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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0 06: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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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达芙妮·杜穆里埃,于大卫(译)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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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不要回头

此刻不要回头试读:

此刻不要回头

作者:达芙妮·杜穆里埃,于大卫(译)设计:小暑暑排版:小暑暑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5-31ISBN:9787559417862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此刻不要回头“此刻不要回头,”约翰对他的妻子说,“隔着两张桌子那边有两个老姑娘,她们正打算给我催眠。”

劳拉反应很快,巧妙地做了个打哈欠的样子,然后侧着头,好像在天上寻找一架并不存在的飞机。“就在你背后,”他补充说,“所以你不能马上回头,否则就太明显了。”

劳拉搬出世界上最古老的那套把戏,让她的餐巾掉在地上,然后弯腰从脚边捡起来,起身时扭头往后瞥了一眼,嘬了嘬腮帮子,表示她发现了重大秘密,她使劲儿按捺下去,还把头低下来。“她们根本不是什么老姑娘,”她说,“而是男扮女装的孪生兄弟。”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约翰看出她马上就要控制不住大笑起来,很快往她的杯子里又倒了些基安蒂葡萄酒。“假装呛住了,”他说,“这样她们就不会注意了。你知道这种人——她们是犯罪分子,在欧洲游山玩水,每到一地就改换性别。在托尔切洛这里扮成孪生姐妹,明天在威尼斯就成了孪生兄弟,甚至今晚她们就有可能变身,手挽着手,在圣马可广场招摇过市。很简单,只要换一身衣服和假发就行了。”“是珠宝大盗,还是杀人犯?”劳拉问。“哦,是杀人犯,没错。但是我很纳闷,她们怎么会挑上我呢?”

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来,撤下水果,这让他们分了心,劳拉趁机调整一下,撇开那种歇斯底里的劲头,恢复了常态。“我弄不明白,”她说,“为什么刚来的时候我们没注意她们。她们那么惹眼,简直鹤立鸡群,不可能让人注意不到。”“那帮美国人把她们遮盖住了,”约翰说,“还有那个戴副单片眼镜的大胡子,活像一个间谍。这伙人刚刚离开,我就看到了这对孪生姐妹。哎呀天哪,那个一头白发的,她又开始盯着我了。”

劳拉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粉盒端在面前,让上面的镜子充当反射镜。“我觉得她们是在看我,而不是你,”她说,“谢天谢地,我把珍珠首饰留在酒店的经理那儿了。”她停顿了一下,往鼻子两侧扑了些粉。“问题的关键在于,”她过了一会儿说,“是我们看走眼了。她们既不是杀人凶手,也不是江洋大盗。她们是来度假的两个可怜的退休老教师,辛苦积攒了一辈子,就为了来威尼斯看看。她们来自澳大利亚一个小地方,叫作瓦拉班卡什么的。她们俩一个叫蒂莉,一个叫泰妮。”

她的声音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他喜欢那种轻巧欢快劲儿,听上去像连珠炮似的,这还是他们外出以来头一次。劳拉脸上愁眉紧锁的表情也消失了。他想,她终于熬过来了。如果我能保持下去,如果我们能重拾以往度假和在家时插科打诨的那一套,胡乱编排邻座的人,或者一起待在酒店啊,或者一起去艺术画廊和教堂闲逛啊,那么一切都将复归原位,生活会变得跟从前一样,伤口会愈合,她也会把伤痛遗忘。“你知道,”劳拉说,“这顿午餐的确非常好。我很喜欢。”

感谢上帝,他心想,实在是感谢上帝……然后,他往前探着身子,像一个阴谋家似的压低声音。“她们有一个要上厕所,”他说,“你看,这个人是不是要去换假发?”“先别下结论,”劳拉轻声道,“我要跟着她,去看个究竟。她可能把一只手提箱藏在那儿了,现在要去换一身衣服。”

她轻声哼着小调,在她的丈夫看来,这是一种信号,说明她心满意足。恶灵暂时入土,一切都得益于这种司空见惯的假日游戏,曾经搁置太久,如今却偶得机缘,得以重温幸福。“她走过来了吗?”劳拉问。“马上就经过我们的桌子了。”他告诉她。

单独看这个女人,倒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她身形高大,棱角分明,长着鹰钩状的五官,头发剃得很短,他恍惚记得他母亲那个年代,这种发式十分时髦,叫作“伊顿公学头”,母亲本人也带着那特殊一代人的烙印。他估计,她六十四五岁,穿的是男式衬衫,戴着衣领和领带,一件运动夹克,长及小腿的灰色花呢裙子。脚上是一双灰色丝袜和系带黑皮鞋。他在高尔夫球场和畜犬展示会上见过这种人——那里总是一成不变地展示哈巴狗,没有任何运动品种——如果在某人的家庭聚会上撞见她们,她们掏打火机点香烟的动作,比他这个七尺男儿掏火柴还快。一般认为,她们会跟一个更女性化、细致琐屑的伴侣过日子,但情况并非总是如此。她们屡屡吹嘘,也十分宠爱自己那喜欢打高尔夫球的丈夫。至于眼前这个特殊个体,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她们是两个人。仿佛一对同卵双胞胎。唯一不同的是另一个头发更白一些。“可是,”劳拉嘟囔着,“如果我在盥洗室的时候,她在旁边突然开始脱衣服呢?”“这要看衣服下面要露出什么了,”约翰回答,“如果她是两性人,你就赶紧逃出来。她身上可能藏着一支注射器,不等你跑到门口,就给你来上一针,把你打昏。”

劳拉又嘬了一下腮帮子,身子哆嗦着。接着她挺直肩膀,站了起来。“我可千万不能笑,”她说,“无论如何,我回来的时候你不能看我,尤其是我们两个一起出来的话。”她拿起她的包,不太自然地从桌边踱开,去追她的猎物了。

约翰把最后几滴基安蒂倒进他的杯子,点上了一支香烟。餐厅的小花园里洒满阳光。那些美国人走了,戴单镜片眼镜的男人也走了,一家人在另一头举办聚会。一切都平平静静。另外那个孪生子坐在椅子上,在闭目养神。他心想,无论如何要感谢上苍赋予这一时刻,让他们放松身心,让劳拉能有闲情逸致玩弄她愚蠢而无害的把戏。这次度假或许能变成她所需要的治疗之旅,抹去因为孩子的死而占据她内心那种麻木的绝望,哪怕只是暂时的。“她会熬过来的,”医生说,“人们最后都能熬过来,这需要时间。再说,你们还有一个儿子。”“我明白,”约翰当时说,“只不过这女孩对她来说就是一切。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想是因为年龄差异。男孩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很难管,有自己的主意。劳拉对女儿宠爱有加。我跟乔尼只能靠边站。”“给她时间,”医生反复说,“给她点儿时间。反正,你俩都还年轻,还能再要孩子,再要个女儿。”

这话说得容易……失去这么个让人疼爱的孩子,这哪里是一场美梦所能替代?他太了解劳拉了。就算再要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孩子也会有自己的特质,自己独立的人格,劳拉可能还会因为事实本身而心生敌意。克里斯汀用过的摇篮、婴儿床里躺着一个篡位者。一个胖乎乎的,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孩子,那是乔尼的复制品,而不是离他们而去的那个脸色苍白、头发乌黑的小精灵。

他从酒杯上收回目光,抬起头来,看见那女人又在盯着他。话说这位邻桌正在等待同伴回来,闲着无事投来一瞥倒也不算什么,但这目光深邃,意味深长,那对突出的淡蓝色眼睛有种奇怪的渗透力,一下子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这该死的女人!好吧,如果你非盯着我不可,那就使劲儿盯个够吧。我们两个也可以玩场游戏,过过手。他向空中吐出一股烟雾,冲着她笑了笑,希望这样可以冒犯她。她没买他的账,蓝色的眼睛继续跟他对视着,他也只能移开目光,把烟头掐灭,转身去找服务员要账单结账。他这头一忙活,摸索着找零钱,又不忘对餐点赞美几句,人也就镇定下来,不过那种如芒刺背的滋味仍然没有消退,还有一种奇怪的不适感。接着这种感觉不见了,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他偷偷往那张桌子瞄了一眼,看见她又把眼睛闭上了,不知睡着了还是像先前那样,只是在打盹。服务员走开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他看了一眼手表,心想劳拉到底在磨蹭什么,少说也有十分钟过去了。不管怎样,这下有取笑她的话题了。他开始盘算怎么才能把这一情景描述得滑稽可笑。比如那个扮俏的老姑娘脱掉她的内衣裤,还让劳拉也照她的样子做。然后餐厅经理闯了进来,迎面撞上她们两个,惊得大呼小叫,餐厅的声誉受损,暗示随后将产生不愉快的后果,除非……整个事情都是预先布设好的,意在实施勒索。他和劳拉还有那两个孪生姐妹被带上警察汽艇,送回威尼斯接受审问。一刻钟了……好啦,快点儿吧。

碎石过道上咔嗒咔嗒一阵脚步声,劳拉跟着的那个女人独自一人缓步经过。她走到她的桌子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高大瘦削的身材,直立在约翰和她的妹妹之间。她说了几句什么,但他没能听清。那是哪儿的口音,是苏格兰吗?然后,她弯下腰,向坐在那里的妹妹伸出手来,两个人一起穿过花园,从篱笆的缺口走了出去,刚才一直盯着约翰的妹妹斜靠在她姐姐的手臂上。现在又看出区别来了。妹妹没有姐姐那么高,她的驼背更明显——也许是害了关节炎。她们从视线中消失了。约翰等得不耐烦,站起身来正要走回酒店,这时劳拉出现了。“我看,你倒是不慌不忙啊。”话刚一出口,他就停了下来——她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问。

他立刻发现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好像处于休克状态。她跌跌撞撞走到空下来的桌子边,坐了下来。他拉过她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下,抓起她的手。“亲爱的,怎么回事?告诉我,你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然后转过来看着他。他最初注意到的恍惚神色逐渐变成了一种坚信无疑、几乎是兴高采烈的表情。“这简直太奇妙了,”她缓缓地说,“大概是天底下最奇妙的事情。你知道,她并没有死,她仍然跟我们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那两个姐妹一直盯着我们。她们能看见克里斯汀。”

天哪,我一直怕的就是这个。他心里想。她神经错乱了。这可得怎么办?我该怎么应对啊?“劳拉,亲爱的,”他强装笑脸,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我已经结了账,我们可以去看看大教堂,在周围逛一逛,等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再坐上那条汽艇去威尼斯。”

她没在听,或者说,这些话没起到任何作用。“约翰,我亲爱的,”她说,“我这就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按照我们的计划跟着她,到了盥洗室。她开始梳头发,我就进了厕所,然后出来去洗手池那儿洗手。她也在旁边的洗手池洗手。突然她转过身来,用很浓的苏格兰口音对我说:‘别再不高兴了。我妹妹看见了你的小姑娘。她就坐在你和你丈夫中间,正在笑呢。’亲爱的,一听这话我差点儿晕倒。真的马上就要晕过去了。幸好那儿有把椅子,我坐下,那女人俯身拍了拍我的头。我记不得她具体说的话,只是说了些关于真理和喜悦的终极时刻像剑一样锋利,但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的。她妹妹的视力非常厉害,她们知道应该把这些告诉我,克里斯汀希望这样。行了,约翰,别这样看着我。我发誓这绝不是我瞎编的,是她跟我说的,全都是真的。”

她的声音十分急切,这让他心头一紧,他得顺着她的心思,跟她周旋下去,同意她,让她缓和下来,用各种办法使她恢复镇静。“劳拉,亲爱的,我当然相信你,”他说,“这的确有点儿让人接受不了,你心烦我也跟着心烦……”“可我没心烦,”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很高兴,我太高兴了,无法用言语表达。你知道这几个礼拜我是什么样子,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面到处度假,哪怕我在你面前遮遮掩掩也无济于事。现在,这些都消散了,因为我知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女人说得对。主啊,瞧我多么糟糕,忘记了她们的名字,她告诉我了。你看,关键在于,她是一个退休医生,她们从爱丁堡来,看见克里斯汀的那个妹妹几年前失明了。虽然她一辈子都在研究秘术,也很擅长通灵术,但只是失明以后才真正看到东西,像灵媒一样。她们有过不少奇妙的经历。可说到克里斯汀,盲人妹妹跟她姐姐甚至提到她生日派对穿的那件蓝白两色的泡泡袖小裙子,说她笑得很快活……哎,亲爱的,这让我太高兴了,我都快要哭了。”

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抓狂失控。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子,对着他微笑:“我没事,你看,你不用担心。我们两个都不必再担心什么事。给我一支烟。”

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给她点上。她说起话来很正常,人也跟原来一样。她也没有浑身颤抖。如果这突如其来的信念让她开心,他倒也没什么不情愿的。但是……但是……他还是希望没发生这种事情。读心术、心灵感应什么的总是有些诡异,让人害怕。科学家无法解释,没有人能说得清,而这正是刚才在劳拉和两姐妹之间发生的事。这么说,一直盯着他的那个是盲人。这样一来,她那眼神固定不动也说得通了。这种眼神让他感到如芒刺在背,毛骨悚然。见鬼!他想,今天我们真不该到这儿来吃午饭。一切都出于偶然,就像抛硬币一样,是到这儿,托尔切洛,还是开车去帕多瓦,我们选择了托尔切洛。“你没安排跟她们再次见面什么的,对吧?”他问了一句,尽量显得很随意。“没有,亲爱的,为什么要那样?”劳拉回答,“我的意思是,她们把能告诉我的都告诉我了。那个妹妹拥有奇特的视力,仅此而已。再说,她们还要继续走。有意思的是,这的确很像我们独创的游戏。她们在周游世界,然后再回苏格兰。只不过我说的是澳大利亚,对吧?这两个老可爱……一点儿也不像什么杀人犯和珠宝大盗。”

她完全恢复过来。现在她站起身,四下看了看。“走吧,”她说,“既然到了托尔切洛,我们就得去看看大教堂。”

他们出了餐厅,来到对面的露天广场,售卖围巾、饰品和明信片的货摊已经支了起来,通往大教堂的道路上也摆满货摊。一艘渡船刚刚送来一群观光客,其中许多人已经找到去圣玛利亚阿斯塔教堂的路。劳拉也不含糊,找她的丈夫要旅行指南,接着,就像在以前快乐日子里她习惯的那样,开始慢慢在大教堂里转悠,从左到右欣赏着镶嵌画、柱梁和嵌板,但约翰却没什么兴趣,心思还留在刚刚发生的事情上,只是在她后面紧跟着,警觉地搜寻那对孪生姐妹的行踪。这里没有她们的任何迹象。也许她们进了附近的圣福斯卡教堂。若是冷不丁碰上会很尴尬,更别说会对劳拉造成什么影响了。不过身边逡巡的无名游客都把心思放在文化艺术上,不会对劳拉造成什么伤害,尽管在他看来,有了这些人,任何美学欣赏都不可能了。他心思集中不了,对眼前掠过的冷峻之美无动于衷,当劳拉碰了碰他的袖子,指着使徒檐壁上方圣母和圣子镶嵌画让他看,他也只是附和地点点头,什么也没看见。圣母那张拉长的悲伤面孔无限遥远,一股冲动让他望向门边,越过黑压压的游客头顶,只见壁画上那些受祝福和诅咒的人们在面对审判。

那对孪生姐妹就站在那儿,盲眼的那个依旧抓着姐姐的手臂,一双瞎眼牢牢定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被控制住了,动弹不得,仿佛末日降临,悲剧笼罩在他身上。他整个人萎靡下来,惰怠无神,他想:“这下完了,跑都跑不掉,一切都结束了。”接着两姐妹转身走出了大教堂,那感觉也消失了,只让他感到愤愤然,心头涌上一股怒火。这两个老傻瓜怎敢在他身上耍弄她们的巫术伎俩?这是一种欺诈行为,十分病态。她们可能就是以这种方式生活,周游世界,让任何遇到她们的人不舒服。要是给她们点儿机会,她们会从劳拉那儿骗出钱来,或者任何别的东西。

他的袖子又给她扯了一下:“她多漂亮啊,那么幸福,那么安详。”“谁?你说什么?”他问道。“圣母马利亚,”她回答说,“她有一种神圣的力量,能传递到凡人身上。你感觉不到吗?”“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周围人太多了。”

她抬头看着他,很吃惊的样子:“人多有什么关系?你太可笑了。算了,我们还是离开他们吧。反正我要去买些明信片。”

劳拉感觉出他缺乏兴趣,有些失望,便开始从游客群中挤过去,往门口走。“你听我说,”他们一来到外面,他突然开口道,“我们有的是时间买明信片,还是先到处转转吧。”接着他便离开那条通往中心区域的路——那里是一片小房子,还有货摊和少量的游人——走上一片荒地之中的一条狭窄小道,他看见远处挖出一条坑道,或是运河。相比他们头上炽烈的阳光,映入眼帘的水清澈而幽暗,让人心里踏实许多。“我可不觉得这边有什么好看的,”劳拉说,“路也有点儿泥泞,也没地方坐。再说,旅行指南上说还有不少地方应该看看。”“唉,别提那本书了。”他不耐烦地说着,拉着她下到运河的边岸,伸出两手搂着她。“这种时辰不适合观光,你看,对面有只老鼠在游泳呢。”

他捡起一块石头往水里扔去,那动物沉了下去,或不知怎么消失掉了,水面上只留下几个气泡。“别那样,”劳拉说,“太残忍了,可怜的小东西,”然后,突然间,她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你觉得克里斯汀现在就坐在我们边上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一直要这样下去吗?“希望吧,”他慢慢说,“你觉得她在这儿,那就好。”

问题是,要是回想起那致命的脑膜炎发病之前的克里斯汀,她若在这儿,就会兴奋地沿着岸边来回跑,扔掉她的鞋子去水里蹚着走,不由得让劳拉提心吊胆,“宝贝儿,当心哪,快回来……”“那女人说,她看样子非常快乐,坐在我们旁边,面带微笑。”劳拉说。她站起身来,掸了掸自己的衣服,情绪不安起来。“好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她说。

他心情沉重,跟着她往回走。他知道她不是真想买明信片或者去看那些该看的地方。她想再去找一找那两个女人,或许不会跟她们说话,而只是待在她们附近。当他们来到货摊边的空场上,他发现游客变得稀稀拉拉,只有几个掉了队的人在东游西逛,里面并没有那两个姐妹。她们肯定跟上了那帮乘游船来托尔切洛的游客。这下他松了一口气。“你看,第二个摊位上有数不清的明信片,”他连忙说,“还有不少漂亮头巾。我来给你买一条。”“亲爱的,我的头巾太多了!”她反对说,“别浪费你的里拉了。”“这算不上浪费。我正想花钱买点儿什么。买只篮子怎么样?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篮子总是不够用。或者来点儿花边。你说呢?”

她笑着,由着他把自己拉到货摊前面。他在摊开的货品里挑来挑去,跟那个爱笑的女摊主搭着话,他糟糕的意大利语让她笑得更厉害了。他知道这样一耽搁,那群游客也就走上栈桥,搭上了渡船,那对孪生姐妹从此走出他们的视线,再也不会打扰他们的生活了。“真是没办法,”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劳拉说,“没办法把那么多没用的东西装进这么小的篮子里。”她咯咯的笑声让他安下心来,看来一切都很正常,他不必再担心什么了,那邪恶时辰已经过去。载他们从威尼斯来这儿的那条奇普里亚尼酒店的游艇正等在栈桥边,乘这条船来的乘客,那群美国人,还有那个戴单片眼镜的人已经会集在此。还没出发之前,他还觉得午餐加上乘船一来一回的价格实在贵得离谱,现在他已经不再计较这些了,这一天压根儿就不该离开威尼斯到托尔切洛来,这才是大错特错。他们走进船舱,找了一个露天的地方,船就咔嚓嚓开了起来,顺着运河驶入礁湖。普通班次的渡轮早已开走驶向穆拉诺,他们这条船经过圣弗朗西斯-德塞尔岛,然后直接返回威尼斯。

他再次伸出胳膊,紧紧搂着她。这一次她不再无动于衷,仰起脸对他笑着,让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她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不会的。亲爱的,你知道吗,现在我终于可以享受我们的假期了。”

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宽慰,高兴得真想大喊几声。他断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愿意相信什么就随她好了,这不要紧,能让她高兴就行。威尼斯的美景展现在他们面前,红彤彤的天幕上呈现出明显的轮廓,还有那么多的地方要看。他们两个一起游历此地,由于她的心情变好,阴云消散,一切就会更加完美。他也开始大声讨论晚上的安排,去哪里吃晚餐——不要去他们常去的凤凰剧院附近那一家,要去就去一个特别的,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对,但价钱得便宜才行,”她说,迎合着他的情绪,“因为今天我们已经花得太多了。”

他们的酒店坐落在大运河边上,里面充溢着宾至如归的欢迎气氛。接待员笑着把钥匙交给他们。卧室布置得很舒适,就像家里一样,劳拉的东西整齐地排列在梳妆台上,但一切都带有一点令人陌生而兴奋的节日气息,那种感觉是假日酒店的卧室所独有的。现在我们拥有它,但时间不会太久。我们在这儿,它就有了生气,我们一走,一切就不复存在,归隐于无形之中。他把浴室的两个水龙头都拧开,水流汩汩注满浴缸,一团蒸汽升了起来。过后他想:“现在,终于到了可以做爱的时候。”他回到卧室,她也心领神会,张开双臂对他微笑。几星期以来的压抑日子骤然间获得了赐福般的解脱。“我的意思是,”事后,她对着镜子戴耳环的时候说,“我倒不是很饿。要不我们就待在这儿,在饭店的餐厅吃算了。”“哦,老天爷,不行!”他嚷道,“可别再跟其他桌子那些沉闷的夫妇一块吃饭了!我饿极了。再说我也很开心,我要一醉方休,喝个痛快。”“不是去那种灯光很亮,音乐很吵的地方,对吧?”“不,不……找个又小又暗的地方,很私密的洞穴,有点儿凶险的,里面一对对的情人,带的都是别人的老婆。”“哼,”劳拉轻蔑地说,“你我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然后你就会遇到一个十六岁的意大利小可爱,整个晚餐一直对着她傻笑,把我一个人晾在那儿,对着一个粗野男人的宽后背傻坐着。”

他们说笑着出了酒店,进入温柔的夜色中,神奇的魅力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我们走一会儿吧,”他说,“走一走就更有食欲,对付我们的饕餮大餐。”他们不经意间就到了码头边上,看见平底船在水面上下摇摆,四处的灯火与黑暗相互交融。路上还遇到其他夫妇,也跟他们一样,闲逛着,享受着其中的乐趣,有来的,也有去的,漫无目的。当然也少不了成群结队的水手,吵闹着,做着各种手势,还有窃窃私语的黑眼睛女孩,脚下的高跟鞋咔嗒作响。“威尼斯有一点不好,”劳拉说,“一旦你开始散步,你就得一直走下去。你说,下一座桥就是了,可走过这座桥,又有下一座桥向你招手。我敢肯定前面没有餐馆,我们差不多走到他们举办双年展的那个公园了。我们返回吧。我知道在圣扎卡里亚教堂旁边什么地方有个餐馆,那儿有条小巷能穿过去。”“告诉你吧,”约翰说,“如果我们沿着这条街走,经过造船厂,走过尽头那座桥,再往左拐,我们就到了圣扎卡里亚的另一侧。有一天早上我们走过这条路。”“不错,但那会儿是白天。我们有可能迷路的,这里黑灯瞎火的。”“别大惊小怪。我有认路的本能。”

他们转向造船厂基地那边,走过离它不远处的一座小桥,然后又经过了圣·马蒂诺教堂。前面有两条运河,一条向右,另一条向左,旁边是狭窄的街道。约翰犹豫了。前一天他到底是沿着哪条街走的呢?“你看,”劳拉不满地说,“我都说了,我们会迷路的。”“胡扯,”约翰断然回答,“是左面这条,我记得那座小桥。”

运河很窄,河道两边的房子几乎都靠在一起了。白天里,太阳在水面反着光,房子的窗户敞开着,被褥搭在阳台上,笼中的金丝雀在歌唱,这里看上去像一个温暖、隐蔽的庇护所。现在,周遭漆黑一团,一座座房子合上了百叶窗,河水阴冷,完全就是另一番景象,显得破败凄凉。那些又长又窄的小船系泊在地窖入口湿滑的台阶上,看上去像是一口口棺材。“我发誓,我不记得这座桥,”劳拉说,停下来,用手抓住栏杆,“我也不想往那条小巷里走了。”“前面那儿有一盏灯,”约翰告诉她,“我知道我们的确切位置,这里离希腊聚居区不远。”

他们过了桥,正要走进那条小巷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喊叫。声音是从对面那些房子里传来的,但说不清具体是哪一座。合上百叶窗的房子显得死气沉沉。他们转过身,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什么声音?”劳拉低声说。“是醉鬼什么的,”约翰简短地说,“走吧。”

与其说是醉汉,倒不如说像是什么人被掐住了脖子,掐得紧了,那声音就窒息下去了。“我们应该叫警察。”劳拉说。“哎呀,快算了吧。”约翰说。她难道以为自己是在伦敦的皮卡迪利吗?“那我可走了,这太可怕了。”她答了一句,便沿着七扭八歪的小巷匆匆离开。他犹豫了一下,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猛不丁从对面一所房子下面的地窖入口溜出来,跳到下面一条狭窄的船上。这是一个孩子,一个小姑娘,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小裙子外面穿着一件短风衣。那里停泊着四条船,连成一线,她以惊人的敏捷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上,显然是要赶紧逃掉。突然她脚下一滑,让他倒吸了一口气,因为她失去了平衡,还差几英尺就掉到河里了,接着她又稳住脚,跳上了最远的那条船。她弯腰去拉绳索,弄得船在河道里打了个横,船尾几乎触及对面的另一个地窖入口,离约翰驻足观看的地方大约三十英尺。接着那孩子又跳了一步,踏上地窖的台阶,隐入那座房子里,只剩那条船独自在河心摆动。整个过程不超过四分钟。接着他听到急速的脚步声。劳拉回来了。她什么也没瞧见,让他心里有种无言的感激。要是她看到这个显然遇到危险的小孩子,就会担心他刚刚目睹的场景多少跟那声惊恐的喊叫有关,这会给她过度紧张的神经造成重创。“你在干什么?”她问道,“没有你我不敢往前走。这条倒霉的巷子分成了两叉。”“对不起,”他说,“我这就来。”

他抓住她的胳膊,两个人沿着小巷快步走着,约翰尽量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再听不见那种喊声了,是吧?”她问了一句。“没有,”他说,“什么也没有了。我跟你说了,那是有人喝醉了。”

小巷通向一座教堂后面荒芜的空场,那教堂不是他认识的那座,他接着带路,穿过空场走上另一条街道,又过了一座桥。“等一等,”他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往右拐,这样我们就能到希腊聚居区,那边不远就是圣乔治教堂。”

她没有回答。她快失去信心了。这地方就像一座迷宫。他们可能一直在转圈子,然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到了他们听见喊声的那座桥边。他固执地带着她继续走,然后,让人惊奇的是,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他看到前面灯火通明的街道和行人,顿时轻松下来。一座带尖顶的教堂竖立在那儿,周围的环境变得熟悉起来。“你看,我告诉过你,”他说,“这是圣扎卡里亚,我们找对路了。你想去的餐厅不会太远。”

反正还会有别的餐厅,总会找到吃饭的地方,至少这里灯光明亮,运河旁边人流涌动,洋溢着旅游的气氛。蓝色霓虹灯闪着意大利文的“餐厅”字样,像指示灯一样照耀着左边的那条小巷。“你想去这种地方吗?”他问道。“天知道,”她说,“谁会在乎呢?我们就在这儿吃吧。”

他们就这样一下子进入了闷热的空气和嗡嗡的人声中,意大利面、葡萄酒的味道,服务员,紧挨在一起的食客,人们的欢声笑语,这些全都混在一起。“两位吗?请这边走。”他想,为什么英国人的特征总是那么明显?一张狭小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硕大无朋的菜单,淡紫色圆珠笔写下的字迹十分潦草,服务员在身边徘徊着,希望他们快下订单。“先来两杯特大号的坎帕里酒,加苏打水,”约翰说,“我们还得研究一下菜单。”

他要慢慢悠悠享受晚餐。他把价目单递给劳拉,自己四下打量一番。餐厅里大多是意大利人,这意味着这儿的饭菜差不了。接着,他就看见了她们。那对孪生姐妹就坐在房间的另一头。两个人肯定是紧跟着他和劳拉进来的,因为她们也刚刚落座,正在脱掉身上的大衣,一个服务员等在餐桌旁边。约翰心里咯噔一下,想到这绝不可能是什么巧合。两姐妹在大街上注意到了他们,就尾随着进来了。我的天!威尼斯这么大,她们为什么偏偏挑上这个地方?除非……除非因为劳拉,她在托尔切洛提议再次见面,或者是两姐妹对她提了这个建议?圣扎卡里亚教堂旁边有一家小餐馆,我们有时去那里吃晚饭。是劳拉,在刚出门时她就提到过圣扎卡里亚……

她还在专心致志看菜单,没看见那对姐妹,但她随时都会选好自己想吃的东西,抬头望向房间对面。要是先把饮料送上来就好了。只要服务员送来饮料,劳拉就有事可做了。“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他很快地说,“我们明天应该去车库把汽车取出来,然后开车去帕多瓦。我们可以在帕多瓦吃午饭,看看大教堂,抚摸一下圣安东尼的坟墓,欣赏欣赏乔托的壁画,回来的时候就按照旅行指南上说的,经过布伦塔,沿路看看那些各种各样的别墅。”

但这无济于事。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对面,吃惊得吸了一口气。她是真的很吃惊,他发誓这绝不是装出来的。“你看,”她说,“这简直太神奇了!”“怎么了?”他没好气地说。“你瞧啊,她们在那儿。我那对绝顶美妙的老太太。她们也看见我们了。她们往这边瞧呢。”她挥了挥手,一脸兴高采烈。跟她在托尔切洛说过话的那个姐姐微笑着鞠了一躬。这对伪装的老母狗,他想。我就知道她们一直跟着我们。“哎呀,亲爱的,我得过去跟她们说句话,”她兴冲冲地说,“只是过去告诉她们,因为有了她们,我这一整天有多快乐。”“唉,看在老天的分上!”他说,“你看,饮料都上来了。我们还没有点菜呢。你就不能等一等,等我们吃完饭再说?”“我很快就回来,”她说,“反正我只要大虾,不要第一道了。我跟你说过我不太饿。”

她站起身,从端来饮料的服务员身边一扫而过,走到房间另一头。她就像在招呼相识多年的亲密朋友。他看着她在桌前躬身施礼,跟两个人都握了手,她们桌子那儿正好有把空着的椅子,她便拉过来坐下,笑着跟她们说话。两姐妹看上去并不吃惊,至少她认识的那个显得很平静,点头回答着,而另外那个瞎眼妹妹依然无动于衷。“好吧,”约翰把心一横,想道,“我倒不如把自己灌醉。”他几口喝干了坎帕里加苏打水,然后又要了一份,同时他指着菜单上一道莫名其妙的头道菜给自己点上,也没有忘记给劳拉点了她要的虾。“再要一瓶苏瓦韦白葡萄酒,”他补充说,“加冰的。”

无论如何这个晚上是毁了。本来是一次亲密的庆祝晚餐,现在被罩上一层唯心论的沉重阴影,让那死去的小克里斯汀跟他们一起坐在桌边,这实在是愚不可及,孩子尚在尘世之时,几个钟头前就撩开被褥上床睡觉了。金巴利的清苦滋味与他的心境倒很相配,他突然感到自怜自哀,不时地看着对面角落那张桌子上的几个人,劳拉显然在听那个主事儿的姐姐说话,那个盲人则沉默地坐在那儿,她那对令人恐惧的瞎眼直瞪瞪朝着他这个方向。“她是装的,”他想,“她根本就不瞎。这两个是一对骗子,甚至完全有可能是男扮女装,就像我们在托尔切洛假设的那样,这两个人盯上了劳拉。”

他开始喝他的第二杯坎帕里加苏打。肚里空空如也,两杯酒下去,立刻就有了效果。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劳拉还在那张桌子边坐着,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那个姐姐一直在说。服务员端着虾过来了,另一个侍者也在一旁为约翰端上他点的菜,盘子里完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上面高高摞着一层灰白色的酱汁。“夫人还没回来吗?”头一个服务员问道。约翰冷淡地摇摇头,晕乎乎地朝房间对面一指。“告诉夫人,”他小心翼翼地说,“她的大虾快要凉了。”

他低头看着摆在面前的食物,小心地用叉子戳了一下。白色的酱汁溶化了,露出两大片圆圆的东西,原来是清煮猪肉,点缀着蒜蓉。他叉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是的,确实是猪肉,热腾腾的,很多汁,辣酱汁让肉有了些许甜味,十分奇特。他放下叉子,把盘子推到一边,意识到劳拉从房间另一头回来了,坐在他的身边。她什么也没有说,这样也好,他想,因为他有点儿恶心,什么话也回答不了。这不光是因为那两杯酒,而是这噩梦般的一整天带来的反应。她开始吃她的大虾,还是没说什么。她似乎并没注意他已经停下不吃了。服务员在他的旁边转悠着,很担心的样子,看来他已意识到约翰的选择是某种错误,悄悄取走了盘子。“给我上一盘绿色沙拉。”他喃喃地说。但到了现在,劳拉也没有表现出惊奇的样子,也没有像平常那样怪他喝得太多。最后,她吃完她的大虾,咂着葡萄酒,约翰没有要酒,像个生病的兔子一样小口吃着他的沙拉,她这时才开口了。“亲爱的,”她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而且从某种角度看来挺可怕的,但在离开托尔切洛的餐厅以后,姐俩像我们一样,去了大教堂,虽然我们没在人群里看见她们。那个盲人有另外一种视觉。她说,克里斯汀想要把我们的一些事情告诉她,说如果我们待在威尼斯就会有危险。克里斯汀想让我们尽快离开,越快越好。”

这下明白了。他想。她们自以为能够操纵我们的生活。从此往后,我们的麻烦也就接着来了。我们该吃什么?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我们得跟这对孪生姐妹保持联系。她们给我们发号施令。“怎么了?”她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因为,”他回答说,“你说得完全正确,我的确不信这个。坦率地说,我认为你这两个老姐妹是一对怪胎,这么说还算好听的。很显然她们两个精神错乱,对不起,如果这话你不高兴,但事实是她们已经抓住了你的弱点。”“你这么说就不公平了,”劳拉说,“她们是真心的,我知道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她们说的话都是诚心诚意的。”“好吧。就算你对。她们是真诚的。但这并不能说明她们心智正常。坦白说,亲爱的,你在厕所里跟那个老女人见了十分钟,她告诉你她看见克里斯汀坐在我们旁边——好吧,任何具有心灵感应天赋的人,都能马上看清你无意识的想法。然后,就像所有精神病学专家那样,发现自己猜中以后就更来劲了,进一步把你引入一种狂喜的心态,想要把我们赶出威尼斯。好吧,对不起了,让这些都滚一边儿去。”

房间不再旋转了。愤怒让他变得清醒。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劳拉的面子,他就会站起身来走到她们桌子那儿,告诉这两个老傻瓜滚远点儿。“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劳拉不高兴地说,“我告诉她们你不会相信的。她们说不必担心。只要我们明天离开威尼斯,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噢,我的老天爷。”约翰说。他改变主意,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毕竟,威尼斯最主要的地方我们都看过了,”劳拉接着说,“我也不介意去别的什么地方。如果我们待着不走——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我的心里头就会闹得慌,很不舒服。我会一直觉得小宝贝克里斯汀不高兴,总想让我们离开。”“好吧,”约翰说,表面平静,心里却憋着一股火,“就这么定了。我们走。我建议我们马上返回酒店,告诉前台我们明天一早离开。你吃饱了没有?”“哦,亲爱的,”劳拉叹了口气,“别这种态度。你看,我们不妨过去见见她们,让她们给你解释一下那种视觉?也许这样你就能够认真对待了。尤其是因为你才是关注的重点。克里斯汀更担心你,而不是我。更奇特的是,盲人妹妹说你有超自然力,但自己不知道。你有跟未知事物相融通的能力,但我没有。”“好吧,就这么定了。”约翰说,“我能通灵,对吧?很好。我的超然直觉告诉我现在走出这家餐厅,马上,到了酒店我们就可以决定如何离开威尼斯。”

他示意服务员拿来账单,他们等待着,谁也不跟对方说话。劳拉不高兴地摆弄着她的包,约翰则偷偷朝孪生姐妹那边瞥了一眼,发现她们正对着盘子里高高堆起的意大利面大吃大嚼,哪里有通灵者的半点风度?账单付完了,约翰把他的椅子推回去。“好了。可以走了吗?”他问道。“我要先过去跟她们说声再见。”劳拉说,她生气地噘着嘴,那样子让他马上想起他们失去的孩子,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想去就去吧。”他回答说,在她前面走出了餐厅,连头也没回一下。

傍晚时分湿润的空气十分适宜散步,现在却变成了一场雨。闲逛的游客四散而去,只有一两个打着雨伞的人匆匆而行。他想,这才是住在这儿的居民所见的真实生活。夜晚空荡的街道,一座座房子的百叶窗紧闭,下面是阴冷凝滞的运河。其余都是用来展示的幌子,在太阳下面熠熠发光。

劳拉跟上他,两个人一道默默走着,从公爵宫殿后面出来,到了圣马可广场。现在雨下得很大,他们跟着几个走散的游客跑到柱廊下面避雨。几个乐队已经收拾停当,准备晚上再开工。一张张桌子光秃秃的,椅子四脚朝上放在那里。

专家的说法是对的,他想,威尼斯正在下沉。整个城市正在慢慢消亡。总有一天游客们要坐着船到这儿来,往水下窥探,他们会看见那些大理石圆柱,离他们非常之遥远,黏泥浮动,让遗失的石头世界偶尔一露真容。他们的鞋底在人行道上叮叮作响,雨水从上方的排水槽溅下来。这个夜晚始于勇敢的希望,带着纯真无瑕,如此结束却也十分完美。

他们回到酒店,劳拉便直奔电梯,约翰转身到服务台向夜间看门人要钥匙。那人同时递给他一份电报,约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劳拉这时已经进了电梯。他随后打开信封读里面的内容。电报是乔尼那所预备学校的校长发来的。

乔尼怀疑患有阑尾炎正在市立医院观察。

不必惊慌但医生认为最好通知你。查尔斯·希尔

他读了两遍,然后慢慢朝电梯走去,劳拉正在里面等着他。他把电报递给她。“我们外出时收到的,”他说,“不是什么好消息。”劳拉读着电报,他按下电梯按钮。电梯停在二楼,两人走了出去。“嗯,这也就把事情定下来了,对吧?”她说,“这就是证明。我们必须离开威尼斯,因为我们要回家。是乔尼出了危险,不是我们。这就是克里斯汀要告诉那对孪生姐妹的。”

第二天早晨,约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了一个预备学校校长的电话。然后他通知前台经理他们要离开,他们一边打点行李,一边等着电话接通。两个人谁也没提头一天的事件,这毫无必要。约翰知道,来电报的事跟姐妹两个提到的危险预感纯属巧合,仅此而已,争论这件事也毫无意义。劳拉确信情况恰好相反,但凭直觉她知道最好把这种想法留在心里。早餐时,他们讨论回家的方法和手段。可以搭乘从米兰去加莱的那种特殊的汽车托运列车,他们可以跟汽车一道回家,因为旅游季节刚开始,不会有太大困难。无论怎样,校长都说了不是什么急事。

电话从英格兰打了过来,约翰正在浴室。劳拉接了电话。几分钟后他回到卧室。她还在说着,但他从她眼里的表情看出她十分焦急。“是希尔太太,”她说,“希尔先生正在上课。她说,医院的人报告说乔尼昨晚睡得很不好,还说外科医生可以做手术,但他希望在绝对必要时再做。他们已经做了X光检查,阑尾处在一个棘手的位置,总之事情有点儿复杂。”“好了,把电话给我。”他说。

听筒里传来校长妻子那舒缓但稍显警觉的声音。“我很抱歉这可能破坏你们的计划,”她说,“但查尔斯和我都觉得应该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在场,也会觉得轻松许多。乔尼非常勇敢,但难免他也有点儿发烧。外科医生说,就他的情况看,这种情况也算正常。有时阑尾会移位,这就会让情况更复杂。他今晚要决定是否做手术。”“是的,我们都清楚了。”约翰说。“请务必告诉你的妻子不要过于担心,”她接着说,“医院很好,医生护士也很出色,我们对外科医生很有信心。”“是,”约翰说,“是的。”接着他顿了一下,因为劳拉在旁边打着手势。“如果我们不能跟汽车一道坐火车走,我就坐飞机回去。”她说,“他们肯定能给我在飞机上找个座位。这样一来,至少我们有一个今晚会赶到那儿。”

他点头表示同意。“太感谢你了,希尔太太,”他说,“我们会设法马上赶回去。我相信乔尼被照顾得很好。替我们谢谢你丈夫。再见。”

他放下听筒,扫视着自己的周围:乱糟糟的床铺,地板上的行李箱,到处散落的包装棉纸。篮子、地图、书籍、大衣,所有他们用汽车带过来的东西。“上帝啊,”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没用的破烂货。”电话铃又响了。大厅值班员说,他为他们二人成功预订了卧铺,还订了一个车位,是明晚的列车。“是这样,”接电话的劳拉对着听筒说,“你可不可以为我在今天中午从威尼斯飞往伦敦的飞机上订一个座位?我们其中之一务必今晚赶回家里。我的丈夫可以开着汽车明天走。”“等一等,别挂,”约翰打断她,“没必要这么慌张。差二十四小时真的有什么区别吗。”

焦虑让她的脸上血色全无。她转过来对着他,几近发狂。“对你可能没什么区别,但对我有。”她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我不要失去另外一个。”“好的,亲爱的,好的……”他把手伸给她,但她不耐烦地拨开它,继续给值班员做指示。他转身继续打点行装。没必要再说什么。她想怎么办,最好就遂她的心愿。他们当然也可以都坐飞机回去,等一切安排妥帖,乔尼也好些了,他再回来取车,沿着来时的线路穿过法国开回去。虽说有点儿辛苦,开销也大。但如果让劳拉飞回去,自己带着汽车从米兰坐火车走,那感觉真是太糟糕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飞回去。”他试探地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但她根本不为所动。“那么做就太荒谬了,”她不耐烦地说,“只要我今天晚上一到那儿,你随后稳稳当当地坐火车走。这么做才合情合理。此外,我们也需要用车,到医院来回跑什么的。还有我们的行李。我们不能把这些东西留在这儿,自己一走了之。”

是行不通,他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个愚蠢的想法。只是因为——说到底,他跟她一样为乔尼着急,只是不打算说出来罢了。“我到楼下盯着点儿那个值班员,”劳拉说,“如果人到了现场,他们总会尽力一些。我今晚要用的东西都装好了,我只带我的小箱子就行,其他东西你用车带回来。”她出了卧室还不到五分钟,电话铃响了。是劳拉。“亲爱的,”她说,“真是顺利极了。值班员为我在一架包机上订了个座位,一小时内就要离开威尼斯。大概十分钟后有一艘特殊的摩托艇直接从圣马可广场把乘客送往机场。包机的乘客里有人取消了行程。用不了四个小时,我就能到达盖特威克机场了。”“我马上下楼。”他告诉她。

他在前台跟她会合。她不再显得焦虑和憔悴,而是充满了行动的决断。她已经踏上旅途了。他仍然希望能跟她一起走,无法忍受在她走后一个人继续留在威尼斯。一想到要把车开到米兰,孤身一人在酒店度过一个单调乏味的夜晚,然后是漫长熬人的一天,接着又要在火车上待上一整夜,他心里就会充满无法忍受的沮丧,更不要说他还在为乔尼着急。他们来到圣马可广场的栈桥,码头在雨后变得亮闪闪的,微风吹来,货摊上的明信片、围巾和旅游纪念品随风飘舞,游客们蜂拥而出,到处闲逛,志得意满,享受着眼前快乐的一天。“我今晚从米兰打电话给你,”他告诉她,“希尔夫妇会给你安排住宿,我想。要是你在医院,他们会告诉我最新的消息。那一定是你的包机同行乘客,他们在等着你过去呢!”

乘客们走下栈桥,登上等候在那儿的一条快艇,他们携带的行李上都带着“联盟杰克”的标签。他们大多是中年人,看上去由两个卫理公会的牧师负责。其中一个朝劳拉走过来,伸出一只手,微笑时露出一排闪闪发光的假牙。“你大概就是加入我们返程飞行的那位女士。”他说,“欢迎登船,欢迎光临友谊联盟。我们都很高兴认识你。很抱歉我们无法为您丈夫也提供一席座位。”

劳拉迅速转身,吻了吻约翰,嘴角稍一抖动泄露出她内心的笑意。“你觉得他们会不会突然唱起赞美诗?”她低声说,“照顾好自己,我的丈夫。今晚给我打电话。”

驾驶员按响了汽笛,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怪,这会儿劳拉也下到舱里,跟乘客们站在一起,挥着手,她那猩红的大衣在同行者们更为朴素的衣着中间增添了一片亮色。汽艇再次拉响汽笛,旋即驶离栈桥。他站在那里望着它,心里涌上一种巨大的失落。然后他转身走开,回到酒店,周遭明媚的天气开始消失,变得愈发凄凉。

回到酒店卧室,他想到:世上再没有比腾空的房间让人感到忧郁了,尤其是刚刚占用过的迹象依然随处可见。劳拉的旅行箱放在床上,她的另一件大衣没有带走。梳妆台上留着搽粉的痕迹。纸巾上带着口红印,扔在纸篓里。就连那管牙膏也已被挤干了,放在洗脸盆上方的玻璃架上。像往常一样,大运河上来往船只的声响偶尔从打开的窗子传进来,但劳拉不在这儿,她再也不会听到,也不会站在小阳台上向外张望了。乐趣没有了,那种感觉也没有了。

约翰打包好行李,把一件件东西准备停当,然后到楼下结账。前台接待员正在迎接新来的客人。人们坐在露台上,俯瞰大运河,读着报纸,愉快的一天正在等待他们。

约翰决定早点儿吃午餐,就在酒店的露台上,因为这地方很熟悉,然后让服务生把行李送到渡口,那里有直接从圣马可广场去罗马广场的渡轮,他的车就放在那边的车库里。头天那顿可怕的晚餐让他现在饥肠辘辘,侍者中午时分推来冷餐推车,让他不禁食欲大振。即使在这里也有了点儿变化。领班侍者,他们的“特殊朋友”,现在正好休班,他和劳拉常坐的那张桌子也给新到的人——一对蜜月情侣占去了。看着一张张欢快的笑脸,自己则被带到大花瓶后面的一张小单人桌,这让他心里难免一阵酸楚。“现在她已经起飞了,”约翰想,“她已如愿踏上归途。”他想象着劳拉坐在牧师中间,无疑会告诉他们乔尼生病住院,天知道她还会说些什么。不管怎么说,那对孪生姐妹的通灵术现在可以休息了。她们的愿望已经实现。

午餐完毕,没必要继续逗留在露台上喝咖啡了。他希望尽快离开这里,取回自己的车,启程去米兰。他到前台道了别,然后由一个服务生陪着,帮他把行李装上一辆小轮推车,再次前往圣马可广场的栈桥。他登上蒸汽渡轮,把行李堆在身边,四周都是拥挤的乘客。想到就要离开威尼斯,他心头又是一紧:他们还会再来吗?一年后……或是三年以后……他不知道。差不多十年前他们蜜月时初见芳容,第二次造访则是环游之前顺路经过,这次的十天假期却告夭折,就这样突然结束了。

阳光下的河水闪闪发光,房舍建筑熠熠生辉,戴着墨镜的游客在快速远去的河岸上来来往往,鱼贯而行。渡轮沿着大运河破浪前进,他们住的酒店露台已经看不见了。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印象,那些令人备感亲切的外墙、阳台、窗户、河水拍打着那些朽败宫殿下方地窖的台阶,还有邓南遮的故居,那个带花园的小红房子——“这是咱家”,劳拉说,假装那房子是他们的——很快,轮渡往左一转朝罗马广场驶去,这样也就无法看到运河的最佳部分,里亚尔托岛,以及远处的宫殿了。

另一艘前往下游的渡轮从他们身边经过,上面坐满了乘客,他脑子里猛然间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希望自己能跟他们换换地方,跟着这些幸福的游客返回去游览威尼斯和其他地方。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劳拉,穿着她那件猩红色的大衣,身边站着两个孪生姐妹,那个较活跃的姐姐用手挽着劳拉的胳膊,在认真地说着什么,劳拉手上比画着,风吹着她的头发,看上去一脸忧伤。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惊得他无法喊出声来,或者挥一挥手,再说她们也根本听不到、看不见他,他坐的船很快就开了过去,驶向相反的方向。

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架包机肯定延误了,根本就没有起飞。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劳拉没有往酒店给他打电话?那该死的姐妹俩又在干什么?她是在机场碰到她们的吗?这是巧合吗?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着急?他想不出任何解释。也许那次航班被取消了。那样的话,劳拉无疑要直接回宾馆,希望在那儿找到他,打算最后还是跟他一道开车去米兰搭第二天晚上的火车。该死的,这真是太乱了。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渡轮一到罗马广场就马上给酒店打电话,告诉她在那儿等着,等他回去接她。至于那对该死姐妹,让她们滚一边去。

渡轮停靠在栈桥边上,自然是一阵前呼后拥,人们争相上岸。他还得找个搬运工来搬行李,然后等着搬运工找到一部电话。找零钱、查询号码又耽搁了一会儿。最后他终于接通了,幸运的是,他认识的那个接待员仍在前台值班。“出现了一些可怕的混乱情况。”他说,跟对方解释劳拉行程有变,现在她正赶往酒店——他看见她跟两个朋友在一艘渡轮上。前台能否跟她解释一下,告诉她在那儿等着?他会搭乘下一班渡轮回去接她。“不论是什么情况,都别让她走,”他说,“我一定尽最快速度赶回去。”前台接待员完全听明白了,约翰挂断了电话。

感谢上帝,劳拉没在他打通电话前回到酒店,否则他们会告诉她,他已经动身去了米兰。搬运工还带着行李在那儿等着,看来最省事的办法是跟他走着去车库,把这些东西交给车库办公室负责的那个伙计,让他照看个把小时,等他带着妻子回来取车。办妥之后,他又回到了轮渡站,等待下一班渡轮去威尼斯。时间过得很慢,他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机场那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究竟为什么劳拉不给他打电话。还是不要去胡乱猜测了。她会在酒店把整个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的。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不会让自己和劳拉被那对姐妹牵着走,跟她们掺和在一起。他能想象劳拉会说,她们也错过了航班,能让她们搭车去米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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