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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6 11: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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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丹尼斯·勒翰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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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闭岛

禁闭岛试读:

序幕

摘自莱斯特·希恩医生的日志一九九三年三月五日

我已数年未见过这座岛了。上一次看见它还是在一位朋友冒险驶入外港的船上。它就在远处,孤零零地位于内海之外,笼罩在夏日的薄雾中。在苍穹的映衬下,就像一小块不经意涂上的油漆斑痕。二十多年来,我未曾再次踏上这座岛。但艾米丽说(有时是开玩笑,有时却很正经)她怀疑我可能根本没离开过。有一次,她说时间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组书签,我借此在生命的篇章中来回穿越,一次次地回到过去发生的事件之中。在我那些较为敏锐的同事眼中,正是这些事让我拥有忧郁症患者的全部典型特征。

也许艾米丽没错,她通常都正确。

不久,我也将失去她。只剩几个月的光景,阿克塞尔罗德大夫星期四告诉我们。去旅行吧,他建议,你们总说要去。到佛罗伦萨和罗马,还有春天的威尼斯。因为,莱斯特,他补充道,你自身看来也不太健康。

我觉得也是。这些天,我乱放东西过于频繁,尤其是眼镜和车钥匙。我进了商店却忘了要买什么,走出剧院就想不起刚刚看过的剧情。倘若时间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组书签,那么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人拿起这本书摇晃了一番,里面那些泛黄的纸片、撕破的火花、压扁的咖啡搅拌棒纷纷掉落在地,书页的卷角也被抚平。

于是,我想把这些往事付诸笔端。我不是要更改情节,让自己处于更加有利的境地。不,不是。他绝不会允许我这么做。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痛恨谎言。我只想把事实原原本本地保留下来,从目前的储存设备(坦率地说,它已受潮并开始渗漏)中转移到纸页上。

阿舍克里夫医院坐落在岛屿西北的中央平原,我补充一点,它给人一种祥和之感,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家收押精神病刑事罪犯的医院,更让人无法想象从前曾经是军营。事实上,医院的外观让我们大多数人联想到寄宿学校。主楼群外,一座有着复式屋顶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是院长的居所,漂亮的都铎式暗色微型城堡是我们总医师的寓所,过去曾住过南北战争时期北方联邦军东北海岸的指挥官。墙内便是员工宿舍——临床医师住在数座护墙板搭成的古雅屋舍里,杂工、警卫和护士则住在三幢低矮的煤渣砖宿舍楼里。主楼群中有多块草坪,还有修出造型的树篱、高大繁茂的橡树、苏格兰松、修剪整齐的枫树,以及苹果树。晚秋时节,果实会落到墙头,或坠入草丛。楼群中央是由大块炭黑色石块和美丽的花岗岩砌成的医院大楼,两侧则矗立着一对殖民地风格的双子建筑。远处,除了悬崖峭壁、潮涨潮落的湿地,还有一道狭长的山谷。独立战争后的几年,那里曾有过一个集体农场,随后又被废弃。当初人们栽下的果树还在生长——桃树、梨树和沙果树——但已不再结果。夜间的山风时常咆哮着闯入谷中,发出猫叫一般的凄厉声音。

当然,还有那座堡垒。早在第一批医务人员抵达之前它就已建好,现在仍在那里,突兀地耸立在南边的崖壁上。更远处的灯塔则在南北战争前就已停用,在波士顿灯塔的光束下显得不合时宜。

从海上望去,岛并不起眼。你必须以泰迪·丹尼尔斯在一九五四年九月那个平静的早晨审视它的那种方式去想象它的模样。外港中央卧着一片灌木丛生的平原。你会认为,它几乎算不上是人们概念中的岛屿。它能有什么用呢?他当时也许这样想。能有什么用?

老鼠是岛上数量最可观的物种。它们在灌木丛中乱窜,夜间沿着海岸成队行进,爬上潮湿的岩石。有的老鼠和比目鱼一般大小。一九五四年的夏末有四天不可思议的日子,接下来几年,我一直在俯瞰北海岸那个山头的一条小径上观察它们。我惊奇地发现,有些老鼠会试图游到帕多克岛那边。帕多克岛不过是一杯沙砾中的一块石子,每天二十二小时浸没在海水中。潮水退至最低点时才会有一两个钟头露出水面。有时候,这些老鼠朝那里游去,数量不过十几只,但总是被汹涌的波涛推回来。

我用了“总是”一词,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曾见到一只老鼠成功了,仅此一次。一九五六年十月的那个“秋收月”之夜,我见到它那披着黑色毛皮的身子蹿上了沙滩。

这也可能是我一厢情愿。我在岛上认识的艾米丽会对我说:“莱斯特,你不可能看到的,离得太远了。”

她是对的。

然而,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一只肥大的老鼠蹿上了那片沙滩,沙地呈现出珍珠灰的色泽,已经又被回涨的潮水一点点淹没。海水吞噬了帕多克岛,可能也吞噬了那只老鼠,因为我从没见它游回来过。

但是在那一刻,当我看着它匆匆逃上沙滩时(真的,我亲眼看到了,只不过距离远了点儿),我想起了泰迪。我想到泰迪和他可怜的亡妻多洛蕾丝·恰娜儿,那对恐怖人物雷切尔·索兰多和安德鲁·利蒂斯,以及他们加诸我们所有人头上的那场浩劫。我认为,如果泰迪当时和我坐在一起,也同样会看到那只老鼠。他会的。

我还将告诉你一些其他的事情。

泰迪?

他会鼓掌认可。第一天雷切尔1

泰迪·丹尼尔斯的父亲曾是一名渔夫。一九三一年,他的渔船被银行没收,当时泰迪十一岁。在他的余生中,倘若别的渔船有活,他就去做雇工,没活时则在码头卸货。上午十点钟他回到家,大段大段的时间里,他都坐在扶手椅中,盯着双手,偶尔喃喃自语,眼睛变得大而幽深。

父亲曾带泰迪去看那些岛,那时泰迪还是个小男孩,年龄尚幼,在渔船上帮不上什么忙。他能做的不过是解开绳索,松开船锚。有好几回他划伤了手,指尖血迹斑斑,手掌沾着血污。

他们天未亮就出发了。太阳升起时,海天之间出现一抹冷冷的象牙白,那些岛屿便从渐渐退去的夜色中显现出来,蜷抱在一起,仿佛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泰迪看到,其中一座岛上,颜色柔和的小棚屋沿着海滩排列,另一座岛上,一幢石灰岩房屋破败不堪。父亲把鹿岛上的监狱指给他看,还有乔治岛上庄严的堡垒。在汤普森岛,高高的树林间满是鸟儿,它们的鸣叫就像冰雹和玻璃砸落时发出的尖锐的声音。

这些岛之外,那座被称为“禁闭岛”的岛屿孤卧在那里,仿佛西班牙大帆船上扔出的一件物品。一九二八年的春天,小岛被废弃,植物肆意生长,绵延至制高点的堡垒也被藤条紧紧缠绕,爬满厚厚的苔藓。“为什么要叫禁闭岛?”泰迪问。

父亲耸耸肩。“你就知道问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问题。”“是啊,可是为什么呢?”“有些地方一旦有了名字,就一直这么叫下去。可能是因为海盗吧。”“海盗?”

泰迪喜欢听到这个词。他眼前浮现出他们的模样:彪形大汉,戴着眼罩,脚蹬长靴,手持雪亮的利剑。

父亲说:“从前,那里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处。”他的手臂扫过地平线,“就是那些岛,他们躲在那儿,藏下金银财宝。”

泰迪想象那一箱箱金银财宝,钱币从箱子里溢出来。

后来他感到难受,反复而剧烈,呕吐物像一段段黑绳,从父亲的渔船一侧落入海中。

父亲很惊讶,因为之前泰迪从来没有吐过,而此时船已开出几小时,大海波澜不兴,在一片宁静中闪耀着光辉。父亲对他说:“没关系,这是你第一次出海,没什么丢脸的。”

泰迪点点头,用父亲给他的一块布擦了擦嘴。“有时候大海起伏不定,你自己感觉不到,直到这种作用从你体内爆发出来。”

泰迪又点点头。他没法告诉父亲,让他反胃的并不是船的晃动。

是因为海水。海水在他们周围展开,将整个世界连成汪洋一片。泰迪深信,它可以吞没天空。那一刻之前,他从没意识到他们如此孤独。

他抬头看父亲,双眼潮湿发红。父亲说:“会好起来的。”泰迪努力露出笑容。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父亲随一艘波士顿捕鲸船出海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春天,几片船骸被冲上赫尔镇的南塔斯克沙滩。赫尔镇是泰迪长大的地方。一条龙骨,一块底部刻着船长名字的电热板,几个番茄和土豆罐头,还有若干破了大洞、形状扭曲的捕龙虾器。

人们在圣特丽莎教堂为这四名渔夫举行葬礼。教堂后面紧靠大海。就是这同一片海,曾夺去教区内众多居民的生命。泰迪与母亲站在一起,聆听致予船长、大副和一名渔夫的悼词。渔夫叫吉尔·瑞斯塔,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自从带着粉碎的脚踵和头脑中太多丑陋的景象从一战战场返乡后,就一直在赫尔镇的各家酒吧引发恐慌。然而,现在他死了,一位曾受他恐吓的酒保说,一切都会得到宽恕。

船主尼克斯·科斯塔承认,他几乎不认识泰迪的父亲,只是在开船前最后一刻雇了他,因为当时一名船员从卡车上跌落摔断了腿。不过,船长对他评价很高,说镇上人人都知道他会干活。难道这不是对一个男人的最高褒扬?

站在教堂里,泰迪想起在父亲船上的那天,因为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过海。父亲总说还会去的,然而泰迪明白,父亲这么说仅仅是为了给儿子一点面子。父亲从未明了那天的事,但在回家途中,两人曾传递过眼神。那时他们正穿过那一串岛屿,禁闭岛已落在身后,汤普森岛还在前方,城市的天际线如此之近,清晰可见,让人觉得可以捏着一座建筑的尖顶把它提起来。“这就是大海。”父亲说。他们背靠船尾,父亲的一只手在泰迪背上轻轻抚摸。“有人为它着迷,有人因它丧生。”

他望着泰迪,让泰迪思考他长大之后会成为哪一种人。

一九五四年,他们从城里乘坐渡轮前往那里,途经一串被人遗忘的小岛——汤普森岛和景观岛,葡萄岛和土包岛,连福岛和长岛,它们凭借一团团沙子、粗硬的树木,以及白骨般的岩基,牢牢附在大海的表层。除了星期二和星期五要运送补给物品,平时渡轮班次不定。主船舱上所有设施都被撤走,只留下覆盖在地板上的金属片和窗下横着的两条钢板凳。凳子钉在地上,两端用螺钉固定在厚实的黑桩上。手铐和枷锁如意大利面一般从桩子上垂下。

不过,今天渡轮并不是遣送病人到精神病院的。船上只有泰迪和他的新搭档恰克·奥尔,几个装着邮件的帆布袋,还有几箱药品。

旅程刚开始,泰迪就跪在马桶前大口呕吐,随着渡轮引擎咔嚓咔嚓的撞击声,他的鼻腔内充斥着汽油和暮夏大海的油腻气味。吐出来的只有小股的液体,然而他的喉咙却不断收缩,胃不停地撞击食道底部,面前的空气也夹着如眼睛般眨动的尘埃快速旋转。

最后的呕吐物之后涌出的是一大股被堵住的气体,当它在嘴里爆发时,似乎把五脏六腑的一部分也带了出来。泰迪仰身坐在金属地板上,用手帕擦着脸,心想谁都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一段合作。

他可以想象,恰克回家告诉妻子——假如他有的话,泰迪甚至连这个都不知道——他与具有传奇色彩的泰迪·丹尼尔斯初次见面的情形。“亲爱的,他可喜欢我了,一见面就吐了。”

孩提时那次旅程之后,泰迪就不喜欢待在海上。他从未因此获得乐趣:四周没有陆地,目之所及望不到岸边,没有那些可以伸手触及而不至于消融其中的东西。他告诉自己这没关系,因为要跨过水域就必须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甚至在战争中,较之于海岸敌方的猛攻,他更害怕岸边那最后几码路:双腿没在深处涉水而行,奇怪的生物在靴子上蜿蜒滑动。

然而,他还是宁愿到甲板上去,在新鲜空气中面对大海,而不是缩在这里享受病态的温暖,东摇西晃。

他确定这阵呕吐已经过去,胃不再翻腾,头也不再眩晕后,才把手和脸冲洗干净,在水槽上方的镜子里照了一下。玻璃镜面被海水中的盐分腐蚀了大半,泰迪刚好能够在镜子中央的一小块地方勉强看见自己:一名仍然相对年轻的男子,留着美国大兵式的平头,然而脸上已布满战争和之后岁月留下的痕迹。他对追踪和暴力的双重迷恋活生生地显现于那双曾被多洛蕾丝形容为“狗一般哀愁”的眼睛里。

我还年轻,泰迪想,看上去不该这样愁苦。

他调整腰间的皮带,让手枪皮套落在臀部,接着从马桶顶部取回帽子戴在头上,调整了一下帽檐,让它略微右倾。然后他抽紧领带,这款花里胡哨的领带大约一年前就已过时,但他依旧系着,因为那是她送的。某年生日,他坐在客厅里,她用它轻轻蒙住他的双眼,双唇紧贴他的喉结,一只温暖的手抚着他的脸颊。她舌尖有橙子的味道。她悄然坐到他的腿上,解去他的领带。他闭上双眼,闻着她的味道,想象她的模样,将她的形象刻在脑海里。

泰迪仍可以做到闭上眼便看到她。但是,近来白色污迹模糊了她的某些部分——一片耳垂,睫毛,头发的轮廓。虽然还不致完全模糊,但他担心时间正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从他脑海里那些画面的边框上碾过,把它们碾得粉碎。“我想你。”他说道,穿过厨房走到甲板上。

外面温暖而晴朗,但海水闪动着一丝丝铁锈般的暗色光芒,整体呈现出灰蒙蒙的青白,这暗示着海水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变暗,正在聚集。

恰克从他的扁形酒瓶中啜了一口,向泰迪歪了歪脖子,扬起一道眉毛。泰迪摇了摇头,恰克于是把酒瓶塞回西装口袋,用外套衣襟盖住大腿,向大海望去。“没事吧?”恰克问,“你看上去脸色苍白。”

泰迪耸耸肩,“我没事。”“确定?”

泰迪点点头,“刚刚适应船的摆动。”

他们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大海在四周起伏,海水如丝绒般黑暗而柔滑。“你知不知道,它过去是一个战俘营?”泰迪问。

恰克说:“你指这座岛?”

泰迪点头道:“那是在南北战争时期。他们在岛上建了一座堡垒,作为兵营。”“那堡垒现在用作什么?”

泰迪耸耸肩,“我也说不准。以前这里的各个岛上都有不少堡垒。战争期间,大多数都成了炮弹的练习靶子,现在所剩无几了。”“可是这座精神病院……”“据我所知,他们用了过去的旧营房。”

恰克说:“就像让病人进行基本训练,嗯?”“我可不希望这事发生在我们身上。”泰迪转身背靠栏杆,“那你有什么经历,恰克?”

恰克笑了。他比泰迪略壮一些,矮一些,大约五英尺十英寸高,满头浓密的黑色鬈发,橄榄色皮肤,纤细优雅的双手看上去与身体的其他部分不相协调,仿佛自己的手被送去店里修理,暂时向别人借来了这一双。他左脸颊上有个长柄镰刀状的小伤疤,他用食指在那里轻抠了一下。“我总是从这道疤讲起,”他说,“通常人们早晚都要问。”“好啊。”“这不是战争造成的。”恰克说,“我女朋友说,干脆就说它是打仗时弄的算了,省得麻烦,可……”他耸耸肩,“可是,它是玩打仗游戏弄的。我小时候和一个小孩在树林里用弹弓互相射击。他的石块没打中我,我应当没事,对吧?”他摇摇头,“那块石头打在树上,一块树皮弹到我脸上。因此就有了这么一道伤疤。”“玩打仗游戏?”“玩耍的时候,没错。”“你是从俄勒冈调来的?”“西雅图。上星期。”

泰迪等他往下说,但恰克并没有进一步解释。

泰迪问:“你做联邦执法官有多久了?”“四年。”“那你肯定清楚它的圈子有多小。”“当然。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调职?”恰克点点头,好像做了什么决断,“要是我说我厌烦了老是下雨呢?”

泰迪在栏杆上方摊开掌心。“如果你这么说的话……”“这圈子确实很小,就像你说的那样。大家互相都知根知底。所以到了后来,总会有——叫什么来着——闲言碎语。”“就是那个词儿吧。”“你逮住了布瑞克,对吧?”

泰迪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他的下落?有五十个人追捕他,但都追错了方向,去了克里夫兰。而你却只身一人去了缅因。”“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和家人一起在那里消夏。还记得他怎么对待那些受害者吗?人们只有对马才会做出那种事来。我和他的一个姑姑聊过,她告诉我他唯一一次感到快乐,就是在离缅因州那座出租农舍不远的一个马场上。于是我就去了那里。”“你击中他五枪。”恰克的目光顺着船头向下落在翻滚的泡沫上。“本来要再补上五枪,”泰迪说,“谁知道只用了五枪。”

恰克点点头,朝栏杆外吐了口唾沫。“我女朋友是日本人。其实,她出生在这里,但你也明白……是在集中营长大的。现在形势仍然很紧张——在波特兰、西雅图、塔科马这些地方,没人喜欢我和她在一起。”“所以他们把你调走了。”

恰克点了下头,又啐了一口唾沫,盯着它落进翻涌的水沫中。“他们说它来势汹汹。”他说。

泰迪把胳膊从栏杆上抬起,站直身子。他的脸很潮湿,嘴唇沾了海水的咸味。令他有点惊讶的是,他并不记得浪花拍打过他的脸庞,但大海确实成功地逮到了他。他拍拍外套口袋,找他的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他们是谁?它又是什么?”“他们,那些报纸,”恰克答道,“它是指这场暴风雨。很厉害,报纸上说的。相当猛烈。”他朝苍穹挥动手臂,天空如船头激起的水沫一般苍白。但是沿着南部边缘,紫药水棉签似的一条细线墨渍一般扩张。

泰迪嗅了嗅空气的味道。“你还记得战争,是吧,恰克?”

恰克笑了。他微笑的方式让泰迪怀疑他们已经开始习惯对方的节奏,开始知道怎样与对方相处。“记得一丁点儿,”恰克说,“我好像仍然记得残垣断壁,非常多的残垣断壁。人们总是对之诋毁有加,但我认为它们有可取之处,有自己的独特美感。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你说话就像廉价小说里的台词。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它来了。”恰克又朝着大海微微一笑,身体倾向船头,伸展背部。

泰迪拍拍裤子口袋,在西装夹克的暗袋里找什么东西。“你还记得军队部署任务经常依赖天气预报吗?”

恰克用手掌摩挲下巴上的胡楂。“哦,是的,我记得。”“你记得那些天气预报有几回是准的?”

恰克皱起眉头,想让泰迪知道他正在对此进行适当的思考。然后,他咂咂嘴说:“我敢说,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几率。”“顶多?”

恰克点点头,“顶多。”“所以现在,回到我们目前所处的环境……”“哦,回到目前的环境,”恰克说,“可谓安若泰山哪。”

泰迪强忍着不笑出声来,现在他对此人非常有好感。安若泰山,老天!“安若泰山。”泰迪同意,“你凭什么比那时候更相信现在的天气预报?”“这个嘛,”恰克说,这时地平线上一个下沉的三角形顶端正窥视着海面,“我可不确定我对天气预报的信任可以用‘更多’或‘更少’来衡量。你想来支烟吗?”

泰迪对口袋的第二轮乱拍乱打进行到一半时,他停住,发现恰克正盯着他,咧着嘴笑,笑容刻入伤疤下方的双颊。“我上船的时候它们还在呢。”泰迪说。

恰克回头越过肩膀看。“那些政府雇员,把你抢得一点都不剩。”恰克从他那包幸运牌香烟里抖出一支,递给泰迪,用黄铜的芝宝牌打火机替他点上。煤油发出的异味漫过充斥着盐味的空气,钻进泰迪的嗓子眼。恰克“啪”地合上打火机,手腕一晃又快速打开,把自己那支也点上。

泰迪吐出一口烟,那座岛屿的顶端便消失在缕缕烟雾之中。“在海外战场,”恰克说道,“靠天气预报来决定你是否要带着降落伞包去跳伞区域或是前往滩头堡,那么,你冒的风险就大多了,不是吗?”“对。”“但是在国内,有点武断地去相信天气预报会有什么害处呢?这就是我想说的,头儿。”

现在,三角形顶端以下的部分也逐渐呈现在他们的视野中,直到海面在小岛另一边平坦地展开。他们看到眼前景象色彩纷呈,仿佛是用画笔涂抹出来的——植被的一片柔绿,海岸线上的一段黄褐,北部边缘岩壁的单调赭石。渡轮颠簸着靠近时,他们在画面最顶部辨认出那些建筑不太尖锐的矩形边缘。“太遗憾了。”恰克说道。“什么意思?”“发展的代价。”恰克一只脚踩着绳缆,背倚栏杆站在泰迪旁边。两人注视着这座正努力展露特征的岛屿。“随着精神卫生领域的突飞猛进——大跨步的发展正在进行中,你可别自欺欺人,到处都在发展——像这样的地方将会不复存在。二十年后人们将称之为蛮荒之地,维多利亚时代影响之下不幸的副产品。他们会说,它应当消失。他们会说,合并。合并才是这个时代的命令。欢迎你们进入这个组织,我们会抚慰你,重塑你。我们都是联邦执法官。我们是个新团体,谁都不容许被排除在外,没有与世隔绝的孤岛。”

那些建筑再次消失在树林后面,但泰迪能分辨出一座圆锥形塔楼的模糊轮廓,还能依稀看到被他看成堡垒的建筑突起的边角。“可是为了确保将来,我们丢失了过去,不是吗?”恰克将烟灰轻弹到水沫中。“这就是问题所在。当你扫地的时候,你丢失了什么,泰迪?灰尘。会招来蚂蚁的面包屑。但她放错地方的耳饰下落如何呢?是不是也进了垃圾桶?”

泰迪问:“她是谁?哪里来的她,恰克?”“什么时候都会有个她,不是吗?”

泰迪听见引擎的哀鸣声在他们身后变了音调,觉察到渡轮在脚下轻轻颠簸了一下。随着船渐渐朝小岛的西面驶去,他现在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位于岛屿南部悬崖顶上的堡垒。虽然加农炮被撤走,但他仍可毫不费力地辨认出炮塔。陆地伸展到堡垒后方的山丘之间,他猜测墙体就在那后面,从他目前的角度望去,墙体隐在风景中,难以辨别。他估计阿舍克里夫医院就坐落在断崖绝壁后的某个地方,俯瞰着西海岸。“你有女人吧,泰迪?你结婚了?”恰克问。“曾经。”泰迪答道,回想起多洛蕾丝的模样,在蜜月旅行时对他露出的那副神情。当时她转过头来,下巴几乎触到裸露的肩部,后背的肌肤轻轻扭动。“她死了。”

恰克离开栏杆,脖子发红。“哦,上帝啊!”“没关系。”泰迪说道。“不,不是。”恰克把手掌举到泰迪胸膛的高度,“这……我听说过。我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忘记了。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是不是?”

泰迪点点头。“天哪,泰迪。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真的。真是对不起。”

泰迪又看到了她的身影,背朝他在公寓的过道中走过,穿着一件他的旧制服衬衫,哼着小曲跨进厨房。一阵熟悉的疲倦感侵入骨髓。他宁可做任何事情——甚至在海水中游泳——也不愿谈论多洛蕾丝,不愿谈起她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一年后突然死去的事实。就像上午他去上班时她还活着,下午便不在人世了。

但这就像恰克的伤疤,他觉得,是在他们的交情更深一步之前不得不交代的事,否则那些“怎么会”、“在哪里”、“为什么”的问题就会一直横亘在他俩之间。

多洛蕾丝去世已有两年,但到了夜晚就会在他的睡梦中复生。有时他清晨醒来,足足有几分钟都还以为她就在他们位于梧桐树大街的公寓里,在屋前的平台上喝咖啡,或是在厨房。这是大脑残酷的恶作剧,是的。但泰迪很久以前就接受了这种逻辑——从睡梦中醒来,归根结底,是一种类似于刚刚出生的状态。你浮出水面,一片空白,然后眨眨眼,打打哈欠,重新召集你的过去,按时间顺序对记忆碎片进行洗牌,然后坚强起来面对现在。

比这更为残酷的是一系列看似毫无关系的物什能以某些方式勾起寄居在他大脑中有关他妻子的回忆,就像点燃火柴那样。他从来无法预知那会是什么——一个放盐的调味罐、拥挤的街道上一个陌生女子的步态、一瓶可口可乐、玻璃杯上的唇膏印、一个抱枕。

所有这些触发记忆的物什中,最缺乏逻辑关系、最令人痛楚的莫过于——水,从水龙头里滴答落下,从天空中哗啦倾倒,在人行道上溅起泥浆,或者就像眼下,在他周围向四面八方铺展数英里。

他对恰克说:“我们的公寓楼起火了,当时我正在上班。死了四个,她是其中之一。她是被浓烟呛倒的,恰克,并不是火。所以她死得并不痛苦。恐惧?可能有吧。但没有痛苦。那是最重要的。”

恰克又从他的扁酒瓶里抿了一口,再次递给泰迪。

泰迪摇了摇头。“我戒了,火灾后就不喝了。要知道,她以前经常担心这个。她说我们这些士兵和警察都喝得太多。所以……”他能感觉到恰克在他身旁陷入窘迫,就又说道:“你必须学会承受那样的事情,恰克。你别无选择。就像你在战争中看到的那该死的一切。记得吗?”

恰克点点头。片刻时间,他眯起眼睛沉浸在回忆中,目光落在远处。“这就是你所做的。”泰迪柔声说道。“当然。”恰克最后说,脸庞仍然泛着红色。

码头仿佛在光的幻术下突然出现。它从沙滩向外延伸,在远处看来像一长条口香糖,毫不起眼,颜色黯淡。

吐过之后,泰迪就一直感到脱水,刚刚过去的那几分钟让他觉得有些筋疲力尽。无论他怎样努力去承受她的离去,这份重量仍时不时将他压垮。他的头部左侧开始出现微弱的痛感,好像一把旧调羹凸出的一面压在那里。现在还很难判断这仅仅是身体脱水后的某种轻微症状,一次普通头痛的开始,还是更严重的病症的最初征兆——他从青少年时期起就患有周期性偏头痛。有好多次头痛十分剧烈,几乎让他一只眼睛暂时失明。光线变成了许多炙热的钉子,雹暴一般袭来。有一回——感谢上帝,那是仅有的一回——他有一天半的时间身体部分瘫痪。不过,这种偏头痛从来都不在他承担压力或工作的时候光顾,而仅仅在事后发作,一切尘埃落定,不再弹片横飞,追击宣告结束时。然后,只有在露天营地或军营里,或是战争结束后汽车旅馆的房间内,抑或在乡村公路上驱车回家时,病症才逐渐加重。泰迪很早就已学会,对策就是保持忙碌,集中精力。只要你不停止奔跑,它们就无法追上你。

他对恰克说:“你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个地方的事情吗?”“一家精神病院,我知道的仅此而已。”“收治精神病刑事罪犯的。”泰迪说。“嗯,要不是这样,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恰克说道。

泰迪发现他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容。“这可说不准,恰克。在我看来你并不是百分之百精神稳定。”“也许我们在这里的时候,我会留一笔钱订张床位,为将来做准备,确保他们会给我留个位置。”“这主意不坏。”泰迪说话间,引擎熄火片刻,船头转向右方,他们也随着海波摇晃,随后引擎再次发动,渡轮向码头靠拢,泰迪和恰克很快又面向广阔的大海。“就我所知,”泰迪说,“他们长于采用激进的疗法。”“极端?”恰克问道。“不是极端,”泰迪说,“只是激进,两者有所区别。”“近年来你可说不准。”“有时候是很难预料。”泰迪同意。“关于这个逃走的女人?”

泰迪说:“对此我所知甚少。她昨晚溜走了。我的笔记本上有她的名字。我估计他们会将其他一切情况告诉我们。”

恰克望向周遭的海水,“她要去哪儿呢?难道要游回家去?”

泰迪耸耸肩,“这里的病人,显而易见,都患有各种妄想症。”“精神分裂症?”“我猜是。无论如何,在这里你遇见的可不是平日里见到的先天智障者,也不是害怕人行道上的裂缝或者什么嗜睡的人。正如我从档案中了解到的那样,他们要严重多了,这里的每个人,你知道,都是真正的疯子。”

恰克问道:“可是,你认为有多少人是装出来的?我总想知道这个。你还记得战争中遇到的所有那些根据第八条款被除名的人吗?你认为有多少是真正的疯子?”“在阿登地区,我曾和一个人一起服役——”“你在那儿待过?”

泰迪点点头,“那个人,有一天醒来,说话就颠三倒四了。”“是每个词语都颠倒,还是句子?”“是句子,”泰迪说,“他会说‘长官,血多太流了这里在今天’。接近傍晚时,我们在一个散兵坑里发现他,那时他正用一块石头不断撞击脑袋。只是撞击而已,一遍又一遍。我们当时吵吵嚷嚷,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已经把自己的眼珠挖出来了。”“你在跟我胡扯吧。”

泰迪摇了摇头,“几年后,我从一个人那里得知,他在圣地亚哥的兽医诊所偶然遇到那个瞎了眼的家伙,那人说起话来仍然颠三倒四。他患有某种麻痹症,没有一个医生能诊断出病因。他整日在窗边的一张轮椅里坐着,念叨着他的庄稼,说他必须去照料他的庄稼。但问题是,那人是在纽约的布鲁克林区长大的。”“嗯,从布鲁克林来的人认为自己是个农夫,我猜他是根据第八条款被部队除名的。”“他的症状确实反映出这一点。”2

副院长麦克弗森在码头迎接他们。就头衔而言,他显得很年轻,金色头发略长于普通标准,一举一动中流露出瘦高个儿的优雅,让泰迪联想到得克萨斯人,或是在马群边长大的人。

他两边站着精神病院里的杂工,多数是黑人,也有几个表情麻木的白人,好像在婴儿时期没喂饱,自那时起就发育不良,闷闷不乐。

杂工们穿着白衫白裤,对泰迪和恰克几乎瞧都不瞧一眼,甚至对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只是沿着码头走到渡轮那里,等着卸货。

泰迪和恰克应要求出示警徽。麦克弗森不紧不慢地审视一番,他看看证件,又对照他们的脸,眯起眼睛。“我好像以前没见过联邦执法官的警徽。”他说。“那现在你一下子看到两个,”恰克说道,“这日子可不寻常啊。”

麦克弗森慵懒地朝恰克一笑,把警徽抛还给恰克。

海滩看上去最近几个夜晚一直受到海水的冲刷,到处散落着贝壳、浮木、软体动物的残骸,还有被生活在附近的食腐动物吃掉一半的死鱼。泰迪看到想必是从内港漂过来的垃圾——罐头,被海水浸透的纸团,一块被抛起后挂在树梢、在阳光下看不清号码的牌照。林子里大部分是松树和枫树,纤细而枯槁。透过林间的空隙,泰迪能看到一些建筑,坐落在小岛的高地上。

喜欢日光浴的多洛蕾丝也许会爱上这个地方,但泰迪却只能感受到海风的不断吹拂,这是一种来自大海的警告:能随时随地猛然扑来,把你吸入深渊。

杂工们把邮件和药箱搬到码头上,装入手推车。麦克弗森在一块写字板上签收物件,然后把写字板递还给渡轮上的一个警卫。警卫说道:“那么,我们要开船了。”

麦克弗森在阳光下眨眨眼。“这场暴风雨,”警卫说,“好像谁都不知道它厉害到什么程度。”

麦克弗森点点头。“如果我们要回去,会联系警察局的。”

警卫点点头。“当心暴风雨。”他说道。“会的,会的。”恰克说,“我们会留心的。”

麦克弗森领着他们走上林间隐现的一条小径,走出树林来到一条人工铺设的道路上,它像个笑脸似的穿过小径。泰迪可以看到左右不远处各有一座房子。左边那座较为简朴,暗紫红色、带复式屋顶的维多利亚风格,有着黑色的边线和小小的窗户,看上去像是哨楼。右边的则是都铎式建筑,像一座耸立着的小小城堡。

他们继续前行,爬上一道陡峭而荒凉的遍布海生植物的斜坡,四周的土地渐渐有了绿意,线条也柔和下来。然后他们到达山坡顶端的平缓地带,那里草坪向远处绵延数百码,最后止于一堵似乎逶迤穿过整座岛屿的橘黄色砖墙。砖墙高达十英尺,顶上竖着一道铁丝网。看到铁丝网,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泰迪。他突然同情起所有墙那边的人,他们知道这道薄薄的铁丝网意味着什么,意识到这世界多想把他们囚在墙内。就在墙外,泰迪看到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男子,他们垂着脑袋,凝视着地面。

恰克发话道:“精神病院的狱警。这看起来很诡异,希望你别介意我这样说,麦克弗森先生。”“这里是需要最大限度严加守卫的机构,”麦克弗森说道,“我们按照两道特许令运作——一个是麻省理工附属医疗中心精神卫生部颁发的,另一个来自联邦监狱局。”“这我明白,”恰克说,“不过,我总怀疑——你们是不是没有太多可以在饭桌上谈论的话题?”

麦克弗森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泰迪看见一个身着和其他警卫相同制服的黑发男子,不同的是,他的制服有黄色肩章和立领,警徽是金色的。他是唯一一个昂首挺胸的人,一只手背在身后,阔步走在众人之间。这种步伐让泰迪联想到战争中遇到的上校们,对他们而言,发号施令是一种必须承担的责任,不仅源自军队,也源自上帝。男子把一本黑皮小书紧贴在胸前,朝他们行进的方向点点头,然后沿泰迪他们来时经过的斜坡走下去,黑色的头发僵硬地挺在微风中。“这是院长,”麦克弗森开口道,“你们过些时候会见到他。”

泰迪点点头,疑惑为何不是现在就见到他。院长消失在山坡的那一边。

一名杂工用钥匙打开高墙中央的那道门,大门敞开后,杂工们纷纷推车入内,两名警卫走到麦克弗森身前,分别站定在他的两侧。

麦克弗森挺直身板,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的基本情况。”“好啊。”“你们会受到我们礼数周到的款待,得到力所能及的帮助。在逗留期间,无论时间长短,你们都必须遵守院规。清楚了吗?”

泰迪点点头,答道:“完全清楚。”

麦克弗森的目光停留在他们头顶上方的某一点上。“我想,考利医生会向你们说明院规的具体内容,但我要强调一点:严禁在不受监控的情况下和本院病人有任何接触。明白吗?”

泰迪几乎要脱口而出:是,长官!就像在接受新兵训练。但他只是简短地回答:“是的。”“我身后右边的那栋房子是本院A区,属于男病区。B区是女病区,在我身后左侧。C区在悬崖那边,就在住院部和职工区后面,没有书面许可及警卫和考利医生的亲自陪同,不得进入C区。”

泰迪和恰克又是一阵点头。

麦克弗森伸出一只宽大的手掌,仿佛是在向太阳祈祷。“在此,我要求你们交出随身的枪械。”

恰克看了看泰迪。泰迪摇摇头。

泰迪说:“麦克弗森先生,我们是按正规程序受到任命的联邦执法官。政府规定我们必须任何时候枪不离身。”

麦克弗森的声音如钢缆敲击在空气中一般:“有关收治精神病刑事罪犯的监狱和精神病院的联邦法规第三百九十一条执行令规定,治安官必须携带枪支,除非其直接上司或关押刑事罪犯或精神病患者的机构的安全责任人员命令任何人不得携带枪支。先生们,你们符合这一例外条件。我不会允许你们带着枪械走进这扇门。”

泰迪望着恰克。恰克头朝麦克弗森伸出的手掌一歪,耸耸肩膀。

泰迪说:“我想要你们把缴械情况记录在案。”

麦克弗森说道:“警卫,请做一下联邦执法官丹尼尔斯和奥尔的缴械记录。”“已记录,长官。”“先生们……”麦克弗森说道。

麦克弗森右边的警卫解开一个小皮囊。

泰迪将大衣向后一扯,从皮套中取出警枪——一把左轮手枪。他手腕轻扭,啪的一声打开弹夹,然后把枪交到麦克弗森手里。麦克弗森把它递给警卫,警卫旋即放入皮囊,接着麦克弗森又伸出手来。

恰克掏枪的速度有些慢,他在手枪皮套搭扣里摸索了一番,但麦克弗森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一直等到恰克笨拙地把枪交到他手里。“你们的武器将存放于警卫室外面的物品保管室,”麦克弗森轻声说,话语如树叶般沙沙作响,“就在主楼群中间的医院大楼里。你们离开那天就可以取走。”麦克弗森又露出了他那轻松的、牛仔似的笑容。“那么,涉及公务的事宜基本上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虽然我对你们并不了解,但我很高兴这件事终于结束了。我们去见考利医生怎么样?”

随后他转过身,带领一行人进了大门。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墙内,草坪在主干道的两侧铺开。主干道以和围墙相同的砖块铺就。戴着脚镣的园丁照料着草坪、树木和花床,甚至还有一丛沿着医院墙根生长的蔷薇。园丁的两侧都有杂工,泰迪看到其他戴着脚镣的病人在以古怪的鸭步行走。大多数是男性,偶有一些女病人。“第一批临床医师来这里的时候,”麦克弗森说,“这儿到处都是海生植物和灌木。你们真该看看当时拍的照片。但是现在这里……”

医院左右两侧矗立着两座一模一样的殖民地风格的红砖建筑,门框窗棂都漆成亮白色,窗外有铁栅栏,窗玻璃因海水的涤荡和海盐的缘故而泛黄。医院大楼本身是炭黑色的,有六层,砖块被海水抚得平滑,顶部的天窗凝视着下方的楼层。

麦克弗森说:“它在南北战争前不久建起来,原来曾被当作军营总部。很显然,他们原先按照某种设计,想把它建成训练场的模样。随后似乎战争迫在眉睫,于是他们把重心放在修建堡垒上,后来又把它改建成战俘营。”

泰迪注意到他在渡轮上见过的那座塔楼。塔尖刚好在岛屿远端的树丛上方耸出。“那是什么塔?”“一座旧灯塔,”麦克弗森回答,“从十九世纪初就不再使用了。联邦军的部队在那里设了哨岗——我听说是这样,但现在它成了治理设施。”“是给那些病人吗?”

他摇摇头,“污水治理。你肯定难以相信这片水域里都有些什么东西。从渡轮上看起来还挺迷人的,但这个州每条河流里的每件垃圾都顺流而下漂到内港,经过中港最终到达我们这里。”“有趣极了。”恰克边说边点上一支烟,旋即把烟从嘴边拿走,借此止住一个小小的哈欠。他在阳光下眨眨眼睛。“在墙外头,那个方向——”麦克弗森指着B区后面说道,“是最初的指挥官寓所,你们也许在上山的路上看到过它。建造它的时候花了一大笔钱,山姆大叔看到账单就免了指挥官的职。你们应该去看看那个地方。”“现在谁住那儿?”泰迪问道。“考利医生,”麦克弗森说,“要不是因为考利医生,这里的一切都不会存在。还有院长。他们在这里创造出独一无二的东西。”

他们已经在主楼群后兜了一圈,见到了更多戴着脚镣的园丁和杂工。许多人在紧靠后墙的一片黑土地上锄地,其中一个园丁是个中年妇女,一头稀疏的小麦色头发,头顶几乎秃了。泰迪走过时,她紧盯着他看,然后举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泰迪注意到她喉部有一道深红色的疤痕,甘草一般粗细。她微笑着,手指仍停在唇边,接着朝他异常缓慢地摇摇头。“考利在他那个领域里是个传奇人物,”麦克弗森说道,那会儿他们正绕过后面朝医院前面走去,“在约翰·霍普金斯和哈佛时都在班里名列前茅,年仅二十就发表了第一篇关于妄想症病理学的论文,多次为苏格兰场、军情五处和战略情报局会诊。”“为什么?”泰迪问。“你问为什么?”

泰迪点头,这好像是个合理的问题。“这个……”麦克弗森似乎不知所措。“战略情报局,”泰迪说,“就从他们说起吧。他们为什么要看精神病医生?”“因为战时的工作。”麦克弗森回答。“嗯,”泰迪慢条斯理地说,“那,是哪种活儿?”“机密工作,”麦克弗森说,“我想大概是。”“机密到什么程度?”恰克问,迷茫的眼睛望着泰迪,“如果我们想了解一下的话?”

麦克弗森在医院前面停步,一只脚落在第一级台阶上。他似乎有些困惑,对着远处橙色墙体的曲线望了片刻,然后说:“嗯,我想你们可以问问他。现在他应该开完会了。”

他们拾阶而上,穿过大理石门厅,头顶的天花板变成拱形的镶板穹顶。他们继续行至一扇门前,门嗡嗡响着打开,将他们引入一间宽敞的前厅。厅内,右侧一张桌前坐着一名杂工,在他对面左侧还有一名,前方另一扇门外伸展着一条长长的走廊。他们又一次出示警徽,拿给通向上层的楼梯边站着的杂工看。麦克弗森趁检查警徽和证件的工夫,把他们三人的名字记在写字板上。杂工身后有一个笼子,泰迪可以看见里面有个人穿着和院长那一身差不多的制服,他后面的墙上挂着一把把穿在铁环上的钥匙。

他们爬上二楼,拐进一条散发着木皂味的走廊,脚下的橡木地板闪烁着微光,沐浴在从走廊尽头的大窗透进来的白光中。“这儿戒备森严。”泰迪说。

麦克弗森说:“我们随时随地保持警惕。”

恰克说:“是为了让感恩戴德的百姓们对此感激涕零。麦克弗森先生,一定是这样吧?”“你得明白……”麦克弗森转过身对泰迪说,这时他们经过几间办公室,全都大门紧闭,门上银色的小牌子上写着医生的姓名,“在美国,像这样的精神病院绝无仅有。我们只收重症患者,接收其他精神病院无力收治的病人。”“格赖斯在这里,对吧?”泰迪问。

麦克弗森点点头,“文森特·格赖斯,没错。住在C区。”

恰克问泰迪:“格赖斯是不是那个……”

泰迪点头,“他杀了所有的亲人,剥下他们的头皮给自己做帽子。”

恰克迅速点点头,“还戴着那些帽子进城,是吗?”“报纸上是这么报道的。”

他们在一道双扇门外停下来。一块青铜牌子挂在右边那扇门中央,上面写着:总主治医师,J.考利医师。

麦克弗森转向他们,一只手握住门把手,以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紧盯着他俩。他道:“在较为落后的年代,像格赖斯那样的病人会被处死。但在这里,人们可以研究他,对一种病理下定义。也许能隔离他大脑中那种异常元素,正是那种元素让他的行为异于其他可被接受的行为类型。如果他们能做到这一点,或许有一天这种异常现象可以从社会中完全根除。”他好像在等待他们的回应,手僵在门把上。“有梦总是好的。”恰克说道,“你不这么认为吗?”3

考利大夫瘦得可谓憔悴孱弱。虽然还不至于像泰迪在慕尼黑达豪集中营看到的那些人那样瘦到皮包骨头的地步,但他绝对需要好好吃上几餐。他黑色的小眼睛深嵌在眼窝中,从眼眶渗出的阴影向脸的其他地方扩散。双颊深陷,似乎要塌落的样子,脸颊周围的皮肤因陈年的粉刺疤痕而坑坑洼洼。嘴唇和鼻子像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干瘪,下巴尖削到形同于无的程度。剩下的那几根头发和他的眼睛以及眼睛下的阴影一般黑。

然而他的笑容却具有爆发性,欢快而灿烂,透着一种自信,这使得虹膜的颜色浅了些。此刻他绕过桌子向他们致意,脸上绽出笑容,同时伸出手来。“丹尼尔斯执法官,奥尔执法官,”他说,“很高兴你们这么快就来了。”

他的手在泰迪手中很干燥,平稳有力,紧握的程度令人震惊。他紧握泰迪的手,直到泰迪从手掌至前臂都感受到这种压力。有那么一会儿,考利的双眼闪着光芒,似乎在说:你没料到吧?然后,他转向恰克。

和恰克握手时,他寒暄了一句“先生,幸会”,随后迅速收起笑容对麦克弗森说:“副院长,你要做的就这些,多谢!”

麦克弗森道:“好的,先生,深感荣幸,我先走一步。”说罢他便退出了房间。

考利的笑容又回来了,但这次却显得更腻,让泰迪联想到浮在汤上的那层薄膜。“麦克弗森是个好人,他很热切。”“哪方面?”泰迪问,在桌前坐下。

考利坐在柚木书案后面,伸出手臂。“工作方面。这是法律秩序和临床治疗的一种道德高尚的结合。就在半个世纪前,某些情况下甚至不到半个世纪,当时人们顶多认为,我们现在处理的这些患者应当戴上枷锁,整天邋邋遢遢无人过问。他们到了固定时间就挨打,好像这样能把精神病赶走似的。人们把他们当成魔鬼,百般折磨,将他们绑在拷问架上,把螺丝钉钉进他们的脑袋,有时甚至淹死他们。”“现在呢?”恰克问。“现在我们以符合道德标准的方式来治疗他们。我们试图治愈他们,让他们康复。即使没能成功,至少也给他们的生活提供一定程度的安宁。”“那么,那些受害者呢?”泰迪问道。

考利抬起头,等他说下去。“他们都是暴力罪犯,”泰迪说,“对吧?”

考利颔首道:“事实上,相当暴力。”“那么他们都伤过人,”泰迪说,“在很多病例中,都杀过人?”“嗯,多数病例都是。”“相对受害者而言,这些罪犯是否有安宁的感觉又有什么关系?”

考利说:“因为我的工作是治疗他们,而不是受害者。对那些受害者我无能为力。任何人的工作都有一定范围,我也一样。我只能照顾到我的患者。”他微笑着说:“参议员没向你们说明具体情况吗?”

泰迪和恰克坐在那里面面相觑。

泰迪说:“我们不知道什么参议员,医生。我们是国家警察署派来的。”

考利肘抵一张绿色的吸墨纸,下巴搁在交叉的双手上,从镜框上方注视着他们。“那么,是我弄错了。你们知道些什么?”“我们知道一个女囚犯失踪了。”泰迪把笔记本放在膝上,翻了几页,“她叫雷切尔·索兰多。”“请称她女患者。”考利露出阴沉的笑容。“患者。”泰迪说,“抱歉。我们了解到,她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逃走了。”

考利的下巴和双手向上一扬,算是表示同意:“昨天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而且到现在还没找到。”恰克说。“没错,警官……”他伸手以示歉意。“我姓奥尔。”恰克说道。

考利双手上方的脸拉长了,泰迪注意到有水滴溅上他身后的窗子,不知是来自天空还是大海。“你叫查尔斯?”考利问。“是的。”恰克回答。“你看上去像是叫查尔斯的人,”考利说道,“但却不一定姓奥尔。”“我想,这就很幸运了。”“怎么会?”“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名字。”恰克说,“如果别人认为其中一个很合适,那就很不错了。”“谁给你起的名字?”“我父母。”“你的姓呢?”

恰克耸耸肩,“谁知道?这要追溯到二十代以前。”“或者只有一代。”

恰克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什么意思?”“你是希腊人,”考利问道,“或者亚美尼亚人,是哪一个?”“亚美尼亚人。”“所以奥尔以前叫……”

“Anasmajian.”

考利又眯眼凝视泰迪,“那你呢?”“丹尼尔斯。”泰迪说,“第十代爱尔兰人。”他朝考利咧嘴微微一笑,“是的,医生。我能对自己的名字追根溯源。”“但你的教名呢?西奥多?”“爱德华。”

考利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不再托着下巴。他用拆信刀轻敲桌沿,敲击声轻柔地持续着,如雪花落在屋顶。“我的妻子,”他说,“叫玛格丽特。但除我之外没人这么称呼她。一些老朋友叫她玛高,这还算说得过去。但其他人都叫她佩姬。我从来都搞不懂为什么。”“怎么讲?”“玛格丽特怎么会变成佩姬?但这是很普遍的。爱德华的昵称怎么会是泰迪?玛格丽特的拼写中没有字母P,爱德华中也没有字母T。”

泰迪耸耸肩,“你的名字呢?”“约翰。”“有没有人叫你杰克?”

他摇摇头,“多数人只叫我‘大夫’。”

水滴轻轻击打着窗户,考利似乎还在回味他们的对话,目光明亮而幽远。这时恰克问道:“索兰多小姐是否具有危险性?”“我们所有的患者都有暴力倾向,”考利说,“这就是他们在这里的原因。雷切尔·索兰多在战争中成了寡妇。她把自己的三个孩子淹死在自家屋后的湖里。她将孩子依次带到湖边,把他们的脑袋按在水下直至溺死。然后她又把他们带回屋内,安置在厨房的饭桌旁,在一名邻居来串门之前,还吃了一顿饭。”“她把邻居也杀了?”恰克问。

考利抬起头轻声一叹:“没有。她邀请他坐下与他们共进早餐。他自然拒绝,并报了警。雷切尔到现在还相信孩子们活着,在等她回家。这也许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企图逃走。”“为了回家?”泰迪说。

考利点头。“她家在哪里?”恰克问。“伯克郡的一个小镇,距离这儿大概一百五十英里。”考利用下巴指示身后的窗户。“如果朝那个方向游去,十一英里之内没有陆地。如果朝北面游,要一直游到纽芬兰才能上岸。”

泰迪说:“你们已经搜过这座岛了?”“是的。”“非常彻底?”

考利抚弄着桌角的一个银质马半身像,过了几秒钟才回答:“院长和他手下的人,以及一支杂工组成的分队花了整个晚上和一上午大部分时间搜查了这座岛和医院的每一座楼。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更令人不安的是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从房间里逃出去的。房间从外面锁住,唯一一扇窗也装了铁栅栏。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门锁被人动过手脚。”他把目光从马身上移开,向泰迪和恰克投去一瞥。“这就好像她直接穿墙而过从人间蒸发了。”

泰迪把“蒸发”记在笔记本上。“你肯定熄灯的时候她在房间里?”“肯定。”“为什么?”

考利把手从马半身像那儿抽回,按下对讲机的通话键,“玛丽诺护士?”“在,大夫。”“请叫甘顿先生进来。”“马上就来,大夫。”

窗户附近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一壶水和四只玻璃杯。考利走过去倒了三杯水,在泰迪、恰克面前各放一杯,端着自己那杯回到书案后面。

泰迪问:“你这里有没有阿司匹林?”

考利朝他微微一笑。“我想也许可以找出来几片。”他在书案抽屉里摸索一番,拿出一个“拜尔制药”的瓶子。“两片还是三片?”“三片好了。”泰迪可以感觉到眼睛里疼痛开始跳动。

考利从书桌那边递来药片,泰迪把它们往嘴里一抛,灌了口水。“很容易头痛吗,警官?”

泰迪说:“容易晕船,真不走运。”

考利点点头,“哦,脱水。”

泰迪也点点头。考利打开一个胡桃木烟盒,敞开着递给泰迪和恰克。泰迪拿了一支,恰克摇摇头,掏出自己那包烟。三人点燃香烟,考利打开身后的窗户。他回到座位上,从书桌那边递来一张相片——一个年轻女子,相当漂亮,可惜脸蛋却大打折扣:眼睛下方有黑眼圈,像她的黑发那般黑。眼睛睁得过大,仿佛有什么炙热的物体从脑袋里面直刺出来,无论她看到什么,那东西都在相机镜头之外,在摄影师的目光之外,也许超乎任何已知世界——不宜被人看到。

她的神情让人有很不自在的熟悉之感,泰迪这时想起在营地见过的一个小男孩,不愿吃他们给的食物。他在四月的阳光下倚墙而坐,保持着同样的神情直到眼皮合上。最后他们把他抬到火车站的尸体堆上。

恰克发出一声低叹:“我的天哪。”

考利抽了一口烟。“你这种反应是因为她显而易见的美貌,还是因为她表露出的疯狂?”“两者都有。”恰克说。

那样的眼睛,泰迪思忖着,就算因时间而冰封,它们也会咆哮,会让你想要爬进相片里说:“别,别,别这样。不要紧,没事的。嘘——”会让你想要抱着她直到她停止颤抖,告诉她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高个子黑人走进来,身着白色的杂工制服,头发中夹着簇簇银丝。“甘顿先生,”考利道,“这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两位先生——奥尔警官和丹尼尔斯警官。”

泰迪和恰克站起身来与甘顿握手,泰迪从这人身上察觉到一阵强烈的恐慌,好像和执法人员握手让他很不自在,生怕是带着逮捕令来抓他的。“甘顿先生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七年。他是这里的杂工长。昨天就是甘顿先生护送雷切尔回房的。甘顿先生?”

甘顿脚踝交叉,双手放在膝上,弓着背,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子。“九点的时候是小组会。然后——”

考利插了一句:“他指的是由希恩医生和玛丽诺护士带领的小组治疗会。”

甘顿确认考利已讲完后才又说:“嗯,没错。他们都参加了小组会,大概十点才结束。我送雷切尔小姐上楼回她的房间。她进去了。我从外面锁上门。熄灯以后,我们每两小时检查一次。十二点我回来检查,朝里面一看,发现她的床上没人。我猜也许她在地板上。他们总这样,这些病人总睡在地板上。我就开了门——”

考利又插话道:“用你的钥匙开的门,对吗,甘顿先生?”

甘顿朝考利点点头,目光回到自己的膝盖上。“我用我的钥匙开的门,没错,因为门是锁着的。我进了房间。到处都没有雷切尔小姐的影子。我关上门,检查窗子和铁栅栏。它们也都严严实实的。”他耸了耸肩。“于是,我叫了院长。”他抬起头看看考利,考利则父亲似的对他轻轻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各位先生?”

恰克摇摇头。

泰迪原本看着笔记本,这时抬起头来。“甘顿先生,你说你进了房间并且确认病人不在房内。你是如何下此定论的?”“什么,长官?”

泰迪说:“房间里有橱柜吗?床下有她可以藏身的空间吗?”“两样都有。”“那你这两处都检查了?”“没错,长官。”“在门还敞开的情况下检查的?”“什么,长官?”“你说你进了房间,四下看过后没发现病人。然后,你就关上身后的门。”“不,我……呃……”

泰迪等着甘顿说下去,又吸了一口考利给他的烟。这烟吸起来十分滑润,几乎是甜的,较他的切斯特菲尔德味道更浓,吐出的烟雾也不尽相同。“一共就花了五秒钟,长官。”甘顿说,“橱柜上没有门。我看了那里,看了床下,然后关上门。没有她可以躲的地方。房间很小。”“可是,如果她贴着墙呢?”泰迪说,“就在门的右边或左边?”“不会。”甘顿摇头否定,从他低垂的双眼以及“是的,长官”和“不,长官”的回答中,泰迪第一次窥见了一丝愤怒,那是一种原始的怨恨。“这不太可能。”考利对泰迪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执法官。但是一旦你亲眼看见那个房间,就会明白,无论她躲在四面墙壁之内的任何地方,都很难不被甘顿先生发现。”“一点没错。”甘顿说着,毫不掩饰地盯住泰迪。泰迪看得出,眼前这男子在工作原则问题上有着强烈的自尊心,自己一连串的质问无异于是对他的侮辱。“谢谢你,甘顿先生。”考利说,“那就暂时到此为止吧。”

甘顿站起身,目光在泰迪身上逗留了几秒钟,然后说:“谢谢,大夫。”随即走出房间。

屋内安静了片刻,等大家都抽完烟,在烟灰缸中掐灭,恰克才说:“我想现在是时候去看看那房间了,医生。”“当然可以。”考利说着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提着一串钥匙,钥匙圈有轮毂盖那么大。“请跟我来。”

这是个狭小的房间,门朝里向右开,由于是整块钢板制成,且铰链润滑良好,因此一打开就重重地撞在右边墙上。左边是一道窄墙,再过去有一个小木柜,里面的塑料衣架上挂着几件罩衫和几条束带裤。“刚才的说法没错。”泰迪承认。

考利点了点头。“站在门口看,她藏在屋子里任何地方都不可能不被发现。”“不过,还有天花板。”恰克说道。三个人都抬起头向上看,考利也露出微笑。

考利关上身后的门,泰迪的背脊立刻袭来一种禁闭感。他们把这里称为房间,但实际上就是一间牢房。悬在窄床后面的窗户装了铁条,右边靠墙摆着一个小小的梳妆台,地板和墙壁用的材料都是监狱特有的白色水泥。他们三人站在里面连转个身都可能互相撞到。

泰迪问道:“还有其他人能进入这房间吗?”“在夜里的那段时间?几乎没人会有理由待在病区里。”“那是当然。”泰迪说道,“但是谁可以进来呢?”“当然是那些杂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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