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9 22: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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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平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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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 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抉择 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试读:

出版说明

九八一年三月

日,病中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茅盾致信作协书记处:“亲爱的同志们,为了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将我的稿费

万元捐献给作协,作为设立一个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以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我自知病将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繁荣昌盛!”

茅盾文学奖遂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自一

八一年起,迄今已历八届。获奖作品反映了一九七七年以后不同时段长篇小说创作发展的轨迹和取得的成就,是卷帙浩繁的当代长篇小说文库中的翘楚之作,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持续的影响。

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于一九九

年起出版“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先后收入本社出版的获奖作品。二〇〇四年,在读者、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的建议、推动与大力支持下,我们编辑出版了“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并一直努力保持全集的完整性,使其成为读者心目中“茅奖”获奖作品的权威版本。现在,我们又推出不同装帧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以满足广大读者和图书爱好者阅读、收藏的需求。

茅盾文学奖四年一届,获此殊荣的长篇小说层出不穷,“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的规模也将不断扩大。感谢获奖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让我们共同努力,为当代长篇小说创作和出版做出自己的贡献,为广大读者提供更多的优秀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2013年8月一

市长李高成接到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工人要闹事的消息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总经理郭中姚在电话里对他说,他们整整做了一晚上的工作也没有说服工人们。有两个副总经理在做工作时,都几乎挨了打。连离休在家的党委书记范立刚也受到了工人的围攻,有两个赖小子还趁机把范书记家阳台上的玻璃给砸了。公司保安处连经济民警算上一共出动了百十来号人也没能顶住事,整个乱成一锅粥了。公司宿舍区这会儿至少聚集了有

四千人,有几个领头的说了,他们明天一早就集体到市委门口请愿。总公司接送工人的大轿车聚集了足有二十多辆!听说还有人正在联系外单位的车,要是联系不下,就用大卡车接送,而厂里的大卡车至少有四十多辆!要真让这么多人出去了,不用说别的,只这

十辆车聚集在市委门口就能把整个市区闹翻了天!

刚刚睡下不到两个小时的市长李高成顿时睡意全无,他披上衣服有些发愣地坐在床上,一时也想不出究竟该怎么办。

中阳纺织集团公司是一个有两万多工人的大公司。它的前身中阳纺织厂是华北地区最大的纺织厂之一。中阳纺织厂的厂龄比共和国的年龄大一倍还多。据说是在慈禧太后手里兴建起来的,在当时的中国北方可算是最大最先进的一个纺织厂。尔后风风雨雨几十年,不管是军阀混战时期,抗日战争时期,还是解放战争时期,也不管是在清政府手里,旧军阀手里,还是在日本人手里,中阳纺织厂始终都非常兴旺发达,经营有方,运转良好,资金雄厚,盈利可观,一直是当时政府的支柱产业。虽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但从来都挺得过来,而且基本上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停工停产事件和大的工人闹事的情况。

解放后,中阳纺织厂经公私合营最后由政府全面接管,经过了较大规模的技术更新和改造,曾一度大显风采,着实轰轰烈烈、红红火火了一番,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的工业建设,尤其是为当地的经济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和丰功伟绩。1958年大跃进时期,中阳纺织厂大力扩厂,使当时的工人人数几乎翻了一番,八千多工人一跃为一万五千多。当时省里的领导明确指示,中阳纺织厂不仅在规模上,而且在人数的增长和数量上都要成为北方第一。于是,中阳纺织厂一下子陷入了第一次前所未有的困境。由于缺钱,缺技术,尤其是由于同苏联断交,极度短缺由苏联援助的机器零件,使工厂的生产几乎全线瘫痪和崩溃。紧接着便是三年困难时期,直到1964年以后,才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但红火了没几天,“文革”便开始了。厂里打打闹闹,车间开开停停,一直到了1978年之后,才开始全面整顿,技术和设备改造也重新开动,生产秩序和生产规模也才得以真正恢复。

1978年到1984年之间可以说是中阳纺织厂最发达、最繁荣、最兴盛、发展最快的一个时期。厂里的工人由一万五千多发展到两万多,织布机由八千台发展到一万五千台,设备能力由五十万纱锭发展到八十万纱锭,年产值由一亿一千万元发展到接近两亿元!年利润由二千八百万发展到七千多万!

1985年,中阳纺织厂正式改名为中阳纺织集团公司,下属二十多个分厂,与此同时,雄心勃勃的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还兼并了三个即将倒闭的工厂,救活了两个已濒临破产的企业。这是中阳纺织厂的历史上任何一个阶段都无法比拟的,它给国家的贡献也一样是不容置疑的。

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在1985年后开始走下坡路,到1986年以后,由盈利走向亏损。国家利税制度的深化改革,粮棉价格的全面放开,乡镇企业的迅速崛起,市场经济的进一步确立,国营大型企业的管理不善以及自身包袱越背越沉等等诸多原因,致使中阳纺织集团公司陷入越来越无法自拔的困境。截至1995年年底,除去外欠的款项,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累计亏损和负债额已达到四亿五千万元人民币!而最近的亏损和负债额还没有结算出来,预计总外债额将接近六亿元!从1995年2月份开始,公司便已发不出一份工资。到1995年7月份为止,离退休工人和干部每人每月二百元的生活费也全部停发。从1993年1月份开始,公司的一些分厂便开始停产。1994年底,公司的大部分分厂分公司基本上都处于停产状态。1995年10月份,摇摇欲坠的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终于垮了下来,公司全线停产,往日红红火火、震耳欲聋的中纺公司,顷刻间一片死寂。

这么大的一个国营大型企业,停工停产,加上离退休职工,近三万工人干部没有事情可做,而如今年关在即,再过几天就是春节,公司的职工们已经十多个月没领到工资了,天寒地冻,没吃没喝的,物价又是这样的高,想想怎么会不出事!

市委市政府也早已把如何救活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列入1996年工作中重点的重点。市常委会多次开会研究,并且决定由市长李高成亲自挂帅,由市银行、市经委、市计委、市财委等部门联合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专门负责解决中纺的一系列问题。这个领导小组成立时,已经是1995年10月份了。虽然早已开始了工作,也已连续几次给市委市政府做了汇报,但由于已接近年底,各种各样的事情一下子全压了过来,哪儿也忙得一塌糊涂,关于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最终决策还是没能拿出来。到了1996年元月份,市委市政府又曾研究了一次,而这次只是政策性的,到春节期间,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给中纺的全体职工补发一到两个月的工资。而其他的事情,只有等到春节后再说了。然而,偏是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工人们却真的要闹出事来了,而且规模还是如此之大,这就不能不让人感到忧虑焦心了。

市长李高成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说实话,这些年来,在市委市政府门口上访、请愿、闹哄,并不是什么希罕事。甚至于连过路的在市委市政府上下班的人似乎都见怪不怪、睬也不睬了。好像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自然而然也就没人把它当作一回事了。这些鸡零狗碎、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闹还不是白闹。几只青蛙叫唤,还能把天翻过来?但这回不同!第一是人数多。三四千工人,谁知道到时候还会来多少!再加上还有六七十辆汽车。这么多人和车聚在市委市政府门口,顷刻间就会造成整个一条街的交通堵塞。市委市政府这条街是市里的中心地带,东西足有十多里。若赶上上下班高峰时间,连人带车全都堵死在这条路上,那可就不像是几千工人在闹事了。第二,眼下正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年关在即,物价陡涨,市委市政府虽然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仍然没能把物价的涨幅平抑住。前不久市政府曾作过一个重要的决策,就是采取了种种便利条件允许菜农进城直销蔬菜,还专门为此在市中心开了一个直销市场。没想到菜价不仅没能降下来,反倒越抬越高。有人就说了,让菜农进城直销,等于是引狼入室!农民们进到城里一看,眼界顿时大开:没想到这些菜原来还能卖到这么贵!能贵不贵他妈的岂不是傻子!老子的菜比那些二道贩子的菜可新鲜得多哪,凭什么要比他们卖得还便宜!于是,菜价不仅没能降下来,反而刷刷刷地一个劲往上涨。菜价往上涨,也带着别的物价一起刷刷刷地往上涨,而且还把那些停工停产没有工资的工人和失业人员做点蔬菜小生意的路也给堵死了。在这个人人都怨气满腹、牢骚满腹的当口,要是有人借机也跟着这么一闹腾,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第三,与市委市政府相邻的另一条街上,便是省委省政府门口,这些人要是再闹腾到那里去,影响可就更大了,尤其是这两天,正有一个西欧国家的代表团,正在同省里洽谈一个不小的投资项目,万一……

李高成不敢往下想了,揉了揉有些麻木的眼睛和太阳穴,明白自己必须尽快拿出一个主意来,已经没时间再容他过多地去考虑了。他看了看表,凌晨四点二十五分,离天亮还有一两个小时。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在市郊,离市中心只有三十多里路,如果工人们真要坐着汽车来,半个多小时就能开进市中心。

他本想给市委书记杨诚打个电话,但电话号码没拨完,他就又给放下了。

市委书记杨诚在如何对待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问题上,跟他有些分歧。杨诚一直是主张对这个公司大动手术的,包括对中纺公司的整个领导班子。李高成反对这个意见,在心底里也无法容忍这个意见。这并不仅仅是因为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们看好这个班子,包括一些主要领导也一直认为中纺的领导班子是一个过得硬、信得过的领导班子,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实在对这个公司,包括对这个领导班子太熟悉,也太有感情了。几乎可以这么说,现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领导班子成员大都是他一手培养和提拔起来的,他对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了若指掌、知根知底,甚至对他们的性情和脾气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市委书记的意见当然也有他的道理,中纺公司目前干群关系紧张,同这些领导是有直接责任的。但中纺目前的困境是全国大中型企业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把怨气和责任一股脑儿都堆在这些人身上,这公平吗,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吗?任何人都会有缺点,就算你把他们全换掉,那新上来的人就会没缺点了吗?何况现在换班子,也是不合时宜、极不现实的。一出问题就换班子,换了班子就能解决问题吗?谁干工作能保证不出问题?再说,中纺现在成了这样一个摊子,懂行的,有本事的,有魄力、有责任心的又有谁会到那里去?何况现在大面积地调换领导,原因究竟是因为什么?是查出问题了,还是有什么严重的失职行为?这怎么跟群众交代,又怎么跟领导交代?要是一换再换还是解决不了问题,那又怎样去面对群众、面对领导?

这会儿他不能把这个电话打过去,他不能给人一种一出了事就想把皮球踢过去的印象。他现在还没有去动手解决问题,还没有到非给书记汇报不可的地步。

略一沉思,他先给秘书吴新刚打了个电话,让他告诉司机,十五分钟以后一块儿赶往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而后他又拨通了中阳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郭中姚的手机,要他迅速办好以下几件事:

第一,立刻打听清楚这次闹事领头的都是哪些人,然后尽快想办法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市长要直接同他们对话。要做好对他们的说服工作,他们的任何要求和条件都可以直接同市长谈。

第二,立即把公司保安处的所有人员全部撤走,一个也不许留在现场。公司所有的干部,包括公司保安人员,一律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干部和保安人员要是受到损失和伤害,由市政府负责赔偿处理。若是有哪个工人受到伤害或出了什么事,一定要严肃查处,从严惩治。

第三,任何不利于干群关系的话不说,任何不利于干群关系的事不做,尤其是带有威胁和恐吓性质的话更不能随便乱说。若是有人说了这些话或做了这些事,一经查出,决不姑息,也一定从严处理。

第四,立刻利用公司的广播和有线电视,要反复给群众讲清楚,不要参与闹事,更不要进城搞什么请愿活动。市委市政府一直是关心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在春节以前一定会安排好全体职工和离退休人员的生活。但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是领头的还是被别人鼓动的,凡是参与了这次活动的人,也不管是什么目的,市委市政府保证不会追究责任,更不会秋后算账,揪辫子,穿小鞋。一定要解除群众的后顾之忧,绝不要把群众人为地往“梁山”上逼,以免产生反正闹也闹了,要闹就大闹的想法。

第五,他将在凌晨五点二十分以前赶到公司,和群众接洽的地点就设在公司宿舍区的老干部活动中心。不要任何人接送,更不要任何人保护。二

李高成虽然在电话里说得有条不紊、平心静气,但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如今已经不是前几年了,领导随便一句话,就会地动山摇,震得山响。现在即便是一份一份的红头文件不断地往下发,即便是三令五申、正言厉色,讲了一遍又一遍,下边的老百姓也没有什么人会在心底里真的把它当作一回事。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一件腐败透顶的事情,就足以伤透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心。虽然是年年讲月月讲,时时刻刻、大会小会都在讲,要花大力气、下大决心,要严刑峻法、大刀阔斧地惩治腐败,端正党风,绝不姑息,绝不手软,但到头来一切好像还是老样子,满地的老虎还在跑,满天的苍蝇仍在飞。打了一只,又跑出一只;捂住一片,又飞出一片。老这么下去,谁还会把你的文件当一回事,谁还会把你的会议当一回事,谁还会把你领导的话当一回事?

李高成今年五十四岁,在省会一级市的市长里头,还算年轻。但也早已是两鬓斑白,满脸皱纹了。李高成一直很瘦,而且还有越老越瘦的趋势,根本不像一些领导那种满面红光、脑满肠肥的样子。所以李高成的样子就常常让下边的人看着顺眼,尤其是让老百姓觉得亲切,能给人一种信任感。李高成在饭桌上就常常跟那些同僚或是同一级的领导们开玩笑:我这样子,怎么看也是个清官;瞅瞅你们那脸你们那肚子,让老百姓一看就知道是伙腐败分子。

李高成嘴上说自己是个清官,心底里也确实认为自己是个真正的清官。面对几十年的干部生涯,他从来都问心无愧。

他之所以对中纺有着一种摆不脱、扯不断的感情,同中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因为他原本就是从中纺干出来的,他曾在中阳纺织厂当了好几年的党委书记和厂长。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最早的一批纺织学校毕业的中专生,可以说他的大半辈子都是在纺织行业度过的。他本是南方人,因当时中国的大型纺织企业都设在北方内陆地区,于是,中专一毕业就被分配到了华北的黄土高原。先是在新华纺织厂干了将近十年的技术员、车间副主任、车间主任,而后又在省纺织厂干了近八年,这期间曾当过车间主任、车间党委书记、总工程师和副厂长等职。1980年,他以党委副书记和副厂长的身份调至中阳纺织厂,1982年他被任命为厂党委书记兼生产厂长。当时是党委书记负责制,刚刚四十岁的李高成,成为这个近两万职工的大型企业的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同时也成为当时省里最年轻的正厅级干部。

那时候的李高成真是踌躇满志、傲视群雄,他发誓要把中阳纺织厂在他手里变成全国第一流的现代化企业。当时也正是国营纺织企业的黄金时期,原料源源不断,一点儿不用发愁,农民们争先恐后,靠走后门才能把棉花卖给厂里。市场更是供不应求,省内省外拉货的车辆每天都排成一条长龙,最多的时候能一直排到厂门外几里之遥。厂供销处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职员们,个个都被宠成了老爷相。工人们背过弯直骂,供销处的那些王八蛋真他妈的肥透了!

其实,谁也一样,那时的中纺工人多红,牌子多亮!中纺的厂徽戴在职工们胸前,让多少姑娘小伙子羡慕和眼红。

为了能到中阳纺织厂当个工人,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曾给李高成写过多少条子,打过多少电话!

李高成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完成了中阳纺织厂“文革”后的第一次全面技改工程。那时候,中纺需要的资金一点儿也不成问题,一个电话打过去,上千万的资金立刻就能到位。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像中阳纺织厂这样的企业会亏损,更没有人会想到像这样的企业会还不了贷款。中纺是不倒翁,是永远也折不了的摇钱树!

1983年,中美关系紧张,中国的纺织产品出口受到了限制。中纺也一样感到了压力,产品很快积压,厂里的大小库房都存得满满当当。事关重大,面对着这样的压力,究竟该怎么办?即便是省市领导也一样拿不定主意。李高成当时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决不停产,一分钟也不能停!那会儿不光是他,包括厂里的所有职工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中纺的产品会真的卖不出去。

没有人悲观,没有人气馁,更没有人感到绝望。厂里依旧是一片喧闹热烈的气氛,依旧是秩序井然,法纪严明。职工们按部就班,信心十足。惟一顶着巨大压力的是李高成,谁也说不清楚在那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李高成究竟睡过几个安心觉。常常是睡到半夜里,猛的一个激灵突然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

那时候,中纺的纺织设备已经全部经过更新改造,产量成倍地提高。连续十个多月的产品积压,库存数字已经是历年来最高库存的几倍之多!市里临时租用的二十几个库房已全部存满,市郊临时租用的三十多个库房也已全部存满,邻近县市租用的六十多个库房也一样全部存满!库存产品的资金额已接近二亿元人民币,贷款和外欠的资金额则达到了四亿五千万!

那时候的李高成怎么能睡得着,他的心整天就像悬在半空里,走路就像踩在棉花里,睡觉就像躺在云端里!头上的白发就是在那会儿长出来的,脸上的褶子也在那会儿多了几成,生生的老了一大截子!

可那会儿的班子多团结,人心多齐。如今,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领导成员,基本上就是那会儿的原班人马。那的确是经过了真正考验的一个班子,可谓患难与共、心心相印,没有那样的一个班子,也许就没有他李高成的今天!

那时候,他在全省大中型企业中率先制定了领导成员上下班不坐车的规定。他的家当时就在市区,每天上下班要往返近四十里地,他坚持骑自行车,风雨不误。中午同工人一块儿在工厂食堂吃便饭,晚上回到家时,最早也要超过十点钟。有天晚上,他夜里十二点多回家,到了市区过桥时,被几个公安认为形迹可疑,把他盘问了好半天。当他说自己是中阳纺织厂的厂长时,他们怎么也不相信,最后把电话打到厂保卫科,才算了结了此事。这件事经报纸披露后,曾轰动一时。一个正厅级的干部,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还真是一个大新闻。厂里的工人包括其他工厂的工人们,对此没有不受感动的。这样廉洁自律的好干部,如今在哪儿找去。

困境也就是那十个多月的时间,也许还不能叫困境,同今天相比顶多只能算是个暂时的困难。十个多月之后,产品销路便全部重新畅通,被打开的市场就好像是个饿了几百年的瘪肚子汉,有多少它就能吞多少。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连产的带存的,就基本上全部销完!当时正赶上各种棉织品涨价,中阳纺织厂库存的那些产品就好像囤积居奇一样反倒都卖了个好价钱!

那时候,中纺的钱有多少呀!真是富得溢金,肥得流油,只愁钱没法花!

也就是在那时候,1986年的3月份,李高成以全国优秀企业家、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劳动模范的身份,当选为副市长和市委常委。

当选为副市长的李高成分管工业和轻工业,由于是中阳纺织厂的老领导,自然也就对中纺更加关注和爱护,而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在中纺的问题上对他自然也十分放心。于是,到1986年年底,在他的一手安排下,经市委市政府批准同意,中阳纺织厂的领导班子做了全面调整。在当时已经是厂长负责制的情况下,他让五十九岁的老厂长原明亮、五十七岁的总工程师兼副厂长张华彬、五十四岁的女副厂长李素芝一并退下来做了厂里的顾问,而将他最信赖的干将,当时的副厂长副书记,四十八岁的郭中姚任命为厂长,将四十七岁的副书记陈永明任命为党委书记,将四十五岁的副书记吴铭德任命为生产副厂长,将四十四岁的供销处处长冯敏杰任命为供销副厂长。

李高成当时并没有一下子就放了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还兼着中阳纺织厂的厂长和党委书记职务。一直等到他彻底感到可以放手和可以放心了,他才先是免了自己的厂长职务,然后才免了自己的党委书记职务。

李高成对这个班子十分满意,市领导对这个班子也一样感到高兴。首先,这是个年轻化的班子,而且也是个久经考验的有魄力有能力的领导班子。整个班子平均年龄只有四十五岁多一点,在当时省内国有大中型企业里属于最年轻的。特别是他们在本厂的厂龄大都在十五到二十年以上,这也一样是非常不容易的。至少可以说明一点,他们已经经受了厂里职工和领导们的考验。能在一个厂干这么久,而且能一步步地走上领导岗位,足可以证明他们是有能力、有群众基础的。这真的不容易。

当然也有阻力。

老厂长原明亮和副厂长李素芝当时就对这个班子的组成有不同的看法,尤其是总工程师兼副厂长的张华彬对此反对得最为厉害。

他们反对的意见主要集中在厂长郭中姚和供销副厂长冯敏杰身上。

对郭中姚,他们认为能力不够,领导如此大的一个国有企业,如果缺少高屋建瓴的认识水平和高密集型的学术水平,是很难担此重任的,而在这方面,郭中姚是明显有欠缺的。由此,他们也就对李高成看重的所谓“魄力”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能力不够,却很有“魄力”,这样的领导是很值得让人深思的,有时候也是非常可怕的。总工张华彬甚至对李高成原来在厂里的一些举动也提出了异议,他指出李高成当时不顾产品大量积压拼命生产的做法其实是很冒险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不负责任的。当时的那种情况如果放到今天,那将是非常危险的,那是拿整个工厂和近两万工人的命运做赌注,是根本不符合一个现代企业的运作规范和准则的。而这种行为,给目前的这个班子造成的影响和暗示也一样是深远的。如果认为这也是“魄力”的话,那么,这种“魄力”同样是令人忧虑的。还有一点,他们认为郭中姚的道德作风也很让人感到怀疑和不可信任。尤其是对分管供销的副厂长冯敏杰的行为作风更为不满,在当时推销积压产品的手法和方式上漏洞很多,有很多人检举揭发过他们的问题。重用这样的人是很失人心的。

对他们提出的这些看法,李高成当然不能同意。

郭中姚虽然是中专毕业,但他早已自修完成了大专学业。何况学历并不等同于能力,学识也不等同于魄力。这么多年来,他是亲眼看着郭中姚成长起来的。他刚来中阳纺织厂的时候,郭中姚还只是个车间主任。当时郭中姚管理的那个车间是全厂最拔尖的,郭中姚本人也是多年的技术标兵和先进人物。他的开拓能力和进取精神全厂职工有目共睹,尤其是在郭中姚被提拔为副厂长、副书记后,在厂里最艰难最关键的那段日子里,他表现出了非凡的才能和坚强的毅力,特别是那种不辞劳苦的忘我精神,给李高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当时为了推销厂里的积压产品,郭中姚在前前后后半年的时间里没有回过一次家,几乎跑遍了中国的每一个地区。那积压的产品几乎有一半是他一个人推销的!回来后大病一场,人瘦了二十多斤!昏迷了四天四夜!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才恢复过来。这样的干部还能说没有能力,没有魄力?又怎么能说他的思想作风有问题?他们所说的作风问题,也就是郭中姚同他老婆离婚的问题。正因为他常年在外奔波,很少顾家,老婆才跟他整日打打闹闹、争吵不休,最终导致了家庭破裂。如果把这也说成是作风问题,那岂不是太残酷太褊狭了?至于对推销副厂长冯敏杰的看法和冯敏杰那些所谓的问题,李高成并不是不知道,对一些人的告状和检举揭发,李高成早已有所耳闻。其实,中纺供销处向来就是是非成堆的地方,凡是在供销处干过的人,几乎没有不被检举揭发、不被告过状的。凡在中阳纺织厂干过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认为供销处是一个肥得流油的部门。这本身就是一种偏见,总是认为只要一到了供销处就准能发大财。这样说别人其实不就等于是在说自己吗?看问题怎么能这样看?冯敏杰在厂供销处干了近十年,从来没有发现过什么大问题。供销处制定的那一套严格完善的规章制度,曾在全国纺织战线推广过,还受到了纺织部有关领导的表彰。而冯敏杰对供销处的严格管理,甚至可以说是极为严酷的。一旦发现问题,他从来都是照章办事,决不留情。只在近几年,他就严肃处理过七个人,有两个还被开除出厂。其中有一个李高成本人还给冯敏杰做过工作说过情,但最后还是被严肃处理了。其实,在那些告状和检举揭发冯敏杰的人里头,大都是被冯敏杰严肃处理过的人。这本身不就很说明问题了吗?

对这个领导班子持反对意见的那些老同志,作为市长的李高成即便是在当初也从来没有不满过。让这些老同志退居二线,同这些也根本没有关系。这些老同志的意见,当时他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其实都是为了这个厂子好,否则他们干吗要冒着得罪人的风险而提出这些相当尖锐的意见来?

然而,今天晚上他则实在有些生气,因为在今天晚上组织闹事的人里头,就有他们几位老同志!这是李高成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到底是因为什么?

工人们参与闹事,还情有可原,而你们都是老干部、老党员,你们的组织性、纪律性都到哪儿去了!莫非还对当初的那些事耿耿于怀吗?

要真是这样,那就太不像话了!三

还没到宿舍区门口,市长李高成就听到了一片喧闹声。

当小车开进宿舍区,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他估摸了估摸,至少也有七八千人,甚至更多!

李高成有些茫然地呆在车里,良久没能动一动。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多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就仅仅是因为没有工资没钱花了吗?

怎么会!

他突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假如这些人全都涌到街上去,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面对着这么庞大的人群,他知道不能开着车往里闯了。他必须下车走进去,走进工人们中间去。

胸口一阵揪心的疼痛,腿肚子阵阵打颤,几乎让他挪不下车来。秘书吴新刚及时地扶住了他,轻轻把他搀下车来。

他感到秘书吴新刚的两只手也在猛烈地抖着,他瞅了瞅秘书有些发白的脸,顿时也感到茫然起来。他突然感到自己竟是这样的虚弱无力,同时又是这样的孤立无助。平日里,他常常为自己所拥有的权力和威势感到暗暗吃惊而又觉得不可思议。而今夜,面对着这无数的人头,却让他感到原来那些所谓的权力和威势竟是这般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他真的能说动这么大的人群吗?他又如何能让这么多的人全都信服自己?

这行吗?有没有这个可能?

他感到自己心里越发没底了。“市长,咱们还进去吗?”耳边传来秘书小吴轻轻的又有些不安的探问。

他怔了一怔,一下子清醒了。我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缩手缩脚的?眼前的地方不是你曾工作了好多年的地方吗?眼前的这些工人不是你曾朝夕相处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工人吗?这才几年工夫,怎么就会有了这么多的戒心和疑虑?怎么就会变得这么生分了?到底是你变了还是工人们变了?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又如何会变成这样?“什么话!咱们是干什么来的?怎么能不进去!”李高成顿时振作了起来,有些发狠地说道,“走!跟在我后边。”

也闹不清是谁第一个发现市长李高成的,先是有人惊呼了一声,而后便有好多人喊叫了起来,等到一阵雷鸣般的喧嚣过去后,数千人的场地上便陡然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只剩下了一片呼吸声和凌晨刺骨的寒风声。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群,眼前人群的无数只眼睛也静静地看着他。

刺眼的路灯把广场照得一片煞白。他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激动,从人们的眼光里,他看到了一种信赖和期待,甚至还带有一种尊重和感激。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更没有仇视和敌意。刚才的那种紧张和不安似乎一下子全都不复存在了。“大家好!我是李高成,听说咱们厂里有了事,我特意赶来看看大家!”

站在最前头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职工嗓音发颤地嚷了一声:“李厂长,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来呀!”

一句李厂长,几乎把李高成的眼泪给拽了出来。他觉得这个老职工是这样的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他曾是干什么工作的,更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他紧走两步跑过去,一把拉住老人的手,嗓音也有些发颤地说:“老人家,是我!我是李高成,听说你们要进城找领导,我听说后,想了想,觉得还是我先来见见大家好。”“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人的眼里顿时湿润了,“李厂长,你如今是市长,我们找你不容易呀。大伙找过你好多次了,别说进你的门了,就是市政府的大门我们也进不去呀!”“我这不是已经来了吗,以后你们要是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来找我。我的秘书也在这儿,我说话是算数的。大家只管放心就是。”李高成说得非常诚恳,态度也一样非常真诚。“别他妈的再日哄人啦!我们要是不准备去,你这个当市长的会来吗!”人群中突然有个人像是在挑动似的喊了一声。“就是呀!到这会儿了还说这些废话大话!”“就让他给大伙说说,他今天到这儿到底要干什么,到底是什么目的!是要阻止我们进城,还是想来处理我们!”“说实话,我们根本就不想找你!我们这回进城也不会找你!我们要找就找市委书记,找省委书记!你跟他们本来就是一伙儿的,我们从来就没相信过你!”

李高成有些发愣地站着,只觉得头“轰”的一声大了起来。当这么多年市长了,从来还没有人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过他呵斥过他。放下的那颗心一下子又提紧了,好一阵子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紧张地回忆着,是不是刚才有哪句话说错了?要不,为什么仅仅只说了两句,就让大伙的情绪一下子全变了?“不要嚷!不要嚷!谁也不要再嚷啦!大家就先听听李市长的!等市长说完了,大家再说也不迟呀!”

人群前边一个老干部模样的高个子,回过头去像维持秩序似的使劲朝人群嚷嚷着。

人群很快又静了下来。“大家听着!李市长连夜赶到这儿,就是要听听大家的想法和要求。”秘书吴新刚大声地给人们解释道,“李市长要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他还会只带着我一个人来吗!李市长赶来之前,还再三对你们公司领导讲,大家不管有什么意见和问题,任何人都可以直接同市长对话。市长还给他们说了,立刻把公司保安处的所有人员全部撤走,决不准跟群众有任何对立情绪……”

吴秘书的话还没有讲完,人群里“哗——”一声便再度骚动混乱起来。“你骗人!全是胡说八道!你们从来都是明一套暗一套,就会日哄我们老百姓!”“你让市长跟我们说!他到底是怎么跟那些公司领导说的!”“公司的领导刚才在喇叭上讲过,说市里的领导马上就到,说我们如果还是执迷不悟,将会受到严厉的处分和制裁!凡是领头闹事的,绝没有好下场!不管是什么人,查到谁就是谁!你们跟那些当头的那样说,跟我们这些老百姓又这样说,你让我们怎样才能相信你们!”“你们现在就到附近看看去,看看那些保安处的人撤了没有!要是撤了,我们马上全都回家去!”“你们根本就没有一句实话,如今你们当官的都一样,有几个是好东西!”“把那个哄人的秘书轰下去!让市长给我们讲!”“李市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先把这个问题给我们讲清楚!”“让市长讲!”

…………

李高成再一次发愣地呆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原来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公司的领导们对群众竟会这么讲,居然同他的原意截然相反!

简直就没法让人相信!

但你又不能不信,好几千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讲,莫非这几千人都这么商量好了的在骗你?而这仅仅是在不到二十分钟里发生的事情,谁会有这么大的组织能力?谁又会有这么大的威望和鼓动力?这有可能吗?

而如果这些领导真是这么讲的,那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拉大旗,作虎皮,想把群众吓回去?或者是借机想把一些人整一整?但不管怎么做,都太可气太愚蠢太不像话了。

这个经理郭中姚,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是这样的水平?莫非是给吓怕了?闹晕了?或者是把自己的本意给领会错了?抑或是在电话里把话给听错了?但这又怎么可能?

而让他心里感到极为震撼、极为痛心的是,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这个地方,干群关系怎么会紧张到这个地步?真让人难以置信,这里的领导怎么还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展工作?还怎么当领导?还怎么领导得下去?在这样一个大公司里,究竟还会有多少人听他们的?

他不禁又想到了市委书记杨诚不久前给他说过的一句话,杨诚在同他商量中纺的班子问题时曾对他说过两次,中纺的群众对现在的领导意见很大,这个班子应该考虑换一换了。

…………“请市长讲话!”“市长为什么不吭声呀!”“没法说了是不是!敢不敢把你们背后讲的那些给大伙说出来!”“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嘛!”“李市长有胆量就把你的指示亮出来!”

…………

一阵群情激昂的呼喊声,使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突然明白,现在根本不是核实这些事情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把他的原意原原本本地给群众重复一遍。当时怎么讲的,现在就怎么讲,一点儿也不能含糊,一点儿也不能更改。即便会引起麻烦,也绝不能隐瞒。

但几乎就在同时,人群中突然猛烈地骚动起来。在一阵狂呼乱喊中,就像在人群中杀开了一条血路似的,冲出了一队人马。由公司近一百多个保安人员护卫着,总经理郭中姚、党委书记陈永明、副总经理吴铭德、冯敏杰等几个公司的主要领导,气喘吁吁、神色慌乱地向他跑了过来。郭中姚一见李高成,几乎连眼泪也掉下来了。“李市长,我们按你的吩咐,都在老干部中心等着。没想到他们会把你拦在这儿,更没想到他们会围攻你们。”郭中姚一边说,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泪水,“李市长,这些你都看到了,他们真的是撇下心要闹事的,我们……”“同志们!全体职工们!大家要冷静,一定要冷静!”就在这当儿,公司党委书记陈永明大声地对群众喊了起来,“大伙听着,李市长连夜赶来,就是为了解决咱们公司的问题的。大家都知道,李市长很忙,而且身体也不好。大家一定要平心静气……”

人群中一片混乱嘈杂,似乎根本没有人听他的,也没有人在乎他在讲什么,其实,人们也根本听不到他在讲什么。相反有好多人呼喊着要把他轰走:“一边去!让他走开!我们不想听他说!”“你那一套我们早听够了!你算什么!走!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我们就要听市长的!李市长,请你站出来跟我们对话!”

…………

站在一旁的副总经理冯敏杰猛然跳到附近的一个台阶上,好像忍不住似的对人群喊道:“市长来了你们还这样,还有没有一点儿组织性、纪律性?你们这样围攻谩骂市长,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们考虑过后果没有!这样做像话吗……”

冯敏杰的话很快就被一片呵斥和骂声给淹没了。“滚下来!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冯敏杰!要脸不要脸呀!咋还有脸往高处站!”“把那个腐败分子拉下来!让他滚开!”“操你妈!”“滚!”

…………

面对着群众的愤怒和谩骂,李高成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他这个市长此时此刻要是同这几个人搅和在一起,或者要是被群众认为自己同他们是一伙的,这个乱子可就真的闹大了,说不定马上就会闹得不可收拾。他必须马上站出来,讲实话,讲真话。特别是要立刻澄清事实,化解群众的误解。

首先,他指示公司保安处的所有保安人员立刻全部撤离现场,就是附近也不准逗留。公司的领导除了郭中姚一个人外,其余的也立即全部离开这里,各回各家,等候通知。今天来这儿就是要直接同职工们对话,而不是来跟公司领导对话。让公司的领导离开这里,职工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必有任何顾虑。有问题的说问题,有意见的谈意见,即使是检举揭发、上访告状的事情也完全可以在这里说。如果有人打击报复,不管是什么人都可以直接到市政府找市长面谈。

最后,他给群众照实讲了一遍刚才在电话里对郭中姚讲的那些话,一点儿也没遗漏,一点儿也没回避。说完了,然后他又让郭中姚给大伙讲,他刚才在电话里讲的是不是这些话。

郭中姚立刻对群众说道,李市长在电话里确实是这么讲的。至于刚才公司的广播里讲的那些,是播音员在编稿子时临时加上去的,具体是怎么加的,谁让加的,是根据什么加的,回去一定立刻查清楚,肯定会给大伙一个圆满的交代。

当总经理郭中姚说完后,李高成也立刻让他离开了。

这时,李高成面前的人群早已增加了许多,至少有近万名职工拥挤在宿舍区这块不算大但也绝不算小的场地上。

这个庞大的人群此时突然静得出奇,也不知道是市长的话感动了大家,还是市长的举动再次赢得了大家的信任,近万双眼睛都默默地盯着这个又瘦又弱的市长李高成,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走动。

李高成的眼睛顿时又湿润了。

这些人太信任他李高成了,太信任政府了,也太信任这个国家了。

他突然想起了当初自己入党时的誓言,今生今世,一定要全心全意地为老百姓谋福利,对党,对人民,永远要忠诚,永远也不要辜负他们对自己的期望,面对着老百姓,要永远说实话,做实事……永远……四

清晨五点二十分,职工们终于推选出了同市长对话的代表。

准确地说,这应该是一个代表群体,正式代表有三十五名,具有发言权的代表有十二名,列席旁听的还有近一百人。

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一个小会议室里,被挤得满满当当。

而老干部活动中心外边的近万名工人,不仅没走一个,而且由于天就要亮了,人数仍在迅速地增加。把这么一个只有三层、不足三百平米的小楼小院围得水泄不通。没有一个人随便说话,没有一个人胡乱走动。整个宿舍区一片空寂,好像连时间也凝结了。

全厂能出来的职工可能都在这里了,此时此刻都在这里默默地等着,在等着一个事关自己命运的谈判结果。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期,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逼人的冷空气使许许多多上了年纪的老职工都在不断地猛咳着,呛人的廉价的纸烟味四处弥漫着,抽烟时一闪一闪的亮光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寒风飕飕飕地刮个不停……

这一切,就像一场恶战即将开始,那气氛,那情景,让所有的人都感到紧张不安,都感到无法平静。

对这种感受体会得最深的则是市长李高成。

他刚才对工人们说了,你们要到市委市政府去请愿,去上访,不就是要找领导吗?我是一个市长,直接找到我,直接同我对话,不也可以了?今天我来,你们就敞开说,先看看我解决得了解决不了,如果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什么事也不顶,那你们再找市委市政府的其他领导也不迟,就是再找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也一样可以。为什么非要今天集体上街不可?而你们上街的目的不也是为了解决问题?不要有什么顾虑,更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以为我会对大伙怎么样,想想这有可能吗?

市长说到这里时,鼻子禁不住阵阵发酸。说句良心话,工厂的这种现状,工人们的这种处境,能同自己这个当市长的没有关系吗?把一切原因都归于市场经济、归于深化改革带来的,从根本上讲,这也同样是一种没有任何责任心的腐败行为!几十年了,眼前的这些工人们,不就是因为相信国家、相信政府,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领导指向哪里就毫不犹豫地奔向哪里,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流血流汗,即使牺牲了也心甘情愿,从来不讲报酬、不计得失,以极少的收入,以极大的奉献,才换来了国家的不断进步和长治久安吗?如今,党和政府号召人民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改革,为了这场改革,工人们依然是国而忘家、利不苟就,同样付出了最大的代价。然而现在,当工人们连工资也发不出来的时候,连过年过节以至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水平也成了问题的时候,你能再说这是由于改革带来的吗?你能再说这跟你这个当市长的没有关系吗?工人们听了国家的,而如今又怎么能说这一切跟国家并没有什么关系!

从共产党诞生的那一天起,工人们就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都奉献给了党,他们始终对党忠心耿耿,充满信心,希望党领导的改革事业能给这个国家以富强,能给自己以小康。即使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们还是企盼着党能给他们解决问题,企盼着公司和厂里能再度好起来……

你能说他们是想闹事吗?他突然为自己产生过的一些想法感到万分的惭愧和内疚。这样想对得起他们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会议室里没有暖气。代表们说了,因为公司里没钱,凡是集体场所,自入冬以来,一律不供暖气,所以,会议室里给人的感觉就像在冰窖里一样。加上灯光也很暗,就显得更冷。虽然挤进了百十来号人,依然让人冷得哆嗦。李高成尤其感到冷得出奇,出来时由于着急,没想到带一件大衣,而平时家里、办公室里、小轿车里的暖气和空调,又让他衣服穿得很少,这一冻,几乎冷得他腿肚子直抽筋,两只没穿棉鞋的脚阵阵发麻,都快没了知觉。幸好有个老工人给他拿来一件军大衣,这才使他稍稍暖和了一些。

怎么会这么冷?真能把你的心都冷透了。

他默默地瞅着眼前这些全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脸,突然感到是这样的熟悉又是这样的陌生。当年他在工厂里时曾开过多少次这样的会议!这烟雾缭绕的气氛曾给过他力量和信心!当时为了推销那成千上万匹的积压产品,干部和职工们曾给他出过多少主意,想过多少对策,熬过多少个不眠的夜晚!那时候,虽然很苦很累,但同这些职工和干部们的感情却很深、很融洽!而如今,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生分了?是因为自己的地位提高了,还是因为自己对这个厂关心得少了?或者是工人们对自己的看法变了?

他从工人们的眼里看到了这种距离感和生疏感。按说,像自己这样的一个老厂长,大凡一回到自己当初曾付出过无数心血的工厂时,同自己曾经心心相印、朝夕相处的职工干部们,应该有着一种怎样的感情和情谊!应该有多少亲切的话要说!而如今,却怎么会成了这样,全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就好像瞅着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就好像是在盯着一个怪物!

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了?

就仅仅因为公司停工停产,工人们发不了工资么?

不,绝不像。如果仅仅是这样,这些人就不会用这样的一种眼光来看自己了。

也许只有到了这会儿,他才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几十年了,他曾主持召开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会议,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会议让他感到如此的被动、沉重和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无从说起,但又非说不可,他真的没想到会这么难。他不禁感到自己这个市长是这样的不称职,这样的没有水平。

见他好久一声不吭,气氛也就越来越显得紧张起来,会场顿时陷入了像窒息一般的死寂。

没有人给他解围,也没有人给他主持会议,更没有写好的现成稿子让他照本宣科地念一念。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是他一个人,也只能由他一个人来解决。这是他自找的。但你如果不自己找上门来,这件事最终还得找到你自己头上来。主动也好,被动也好,都只能是你这个当市长的事情。

他竭力把自己纷乱的思绪迅速地集中起来,想想自己究竟应该先给这些代表们讲点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齐声喊起来:“把喇叭搬进去,我们也要听市长讲!”“扩大器,扩大器!就像公司里的头头那样,让市长对着扩大器给我们讲话!我们大伙都想听!”“我们上当上够了,我们不放心!”

…………

李高成略一沉思,立即对会议室前排的几个代表说:“完全可以,就照工人们要求的那样做,马上把扩大器和喇叭都装好,咱们在里边讲什么,就让外边听到什么。”

效率出奇地高,一下子涌进来七个电工,不到一刻钟,一切就全都安装完毕。而且效果也出奇地好,同广播电台的现场直播的效果几乎一模一样,连会议室里的咳嗽声、桌椅的移动声,外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这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让李高成的情绪完全缓和了下来。有人还递过来一杯热乎乎的茶水,身上的寒意立刻驱散了不少,两只脚也不怎么感到麻木了。

大约六点钟,天色渐渐发亮的时候,对话终于开始了。

自然是李高成先给大家说了几句,他说得依旧很诚恳,对公司现在的状况也深感痛心。大伙有什么就说什么,本来就是专门来听大伙的意见的。不管有多么尖锐的问题,大家只管说出来就是,而对大家提的这些意见和问题,日后要是有什么人有打击报复的嫌疑,市政府对此绝对不会等闲视之。这个公司本来就是大家的,大家的公司只有大家来爱护才能生存下去。所以,该说的就说,该讲的就讲,大伙要是不关心这个公司、不爱惜这个公司,还会冒着这么大冷的天,到市委市政府去找领导?

然后就是代表们发言。

让李高成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发言的竟会是厂里级别最高、资格最老、最有威望的老红军,中纺建国以来的第一任党总支书记丁晋存。

也许是由于灯光太暗的缘故,李高成确实没有看出眼前的这个老人居然就是丁晋存。老实说,让丁晋存这样的老前辈以这种身份坐在他对面的台下,真让他有点如坐针毡、无地自容。当老人家站起来准备发言,当他终于认出了他就是丁晋存时,他不禁愣了一愣,赶忙走下台来,一边要让老人坐下,一边对老人道歉说,他真的没有认出来,真的没有认出来。你这么大年纪了,又是这么冷的天,一晚上不能休息,真让他心里感到难过。

丁晋存说了,你就让我站着说吧,站着说话也利索点。你难过我心里也一样难过呀,公司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咋能好受得了。像今天晚上这事情,你想想我能睡得着吗?

丁晋存已经八十四岁了,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一点儿也显不出老态龙钟的样子。他说话的节奏不紧不慢,声调也不高不低,但话里有话,很有分量。

老人家说,他首先得声明一点,对职工们今天晚上的这种做法,他是坚决反对的。怎么能这样搞?动不动就成伙结队地到省委市委门口找领导、讨说法,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能拿对付国民党的办法对付咱们共产党吗?这就叫数典忘祖!这么多年了,咱们党什么时候跟咱工人三心二意过?什么时候不都是依靠的咱们工人阶级?有人说了,共产党到了这会儿,早都靠到钱上头去了,还靠你什么工人阶级。屁话!共产党要是不靠工人阶级了,那还能叫共产党吗!眼下国家政府有点困难,有点麻烦,我说咱们就咬紧牙关顶一顶,勒紧裤带再熬一熬,只要咱们能过了这一关,一切不就全都过来了吗?难道这会儿的日子真的就过不去了吗?连“文化大革命”那会儿还不如吗?连自然灾害那几年还不如吗?再说难听点的话,还会不如国民党那会儿吗?还会不如旧社会吗?有些人闹来闹去的,不就是想让国家给发上两个月的工资吗?就算给咱们补发上两个月的工资,从长远来看,又能顶什么大用?当然,有的人真的困难,一家人都在咱们这个厂,没了工资,真是过不去了呀!可今天咱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莫不是咱们这么多的人真的都过不去了?我不信,我绝不相信。即使是今天来了这么多人,我还是要说,我不同意这种做法,啥时候我都坚决反对这样做!

丁晋存说到这儿,突然把话题一转,声调也明显地高了起来。“我反对工人们这样闹,并不等于我没有意见,也不等于我认为公司里没问题。现在的一些领导,真是太不像话!太不像话!花天酒地!作风败坏!以前的哪一届领导能像他们这样!公司如今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可他们好像一点儿也没当作一回事!该吃照吃,该喝照喝,该玩照玩,该出国的照出不误!说什么如今的风气就是这么一回事,不陪吃不陪喝不陪玩就什么事情也办不了,放他娘的屁!这共产党的天下敢情就是吃出来的、喝出来的、玩出来的!共产党打天下的那会儿,两手空空有什么!凭什么建起了一个新中国!要是凭吃凭喝凭玩,老百姓会为你流血卖命打天下!这种人哪儿还有一点共产党的人味儿!出国说是要搞什么考察,说是要跟什么尼日尔、尼日利亚合资联营。跟尼日尔、尼日利亚合资联营,你们跑到俄罗斯去干什么!跑到美国、英国、法国去干什么!跑到香港、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去干什么!既然是考察,那又带着你们的老婆去干什么!就这么前前后后两三年,钱花了几百万,屁也没考察出一个!几百万、几百万哪!这都是工人的血汗钱呀!要是你家的公司,你会这么干吗?你的家人不把你撕了吃掉才怪!你手下的人把你千刀万剐了都不解恨呀!几万工人怎么养了这样一群流氓王八蛋!败家子!真是败家子呀……”

说到此处,丁晋存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会议室外边黑压压的人群里也同样是一片死寂。

很多人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在脸上擦了一把又一把。

李高成有些发怔地呆在那里,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德高望重的老红军、老领导,对公司现在的领导竟会是这样的一种看法。而这种看法是这样地震撼了他,以致让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这个公司究竟是怎么了?公司的这些领导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

接下来发言的是六十七岁的老工人马得成。

一头灰白的头发,一脸像刻上去的皱纹。同丁晋存完全相反,他真的是老态龙钟、腰背佝偻,连说话的嗓音也已经很弱很弱了。

马得成说他从来也没有过想闹事的意思,他说他一家子十四口人都在中纺工作,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他就是想跟着大伙到市委省委找领导给点救济,给孩子们谋点工作。说到这儿,马得成止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即便是大哭,那声音也一样沙哑细弱,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揪得人心疼。他一边哭,一边说,厂领导让我们自谋出路,各找各的办法,可我们一家子真的没办法,实在找不下路子哇。这辈子一家人就靠了这么个厂,我到这个厂时十七岁,我的老伴到厂里时才十五岁,我的两个儿子两个姑娘也都是初中一毕业就进厂上了班,我的孙子孙女也一样,都是出了学校进工厂。我们这一辈的,都已经成了棺材瓤子了,过一天算一天,如今连退休金也拿不上,早点死了也就不给儿孙们添麻烦了,我们还能图个啥呀。儿子姑娘的,如今也都四十大几的人了,年龄大了,负担也重,身体也不行了,年轻人还找不下工作,谁还会用他们呀!做点生意吧,又没有本钱,就是借钱也没处借去,像我们现在这样子,谁敢把钱借给我们呀?其实,我们这些人又做得了什么生意,不瞒你说,我快七十的人了,连一回“面的”也没打过。孙子孙女的,年轻人总还好办点。好工作找不下,赖活儿总还有的做。孙子每天打打工、拉拉煤什么的,挣几个算几个,还可以给家里接济点。到这步田地了,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两个孙女,都在歌厅里给人家陪唱陪跳呀!孩子一回到家来,就哭得两眼红肿。孩子说了,我日后还嫁人不嫁人啦,那些成天泡歌厅舞厅的,有几个是好人。孩子真的是没法活人、真的没法活人,我们这些当爹当爷爷的,心里整天就像刀割一样哇……

一时间,老人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会议室里一片啜泣声。

良久,老人像是发疯似的哭着喊道:“李市长,李市长!我们什么要求也没有,真的什么要求也没有!他们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就是再腐败,我们也认了,就让他们腐败去吧,没人能管了他们,我们也就不管了。可不管咋腐败,只要能让工厂开了工就行,只要能让我们上班就行哇!我们这些工人没别的本事,不会偷,不会抢,不会坑蒙拐骗,就会干活,就会卖力气呀!别让公司再停产了,千万不能让公司再停产了,再停产这个公司真的就要垮了呀!要是到了那一天,让我们这些工人都去靠谁哇……”

老人再次嚎啕大哭。会议室里好多人也止不住地跟着哭出了声。尤其是围在会议室外面的人群,那一片恸哭声在会议室里竟也清晰可闻!

李高成也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在工厂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且不说老工人说的话对不对,只老人家对公司的那份感情和真诚,就足以让所有的人感慨不已。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工人吗?而有这样好的工人还不能把公司搞好,那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还怎么有脸去面对世人!

还有一点强烈地戳割着他的心扉的,便是老工人对公司领导的那种态度!他相信老工人的话不会有假,但有一点还是让他无法接受,经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个领导班子,真会这么腐败,真会让工人们这么无可奈何吗?

接下来是原来的老总工程师张华彬发言。

老总工张华彬也明显地老了。这个国民党时期毕业于名牌大学西北工学院纺织系的高材生,年轻时可谓仪表非凡、卓尔不群。国民党败退时,对他恩威并举,力劝他到台湾组建一个大型纺织企业。当时连机票也给他买好了,他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留了下来。自留下来以后,在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中国的纺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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