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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3 18: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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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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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帘幽梦

一帘幽梦试读:

【琼瑶作品集自序】浴火重生的新全集

我生于战乱,长于忧患。我了解人事时,正是抗战尾期,我和两个弟弟,跟着父母,从湖南家乡,一路“逃难”到四川。六岁时,别的孩子可能正在捉迷藏,玩游戏。我却赤着伤痕累累的双脚,走在湘桂铁路上。眼见路边受伤的军人,被抛弃在那儿流血至死。也目睹难民争先恐后,要从挤满了人的难民火车外,从车窗爬进车内。车内的人,为了防止有人拥入,竟然拔刀砍在车窗外的难民手臂上。我们也曾遭遇日军,差点把母亲抢走。还曾骨肉分离,导致父母带着我投河自尽……这些惨痛的经历,有的我写在《我的故事》里,有的深藏在我的内心里。在那兵荒马乱的时代,我已经尝尽颠沛流离之苦,也看尽人性的善良面和丑陋面。这使我早熟而敏感,坚强也脆弱。

抗战胜利后,我又跟着父母,住过重庆、上海,最后因内战,又回到湖南衡阳,然后到广州,一九四九年,到了台湾。那年我十一岁,童年结束。父亲在师范大学教书,收入微薄。我和弟妹们,开始了另一段艰苦的生活。我也在这时,疯狂地吞咽着让我着迷的“文字”。《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都是这时看的。同时,也迷上了唐诗宋词,母亲在家务忙完后,会教我唐诗,我在抗战时期,就陆续跟着母亲学了唐诗,这时,成为十一二岁时的主要嗜好。

十四岁,我读初二时,又迷上了翻译小说。那年暑假,在父亲安排下,我整天待在师大图书馆,带着便当去,从早上图书馆开门,看到图书馆下班。看遍所有翻译小说,直到图书馆长对我说:“我没有书可以借给你看了!这些远远超过你年龄的书,你通通看完了!”

爱看书的我,爱文字的我,也很早就开始写作。早期的作品是幼稚的,模仿意味也很重。但是,我投稿的运气还不错,十四岁就陆续有作品在报章杂志上发表,成为家里唯一有“收入”的孩子。这鼓励了我,尤其,那小小稿费,对我有大大的用处,我买书,看书,还迷上了电影。电影和写作也是密不可分的,很早,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可能什么事业都没有,但是,我会成为一个“作者”!

这个愿望,在我的成长过程里,逐渐实现。我的成长,一直是坎坷的,我的心灵,经常是破碎的,我的遭遇,几乎都是戏剧化的。我的初恋,后来成为我第一部小说《窗外》。发表在当时的《皇冠杂志》,那时,我帮《皇冠杂志》已经写了两年的短篇和中篇小说,和发行人平鑫涛也通过两年信。我完全没有料到,我这部《窗外》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我和这位出版人,也会结下不解的渊源。我会在以后的人生里,陆续帮他写出六十五本书,而且和他结为夫妻。

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本小说,或是好几本小说。我的人生也一样。帮皇冠写稿在一九六一年,《窗外》出版在一九六三年。也在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鑫涛,后来,他告诉我,他一生贫苦,立志要成功,所以工作得像一头牛,“牛”不知道什么诗情画意,更不知道人生里有“轰轰烈烈的爱情”。直到他见到我,这头“牛”突然发现了他的“织女”,颠覆了他的生命。至于我这“织女”,从此也在他的安排下,用文字纺织出一部又一部的小说。

很少有人能在有生之年,写出六十五本书,十五部电影剧本,二十五部电视剧本(共有一千多集。每集剧本大概是一万三千字,虽有助理帮助,仍然大部分出自我手。算算我写了多少字?)。我却做到了!对我而言,写作从来不容易,只是我没有到处敲锣打鼓,告诉大家我写作时的痛苦和艰难。“投入”是我最重要的事,我早期的作品,因为受到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影响,大多是悲剧。写一部小说,我没有自我,工作的时候,只有小说里的人物。我化为女主角,化为男主角,化为各种配角。写到悲伤处,也把自己写得“春蚕到死丝方尽”。

写作,就没有时间见人,没有时间应酬和玩乐。我也不喜欢接受采访和宣传。于是,我发现大家对我的认识,是:“被平鑫涛呵护备至的,温室里的花朵。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我听了,笑笑而已。如何告诉别人,假若你不一直坐在书桌前写作,你就不可能写出那么多作品!当你日夜写作时,确实常常“不食人间烟火”,因为写到不能停,会忘了吃饭!我一直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是“书房里的痴人”!因为我坚信人间有爱,我为情而写,为爱而写,写尽各种人生悲欢,也写到“蜡炬成灰泪始干”。

当两岸交流之后,我才发现大陆早已有了我的小说,因为没有授权,出版得十分混乱。一九八九年,我开始整理我的“全集”,分别授权给大陆的出版社。台湾方面,仍然是鑫涛主导着我的全部作品。爱不需要签约,不需要授权,我和他之间也从没签约和授权。从那年开始,我的小说,分别有繁体字版(台湾)和简体字版(大陆)之分。因为大陆有十三亿人口,我的读者甚多,这更加鼓励了我的写作兴趣,我继续写作,继续做一个“文字的织女”。

时光匆匆,我从少女时期,一直写作到老年。鑫涛晚年多病,出版社也很早就移交给他的儿女。我照顾鑫涛,变成生活的重心,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停止写作。我的书一部一部地增加,直到出版了六十五部书,还有许多散落在外的随笔和作品,不曾收入全集。当鑫涛失智失能又大中风后,我的心情跌落谷底。鑫涛靠插管延长生命之后,我几乎崩溃。然后,我又发现,我的六十五部繁体字版小说,早已不知何时开始,已经陆续绝版了!简体字版,也不尽如人意,盗版猖獗,网络上更是凌乱。

我的笔下,充满了青春、浪漫、离奇、真情……各种故事,这些故事曾经绞尽我的脑汁,费尽我的时间,写得我心力交瘁。我的六十五部书,每一部都有如我亲生的儿女,从孕育到生产到长大,是多少朝朝暮暮和岁岁年年!到了此时,我才恍然大悟,我可以为了爱,牺牲一切,受尽委屈,奉献所有,无须授权……却不能让我这些儿女,凭空消失!我必须振作起来,让这六十几部书获得重生!这是我的使命。

所以,在我已进入晚年的时候,我的全集,再度重新整理出版。在各大出版社争取之下,最后繁体版花落“城邦”,交由春光出版,简体版是“博集天卷”胜出。两家出版社所出的书,都非常精致和考究,深得我心。这套新的经典全集,非常浩大,经过讨论,我们决定分批出版,第一批是“影剧精华版”,两家出版社选的书略有不同,都是被电影、电视剧一再拍摄,脍炙人口的作品。然后,我们会陆续把六十多本出全。看小说和戏剧不同,文字有文字的魅力,有读者的想象力。希望我的读者们,能够阅读、收藏、珍惜我这套好不容易“浴火重生”的书,它们都是经过千锤百炼、呕心沥血而生的精华!那样,我这一生,才没有遗憾!写于可园二〇一七年十一月十日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红花格子的衬衫,下面是条牛仔裤,可真不像宴会的服装。但是,管他呢!我是我,不是绿萍!

今夜家里有宴会。

今夜家里有宴会,我却坐在书桌前面,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对着窗上那一串串的珠帘发愣。珠帘!那些木雕的珠子,大的,小的,长圆形的,椭圆形的,一串串的挂着,垂着,像一串串的雨滴。绿萍曾经为了这珠帘对我不满地说:“又不是咖啡馆,谁家的卧房用珠子做窗帘的?只有你,永远兴些个怪花样!”“你懂什么?”我嗤之以鼻,“珠帘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东西,你多念念诗词就知道了!”“哦!”绿萍微微一笑,“别亮招牌了,谁都知道咱们家的二小姐是个诗词专家!”“算了!诗词的窍门都还没弄清楚就配称专家了?我还没有那样不害臊呢!”我抬了抬下巴,又酸溜溜地接了几句,“诗词专家!你少讽刺人吧!亲友们没几个知道我这‘专家’的,但是,却知道我家有个直升T大的才女!和一个考不上大学的笨丫头!”“好了,好了!”绿萍走过来,揉了揉我那满头短发,好脾气地说,“别懊恼了,考不上大学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何况,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明年考不上还有后年……”“只怕等你当大学教授的时候,我还在那儿考大学呢!”我嚷着说。“又胡说八道了!”绿萍对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我真不了解你,紫菱,以你的聪明,你应该毫无问题地考上大学,我想……”“你不用想,”我打断了她,“你永远想不清楚!因为没有人能想清楚,连我自己都想不清楚!”

绿萍困惑地望着我,她的眼睛里有抹怜悯,有抹同情,还有抹深深的关切与温柔,她一向就是个好心肠的姐姐!一个标准的姐姐!我笑了,对她洒脱地扬了扬眉毛:“够了,绿萍!你别那样愁眉苦脸的吧!告诉你,我并不在乎!考不上大学的人成千累万,不是吗?我吗?我……”我望着窗上的珠帘,忽然间转变了话题,“你不觉得这珠帘很美吗?别有一种幽雅的情调!你真不觉得它美吗?”

绿萍瞪视着那珠帘,我知道,她实在看不出这珠帘有什么“情调”和“美”来。但是,她点了点头,柔声地、安静地说:“是的,仔细看看,它确实挺有味道的!”

这就是姐姐,这就是绿萍,温柔、顺从、善良、好心的姐姐。她并不是由心底接受了这珠帘,她只是不愿泼我的冷水。绿萍,她一生没泼过任何人的冷水,功课好、人品好、长相好,父母希望她品学兼优,她就真的“品学兼优”,父母希望她在大学毕业前不谈恋爱,她就真的不谈恋爱。她该是天下父母所希望的典型儿女!难怪,她会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也难怪,我会在她面前“相形见绌”了。

珠帘别有情调,珠帘幽雅美丽,珠帘是诗词上的东西,珠帘像一串串水滴……而我现在,却只能对着这珠帘发呆。因为,今晚家里有宴会。宴会是为了绿萍而开的。今年暑假,绿萍拿到了大学文凭,我拿到了高中文凭,父亲本就想为我们姐妹俩请次客,但我正要参加大专联考,母亲坚持等我放榜后,来一个“双喜临门”。于是,这宴会就拖延了下来,谁知道联考放榜,我却名落孙山,“双喜”不成,变成了“独悲”。这份意外的“打击”,使母亲好几个月都振作不起来。这样,转眼间,秋风起兮,转眼间,冬风复起,绿萍又考进了一个人人羡慕的国外机构,得到一份高薪的工作。这使母亲又“复活”了,又“兴奋”了。绿萍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用她的光芒,来掩盖我的暗淡。母亲忘了我落榜带给她的烦恼,也忘了这份耻辱,她广发了请帖,邀请了她的老同学、干姐妹、老朋友、世交,以及这些人的子女,姐姐的同学……济济一堂,老少皆有……这是个盛大的宴会!

而我,我只好对着我的珠帘发呆。

快七点钟了,客厅里已经人声鼎沸,我不知道几点钟开席,我只觉得肚子里叽里咕噜叫。我想,我该到厨房里去偷点儿东西吃的,我总不能饿着肚子,整晚看我的珠帘,这样下去,我会把那些珠子幻想成樱桃、汤圆、椰子球、鱼丸和巧克力球了!或许,我也可以若无其事地出去参加宴会,去分享我姐姐的成功。但是,我如何去迎接那些伯伯叔叔阿姨婶婶同情的眼光,还有,那楚家!天哪,我已经听到楚伯母那口标准的京片子,在爽朗地高谈阔论了!那么,同来的必然有楚濂和楚漪了!那对和姐姐同样光芒四射、“品学兼优”的兄妹,那漂亮潇洒的楚濂,那高雅迷人的楚漪!天,算了!我叹口长气,我宁愿忍受着肚子饿,还是乖乖地坐在这儿发呆吧!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可是,我的鼻子和耳朵都很敏锐,鼻子闻到了炸明虾的香味,耳朵听到了碗盘的叮当。今晚因为人太多,吃的是自助餐,美而廉叫来的,听说美而廉的自助餐相当不错,闻闻香味已经可以断定了。闭上眼睛,我想象着他们端着盘子,拿着菜,分散在客厅四处,一面吃,一面聊着天。当然,绿萍会出足风头,带着她文雅而动人的微笑,周旋在众宾客之间!母亲会不停地向客人们叙述姐姐的光荣历史。哎!那种滋味一定和当明星差不多的,绿萍,她生下来就是父母手中的一颗闪亮的星星!

我饿了。

我相当无聊。

我的肚子在叫。

我开始觉得那珠帘实在没有什么“情调”了。

我叹气,我靠进椅子里,我把脚高高地架在书桌上,我歪头,我做鬼脸,我咬嘴唇,我背诗,我突然直跳起来,有人在敲我的房门。“是谁?”我没好气地问。

门被推开了,是父亲!

他走了进来,把房门在他身后合拢,他一直走向我面前,静静地看着我。我噘着嘴,瞪视着他。他对我眨眨眼睛,我也对他眨眨眼睛,然后,他笑了起来:“你准备饿死吗,鬼丫头?”他问。

我歪着头,紧闭着嘴,一语不发。“该死!”他诅咒起来,抓住我的肩,重重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你居然没有换衣服,没有化妆,你像个丑小鸭,看你那乱蓬蓬的头发……要命!我从没有希望你像你的姐姐,因为你是你!你不高兴吃饭,不高兴参加宴会,我也懒得勉强你。但是,你躲在这儿饿肚子,我看着可不舒服,这样吧,”他想了想,“我去偷两盘菜来,我陪你在屋里吃吧!我知道你这鬼丫头是最挨不了饿的!”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揽住父亲的脖子,我亲了亲他的面颊。抓住他的手,我高兴地说:“好爸爸,你总算给我送梯子来了,我正没办法下台阶呢!现在,走吧!我们参加宴会去!我已经快饿死了!”“你决定了?”父亲斜睨着我,“你那些该死的自卑感还在不在作祟?”“当肚子饿的时候,自卑感总是作不了什么祟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你不怕外面有老虎吃了你?”父亲笑着问。“我现在可以吃得下一只老虎!只怕我先把它吃了!”我瞪着眼说。

父亲大笑了起来。笑停了,他深深地注视着我,用手摸摸我的短发,他点点头,慢吞吞地说:“告诉你,紫菱,你不是你姐姐,但是,你一直是我的宝贝!去!梳梳你的头发,我们参加宴会去!今天来了很多有趣的客人,记得费云舟叔叔吗?他把他弟弟也带来了,一个好风趣的人,你一定喜欢听他吹牛!还有陶剑波,那个漂亮的男孩子,他正对你姐姐展开攻势呢,还有许家姐妹,章家全家,楚濂、楚漪……你要是不出去呀,错过许多有趣的事,那就算你自己倒霉!”

我闪电般冲到梳妆台前,拿起发刷,胡乱地刷了刷我的短发,我的头发是最近才烫的,清汤挂面的学生头烫不出什么好花样来,我弄了满头乱蓬蓬的大发卷,发卷覆在额上,那两道浓眉实在不够秀气,我怎么也别希望像绿萍那样美!但是,我是我!不是绿萍!下意识地昂高了下巴,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红花格子的衬衫,下面是条牛仔裤,可真不像宴会的服装。但是,管他呢!我是我,不是绿萍!回过头来,我挽住父亲的胳膊,大声地说:“走吧!”

父亲上上下下地看看我,笑着。“就这样吗?”他问。“是的,我是只变不成天鹅的丑小鸭!”

父亲笑得开心。“那么,走吧!你马上可以尝到咖喱牛肉和生炸明虾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很没面子,咽得“咕嘟”一声,好响好响,我看看父亲,父亲也正嘲弄似的看着我,我做了个鬼脸,父亲回了我一个鬼脸,然后……

我们打开房门,走下楼梯,大踏步地走进客厅。

“你生动、坦白、自然、俏皮、敏锐,而风趣。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紫菱。”

一走进客厅,我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了。

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没想到如此热闹,到处都是衣香鬓影,到处都是笑语喧哗。人群东一堆西一堆地聚集着,拥挤着,喧嚣着。美而廉的侍者穿梭其间,碗盘传递,觥筹交错。我一眼就看出客人分成了明显的两类,一类是长一辈的,以母亲为中心,像楚伯母、陶伯母、章伯母……以及伯伯、阿姨们,他们聚在一块儿,热心地谈论着什么。楚伯母、陶伯母、何阿姨和妈妈是大学同学,也是结拜姐妹,她们年轻时彼此竞争学业,炫耀男朋友,现在呢,她们又彼此竞争丈夫的事业、炫耀儿女。还好,爸爸在事业上一直一帆风顺,没丢她的脸,绿萍又是那么优异,给她争足了面子,幸好我不是她的独生女儿,否则她就惨了!另一类是年青的一辈,以绿萍为中心,像楚濂、楚漪、陶剑波、许冰洁、许冰清……和其他的人,他们聚集在唱机前面,正在收听着一张汤姆·琼斯的唱片。陶剑波又带着他那时刻不离身的吉他,大概等不及地想表演一番了。看样子,今晚的宴会之后,少不了要有个小型舞会,说不定会闹到三更半夜呢!

我和父亲刚一出现,费云舟叔叔就跑了过来,把父亲从我身边拉走了,他们是好朋友,又在事业上有联系,所以总有谈不完的事情。父亲对我看看,又对那放着食物的长桌挤了挤眼睛,就抛下了我。我四面看看,显然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本来,渺小如我,又值得何人注意呢!没人注意也好,免得那些叔叔伯伯来“安慰”我的“落第”。

我悄悄地走到桌边,拿了盘子,装了满满的一盘食物。没人理我,我最起码可以不受注意地饱餐一顿吧!客厅里的人几乎都已拿过了食物,所以餐桌边反而没有什么人,装满了盘子,我略一思索,就退到了阳台外面。这儿,如我所料,没有任何一个人,我在阳台上的藤椅上坐下来,把盘子放在小桌上,开始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室内笑语喧哗,这儿却是个安静的所在。天边,挂着一弯下弦月,疏疏落落的几颗星星,缀在广漠无边的穹苍里。空气是凉而潮湿的,风吹在身上,颇有几分寒意,我那件单薄的衬衫,实在难以抵御初冬的晚风。应该进屋里去吃的!可是,我不要进去!咬咬牙,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咖喱牛肉和炸明虾。肚子吃饱了,身上似乎也增加了几分暖意,怪不得“饥寒”两个字要连在一块儿说,原来一“饥”就会“寒”呢!

我风卷残云般地“刮”光了我的碟子,大大地叹了口气。把碟子推开,我舔舔嘴唇,喉咙里又干又辣,我忘了拿一碗汤,也忘了拿饮料和水果,我瞪着那空碟子,嘴里叽里咕噜地发出一连串的诅咒:“莫名其妙的自助餐,自助个鬼!端着碟子跑来跑去算什么名堂?又不是要饭的!简直见鬼!……”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个人影遮在我的面前,一碗热汤从桌面轻轻地推了过来,一个陌生的、男性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想,你会需要一点喝的东西,以免噎着了!”

我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那个男人。我接触了一对略带揶揄的眼光,一张不是很年轻的脸庞,三十五岁?或者四十岁?我不知道,我看不出男人的年龄。月光淡淡地染在他的脸上,有对浓浓的眉毛和生动的眼睛,那唇边的笑意是颇含兴味的。“你是谁?”我问,有些恼怒,“你在偷看我吃饭吗?你没有看过一个肚子饿的人的吃相吗?”

他笑了。拉了一张椅子,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不要像个刺猬一样张开你的刺好不好?”他说,“我很欣赏你的吃相,因为你是不折不扣地在‘吃’!”“哼!”我打鼻子里哼了一声,端起桌上那碗汤,老实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放下汤来,我用手托着下巴,凝视着他。“我不认识你。”我说。“我也不认识你!”他说。“废话!”我生气地说,“如果我不认识你,你当然也不会认识我!”“那也不尽然,”他慢吞吞地说,“伊丽莎白·泰勒不认识我,我可认识她!”“当然我不会是伊丽莎白·泰勒!”我冒火地叫,“你是个很不礼貌的家伙!”“你认为你自己相当礼貌吗?”他笑着问,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望望我,“我可以抽烟吗?”“不可以!”我干干脆脆地回答。

他笑笑,仿佛我的答复在他预料之中似的,他把烟盒和打火机又放回口袋里。“你的心情不太好。”他说。“我也没有招谁惹谁,我一个人躲在这儿吃饭,是你自己跑来找晦气!”“不错。”他也用手托着下巴,望着我,他眼里的揶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诚恳而关怀的眼光,他的声音低沉温和,“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儿?”“你很好奇啊?”我冷冰冰的。“我只代主人惋惜。”“惋惜什么?”“一个成功的宴会,主人是不该冷落任何一个客人的!”

天哪!他竟以为我是个客人呢!我凝视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好难得,居然也会笑!”他惊叹似的说,“可是,你笑什么?”“笑你的热心,”我说,“你是在代主人招待我吗?你是主人的好朋友吗?”“我第一次来这儿。”他说。“我知道。”“你怎么知道?你是这儿的熟客?”“是的。”我玩弄着桌上的刀叉,微笑着注视着他,“熟得经常住在这儿。”“那么,你为什么不和那些年轻人在一块儿?你听,他们又唱又弹吉他的,闹得多开心!”

我侧耳倾听,真的,陶剑波又在表演他的吉他了,他弹得还真不坏,是披头士最近的曲子《嘿,裘德!》。但是,唱歌的却是楚濂的声音,他的声音是一听就听得出来的,那带着磁性的、略微低沉而美好的嗓音,我从小听到大的声音!帮他和声的是一群女生,绿萍当然在内。楚濂,他永远是女孩子包围的中心,就像绿萍是男孩子包围的中心一样。他们和得很好,很熟练。我轻咬了一下嘴唇。“瞧!你的眼睛亮了,”我的“招待者”说,他的目光正锐利地盯在我的脸上,“为什么不进去呢?你应该和他们一起欢笑,一起歌唱的!”“你呢?”我问,“你又为什么不参加呢?”“我已不再是那种年龄了!”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我看你一点也不老!”

他笑了。“和你比,我已经很老了。我起码比你大一倍。”“胡说!”我抬了抬下巴,“你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吗?告诉你,我只是穿得随便一点,我可不是孩子!我已经十九岁了!”“哈!”他胜利地一扬眉,“我正巧说对了!我比你大一倍!”

我再打量他。“三十八?”我问。

他含笑点头。“够老吗?”他问。

我含笑摇头。“那么,我还有资格参加?”

我点头。“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参加吗?”

我斜睨着他,考虑着。终于,我下定决心地站了起来,在我的牛仔裤上擦了擦手,因为我忘记拿餐巾纸了。我一面点头,一面说:“好吧,仅仅是为了你刚才那句话!”“什么话?”他不解地问。“一个成功的宴会,主人是不该冷落任何一个客人的!”我微笑地说。“嘿!”他叫,“你的意思不是说……”“是的,”我对他弯了弯腰,“我是汪家的老二!你必定已经见过我那个聪明、漂亮、温柔、文雅的姐姐,我呢?我就是那个一无可取的妹妹!你知道,老天永远是公平的,它给了我父母一份‘骄傲’,必定要给他们另一份‘失意’,我,就是那份‘失意’。”

这次,轮到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想,”他慢吞吞地说,“这份‘失意’,该是许多人求还求不来的!”“你不懂,”我不耐地解释,主动地托出我的弱点,“我没有考上大学。”“哈!”他抬高眉毛。“你没有考上大学?”他问。“是的!连最坏的学校都没考上。”“又怎么样呢?”他微蹙起眉,满脸的困惑。“你还不懂吗?”我懊恼地嚷,“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没考上大学就是耻辱,姐姐是直升大学的,将来要去国外,要深造,要拿硕士,拿博士……而我,居然考不上大学!你还没懂吗?”

他摇头,他的目光深沉而温柔。“你不需要念大学,”他说,“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得!人生的学问,并不都在大学里,你会从实际的生活里,学到更多的东西。”

我站着,瞪视着他。“你是谁?”这是我第二次问他了。“我姓费,叫费云帆。”“我知道了,”我轻声说,“你是费云舟叔叔的弟弟。”我轻吁了一声:“天哪,我该叫你叔叔吗?”“随你叫我什么,”他又微笑起来,他的笑容温暖而和煦,“但是,我该叫你什么?汪家的失意吗?”

我笑了。“不,我另有名字,汪紫菱,紫色的菱花,我准是出生在菱角花开的季节。”“紫菱,这名字叫起来蛮好听,”他注视我,“现在,你能抛开你的失意,和我进到屋子里去吗?如果再不进去,你的鼻子要冻红了。”

我又笑了。“你很有趣,”我说,“费——见鬼!我不愿把你看作长辈,你一点长辈样子都没有!”“但是,我也不同意你叫我‘费见鬼’!”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大笑了,把那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拂了拂,我高兴地说:“我们进去吧!费云帆!”

他耸耸肩,对我这连名带姓的称呼似乎并无反感,他看来亲切而愉快,成熟而洒脱,颇给人一种安全信赖的感觉。因此,当我跨进那玻璃门的时候,我又悄悄地说了句内心深处的话:“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自己并不在乎没考上大学,我只是受不了别人的‘在乎’而已。”

他笑笑。“我早就知道了。”他说。

我们走了进去,正好那美而廉的侍者在到处找寻我的碟子和汤碗,我指示了他。如我所料,客厅里的景象已经变了,餐桌早已撤除,房间就陡然显得空旷了许多。长一辈的客人已经告辞了好几位,现在只剩下楚伯伯、楚伯母、费云舟、何阿姨等人。而楚濂、陶剑波等年青的一代都挤在室内,又唱又闹。陶剑波在弹吉他,楚濂和绿萍在表演探戈,他们两人的舞步都优美而纯熟,再加上两人都出色地漂亮,在客厅那柔和的灯光下,他们像一对金童玉女。我注意到母亲的眼睛发亮地看着他们,就猛觉得心头痉挛了一下,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颤。费云帆没有忽略我的颤动,他回头望着我:“怎么了,你?”“恐怕在外面吹了冷风,不能适应里面的热空气。”我说,看着楚濂和绿萍。“看我姐姐!”我又说,“因为她名叫绿萍,所以她喜欢穿绿色的衣服,她不是非常非常美丽吗?”

真的,绿萍穿着一件翠绿色软绸质料的媚嬉装,长裙曳地,飘然若仙。她披垂着一肩长发,配合着楚濂的动作,旋转、前倾、后仰,每一个动作都是美的韵律。她的面孔发红,目光如醉,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楚濂呢?他显然陶醉在那音乐里,陶醉在那舞步里,或许,是陶醉在绿萍的美色里。他的脸焕发着光彩。

费云帆对绿萍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是的,你的姐姐很美丽!”“确实是汪家的骄傲吧?”“确实。”他看着我,“可是,你可能是汪家的灵魂呢!”“怎么讲?”我一愣。“你生动、坦白、自然、俏皮、敏锐,而且风趣。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紫菱。”

我怔了好长一段时间,呆呆地看着他。“谢谢你,费云帆,”我终于说,“你的赞美很直接,但是,我不能不承认,我很喜欢听。”

他微笑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父亲和费云舟大踏步地向我们走来了。费云舟叔叔立刻说:“云帆,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在到处找你。”“我吗?”费云帆笑着,“我在窗外捡到一个‘失意’。”

我瞪了他一眼,这算什么回答?!父亲用胳膊挽住了我的肩,笑着看看我,再看看费云帆。“你和费叔叔谈得愉快吗?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在欧洲的那些趣事,和他的女朋友们?”

我惊奇地看着费云帆,我根本不知道他刚从欧洲回来,我也不知道他的什么女朋友!我们的谈话被母亲的一声惊呼打断了,她快步地向我走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啊呀,紫菱,你就不能穿整齐一点儿吗?瞧你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整个晚上跑到哪里去了?快,过来和楚伯母、何阿姨打招呼,你越大越没规矩,连礼貌都不懂了吗?这位小费叔叔,你见过了吧?”

我再对那位“小费叔叔”投去一瞥,就被母亲拉到楚伯母面前去了。楚伯母高贵斯文,她对我温和地笑着,轻声说:“为什么不去和他们跳舞呢?”“因为我必须先来和你们‘打招呼’。”我说。

楚伯母“扑哧”一笑,对母亲说:“舜涓,你这个小女儿的脾气越来越像展鹏了。”

展鹏是父亲的名字,据说,年轻时,他和母亲、楚伯母等都一块儿玩过,我一直奇怪,父亲为什么娶了母亲而没有娶楚伯母,或许,因为他没追上,楚伯伯是个漂亮的男人!“还说呢!”母亲埋怨地说,“展鹏什么事都惯着她,考不上大学……”

天哪!我翻翻白眼,真想找地方逃走。机会来了。楚濂一下子卷到了我的面前,不由分说地拉住了我,大声地、愉快地、爽朗地叫着:“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紫菱?快来跳舞!我要看看你的舞步进步了没有!”

我被他拉进了客厅的中央,我这才发现,陶剑波已经抛下了他的吉他,在和绿萍跳舞。唱机里播出的是一张“阿哥哥”,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在跳。音乐疯狂地响着,人们疯狂地跳着。这轻快的、活泼的空气立刻鼓舞了我,我开始放开性子跳了起来。楚濂对我鼓励地一笑,说:“我要把‘落榜’的阴影从你身上连根拔去!紫菱,活泼起来吧!像我所熟悉的那个小野丫头!”

我忽然觉得眼眶湿润。楚濂,他那年轻、漂亮的脸庞在我眼前晃动,那乌黑晶亮的眼睛,那健康的、褐色的皮肤,那神采飞扬的眉毛……我依稀又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我、绿萍、楚濂、楚漪整天在一块儿玩,在一块儿疯,绿萍总是文文静静的,我总是疯疯癫癫的,于是,楚濂叫绿萍作“小公主”,叫我作“野丫头”。一晃眼间,我们都大了,绿萍已经大学毕业,楚漪也念了大学三年级,楚濂呢,早已受过预备军官训练,现在是某著名建筑公司的工程师了。时间消逝得多快!这些儿时的伴侣里只有我最没出息,但是,楚濂望着我的眼睛多么闪亮啊!只是,这光芒也为绿萍而放射,不是吗?

好一阵疯狂的舞动。然后,音乐变了,一支慢的华尔兹。楚濂没有放开我,他把我拥进了怀里,凝视着我,他说:“为什么这么晚才出来?”“我保证你并没有找过我!”我笑着说。“假若你再不出现,我就会去找你了!”“哼!”我撇撇嘴,“你不怕绿萍被陶剑波抢走?恐怕,你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守绿萍了。否则,你应该早就看到了我,因为我一直在阳台上。”“是吗?”他惊奇地说,“我发誓一直在注意……”

绿萍和陶剑波舞近了我们,绿萍对楚濂盈盈一笑,楚濂忘了他对我说了一半的话,他回复了绿萍一个微笑,眼光就一直追随着她了。我轻嘘了一口气。“楚濂,”我说,“你要不要我帮你忙?”“帮我什么忙?”“追绿萍呀!”

他瞪视我,咧开嘴对我嘻嘻笑着。“你如何帮法?”他问。“马上就可以帮!”我拉着他,舞近陶剑波和绿萍,然后,我很快地对绿萍说:“绿萍,我们交换舞伴!”

立刻,我甩开了楚濂,拉住了陶剑波。绿萍和楚濂舞开了,我接触到陶剑波颇不友善的眼光。“小鬼头!你在搞什么花样?”他问。“我喜欢和你跳舞,”我凄凉地微笑着,“而且,我也不是小鬼头了!”“你一直是个小鬼头!”他没好气地说。“那么,小鬼头去也!”我说完,转身就走。他在我身后跺脚,诅咒。但是,只一会儿,他就和楚漪舞在一块儿了。我偷眼看楚濂和我那美丽的姐姐,他们拥抱得很紧,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际,他正在对她低低地诉说着什么。绿萍呢?她笑得好甜、好美、好温柔。

我悄悄地退到沙发边,那儿放着陶剑波的吉他。我抱起吉他,轻轻地拨弄着琴弦,那弦声微弱的音浪被唱片的声音吞噬了。我的姐姐在笑,楚濂的眼睛闪亮,童年的我们追逐在山坡上……

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来。“给我那个吉他!”他说。

我茫然地看看他,那几乎被我遗忘了的费云帆。我把吉他递给了他。“跟我来!”他说,站起身子。

我跟他走到玻璃门外,那儿是我家的花园,夜风拂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花香,冬青树的影子,耸立在月光之下。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抱着吉他,他拨出一连串动人的音浪,我惊愕地坐在他身边,瞪视着他。“我不知道你还会弹吉他!”我说。“在外国,我可以在乐队中做一个职业的吉他手。”他轻描淡写地说,成串美妙的音符从他指端倾泻了出来。我呆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他抬眼看我,漫不经心地问:“要听我唱一支歌吗?”“要。”我机械化地说。

于是,他开始和着琴声随意地唱:“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

她心中有无数秘密,

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

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

……”

我睁大了眼睛,睁得那样大,直直地望着他。他住了口,望着我,笑了。“怎样?”他问。“你——”我怔怔地说,“是个妖怪!”“那么,你愿意和这妖怪进屋里去跳个舞吗?”“不,”我眩惑而迷惘地说,“那屋里容不下‘失意’,我宁可坐在这儿听你弹吉他。”

他凝视我,眼睛里充满了笑意。“但是,别那样可怜兮兮的好不好?”他问。“我以为我没有……”我嗫嚅地说着。

他对我慢慢摇头,继续拨弄着吉他,一面又漫不经心地、随随便便地唱着:

“……

她以为她没有露出痕迹,

但她的脸上早已写着孤寂。

……”

我凝视着他,真的呆了。

我的弹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再回来的。我深吸了口气,或许我根本没失落什么,因为我根本没有得到过。

宴会过去好几天了。

绿萍也开始上班了。

事实上,绿萍的上班只是暂时性的,她早已准备好去外国,考托福对她是易如反掌的事,申请奖学金更不成问题。她之所以留在这里,一方面是母亲舍不得她,要多留她一年。另一方面,与她的终身大事却大有关系,我可以打赌,百分之八十是为了那个该死的楚濂!

楚濂为什么该死呢?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一清早母亲就告诉我说:“我已经和楚伯母,以及楚濂讲清楚了,以后每个星期一三五晚上,楚濂来帮你补习数理和英文!准备明年重考!大学,你是无论如何要进的!”“妈,”我蹙着眉说,“我想我放弃考大学算了!”“什么话?”母亲大惊失色地说,“不考大学你能做什么?连嫁人都没有好人家要你!”“除了考大学和嫁人以外,女孩子不能做别的吗?”我没好气地说。“什么机关会录取一个高中生?”母亲轻蔑地说,“而且,我们这样的家庭……”“好了,好了,”我打断她,“我去准备,明年再考大学,行吗?”

母亲笑了。“这才是好孩子呢!”“可是,”我慢吞吞地说,“假若我明年又没考上,怎么办呢?”“后年再考!”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那么,你还是趁早帮我准备一点染发剂吧!”“染发剂?”母亲怪叫,“什么意思?”“假若我考了二十年还没考上,那时候就必须用染发剂了,白着头发考大学总不成样子!”

母亲瞪大眼睛,望着我,半天才“唉”了一声说:“你可真有志气!紫菱,你怎么不能跟你姐姐学学呢?她从没有让我这样操心过!”“这是你的失策。”我闷闷地说。“我的失策?你又是什么意思?”母亲的眉头蹙得更紧。“蛮好生了绿萍,就别再生孩子!谁要你贪心不足,多生了这么一个讨厌鬼!”

母亲愣在那儿了,她的眼睛瞪得那样大,好像我是个她从没有见过的怪物,过了好久,她才咬着牙说了句:“你实在叫人难以忍耐!”

转过身子,她向门外走去,我闷闷地坐在那儿,对着我的珠帘发呆。听着房门响,我才倏然回头,叫了一声:“妈!”

母亲回过头来。“对不起,”我轻声地说,“我并不是有意的!”

母亲折回到我面前来,用手揽住了我的头,她抚弄我的头发,像抚弄一个小婴儿。温柔地、慈祥地,而又带着几分无奈地,她叹口气说:“好孩子,我知道你考不上大学,心里不舒服。可是,只要你用功,你明年一定会考上,你的聪明,绝不比绿萍差,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一天到晚要对着窗子发呆的!你少发些呆,多看点书,就不会有问题了。以后有楚濂来帮你补习,你一定会进步很快的!”“楚濂,”我咬咬嘴唇,又开始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舌头,“他并没有兴趣帮我补功课,他不过是来追求绿萍的而已!”

母亲笑了。“小丫头!”她笑骂着,“你心里就有那么多花样!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反正他说他乐意帮你补习!”“他?”我低语,“乐意才有鬼呢!”

好了,今晚就是星期一,楚濂该来帮我补课的日子,我桌上放着一本英文高级文法书,但是,我已对着我那珠帘发了几小时的呆。那珠帘,像我小时候玩的弹珠,他们说,女孩子不该趴在地上玩弹珠,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玩得又准又好,连楚濂和陶剑波这些男孩子都玩不过我。那时,我又矮又小,整天缠着他们:“楚哥哥,跟我玩弹珠!”“你太小!”他骄傲地昂着头,比我大五岁,似乎就差了那么一大截。“我不小!”我猛烈地摇头,把小辫子摇得前后乱甩,一直摇散了为止,“如果你不和我玩,我会放声大哭,我说哭就哭,你信不信?”“我信!我信!”他慌忙说,知道我不是虚声恐吓,“我怕你,鬼丫头!”

于是,我们趴在地上玩弹珠,只一会儿,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给镇住了,他越玩越起劲,越玩越不服气,我们可以一玩玩上数小时,弄了满身满头的尘土。而我那美丽的小姐姐,穿着整齐的衣裙,和楚漪站在一边儿观战,嘴里不住地说:“这有什么好玩呢?楚濂,你说好要玩扮家家的,又打起弹珠来了!”“不玩不行嘛,她会哭嘛!”楚濂说,头也不抬,因为他比我还沉迷于玩弹珠呢!“她是爱哭鬼!”楚漪慢条斯理地说。

爱哭鬼?不,我并不真的爱哭,我只在没人陪我玩的时候才哭,真正碰到什么大事我却会咬着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骑脚踏车,我十岁,他十五。他在后面推着车子,我在前面飞快地骑,他一面气喘吁吁地跑,一面不住口地对我嚷:“你放心,我扶得稳稳的,你摔不了!”

我在师大的操场上学,左一圈右一圈,左转弯,右转弯,骑得可乐极了,半晌,他在后面嚷:“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五圈没有碰过你的车子了,你根本已经会骑了!”

我蓦然回头,果然,他只是跟着车子跑而已。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哇呀”地尖叫了一声,就连人带车子滚在地上。他奔过来扶我,我却无法站起身来,坐在地上,我咬紧牙关不哭,他卷起我的裤管,满裤管的血迹,裤子从膝盖处撕破,血从膝盖那儿直冒出来,他苍白着脸抬头看我,一迭连声地说:“你别哭,你别哭!”

我忍着眼泪,冲着他笑。“我不痛,真的!”我说。

他望着我,我至今记得他那对惊吓的、佩服的、怜惜的眼光。

噢!童年时光,一去难回。成长,居然这样快就来临了。楚濂,不再是那个带着我疯、带着我闹的大男孩子,他已是个年轻的工程师。“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母亲说的。昨晚我曾偷听到她在对父亲说:“楚濂那孩子,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我们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寻常可比,我想,他和绿萍是标标准准的一对,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如果和楚濂能定下来,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和楚濂吗?我瞪视着窗上的那些珠子,大的,小的,一粒一粒,一颗一颗,像我的玻璃弹珠!那些弹珠呢?都遗失到何处去了?我的童年呢?又遗失到何处去了?

有门铃响,我震动了一下,侧耳倾听,大门打开后,楚濂的摩托车就喧嚣地直驶了进来。楚濂,他是来帮我补习功课,还是来看绿萍?我坐着不动,我的房门合着,使我无法听到客厅里的声音。但是,我知道绿萍正坐在客厅里,为了我的“补习”,她换过三套衣服。我把手表摘下来,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面,我瞪视着那分针的移动,五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时间过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钟以后,终于有脚步声奔上楼梯,接着,那“咚咚咚”的敲门声就夸张地响了起来,每一声都震动了我的神经。“进来吧!”我嚷着。

门开了,楚濂跑了进来。关上门,他一直冲到我的身边,对着我嘻嘻笑。“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地把手表戴回手腕上,瞪视着他那张焕发着光彩的脸庞,和那对流转着喜悦的眼睛。楼下的四十五分钟,已足以使这张脸孔发光了,不是吗?我用手托住下巴,懒洋洋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用功?”“你不是在看英文文法书吗?”他问,拖过一张椅子,在我书桌边坐了下来。“人总是从表面看一件事情的,是不是?”我问,眯起眼睛来凝视他,“英文文法书摊在桌上,就代表我在用功,对不对?”

他注视我,那么锐利的一对眼睛,我觉得他在设法“穿透”我!“紫菱,”楚濂静静地说,“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我反问,带着一股挑衅的意味。

他再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别傻了,紫菱,”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轻点了一下,“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还不够了解吗?你的喜怒哀乐永远是挂在脸上的!”“哼!”我扬扬眉毛,“你了解我?”“相当了解。”他点着头。“所以你认为我一直在用功?”

他把身子往后仰,靠进椅子里。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他用笔端轻敲着嘴唇,深思地注视着我。天哪,我真希望他不要用那种神情看我,否则,我将无法遁形了。“显然,你不在看书了?”他说,“那么,你在干什么呢?望着你的珠帘做梦吗?”

我一震。“可能。”我说。“梦里有我吗?”他问,斜睨着我,又开始咧着嘴,微笑了起来。

可恶!“有你。”我说,“你变成了一只癞蛤蟆,在池塘中,围着一片绿色的浮萍又跳又叫,呱呱呱的,又难听,又难看!”“是吗?”他的笑意更深了。“是。”我一本正经。

他猛地用铅笔在我手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收起了笑容,他紧盯着我的眼睛说:“如果你梦里有我,我应该是只青蛙,而不是癞蛤蟆。”“老实说,我不认为青蛙和癞蛤蟆有多大区别。”“你错了,癞蛤蟆就是癞蛤蟆,青蛙却是王子变的。”“哈!”我怪叫,“你可真不害臊呵!你是青蛙王子,那位公主在哪儿?”“你心里有数。”他又笑了。

是的,我心里有数,那公主正坐在楼下的客厅里。青蛙王子和绿色的浮萍!我甩了甩头,我必定要甩掉什么东西。我的弹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再回来的。我深吸了口气,或许我根本没失落什么,因为我根本没有得到过。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我惊愕地抬眼看他。“你相当地心不在焉啊!”他说,俯近了我,审视着我,“好了,告诉我吧,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

我凝视着他,室内有片刻的沉静。“楚濂!”终于,我叫。“嗯?”“我一定要考大学吗?”我问。“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他不假思索地说。“你不认为念大学是我的必经之路吗?”

他不再开玩笑了,他深思地望着我,那面容是诚恳、严肃而真挚的。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只有你母亲认为你必须念大学,事实上,你爱音乐,你爱文学,这些,你不进大学一样可以学的,说不定还缩短了你的学习路程。可是,我们很难让父母了解这些,是不是?你的大学,就像我的留学一样。”“你的留学?”“我母亲认为我该去美国,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这只是我们父母的虚荣心而已,他们以为有个儿子留学美国就足以夸耀邻里,殊不知我们的留学生在外面洗盘子,卖劳力,看洋人的脸色生活,假若我们的父母都看到他们子女在美国过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剩下多少的虚荣心!”“那么,楚濂,你不想去美国吗?”“我想的,紫菱。”他沉吟了一会儿,“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当我赚够了钱,我要去美国玩,现在,我不愿去美国受罪。”“那么,你是决定不去留学了?”“是的,我已决定做个叛徒!”“那么,”我抽口气,“你的思想和我母亲又不统一了,绿萍是要去美国的,如果你不去美国,你和绿萍的事怎么办呢?”

他怔了怔,深深地望着我。“喂,小姑娘,”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别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好吗?”“那么,”我继续问,“你和绿萍是已经胸有成竹了?你们‘已经’讨论过了?”“天哪!”他叫,“紫菱,你还有多少个‘那么’?”“那么,”我再说,“请你帮我一个忙。”“可以。”他点头。

我合拢了桌上的英文文法书。“帮我做一个叛徒,”我说,“我不想再去考大学,也不想念大学。”

他对我端详片刻。“你会使你的母亲失望。”他慢慢地说。“你不是也使你的母亲失望吗?如果你不留学的话。我想,虽然母亲生下了我们,我们却不能因此而照着母亲定下的模子去发展、去生活,我们的后半生属于我们自己的,不是吗?”

他沉默着,然后,他叹了口气。“这也是我常常想的问题,紫菱。”他说,“我们为谁而活着?为我们父母,还是为我们自己?可是,紫菱,你不能否认,父母代我们安排,是因为他们爱我们,他们以为这样是在帮助我们。”“许多时候,爱之足以害之。”

他又凝视我,过了许久,他轻轻地说:“紫菱,你不是个顽皮的小丫头了!”“我仍然顽皮,”我坦白地说,“但是,顽皮并不妨碍我的思想,我告诉你,我每天坐在房里,一点儿也不空闲,我脑子里永远充斥着万马奔腾的思想,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思想,如果我说出来,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了解。我常觉得,我是有一点儿疯狂的。我把这些思想,笼笼统统地给了它一个称呼。”“什么称呼?”他很有兴味地望着我。“一帘幽梦。”我低声说。“一帘幽梦?”“是的,你看这珠帘,绿萍不懂我为什么用珠子做帘子,她不能了解每颗珠子里有我的一个梦,这整个帘子,是我的一帘幽梦。”我摇头,“没有人能了解的!”

他盯着我,他的眼睛闪亮。“讲给我听,试试我的领悟力。”

讲给他听?试试他的领悟力?我眯起眼睛看他,再张大眼睛看他,那浓眉,那漂亮的黑眼睛!楚濂,楚濂,我那儿时的游伴!我轻叹一声。“我不能讲,楚濂。但是,你可以想。这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好一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他说着,放下铅笔,他把他的手压在我的手上,“我答应你,紫菱,我要帮你做一个叛徒!”“一言为定?”“一言为定!”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相对注视。

一声门响,我蓦然惊觉地把我的手抽了回来。跨进门的,是我那美丽的姐姐,带着一脸盈盈浅笑,她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香味四溢的、刚做好的小点心,她径自走到桌边,把托盘放在桌上,笑着说:“妈妈要我给你们送来的!楚濂,把她管严一点儿,别让她偷懒!”

楚濂看看我,满脸滑稽兮兮的表情。“紫菱,”他说,“你未来到底打算做什么?”“哦,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我微笑地说,“我只想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得……”我停了一下,这几句话是谁说的?对了,那个宴会,那个奇异的费云帆!我甩甩头,继续说:“我要写一点小文章,作几首小诗,学一点音乐……像弹吉他、电子琴这一类。然后,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啊呀,”绿萍轻声地叫,“你们这是在补习吗?”“是的,”楚濂笑着说,“她在帮我补习。”“楚濂!”绿萍不满意地喊,注视着他,“你在搞什么鬼?”

楚濂抬头看她,绿萍那黑蒙蒙的眸子正微笑地停驻在他的脸上,她那两排长长的黑睫毛半垂着,白皙的脸庞上是一片温柔的笑意。我注意到楚濂的脸色变了,青蛙王子见着了他的公主,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他把一绺黑发甩向脑后,热心地说:“紫菱不需要我给她补习……”“当心妈妈生气!”绿萍立即接口。“是我不要补习!”我没好气地叫。

绿萍的眼光始终停留在楚濂的脸上。“好吧!”她终于说,根本没看我,“既然你们今天不补习,蜷在这小房间里干什么?我们下楼吧,去听听唱片去!”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走呀,楚濂!”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来。他没忘记对我礼貌地说了一句:“你也来吧!紫菱!”“不。”我很快地说,“我还有些事要做!”

他们走出了屋子,他们关上了房门,他们走下了楼梯。我呆呆地坐着,望着我的珠帘……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灯荧然,我抽出一张白纸,茫然地写下一首小诗:“我有一帘幽梦,

不知与谁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

欲诉无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

窗内闲愁难送,

多少心事寄无从,

化作一帘幽梦!

昨宵雨疏风动,

今夜落花成冢,

春去春来俱无踪,

徒留一帘幽梦!

谁能解我情衷?

谁将柔情深种?

若能相知又相逢,

共此一帘幽梦!”

写完了,我抛下了笔,对着那珠帘长长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累了。

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无数秘密,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

一清早,家里就有着风暴的气息。

我不用问,也知道问题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经先和爸爸妈妈谈过了。母亲的脸色比铅还凝重,绿萍保持她一贯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着我,仿佛我是个怪物或是本难解的书。只有父亲,他始终在微笑着,在故意说笑话,想放松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气。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也在忍耐着,等待一个“好时机”来开始对我“晓以大义”。

这种空气对我是带着压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难耐的,因此,当绿萍去上班以后,我立即采取了最简单的办法,来逃避我即将面对的“训话”。我谎称一个好同学今天过生日,我必须去庆贺,就一脚溜出了大门,把母亲留在家里瞪眼睛。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一清早就面临一场战斗,我想,我需要好好地运用思想,同时,也给母亲一个时间,让她也好好地想一想。

我在外游荡了一整天,沿着街边散步,数着人行道上的红砖,研究商店橱窗中的物品,和街头仕女们的时装。我在小摊上吃担担面,在圆环吃鱼丸汤,在小美吃红豆刨冰,又在电影院门口买了包烤鱿鱼。然后,我看了一场拳打脚踢、飞檐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电影,再摆脱了两个小太保的跟踪……下午五时整,我既累又乏,四肢无力,于是,我结束了我的“流浪”,无可奈何地回到家里。按门铃那一刹那,我告诉自己说:“该来的事总是逃不掉的,你,汪紫菱,面对属于你的现实吧!”

阿秀来给我开大门,她在我家已经做了五年事,是我的心腹,而深得我心。开门后,她立即对我绽开了一脸的笑:“家里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好消息!母亲总不好意思当着客人面来和我谈“大学问题”吧!在她,关于我的“落榜”,是颇有点“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的。而我的“不肯上进”,就更是“难以见人”的私事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花园,一下子冲进客厅的玻璃门。才跨进客厅,我就愣了,所谓的“客人”,竟是父亲的老朋友费云舟,和他那个弟弟费云帆!他们正和父母很热心地在谈着话,我的出现显然使他们都吃了一惊。母亲首先发难,瞪着我就嚷:“好哦!我们家的二小姐,你居然也知道回家!”

当母亲用这种口吻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无意于顾及“面子”了,也知道她准备和我立刻“开战”了。我站定在客厅中央,想不落痕迹地溜上楼已不可能,还不如干脆接受“命运的裁判”。我对费云舟先点了个头,很习惯地叫了声:“费叔叔!”

然后,我转过头来看着费云帆,他正微笑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停在我脸上,我咬着嘴唇,愣着。“怎么?”费云帆开了口,“不记得我了?那天在你家的宴会上,我似乎和你谈过不少的话,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健忘!”

我摇摇头。“不,”我说,“我没有忘记你!更没有忘记你的吉他!我只是在考虑,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怎么称呼?”父亲在一边说,“你也该叫一声费叔叔!”“两个费叔叔怎么弄得清楚?”我说,“如果叫大费叔叔和小费叔叔,你们的姓又姓得太不好!”“我们的姓怎么姓得不好了?”费云帆笑着问,我发现他有对很慧黠而动人的眼睛。“你瞧,小费叔叔,好像人家该给你小费似的,假若你拿着吉他,在街边表演,靠小费生活,这称呼倒还合适。现在,你又衣冠楚楚,蛮绅士派头的,实在不像个街头卖艺的流浪汉!”

费云帆大笑了起来,父亲对我瞪着眼,笑骂着:“紫菱,你越大越没样子了!”

费云帆对父亲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望着我,笑得很开心。“别骂她!”他说,“你这位二小姐对我说过更没样子的话呢!这样吧,”他抬抬眉毛,“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好吧?”“费云帆?”我问。

他含笑点头,眼睛闪亮。“对了!”他说,“很谢谢你,居然没忘记我的名字!”“这怎么行?哪有小辈对长辈称名道姓的……”父亲不满地说。“别那么认真,好吧?”费云帆对父亲说,“我刚从欧洲回来,你骂我洋派也好,人家儿子叫爸爸还叫名字呢!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辈分是很难划分的,中国人在许多地方,太讲究礼貌,礼貌得过分,就几近于虚伪!人之相交,坦白与真诚比什么都重要,称呼,算得了什么呢?”“好吧,”费云舟插嘴说,“二丫头,你高兴怎么叫他就怎么叫他吧!反正,云帆生来是个反传统的人!”“也不尽然,”费云帆对他哥哥说,“你这样讲太武断,我并不是反传统,传统有好有坏,好的传统我们应该维持,坏的传统我们大可改良或推翻。人,总是在不断地变,不断地革新的!这才叫进步。”“说得好!”父亲由衷地赞许,“紫菱,你就去对他称名道姓吧!”“好,”我兴高采烈地说,故意叫了一声,“费云帆!”“是!”他应得流利。

我笑了,他也笑了。母亲走了过来。“好了,紫菱,”她不耐地蹙着眉,“你好像还很得意呢!现在,你已经见过了两位费叔叔,别在这儿打扰爸爸谈正事,你跟我上楼去,我有话要和你谈!”

完了!母亲,母亲,她是绝不肯甘休的!我扫了室内一眼,我的眼光和费云帆接触了,反传统的费云帆!“你不需要考大学,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得!”我心中闪过他说的话,我相信我已露出“求救”的眼光。反传统的费云帆!我再看看母亲,然后,我慢慢地在沙发里坐了下来。“妈!你要谈的话我都知道!”我说,“我们就在客厅里谈,好吗?”“怎么?”母亲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居然要在大家面前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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