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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3 14:2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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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约翰·巴勒斯

出版社:鹭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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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新的原野·冬日阳光

清新的原野·冬日阳光试读:

前言

1837年生于纽约州卡茨基尔山区农场的约翰·巴勒斯,是一位崇尚大自然的学者和作家。故乡绵延不断的山脉、开着野花的草地、色彩斑斓会唱歌的鸟儿,把童年的巴勒斯带进生机勃勃的自然王国,然而,把巴勒斯引进自然文学王国的向导却是爱默生、梭罗和惠特曼。《牛津美国文学辞典》这样介绍巴勒斯:“通过在其家乡卡茨基尔山脉一带的敏锐观察,在爱默生和梭罗的影响下,成为继两位超验主义大师之后伟大的自然散文作家。”他的自然散文集《延龄草》和《冬日的阳光》为他赢得了很高的声誉。1873年,巴勒斯在哈德逊河西岸购置了一片果园农场,并在那里亲手设计和修建了一幢石屋,称之为“河畔小屋”;1875年他又在距“河畔小屋”两英里处的山间盖了一所简易的房子,称之为“山间石屋”,他在这两处贴近自然的乡间过着农夫与作家的双重生活,并创作了《

清新的原野

·冬日阳光》、《日光》、《自然之道》、《鸟与树》、《叶与蔓》、《枫树下》等作品。英国作家爱德华·卡彭特在给惠特曼的信中这样描述巴勒斯:“一个带着双筒望远镜的诗人。一个更为友善的梭罗。装束像农民,言吐像学者,一位熟读了自然之书的人。”

巴勒斯过着隐居的生活,但是他的足迹显然并不仅仅局限于故乡的山林之中。作为大自然统一的整体,他渴望在地球上行走得更远,渴望双脚触及到更广阔的世界,渴望感官和心灵捕捉到更加丰富多彩、更加生机勃勃的自然界。《清新的原野·冬日阳光》便是他游历英国的旅行笔记。1883年5月,约翰·巴勒斯再度来到大西洋彼岸,仿佛带着某种使命一样,几乎漫游了整个大不列颠岛屿。他探寻苏格兰和英格兰的田野、森林、湖泊,古老的建筑和历史遗迹,他寻访乡野——这也许正是他的本意所在,在漫游的途中,他的眼睛和耳朵敏锐地捕捉着大自然丰富的色彩和声音,森林、草地、山谷、溪流、羊群、野花、会唱歌的小鸟、精灵般的昆虫和小动物,他对这些事物痴迷地观察,悉心地体验,微妙地领悟,几近出神入化的境界。他以优美的文字和诗性的语言绘声绘色地将它们描述下来。显然,只有集伟大的自然学者和伟大的文学艺术家于一身的人才能担当此任。他寻访放牧、割草或耕作的农夫,以欣赏的眼光赞美他们的劳动。他叩访那片岛屿上最伟大的作家和诗人,卡莱尔、华兹华斯,他们是那片土地上的灵魂和精神象征,而他似乎更钟情于前者,他怀着虔敬之心两度拜访卡莱尔的故乡,参观卡莱尔家族在苏格兰乡间的墓地,以及卡莱尔在伦敦的故居。他走近这位作家,研究他的历史、他的精神世界和孤独的心路历程。

约翰·巴勒斯不愧为“美国乡村的圣人”和“走向大自然的向导”。读《清新的原野·冬日阳光》,你会觉得仿佛跟随他一道踏上了游历大不列颠的旅程,当汽轮在海上向着远方的陆地行驶,迎着海风,大自然彼岸上的气息扑面而来,然后映入眼帘的是风景画般迷人的乡村景色,来自大自然纯粹的音响更是不经意间令你沉醉,并久久难忘。清新的原野

第一章 英格兰的自然

当我们还在海上漂泊,相隔数英里,便嗅到大西洋彼岸第一缕自然的气息,那是从爱尔兰乡下人的烟囱里飘来的煤烟味。那么亲切,简直就像壁炉边的气味!它在内心搅动,以重现那些久已忘怀的往事。人们熟知这作为旧大陆特有的、混合着泥土的芳香与成熟的、岁月深处古代遗物的气味。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燃料能产生像泥煤这样令人愉快的香味。除非哪个爱尔兰人缩小到非常小,张大鼻孔,才有可能在捕捉祖先的燃料之香上唤起一丝模糊的记忆。厚积的、油腻腻的泥煤——森林和植物历经若干年代留住的精髓——是那么独特,在这个古老的世界上先于我们躺在这里;它由植物缓慢成熟而积聚,因生命灭绝、文明逝去而形成,无数生物的生长成就了人的生命和灵魂。而如今,泥煤已减少到只够滋养霉菌的数量。

伴随着烟囱呼出来的气息,从那儿很快飞来了烟囱燕,它们疲倦地落在汽船的甲板上。令人兴奋并暗含着某种象征——维吉尔和里[1]奥克利特斯的鸟儿。这燕子熟悉欧洲每一个村舍的屋顶和烟囱,熟悉破败的修道院和古城堡的残垣断壁。除了那漆黑油亮的胸脯,它看上去跟我们的谷仓燕没什么两样。那紧挨着眼睛的小巧的黑脑盖儿以相同的样式呈现,身上的羽毛闪着钢蓝色的光泽,剪刀般的尾部,可爱的脚爪,以及愉快的吱吱的叫声,也都与谷仓燕别无

致。但是它的习性却与众不同。欧洲的燕子在烟囱上筑巢,而与烟囱燕一起鸣唱的我们的小鸟或雨燕,则把巢筑在谷仓或房子的缝隙里。

我们毫不怀疑我们乘坐的汽船,它的导航者正是这些小燕子,事实也说明:航标灯总是明亮地从港口那儿指示我们,那里天空晴暖。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我们自己正航行在海峡之间,在夏天充足的阳光里取暖。在海上沙漠里经历痛苦和禁食的十个日夜之后,终于航行到克莱德海湾,从那里继续往前行驶到格拉斯哥。5月中旬一个晴朗的早晨,天空阳光灿烂,大地一片碧绿。人们经历了什么,只有这些人自己知道。在苏格兰的无数个坏天气里诞生了一个好天儿。而当这个好天气确实到来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为它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所有好天气里的精神和情感尽在其中。因为气候适宜,雨雾中带刺的玫瑰正在开放。据说,在5月里,这样的好天气其实不难遇到,不过,像我们这般幸运,能经历一连串好天气的时候并不多见。我们进港的那天仿佛是从上百个天气里挑选出来的一个好日子。

在经过大西洋海湾之后,情绪不佳的旅行者变得愉快起来,人们精力充沛,目光中充满了爱和友善。轮船的甲板是观光最难得的胜地,它刚好无遮无拦地提供了视线所需的高度。然而我们还是大大低估了一些有利条件:苏格兰的阳光像威士忌般令人迷醉,克莱德河流域的风光跟欧洲附近的风光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欧洲,几小时里在你面前闪过的仿佛是经过删节的、什锦一样拼在一起的景致——左边是高地、湖泊和带顶的城堡一样的峭壁;右边则是低地、园林和农场,庄园主宅第的甬道和无与伦比的绿地。而眼睛是守旧的,喜欢永恒和秩序井然的面貌,为了平和而心满意足。苏格兰威士忌般美妙的海滨上散落着石屋,这些石屋由坚硬的砖石建筑而成。此外,你可以看见清新的田野、放牧的牛羊、爬满长春藤的墙壁、高大的植物、完好的[2]道路、青翠的群山。景致随处可见。我们在格里诺克湾前逗留一小时,而后在潮汐涌动的浪峰上让我们的船随潮水慢慢起伏。在这里,美丽的风景环绕着我们。你几乎可以听到牛在青葱的草地上吃草的声音,这让人觉得就像自己在品尝那草。无疑,这里是乡村的天堂。我们能看见土埂上的毛茛科植物,在右边的草地上,一只云雀的歌声间或传到我们的耳朵里。事实上,这一段航程没有什么可爱之处和新奇的地方,给人的印象只是坐在海上的汽船里到远离故乡的地方去。后来,我们突然从荒凉的水域进入一片绿洲,阳光照射下的风景里几乎看不见水。

当你离开格里诺克市不久,克莱德河变得比运河还小,它环绕在牧场的堤坡间。在巨大的汽轮甲板上,独特的、最具吸引力的乡村景色和声音召唤着我们。置身在碧绿的园林、生长着

叶草和谷物的大地构成的绿色海洋中,你可以看见农场上的日常事务——播种、栽培、犁地——如同在大西洋中部看到的一样。嬉戏的小牛和蹦蹦跳跳的小羊羔在举行模拟海豚和旗鱼的表演。船行驶在水道上,在萝卜地和数英亩新栽的马铃薯田之间,你惊叹于船只无需纤夫,只需用纤绳在船头施加一点拉力,同时一个人在船尾左右轻推,它就上路了,如此这般。不久,我们来到克莱德造船厂,在那里乡村和田园风光与其他景象强烈地混合在一起。“先是母牛,而后是铁船”,正如一位航海者观察到的。牧场或草地,小麦或燕麦田,环绕在它的旁边,其中没有一英寸废弃的空地,无数的轮船钢骨架像生长着的光秃秃的铁森林。叮叮当当锤打铁器的工人像许多聒噪不休的啄木鸟,这样的场景在世界的其他地方简直难以想象——一种庞大的机械、商业和建筑的情趣,与宁静而简朴的农场、家庭工作相融合。你可以从那些没有完工的汽船甲板上一下子跳到波浪翻滚的麦田或温彻斯特豆地里。令人惊奇的是,虽然大量的造船厂坐落在克莱德海岸上,而这个地方的自然环境没受到工业的任何破坏。

至于制造厂和铸造厂以何种良好的方式堆放钢铁,你看不出任何迹象。仿佛这儿不断增加的汽船都是从土壤里长出来的,没有废品和垃圾,有的只是不停的喧嚣相伴随。它们像牛栏里的一排牛密集地站着,几乎每道工序都彼此照应。偶尔牛栏将会变得空落,因为汽船刚好下水了。那等待下水的船只上挂着飞扬的标志旗,船骨涂了油脂或化石皂,正准备一声令下便入水。此时,两艘如此巨大的海洋船正等待我们检阅。我们朝后看,发现最后的障碍物或楔形物从其中的一艘船上移走,那个怪兽般的大船便悠闲地下到水里,以最温文尔雅的步态慢慢地滑进洋流中,那若无其事的态度不难想象。我惊奇于它开始下水时的缓慢、优雅和沉着,这样令人困惑的问题不知是如何经过周密的研究而解决的——刚好用足够的力量,连一盎司也不多余。就这样,依照对狭窄河道的运算数据,船只被与向上或向下的洋流成对角地放入水中。在如此宁静的乡村景象当中,观看这样一只船——世界上最大的船,在如此平静的河岸上画出阴影线,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但这是在英国,它拥有小的湖泊和江河,有宁静的、灌木丛生的旷野,此外还有强烈的环游世界的兴趣和能力。我注意到同样的景象在我的家乡很少这样令人愉快。那里从来没有这样的简洁和整齐,船厂的花园与甘蓝园从来就没有肩并肩过,制干草的农民也不与造船工人毗邻,更不用说奶牛和钢铁巨轮在彼此的视野里戏水。我们离开宽阔的河岸和参差不齐的国境线,感觉到这里的人和自然界蔓生的植物都比旧大陆更挺拔舒展。

对于那种绝对的宁静,或许我至少是准备好了的,并将表现出对山区生活的挚爱。它们在远处呈现,被沃土上柔和的绿色所覆盖,仿佛可以用手将它抹去。当你向着那里靠近,你会发现那些草地,看起来就像一首首田园牧歌,卧羊山陡峭而多石,即使它没有野性和蛮荒的面貌。在家乡,人们习惯认为山地或者是贫瘠的巨石堆,有嶙峋的岩石和悬崖,或者是别的覆盖着原始森林的峭壁。但是这儿的山地是高原地貌,山丘如散步的绿色绵羊一样起伏平缓,山上少有树木,仿佛浸泡在永恒的春天的源头,永远充满绿意。我不希望我的卡茨基尔有任何不同,我只对自然如何创造了这样的苏格兰高地感兴趣。砍掉森林,将表面所有坑洼彻底磨平,把松动的石头研磨成粉,再从头到尾覆上草皮,到处展示那些残留的石头。然后,选择几片黑色的小块地绘上石南花,经过耕作达到柔和的效果。辅之以湿润的气候,使它们得以及时复苏,为这些牧羊人的山丘带来一些类同的地方。于是,遍布整个风景画的将是那样一种新面貌——在那里,颜色柔美、富于传奇和人性化的自然衣衫,穿在了古老的大地上。这是一种在绘画和文学中习见的表达方式,但是在我们这边的大西洋土著人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古朴的、原汁原味的、如此视野开阔的空间——此外,还有来自时间和人类历史情感的魔力,漫长岁月的成熟和改良的影响,和对于那片土地所付出的爱——都自然而然地使沃野的深处沉浸在非常温和、湿润的气候里。

出人意料的是,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和诱惑力来自这幅风景画——那种沉思的、回忆往事的感觉不请自来。正如在我们的恶劣气候里生长着荒凉和严酷。在这里,湿润的天空下,大自然布满甘美的果实。一个人懂得,为什么这芬芳的旧大陆曾经如此支配了我们的画家和诗人的情感与想象力:因为它渗透了人类的品质,并因时间长久的贮藏而松软肥沃,它是岁月留下的极其精炼的膏脂。二

来到英国,我游览那些著名的风景名胜比参观一般的自然景象要少些。我想长时间地、充分地将自己浸泡在甘美而仁慈的山水之中,进一步体验十一年前一个秋天匆忙拜访时留下的印象。因此,我抱定决心围绕乡村

周漫游,那都是一些小地方,比如一座坍塌的用于储藏的祖传阁楼。在英国,任何东西都能让你从大自然立刻转到具有悠久历史或美丽传说或充满艺术情趣的地方。

我的旅行日记是提纲式的,记录了一些主要的行程。[3]

在格拉斯哥逗留两天之后,我们沿着罗伯特·彭斯家乡的小巷走下去,第一次体验到英国乡村风情的美丽和可爱,以及苏格兰小客栈的幽静和舒适。天气异常晴朗,沿着顿河一路行走,艾尔郡柔美的风景让人沉浸在无穷的快乐之中。从那儿向北穿过苏格兰高地——往上可以到达洛蒙德湖,往下到卡特琳湖,然后经过特鲁萨克斯去到卡伦德,再到英格兰首府爱丁堡。在爱丁堡小住几日后,出发去卡莱尔[4]的故乡,在那儿度过五天愉快的时光。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游历了威[5]廉·华兹华斯的家乡。6月10日到达伦敦,在那儿待了一周以后去萨[6]里和汉茨,为寻找夜莺花去四五天时间。直到7月中旬,我一直徘徊在伦敦的周围,频繁地去乡村远足——向东,向南,向北,向[7]西。一次,横过英吉利海峡进入法国,长时间漫步在波洛格内附近的小山丘上。7月15日我们开始了向北的归途旅行,有几天是在斯特拉特福德逗留,找到一家叫红房子客栈的旅馆小住,以恢复过度旅行消耗的体力,然后再进入湖区进行较长时间的旅行。从格拉斯米尔湖畔到北威尔士,的确差不多都是在山地漫游和观光。7月的最后一周,[8]我们又一次进入格拉斯哥。7月25日,从格拉斯哥港起航踏上归途。

如果与一个情趣相投的同伴在一起,我很可能会进行更多的徒步远足。正如在英格兰和苏格兰两地我进行了短暂而愉快的旅行。在爱尔兰北部的莫维尔附近用半天工夫散步,那里是绝妙的适宜散步的乡村——公路是那样干燥、平坦,走起来格外轻松,人行小道密集而松软,空气凉爽宜人。一天晚上,我和一位朋友从罗彻斯特步行到梅德斯通,半路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夜路漆黑。我们决定找一家路边的小旅馆投宿,以便在早上观赏到肯特郡旷野的风光,但是那些乡村旅馆拒绝接待我们。这使得我们不得不连夜赶了八英里路,后面的四英里走得非常匆促,为的是在旅馆关门之前到达梅德斯通,那里11点钟关门。在这个夜晚,我了解到英国接骨木在开花的时候有多么芳香,离得老远就能嗅到一股令人销魂的香气。奇怪的是当我采集那花的时候,那花香刚好像我们自己的体味,并不怎样为人喜欢,但是只要离开几码的距离,潮湿的空气就仿佛给它加了香料,散发出令人愉快的香味。这儿的接骨木长成了真正的树,我发现一些接骨木大约有七八英寸粗,二十英尺高。早晨,我们经过另一条路往回走,去博克斯里[9]教堂,在那儿做礼拜的人习惯于停留在去坎特伯雷的半路上,欣赏肯特郡优美的景色——谷地和蛇麻草地。有时,穿过风景区的路像一条人行小道,夹在长势茂盛的农作物之间。偶尔,新犁的土地以一种古怪的面貌呈现。土壤在白垩上形成,到处都是巨大的碎石片。这些碎石片使土地外表裸露出清晰可见的白色物,大地呈现出仿佛被播种了厚厚的尸骨的样子——那是具有绘画效果的大腿骨。然而,这些古老的尸骨在灵巧的手中变成了实用的建筑材料。它们出现在英国南部所有的古老教堂和古代建筑物上。当地的人们将燧石凿成方砖型,燧石方砖表面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有一种明显的水晶效果。在英国,我看见一小块最精美的建筑装饰燧石,镶嵌在坎特伯雷大教堂所属的一座古老建筑物的前墙上,它清爽、透明、亮晶晶的,正如温暖的铅灰色箔片。

我们从罗彻斯特步行到格雷夫森德,越过迦得斯山丘。那天天气温和,时而阳光普照,时而阴云笼罩,天空中响着云雀的歌声,满眼都是丰饶景象,波浪翻滚的小麦正值扬花时节,被猩红的罂粟花断断续续隔开。不久,天色将晚,泰晤士河上点缀着星罗棋布的船只。我发现,在肯特郡难得见到牧群和牧场,因为土地太珍贵了,它差不多都让位给了小麦、燕麦、大麦、蛇麻草、果园和菜园。

随后的几天,我们从费维赛姆步行到坎特伯雷。从汉伯顿山顶上望向宏伟的大教堂,我们被它慑服了,正如一个世纪以前它慑服了那些走痛双脚的虔诚的朝圣者一样。据说那些朝圣者走到这个地方便不由自主地跪下来。看起来这很有可能,这儿的景色实在太美了。大教堂耸立在城市之上,好像后者是大教堂的基座,教堂就在基座上静息。这次散步,我们路过了坎特郡几个有名的樱桃园,那是我曾经见过的最省钱的树和最好吃的水果。我们进入一个果园,打算向果农们买些水果,但是他们拒绝出售。他们说,他们没权力这样做。但是他们中的一个人跟随我们穿过果园,神秘地说:“我们有一些樱桃。”他装满了我同伴的帽子,并飞快地收取了我们所付的先令。我们回到公路上,越过铁丝网的栅栏之后我才发现我的衣服已沾染了焦油。原来,是铁丝网上涂抹的焦油和油脂的混合物弄脏了我的衣服——这种独创性的设计正是为了给侵犯他人土地者做个记号。我们坐在树荫下,边吃水果边擦拭我们的衣服,这时一列骑自行车的人从我们旁边经过。我转过头一瞥,刚好看见坎特伯雷大教堂——捕捉到来自汉伯顿山上的第一景观——我躺在身后的草地上,在坎特伯雷大教堂墙壁的阴影笼罩下,凝视一群寒鸦绕着城堡盘旋,而后飞远,在我头顶上方三百英尺高的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些看起来充满野性的山峰或高耸入云的绝壁上,空中的禽鸟在那儿筑了巢,什么也别想干扰它们。禽鸟把自己的房子建在巨大建筑物般的山岩中,是十分惬意的事。至于树林或悬崖,鸽子、八哥、寒鸦、燕子、麻雀们更喜欢在那里安家。但愿某些事物能引起大自然相应的感觉或生命内部的悸动!但是它们的内部给人的深刻印象只不过像坟墓,是坟墓里面的众多坟墓。你自己的脚步声就像是过去时代的回声。这些大教堂属于“更新世”时期人类信奉宗教的历史。多么巨大,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惊人的美和力量!但是在我们今天的时代里,它们却像海岸上的贝壳一样空寂。此刻在教堂里面,冷漠、空洞的教义掸去过道里的灰尘。在坎特伯雷,我看见五个教徒在唱诗班里唱歌,旁边是人数相同的好奇的观众。我的目光却不能够从高处污迹斑斑的窗户上挪开。如果我敬神,那些庄严的遗迹将受到我虔敬的赞美,并毫不怀疑那些启示灵感的信仰。在它们下面,是一些华丽、现代的纪念品陈列窗:彩色的玻璃,当然!喧闹、世俗、空洞、浓墨重彩,这些就像珍贵的宝石和美玉的结合体,满是深奥和浓厚的色调和质地,它首先是严肃的,不会引起你的注意。起初,我的眼睛不能注视它们,直到它从坚硬和空洞的光线中退缩回来。

从坎特伯雷到多佛的途中,我花掉一天中的部分时间沿绝壁去福[10]克斯通。有一条不错的山道环绕在绝壁边缘。这个小岛的特征是简洁干净,沿着海边没有一英寸空余的地方。连绵起伏的景色里,在风中飘荡的麦田和青草正准备收割;犁和收割机来到白垩的绝壁边缘。当你坐在莎士比亚悬崖上,两脚在三百五十英尺高的半空中悠荡,你只要向后仰身,就能够到上面生长的谷物和猩红的罂粟。我从没见过如此安静美丽的田园风光。然而这样的场景在一个人的意识里却是平淡的:没有野性和未开化的痕迹。岩石松软而易碎,仿佛是白垩的面包,大海轻易就会将其吞掉;小山丘像刚出炉的味道鲜美的食物,切好了,一片一片被饥饿的大自然吃掉。坐在那儿,我没看见“乌鸦和红嘴山鸦”飞在“半空中”,但是有一种鹰——“岩鹰”,被我下面的小生境所惊扰,从一个山顶飞到另一个山顶上。那低语声像起伏的波涛,在无数慵懒的小圆石上擦过,这样高,无人能听到。

我奇怪,为什么莎士比亚有多卵石的海滨而没有沙滩,现在我明白了多卵石的原因是:沙滩不长谷物。正如我已经说过的,白垩形成于丰富的燧石岩球。因为海滨被大海所吞食,只把这些圆形的大块石头留下来,并很快被磨成了光滑的小圆石,在海浪的撞击之下发出奇怪的叮叮当当、咔嗒咔嗒的声音。穿过海峡,在法国那一边有更多的沙滩,但那里发出的是泥浆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悦耳。

在伦敦其余的漫游中,我愉快地记起一个星期天,逆泰晤士河向温莎漫步。天气晴朗,小舟在河上畅行,海岸上挤满了步行者和郊游的人。年轻而充满活力的伦敦,男人和女人为了户外清新的空气和水,像山上饥饿的牧群潮水般往前涌。我从未见过和想象过这样的情形。在泰晤士河岸,有时在右边,有时在左边,那些地方看起来是属于公众的。但是,不是私人的领地,却有着贵族气质。[11]

余下的散步围绕温彻斯特和索尔兹伯里,那里有更多的宗教圣地。在大教堂里最具人性化的建筑,是一座欧洲中世纪骑士或称勇敢王子的雕像,它静静地挺立在他的坟墓之上,脚边是他忠实的犬。对这条犬的记忆令我感动。在所有的事物当中,只有它警觉地注视着,[12]正如当主人睡着了的时候它在守护他一样。我注意到克伦威尔的军人打坏狗的鼻子和耳朵比打坏那骑士的要少。

我们在斯特拉特福德散步的时间更多。在水上划一会儿船之后,步行穿过教堂前绿草如茵的低地、芬芳的牛矮树和三叶草。在溪流边坐了一小时,享受田园美景和温暖的阳光。午后(这是个星期日),我步行穿过田野去肖特端,然后沿公路行走,在别致的低矮茅舍当中的篱墙处走到了尽头,那里有一条人行小道将你领到宽阔的公路上。阳光洒满原野和大路。沉浸在英国乡村仲夏的景象和声音之中,就在此时此地,我在笔记本上作了如下一些简短的记录。“7月16日。在浅盐水湖的远处,天气晴朗,微风徐徐,下了一会儿的小雨,气温大概华氏七十度,是适宜工作的温度。三叶草——白色、红色、黄色(以白色为主)的花朵包围着我。红的鲜润,白的硕大。鸟的叫声清脆悦耳,金翼啄木鸟鸣叫,三声两声敲击耳鼓,听起来更像是麻雀的歌声,只不过更加谦卑:‘嘻,嘻,嘻,看——见——了’,或者‘除非,除非,除非你——快——乐’。蜜蜂落在三叶草上,草皮土厚实而松软,上面生长着两三种类似于红顶草或有针芒的黑麦的野草。窄叶的车前草、毛茛草和我所不认识的黄色小花,还有各种颜色的蒲公英和夏枯草属的植物,让你陷入二十英尺宽的野花带之中。两个主日学校的女孩子躺在另一边的草地上。许多男孩子在玩游戏,多半是玩纸牌,他们坐在不远处的另一片草地上。对我来说丝毫感觉不出有仲夏的迹象,大自然还不成熟,草叶嫩绿而鲜润,水流充沛而欢畅。我坐的草地上生长着西洋蓍草和草莓。车前草开着芬芳的小花。沿埃文河岸,绣线菊开得正旺,散发着肉桂的香气。野玫瑰在灌木篱墙里到处点缀。野生铁线莲眼看要开了,从外观上看跟我家乡的铁线莲差不多。小麦和燕麦随处可见,当然,道路的转弯处除外。白云像羊毛一样轻柔,夏枯草呈紫黑色。走出几步远,我上了大路,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宽的公路,大约有十六英尺宽,路基跟通常见过的公路一样坚硬光滑,路边有十二英尺宽的草地,白色和红色的三叶草花飘着芬芳。富饶的田园景象在我的周围展开。在远处,西边蓝色的山丘凉爽清新有如6月一般。大黄蜂到处飞舞,它们身上的绒毛比我家乡的黄蜂更多。靠近路边的田里有一张犁,它如此笨重,以至于以我的力气几乎不能挪动它——它至少相当于美国犁的三倍重。这里的土壤像灰泥,十分干燥,犁过之后碎成的小土块,遇到潮湿空气变得又黏又硬——莎士比亚的土壤——拥有世上最优秀最具才华的品质,黏性的产物,固执的黏土堆!这里的土地很少翻浆,而大面积的翻浆以融化的样子出现——那是真正的草皮的波浪,上面有着白色三叶草花的纹饰。“7月17日。在去往沃里克的路上,那里距斯特拉特福德两英里。早晨,明朗的天空上飘着洁白、轻柔有如细羊毛般的团状积云。一路上到处开满了可爱的黑莓、罗伯特香草花和一种在家乡被称作葳蕤的植物,后者以一种金黄色的棒状花穗在仲夏散发香气。金翼啄木鸟和鹪鹩的音符从这里那里传来。山毛榉树上落满了嗡嗡叫的大黄蜂,它们大概在采蜜,不用说,蜂蜜看起来比我们那里更盛产。这儿的风景像一座保管完好的用大树圈起来的公园,在绿草的海洋里有一座阴凉的岛屿。放牧的羊群和牛群正卧在草地上休息。就在刚才,感觉微风带来割草机的咔嗒咔嗒声,在这儿,这种声音是少有的,因为大量的草靠人工收割。风车的巨臂静静地在地平线上升起。一位绅士坐在闪亮的车子上,一队人马疾行,男仆跟在侍从的身后,绅士驾驭着马车。当他落下车闸的时候,我听见车闸的磨擦声。一只云雀飞走了,接着是一声圆润的母牛或小牛的哞叫,绵羊的咩咩声和乌鸦刺耳的呱呱声。有稀少的几座房子,在远处树林的后面零星散落着。翠鸟的叫声比我们的金翅雀更具穿透力,却不够动听。只有草地成熟的样子暗示着仲夏的到来。路边生长着几种薄荷草,另有一些白色伞状植物。到处是英国傲慢的野草和荨麻。每隔一段距离堆放着修路的材料和大块石头。这里的道路只在冬天修补,尔后,路面一直保持岩石一样的坚硬和光滑。没有膨胀或不平坦处的积水,路面摆脱积水像摆脱人行小道。小山丘上路标指示,斯特拉特福德距汉普顿露西三英里。我转身看见在两棵树之间的莎士比亚大教堂。我躺在宽阔温暖的山谷里。小山的下面有许多植物。‘我希望并赞美上帝留住这美好的一切。’这是那位老妇人的话。我在小村舍前停下脚步买姜花蜂蜜,被窗子上的一个标签吸引住了。‘一便士,先生。请劳驾,这是我自己做的,先生。我不离开这个打开的前门(打开前门是为了让我出去),除非我去菜园里。’她说。一只鼬鼠在我前面的公路上跑过,有只小鸟在谴责它。一只死刺猬腐烂的尸体躺在树篱边,仿佛一种圣物。我看见一株叫约翰麦芽的植物在开花,还有起绒草和一种开小旋花的植物。一种植物长着头状芽苞,有我手指头般大小,白中透着淡紫。宽阔的大路边,长满了草一样的芬芳苜蓿。树篱中的女贞开花了,小小的白色圆锥状花序散发出香甜的花香。‘当它开花的时候,就像贞女一样纯洁。’步行去邮局的路上,坦尼森说。这条路在高大的树木之间,它们是山毛榉树、木岑树、榆树和橡树。所有的田地四周都围上了树木,它们在远处看起来是水墨色的。一株肥大的蓟长在路边,就像我在家乡看到的一样,上面落着几只白脸少刺儿无家可归的大黄蜂。这里的乡间,蓟是很少见的,除了荨麻,蓟是所有珍稀野草中的一种。其实,了解苏格兰蓟的地方不在苏格兰和英格兰,而是在美洲。”三

英格兰如同位于紧挨源头的流泉边——流泉流经这里,大地总是郁郁葱葱,空气凉爽、潮湿,冬天没有霜冻,夏季没有干旱。它应该感激墨西哥湾从南方的海洋里带来的暖流,在那里,泉水从大地深处涌出来——气温偏低,但温差小,冬天多雾,夏天多云。性情温和的气候,使夏季雨量充沛,以前或许就一直是这种稳定的地质形态。各种形状的云,满眼翠绿的景色,对于美洲的旅行者而言以前连做梦也没梦到过。绿色来自于永恒的5月,嫩绿的草与枯萎的草不断更替,像落下的雨水一样均匀而普遍,遮盖着山脉、悬崖和谷地。深秋的落雪使景物的轮廓变得柔和而圆满。此时,植物脚下的土壤保持肥沃和新鲜的养分。岩石的影子好像从云上落下来的——一种绿色的雪——紧贴在粗糙或有斜坡的岩壁上,像潮湿的床单。在小山谷和沟壑里,雪积得最深。只有最高的苏格兰和坎伯兰山脉的山顶和断崖是裸露的。在它们的下面,没有树木的山坡相当潮湿、清新,水滴不停地滴落。草,草,草,还是草。阳光下,其他的乡间有这种草做的软垫、地毯和窗帘吗?甚至树木之间也长满了草,我看见人们在森林中割草。草生长在岩石上、围墙上、古城堡的顶部和屋顶上。冬天,有时候干草籽儿会在羊背上发芽。草皮土通常用来盖住石头围墙,那墙上的草也像在土地上一样长得葱葱茏茏。似乎空气中飘着的沉积物——缓慢地落下,这些黑泥煤般的壤土聚集在所有暴露于风雨中的事物外表,牢固地附着,有利于一些较低级植被的形成。一些腐烂的沉积物加厚了土层,直到草和其他植物及时生长起来。古老的城堡和大教堂的墙壁维系了各种植物的生命。在罗彻斯特城堡上,我看见两三种巨大的野生花朵从地面向上攀援一百多英尺,旅行者们被诱惑得不顾危险爬上去采摘。石头似乎发了芽。我的同伴在远处勾勒下一群惊人的红色和白色花朵的素描,这些花长在罗切斯特大教堂的一面扶壁之上。土壤可以攀到任何高度,看起来空中的确有不错的壤土。我疑惑,在乡下,一个人如何能解决落在脸上和手上的煤尘而保持自己的干净,这是一件很难办的事吗?一只没有清洗的手很快长出叶子,无论它接触到什么。因为拖延或者疏忽了用水和肥皂清洗,一个人将很快被绿色的壤土所覆盖,就像森林中的树干一样。如果雨水不足以清洗干净,我不怀疑英格兰的所有建筑物的屋顶将在几年中被草皮土覆盖,雏菊和毛茛草将会在上面开花。多么快呀!所有的新建筑都披上了同时代流行的外衣并因此而怡然自得。那么,人们一定会从英国宏伟的建筑梁柱和纪念碑上,欣赏到莎士比亚的诗句——那尚未打扫过的石头,被邋遢的时间弄脏了。

人们也一定见过那些苏格兰和坎伯兰的山脉,欣赏另一行诗句描述的力量。草皮山脉间跳跃着啃草的羊。

草皮山是未打扫过的石头,拥有并利用了它们的不断增加的污垢的资本。这些巨大的多岩石的高地填满了泥煤,那正是屋顶和肮脏的人手上的乌黑土壤,它们不断加深和积聚,直到可以滋养最好最甜美的草。

这些山脉正是具备了草皮和草的特征——吸引我说到它们的柔软——我从没有在书本上或画布上读过或见过那样的风景。它们像坚硬嶙峋的岩石在刻刀和画布上呈现。在这儿,我把它们看做4月或5月葱茏而鲜嫩的牧场——它宽阔,是羊群欢快散步和野兔聚集的乐园;它没有树木,没有灌木丛,没有疏松的大石头,没有作棚架用的石材或峻峭的悬崖;它通常是丰满的、阴柔的、起涟漪的,或者给人以这样的深刻印象,仿佛岩石刺穿下面广大无边的优良草坪,向天空传送草皮,将草皮撕碎,到处播撒,却能完好无缺地大面积保留草坪的原貌。

在苏格兰,我登上本维纽山,它不是苏格兰山脉中最高或者最崎岖的山峰,样子却是最秀美的。在这里,我的双脚很少离开草地或沼泽,经常踏入其中就像走进浸足了水的海绵。我希望有一条干燥的路,却往往找到了一条潮湿的路。厚厚的、松软如蜡的草皮渗着水,我没有被悬崖阻碍,却被湿地阻碍了。那里乱七八糟的野草或杂乱无章的石头本可以阻止我前进,而我却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选择一条属于四十五岁男人的路。我在跋涉过程中只是弄湿了鞋子而没擦伤脚。偶尔,一大堆泥煤在一个幸运的地方,在水的怀抱中赠给我一条路,接着却是一条几码宽、一码多深的沟。初春的景色向四野蔓延,成片的野花是少见的,只有草无处不在。有什么小东西突然跳跃着出现在我面前。原来,是一对镶着金环羽毛的乌鸫从岩石后面急匆匆地朝我看了一眼。随后进入视线的是羊和小羊羔,雪白的小羊紧挨着显然是脏兮兮的大羊,它们之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水坝隔开了。白色麦穗在岩石间掠来掠去,山雀展示着它像云雀一样的尾巴。这里没有树林中的风声,没有树,没有干枯的树枝和树干,完全摆脱了山顶上的野性。而在山顶上,风围绕着裸露的岩石吹口哨,在石楠花当中呜呜鸣叫。但是在最大的山上,因为有森林的覆盖则不会发出鸣响或吼叫声。

我在此逗留了一个小时或更久,凝视着环绕四周的绵延山脉。从本洛蒙德山往西八到十英里的地方,方圆几百英尺的蔷薇包围着我。从这里远眺,可以看见四个山顶上的积雪或缩小的冰河。环顾四周,可见四五幢房子,它们大都是简陋的牧羊人的住所。太阳普照大地,流动的云低低地漂浮,擦着较高的山顶上的岩石。空气中充满了古怪的白雾,像被冲淡的牛奶,那种效果只在家乡的薄雾天里才看得到。“毕竟,景色中有一种温驯。”我把这样的句子当即记录在笔记本上,“或许因为干净、葱郁的山区特征显得不够庄重,也不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没有成熟和力量感。岩石间的农作物在任何地方显露出来,几乎遮住了你的脸;它使风景破碎得毫无意义,露出不算苍老的围墙以及墙上的裂缝。墙上没有什么东西鲁莽地悬垂,没有老上帝的暴怒和狂欢。”苏格兰崎岖不平的大自然不比一只山羊更具野性,当然也缺乏美洲驼鹿和驯鹿的温顺。景色之中到处有宁静和舒适的地方,土著苏格兰语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本维纽山及周围崎岖荒凉,而苏格兰旷野的地貌特征是高原沼地,从山顶到谷底,再到广袤的丘陵或绵延起伏的平原。黝黑、寂静、忧郁,也许就是这样,但你从来不觉得它特别荒蛮。“广大而不残酷的孤独。”提到高原沼地,卡莱尔如是说。土地黝黑而多泥煤,通常多有沼泽,石楠花跟生长在林间草地上的一样低矮。牧羊人的村舍或探险家的“盒子”屋散落在山冈上。苏格兰的高原牛,牛毛蓬松而独特,然而沼泽和山脉上的植被却近乎被修剪过一般整齐。我发现,孤独感不是来自那种森林中的寂静和暗淡,而是来自空间的开阔和沉郁。大自然对我们不是不相容或不友善,准是因为或贫瘠或荒蛮或危险的景象产生了这种印象。石楠花和棘豆像永恒的影子,跟随着你的脚步。一个人渴望看见树木站在远处,并向它们的枝干挥手致意。泉水从山上跳跃而下,甚是悦人耳目。至于湖——没有什么比洛蒙德湖和卡特琳湖更美丽的,尽管有人希望新大陆过剩的岩石给他们的美景添置一个花岗岩的底座。四

英格兰的大自然是典型的。古老的桥和大教堂都是用大量的石头建造,那些石头是如此柔软,以至于人们常常用折刀将他们姓氏的首写字母雕刻在上面,就像我们在树皮或一片松树木料上所做的一样。在斯特拉特福德,一张卡片贴在古老的教堂外面,恳求来访者戒除他们这种粗野的习惯。你在那儿看见的名字和日期比过去的一个世纪还多。沿着公路行走,我经常发现那些洁净的石桥防护栏被字母和数字所覆盖。在彭斯的故乡,旅行者造成了同样的破坏,他们从古老的顿河桥上切下碎片,使桥栏不得不进行维修。一个人可能用他的袖珍小刀切下拱门的门闩,然而这些古建筑比帝国存活得还长久。距格拉斯哥几英里,我看见一座古罗马桥的遗迹,桥的拱形结构显然跟大约15世纪以前第一个罗马人的战车通过它时一样完美。在后来的世纪里,时间车轮忽略了它。在这片陆地上,一切看起来像被慢慢地、轻轻地驱策而过,只有一点点磨损和破败处留给了这古老的公路。

英格兰不是一个花岗岩和大理石的国家,而是属于白垩、泥灰土和黏土的。古老的火成岩之神不能自我坚守,它们被埋藏并被转化成尘土,而使更现代的人文主义的神性忍受着动摇。陆地是使原始力量灭绝的绿色墓地。公路和铁路将山丘砍出深深的伤口,你很难说出土壤在哪里结束,岩石从哪里开始,正如它们被吸收、被混合,最终成为一体一样。

了解英格兰自然的关键,正是那些花岗岩成长到成熟、圆润,能在草间流动;正是原始的力量和繁殖力变得温驯、平静,并上升到较高的形态——泥土粗糙痛苦的外壳变得香甜可餐。如此的机体和物质,存在于色彩和事物之中,令人觉得真正的草根一定比通常扎得更深。那些粗糙的、处于自然状态的、不和谐的花岗岩在哪?它似乎相当浅薄,在这惬意的土地上很容易从大自然走进画布或者诗行。不需要附加任何条件,这种理想化的事情已经发生。旧大陆深深地埋藏在人性化的土壤下面,而新大陆仍然最大限度地处在自然状态,像未被消化的硬盘子。这正是一个人愿意回忆这些神出鬼没的场景的原因。你似乎会产生对每一片原野和每一个山顶的幼稚联想,当你站在上面注视的时候,大自然全部的人性化便发生了。土壤里混合了人类的思想实质。这些原野上交替出现了凯尔特人、罗马人、英国人、诺曼底人、撒克逊人,他们在这里生活、散步、交谈、爱和受苦,因此一个人在家乡、在他们当中感觉到血缘般的亲切。祖国,的确!她的每一寸土地都产生了人类的生命,并随着时间的流逝成长为敏感而有意识的肉体和精神的存在。

英格兰像在角落里紧挨烟囱的一个座坐位,散发着人类居所和家庭生活的芳香。她有着岛屿的舒适与和谐,用岛上的简朴同大陆迥异的生活方式相对照。作为所有人的邻居,友好而亲切的空气遍布每个角落。它满足于填充每个人对家庭温暖的渴望和大地上他们所挚爱的居所的芬芳,而不满于人们对野蛮、残忍、原始的渴望,正如我们的诗人在他的诗中所描述的:渴望,渴望,渴望原始的精力和大自然的无所畏惧。

但是,也许在大自然的实质里面我们最大的渴望是以此为生。至少,我能想象到一个人很容易满足于英格兰的风景为他所提供的一切。

陆地的地貌预示了那种迟缓的、始终如一的、保守的意志。在事物内部有一种沉着、节制的自然力,到处留下了它们存在的痕迹——那是一种可爱的自然力,充满令人惊奇的诱惑力。一个人不会忘记在地球的这一半人类可能发生的演变,而时间将会证明,有一些事物对生命的持久更有利。

英格兰风景给人的强烈印象是宁静。对于眼睛而言,特别是对于美洲人的眼睛,从未有过这样恬静的感受。实际上,美洲过分地倾向于将它的风景中的污秽与壮观混合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反差,处处给人不安的情绪。而这里,野外大自然十足的宁静就像梦一般。这宁静又如涨满了的潮汐:治愈世上的每一处伤痛,覆盖所有的海岸,每一个难看的污点都被隐藏掉,满眼都是溢满的、碧绿而宁静的潮水。(我看不见林肯郡的沼泽,也看不见约克的荒野。)这种宁静,部分取决于时光打磨和经年耐心彻底的管理所带来的成熟和老道,部分取决于大自然自身温和的、有节制的禀赋。她是心满意足的,是快乐的结合,是丰衣足食。她膝下有一大群子孙后代,脚下的路在令人愉快的地方延伸。树叶多么稠密而厚重!原野的草皮多么厚实而均匀!溪流与河水多么平静而盈溢!没有毁坏的边缘显示出来,没有遍及的沙化造成的荒芜,也没有难看的漂石堆!对于归来的旅行者,他将刚刚离开的新英格兰的树木和林中的叶子,与纽约稀疏零乱的面貌相比较,发现这个不尽人意的结果可能是缘于粗糙的土壤和多变的气候。我们的树叶在仲夏的样子好像头发立在树梢上,森林是狂野的,仿佛受到惊吓的样子,或者像刚刚从淫荡中恢复过来。在强烈的光和热中,树叶不像在英格兰那样朝着阳光分布、簇拥在枝头,而是退缩、隐藏在彼此的后面,没精打采,垂头丧气,躲在角落里免受光线直射。在英国,由于淅淅沥沥的雨和过度的潮湿气息,树叶垂得更低,树枝更加悬垂,光线较少也较弱,树叶把自己安置在合适的角度以便捕捉到全部的光和热,因此也给观赏者的眼睛呈现出更完满更舒展的外表,叶子聚集在枝头靠外面的地方,致使里面的树枝相对来说是光秃的。欧洲的平顶树看上去就像帐篷,所有的树叶都长在外面,里面的鸟鸣声如同在室内回响。薄暮就要遮住梁柱,小无花果树里鸟在倾谈。[13]

丁尼生有诗云。在远处,有大量坚固的岩石。同样,欧洲的枫树是真实的,这种树木生长在我们的大西洋沿岸,也保持了在旧大陆的习性。有几年,我记录下了枫树在离我的住所不远的公园里的生长情况。我发现,这里的枫树不如我们本土的枫树轮廓雅致和微妙,但树叶颜色更深更繁茂也更坚实。叶片更大、绒毛更少,把树冠挤得满满的。夏天里,每一株树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暴露在风雨之中,树的一侧叶子严重枯萎。进入秋天,枫叶好像被轻轻地、急速地刷上了金黄色,树枝的外缘变成浅黄,颜色逐渐加深,而叶体仍呈绿色。正是这稳固的雕塑般的特性,使英格兰枫叶填满了画家的眼睛。枫叶手感柔软如羽,形态千变万化,它们的样子自然不太容易画下来,因此画枫叶也就不是那么轻松愉快的事情了。

同样,原野里和山丘上的草皮也是真实的。草和我们人类一样,即使最老的牧场,也总要穿或多或少的衣服,使得牧场与牧场在外表上不尽相同。经霜打过或被太阳炙烤,这里厚那里薄,草在一个地方乖张,在另一个地方则显得可爱而温驯。只有时常利用沉重的滚轧机,大量浇水,修剪草尖,我们才能得到接近完美的草地,在英格兰和苏格兰甚至以此提高羊的放牧量。

当跟我们自己的田野相比较的时候,你会发现,正如达尔文所揭示的,大量的蚯蚓以及它们较大规模的行动,为那些平坦和肥沃的田野做了大量的工作。然而,这些小小的强有力的机器在使土地松软和平整方面,显得不如在旧大陆上。家乡更潮湿、更深厚的黏土层,它的肥沃为人类所拥有的年代已久,大量的养料,温和的气候,等等,都更有利于蚯蚓的生长和活动。的确,依照达尔文的理论,创造了英格兰花园的园丁绝不同于这种不起眼的小精灵。它耕地、排水、通风,将土块碾碎、施肥,还把土地耙平。它不能运输岩石和石头,但是它能够埋葬它们;它不能挪走古老的墙和人行道,但是它能破坏它们,把大量的排泄物堆在上面。达尔文说:“在英格兰的大部分田野,超过十吨重的干土每年一次地通过蚯蚓的身体带到地表。”“当我们注视一片广阔的被草皮覆盖的区域,”他进一步阐述,“我们应该记得,那片土地所依靠的美好事物是那么多,而它的平坦主要归功于蚯蚓的劳动,所有的不平坦都慢慢地被蚯蚓给耙平了。”

我深信,在我们的地形中,只有少部分蚯蚓在以这种方式活动,多数则因恶劣的气候而被抑制了。但是英格兰好像盛产这样一些温和的、永不疲倦的、乐于行善的代理人。我已经提到,地形表面达到的效果正如土壤上覆盖了雪,也就是说,雪来自别的方向,而堆积物是蚯蚓从地下以同样温和的方式均匀地带上来的。

我说过,这里大自然的宁静和平衡体现在谷地里,不亚于体现在草皮和树叶中。一个人也许看见一望无际的小麦、燕麦、大麦、豆子,等等,像湖水一样平静;每根麦秆或豆秆都一样大小和高矮。当然,这意味着管理得到位、适度,在这背后也有大自然的协调一致。英格兰风景的宁静超过部分人为活动在其中所造成的毁坏。这些古老的桥那么安静地卧在平静的河流之上,人们是怎样不费力气地修整,使之在公路上从头到尾保持完美!双脚发现一条舒适的路,眼睛也一样发现了,在那里,身体感觉协调,精神感觉和谐。那些被常春藤覆盖的墙壁和废墟,那些耕作完的田野,周围那一排排的树篱,那些由树木围绕的别墅,以及那些庄重的灰色建筑,全都为风景捐献出了和谐与宁静。或许在其他国家你看不到放牧是这么悠闲自在。当一个人在春天或夏天里欣赏英国的田野时,他的第一印象是,牛羊朝着牧场蜂拥而去,甚至不为牧场主所发现,它们就已填满了草地。眼下它们正静卧在草地上或者在树荫下面做梦。然而不久你就会发现到处都是牧场或者类似于牧场的地方,没有野性十足、杂草丛生或者不毛之地。羊群环绕牧场撒开大网,它们散落在草地里,直到它们的眼睛无处不在。羊们心满意足,风景里也因此有了宁静的成分。

英格兰温和湿润的气候以两种方式促进田野呈现惊人的绿,也就是说,通过气候变化来激发植物生长和衰败。当草很快地跃出地面,成熟的茎或叶很快衰落下来。田野里没有像我们那样留下来的干草,没有干燥的草秆和枯叶保存整个冬天,直到腐败并模糊了初春的容貌。所有死去的东西很快更替为植物的壤土。在5月的森林中,很难发现上一个秋天留下来的干叶子;在田野和灌木丛里,抑或沿着公路,看不见杂草茎与衰草的痕迹。然而,我们那里野生的躺在牧场上和山顶上的杂草,总是呈现出或多或少褐色的烤焦了的样子,这种样子来自于上一年枯草发白的茎杆,几乎在整个初春的草地上都看得见它们的影子。而在英格兰几乎一年里有三百天下雨,与大不列颠岛上一样,从壤土到草的转变非常迅速,反之亦然。

第二章 英格兰的森林:一种对照

一个人很难恰如其分地称道英格兰的乡间和田园之美——她的田野、园林,她那开阔的高地与肥沃的低地。在英格兰,你只要在乡村瞥上那么一眼,就会看见她的全貌,那耕作过的田野开阔、明朗。的确,欣赏英格兰你就能饱览人类持久、整洁完美的杰作。你看到最完美的园林向远处伸展直到覆盖一个帝国,看见风景中新鲜的草地记载的两千年历史,有节制地浓缩进一个国家。没有沙漠,没有浪费的[14]空地,每一路得土地都充满了生机。无边沃土的精华浓缩进狭窄的田野,并凭借最精细的管理使之复苏和发展。那些田野像食物摊儿,让牛露出满意的笑容;那些河流从未离开河道,那些山脉是牧羊人的天堂;那些开阔的林中空地,洁净、庄严。满是狭长如教堂走廊一样的景色,正所谓半是神话世界,半是田园牧歌——你在哪里能发现那样美的风景呢?野蛮和残忍逃离了,岩石拖着像被单一样的草皮,整个被绿色覆盖。丘陵因盖了厚厚的植物壤土而显得丰满,当它们这样那样扭曲的时候,山坡便呈现出皱纹和涟漪,样子像肥胖的绵羊。它们肥胖,不只因为人为的照料,还因为大自然自身的力量,是雨水令它们肥沃。与英格兰丘陵不同的是,我们那里交替出现洪水、炎热和冰冻的小山顶,没有穿戴,衣衫褴褛。而这里土壤积聚,壤土深厚,草皮为它们镶了边框,一年年加宽。

这并不完全绝对。因为在风景中人类总是或者曾经是强有力的(这一半是事实)。但是因为大自然真实的状态和情绪是与人共处的和人性化的,她像是跟人类一起成长,并具有自己的面貌和习惯。她的灵魂是充盈、平静的溪流,你可以带她穿过你的花园,或者引领她经过你的门阶,在珍贵的空地,与潮湿的基石或者被雨打湿的有点小计谋的花朵相比,她更加没有危险。她有丰饶的南海性情,被墨西哥湾流携带而来,在这儿,在这些凉爽的北方天空下重现并不朽;去掉尖牙和毒性,饱满而不过久狂热,健壮而不过久淫荡。

然而,对于大自然拥有的确定性的美,其评价标准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里比在英格兰更高——野性的、土著的美——原始森林的美——覆盖岩石和矿层的青苔的美。青苔是一种最低级和最微贱的植物生长形态,但是人们认为青苔为我们的野外风光增加了无穷的美感,它给山壁和柔软的漂石着上淡淡的绿色。纽约和新英格兰多岩石的绝壁被时光画上了壁画,用恒久不变的颜料为其着色。但是总体上没有英格兰的青苔多,因而在自然风景的这一部分起的作用不大。由于气候过于潮湿,威尔士、诺森伯兰郡和苏格兰的岩石显得阴冷,不引人注意。森林中的树木不像我们的那样穿上斑驳的浅灰色衣裳。不列颠山毛榉树,树皮光滑而适宜地包裹着,通常是淡淡的绿色;而苏格兰松树则穿着粗糙的皮革外套。大自然用苔藓代替了青苔,老墙和屋顶都覆盖着苔藓——它是比青苔更高的植被形态,可以很快衰退积聚成少许的土壤或植物肥土,为开花的植物提供养分。

在英格兰,任何岩石和花岗岩漂石都不值得一提。整个森林没有装饰了蕨类植物或者覆盖了苔藓的地段,就跟我们这边一样。岩石都被建筑之需用尽了,或者用于铺路,另外也可能被潮湿的气候所消融。在威尔士,穿过兰波里斯,我发现那里的岩石相当丰富,但是与某些岩石风光相比它们的确很平淡,就像在纽约肖昂格克山脉里说到莫霍克湖。卡次启尔山口因为野性和天然的庄重,远远超过了威尔士山脉所展示的任何景观。至于那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美,也许正像我们那斑驳而坚固的墙上,在壁龛和小架子上开着4月里的荷色牡丹。带刺的耧斗菜在岩石缝里丛生,在5月里开着橘黄色的钟铃花。到处是执著的蕨类植物和苔藓,苫壁藤在上面描摹出精致的绿色线条,世上任何地方都无法与之媲美。

那么,在我们的森林里,部分财富取决于岩石。岩石的某种美和纯净在英格兰不为人知。它那某种微妙的可爱,单纯的自然魅力,对于我们的森林来说是与生俱来的。

英格兰田园牧歌般的自然风光是如此繁茂和丰富,以至于我发现没有哪片森林能在片刻之间把握住它们自己。草长在稠密的森林里,那里的草是软弱的,粗糙的蕨类占领了它的地盘。这样的森林没有灵魂,没有原始气息。森林关上它们的门与田野抗衡,它们把强烈的阳光和酷热关在外面。那里的土地早已被清除,森林撑起一把用低矮的树枝做成的伞,或者另有灌木丛沿着边界生长。拨开树枝走进去,你就在另一个世界里了,新的植物,新的花朵,新的飞鸟,新的动物,新的昆虫,新的声响,新的气味。总之是一个全然不同的环境和所在。枯叶覆盖大地,带刺的蕨类植物和苔藓像窗帘披在岩石上。羞怯的、精致的花朵到处隐约可见;苗条的褐色林蛙敏捷地从脚边跳走;红色蝾螈隐藏在树叶下面;有环状羽毛的松鸡突然从眼前惊飞;灰色的松鼠从一株树跳到另一株树上;美洲燕发出悲伤的哭声;小林莺口齿不清地叫着射进树杈间;蚊子早早开始索要它的小费。森林暗示着某种新艺术、新乐趣和新的生活方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英格兰的公园和小树林预示着一次永久的野餐,或者一场五朔节庆祝晚宴,不过我想没人想在英格兰森林里露营。因为不停地下雨使天空变暗,气温降低,森林的内部像地下通道一样令人讨厌。我奇怪,是什么使叶子变干,使森林发出这样好闻的气味。那些叶子可能被耙在一起运走,或者留在林中被潮湿的空气溶解为壤土。

在苏格兰我考察过一处大面积的林地,那里生长着的主要是赤松,覆盖了埃克尔费肯附近的一座小山,但是它绿得不怎么讨人喜欢。在汉密尔顿公爵园林,我发现一个幽邃的森林茂密的峡谷,埃文河从那里流过(在大不列颠我发现有四条河以此命名)。埃文河是克莱德河的支流——一条黑色铺满岩石的河流,有着某种褐色烈性酒的颜色。这里是我见过的最野性的森林景观,我几乎想象出我自己沉默孤[15]独地站在哈得逊河或佩诺布斯科特湾的源头。这野性的咆哮的河流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这里的森林没有吸引力,没有花朵,没有鸟。林中居民在很久以前就搬走了,他们的房子寒冷而不好客。我在小溪边一幢黑暗的长满荨麻的房子里坐了半个小时,设想房子的主人是否正在什么地方忙碌,但是没有。事实上,我的确听到了鹪鹩断断续续的歌声,与矶鹞应和,莫非这些鸟鸣都是真的。那里没有纯粹的树木的声音或气味。往远处看去,在我的下面几码远,横卧着一座无与伦比的石桥,它跳过深邃的深渊,承载上面的路,像建在地质层上一样安全。正是那种弓形使艺术和文明与自然的野性达到平衡。在远处的森林里,我偶然遇到一座毁灭的古堡,高大的树木生长在它的周围,几只野兔正在它下面打洞。你知道,这古堡拥有比使树木变成森林所聚积的东西还多,正如我们在这个国家所了解到的,如果他们不给野性而纯洁的灵魂一座神庙似的房子,他们就不会安心。在去塞伯恩的路上,我绕过沃尔莫福斯特,但是很遗憾,它有一个不讨人喜欢的面容,汉格尔在塞伯恩上面的小山上,几乎保留了它在怀特时代的样子——一片节俭的毛榉树林——据我考察。但是我发现它跟另一片树林相似,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吸引力——只有如此大面积的土地被山毛榉树覆盖,对于公园来说太密集了,对于森林又显得沉闷。土壤是肥沃光滑的黏土。小山向下最陡峭的地方隐藏在树林之中,那里有一条适合男孩子在夏天玩耍的“滑坡”。从远处望去,几乎看不见树叶、树梢或树枝。在怀特时期,穷人习惯于捡拾乌鸦筑巢时掉落的树棍,他们大概也像乌鸦那样打算给自己垒个窝。如果一个人在汉格尔那边偶然碰到一片林间空地,发现小树林和草地共生,那么他的眼睛一定获得了充分的满足。与英格兰的其他许多地方一样,这儿的山毛榉树占有优势地位,它比美国的山毛榉树要好得多。也许是这里深厚的石灰石土壤特别适合山毛榉的生长。在华兹华斯故居房前的公路对面,山毛榉树长得就跟我们的榆树一样大小,树枝的伸展更是一模一样;树干没有补丁一样斑驳的灰斑,也像我们的那样,但颜色通常是淡淡的绿壤土色。而在雷德蒙特,山毛榉树干几乎跟周围的山丘一样绿。树皮光滑而紧绷,显示出一种强健的运动健将的特征,这说明斯宾塞的措辞是恰当的,“好斗的山毛榉”。这些山毛榉树在开阔地发育良好,沿公路制造出庄严的树荫。英格兰一切有历史的森林——什鲁斯伯里森林、迪安森林、新森林,等等,实际上已经消失了。这个国家曾经拥有而现在保存下来的森林,本质上只是田园式的。

值得注意的是,英格兰的诗歌很少或根本没有对森林表现出热爱,没有人多情地提及它们,而人们就生活在森林之中。英国田园诗中的缪斯没有一个睁大眼睛发现森林之神的神秘;她宁愿做一个文雅、健康,有一点愚蠢的旷野之神。弥尔顿赞美“在黄昏的小树林中遛弯儿”,但他的树是“阴沉的树”——阴暗的额上低垂着惊骇恐吓那些迷路的徘徊不前的游人。

他又写道:十分荒凉的居所依傍洞穴和洞窟带着令人讨厌的阴沉。

莎士比亚提到“无情的、巨大的、可怕的树”——那是发生抢劫和谋杀的地方。的确,英国的诗歌对于旧时的记忆绘声绘色,那时的森林是强盗和歹徒隐匿的场所,是所有在阴暗角落里的行为的发生地。我唯一回想起的透露出我们森林生活的微弱气息的事发生在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之中,那粗鲁的人对拉菲伍说:“我是个林地的家伙,先生,那儿的人总是喜爱森林大火。”那样的森林大火是属于美洲的,因为欧洲的树木太稀少了。弗朗西斯·希金森1630年写道:“与其他的东西比起来,新英格兰对火可能有夸大的成分。因为整个欧洲也不能提供足够的树木制造那样的大火。那儿的一个可怜的仆人只有五十英亩林地可以提供烧柴。”新英格兰、纽约和宾夕法尼亚州的许多地方可能还在纵容这样的大火。在英格兰主要的自然诗人里面,华兹华斯没有一行诗带有森林里微妙的芬香。在参观了他的家乡之后,你能够认可它的特征,它的精神,他所有的诗——给人留下深刻的孤独感,它的寂寞的小湖,它的沉默的沼泽地,它的绿色的溪谷,哗哗的瀑布,但是没提到森林,即使有山出现,也是没有树的山。诗人的缪斯一定从来没感觉到大自然这一节的魅力——户外原始的野性的神秘和吸引力。同样,在丁尼生的作品里,有荒野的气息,却没有森林。

在我们自己的诗人之中,至少有两位更杰出者已经听到了原始森[16][17]林的警报。他们是布赖恩特和爱默生。尽管他们如此不同,但两人都有一种印第安人似的对森林的热爱和对隐居森林的向往。布赖恩特的《森林圣歌》和爱默生的《森林鸟鸣》都没能够被英国诗人写进诗篇。《森林鸟鸣》有我们辽阔的北方松林的味道,一个人在那里的森林当中漫步,睁大了眼睛,他的官能就会产生某种预感和警醒。在未开犁的缅因他寻找伐木者,那里有年轻的河流发源于百湖;他踩着未种植林木的土地,在那上面洞察一切的太阳已很久没有照耀那里有驼鹿生息,有乘戾的熊漫步,高高的山毛榉上有啄木鸟奔跑。他看见暗淡的小路下方,散发气味的河床,那小小的瀑布,多像一对双胞胎挂在那儿祝福男人开花的纪念碑。载着美好的传说穿过北方的树荫。当走进小树林,在林中空地老松树突然传来针叶落地的唰唰声——坠落,一首完美的树木的挽歌,宣布它那青春岁月的结束。

爱默生的缪斯显得彬彬有礼,但那是聪明的文雅。把家安在森林里和安在城镇一样,都能造一座森林公园。我的花园是一个林木的壁架,在那里框住成年的森林;堤坝斜伸到蓝色的湖边,跃进不能测度的深渊。

另一方面,在英国人的感觉里,我们美国没有田园诗,因为我们没有田园诗般的大自然的感受,就跟英国人拥有它一样强烈。当我们诗歌的缪斯不去模仿的时候,她常常有一种松林的香味,也就是说她在较老的文学作品中不为人知。朗费罗的文雅的缪斯,如此斯文,如此有教养,然而她在所有的传说、音乐和美国人的梦境里是多么快乐,那便是森林的原始年代。梭罗是一个懂得树木的天才人物——他有一颗印第安诗人或预言家的灵魂,他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但是从来不屈从于对荒野的体验。羞怯、神秘的霍桑,他的天赋,在家中从来没有在森林里表现得更多,阅读《红字》里描写森林的场景,你会感到它们是这部书中暗示最多之处。

第三章 在卡莱尔的故乡

第二次横过大海,我对苏格兰的好奇心比对英格兰更大,部分因为十一年前我对后者有过愉快的一瞥,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对于英国我总是首选苏格兰人民(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对他们已有较多的了解),尤其是因为那时候我热衷于卡莱尔,想要亲眼看看他生活的那片土地和那土地上的民族。

我怀疑,无论如何凯尔特人比撒克逊人更强烈地吸引了我,至少我被个别的凯尔特人所吸引。所有撒克逊人更多地给人一种共同的印象,便是他们的征服意识比较强。他们的国家和城市的面貌更令人满意,帝国的礼物是他们的。然而,我认为不能怀疑凯尔特人,至少是苏格兰的凯尔特人,他们比英国人更加诚恳、快活和好客;他们更加好奇、活泼、敏感和富有同情心。他们乐于跟其他民族相融合,而英格兰人却很少这么做。在这个国家里,“约翰牛”通常喜欢黏土里的小圆石,磨、压、烘焙成你愿意要的样子,它仍然是一块小圆石——茶砖里的一个硬点,本质上却不是它的一部分。

每一次走近风景,我得到的苏格兰特征证明了我对它的喜爱。最令人愉快的事情发生在埃尔。在顿河边的小树林里我偶然碰到一位年轻人,他叫出了我的名字。在我们交谈期间,附近的小鸟环绕在我们周围唱歌。这偶然的相遇导致了我与一个家庭和一个教区牧师的相识,这为我在彭斯家乡的短暂逗留增添了真实的人性化色彩。在格拉斯哥,我深入到一个家庭的内部,那个家庭的社会阶层较低,但道德水平很高。攀上绕了几圈的石头楼梯,我发现这家的楼上有三四个房间。家里有父亲、母亲、三个儿子,其中两个长大了,还有一个女儿也长大了。父亲和两个儿子在附近的铸铁厂上班。在狭小杂乱的厨房里我跟他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分面包,剩余的食品跟豪华大厅宴会上的一样多。我们落座在桌边后开始读《圣经》的章节,家庭中的每个成员轮流读一段韵文。吃完饭后,我们要进入隔壁的房间,参加演唱苏格兰民歌,那些民歌主要来自彭斯的创作。一个儿子迷恋于我所听过的最美妙的低音。那低音的力量简直是巨大的,同时也具有苏格兰的生动活泼和柔和。他已经在公众演唱比赛上拿了一等奖,并将公开向整个苏格兰歌手挑战。我告诉他妈妈,她也有令人称奇的甜蜜嗓音,这样的天赋无论如何会让他的儿子获得好运,这才是她更渴望的目标。她却担心唯恐那样会毁了他——唯恐儿子为一群恶棍服务最终使他堕落。正如她放弃歌喉,远胜于利用它去得到上帝的荣光。她说,她宁愿随他去死,也不愿看见他在歌剧院或音乐厅里为了钱唱歌。她想让他守住他的工作,只把他的嗓音当做虔诚的神圣的礼物。当我邀请这个年轻人来旅馆为我们唱歌时,他的妈妈显得很慌乱,后来她告诉我们,直到她了解到我们住在一个戒酒的地方才放心。但是那男孩似乎根本不愿意放弃他妈妈的忠告。这家的另一个男孩有一个爱慕者,去了美国,他正在渴望寻找去那边的机会。他根本不想向我或者是他的家人隐瞒。他向我展示了她的画,他对这件作品兴趣浓厚。事实上,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每个成员没有秘密和隐瞒可言,整个家庭充满了彻底的真挚虔诚,并混合了如此多的人性、活泼和谨慎。这给我造成一种印象,让我懂得不能过早地忘乎所以。这个家庭也许是个例外,使我的全部回忆带有烟熏味的气息——大烟囱的格拉斯哥。

彭斯比卡莱尔更多地暗示了苏格兰人的另一个显著特征,它被简要地概括在一份统计项目里,那样的统计我过去经常在每周一的《爱丁堡报》上读到。也就是,上一周已注册的新生儿,总有百分之十到十二是非婚生育。苏格兰——所有的阶层——在内心里深深爱着彭斯,因为他从根本上表达了他们情感,而其他人绝对做不到。

当我想起爱丁堡,先于我的头脑而来的景象是那个管理有序的城市,正如它应该具有的一样,傍着两个没有绿树的高地。亚瑟赛特山像一个不规则的球体或半球,升起在东南地平线之上,那里主要的城市和乡村都带有完好无缺的单纯。它的绿意似乎总是遍布天空——那是淡淡的草地的光辉,映照在东方的天空上。我过去读过的关于爱丁堡惊人地貌的描述统统是不充分的。相连的三个山丘在亚瑟赛特山顶达到了顶峰,有八百英尺高。在前面最小的山上,有一座城堡挺立着,三面都是崎岖陡峭的岩石。但是顺着朝东的斜坡往下,便进入一片温和的广阔区域,爱丁堡的老城主要都建在这里——就像从泉水中流出来一样,老城从城堡中流出来,并覆盖了邻近的大地。在远处地势停止上升的地方,耸立着索尔兹伯里峭壁;它海拔五百七十英尺。朝向这个城市的一面是全部由岩石构成的哈得逊断崖;在它的东边,大地再次倾斜进一片广阔的覆盖草皮的峡谷,那地方被称为“亨特的沼泽”。在我了解他们是忙于射击练习的城市射击手之前,我以为那里的猎人是非常安静也非常多的。从那地方起,山丘不规则地升到亚瑟赛特山的顶峰,构成田园牧歌似的显赫而绿色闪烁的圆盘。沿着索尔兹伯里峭壁的顶峰,厚厚的草皮铺到悬崖边上,像人为展开的地毯。它是如此的结实和紧凑,以至于男孩们用V型刀,在上面大面积地刻下他们的名字首写字母,就像在树皮上所做的一样。1820至1821年期间,在爱丁堡那些阴郁的日子里,亚瑟赛特山是卡莱尔最中意的散步去处。对于他而言那里满山都是风景。显然,当天气允许的时候,他每天都想去那儿。[注:见1821年3月9日写给他兄弟约翰的信。]

在英格兰或苏格兰没有我乐意选择的路,以便能从爱丁堡去埃克尔费肯——那里有一段距离的路上布满了卡莱尔的足迹。那是他出生和埋葬的地方,我打算去拜访一下。卡莱尔年轻的时候曾跟爱德华·欧文在那儿旅行(苏格兰人称徒步行走为“旅行”)。他少年时代曾独自走在这条路上,有时也跟一位比他大的男孩子一起去爱丁堡学院。他说,在他的“记忆”中无论其他什么地方都没有这种挚爱、多愁善感和沉思,事实上,这是有趣和有益的旅行。他写道:“你没有伴儿,但是草在脚下发出沙沙声,小溪叮咚作响,或者是来自原始的动物发出的单纯的声音。”“有些日子像意大利半岛一样明亮(有欧文在场的情况下);天气潮湿,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从沉默灰暗的天空无穷无尽地悬垂下来——在特定的情绪里,后者也许更可贵。你拥有世界,欢乐和悲哀充斥其中,一团混乱。孤独的自我又轻飘又黑暗。你可以光着脚,如果那样更合适的话,把鞋和袜子搭在肩上或悬挂在手杖上;洗干净衬衫,梳子别在口袋里。你寄宿在牧羊人家里,他已经打扫了村舍,备好了有益健康的鸡蛋、牛奶、麦片粥;干净的毯子铺在床上,大量没有杂念的人类情感,自然而优雅。”

但是在寒冷的季节,一个人没有伴儿怎么能走上一百英里,特别是每小时都有列车奔跑,而口袋里又恰好有多余的一英镑金币?你为节省时间考虑借助骑马来获得悠闲,但也因此失去了品尝真正在陆地上行走的滋味。这紧凑的小王国里的路如此富有魅力,它们坚硬光滑,有着似乎被砂纸打磨过的路面!双脚行走起来是多么省力!夏季的气候——即使在最热的天,大气层下面的空气也如此新鲜!当你汲取的每一口气息里面,都有一颗凉爽的核儿,一些可能被融化掉了,或者正在融化,那么,霜冻的日子就不远了。

而当我们不想走路的时候,会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满足。火车头牵着火车把我们从爱丁堡一个被称为托马斯·卡莱尔的地方带走。

人类的视力还没调整到跟火车一起飞行的程度。水蒸气没有滑翔的力量,却轻拍翅膀飞到我们的肩上,我们有可以鸟瞰的风景,却没有鸟的视力或鸟上升的高度,能往远看却没有宽阔的视域,能把握细节而不能把握整体。假如这种速度只给我们一种成比例的景观范围,如果眼睛的舒适在匆匆一瞥中只是与另一种舒适相对应!确实,一个人想到这个,就会觉得,作为游览一个国家的旅行工具,坐火车旅行所经过的路程是多么短!它除了不方便外,根本就不算旅行!下火车后,看起来是告别了火车上的坐席,回到家里身体仍然感觉还在摇晃和推挤。脑子里,风景变得乱七八糟。眼睛即使跟最远的实物也几乎保持长久的联系。我们周旋于一个任意的平面,却很少是从适当的位置观看某个事物,并带着和那个位置同等的同情心。我们不得不等待汽船为我们提供一个最佳的空间,让眼睛得以分享美景。从爱丁堡往南飞到明亮的夏天,给我留下的只是最普通的印象。我回忆起我所看到的这个国家是多么干净和无遮无拦,无遮无拦的森林、树木和杂草,灌木丛生,这些植物隐藏或模糊了它们未被破坏的幼稚——一个人关于草的世界的印象,如同在北极关于雪的印象一样,山脉,孤独的牧人,山谷,翠绿的狭长景色。

不靠双脚行走的时候也不完全受骗。我在洛克比下了火车,看见一个苏格兰人的小集镇,完成了徒步去埃克尔费肯旅行的剩余行程,一段旅行笔记拖了六英里长。现在是6月里的第一天,午后的阳光明亮地照耀着。对我而言,这仍然是旅行中的蜜月,但是在这美丽的陆地上已剩下不足两周的时间。海滩上的路光滑、干净,又坚固,我的双脚善意地吞食着距离。第一株红色三叶草刚巧开花了,或许正如我在家乡散步时应该看到的一样,她就像我见过的某个人,有着红润的面颊。我在稍后的季节里在另一个地方观察过她,记得她的颜色比在这个国家里更艳,花期更长,花朵中粉红颜色也更普遍。我们那里所有的谷物和草比这儿成熟得慢,季节拖得更长,也更凉爽。黑莓开花通常是坚定的粉红和纯白,偶尔也有淡蔷薇色的,花朵呈伞状,像西洋蓍草。白色的小雏菊(“春白菊”,苏格人这样称它)附有深红色尖顶,预示着不久以后谷地里将有深红的斑点飞溅。夏枯草的颜色比我们的更深紫。一种老鹳草像我们的野生天竺葵,有着更深更厚重的颜色。另一方面,这里秋天成熟的水果和树叶,跟我们那里的比较起来显得发白。

在农场所占据的土地当中,无处不夺人眼目的是播种甘蓝和土豆的田垄,它已如此精细地犁过了,令人想起爱默生的描述:岛上的田野看起来不像是用犁耕的,而是用笔耕的——用铅笔和尺。既然如此,线条是那么笔直和一致。在路边,我询问一位正在干活的农夫,他是如何管理这土地的。“哈,”他说,“一个苏格兰人的头脑就是水平。”苏格兰的农夫和和英格兰的农夫都像优秀的艺术家一样有计划地耕作。他们有耕作比赛,为最漂亮的犁沟提供奖赏。种植土豆和甘蓝,对土地的要求是一样的,翻、犁、压、耙……连根拔起的草棵由妇女和孩子们捡出来,就地焚烧或者用车拉走,只留下一片像纸一样干净的土地,然后由农夫刻下他的完美的线条。两匹马拉犁,犁是一种又长又重的工具,带双重犁铧,将泥土分向两侧。农夫靠树桩引导着犁开第一条犁沟,得到完美的一条,用来作为后面的参照样板。土地以完美和一致延伸到山脊,正如把希望印在土地上,或者浇铸进土壤里。就这样,从一个岛的末端到另一个岛屿,在每一片犁过和种植过的土地上,看起来所有的行家都完成了这项工作。

我从洛克比走了四英里来到名叫梅恩黑尔的农场。卡莱尔在这儿[18]住了许多年。据弗劳德称,在这里,卡莱尔第一次读到歌德的诗《在干枯的河道》,并且翻译了《威廉迈斯特》。弗雷德描述说,这里的陆地向东南倾斜,开阔的景色分布在这些地域上,但看起来不是寒冷和多风的地方。农作物长势良好,土地平坦而肥沃。土壤是适宜的黏土,几乎跟在所有地方看到的一样。一块与公路相邻的坡地正准备栽甘蓝,田垄已经犁完了。一位农民,一个谦恭而严肃的土地承租人,正从斜挂在肩膀上的篮子里往垄沟撒买来的化肥;一个男孩赶着马车往同一条垄上堆肥料;一位穿木底鞋和短裙的少女用叉子均匀地将肥料分散开。在苏格兰的田野里,某些农活总是被看成是妇女和女孩子做的——撒肥料、拔草、捡草——尽管她们也用同一双手跟男人们一块在干草地里收割。

卡莱尔夫妇居住在这个农场里的时候,卡莱尔正在安嫩教书,后来在柯科迪的时候卡莱尔与欧文在一起。他的家人从自家不充足的贮备中,为欧文提供了干酪、黄油、火腿、麦片等。后来一幢新农舍建起来了,而那幢老房子还站在那里。毫无疑问,1817年当房子正在建造的时候,卡莱尔的父亲在给儿子的一封信中曾提到过这件事。当时梅恩黑尔正期待着教区的牧师到来。“你妈妈非常担心他来的时候房子还没建完,那样的话,她说她会跑到山后藏起来。”

从梅恩黑尔顺着公路慢慢往下走,来到埃克尔费肯村庄,距此一英里或者更远的地方有个显眼的标记,那是教堂升起的尖顶,它以苏格兰冷杉为背景,那些杉树盖过了山岗。我很快进入到村子里的一条主要街道。据说在卡莱尔年轻时代有一条小河或小溪从这里流过。不过这地方现在已被有魄力的人给占领了,而不再是一条闲荡的小溪。当时那交叉着众多的桥,遍布小鹅卵石的宽阔区域映入眼帘。这些村舍多数是非常简陋的,从人行道向外蔓延,好像人行道拐了个弯而形成了村舍的围墙。教堂是堂皇的褐色石头结构。在近代,与这个富饶的国家比起来,感觉上教堂跟它前面的这个村庄更协调一致。教堂后面的墓地里,卡莱尔在此安息。当我走近墓地的时候,一个小女孩正坐在紧挨大门的路边,一边梳理她的乌黑发卷儿,一边等她的妈妈和哥哥,他们还在村子里磨磨蹭蹭。一对男孩子正在割倒靠树篱生长的荨麻,他们说,把荨麻上面的芒刺煮掉后可以用来喂猪。在街道对面的墓地,有几只放牧的牛正在吃草。

我以为辨别卡莱尔的坟墓应该像他活着时辨别他的人一样容易,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坟墓会被安置在围栏里的什么地方。因此,当我发觉这个问题时,自己已站在墓园的大门里边了。门是开着的。经由安嫩路穿过一道高高的石墙,我沿着最残破的小路,朝着公墓远处一座新的壮观的纪念碑走去,当我发现那上面令人讨厌地刻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时,面对这块大理石,我的好心情一下子变得迟钝了。我试着看过其他几处,也还是别人的墓,我变得失望起来。后来,我终于看见一长排姓卡莱尔的坟墓,但是我寻找的人不在他们当中。我的朝拜者的热情因为受到阻碍而变得没有意义地冷淡下去。一个人能够经受住多少这样的冷落呢?然而,死去的卡莱尔跟活着的卡莱尔一样,当你来到他的脚边准备安置你的敬意时,你得准备好碰一两次钉子。

不久,在一个家族围栏里的一块大理石上,我看见了“托马斯·卡莱尔”,可惜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名字是伟大的托马斯的侄子的。不过我至少找对了地方,这儿才是我正在寻找的卡莱尔的家人。在一个大约长十六英尺、宽八英尺的空间内,四周被铁栅栏围住。最近处的一座坟墓比其他的造得更高更完美,但是它没有石头或任何标志以供辨认。我相信,在我拜访之后,一块石头或纪念碑已经竖起来了。在它周围,一些雏菊和漂亮的蓝眼睛婆婆纳在草地间生长。这位伟大的智者朝着南方或西南躺着,他父亲在他的右边,弟弟约翰在他的左边。我高兴地了解到,那高高的铁栅栏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是他的父亲在有生之年用铁栅栏圈出这个家庭的一小块地。除了墓基特别大以外,墓地的整个面貌相当美国化。它位于教堂后面,单独划分开来,这是一座安葬死者的花园,而不是环绕教堂并与它连在一起,像这个老教堂的窥视者那样。我记下这个地方,正如我在别处所做的一样。把死者的职业刻在他的墓碑上,这种风俗很流行:某某,泥瓦匠,裁缝,或者木匠,或者农夫,等等。

一位年轻人和他的妻子在一片小树林包围中的托儿所工作,那里离墓地只几步之遥。在一片树篱稀疏的地方,我和他们交谈。他们说他们见过卡莱尔许多次,他特别令人尊敬。那年轻人在夏天看见他来过,没戴帽子,站在他父母的坟墓边。“长时间虔诚地守在那儿。”年轻的园丁说。我知道这是卡莱尔永恒的习惯:确实,每个夏天他都要到这里朝拜,光着脑袋在墓地边逗留。两年前,他去世之前最后一次来这里,他的身体已相当虚弱,以至于得靠两个人搀扶着走进墓地。这样的仪式像一条沟通他的“过去与现在”的通道,据说这种宗教习俗来源于中国的皇帝。他说:“他和他的三百万崇拜者每年来参拜他们祖先的墓地,参拜他的父系和母系中每一个安葬在这里的人。每个来访者都庄严伫足,怀着‘景仰’的心情或其他可能有的想法独自沉浸在静默之中。头顶上整个神圣的天空静默无声,这神圣的墓地,这最神圣的坟墓,在它面前一切都将静默,他的灵魂的搏动——假如有灵魂的话,是唯一可以听得见的。那也许就是崇拜!真的,如果一个人通过其他的尝试仍不能进入来世看上一眼,何不通过这个入口看看呢?”

卡莱尔的威望和影响是他的家族最完美的特征之一,这弥补了一些他所认为的与其他人相比的不足。这个家族的标志从来没有更强烈地震撼过某个人,也没有哪个家族曾经比卡莱尔家更具独创性和留下更深的烙印。通常,诞生于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农民家庭中的伟大人物,家族的天赋给了他巨大的优势,或者说彻底塑造了他。卡莱尔继承了父亲全部的面部轮廓,他是他父亲和母亲最优秀的爱情结晶。父亲的令人惊奇的嗓音完全地遗传给了儿子,并且更加洪亮了,那种穿透力像大马士革的剑,那种厚重像铁锤。父亲最强壮和最优秀的特征有幸全都留给了他。确实,天赋的小溪似乎从远道、从老维京人那里流来。卡莱尔不只是苏格兰人,他还是挪威人。他有着显著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情味:敏感,或者过敏,粗鲁,喜欢争吵,欺凌弱小,乐于碰硬,[19]喜欢摔维京时代的跤。托尔的锤子先于他石匠泥瓦匠的父亲的锤子幸存于他。但无论过去和现在,他在精神和物质上都属于苏格兰。约[20]翰·诺克斯(John Knox)和神圣盟约派成员的影子幸存于他:证明他的宗教热诚,他的严肃和深信不移,他的奋斗和痛苦,他的“转化”。[21]奥西恩幸存于他:使他有着忧郁、深沉,音调优美的悲叹。特别是,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他紧紧依偎着的祖先幸存于他——他的强健、勤劳、暴躁的脾气,源于自耕农的家族史:一切的归因尽在于此,这是19世纪的文学可以利用的最终结果。

卡莱尔的精神属于苏格兰。对故乡近乎茫然的向往似乎一直支配着他。“我第一次看见太阳从山冈上升起,”他在《过去与现在》中说,“当太阳和我及所有的事物尚处在他们的光辉里,谁能将我从它那里分开?神秘,深奥,正如这世界的中心,是我深深扎入我出生的土壤里的根,没有哪种生长的树木如此根深蒂固。”对往事的回顾是多么悲哀地在他的书页中隐现!他的家族一代又一代,在寂寞的荒野之中辛苦劳作,跟贫困作斗争,从土地里榨出不充足的生活所需。整个家族依附在土地之上,直到他们与土地成为一体。在这抗争中,这个家族团结得多么牢固,又培育了怎样的家庭情感!卡莱尔家的人在职业上是慷慨而有良知的,他们把自我、生活、思想和痛苦都打造进他们的宅子里,他们那多皱的额上淌下的汗水浇灌了脚下的土地。詹姆斯·卡莱尔在父亲五十岁去世之后,当他在少年时干活的地方看见老加思桥时,他站在桥上,被深深地打动了。当他仔细打量这座桥时,他回忆起父亲曾对他讲起过的人和事,他也被这些回忆深深打动了。“半个世纪里逝去的岁月好像带有宿命意味地在一瞬间又回来了。”不管怎样,这些人用手触摸过忠实的土地,使自己变得神圣起来,从而留下生命中的一页。把沉默和有几分难以表达的信仰种植在他们的土地上,所有这些令人生厌的事业在他们高贵的子孙身上开花结果。土地回应他半是伤感的凝视,在他身后变得神圣起来,祖先在坟墓中向他发出无声的呼唤。没有什么东西像贫困、勤劳和苦难一样深化和增强一个家庭的特征。它是产生坚强性格的熔炉,是造就这个完美阶层的动力。有人回想起卡莱尔的祖母在深夜叫醒她的孩子们——他的父亲是祖母所有孩子中的一个。她以刚刚弄到的燕麦饼,中止他们那长时间的绝食,并从床上抽下麦秆生火,以此迎接春天的到来。

卡莱尔的遗骸安息在他的出生地、他的家族成员之中,似乎非常合适。他完全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的境遇第二次造就了他,在他和他们之间存在着如此强烈的影响。我回想起一个短暂的瞬间,他在给他弟弟的一封信中提到他的妈妈,当时他弟弟正在德国求学,他妈妈[22]来爱丁堡看他。“我看见她,”他写道,“站在利斯码头,当你的船在那儿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她用湿润的眼睛望着向东流去的蓝色海水,对无言的海浪问‘他将什么时候再回来’,我们善良的母亲。”

为了更多地了解埃克尔费肯和它的人民,我在闲暇时更多地在乡村周围游览,我带着我的妻子和孩子从洛克比走下去。我们在那里消磨了几天时间。我们投宿在安静、整洁的小旅馆里。我差不多转遍了周围所有地方,记录那里的小鸟、野花、人,以及农场的劳动,等等。用一个下午去斯科茨伯格。在卡莱尔家族离开梅恩黑尔之后,他们在那里生活,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死在那儿。用一天时间他去安嫩,其他的时间去了里帕坦斯山,再后来朝着山下的克特布里走去,发现并品味那里的田地之美。显然,这里有着多么持久和永恒的东西,八十七年前卡莱尔出生时住的房子还在,他的父亲建造了它,这房子还像当初一样站在那儿,看上去还能站立几百年。我走进一个小房间,那是卡莱尔第一次看见阳光的地方。一个人爬上已经很旧但保持原样的石头楼梯,踏上完好如初的石头地板。我猜想甚至这个小窗子上的窗格也保持原样。这村庄非常安静和简陋,街道铺着小鹅卵石,整条街从头到尾听得到木拖鞋的咔嗒声,这也跟卡莱尔小时候一样。公路从高到低,有最谦卑的石头地板的房子,一个人可以举步从街道一端一直走进房子最多的地方。当一个自感谦卑的英格兰人或者苏格兰人打算在乡间建造一座房子的时候,他总是任意选择一个靠近公路的地方,或者把房子安置在距离公路几杆远的工棚或者畜栏之间,或者用高高的结实的栅栏把房子围起来,完全遮住你的视线。如果他能,他会尽量把房子挤进村子的前头,让街道延续进他的房厅,不允许栅栏或别的遮掩物插入房子和街道之间,两者之间的沟通如此容易并尽可能地开放。至少那些老房子的情形是这样。因此,英国的村舍或小别墅,远不及我们那里的私人化和具有隐蔽性,而且乡村的房子远不及公共场所。埃克尔费恩唯一的特征,除了教堂之外,能够把它与一百多年以前最粗陋的乡下人的村庄区分开来的,是用巨大和完美的石头建造的公立学校。它给这个地方带来一种声誉,正如以某种方式与对它著名的儿子的记忆联系起来一样。我想,事实说明在创办学校时卡莱尔有过一些助手。他第一次在这里从事教学的建筑物是一幢低矮、简陋的住所,现在学校位于教堂后面,在墓地和安嫩路之间呈现出校园的一部分。

从我们住处的窗口,我习惯于注视那些劳动者走在上班的路上,看孩子们去上学,或是看人们到抽水机那里提水。晚上和早晨,妇女牵着她们的母牛从牧场赶到挤奶场,在6月里漫长的黄昏,直到夜晚大约九点才挤完奶。有时碰到雨天,一位全身泥污、绝望、头戴帽子的年轻女子,穿过街道慢慢走过来,站在这里或那里,胡乱而忧郁地唱歌,她丝毫没有因疲倦而显得不快乐。在她的嗓音里有一种很强烈的极具穿透力的哀伤和野性,偶尔一些过路的人会投一个便士在她脚边。一位漂亮的爱丁堡少女,她的头发比苏格兰人的金色要红,她在旅馆里为我们服务,这时她离开了,走进雨中把一个便士放进那女子手里。那女子集了几个便士之后,歌声就会停下来,歌手也便消失了——她会喝光她的收获。我将信将疑,不知道是不是这回事。我注意到她从不掩盖她的粗野或无礼。偶尔,男孩儿们停下来注视她,做手势、扮鬼脸。

一天下午,一场旅行展览的帐篷搭在街上较宽敞的地方,主持者通过持续不断地吹风笛召集这地方的孩子去看热闹。门票是一便士,我随其他人去了。看见一位矮个子男人,脸脏兮兮的,领一只大狗,组成一个和睦的家庭。男孩儿和女孩儿们很有秩序地集合在一起。我发现几个冷静、从容、谦逊、怕羞的男孩儿,像所有的乡下男孩儿一样,他们是天生的自然主义者。如果你想知道鸟巢在哪,就去问这些男孩子。因此在一个星期日下午,当我在安嫩路上遇见其中的两个男孩儿时,我问了这个问题。起初他们宁愿望向半空也不肯回答我,但是我设法让他们了解我是真心的,希望他们能指给我看那些鸟巢。为了鼓励他们的鸟类学热情,我提出为第一个鸟巢付一便士,为第二个鸟巢付二便士,第三个鸟巢三便士,以此类推——奖赏成了一个转折点,一下子减轻了我的“大不列颠警察们”的负担,因为这些男孩儿公开了他们所知道的附近每一个鸟巢的位置,我怀疑就是从那时起他们一直在创造机会,以便接近他们带羽毛的朋友。他们在四周转悠,带着害羞的微笑,但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们沿着公路把我带出几步远,当他们走到树篱边的时候,指给我看一个有幼雏的树篱麻雀的巢。母鸟正守在旁边,嘴里叼着食物。这个巢是特别招人喜欢的布谷鸟的巢穴,是莎士比亚提到的那种——篱雀寄居在飞走的布谷鸟巢里。

这种鸟根本就不是麻雀,而是一种鸣禽,跟夜莺很相近。后来,他们带我从大路上岔开,踏上一条光滑的小路,并指给我看一个有鸟蛋的麻雀巢。我看见第一丛野生紫罗兰,照亮了旁边的小土丘,紧接着又发现了第二丛,它们一同引领我来到知更鸟的巢前——小土丘边上的一个暖和的长满青苔的窝。然后我们拐向另一条路,他们扒开一个黄雀或者啄木鸟的巢。那巢看上去有一个粗糙的小讲台,用干树枝垒成,前面还有一个小石门。与此同时,他们给我展示了几个篱雀的巢,还有一个是花鸡的,“鸠占凤巢”,那个男孩儿说,那是花鸡掠夺去的。这些算是意外收获。在墓地附近一个废弃的水泵旁边,他们给我看一个大山雀的巢,然后他们提议带我去见识一下花鸡巢和山雀巢,不过我告诉他们我已经见过它们的巢了,它们已经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我问他们还知道别的鸟巢吗?他们回答说,当然知道几个。离村庄很远的地方,在米德尔拜路上有个鹪鹩的巢,里面有十八只鸟蛋。然后“警察们”飞快地兑换他们的钱。于是我们穿过村子,沿着米德尔拜路走了大约一英里。他们两个默默地走路,不说也不笑,一脸严肃,如同去参加一个葬礼。我们匆匆地走。苏格兰的午后田野格外暖和,阳光穿过麦穗在麦芒上闪闪发光,像擦亮的眉毛。我感觉自己有点走累了。“孩子们,还有多远的路呢?”我问。“快了,先生。”随着脚步越来越快,我知道我们正在靠近那鸟巢。事实证明那的确是柳鹪鹩或者柳莺的巢,一个完美的建筑,上面有着圆型的屋顶或遮篷,巢里排列着羽毛和一窝鸟蛋,不过绝对容不下十八只。一个男孩儿说,他们说过这鸟会产下十八只鸟蛋,这里每只普通的鹪鹩都能产这么多蛋,甚至更多。我被他们的认真和真诚深深打动了。当我们往回走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哪些鸟巢被掠夺了。大一点的男孩儿叫托马斯,他听说过托马斯·卡莱尔。当我问他对卡莱尔怎么看时,他只是笨拙地看着路面,什么也没说。

我有一些小问题请教一位老修路工,我是偶然碰见他的。那天,我正走在去往里帕坦斯山的路上,他坐马车赶上了我。他坚持让我坐在他身边。他有一匹小白马,“二十一岁大,先生。”马车有两个笨重的咔嗒咔嗒的轮子,我得说它已经相当老了。“美国有这么好的路吗?还是没有?你们那儿没有碎石没有石头吗?”“有许多,太多了。”我告诉他。“但是我们还没学会这门修路的艺术。”他竭力向我炫耀。的确,他一直都这么认为。他说他有一个叔叔在美国,但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系。他见过卡莱尔许多次。“但是这儿的人对他没兴趣。”他说,“卡莱尔家的人是那种我们苏格兰人所说的欺凌弱小的人——有一套欺凌弱小的手段,先生。如果你穿过他们家的小路,他们会杀了你。”他露出一副“埃克尔费肯斗犬”的凶相。卡莱尔在他的回忆录中这样形容过。老修路工说:“卡莱尔家族的人联合起来威吓和谋杀这地方半数的人!不,先生,我们只在这个时候对那个人感兴趣。”他用鞭杆捅了一下小马,友好地跟几个女学生打招呼,并沿着公路追上她们,让她们一个个上他的马车,直到车上装满了人,再将她们一个个送往回家的路。过了安嫩桥,我不再和他们搭帮了,独自走一小段路去里帕坦斯山。主宰着一个广阔风景的绿色高地面向[23]索尔威。山顶上的塔是那些令人好奇的遗迹之一。地上到处是遗迹,而所有关于这些遗迹的记忆和有价值的传说都被时光淹没了。塔是粗糙的石头结构,大约占地三十平方英尺,高四十英尺,有一个通透的门,门楣上用古英格兰文字刻着“忏悔”一词,墙上到处是枪弹孔或箭孔。塔周围有座废弃的旧坟墓,背后是一个小礼拜堂的墙壁。在它的基座下面有一些兔子的洞穴,上面插过封建领主的旗杆,那些领主的城堡位于山谷下,“Time”的首写字母被糊乱地涂在每块石头上。一块有着三四百年的灰泥从原有的地方脱落下来,我捡起来,发现它跟石头一样硬,颜色灰暗且覆盖了苔藓。当我从那里返回,我在安嫩桥上站了好一会儿,看栏杆的影子倒映进清澈的打着旋涡的水中,偶尔看见一条鲑鱼跃出水面。无论何时,一个旅行者来到这些拱桥上,他一定会停下脚步赞美一番,这与他在家乡所见识过的多么不同!那是真正的高架桥,它不仅引导旅行者横跨河流,也引导道路横跨河流。那么,这样一座拱桥有着近乎理想的完美,几乎没有否定的余地——没有一点画蛇添足,每块石头可以这么说,所有的石头都可以这么说。对于一座建筑物,我们可以这样评价或那样评价,但是对于这样一座古老的桥我们唯一要说的是:它满足了每一个有头脑的机能。它有着诗意的美和数学的精密。像安嫩路上的这些老桥,有一种忧郁的情调。公路在桥的两端逐渐上升到达拱顶,这样便增加了它的美感,使它们看起来更像一种有生命的东西。而现代的桥顶部都是平的,因此更具功能性。此时,两个干粗活的人正站在桥上喋喋不休,一个说:我可以轻而易举地钓到鱼,如果我请求辞去城堡中的职务。

关于无足鸟,莎士比亚描写道:它们在墙外筑巢,即使因此走上死亡之路。

我注意到,在我们旅馆对面的建筑物房檐下面的铁架上有一对鸟巢,它们证明了那“死亡之路”。一天,一个油漆工开始擦拭建筑物,准备为它刷一层新漆,他不小心把那个“生命的摇篮”敲掉了。然而,燕子不肯放弃这个地方,第二天早晨赶在油漆工干活之前又筑了一个新巢。苏格兰人将沿途的建筑都涂上了廉价的油漆,他们甚至也给墓碑涂上颜色。我发现,那些褐色的石头都给涂上了白色。

一天,我参观了一小片簇叶丛生的墓地,在村子下边朝向克特布里大约一英里的地方,看见一些卡莱尔家族老辈人的坟墓,其中一些是卡莱尔的叔伯们的。在这些旧墓地里,有个名字很常见,显然他们是一个庞大的勇敢的家族。托马斯的名字是特别受欢迎的一个,以至于在两个墓地中我发现有八个叫托马斯·卡莱尔的。我看见最老的卡莱尔坟墓是一个叫约翰·卡莱尔的,他死于1692年。石碑上的铭文如下:这里躺着约翰·卡莱尔,佩内斯奥斯人,死于1692年5月17日,享年七十二岁;他的妻子珍妮特·戴维森死于1708年2月7日,享年七十三岁。儿子约翰立。”

我经常在教堂的墓地里见到那位老司事,他住在卡莱尔的房子里。他很了解这个家庭,知道一些跟卡莱尔的父亲有关的趣闻轶事,这个可怕的詹姆士主要特点是说话直率、坦诚。这位教堂司事显然带着几分傲慢,他特别强调说,这个墓地里有几个有名的坟墓被占了,老比尔的坟墓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说,许多最老的坟墓已经“灭绝”了,没有人承认和认领他们,名字模糊了,位置被第二次占用。在这些古老的安葬地,出现了一些普通的坟墓,但大约两百年之内又“灭绝”了。年代比较久远的坟墓已经很少见。他说卡莱尔家族的情况是奇特的,没有人能够像他们那样。不论男人或女人,他们只要一张口讲话你就能了解他们,就好像他们正靠着石墙交谈一样(他们的话音在回荡)。这有点像以卡莱尔的风格阐明的观点。“我的风格,”卡莱尔三十八岁的时候,他在笔记本里写道,“跟别人的不一样。第一个句子就暴露了自己的观点。”的确,卡莱尔的风格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不做作,就像他那粗俗的自耕农的乱蓬蓬的头发、钢针似的胡子、暗淡的眼睛一样,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他继承了他祖先的全部。泰纳[24]所称的野蛮,出自他的强壮的泥瓦匠的祖先。他完全出自他父亲的血统,一个靠能力和体力工作的“建筑商”。然而他不再从事祖上的事业,把岩石砌在墙上;而是乐于把岩石砌在句子里,并且和其他作家都不一样,不论是古代的作家还是现代的作家。

在一个离村庄一英里的地方我偶然看见一位陌生人,便刨根问底打听他们去墓地的路,但是他们告诫我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最近去那里的朝圣者或参观者减少了。在卡莱尔埋葬后的最初几个月间,他们几乎剥光了坟墓上的草皮土,但是在《回忆录》出版之后,去那割草的傻瓜的数量少了很多。没有真正的卡莱尔的崇拜者为那些回忆录感到不安,但是那些因为他是名人而崇拜他的人,在他死后把他的墓基打碎或者把坟墓上的草皮土搬走,他们简直是一群鬼怪。我记录下去安嫩这一天最惬意的旅行。欧文的名字还存在于此,但我相信他的所有近亲都消失了。街道对面是他出生的小屋,上面的标记隐约可见:爱德华·欧文,屠夫。我在格拉斯哥时参观了欧文的坟墓,它在大教堂地下室一个最阴暗的地方。有感于看见那个青铜字板,上面标明了它被发现的地点,它在人行道上闪烁着明亮华丽的光泽,使围绕四周的先生女士统统黯然失色。是深爱的手不断把它擦亮,还是在这个名字旁驻足的那许多双脚将它磨光?从前,欧文被世界遗忘了,不是因为他与卡莱尔的关系,而可能是人们对后者有更深的记忆,我看见欧文的名字令人讨厌地在金属上发着光。这两个人在许多方面一定有着惊人的相似,才使得他们这样彼此吸引。但是人们远不了解真实的欧文,他写下的文字没有冲击力。区别在于,你是在铁铲里点燃黑火药还是在炮筒里。欧文可能被认为是这样一个人,他制造了耀眼的瞬间,接着就在烟雾中消失了。

一些人好比钉子,轻易就能拔下来;另一些人像铆钉,根本拔不出来。卡莱尔就是一颗铆钉,是真正有“头脑”的人。他不打算屈服别人而很快被忘记。与他持不同观点的人诬蔑他是个演员、骗子、花言巧语的人,而他忠实于自己的目标,扮演的角色更具吸引力。他是多么艰难!他说:“世上可怕的怪物,便是那游手好闲的人。”他不鼓吹劳动的真理,他就是劳动本身,是个自始至终不屈服于劳动的人。他肯于钻研和探究,为了打下牢固的基础,像个建筑商跋涉在路上,穿过废墟和流沙,直到获得那块想要的石头。他的每篇评论文章都以一个月或更多时间的严肃工作为代价。《裁缝师里查德》花了九个月的时间写成;《法国大革命》用了三年;《克伦威尔》用了四年;《弗雷德里克》则用了十三年。没有他父亲帮助建造,就不一定有老加思桥载着旅行者渡过下面咆哮的河水;与此相似,卡莱尔的这些书也如同一座桥,在读者找不到路或者只有一条没有把握的路的时候,把他们运过深奥混沌的意识的沟壑。不扫清那些障碍或令人陷入迷惑的沼泽,不跨越和征服那些混沌的深渊,卡莱尔绝不动笔写书。没有哪个建筑师或工程师像他那样有更切实和明确的目标。对于长途跋涉的读者,不让他们受到诱骗或者出笑话,一直是他追求的目标。一个严肃的工作者从来都看不起一切戏弄读者,或者轻浮、琐碎的行为。他对诗和艺术显得没有耐心,说它们游戏和轻浮的味道太浓了。他自己的工作从来就不轻松不容易,反而有着劳动的痛苦,像把桥墩栽进波涛翻滚的水中。他那种继承来的拼搏和斗争精神总是至高无上的,好像他母亲的辛劳和向往为他留下一个抹不掉的胎记。万物在他身上疯长,探究世界的意志淹没了他。事物呈现出危险和怪异的形态,他却显得快乐而平静。他为自己提出的每一项任务,都是与混沌和黑暗、真理或假象的较量。他说,创作《弗雷德里克》像做一场噩梦,写《克伦威尔》像在山中做苦工。我知道没有别的人在著作中体现这种分娩般的痛苦和糟糕的境遇。在他身上贮藏着巨大的、倔强的、勇于抗争的、无声的力量。当写作的担子压在肩膀上,他不半途而废,不停止战斗,不叫苦连天,而是有着过剩的力量:必须开辟一条穿过岩石的隧道,无论何时完成一部著作都要经历最初的苦闷。也就是说,一项愉快的工作,带给别人的是快乐和轻松,带给他的是绝望和震撼。写作没给他带来成就感——他是个思维敏捷、学识渊博的作家和演说家——他经常提到的是目标带来的压力,征服魔鬼、偶像和冰冷麻木的感觉。因此,他未通过著述留给后世的言论跟他的著述一样少,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如此生动,就像那些事情被做过了一样。他愿意赞美默默无闻的工作。在他身上曾经表现出来的东西无以言表,那正是他想说的每一句话的核心: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的事物围绕着他,孤独的空间包围着他。他的书不容易读,这些书跟大多数人较劲。他的风格像岩石铺就的路:当它是好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像它那样好;当它坏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东西有它那样坏!在《过去与现在》一书中,卡莱尔无意识地描绘了他自己的生活和性格的真实面貌,与其他人相比:“这个人的生活里没有五朔节游戏,但是有战役、行军,有跟公国和权力的战争。他没有空闲散步,穿过芳香的橘树林和长满绿草鲜花的空地,等在唱诗班旁边祈祷。那是严肃的朝拜,穿过燃烧的大火、孤独的沙漠,穿过带棱角的坚冰区。他在人群当中行走,正像他们不能爱他一样,以难以形容的温柔的怜悯爱每一个人。但是他的灵魂处在孤独里,在最大限度的创造之中。在棕榈树泉边的绿地,他稍微休息一会儿,不久以后他必须在天使和魔鬼的护卫下动身前行。整个喧闹的天空都是他的护卫队。”无疑地,世界上一部分人将考虑坚守地狱提供给他的首要忠告和指导,但是以别的方式思考的人也足够多,他们的数量在未来有所增加是肯定的。

第四章 追寻夜莺

我5月下旬在苏格兰逗留,6月上旬去了英格兰北部,最后到达伦敦,如果情绪刚好合适的话,我抱定决心在这陆地上从容不迫地到处看看。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失去快乐的危险,我答应自己穿过大西洋,倾听夜莺的歌唱。因此,当6月17日我发现自己在黑兹利麦尔附近的灌木林当中,在萨里和苏塞克斯边境,找到伦敦的朋友给我推荐的房子,一个老农夫告诉我,我来得太迟了,现在已不是夜莺歌唱的季节,我便深感不安了。“我想它现在已经演唱结束了,先生,我有一阵子没听见它唱歌了,先生。”农夫说,当我坐下来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真想来一杯烈性苹果酒。“太晚了!”我深深懊恼地说,“我本可以赶在几星期以前到来。”“是的,先生,它现在唱完了,5月里才是听它唱歌的时候。布谷鸟也唱完了,先生;在布谷鸟飞走之后你就听不到夜莺唱歌了,先生。”

(此地的英格兰乡下人在每句话后面都习惯缀上“先生”,交谈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懒散。)

但是我在傍晚的时候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我从现实中振作起来。然后,我开始到处向乡下人打听,就这样总算联络上了两只鸟。不过这两个调皮的小东西,其中一只停止歌唱之后,另一只也不唱了。但是,直到7月中旬我差不多每天都听得到布谷鸟的叫声。马修·阿诺德在他的诗《神杖》中表达了这个最流行的说法,让布谷鸟在6月早些时候说出——青春远逝了,我和青春一同消逝!

我在莎士比亚的诗中发现了这样的说法,他说——布谷鸟在6月的歌声,不被留意。

因为只有到了8月,布谷鸟才真正飞走。我摆脱了我的吉尔伯特[25],因为我本该早些日子来到,而现在却不得不带着更加沮丧的心情去寻找他断言的在6月15日就停止了的夜莺的歌声。我想,季节不同,带羽毛的鸟类歌唱家不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日子同时停止歌唱。传说乔治一世去世的时候,所有的夜莺都停止了歌唱,直到一年以后它们才从那悲伤的事件中解脱出来;但是6月21日他的王权丧失了。

我将有几天富余的时间。于是,我打算去更远的地方看看,我记起怀特说过花鸡在6月初停止歌唱,我更增添了勇气,因为有一天我还是听到了花鸡的叫声。显然,我们没有错过时机,我刚好在时间的分界线上,任何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个歌唱家停止唱歌的日子。看起来夜莺停止歌唱的那个瞬间它的孵化已经结束了。在那之后,你听到的只是刺耳的责骂和渴望的音符。诗人们将此归因于它失去青春的忧郁,并为此感到困惑。维吉尔描绘俄耳甫斯失去妻子欧律狄斯的悲伤时,说:这夜莺,在白杨树的林荫之中,哀叹它的被俘的同伴;身后是残酷的深渊;但是所有的夜晚令它悲伤,它蹲在大树枝上,诉说那悲惨的故事,悲哀充满了树林。

但它的表现可能是个例外。鸟类唱歌不是为了怀旧而是期盼,它的歌声只表达幸福和快乐,除了在另外一种情况下——雄鸟失去它的伴侣,它一连几天地歌唱,仿佛在呼唤失去的伴侣回来。当雄鸟恢复了它的歌唱能力,一窝鸟仔丧失了,或者飞走了,它的歌声标志着对新的一窝鸟仔的期待。鸟的歌声是有魔力的音符,向未来召集一窝鸟。至少这是鸣禽的习惯,我不怀疑夜莺有着相同的举动。当画眉鸟的巢毁坏了,如果季节不是太早的话,在一周或几天的沉默之后,作为父母的雄鸟和雌鸟会用它们惯有的方式哀叹鸟巢的丧失,并一起探讨新巢的重建。雄鸟走向前台以一曲新歌打破沉默,雌鸟便开始建造一个新巢。因此,诗人把鸟在这种场合的表现,当成它们在悲悼失去的骨肉,这显然是毫不相关的,因为那只雄鸟是在祈求保佑或赞美一个新巢。

午后三时直到黄昏这段时间,我只得使自己安定下来。后来我陪同一位农夫去秣草地,看他用机器割草。在英格兰机械农具是很少见的,像这样大量的草仍然要靠人工收割,耙草也是用双手。被惊扰的云雀在割倒的草地上盘旋,对它们的巢充满了焦虑。英格兰的天气阴晴无常,想预知它的脸色是不可能的,不但从一天到另一天不可预知,而且从一个小时到另一个小时也不能预知。农民们认为合适的时候才出来割草,而天气居然真的没下雨。他们不去问天空是什么样子,只顾猛割一气。当他们不停地把草割倒的时候,盼望太阳能幸运地把草晒干,或者准备在两场阵雨之间把草运走。这是星期六下午,眼下乌云低垂,空气湿润,但是那个农夫说许多天来他们还从没得到过干草,即使他们很想得到。眼下农场看见了更美好的日子,农民也看见了,他们都轻轻地跟在好日子的后头。太高的租金和太多的烈性苹果酒都在发挥它们的作用。据称,这座农场在这个家庭里经历了好几代,但是它现在差不多要转卖到别人手里了,我的房东说他为此感到高兴。因为没有钱再耕作了,没有钱做任何事情。我问他,那么,在这样一个农场里主要靠什么获得利润?“唔,”他说,“有时候小麦抛出点,有时候大麦滴下点,猪产出点,我们这样一点一点抠出钱来,但是不多,先生。因为他们从美国进口了太多的小麦,而我们这里的气候是那么坏,我们无法得到更好的产品,先生。一年里有三个月从小麦上赚不到钱,先生。而且燕麦的收成不太好,同样赚不到钱,先生。我们必须一直耕作到山顶,因为山顶是个有感情的地方。丁尼生有一年夏天住在不远处的布莱克高地,我相信他是位女王的诗人,先生。不错,我经常见他在附近骑马,先生。”

跟那位农夫待了一两个钟点之后,我走出农场去浏览周围的乡村景色。它相当荒蛮和杂乱,到处是灌木丛生的林地和一排排簇叶丛生的树障,我指望那里能有夜莺出没。我沿大道走了一两公里,经过杂乱的小树林、森林,在温煦的山谷下面顺着寂静的草场、有鲑鱼的溪流往前走。我向遇见的每一个男孩或干活的男人打探夜莺。而我仅仅获得些微鼓励。还是太迟了!“它大概在歌唱,先生。”一位在灌木丛旁边的牧场里跑过的男孩儿说。他想了一会儿告诉我,他在前两天的早晨听见一只夜莺在杂树丛里歌唱——“大约早晨七点钟,先生,那时候我正走在去干活的路上,先生。”我打算在当天晚上和第二天早晨,在上面提到的杂木丛以及相邻的灌木丛里试试运气。附近有条铁路,火车的轰鸣大概可以使鸟儿保持清醒吧。英格兰此地的杂木丛对于美国人的眼睛来说显得足够奇异。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多么奢侈的农耕!它把田野当成供矮树丛生长的地方,正如陆地再一次回复到原始的自然状态。在邻近的草场和谷地,人们可以看到它们周围大片的土地隐藏在稠密的橡树和栗树的幼林下,这些林木从六英尺到十二英尺高不等。你经常听到有关杂木丛的说法,它们在这里是有价值的,可以出产部分农产品。它们被细心地种植和管理,就像我们种植果园和葡萄园一样。每隔大约五六年,杂木丛被砍伐一次,只留下那些嫩枝。那是林地的产品,在我们的国家它们属于森林自己所有。粗一点的木棒被捆成捆卖掉,好一点的枝条在邻近的村舍或村落被制成扫帚,或者用做盖茅草屋的原料,剩下的废物通常用于烧火。

大约在当天晚上八点钟我开始向远处进发,走过我在几小时之前探察过的地方。在这个季节里,黄昏缓慢地拖延下去,一直持续到七点以后。现在已经是九点钟了,尽管我的耳朵已经调整好了,可那歌唱家还在磨磨蹭蹭。我环顾周围的杂树丛和树篱,像一个在黑暗中有所图谋的人;我逗留在小树林里,绕着簇叶丛生的花园和一片不太引人注意的果园行走,偶尔坐在墙边的台阶上或小门边,在黑暗中精神紧张地等待我的歌唱家出场。气候潮湿而寒冷,漫长的约会让我变得有点不耐烦。我只带了一件胶皮雨衣,没带外套。我用报纸给胶皮雨衣的后背加一层衬里,把它裹在身上坐下来,决定为了我的鸟儿等待下去。田野边和小溪另一侧的矮树丛不时出现男人女人或男孩儿女孩儿的身影,他们在人行小道上匆忙走过。我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也有人影在黑暗中频繁地晃动。在这个乡村,行走在人行道上的村民跟公路上的行人一样多。小路给人一种神秘的、人性化的感觉,这是公路所没有的。它们因着人类的足迹而神圣。它们具有家庭生活的情感,暗示着一条路将通往村舍中的房门,进入乡下人简朴的日常生活。

不久,一个扛鱼竿的男人,头上戴着帽子,身上穿着外套,脚上套着靴子,穿过草地来到我下边的小河边。他开始甩钩钓鲑鱼。他是那么专注于他的工作!仿佛除了手里的活儿,其他的通通忘却!我怀疑,当他沉浸在他的几个鱼竿里面的时候,是否意识到有火车通过。一个天生的钓鱼者像一只猎犬,若非追击到了目标,嗅觉别无旁顾,每一个感官和本能都处于高度集中状态。这男人迷恋上了河水,他怀着愉快和期待的心情颤抖着。他高兴于自己设下的圈套把河水一步步引诱过来。他的亲密显然是不够的,他想使它延长,于是在抛下的每一个鱼钩间逗留,一遍又一遍,回味无穷。如果是一个美国钓鱼者,他将长时间守在看不见河水的地方。但是这个渔夫不打算给他的禁区上门闩,他的钓线将品尝到每一次下坠的滋味,这时他的心潮会不易察觉地起伏,暗示出他的快乐和专注。当一条鲑鱼被捉到了,他便轻拍一下鱼头,然后塞进篮子里,好像在惩罚它跃出水面的动作太迟缓了。“下次快点,怎么样?”(顺便说一下,英国的鲑鱼没有我们那里的漂亮,它们好像受过驯化,颜色不够鲜艳,花纹也太粗糙了。没有金黄或赤红色的鳞片。)

过了一会儿,在田野附近茂密的灌木丛深处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一种奇特的咕噜咕噜或嗡嗡的叫声钻进我的耳朵。当然,我想我的小鸟正为它的嗓音感到得意。接下来,声音不断增加,从不同方向给予那第一个叫声以回答或重复,大有一种古怪的口技效果。我很快就知道了,那是欧夜莺在回报我的可怜的意志。很快,我的四周好像都流动起这种声音——叽——咿咿咿咿,或嘘——咿咿咿咿,仿佛在轻声向蟾蜍发出邀请,但声音的方位越发模糊了。当夜色变得更加黑暗的时候,鸟停止了叫声,那位渔夫也卷起他的鱼钩离开了。现在没有什么声音可以听得到——即使是孤独的青蛙的叫声无论如何也听不到了。我在英格兰还从未听过青蛙叫呢。大约十一点钟我起身走向一棵树,然后在一座铁路桥上站了一个钟点。直到莎草鸟在旁边的树篱里开始演奏那奇怪的夜曲,才有鸟鸣向我问候。莎草鸟的夜曲是一些异常混乱的音符,是匆促而带着颤音的鸣啭,它攫取其他鸟类的歌声,带着半是斥责半是抗议的音调,声音贯穿整个夜空。当再没有其他声音可以听到,当夜色彻底黑暗下来,这鸟鸣有了一种非常秘密和古怪的演奏效果——仿佛小鸟把自己隐藏在那儿,以一种最丰富、最激烈的方式发泄它的情绪。我倾听着,直到午夜,直到天空落下小雨,那快活的鸟鸣也从未停止片刻。怀特说,如果它停止了歌唱,一定是一块石头抛在了附近,不过它很快还会继续演唱下去。莎草鸟的嗓音不够悦耳,音质像英国人房檐上绕舌的麻雀,但是它的歌曲是这样经久不息,以此与阴暗漆黑相对照,给人的印象是说不出来的愉快。

莎草鸟和欧夜莺是我在那个夜晚听到的唯一的男高音。我很失望地回到住处,只枕着胳膊睡了一会儿,早上四点钟的时候,我又出去追寻夜莺了。此时,我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小路位于被忽视的花园和果园旁边,我听说那里鸟的歌声已经唱过一星期了。然后在一排排农舍附近的铁路下边,我沿着两旁带有杂木篱墙的小路走了两英里,但是我没有听到夜莺的歌声。我询问一个偶然遇见的男孩儿,他什么也没说,半是惊慌地钻进房子里。

在迟到的早餐之后,我又出发了,按照同一方向走出更远,并赶上了几场阵雨。我听到许多而且很频繁的鸟鸣——它们来自云雀、鹪鹩、画眉、山雀、麻雀,以及林鸽嘶哑的咕咕的喉音——但没有我寻找的音符。我经过一道深沟,它在长满矮山毛榉树的小山脚下。在深沟的一侧,树根形成网状,像上面的树枝一样繁密。我把手伸进树根支成的架构里,摸到一个鹪鹩窝,一个圆洞通向一大团柔软的绿苔内部。这个结构显示了鸟类建筑师的鉴赏力和对整洁的追求,它的深度和温暖简直像最具独创性的老鼠的居所。当我正在此逗留的时候,一个年轻村民走过来,我忙跟他交谈,向他打听夜莺,原来他有几天[26]没听见夜莺歌唱了。不过他说就在上周,他和民兵在吉尔福德附近露营,在站岗的时候几乎一整夜都听到夜莺在叫。“‘它今晚不唱绝妙的歌了吗?’男孩儿们会说。”这事儿急不可待,吉尔福德容易抵达,但是上周——我却无法抵达。然而他对我说,他不认为它们还在唱歌,如同在割干草期间他经常听到它们唱歌一样确定。我向他打听白颊鸟,可惜他不知道这种鸟,以为我指的是大山雀,因为大山雀也有一顶黑帽子。森林云雀也是我要寻找的鸟,但是他同样不知道这种鸟,我在英格兰所作的各类漫游期间发现过它,但是仅只我一个人。在苏格兰,人们把它跟云雀或田云雀搞混了。

接着我遇见一个男人和孩子,那男人是个戴炉筒帽的村民——帽子暗示了男人的身份。他可能从事的职业有许多,裁缝、理发师、油漆匠,等等——他来自黑兹利麦尔。我向他也作了同一个有趣的调查。“不,没有那样的日子了。”他说。但是他又告诉我在此之前的几个早晨他都听到过夜莺的歌声。而且,假如周围有的话,他能够很容易地唤出一只来,因为他能够模仿它们的叫声。他薅一根草叶,在牙齿后面调整好,急促的音符一下子流出来,那发出的声音让我一惊。我立刻意识到这声音与我读到过的夜莺歌唱开始部分的描写具有类同之处——正是所谓的“挑战”。男孩说,他敢肯定这是一种精确的模仿。嗤呜,嗤呜,嗤呜,还有一些其他的部分,非常像鸟鸣,我不怀疑它的正确性。我惊异于那声音强烈的感染力,且音质富于尖锐的张力,回荡在附近的森林和小杂树林中。但是尽管再三重复,仍然没有从远处带来回应。我只好和这个男人约好在当晚八点钟一起散步,沿着他几天前听到夜莺歌唱的路线。他相信能把夜莺唤出来,我也相信。

下午,我在温暖的阳光里进行了另一次远足。听到鸟鸣的希望很小,而找到某个人把我引到正确的地方相对容易一些。我曾经认为这样的游戏离我很近。我遇见一个男孩,他告诉我就在十五分钟之前他还听到一只夜莺歌唱:“在臭猫山上,先生,就在魔鬼的潘趣酒碗这边,先生!”此前我在潘趣酒碗那边倾听,它的旁边就是绞刑架,大约一百年前有三个凶手在那被处死,而臭猫山对于我来说是个新名字。这样的词语组合成的地名好像不可能是夜莺出没的地方,但我还是快步向那边走去。我听到几声鸟鸣,但不是夜莺的,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也就是说,当我在这地方穿梭的时候浪费掉的十五分钟正好与我的鸟儿擦肩而过了。我见到其他几个男孩,(在星期天,有哪个乡村的男孩子不成群结伴地到处游荡呢?)我向他们广而告之我的调查对象,并声明将提供一项奖励,以使他们睁大眼睛盯住唱歌的鸟。但是不曾得到我所期望的结果。我在绝望中甚至写了一封信,我把信带给村里的乡绅,他和他妻子在一起,大概正想出门去教堂,他转过身倾听我的问询,自愿带我走一蹚长路,穿过他的田野里潮湿的草地和矮树丛,据他所知鸟儿会在那儿鸣唱。“太晚了,”他说,“不过这歌声的确出现过。”他给我看一部老版的怀特的书,是由一些编辑整理的怀特笔记,那些编辑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编辑将怀特考察的日期延长到6月15日至7月。按照这个时间表的话,夜莺还应该继续歌唱。我觉得好像应该感谢他所做的一切,因为这让我重新看到了希望。乡绅认为还有机会,他给我一张卡片,万一那个把草叶放在牙齿后面模仿夜莺的男人令我失望的话,我可以凭此去找一位住在格德蒙的老自然学者和动物标本剥制师,那个城镇距此大约九英里,他确信,他可以把我引到寻找夜莺的正确之路上来。

晚上八点,太阳离地平线还有一段距离,我已经来到黑兹利麦尔的理发师门前。他为我带路,走上一条贯穿乡村的可爱的人行道,这条人行道延伸到邻近的村庄几英里远。他离开黑兹利麦尔街道,成对角线地穿过村里那些房子,然后在两个花园之间通过。穿过便门,越过篱墙,再穿过耕种的田野和某个绅士的公园,一直朝着目的地走去——那是一条宽敞完好的小径,像一条小溪不可避免地流淌。据说小路被维修过了,它被照顾得跟公路一样好——对于步行者而言,它的确是一条公共的小路,没有人能停下来或者转身。我们顺着这条路沿陡峭的山坡往前走,山上的灌木和杂树铺天盖地,一直伸展到我们下边的山谷里,跟我在英格兰见过的一样,是一处野性而独特的地方。野生的毛地黄穿过低矮的植物,带着高高的尖顶和紫色花朵到处生长;野生忍冬正沿着树篱开放,比人工种植的更加繁茂,更加香气袭人。我们在那停下脚步,我的向导吹出他的尖叫声,一遍又一遍地吹。那声音是怎样地在山谷里回荡,又是怎样地唤醒其他的所有歌唱家!我们下边的山谷和上边的山坡,在此之前寂静无声,现在立刻传来悦耳的音响。花鸡、知更鸟、山雀、画眉——越往后声音越响亮越丰富——如同相互竞争一般,大声喧鸣。但是我们仍然没听到夜莺的音符。印象中,我的向导有两次改变主意说:“在那儿!我相信它们在那儿。”但我们还是被迫放弃了。阵雨来临了,阵雨过后,我们挪到另一处风景地,重复我们的呼唤,但是没有得到回应,天黑时我们只得回到村子里。

看起来情况不妙。我知道,有一群夜莺会因为某种情况或其他原因延长它们的表演期,它们还在唱歌,只是我得不到去那个演出地的线索。在当夜的晚些时候,我重新开始寻找,第二天早上又一次出去,我询问我见到的每一个成人和孩子。我见过一些旅行者,那人的路的确没有尽头;她们看不见我的盛宴,——当她们睡着时错过了佳期;一些人却听到了她们的美丽传说,在乡村或者庭院。

不久,我认识到,我不该信任那些家伙以及那些在薄暮时分听到夜莺鸣唱的女孩子。我知道一个人的耳朵在某些场合不总是可靠的,眼睛也一样不可靠。云雀可能被看成是白颊鸟,鹪鹩的歌声听起来像夜莺的。我在去往格德蒙的火车上,遇见一对年轻人,我向他们咨询,他们也这么说,就在几分钟以前他们赶往火车站的路上还听见夜莺的叫声。他们描绘的那个地方,如果我回到那条路上就会找到它。他们与我在同一车站下车,在同一条街上,走在我的前面。他们在街角跟我招手告别之后,便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教堂近旁景色开阔,紧邻牧场,一条溪水隐蔽在修剪过的柳树下。“我们听见一只鸟在叫,就在那儿。”有人说。他们走过去了,我急切地想要一饱我的耳福。于是我朝着那个方向走出很远,沿着一条人行小道——它在老教堂的后面成对角线地穿过墓地,但是除了几声画眉的音符外,我什么也没听到。我的耳朵辨别力太强也太苛刻了。我靠从乡绅那儿得到的名片,找到了那位老自然学者、标本剥制师。他是位身材矮小、身体健壮的男人,外表和谈吐都很活跃,人也很和善。他有很多很好的鸟类和动物收藏品,他为此而骄傲。他指给我看森林云雀和白颊鸟,告诉我他在哪里看到和听到它们唱歌。他说,我寻找夜莺来得太迟了,尽管我还有可能发现仍在唱歌的夜莺。不过他敢肯定,在这个季节的晚些时候夜莺的声音变得嘶哑了,况且在几周前就不唱歌了。他认为我们的深红色蜡嘴鸟——他称之为弗吉尼亚夜莺,跟夜莺有着一样美妙的哨音。只是他今天不能陪我去,他将会打发一个男孩子给我带路。他招呼那少年,用几分钟时间指导他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屋檐村附近,赛克福德教堂周围,等等,在四五英里范围内周游。

离开风格独特的古老城镇,我们选择一条路到达开阔、温和的山丘,那里高大的树木排成了行,有山毛榉树、榆树和橡树——更远的地方是已耕作过的肥沃的田野。宁静的天空和人类所拥有的繁荣遍及四野,这样的印象在这个地区似乎尤其显著。公园和草坪给人以惬意、宽敞、温暖的感觉,而道路更像一条最完美的私人马车道。真实的感受是,对于几乎所有的英国乡村景色而言,朴素是一个最恰当的词汇,土地被辛勤照料换来的亲切、芬芳和一种满足感,渗透进每一片田园和庭院。美丽但不傲慢,有序但不生硬,成熟但不衰落。人们热爱乡村,因为看起来好像是乡村首先热爱着他们。在一片田野里,我最先看见一种新品种的苜蓿,这种植物在英格兰这片土地上大量生长,成为马匹的绿色饲料。农民称它为三叶草,大概出于它有三片叶子的形态。它的头有两到三英寸长,像鲜血一样红。太阳照耀下的一块三叶草地呈现出最灿烂的面貌。当我们沿着三叶草地行走时,我第一次看到不列颠蓝鸟——它比我们的蓝鸟稍大,有着嘶哑的嗓音和更笨拙的翅膀。那种蓝,不像天空的色彩那样普遍,在不列颠的鸟类中找不到如此完美的颜色,即使在美国也找不到。连我的男孩儿同伴观察到这种鸟也觉得很值得。他是个有好奇心的男孩子,愿意多管闲事,但你很快发现,他是个小滑头。我问了一些关于他自己的事。“我帮助他,先生,有时给人当向导,有时做一些差事。我一周挣三个先令,还有午餐和茶。我跟我的祖母生活在一起,不过我称她妈妈,先生。主人和教区长给了我人品评价,说我是个优秀、诚实的孩子,我长大了能去上学就好了。我十岁了,先生。去年我得了麻疹,先生,我想我快死了,但是一瓶药使我的病得到了控制,它的味道像蜂蜜,我吃了一整瓶,它使我好起来,先生。我绝不能死掉,先生。事实正是如此。”然而,他滑到了谎言的轨道上,好像这个轨道在说谎的趋势上被涂了油脂。事实上,他的话和他的行为有一种油腔滑调、厚颜无耻的成分。在这样的气候里天气是温暖的,他很快就赶路赶累了。在一个地方,我盘桓在一座大房子周围,那里栽着像森林一样稠密的树林和灌木丛,许多鸟在里面唱歌,一会儿,我的向导叫我相信,在这些鸟儿当中他已识别出了夜莺的音符。令我失望的是,他沉着地向我断言,沿着这条路在我们前面飞过去的燕子就是夜莺!不久,我们离开公路岔上人行道。人行道在一大片犁过的田边,遮蔽在一排排高贵的树木之中,那里的土壤看起来好像是还从未种过什么的菜园。小路穿过一个便门,从树木繁茂的山坡向下抵达一条大河,再到屋檐村落。一个钓鱼的男孩子冷淡地说,他早晨在那儿听到过夜莺的叫声。他捉到了一条小鱼,他的话显然是容易骗人的。“是的,”我的同伴男孩回应了我的评价。“它们太小了,如果再小点,你可能会吃掉它们的。”然后我们朝着赛克福德教堂走去。这条路与多数南英格兰的路一样,是一条深沟。沟岸向两边升起差不多十五英尺高,上面覆盖了常春藤、苔藓、野花和树根。英格兰最完善的抗击敌人入侵的防御战壕是她的深陷的道路。整个军队都可以埋伏在这些战壕里,当敌人穿过开阔的平原,常常发现他们自己往前冲时轻率地跌进隐蔽的壕沟里。事实上,一些地方的地下通道和另一些地方的高墙或高高的树篱,把英格兰周围的步行者遮挡在他愿意欣赏的大量景物之外。我常常羡慕那些骑自行车的人,悠然坐在旋转的车轮之上。不过,人行道避开了障碍物,一个人必须走路的话,他别无选择。

赛克福德教堂周围是杂树林,高大的松树和冷杉林。这地方是鸟的天堂。我的向导向一只小鸟投过去一块石头,他断言那是一只夜莺,尽管那石头扔出不足三码远,然而他说他能打到它,还在地上假装寻找打下来的鸟。他需要为谎言创造机会。我告诉他,他在这儿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用处,他便高高兴兴地回去了,把我付给他的先令装进口袋里。

我花掉一下午时间在森林和赛克福德教堂附近转悠。天气晴朗,空气芳香。我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和花鸡的歌声,我认为这些都是好兆头。棕柳莺正在松树林中鸣叫。他以急促的声音用力呼唤:唏呜——唏——瑞克,或者唏——瑞克——阿——瑞呜,声音迅速掠过头顶,闪进路边的矮树丛里。一个女孩告诉我,她昨天去主日学校的路上听到了夜莺的歌唱,并指给我那个地方。那是一座房子旁边的矮树丛。我在那里绕来绕去,直到发现一位妇女从窗子里朝我张望,我担心她会疑心我有什么图谋,只好离开了。当我走过去的时候,尽量显得若无其事。我确信,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斥责般的鸟鸣。我不怀疑,就在这天,那窝鸟出现过。另一个女孩子在这天早晨去学校的路上听到了夜莺的叫声,她指给我她走过的那条路,还把黄莺指给我,说那就是我要找的鸟。她后面的话对于我无异于一个猛烈的打击,让我对女学生的鸟类学知识失去了信心。最后,我看见路边有个干活的人正在打碎一块石头——这男人有一张严肃而诚实的脸,他说在早晨去上班的路上听到了我的鸟叫,他每个早晨都能听到那样的歌声,几乎每个晚上也能听到。昨晚在一场雨后他听到它的歌声(就在我和理发师在黑兹利麦尔附近试图唤起夜莺回应的时候),它的歌声跟往日一样美好。一片阴云消散了。我感觉到我能相信这个人的话。他说等他白天的工作做完之后,也就是在傍晚五点钟的时候,假如我选择走他回家的那条路,他将告诉我他在哪里听到了鸟叫。我高兴地同意了。我想起我还没吃晚饭,就打算在村子里找一家小旅馆,看有没有什么吃的。这个非同寻常的要求令旅馆的老板感到震惊,他从身后的吧台里走出来,好奇地看着我。这些英国的乡村旅馆,正如我几次尴尬地发现的,它们只是那些住在当地的消费者喝酒的地方,那些消费者主要是劳动阶层。这里的旅馆也不像我们的旅馆那样建在显著的街角,而是通常位于一些小道边,或者是在远离主干道的一些铺好的庭院里。旅馆老板说,我可以来点啤酒,但是在这个房子里连一块肉也没有。我力求得到我所需要的,最后他为我拿来了黑面包和干酪,外加一杯本地产的啤酒,酒几乎是我不得不要的。在约定的时间,我去见刚才那位在路边干活的村民,跟他一起走在他回家的路上。在那条迷人的路上我们走出两英里或者更长,道路两边长满了蓊郁的树,像一条洒满树荫的长廊。为什么英国的树总是那么茁壮,且显示出厚重的宁静?在这方面,与之不同的是,我们自己的植物大都有着紧张和不安的表情。可能是因为它们长期远离森林,有许多空间发展个性和特征,根植在深深的沃土中,气候没有急剧的变化,它们缓慢地生长并且寿命很长,一直达到没有缺陷的独特的年龄。橡树、榆树、山毛榉,都比我们乡间的树有着更能打动人的外形。

不久,我的同伴指给我看一棵道路下边的小树,道路的旁边,由矮树丛和树苗构成的宽宽的边缘连接着牧场,当中有幢由树木围着的房子,就在那儿,他早晨听到了夜莺的歌唱。然后,他继续往前走,让我看不远处他自己的村舍,说他昨天晚上在那里听到了夜莺唱歌。此时刚刚六点,我还得等上两三个小时才可能有希望欣赏到夜莺的晚会。“它进了避难所,”我的新朋友说,“当它唱得最动听的时候,你知道。”眼下,我能够做的最好的事情是消磨掉这段时间。如果我是一位画家,我将带走一个独具特色的古老村舍的素描,在它的墙上刻着的日期是1688。我不得不持续走动,且大部分时间保持兴奋状态。然而蚊子却在困扰我,这样的气温下,家乡蚊子的嗡嗡声和叮咬人的嘴巴早该给冻住了。最后,我跳上石匠家的石墙,把自己埋伏在松树下高高的蕨类植物中。据石匠说,早晨的时候夜莺在那里叫过。如果看房人看见了我,他可能会把我当成偷猎者。我颤抖地坐在那儿,直到九点钟听到林鸽的咕咕声,我注视一只鸟的动作,怀疑附近有一个巢,其他鸟类的各种各样的音符响起来了。沿着小树林边,画眉和知更鸟很快制造出悦耳的喧嚣,声音穿过相邻的田野,将我彻底抛在一边。这有可能淹没或模糊了我想听到的声音。知更鸟一直唱到天色漆黑。这种鸟与夜莺很相近,样子和动作在相隔一小段距离内看起来很像,只是有些音符更加尖利和悦耳。当我的耐心差不多耗尽的时候,我为一声急促、明亮的叫声或哨音所震惊,在离我几杆远的地方,我立刻回想起理发师就是在那儿用草叶模拟鸟鸣的,我知道我长时间寻找的鸟正鼓起它的喉咙。它是怎样地令我振奋!它有令我兴奋的音质,像火箭一样穿过聚集的黑暗。然而,歌声停止了。我怀疑我离歌手太近了,我小心地挪开,站在树边的小径上相隔几步远的地方,一只跃动的野兔注意到我。我的歌手又开始演唱了,但是它不肯让自己露面。它方才在调音,我想,它正准备打破沉寂和黑暗。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领着孩子来到小径上。我问他们,是不是夜莺在唱歌,他们听了一下,向我保证:一点没错。“它在唱,先生,它在唱。啊!但是不够刺激。在5月里,整个森林里都充满了它们的歌声。现在它又唱起来了。那是它,先生,它在远处,就是声音不够响亮。”当我专注地倾听的时候,我听得出来,在它那音符的里面有嘶哑的喘息和咯咯声。男人和孩子走了。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祈求神灵保佑那鸟唱下去。就在这个时候,一只长得像我们的隐居画眉的小鸟,快速朝着我下边几码远的树篱飞来,贴着我的脸扫了过去,又返回来飞进灌木丛。我一直在倾听,可那只生气的鸟发现了我,在树篱后面用干涩的嗓音发出一串音符。音乐会突然结束了。再没有其他的音符,连一声耳语也没有了。我等了好长时间,离开了,而后又转回来,恳求生气的鸟重新开始。但是他们还是贸然离去了,砰地关上门,更确切地说是关上了我身后的大门。我在另一处神圣之地停下来,但是再没听到什么声音。住在村舍中的人告诉我,在距此三英里远的小村子里有三家小旅馆,我今晚或许可以在那儿留宿。我迅速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把自己交给一条人行小道,它把我带到广阔的田野之中的一个小村子。路上,有一位美丽的女人打身边经过,她怀抱一个婴儿,她将婴儿从左臂换到右臂上。不久就到达一座公路桥边,据说,过了桥再走几步远就能见到第一家旅馆。已经夜里十点钟了,差不多是熄灯的时候,这是乡村旅馆的规矩或习惯。女房东说,她不能为我提供一张床铺,她只有一间屋子,还没收拾整洁,这个时候她没法安置一张床在里面。她声音短促,嗓门也很高。我赶紧赶往另一家。女房东说她没有床单了,而且床太潮湿,没法睡觉。我抗议说,一家旅馆之所以称其为旅馆,就应该为旅行者提供住处。但是她提到另一处房子,一个酒吧,那儿有更多的人,有更多的面孔和足够的空气。这位妻子(在这种场合男人通常不露面)说她的女儿刚刚结婚,回娘家来了,她带来许多同伴,所以不能让我留宿。我徒然处于没有栖身之地的困境之中。那么,“有什么可吃的吗?”这个似乎也不能确定,在厨房里我询问道。最后,她为我提供了一些面包和冷肉。离这儿最近的旅馆是格德蒙,有几英里路,我知道等我到达那儿所有的旅馆都得关门了。所以我大嚼我的面包和肉,以此自我慰藉,我想也许在我寻找最好的住处时寒风正在侵袭我。我看明白了,除花掉一个晚上的时间在树下和夜莺待在一起,别无选择,另外早上也可以见识一下它们的狂欢。正当我准备为自己丰富的体验庆贺的时候,女房东进来说,有个年轻人正赶马车去格德蒙,他提出要带上我。我担心如果我拒绝这个好意,我将被看做是一个逃跑的疯子。所以,我极不情愿地同意了。不久,我们旋风一般地穿过黑夜,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赶往城镇。年轻人是一位鼓手,来自林肯郡,他说听我讲话像一个林肯郡人。我不信,我告诉他,他讲话比我在本地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像美国人。大城镇的旅馆在夜里十一点关门。我在一家旅馆门前下车时,钟刚好敲了十一下。我请求立刻安排一个房间。我刚刚躺在床上,有人轻轻敲门,一位侍者用托盘递上我的账单。“先生好像没带行李。”他解释道,三先令六便士,床位是两先令,一先令六便士为服务费。我在早晨五点钟出门,那个时候其他人还没起床。我经过许多讨厌的酒吧和门,进入庭院,从那里一条隐蔽的路伸向大街。有人打开窗子教我如何打开大门。我走出门外,仍然希望遇见我晨祷的鸟。我走在昨天走过的路上。在犁好的田地边,穿过树林和矮树丛可见一条若隐若现的河流,它在下边大约二十杆的地方,我被那里的音符吸引了,我蹲下来倾听。声音从近处的水面传来,在我的耳中叮叮作响,我叠起我的橡胶外套,坐在上面,自言自语道,现在我们愿意获得我们的满足。但是——鸟的叫声停止了,尽管我在此逗留了将近一小时,也再没听到其他的声音。看起来这样的奖赏注定每一次都要离我而去。尽管如此,我仍然珍爱哪怕一丝声音。

那歌声出众的音质足以使我相信,我对这种曲调比曾经听到的全部声音更加渴望。我继续漫游,一大早就在赛克福德杂木林里徘徊,在公路上闲荡。两个学生为我指出就在两个小时以前,他们在早晨取牛奶的路上听到夜莺歌唱的地方。而我只能重复爱默生的诗句——我精力充沛肌腱紧绷,但是追寻她们华美的踪迹速度对于我没有益处。

九点钟,我放弃搜寻,返回屋檐村寻找一顿早餐。我来到一家看起来很大很舒适的乡村旅馆门前,我发现这房子里的女主人和她的女儿正忙着擦窗户。她们站在梯子上,对于我吃早餐的请求表现得很冷淡,事实上她们根本不想听我说这个。显然,早餐的炊火已经熄灭,我不能得到招待了,所以我必须继续赶路回到格德蒙吃我的早餐。我发现一个人在非常生气的情况下走三英里路就跟吃面包一样容易。

下午我回到我在肖特梅尔的住处,为前往塞伯恩旅行做准备。去那里有十二英里的路程,在薄暮时分我已经走了一部分路程,其余的路程在次日一大早进行,也好给夜莺一次机会,以弥补它可能发觉到的对我的怠慢。有一条人行道越过山丘,从蚂蟥塘底部穿过直到利普胡克。到达这里,距太阳落山还有半小时,我把自己交付给这条路。萨里和苏塞克斯的山地景色对于美国人的眼睛是新奇的,黑色和暗褐色的小块地掠过高原起伏的表面,像黑貂皮的斗篷。在黑兹利麦尔以东几英里,丁尼生的房子挺立在朦胧的景色之中。一条小路穿过大片的公地,一部分被青草覆盖了,一部分生长着荆豆——完全不同于美洲。在英格兰,土地很珍贵,然而大部分给公园和有趣的地方占据了,另外大部分未经开垦而留在公地里!这些公地经常可以看得到,在塞伯恩周围方圆数英里,环抱汉格尔和其他的森林。没有人把它们圈起来据为己有。一部分土地不能成为土地所有者经营的不动产,它们属于公民,属于租用者。村民和拥有房屋的其他人在租用的土地上放牧,收获荆豆,砍伐木材。在一些地方,公地属于国王和国王封赏的土地。这些未经开垦的大片土地所提供的自由空间通常成为最受欢迎的风光带。在山顶附近,我遇见一位矮小的男子,他几乎被埋在荆豆担子的下面,他正把荆豆挑回家当柴烧,或作其他之用。他停止谄媚的笑,倾听我的询问。这个有几分像侏儒的男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烟囱角落的味道。他在硕大的担子下面朝我咧嘴笑着,他显然是贫穷、无知以及其他我所能想到的卑贱者的化身,专心于最低级的乡下人的生活。看着这个人,我感觉到好像在途中遇到了不吉利的事物,想象自己守在荆豆的柴薪和筑巢的白嘴鸦、大乌鸦们掉下的树枝燃烧的炉边——这样的画面一半令人厌恶,一半令人迷恋。在蚂蟥塘边,我坐在一片蔓生的杂木丛间,耳闻目睹了毛地黄燃烧的景象。当我独坐的时候,第一次看见白颊鸟并听到它的鸣叫。我赏识它那音符的明亮和有力,其中模糊地让人想起夜莺的鸣唱。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我期待更近地接触它的强大的对手,而这鸟却十分害羞,到底还是没大大方方地露几次面。在塞伯恩附近它的表现依然如此,在那儿,我听到这样的歌声再三重复和拖延,像一串铃声,发出悦耳的旋律,但是整体上却显得粗糙,仿佛未经过平稳而细微的调制。我可以叫出几种我们自己的鸟的名字,它们在音乐的完美方面都超出了它的。就像它的同类——花园鸣鸟和麻雀一样,带着明显的重音和力量唱歌,但是音质是白银的而非金子的。“大嗓门的小鸟。”在听了大量英国鸟类歌唱家的歌声之后,我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在长长的黎明里,我的小路把我带上一条冒险的旅程,穿过杂树林、沟底和开阔的公地,在一个地方我走近三位年轻人,他们正站在一起看一个卑微的人在地里干活——其中之一大概是乡绅的儿子,另两个从衣着上看像是工人。这时,忽然从一小片灌木丛里传来音色明亮的鸟儿的合唱,知更鸟、画眉和山雀,竞相啁啾。对于我的询问,年轻的乡下人用他们的耳朵体会了这种可靠性,他们回答说,我听到的鸟鸣中有一种声音是夜莺的。我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后,辨别出那正在聒噪的是知更鸟。我专注地倾听我遇到的另一个人的描述,他的话如此打动我,他说,他刚才听到一只夜莺在我前面相距几分钟的路上兜圈子。十点钟,我到达利普胡克,对那家乡村旅馆会转而接纳我不抱太大希望。这样的情形下,我打算前往沃尔莫福斯特,这需要走几英里的路,但是事实上没有那么远。我抄一条近道,急匆匆地踏上充满希望的小路,在上床之前,再一次遇见一对听到过夜莺的夫妇。“是夜莺,难道不是吗,查理?”那妻子说。

在英格兰,假如所有我向他们询问过夜莺的人能够聚在一起交换意见,他们大概至少不希望看到有一个狂热的美国人对此感到茫然。

我计划在早晨五点钟起床离开,这似乎令旅馆里的招待很迷惑。起初他认为这不可能,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他说他将会起床亲自为我开门。尽管昨夜天气晴朗,而今晨却天空阴沉,薄雾朦胧。我认为,有一样我们可以在家乡吹嘘的东西,英格兰没有,那就是完美的具有男性阳刚气概的气候。而这里甚至连阴柔的女性气候也谈不上,这里的天气是孩子气的幼稚,尽管听说偶然会来一场暴雨,但是除了耍小孩子脾气的阵雨和没完没了的少年式愠怒,我什么也没看见。没有集聚的高贵的云,假如有雨点从云上落下来(通常会掉下几滴),那云也就该退去了。当你步行穿过夏日的乡间,最可爱的小雨几乎大不过大街上的洒水车,有时候你只要爬过栅栏就可以避雨,但是乡下人喜欢在绵绵不绝的小雨中开动他们的割草机。云看起来低垂、暧昧、潮湿——却是不成熟的,不确定的,不合逻辑的,就像少年的天性一样。

穿过薄雾和细雨到塞伯恩旅行。路上除了听到几声田凫啼叫,几乎没有鸟鸣。我在离开利普胡克不久,踏上一条笔直的路,沿着沃尔莫福斯特右侧,有三四英里路,是穿过平坦、黝黑、荒凉、泥煤般伸展的乡村。在低垂的云层下,景色显得有些阴沉——正所谓脚踏黑土,头顶乌云。漫长的路上唯一的生命迹象是一个面包师的手推车,咔嗒咔嗒地,在光滑的白色路面上行走。走到孤独的尽头,我来到一片耕作过的土地,那里有个小村落和一个乡村旅馆。在旅馆里我得到一些面包(好生奇怪)。然而,这个家庭还没预备好属于他们自己的食物。我和他们坐在桌边,享用实实在在的食物。然后,从这里我踏上一条与田野和公园相连的人行道。我发现多数公路给人的感觉是狭窄和唯我独尊,人走在上面感觉受到限制,景色也似乎被高墙和树篱遮挡住了,而人行道在观赏风景方面总是令我喜爱。我打开便门,有时翻过树篱,至于这样做使我的路更远了还是更近了都没什么关系。小路好像拐到了敌军的侧翼。这些经管良好的田野和草地,这些安逸的角落,这些庄严而孤傲的房子,把公众的视线努力关在外面——如果是走在人行道上,一个人想要看到这些很容易,它们有勇气暴露它们的秘密。我又来到一条明显的公路上,并遇见一位女邮递员,她脚步轻快地走在早晨的邮路上。她告诉我,她丈夫去世了,她代替了他的邮递员职位。英格兰有大量移民,这个乡村就像一个大市郊,你的邮件会从各地送上门来,在城镇也是如此。我和一个男孩相伴走了一段路,他正赶着一辆拉砖的马车。他住在海得利,距此有六英里路程。他在早晨五点钟离开那儿时,听到了夜莺的歌声。他有把握地说。当我追问他时,他详细地描述了那个地方。“在南面的村头,在汤姆·安东尼的大门边的一棵冷杉上。”于是我应和着说,在吉尔伯特·怀特常去的地方,也许我会发现一只夜莺呢。我在塞伯恩花掉两个雨天,沿着那些潮湿的小路、溪谷和陡坡上的丛林,度过了许多寒冷而令人感到不快活的时光。我的鸟与温和的牧师的精神,二者我都想追寻,但是显然我没有靠近它们中的任何一个。现在,当我想起那个地方,眼前仿佛出现了堆着干草堆的田野里忙碌而忧郁的割草机,听到那个小孩儿的哭声,他坐在古老教堂后面的干草堆上,每当他的妈妈去不远的地方耙地的时候,他准会大哭一场。雨停了,草晾干了一点儿,男人、妇女和小孩子,当然主要还是妇女,便忙着用耙子将干草聚集在一起。干草被逐渐聚集到一处。他们首先把干草耙成一长列,每个人扒出大约一码宽的干草带。当干草晾晒一小时或更长时间,他们便可进行下一步,直到把干草堆成圆锥形的草垛或者从干草列中运走。他们说,在堆成草垛之前,干草通常不需要处理。

从塞伯恩出发去了奥尔顿,所走的路是被人为延长了的散兵壕,如岩石一样平坦而坚固。我打算从奥尔顿坐火车返回伦敦。至此,寻找夜莺还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收获。为了不至于在将来后悔,第二[27]天我往北向剑桥作了一次短途旅行,在希钦下了火车,那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古老城镇,自认为这至少是一个体面的地方。在火车站和城镇之间我发现一条叫夜莺巷的路,以它的鸟类歌唱家而著称。在街角,有人经营一家看起来很简陋的旅馆(顺便提一句,在那儿,我在膳宿上的要求再一次遭到拒绝)。主人说,夜莺早晚都在对面的树上歌唱。他在昨晚就听到了夜莺的歌声,但是早上没注意到它们。他经常在晚上跟他的朋友坐在打开的窗边,倾听夜莺的曲调。他说他曾有几次试图屏住呼吸,让气息跟鸟儿发出的曲调一样长,但是他做不到。我知道这多少有点夸大其词,但是我急切地期待着黄昏的到来。当黄昏来临的时候,我像警察一样漫步在这条街上,也漫步在其他街道上,绕着那些看起来有希望的地点逗留,但是除了肩膀上的神经痛我什么也没得到。早晨也没有太大收获,所有该去的地方都去了,终于无功而返。无关紧要,我自言自语道。毕竟我发现乡村有一些值得一去的地方,这就足够了。

总而言之,我听到的鸟鸣不足五分钟,而且只是一些零星的音符,但这足以满足我的好奇心。那些鸟都有着大师般的明亮歌喉,就像丁尼生或任何一部歌剧中优秀的女主角或著名演说家。的确,就是这样。如果不是出于研究的目的,它们全都是有才华的艺术家。它们的歌声嘹亮欢快、令人惊异、充满自信,有着很高的艺术境界和震撼力,它们轻松地驾驭所有音符,那些啜咿——咿——咿——咿声不过是它们卓越艺术才华的陪衬。在诗人当中,华兹华斯有一首最新的成功之作——那些属于你的音符,一再穿透,喧嚣与躁动的和声!

我能够很容易地理解鸟儿试图在夜里,在人们的房子附近,用歌声让人类保持清醒,正如让我确信它通常所做的一切,在那曲调里糅进一种东西,它是这样令人吃惊和激动人心。那歌声在一开始的瞬间就生动起来。歌唱家总体上有着良好的修养,他彬彬有礼,且具骑士风度,他的歌声回荡在月光下树木环绕的女士的窗外,回荡在皇家园林——这歌声让人感到生活舒适而充满热情。只是我们人类没有这般悦耳婉转的鸟的嗓音,即使我们的歌声音调更悦耳、更亲切或更哀怨。我们的嗓音也没有这样富于弹性、充满和谐、抑扬顿挫。我相信,只有济慈拥有夜莺的灵性——渴望自我遗忘和湮没在世界之中,以逃避生的烦恼和痛苦。你以逐渐凋落湮没于暗淡的森林。

第五章 英国和美国的鸣禽

鸟的歌声所具有的吸引力,像一个民族的流行曲调和圣歌,存在着本质上的诸如音乐美德方面的小问题,却在很大程度上关系到它给人带来的想象力和暗示力。也许与一个人的主观色彩和怀旧情绪有关,人人以为他们自己家乡带羽毛的歌唱家是最棒的,这大概也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害思乡病的美国人所没有的音乐,在欧洲是那么丰富!——蓝色知更鸟简单而哀伤的曲调,或者北美歌雀的小曲,或者我们忠诚的知更鸟的颂歌,应有尽有。歌声急促的白颊鸟、知更鸟,或者吹着口哨的灰背隼,对于行走在这片国土上的欧洲人是多么可爱的享受!关于鸣禽的价值有可能只是被固执己见地概念化了,我怀疑我们所说的音乐或者能够记录下来的音阶非常之少,即使那音乐来自最优秀的鸣禽。它们是自然的一部分,它们的力量在于说出了我们人类的经验。

阿盖尔公爵是一位地道的鸟类爱好者和一个不错的鸟类专家,当他待在英国的时候,他得到的印象是美洲的鸣禽不如英国的,他提到他的同乡人也有相似的看法。他认为美洲的知更鸟在演唱能力方面不如獬鸫,在种类方面不如画眉,在音调的悦耳上不如山雀。知更鸟对他的耳朵不唱也不肯唱为我们的耳朵唱的歌。那很可能是真的,因为他的文雅使他错过了知更鸟唱歌的最适宜的时机和季节,或者知更鸟的歌声与通常的沉寂和荒芜的自然相比太打击人的情绪。夜莺的歌唱要在夜晚才听得到,云雀的叫声在黎明即起太阳出来的时候;而知更鸟,如果你想知道它声音的魔法,应该在早春的时候聆听。当太阳落山的时候,它站在树梢上一般总会唱上十到十五分钟。那时候自然界没有其他声音,只有雪片到处闲荡。树是光秃秃的,大地寒冷而沉静,带着满足,怀抱希望,心安理得。此外,便是知更鸟的音乐的旋律,如此自由而沉着地倾吐,充满了微风吹拂的田野和即将到来的春天。那是一种简单的音调,跟季节十分匹配,没有复杂的成分在里面,但是它的诚实的欢乐和率直,连同淡淡的哀伤的色调,像太阳给树梢涂上金粉,直抵内心。知更鸟的力量同样不容忽视。一位懂得鸟类音乐训练的德国人告诉我,令我感到吃惊的将是,我们的知更鸟在嗓音的能力上胜过欧洲的山雀。

那位公爵没有提到他在这个国家听到的鸟都叫什么名字。显然,我们普通的矶鹞表现出来的沉默影响了他对它们的看法,然而他的英国表兄说,苏格兰高地的湖矶鹞和河矶鹞非常善于饶舌,“雄鸟有着连续不断的非常可爱的歌声”。或者公爵一定看见了我们的鸟处在一种沉默和冥想的情绪之中,或者别的什么。在加拿大的荒野中,它们的谈话一直是优雅的,而在其他地方比在这个洲更加沉默寡言。的确,它不停地叫,跟英国种的相比它更加算不上真正的鸣禽。当它在我们夏季的溪流上飞来飞去,或者沿着它们那灰色而多卵石的、撒满漂石的浅滩飞翔,它有着非常可爱动听的音调。

当鸟儿在春季迁徙的时候,我经常在夜晚听到它的歌声和笛音。事实上,我注意到从来就没有沉默不语的鸟,即使我们美丽的雪松鸟也一样,不过在任何鸟类中它的声音显得最小而已。一位女士在信中告诉我说,她听到了蜂雀唱歌,她说她没有记录下来,即使我通过解剖这种鸟的发声器官来证明,那样的歌声对于它也是不可能的事。阿盖尔却说,即使在春光无限的季节,在加拿大或美国其他州的森林和旷野,也很难像在英格兰那样听到来自白颊鸟、花园鸣鸟、麻雀、芦苇鸣鸟、普通鹪鹩,以及当地的夜莺的歌声。事实上,这里的乡村(除了遥远而孤独的森林)在春光明媚的时节从不缺乏那种突然炸裂的歌声。据说从5月1日至20日,即使到了仲夏也不时能听到鸟鸣,而且有更多的鸟鸣加入进来。正如我将指出的,我们的鸣禽与英国相比一点也不逊色。但是它们的歌声有可能表现得更加断断续续,在一天中鸣唱的时间更确定也更加受到限制,而且很可能以低音部表达出来,但总比我们著名的评论家所熟悉的更加欢快,也比以前听到的更加悦耳和轻松。要想完全了解和欣赏鸟类的歌声,尤其是要想把它们从呢喃低语的大自然的困惑中解脱出来,就需要或多或少地熟悉它们。假如那位公爵和我们一块在纽约或新英格兰的乡间某个地方度过一个季节,他就很可能会改变他的关于我们的鸟沉默不语的观点。

有那么一个季节,也就是在5月的早些时候,我发现一只英国云雀在宽阔低矮的草地上,在一片风景中间一展歌喉,那片风景具有明显的吸引鸟儿的特征。在许多个日子里,每天早晨,我习惯于坐在一个低矮的小山顶上俯瞰田野,或者坐在缓缓隆起的草地中间,聆听云雀的歌声。云雀的嗓音令人着迷,它们的合唱穿过我的耳朵摸索一条探索新歌的路。可以想象得到,那歌声中有十五到二十个各具特色的鸟类歌唱家,它们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了自己的才艺。如果它们的曲调或叫声能够变成有形的东西,让人如同亲耳所闻那样亲眼所见,我想它们将令风景顿失光彩,让天空变得暗淡。那些长歌和短歌——来自树林、矮树丛、地下、天空——鸣啭、颤音、吟咏,悦耳的叫声,尖细的笛音,等等。在画面的前景附近是猫声鸟和褐色的鸫鸟,前者在矮树丛里,后者在山胡桃树顶上。这些鸟跟嘲鸟相近,也许称得上表演者。它们的歌曲是一系列技艺超拔的音符,像杂技演员的表演,翻着悦耳的筋斗,以非常有趣的艺术形式,带点口技的格调,让音符转动、盘旋、扭曲。猫声鸟的嗓音最尖细,像柔和的女生;鸫鸟的嗓音比较嘈杂,音色更丰富,却也更加鲁莽。我发现鸫鸟的配偶守着鸟窝,那鸟窝在一片到处生长着刺柏丛的地里。我沿着灌木茂密的溪岸行走,有几处传来美妙的歌声或悦耳的音调,这些小家伙把我排除在外——有一种鸟,操着用各种语言聊天的醉汉的腔调,它体格强壮,有着橄榄绿的背部、黄色胸脯和黑色斑纹,声音像喜欢碎嘴唠叨的人,或者像一直跟知更鸟或金莺学艺的乌鸦——这个表演者确信能够拴住你的耳朵而逃避你的眼睛。没有什么鸟儿像它们这样担心被人看见,而又那么喜欢被人听到。

画眉鸟的金嗓子从我右侧的森林边传来,直达我的耳朵,声音是那么恬静,像清澈的小溪;云雀的歌声显得可有可无,而草地上众多食米鸟的歌声根本就是一塌糊涂——我听到一个声音,它更像一把飞快旋转的银轮,嗡嗡声不停地从多卵石的海滩上传来。而此时,另一种短促的银铃声正从草地里响起。红肩八哥的某种特定旋律响自桤树和附近的沼泽地。巨冠霸鹟的声音冷漠而粗野,极乐鸟的叫声叮叮当当;那种尖锐的金属般的歌声是属于热带麻雀的,而刺耳的叫声属于草地鹨。所有这些鸟声或多或少地阻碍了我正在倾听的旋律,因为每一只鸟发出的喉音都带有云雀的风格。我的耳朵总还要应付一些其他的声音,比如声音洪亮的唐纳雀的歌声;曲调更丰富优美的有着玫瑰胸脯的蜡嘴鸟的歌声;声音冷漠、短促有力的红眼雀的歌声;有着天真烂漫和满足感的捕虫鸟的歌声;活泼可爱的金翅雀的歌声;树丛麻雀温柔的铃铛般的歌声;急促、回旋、生动快活的紫雀的歌声;令人愉快的“魅力、魅力”的叫声是黄喉地莺发出来的;清脆的哨音则属于白头翁,还有吱吱啁啾的燕子,等等。但是,当云雀一边高歌一边飞起的时候,它们的歌声盖过所有这些声音而很容易被听到。首先是因为它们的音调具有相当的高度——有着直冲云霄的特征;其次因为它们的声音洪亮、尖锐、送气充分,声音绵延不断,且有一种喜气洋洋的质地。像某种极度快速、锋利的东西切开一条路直达你的耳朵。它压倒和超过其他各种声音,它那低音像密集的车轮和纺锤的嗡嗡声。偶尔有些时候,开始爆发一种新奇、尖锐的有如雕塑般的声音组合,但是所有这些声音的沉淀物很快冲出来,音符向下洒落。这时的歌声大体上不够甜润也不优美,但是听起来还算愉快。

我们这个国家里没有鸟。公爵的断言,至少在密西西比河东部可以得到证实,在这个地方所能见到的只有云雀。高远、辽阔、明亮的天空似乎完全成了它们的领地。它们的歌声能够达到一种纯粹的忘我境界,与悲伤无缘,或者得意洋洋,或者是纯粹的喧闹——把早晨快乐的源泉安置在大地之上。这种印象华兹华斯在诗里给了很好的暗示——把我举起!把我举到云层之上!云雀歌声嘹亮,把我举起,把我举到云层之上!唱啊,唱啊,你的歌声在白云和天空中缭绕,把我举起,引我向上,直到我找到你的精神栖息的地方!

根据吉尔伯特·怀特和巴灵顿所列的名单判断,与英国相比,我们的鸟类唱诗班是规模较大的一个,其中不乏更优秀的歌唱家。

怀特为二十一类在英格兰的春季和夏季歌唱的鸟命名,包括燕子也在名单之列。而纽约和新英格兰的春天与夏天的一长串歌唱家,它们没有任何特色鲜明的命名,像隐居画眉和画眉这样的鸣禽就有二十种之多,外加孤独的捕虫鸟,或者包括任何有着动听歌喉的鸟;有一些被称为歌唱家,像蓝知更鸟、矶鹞、燕子、红肩八哥、美洲小燕;还有其他鸟类,尽管这些歌唱家的才智不能胜过云雀和夜莺——它们的名字包括:知更鸟、猫声鸟、巴尔的摩金莺、果园金莺、北美歌雀、树林麻雀、晚祷麻雀、群居麻雀、湿地麻雀、紫雀、画眉鸟、红衣唐纳雀、靛青鸟、金翅雀、食米鸟、夏日黄雀、草地鹨、房檐鹪鹩、湿地鹪鹩、褐色鸫鸟、红眼捕虫鸟、白眼捕虫鸟、红胸蜡嘴鸟。

英国麻雀多数是不大唱歌的,而我们的北美歌雀却有着多么动听的歌喉!在3月的早些时候,它们的歌声就从花园的篱笆或者路边升起,它们不停地变调以调整鸣啭的音效,歌声如此动听,并预示了春天的到来。或者晚祷麻雀的歌声充满了宁静、野性和甜蜜的田野;或者矮树丛麻雀的旋律突然打破寂静的大地或傍晚的薄暮,像美丽的画卷令人赏心悦目一样,令你的耳朵感到无与伦比的快慰。白冠白喉的加拿大麻雀在春天和秋天短促地唱歌;我在4月还听到过黄斑麻雀的叫声,它的歌在我的心中神秘地唤起少时的欢乐和悲伤——那是所有麻雀的歌声中最富于表现力和最动人的。

我们的鹪鹩的音乐也比东半球任何同类的鸟都优秀,因为我们有一大批鹪鹩歌唱家。我们的房檐鹪鹩仅次于英国的房檐鹪鹩,但是我们的湿地鹪鹩有着更快活的歌声,而我们的冬鹪鹩,其愉快、成熟、伤感和技巧,仅仅逊色于世界上少有的几种鸟类歌唱家。我们的鹪鹩夏天常去光顾的地方是高大、凉爽的北部森林,在很大程度上,原始的孤独使它丧失了音乐才能。

根据怀特的考察,当我们的鸟类,比如林中的美洲小燕、必胜鸟、绿色小京燕,或者其他的鸟,或多或少快乐歌唱的时候,英国的京燕却沉默不语。我们的巨冠京燕嗓音沙哑,但是林中的美洲小燕可怜的、银铃一般的音调弥补了它的不足。除了在北方鸟类繁殖的地方之外,在这儿,相应的鸟类是快乐的,尽管它们的歌声很平常,也很少被人听到。但是它的同类,戴红宝石王冠的戴菊鸟此时正享受着丰富的美味,这延长了它们的鸣啭期。在四五月份里的北美洲,会延长一到两周,而当它们返回夏天的居住地时就停止了进食。

欧洲没有捕虫鸣鸟,也没有同它们问答的鸟类。就我们的大自然的和声来说,捕虫鸟为我们的小树林和大森林贡献了重要的音乐元素。与红眼捕虫鸟相比,你几乎听不到别的鸟叫。红眼捕虫鸟整个夏季,整日在枫树和洋槐上用它愉快的声音自言自语。正是它在低矮、多叶的树梢上筑造了优美的巢,并将巢穴悬置在嫩枝之间。用颤音歌唱的捕虫鸟具有比较洪亮的歌喉,歌声更加经久不衰,但是美中不足的是不够甜润。孤独捕虫鸟只在森林的纵深处才听得到,而在当地或有限的范围内更多见的是白眼捕虫鸟,它们通常只在湿地和灌木浓密的地方被见到,鉴于它热烈、多变、有才气的歌声,可以确信,即使再迟钝的耳朵也能捕捉得到。

在英国和美国这两个国家里的金翅雀,尽管羽毛不同,但在完美的演技上或许可以一争高下。而我们的紫雀,或称红雀,我相信远远位居英国红雀之上。正如苏格兰人所言,红雀在艺术境界、悦耳的音调和快活方面,堪称非凡的歌唱家。事实上,雀类家族在美国肯定比在英国造就了更出色的歌唱家。它们为我们提供了鸟类音乐的资源,在这个家族里包括唐纳雀和蜡嘴鸟在内,而在欧洲仅由鸣鸟唱主角。怀特在他的名单中为七种雀类鸟命名,除了红雀之外,没有非常著名的歌唱家。我们的名单中将包括上述提到的麻雀、靛青鸟、金翅雀、紫雀、红衣唐纳雀、红胸蜡嘴鸟、主红雀。除了黄斑麻雀和蓝色蜡嘴鸟之外,全都是常见的夏季歌唱家,它们遍布美洲中西部地区。靛青鸟是仲夏和整个夏天光彩照人的歌唱家,与之相伴的是唐纳雀。就那种悦耳的音调、圣歌一般的恬静和神性的魔力而论,我断定没有欧洲画眉能比得上我们的隐居画眉,正如在擅长简单的语言方面,英国没有一种鸟能接近于我们的食米鸟。

英国的布谷鸟比我们的更具音乐创造力;他们的知更鸟与同一种类相比是比较出色的歌手,在才艺上跟我们的北美知更鸟差不多。但是,大体上说,作为歌唱家的云雀和欧洲鸣鸟比我们的更丰富。我们有一大群树林鸣鸟——不少于四十种之多——但是绝大部分有着模糊不清的啁啾或口齿不清的歌声,几乎逃避了最专注的耳朵,它们花掉整个夏天飞往遥远的北方。亟灶巢鸟是我们的最具才气的鸣鸟,如果我们把戴菊鸟除外——戴菊鸟是北方夏季里的鸟,属于肯塔基州鸣鸟,而亟灶巢鸟是南方的鸟。但是它们可能比不上英格兰的白颊鸟,[28]或者黄莺,或者花园鸣鸟。至于夜莺就更不用说了,尽管奥杜邦认为我们有长着巨喙的雨画眉,或者亟灶巢鸟,比得上著名的鸟类。毫无疑问,这个有才气的歌唱家,除了它的歌声最惹人恼火的简短外,当那种悦耳的音调突然愉快地从野性的溪流边、暗淡的小道上传来,它很能吸引你的耳朵。但是你正要说出:“听!”它就停下不唱了。一条多岩石的溪流穿过峡谷,掩映在铁杉树和松树之中,每个季节沿着溪流我都听到和看到过那种鸟。当我坐在瀑布旁,或者站在旋涡涟涟的水潭边的崖壁上,鸟从我身边急速飞过,在溪流上上下翻飞,或者落在我身边,落在水边的岩石或石头上。它那有斑点的胸脯,深橄榄绿色的背部,它那摇摇晃晃、装腔作势的步态,它的尖利的“唏哒、唏哒”声,像水下两颗石子撞击时发出的声音,所有这些都具有典型的特征。接着它快活的银铃般的歌声响起来,相信你很快就听得出来,那声音仿佛是某种明亮的、闪着银光的东西,几乎在一瞬间照亮四周,然后就黯然消失了。假如这种曲调像夜莺一样不断地拖延下去,奥杜邦的结论将会有更加充分的证据。亟灶巢鸟的亲戚——林中亟灶巢鸟,或者是老禽类学家推崇的金冠画眉,以及金冠画眉的领唱者——我们所有树林中一种普通的鸟——它们都有着相似的音调,当它们在树梢上方飞行,宛如在秘密发表演说一样,总是突如其来地传播某种信息。一种林中云雀,正忙于秘密排练。当这庄重的歌唱家准备登台一展歌喉时,我偶然听到它整首歌曲。这欧洲的林中云雀需要小心保护它的桂冠。这些鸟是我们最好的鸣鸟,然而除了那些研究和爱慕它们的人以外,它们的歌声很少被人听到。即使有两种戴菊鸟也包括在我们普通的新英格兰夏季居民之中,在夜莺歌唱之前,我们的鸣禽音乐也显得苍白。英国的红尾鸲明显地超过了我们的红尾鸲歌手,而且我们没有鸟比得上前面提到的英国森林云雀,据说它仅次于云雀。但是,从另一方面看,除了麻雀和前面已经提到的捕虫鸣鸟以外,他们也没有同类的歌唱家比得上我们的白头翁、我们的果园八哥、我们的猫声鸟、我们的褐色鸫鸟(仅次于嘲鸟)、我们的红眼小鸟、我们的雪鸟、我们的燕八哥、我们的食米鸟以及我们的黄胸聊天鸟。至于两国的燕子,我宁愿站在美国一边。我们的烟囱燕不停地发出银铃般清脆、快活的叫声,它明显比欧洲家燕制造了更多美妙的音乐;而我们的北美洲紫燕根本代表不了东半球的鸟类。但是有一件事情恐怕是真的,那就是英国居民一年四季要比我们能听到更多的鸟类音乐,而且在某些方面,英国的鸟类也表现出了更好的状态。

首先,鸟儿没把更多的时间浪费在空旷的天空,而是消磨在了不易察觉的孤独的荒野上。英国的鸟类比我们的更加喜欢与人和平共处,也更加习见,与人类的关系更直接、更密切;作为一个种群,它们不那么离群索居,不那么喜欢迷失在无边的旷野和未开垦的土地上。英格兰像一片浓缩的大陆——所有的荒地伸展成茫茫一片,使得鸟和鸟聚在一起,并与人类为邻。这儿的林鸟就是我们那里的家鸟和花园鸟。它们到处可以找到自由的天地并受到保护,诸如一个公园或花园,几排树篱,游乐场,而且这里也没有急剧变化的气候——鸟儿有着多么好的生存空间,有着多么得天独厚的展示才艺的舞台,以增强它们的演唱效果啊!它们多么富有创造力,又是多么高产的艺术家!在英格兰,假如我们的歌唱家,比如云雀、金翅雀和画眉等,被鸟类爱好者或者别的什么人捕获,那种鸟很快就会绝迹。就种类而言,通常的情况可能是,英国的鸟类比我们的拥有更丰富的嗓音,或者说它们的歌声更具有明显的震撼力,更加神气活现。它们翅膀上的羽毛不够鲜艳,但是嗓音更加栩栩如生。近来它们不怎么离开森林,它们的歌声没有我们的鸟所具有的令人费解的伤感。它们信心十足地唱着丰裕的歌,好像它们也已经被人类的文明感染了。

它们在一天当中唱了更多个钟点儿,而在一年当中唱了更多的日子。这是由于气候更加温和而且气温变化比较平稳的缘故。在10月里,我听见云雀在南部丘陵上的歌声,显然整个春天它们都那么热情和快乐。鹪鹩、知更鸟和森林云雀的歌声贯穿整个冬天。在仲夏,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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