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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4 08:2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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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弋舟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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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

战事试读:

楔子

电视里那位大名鼎鼎的伊拉克领袖在发表讲话,内容被同期翻译出来:这是一个很严重的行为,这是一个战争罪行的开始……所有这些反抗行动会由真主来支持我们……我们已经决定了这一天我们将秉承真主的荣耀……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并不感到任何胆怯和恐惧……

我并不感到任何胆怯和恐惧——丛好在心里复述一遍这句话,从中汲取到一股力量。

电视里的伊拉克领袖一身戎装,头戴黑色贝雷帽,神态漠然,甚至有种漫不经心的木讷。丛好呆呆地望着他,心里想,自己生命中的严峻时刻,居然总是和这个男人神奇地对应起来。

与这一身戎装相比,丛好觉得他更应该是披着长长的阿拉伯白袍,衣冠如雪,松弛地骑在单峰骆驼的背上,嘴角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这样的形象,更符合三十岁的丛好对于一个男人的憧憬。

电视的画面切换到夕阳下的巴格达。整座城市陷入在寥廓的岑寂中,伊斯兰建筑的圆顶在斜阳下划出高贵的弧线, 如同一幅剪影。丛好感受到这座城市危如累卵的骄傲,心想,其实一切就是从这样的画面开始的。

第一部在兰城,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1

十七岁的丛好,比同龄的女孩子高出一些,同时也瘦上一圈,留着很短的、蓬茸的头发,骑一辆庞大得足以使兰城齿轮厂技校女生们望而生畏的“二八”自行车,慢悠悠地往返在兰城的街道上。

车子是父亲的,说不上旧,但绝对算不上新。丛好从来不擦它。一个纤弱的少女,骑一辆巨大的男式车子已经很不相称了,如果这车子还不恰当地被擦拭一新,只会令人觉出滑稽。相反,家里被父亲骑着的那辆红色女车,却总是光彩耀眼。父亲把它的车圈擦出光亮刺目的效果,甚至动手给它的车梁缝了暗红色的平绒布套。这辆车子是母亲的。但是,两年前母亲不告而别,从这个家消失掉。

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妻子,当然会颓唐沮丧。老丛表达自己痛苦的方式,就是坚定地改骑老婆留下的这辆自行车。老丛骑着它,用老婆留下的布头,把它装扮得如同一位新娘。

有一天,父女俩凑巧同时回家,一进齿轮厂家属七区的大门,就被一群孩子捕捉到了灵感。他们响亮地笑起来,其中一个豁牙的,非常朴素地总结出了他们父女的状况,跑风漏气地宣布出来:“公的是(骑)母的,母的是(骑)公的。”

丛好恶狠狠地从车子上跳下来,逼视住父亲,等待他做出惩罚性的举动。其实丛好并不是很愤怒,她只是把这当成了又一次检验,看看自己的父亲,是不是真的那么猥琐。

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面对检验的老丛,再一次被打上了“猥琐”的标签。老丛垂头丧气地从车子上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扛在肩上,佝着腰自顾上楼去了。丛好的大车子是撂在楼下的,而老丛不放心他的小车子,不惜花费体力这么扛上扛下。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能经历什么不幸呢?对于丛好来说,它们依次是:近视,痛经,学习成绩不佳(于是只能去读齿轮厂的技校),母亲离家出走,却留下一个“猥琐”的父亲给她。“猥琐”这个词丛好是在某本小说上读到的,母亲走后,突然就被她安顿在了父亲头上。为此她还查了字典,字典上解释:猥琐,原指举止扭捏、拘束、不自然;或形容人体貌、气质不佳。为贬义词。

当然是贬义词。这个对于父亲的定义一旦落实,它所具备的那种凌厉的屈辱感,令丛好不由得哭了一场。

丛好真的认为父亲是猥琐的。这种猥琐无处不在。譬如“举止扭捏、拘束、不自然”,将那辆女式自行车骑出龌龊的暧昧,面对一群孩子的侮辱与挑衅,也只能忍气吞声;譬如“体貌、气质不佳”,脸色蜡黄,仿佛身患沉疴,原本不算低的个头,却由于常年的佝背偻腰而一下子人为地降低了足有十公分的高度。

父亲在丛好心目中的形象,早已经在那个雨天崩溃了。

丛好记得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父亲被雨水打湿后耷拉在鼻梁上的头发让她尤其难忘——它们伏伏贴贴地低垂着,间隔很长的时间滴下一滴水,然后又间隔很长的时间,再滴下一滴水。能够被丛好这么细致地观察到,说明父亲当时是静止的。

那时,父亲目瞪口呆地静止住,在不该静止的时候。母亲和一个男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两颗脑袋前后左右地交错,令丛好分辨不出你我。他们躲在厂区那排人迹罕至的仓库后面,挤在一台巨大的废弃车床的遮蔽之下,半卧半坐地纠缠着。

丛好忘记了,为什么会和父亲冒雨进入厂区,似乎是突然被父亲从家里拽了出来。她只记得那把支撑在自己头上的伞,突然就被父亲扔掉了。雨水像一层冰凉的纱蒙上了她的脸。父亲仿佛是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中了蛊,脖子微微缩进肩膀里,头向前探出去,聚精会神地看车床下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非常忘我,衣襟上沾满泥水,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

丛好紧张地观察父亲。她认为父亲应该发作,应该扑上去,应该采取某种她无法估计的猛烈行动。——老丛拽着女儿同来,难道不是为了获取某种心理上的声援吗?难道,获取声援不是为了进行一场战斗吗?但是此刻老丛的态度令丛好迷惑。他那么安静,眼神里甚至有股自己做了错事的不知所措。有生以来,丛好第一次感到了胸口那种酸酸的滋味。

这样的父亲是令人悲愤的。

很多事情丛好不能够厘清,但那股悲伤的滋味却是非常确凿,直觉令她生出憎恶。母亲的面目被另外一颗脑袋所掩盖,但父亲的尊荣却历历在目。他呆若木鸡的面孔近在咫尺,隔着迷蒙的雨雾,放大变形,像是照在游乐场的哈哈镜里,产生出古怪的扭曲。

丛好憎恶这张脸,这张脸曾经蒙受过的所有羞辱都被唤醒:它对每一个人的讪笑;它的两道眉毛像两根中间被埋下了枕木的铁轨,永远没有聚合在一起形成那种叫做愤怒的表情的可能……

老丛行动起来后的第一个举措,是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抹了一把,接着捡起雨伞(他居然还记得雨伞),扯住丛好的手回头便走。他在这场遭遇战中撤退了,起初步子有些蹑手蹑脚的味道,像一个贼,走出他所认为的某个危险范围后,突然加速,丛好在后面被他拖得踉踉跄跄。

回到家里,老丛抽了支烟,枯坐良久,酝酿了一阵,悍然扑向阳台上那只养了一年多的母鸡。老丛左手掐在鸡脖子上,右手抄起盛着鸡饲料的搪瓷碗,以雷霆万钧的凶猛态势砸向鸡脑袋。那只鸡遭到了鸡类史无前例的屠杀方式,凄厉的悲鸣戛然而止,尸体被重重地掷出去,兀自扑棱着翅膀跌跌撞撞地乱冲了一气。然后,才死不瞑目地栽倒。

扑落的鸡毛四处飘散,倒毙的死鸡就在眼前。丛好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暴力,吓得缩成一团。她突然认为,父亲还是像个傻瓜那样地静止住好,因为她已经肯定地认为,母亲也会被父亲像对待这只鸡一般地屠杀掉。

少女的心就这样被恐惧攫住。

这是一场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恐惧。除了恐惧,丛好丧失了任何其他的意识。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结果却大相径庭。母亲一身泥水地回来,那只母鸡,被父亲加工成了一盘香气四溢的鸡块。他们坐在饭桌的两端,相安无事。一盏

2

0瓦的灯泡几乎吊在了人的鼻尖上,它悬在餐桌的正中央,在桌面上摊下昏黄的光晕。只有那盘鸡被照亮着,像是舞台上被追光灯刻意强调出的主角。父亲夹了鸡块在母亲的碗里,说:“吃,吃。”

母亲埋头吃饭,带着泥水和铁锈的气息。他们像商量好了,都坚定地忽视着坐在中间的丛好。

如此出乎意料的局面,是丛好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她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觉得胸口更加壅塞。一想到自己的恐惧原来是一场得不偿失的自我恐吓,雨中蓄积成的那股憎恶,就空前地滋长起来。

丛好把这份憎恶不由分说地给予了父亲。

母亲最终选择离家出走,丛好没有感到多少意外,甚至都少有怨怼。在她眼里,母亲是能够被宽恕的。母亲和父亲总是在夜里搏斗,发出些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就会披头散发地潜入她的房间。黑暗中,母亲的气息依然急促,带着永不消散的泥水与铁锈的味道。刚刚进行过一场艰苦的抵抗,她无法做到令自己悄无声息。她总是尽量躲得离丛好的床头远一些,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喘息。其实她不知道,丛好总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丛好从来都是醒着的,她的睡眠都已经交给了白天,她把黑夜用来聆听各种喑哑的对峙,用来凝视母亲像一个女鬼般的身影。丛好不动声色地躺在黑暗里,被母亲散发出的气息所笼罩,宛如自己也置身在一个雨水朦胧的天气里,周遭是泥水与铁锈的气味。而且她自己也噤若寒蝉,生怕更加惊吓了草木皆兵着的母亲。

关于那个将母亲带走的男人,丛好认为她是知道的。有一天,她从楼上下来,看到一个男人蹲在楼下的花坛前。这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结实,粗壮,两只耷垂在膝盖上的手让人感觉出即将要掘进土地里的动势。当丛好走过这个男人的身边时,一个声音便在心里响亮地向她喊道:“就是他!”

虽然这个“他”在丛好这里永远面目模糊,但那一瞬间扑鼻而来的泥水与铁锈的气味,便毫不动摇地让她将这个男人指认了出来。这个男人蹲在她家的楼下,显然是在等待。他如此昭彰,甚至嚣张,宛如一截打上了钢筋的混凝土在蛮横地示威,这样的一个做派,反而让丛好的内心感到了一丝的安慰。她觉得,或许,母亲被这样的一个男人带走,也是好的吧?

这就是少女丛好的青春期,诸般不幸导致出一种昏昏噩噩的倦怠,令她在白天总是处在一种睡不醒的情势中。在学校里,丛好基本上是靠着睡觉打发掉时间的。她没有朋友,也不期望有,有了朋友,就意味着要把自己猥琐的父亲推荐出去。

丛好只期望不受干扰地睡觉,结结实实地睡着,比什么都好。2

1990年的夏天,十七岁的丛好无意中看到了这样一幕,心里才像个真正的少女那样泛起了涟漪:

暑假是如此漫长,漫长到都使丛好睡得失去了倦意。她已经分不清困顿与清醒。一个午后,丛好在窗前漫无边际地眺望出去。越过烈日造成的氤氲,越过家属区布满尖锐玻璃的墙头,她看到十字路口被红灯阻拦住的车辆。天空在下火,在翻滚的热浪里,在甚嚣尘上的街中央,这些挤作一团的家伙显得那么猥琐。是的,猥琐。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少年张树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庸常,而猥琐,成为了他最好的注脚。被红灯阻拦住的,有一辆拉货的卡车,上面垒满了货物。少年张树从车后飞身而上,拎起两箱东西跳下来,在光天化日之下飞奔而去。他是如此迅捷,如此从容不迫,以至于他的偷窃行为具备了一股舍我其谁的正义气概。

事后丛好才得知,张树的赃物,不过是两箱方便面。但是这个事实,已经无法消减丛好内心对于这一幕所赋予的那种价值。

那一刻,丛好震惊了,如同目睹了一个奇迹。她实在难以将这一幕当做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就像鼓噪的蝉鸣和烈日暴晒下形容枯槁的植物那样毫无意义。她没有理由地坚信,自己目睹的这个奇迹必定蕴含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寓意。她想立刻跑下楼去,她看到这个少年拐进了家属区东边的那条小巷。她想去看看他,面对面地看看他。但是她不敢,一种绝望的情绪没有道理地攫紧她,让她的呼吸都局促起来,再一次感到奄奄一息。

日后丛好不止一次地进入到那条小巷,骑着那辆巨大的男式自行车,飞快地穿越过去,像一个真正的贼那样,感受着那个少年英雄内心的风云。她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他的背影,幻想着自己像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时的心情。但是,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有一段时间,丛好甚至怀疑起这件事的真实性——那不是一个梦吧?或者,只是一个少女在酷烈的夏日午后饱睡了一觉产生出的幻觉?

直到有一天,张树拦在她的车子前,丛好的心里才“呀”地叫出了声:原来是他啊!

张树是兰城齿轮厂一带有名的问题少年,只读到初中毕业,就开始在社会上为非作歹了。其实像张树这样的少年,在这一带像杂草一样地丛生,只是他更狠,更招摇,是杂草里独领风骚的那一棵。时常会去齿轮厂技校门前溜达一圈的张树,在新学期伊始,突然盯上了丛好。这个瘦削高挑、留着男孩子般短发的少女,被齿轮厂技校那群处在青春期特殊健硕中的女生一对比,马上就显出了与众不同。

张树把丛好比作“花儿”,这是这个问题少年心目中最高级的比喻。张树决定追求丛好,用齿轮厂一带问题少年的话说,就是决定把这朵花儿“摘了”。

张树和一帮街头少年蹲在技校门前,放学的时候,他在拥挤的学生中一眼找到了丛好。丛好刚刚跨上了她的自行车,就被窜上来的张树拽住了车头。

张树皮笑肉不笑地向丛好问道:“你这车子是哪儿偷来的?”

丛好一只脚撑在地上,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心里却响亮地尖叫了一声。

张树觉得这个女生的沉默很让他难办,干脆开宗明义地说:“你,给我做媳妇吧!”

这也是齿轮厂一带的语言,任何处在恋爱关系中的女方,都可以被称为媳妇。

由于那个夏日午后所目睹的一切,由于其后一直贯穿在心里的那份盼望,使得丛好在听到这个直率的要求后,再一次陷入到迷乱的情绪当中。如今,当这个像闪电一样穿透猥琐的少年站在面前时,少女表现出了一种山重水复后的宁静。

众目睽睽,丛好从车子上下来,并且让开一小步,她采取的是一个完全放弃了自己车子的姿态。张树的手扶在那辆“二八”男车的龙头上,一下子不明白这个女生作何打算。丛好平静地看着张树,那态度,几乎就是悉听尊便的意思。在这一刻,少女丛好已经把自己的权力交付了出去。

张树其实是不懂得这里面含义的,他应对不了这种沉默的对峙,索性骗腿跨上了那辆自行车,绕着丛好慢悠悠地骑了一圈。让张树始料不及的是,当他准备再绕第二圈的时候,这个女生居然伸手扶在了他的腰际,并且纵身跃坐在了车子的后座上。张树晃动了一下,将车轮用力蹬踏着,稳定住了车子,于是,在此起彼伏的嘘声中,风驰电掣地载走了丛好。

那一天,张树带着丛好在一家路边店吃了面条。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可能在张树心里,认为请丛好吃点什么,是一种必要的仪式。

吃的时候,张树对丛好说:“我叫张树。”

说着还蘸了茶杯里的水写出了那两个字。“树!”张树强调着,湿淋淋的手指将桌面上那个“树”字点击了几下,让那个字立刻成了一摊水渍,“槐树的树。”

丛好不做声,心想为什么非是“槐树”而不是柳树、杨树呢?她学着张树也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丛好?”

张树读出来,直瞪瞪看着丛好。

丛好点点头。

这样,两个人就知道了对方的姓名。

张树说:“我家是齿轮厂的。”

从好说:“我家也是。”

张树说:“我十九了。”

丛好说:“那你比我大,我十七。”

张树说:“这还用说吗?我当然比你大!”

丛好一直在用力观察着这个少年:黑裤子,圆领衫,大马金刀的坐姿,穿着条绒布鞋的两只脚撇在桌腿外,一只脚底踩在一只脚面上。结合着他的名字,一个词蹦进丛好的脑子里——粗枝大叶。

张树也不时斜觑着眼前的这个少女: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这全是评书里的词,这会儿被他全用在了丛好身上,当然有些文不对题,比如丛好的脸型是有些瘦削,但算不上是“瓜子脸”,没有瓜子那种上圆下尖的弧度,还需要再吃胖一些。

现在,丛好没有丝毫的紧张。刚刚坐在车子的后座上,她还有一些小小的慌乱,张树将那辆自行车骑得飞快,冷飕飕的风从脸颊上掠过,逐渐吹散了丛好心里面那些微小的忐忑。

眼前的张树又是这么松弛的一个架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着面条,真的像是一个在自己媳妇面前吃饭的男人。这种态度感染了丛好,让她也觉得心安理得,好像已经给张树做了一辈子的媳妇。

张树付了钱,两碗面,三块钱。然后,丛好又重新坐回到车子的后座上,继续被张树带往下一个地点。

这就算是丛好初恋的开始了。虽然没有其他少女那样的曲折逶迤,缺乏那种曲径通幽所能带给人的喜悦,但却也是被满满的踏实感填充着,就像一大碗面条被吃进肚子里时的感觉。侧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丛好想,这辆车子终于适得其主了。

张树把车子拐进了家属七区东边的那条小巷。

他的这个选择,却在无意中讨好了丛好。这条自己曾经多次怀着梦一般期待进入过的小巷,在一瞬间令丛好生出了甜蜜的感觉。这是一条现实之外的通道,是坚硬时空中一个神秘的拐点,穿越它,会让人不期然折返到世界的背面。

小巷平时就人迹罕至,此刻已是黄昏,暮色四合,整条巷子里更是阒静,却灌满了一个少女的稀薄的梦。两侧的墙体在夕阳下投射着笔直的影子,中间窄窄的路面是夕阳温暖清寂的橘红,它已经不像是一条土质的小径,宛如浮在水面上一条曼妙的红纱。

张树下车的动静也那么大,“咚”的一声便落了地,丛好还没有站稳,就被他一把搂进怀里。失去驾驭的车子倒下去,砸在丛好脚面上,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却被张树的嘴热烘烘地堵了回去。

某种复杂的气味和温度涌进丛好的口腔。她感觉张树是在给她的身体里吹气。那股当仁不让的气流被蛮横地送进来,一往无前,源源不断,甚至具备磅礴的气势,令她膨胀,身体被一点一点充盈着,渐渐地向上浮起。然后,她又感觉到了挤压。张树的手没头没脑地钻进她的衣服里,隔着胸罩,抓在她的乳房上。他在反复地挤压,将丛好的感觉置于这样的境地:像一只硕大的,并且在不断扩充的气球,却被塞进了逼仄的笼子里,随时都有挤破的危险。张树的手试图从胸罩下挤进去,刚刚进去一点,却在一瞬间变得迟疑了,动作也变得缓慢,竟然有股缠绵悱恻的意味。他的手指试探着碰触到了丛好的乳头,蜻蜓点水似的拨弄了一下,就从衣服里抽了出来。

张树趴在丛好的耳朵边,热乎乎地说:“我怕你羞。”

眼泪一下子从丛好的眼睛里涌出来,没有丝毫的征兆。

张树又窄着嗓子说一遍:“我怕你羞呢。”

丛好的心被像一张团紧后又抻平的纸,舒展着,又有些微微的褶皱。她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爱惜过。

停止下来的张树变得有些忸怩,还有些愤愤不平。粗鲁少年并不习惯这种所谓的温柔,扶起倒在地上的车子后,他突然就冲着丛好发起火来:“你哭个屁,老子又没真搞你!”

丛好没有一点反感,心里暖洋洋的,身体里有种酸酸的疲惫,想立刻睡一觉。

为了说明什么似的,张树又补充道:“老子摘过的花儿多了。”

丛好“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也不知道,听了张树这句话为什么就会破涕为笑,红着脸,偷偷地看着张树。这个大她两岁的男孩子,在丛好眼里,已经具备了一个男人的身板,牛高马大,热气腾腾,那辆“二八”自行车被他一对比,一下子就变得委委屈屈了。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张树帮丛好用链锁把车子和一棵树拴在一起,将钥匙递给丛好的时候,顺势又捏了捏她的手,然后站在楼下,一直等到丛好消失在楼洞里。

丛好本来是有些紧张的,她从来没有回来晚过。但是一进门,就看到父亲蹲在过道,正擦拭他的那辆女车。

老丛全神贯注,似乎没有发觉女儿的归来。他总是这样,对待这个世界的某些局部,有种令人吃惊的专注。于是,丛好吃惊地在父亲的脸上捕捉到了诡异的表情。他的脸虽然平平整整,却无端地流露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这种味道不但表现在脸上,而且贯穿在他的肢体语言中。他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辆车子,那团蘸了机油的棉纱,在车身上来回摩擦,怎么看,怎么像一种刑具正被施加在肉体上。丛好在父亲的行止里读出了狰狞。恐惧混合在鄙夷中涌上来,促使她快速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插住,一头扑在床上。

父亲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叫她:“回来啦?出来吃饭吧。”

丛好一声不响地趴着,眼泪洇湿了床单,心想,如果自己是母亲,也会离开这样的男人,他只会对着一辆车子发狠,把自己全部的尊严,寄托在对于一辆车子的摆弄上。这样想着,丛好就更觉得,张树的出现对于自己是一件可贵的事,满手就都是刚才被张树捏了一捏的那种手感。

3

兰城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呢?若干年后,当丛好成为了一名作家,她是这样回忆兰城的:“如果一定要区分,那么它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工厂,一部分是家属区。然而这两部分几乎是没有差别的,工厂像家属区,家属区像工厂。这样的状况就导致出,家属区一样的工厂令人不能指望会产生出效益,而工厂一样的家属区同样令人不敢奢望舒适。你经常可以在工厂的某个角落里发现衣衫不整的偷情男女——他们把这里当成公园;你也可以在家属区里看到某个汉子挥舞着工具加工某种精细的工业产品——他们把这里当成车间……生活在兰城的人,如果想要活得滋润,就必须具备一种‘不讲究’的作风,并且还得敢于出击,具备一种‘车间主任’的派头。兰城人在他们的大工厂里喝茶,打麻将,口音瘪瘪地开着玩笑,鼓励儿子早日把女孩子领回家,于是就经常上演这样的画面:一位具有少妇神态的少女穿着睡裙冲到马路上大声呼唤,被她招来的,也是一位少女,但你不要以为这是她的姊妹,这其实是她的女儿。——这就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兰城的画面。”

这是女作家丛好记忆中的兰城,也是现实中的兰城。

张树的到来,深刻地改变了少女丛好青春期的轨迹,把她从相对封闭的状态带进了具体的兰城状态。

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为此,丛好开始逃学。张树喜欢让丛好横坐在那辆“二八”男车的前梁上,这样她就似乎是被他圈在了怀里。十七岁的少女,即使再单薄,窝在那个位置,也是一大块活生生的存在,让张树时刻有种搂了个“媳妇”的美好滋味。

丛好就是这样被张树“搂”着在兰城四处游荡。有时候张树也会带着丛好和他的朋友们在大街上闲逛。这是一个快乐的团伙,受他们的感染,原本内向文静的丛好也活泼了不少,会当街跟着他们起哄——不是什么特别让人惊喜的事儿,不过是看到一两个装束夸张的女人,或者是撞到什么人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在拌嘴。那时候,张树率先吆喝起来,丛好就跟着尖叫几声,然后是发自肺腑的欢笑,挺过瘾的。

兰城是一座被山环抱着的城市。有一天他们骑车出了城,爬过一座低矮的山坡,一片在夕阳下极尽灿烂的金黄色刺痛了丛好的视觉。这是一片向日葵。它们出现得太突然,翻过阴坡,视线刚刚越过山脊的阻碍,它们就扑面而来,像一片汹涌的、金黄色的海水。

他们撂下车子,顺坡走进这片辉煌的金黄色。张树一瞬间找不到丛好了。他在自顾往里深入,不知道落在身后的丛好已经在刹那间六神无主。在这片热烈的植物面前,丛好仿佛是被陡然催眠了一般。张树大声叫着丛好的名字,找回来,一眼看到身陷葵花之中的少女,倏忽觉得她也像是一株肃立着的葵花。

两个人在向日葵的缝隙中自由地躺下去,脸庞随着向日葵的花盘迎向夕阳,朝着已经衰竭的光明,陷落在无边无际的植物中。丛好突然间被感动了,很多情感在内心生长出来,有一些颓唐,还有些哀伤似的。但这颓唐和哀伤却是温和的,类似于一种情调般的东西。张树的一只手伸过来,伸进丛好的衣服,从肋骨开始,细碎地向上抚摸。一个问题从丛好的嘴里脱口而出,她问:“张树,你爱我吗?”

很长时间,丛好都没有得到张树的答案。张树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四周枝叶窸窣,丛好静静地躺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其实丛好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怎样的答案,这个问题,其实更可能只是在诘问她自己。

接着丛好就听到了张树的叹息。这个粗鲁的少年突然也变得沉默了,闭上了信口开河的嘴,只能不知所云地用叹息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不知道从哪里捉住了一条草蛇,此刻在手里飕飕地轮着,回过神来,不由得也是一阵诧异,不明白这条蛇是怎么到了他的手中。草蛇被他扔了出去,在火红的晚霞中划出了一条弧线。

对于爱情的质问,抑或是傍晚的向日葵,抑或是一条来历不明的草蛇,年少的他们不知道是哪样具体的东西触动了自己,令他们在这片葵花之中不能言语。

很快丛好就被张树带回了家。

张树的父母同样是齿轮厂的工人,但他们并不认识丛好,因为兰城齿轮厂足够的大,分厂林立,大到半个兰城那样的规模。他们也不会干涉自己的儿子,这是兰城父母们普遍的观点:只要自己生的是儿子,在这种事情上,总归是不会吃亏的。

张树的家几乎和丛好家一模一样,都是那种一层十户的格局,都是两室加上一条权充饭厅的走道,厨房的窗户打开,就是来来往往的邻居,通过这个窗口,邻居们互通有无。这是兰城工人阶级家庭统一的面目。

他们在张树的房间里搂抱,亲吻,逐步开始相互抚摸。

张树的手第一次钻进丛好的内裤,心虚地问她:“碰这里会不会很疼?”

丛好也不太能确定,于是更有些紧张。这样一来,抚摸就带有了实验般的探索性质。张树粗糙的手虚张声势地拂过去,拂回来,“疼吗?”再拂过去,拂回来。渐渐开始用力,直到丛好发出了类似痛苦的声音。看来是疼了!张树立刻收手,不安地观察丛好。

丛好的脸埋到他的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古怪的表情。他张嘴要问个明白,却被丛好的嘴堵了回去。丛好喜欢张树的亲吻,那种像打气一样的亲吻,汹涌澎湃,令她整个人都充实起来,血似乎都变浓了。

张树要求“看一看”丛好。丛好明白这“看一看”的含义,决定满足他。她允许张树完全打开了她的上衣,并且自己动手解除了胸罩。时间是白天,两个人站在张树房间里的窗前,光线明晃晃的。张树退后一步,仿佛拉开一些距离,更能够让自己看得透彻。少女丛好的胸部只隆起不大的两坨,乳头像两枚指尖大小的果核。张树观察了一番,脸上是见多识广的表情,纵览着,力求避免让自己的目光聚焦,避免不了了,唯有一头钻过来,埋头用舌尖去碰触那个焦点。张树比丛好高出一个头去,站着的时候埋下头,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只能远离丛好了。他弓着背,两只无处安顿的手干脆背在身后,只把脑袋钻在丛好的怀里,像一只顾头不顾尾的鸵鸟,或者一个埋头于故纸堆里的学究。丛好的衣服并没有脱掉,她这样站着,敞开胸襟,俯视张树那颗乱发蓬生的脑袋,体会着乳房上电流一般四处波及的痉挛。

但是张树进一步的要求却被丛好拒绝了。张树的手去扯丛好的裤子,被丛好阻止住。

丛好的理由很充分,她说:“我怕羞。”

这个理由对张树十分有效,似乎可以算作他对丛好的一个承诺了——只要丛好怕羞,他就不可以勉强丛好。

粗鲁少年为此既觉得骄傲,又有些懊悔不迭。于是干脆就脱了自己的裤子,毫不怕羞地也让丛好“看一看”。

丛好作势不去看他,他就挺着身子往丛好的视线里凑。丛好躲避着,依然看到了他剑拔弩张的器官。“天啊!”丛好在心里惊叹一声,“像一把戳在肚皮上的拖布!”那时候,我十七岁,他十九岁,有什么好说的呢?人在这样的年龄,颟顸,懵懂,惶惶张张,却又生气勃勃。就像正在破土而出的青苗。我们裸着上身,对比着各自的胸部,他双臂夹起来,挤出自己并不是很饱满的胸肌。他这么做,是为了向我强调,在这个部位,我们的差别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为此,我是感到有些丢人了,我的胸部的确平淡无奇,似乎只是乳头比他略大一些。这让我看起来有些可笑吧?同时,我还感到有些对不起他,作为一个“媳妇”,我的胸部却这般不具有“媳妇”的气势,对于他,多多少少算是一种亏欠吧?他有时候会嘲笑我,显摆着自己的胸肌,就像今天的女人们炫耀自己惊人的罩杯一样。然而我身体上的感受要比他灵敏。我触碰他的乳头,他往往不过是像被搔到了痒处,狂笑不已,把气氛弄成了玩闹的性质;但是每当他含住我的乳头时,我一定会周身战栗,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将顺着这个焦点被他吮吸殆尽。我能够感到自己的乳头那种尖锐的挺立,像一枚果核,微小,却饱含着成为一棵大树的可能。

少女丛好终于有了青春痘,集中在额头,星星点点,显得有些俏皮。而且,一直困扰着她的痛经,也似乎得到了缓解。但是,这个毛病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一次麻烦。

张树带着丛好去看一部叫《菊豆》的电影。他对丛好说听人讲这部电影“很黄”。

进场的时候,丛好突然捂住肚子蹲下去。疼痛来得势不可挡,让她根本没有分辨的机会。那个年代的电影院,绝对是人头攒动的去处,何况是在上演一部“很黄”的片子。丛好在电影院的入口蹲下去,就像是给正在泄水的龙头塞进了塞子,正往里拥挤的人流一下子黏住。

立刻就有人骂上了:“妈的逼,怎么在这尿上了!”

张树立刻不干了,梗起脖子往人堆里睃巡,嘴里狠狠地问:“谁?妈的逼谁?”

问着就确定了目标,隔着几个人硬扑了过去。四周根本没有可供打斗的空间,人挤住人,被张树凶猛地一冲,“哗”地倒下一片。张树扑腾着揪住某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打,连同滚在地上的就是一窝蜂,并且立刻又被挤上来的人淹没。骂声,怪叫声,沸反盈天。

丛好的疼痛都被这巨大的混乱赶跑了,死命往人堆里挤,拖着哭腔喊张树。她的呼唤像掉进沸水里的虫子,根本就没有挣扎的余地。更糟糕的是,这个时候治安人员出现了,一下子涌来十多条壮汉,仿佛平添出一股洪水猛兽,令局面更加地不可收拾。

人群开始没有方向地冲撞起来,丛好被裹挟在里面,身不由己地往前涌动。等身边松懈下来,发现已经被挤到了电影院外的广场。她试图挤回去,但这显然无法办到,于是只好站在人流稀疏的地方哭。

等到人群渐渐被疏导开,丛好冲进去,却不见了张树的踪影。刚刚厮打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丛好赶紧往外跑,她觉得张树一定是跑回家了。

丛好气喘吁吁地敲开张树家的门,却被告知张树并没有回来。丛好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她想张树一定是被抓起来了,或者就是被打坏了,总之一定是出了危险。越想越怕,仿佛天塌下来了一样,哭着又往电影院跑。

兰城的夜晚总是刮着风,路灯半明半晦。不远处的山影沉沉地压着阵脚,让这座城市的夜晚显得如临大敌,显得滞重而凝固。

丛好哭着往前跑,远远地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歪歪斜斜地骑着车子过来,面孔在路灯明灭的变幻中难以辨认。等到了近处,一眼认出来,丛好凄惨地叫一声“张树!”,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张树的额头上破了一大块皮,眉骨处也伤了,裂开鱼唇一般的口子,血痂凝固了半张脸,让他的脸像是一疙瘩生了锈的铁块。他从车子上下来扶丛好,丛好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看到他满脸的血污,心更是拧成了一团。张树被她哭得发起火来,骂道:“老子又没死,你哭丧呢?”

丛好还是止不住地哭,一股气上不来,又搅在了小腹,疼得她整个身子都窝下去。张树依然怒气冲冲的架势,但看她真的是要疼死过去的样子,就慌了手脚,围着她来回转。他不知道少女疼痛的根源,索性从身后揽起丛好,下意识地把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贴在她的肚皮上轻轻地揉搓。张树的手很糙,贴在肚皮上,像砂纸。丛好肚子里那股跋扈的疼痛,居然被他这张砂纸一样的手一下一下地赶走了,就像金属上的毛刺,被逐渐打磨掉了一样。

在兰城刮风的夜晚,在晦暝的路灯下,疼痛被满脸血污的张树温柔地驱散——这样的一个记忆,永久地刻在了丛好的心里,令她在十多年后再次见到张树时,仍然被那种巨大的、历久弥新的眷恋包裹住。

张树让丛好坐在车子后座上,很奇怪,自己却不骑,而是埋着头推着走。很硬的秋风迎面吹过来,恰好走在一段上坡的路上,丛好捂着肚子,看着他的侧影,已经顶风走出了一个负重前行的姿势。原来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一边做跋涉状,一边逗丛好,叹着气说出一句:“唉,老子都成宋大成了。”

宋大成是一部名叫《渴望》的电视剧中的男主人公,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车间副主任,因此暗合了齿轮厂职工们的好恶,随着《渴望》的热播,就成了“好男人”的代名词,在兰城大受欢迎。

丛好却笑不出来,被秋夜的劲风吹着,心里却有一丝淡淡的哀愁。

这天夜里丛好住在了张树家。

张树试图脱光她的衣服,但丛好裸着上身死死地攥住裤腰,说什么也不愿意褪下裤子。张树不理解她的做法,试了几次不能得逞,手底下就没有了分寸,一只手把丛好的胳膊反扭过去,另一只手一拳捣在丛好的肚子上。丛好的眼泪涌出来,说不出的悲伤令她放声大哭。张树的母亲隔着门吼道:“在外面还没有打够,跑回来还要打!”

丛好吓得止住声音,把一只拳头塞在嘴上去堵,肩膀起起伏伏地觳觫。她也不清楚是什么令自己如此悲伤,说得出口的理由似乎只有那么一个,于是就呜咽着对张树说了:“我来月经了。”

说完,所有的委屈都随着这个理由释放出来,眼泪顿时更加地汹涌。张树立刻被说服了,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而且还要表现出来,张树煞有介事地点头,窄着嗓子说:“早说啊,靠,有什么害臊的?”

他们关了灯,挤在张树的小床上。丛好还在抽泣,张树就趴上去亲她,用舌头舔她的耳朵、颈窝、眼睛。丛好哭着哭着就去回应,用嘴去找他的嘴,终于找到了,那股磅礴的气息一点点被送进来,一点点挤走了悲伤。

张树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喘息,他还有些不甘心,又试图去脱丛好的裤子,只是被丛好一阻拦,就收回了手,却把自己的短裤脱了,拉过丛好的手,放上去。丛好配合着抚摸他,感觉他一耸一耸地抵达着。这个时候张树的父母突然吵起架来,用瘪瘪的兰城话,响亮地相互谩骂。丛好紧张地停止住,张树呼哧呼哧地说:“别理他们,他们一会儿就日上了。”

这句话突然让丛好周身战栗,在黑暗中,泪水再一次涌出来。她动着,哭着。想,哦,这恶劣的家伙,我这热乎乎的情人!

4

早上十点多钟丛好才醒来。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有着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的惘然。

身边已经没了张树的影子,她不知道张树哪儿去了。

丛好并不知道张树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只是隐约地判断,张树一定是在干着那个夏日午后自己目睹的危险勾当。无业的张树兜里似乎从来没缺过钱,两百,三百,有时候更多。这绝不会是父母给的——作为兰城齿轮厂的职工,张树父母每一次凶猛的争吵,都是围绕着金钱展开的。对于张树在外面的营生,丛好没有恶感,甚至也没有多少担忧。她想,如果张树不去无畏地做坏事,去挑战那些庸常丑陋的时光,他还是张树吗?

少女丛好的心里,就是期望着这样一个男人——眉头能够拧起来,能够扑上去打人,胆大妄为,绝不会只对着一只母鸡或者一辆自行车耍威风。

丛好很疲倦,身体有种空空如也的痛。她不想去学校,起来后径直骑车回了家。离开张树的家时,她的心里是一种没有来由的惆怅。

自己家里也空空如也。阳光毫不吝啬地扑进来,就像她少女的身体,明媚,却空空如也。少女丛好倏忽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散漫,寂寞,让人不禁要伸手对自己做些什么无意识的动作。

若干年后,丛好懂得了这种感觉。——那就是一个少妇才经常会有的百无聊赖。

这一刻,丛好开始在自己的家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她一边毫无意义地轻轻揪扯着自己的耳垂,一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这个家:各种各样不知派什么用场的废罐子,墨绿色的简易沙发,贴着旧挂历的门,屋顶犄角挂着的蜘蛛网……

丛好走进了父亲的房子。母亲走后,她就很少进入过这个空间,于是产生出一些好奇。一张大板床塞满了她的眼睛。铺得平平展展的格子床单,叠得一丝不苟的被垛,让稍显零乱的枕头十分抢眼。丛好不由得就俯下身子去整理了,于是就翻出了枕头下的那本画报。

她立刻被这本画报上的画面吓住了,肉,毛发,姿势,表情,组合成一道密集的子弹,凶猛粗暴地射进丛好的眼睛里。

这就是父亲的秘密!丛好骤然愤怒了,有一股撕碎这本黄色画报的冲动。但另一股欲罢不能的冲动又促使她翻阅起来。心是潦草的,手是潦草的,终于面红耳赤,心都要蹦出来。这令她更加气恼,狠狠地把画报摔在地上,狠狠地踩,踩得它丑陋地翻卷起来。丛好奔回了自己的房间,扑在床上,又一次恸哭失声。

她想起有一天夜里自己起夜,看到父亲站在漆黑的厕所里,背对着自己,双手放在前面,两个肩膀过电一般地抖擞着。丛好以为他在撒尿,却听不到声音,在后面等了几秒钟,就带着迷迷糊糊的疑惑回房睡下了。现在,她恍然大悟出父亲古怪的行为,联想到昨天夜里张树在她的抚摸下热乎乎的喷涌,就明白了一切。她记起一些邻居总是拦住父亲说:“老丛啊,夜里又打飞机了吧?看看你这张脸,流出来的鼻涕都成稀的啦……”

是的,“打飞机”!少女丛好在一瞬间破译了兰城这些秘密的暗语。一个世界在她眼前骤然打开,除了一股莫名的悲愤,她找不到更加准确的情绪。身下有一股热流奔涌而出,丛好觉得自己在顷刻间发生了某种破茧般的蜕变。

血似乎顺着大腿的内侧渗流了下来。

老丛回来了,呼哧带喘地扛着一罐液化气。

兰城齿轮厂本来有着严格的制度,曾经几乎是半军事化的管理模式,但这两年来,颓然松懈了。所以老丛这个时候回来也不奇怪。

老丛站在女儿的床前,低声下气地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趴着的丛好陡然坐起来,满脸泪水地瞪着父亲。

老丛被吓住了,吞了口口水,喉咙夸张地起伏一下,讪讪地回了自己的屋。他越是这样,越是令丛好恼恨,一夜未归的心虚也找到了先发制人的契机,心里的疯狂被纵容出来,丛好要闹得更凶一些,像是要砸烂一个旧世界。

她开始翻箱倒柜,故意把声音搞得轰轰烈烈。她收拾好了自己的衣服,不分薄厚,一股脑儿塞进一只大编织袋。当她拖着编织袋走到门前时,老丛终于出来了。他当然看到了那本被摔在地上的画报,此刻更是满脸的惊惶。

老丛哆嗦着问:“你去哪儿?”

丛好冷冷地看他,平静地说:“我要走,离开这个家。”

老丛的声音拖上了哭腔,他说:“你要走,你要去哪儿啊?你妈有地方去,你去哪儿啊?”

丛好突然爆发了,一不做二不休,脆亮地叫道:“我去给人打飞机!”

说完就冲出门去,她拖着包,包拖着她,踉踉跄跄地从楼梯向下冲。老丛在身后哇地大哭起来,声音像某种动物的哀鸣。他只是捶胸顿足地哭,却没有追出来。

很多年后,丛好回到兰城齿轮厂的家属七区,还有记得这一天情景的人在她的背后指指戳戳。他们的记忆太深刻了,老丛家的闺女拖着一只大编织袋,几乎是从楼上滚了下来,她的脸上浮着微笑,却有股绿油油的煞气,以致挡了她道的人,赶快机敏地闪到一边。在楼下丛好看了自己那辆“二八”男车最后一眼,它依然和一棵树拴在一起,像一匹可怜的老马。弃绝的心油然而生,让丛好忍不住狠狠地啐了一口。

张树的家,在齿轮厂家属区的第四十三区。仅从数字上,就可以推测出距离的遥远。丛好就是这样面带着绿油油的微笑,一步一步地拖着沉重的编织袋,穿越了几乎半个兰城,走到了张树家。

她在楼下喊张树:“张树!张树!”

张树的父亲从阳台上探出头来,吼一声:“死了!”

继而是张树的母亲,她的口气比较和蔼,说:“还没疯回来呢。”

丛好就坐在编织袋上开始等。一坐下她就感觉到了累。天气还不是太冷,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更糟糕的是,小腹也绞痛起来,像是有一头小兽,在她的腹部狼奔豕突。但她真的是困啊,居然在疼痛中迷糊过去了,直到感觉有人在揪自己耳朵。丛好一抬头就看到了张树的脸,粗重的,向上卷起的眉毛,硕大的鼻子,宽阔的嘴。张树正俯下身子看她。丛好圈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埋进去。

正是黄昏,四周楼群里的兰城人在集体做饭,油锅发出的“刺啦”声此起彼伏,那种家常的烟火气弥漫在整个家属四十三区,人世成了一个战场,布满油盐酱醋的硝烟。

张树伸手将丛好抄了起来。丛好的胳膊一直环绕在张树的脖子上,就像吊在了一棵树上。我那时十七岁,和他认识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恍惚之间,我看见他穿着一件盔甲般的土黄色夹克衫。他蹲在我的床头,两只手耷垂在膝盖上,让人感觉随时在地板上挖掘着什么。他像是一根树桩,正在自己动手将自己埋进土里。我像是躺在一只船的甲板上,随着水面周而复始地在他的身边绕行,这又让他像是一座河面上的岛屿了。周围寂无声息。但这种如水一般的运行令人昏眩,它渐渐发展成一种裹挟一切的力量,纵使不声不响,也仿佛在奔涌中发出了轰隆隆的咆哮。

夜里丛好开始发烧,说了一夜的梦话。张树的母亲过来帮着儿子照顾她,听她断断续续地叫“妈,妈!”,不由得也红了眼圈,说:“可怜的闺女。”

这样,丛好就在十七岁时辍学了,搬到大她两岁的张树家与其同居。

在兰城,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5

老丛在第二天找到了张树家。

张树是齿轮厂响当当的人物,自然会有热心人告诉老丛丛好的去向。这不奇怪。令丛好奇怪的是,父亲真的会找来。

他在黄昏的时候来了,站在外面谨小慎微地敲着门。丛好躺在床上,听自己的父亲被让进了屋,和张树的父母在被当做客厅的走道里热烈地交谈。主要是张树的父亲很热烈,大着嗓门,用瘪瘪的兰城话,一口一个“咱们厂”。当然是兰城齿轮厂了,他们虽然不认识,但拥有一个共同的兰城齿轮厂。

老丛的话题被他的工友带上了歧路。他一度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身不由己地附和着张树的父亲,声音嘶哑着拉起了“咱们厂”的是非。好像说了某位厂长的体态问题,还有某个车间昨天出了事故,一名工人的肚子被机床上突然飞出的零件击穿。“——肠子哗就流出来了,有那么长!”

这是老丛的声音,音调突然高涨起来。

丛好缩在被子里,想象父亲此时的神态,一定是兴奋了,什么时候听他说过这么多话呢?又有谁和他说过这么多话呢?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被置于了尴尬的境地。

丛好悄悄下了床,过去把门插牢,然后跑回床上,继续缩在被子里。

张树的父亲让张树的母亲去做饭:“多炒几个菜,我要和老丛喝酒。”

老丛好像突然间醒悟了,声音一下子弱下去,说:“还是让我见见丛好吧,酒呢,就不要喝了。”“怎么不要喝?闺女要见,酒也要喝!”

张树的父亲很有气派。

张树的母亲来推门,嘴里“咦”了一声:“怎么插上了?”

丛好的心里矛盾着,她不能够确定,自己要不要见父亲。张树又出去了,不知道干些什么勾当,一想到这里,丛好就无声地哭起来。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可怜,孤零零睡在别人家里,发着烧,唯一的那个亲人就站在门外,却不知道应不应该见面。

张树的母亲在外面喊:“小好你开门,哪有这样的,自己的爹来了都不露个脸!”

这就是指责了,张树的母亲当着父亲的面,指责她。

丛好立刻觉得无地自容。这样的局面令她委屈万分,觉得自己真的是不幸,似乎就没有人是袒护她的。她一言不发地躺着,身子微微抖起来。张树的母亲失去了耐心,开始用力拍门:“小好你插什么门?这还怪了,在我们家,你插的哪门子门?”

这话像刀子一样割在丛好心上。她没有方向,无处可去,只有紧紧地缩住身子,大颗大颗地流着泪。“这孩子!简直是有毛病嘛,在我家里,倒把我关外面了!”

张树的母亲气急败坏地嘟哝。

老丛说话了,声音嗫嚅:“算了,我还是回去了,我们家丛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然后就没了动静。过去了十多分钟,丛好才判断出父亲已经无声无息地走了。没有人送送他,张树的母亲在生气,张树的父亲因为“和老丛喝酒”的倡议没有得到响应,也在生气。这就是兰城人的做派。

房间里变得安静。夕阳的光把丛好包裹住。她的心里甚至有些感激父亲,如果不是他的退却,丛好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收场。但是丛好被一个更大的问题覆盖住——她将面对什么样的未来?这个问题如此宏大,少女的心是无力承载的。丛好只有让自己再哭一次,忽然觉得生命是这么不值得留恋,如果让她现在就去死,也几乎是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想到了死,这让丛好恐惧起来,她必须找到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是的,她还有张树!丛好在心里热烈地思念张树,她的恋人,唯一的支撑,一个活着的理由。

从黄昏到黑夜,丛好一直躺在床上。她没有被叫出去吃晚饭,这个家里仿佛没有她这个人。丛好躺着,充分捕捉了时间从光明走向黑暗的每一个瞬间。少女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抚摸到每一寸光阴的递减,也发现原来黑夜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黑。窗棂的影子一度在夕阳下延伸到了她的身上,接着又退缩着消失于未知的世界。那几道长长的斜影,让丛好想到了牢笼的栅栏。她开始为影子这种东西的性质思索起来:它们是一种什么样的物质呢?它们是否具有重量……

张树的父母在外面看《渴望》。黑暗中这部电视剧的主题曲不时响起来,回荡在丛好的耳边: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回忆起来,在那个家,我似乎总是睡在床上的。毕竟,我是一个外来的人,自己心里首先就有着“名不正言不顺”的自觉。尽管这个空间并不大,但我的内心依然在收缩着自己的藏身之处,似乎除了他的床,这里就没有了一块正当的我的立足之地。而为什么“床”就是我正当的处所呢?莫非,只有床笫,才是青春最恰如其分的安顿之处?若干年后,当我成为了一名写作者,回忆起自己成为一个作家的苗头,在那一刻,伴随着《渴望》的主题曲,就已经出现了。那种对于虚无之事的着迷,就是一个根源,是一条河的起点,被电视剧的主题曲旋律化了,就成为了一个哀婉的序曲。

张树在深夜才回来。他拉亮灯,把头探在丛好脸上。

丛好闭着眼睛,能够感到他马一样的鼻息。她依然闭着眼睛,伸手圈住了张树的脖子说:“我要洗个澡。”

张树粗声粗气地问:“洗什么澡?你不发烧了?”

丛好真的是不烧了,那种额外的温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的身体里奇迹般的退去了。但她的脸上还残留着病容,干裂的嘴唇起着皮,就像高烧留下的一道影子。现在她需要洗个澡,这个愿望非常迫切。张树只是不理解,但还是去厕所替她准备了。

张树的母亲在自己屋里抱怨:“这么晚了洗哪门子澡?神经病啊?”

张树吼一声:“睡你的觉,管得宽!”

里面就再也没声音了。

洗澡的设备是自制的:一个大铁皮桶子挂在墙上,一条管子进水,一条管子出水,一根电线接出去把水烧热。这样的洗浴设备,在兰城比比皆是,它们都是出自兰城齿轮厂职工灵巧的双手。

丛好站在过于滂沱的水花里,一瞬间产生了错觉,觉得是站在自己家的厕所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致的:结着黄渍的便池,单缸洗衣机,20瓦的灯泡,已经爆裂并且开始脱落的刷成绿色的墙皮。这是兰城统一的厕所,这是兰城人统一的洗浴。唯一不同的,是自己,是这个叫做丛好的少女,今夜,要把清洁的自己交出去。丛好洗得格外仔细,如同进行一个仪式。水从身体上漫流而过,那种深刻的慵懒和倦怠,再一次从她的心头涌起。

洗完后,丛好并没有穿上衣服,只是将衣服遮挡在自己胸前,飞快地跑回了张树的房间,钻进被子里。张树从没见过她完全裸露的身体,一晃眼只看到一个背部的轮廓,马上就兴奋了起来。

灯绳就在床头,张树刚刚掀开被子,屋里那盏灯泡就被丛好拉灭了。张树在黑暗里也脱光了自己,衣服在干燥的空气中摩擦出一串“噼剥”的静电。

少女沐浴过的身体微微发凉。张树燥热的身体贴上来,嘴里就叫了声“舒服”,问她:“你那玩意哪儿去了?”

他的意思当然是问那个周期是否过去了。但问得滑稽,丛好就不由得要笑,一笑,心里那份肃穆的感觉就淡了。

张树覆盖上来,两条胳膊拄在丛好的肩膀旁,将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与丛好保持一些距离,这让他看起来既像是在做俯卧撑,也像是在丛好身体的上方搭起了一顶帐篷。丛好的双臂环绕住他的腰,凭着本能将他向自己的腹部拉。这个时候,那本黄色画报上的场面浮现出来,然而却全都是似是而非的,丛好的脑子里只记下了某种纷乱的情绪,却没有记下任何实质性的可资借鉴的范本。 张树在她的上方挺立了半天,终于将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一下子手脚并用地扑腾开,像一个不会水的人跌进了浅浅的池塘里。他在她的身上心浮气躁地尝试,不得要领,渐渐地开始胡冲乱撞。抵在哪里都发狠用劲。丛好起初有一些荡漾的感觉,但越往后,越有一股无聊的情绪生出来。一切似乎不是她所预计的那样,没有泥水和铁锈的气息,没有奇妙,甚至没有疼痛,以至于她逐渐被饥饿的感觉困扰住。

丛好感到肚子饿极了,想到自己只是在中午时喝了一碗小米稀饭,就更觉得饿,恨不得立刻被食物填满肚子。丛好没有过关于饥饿的体验,所以这种感觉令她仓皇至极。她的胃像涨潮一样地泛起酸水,酸得她嗓子都辛辣起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原来这就是饿啊!

张树闷闷地哼一声,又长长地嘘一声,像是一个悠长的叹息。他有点奇怪,突然就有了些颓废的腔调。

他从她的身上翻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我摘的花儿多了,就你最好哇。”

丛好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过了半天,才鼓起了勇气,忸怩地说:“张树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我饿。”

张树不是勤快的少年,也讨厌被人指使,但在这个夜里,他觉得应该听从这个少女的吩咐。张树套上短裤就进了厨房。三弄两弄,一碗窝着一只荷包蛋的面条捧在了丛好的面前。丛好仍然光着身子,张树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她用手指沾了屁股下那些黏稠的液体放在眼前看。她一边忍受着空前的饥饿,一边探究着生命的奥秘,食指与拇指张合,将那团已经凝固了的东西粘连出胶水一样的丝线。她似乎看到了,这些粘连的丝线有着淡淡的血色,心里面就肯定地做出了科学性的判断。

一碗面条被丛好呼呼噜噜地吃进去,但那种饥饿的感觉似乎并没有缓解多少。

张树一直蹲在床下,看着坐在被子里的丛好将那碗面条吃光。两个人面面相觑,突然都有些沮丧。

这就是丛好告别少女时代的夜晚,被饥饿充斥着,并且留下长久的阴影,令她和张树的每一个夜晚都被莫名的饥饿所统治。

6

最严重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的胃正在把它自己消化掉。受到我的影响,本来就饭量奇佳的他也变得不知餍足。他开始给我们储备夜晚的口粮。可以干吃的方便面,榨菜,曲奇饼干,牛肉粒,苹果,最美味的,当属夹着火腿肠、涂上辣椒和豆腐乳的烧饼。青春不就是一场盛宴吗?青春还是一个饕餮的胃口。但是,究竟是什么酿成了我们如此汹涌的饥饿感?我们夜夜对坐在床上,中间堆放着食物,咀嚼着,发出鼠类啃噬一般的声音。有时候,这种吃法已经不是一个过程了,成为了目的本身。我们吃着,像是在进行一场竞赛。他当然不能表现得连我都不如。和我攀比,他是一个在胸部上都不肯示弱的少年,何况这是在“赛胃”。于是,我吃一口,他就要吃两口,一直吃到恶心的样子。而我,是这种局面的始作俑者,只能勉力而为,跟着他较劲。但是显然,无论如何我是吃不过他的,只好带着因了这种不公平而泛出的泪花,将最后一口可能被胃接受的东西吞咽下去。

丛好还睡在梦中,听到张树在阳台上喊她:“你快来看,这个老头在这蹲一早上了,一定是个贼!”

丛好迷迷糊糊就预感到什么,爬起来裹件衣服跑到阳台上,向下一望,就看到父亲蹲在一棵槐树下,勾着头,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

张树肯定地说:“这老家伙一定是盯上哪家了,在这死等,找机会下手呢!”

丛好怔怔地说:“他是我爸。”

张树立刻来了精神:“叫上来啊,快叫上来,我要见我老丈人!”

丛好说:“不要,他不爱进别人家。”

张树说:“那我下去会会他。”

丛好在楼上看到张树跑出去蹲在了老丛身边,一条胳膊搭上老丛的肩膀。

老丛惊恐地看张树,听他说着些什么,突然呼地站起来,把张树的胳膊甩开,举着那根树枝在张树的面前戳戳点点。

丛好惊讶极了,她料不到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怎么会发火呢?张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那么壮,他一定打不过的,而且,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儿童,老丛也是不该发火的。可老丛的确是在发火。他的表情丛好看不到,她在楼上只能看到他微秃的头顶。但是那根树枝,那根激昂的树枝,却让丛好看得真真切切。它飞舞着,有力地凌空起伏。老丛像一个击剑手那样地跨着神出鬼没的步子,令张树不由连退了几步,躲避着,差一点被身后的道沿绊倒。

丛好的脸上浮出笑来。哦,这个判若两人的父亲!

老丛在一瞬间警告了张树,然后丢了那根树枝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抽搐着肩,步态散乱。这些都逃不过丛好居高临下的眼睛。老丛在短暂的爆发后就迅速地恢复了常态,想必他还心有余悸。

丛好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就可怜起这个男人,胸中被一股酸涩噎住。老丛渐行渐远,一点点变得模糊。丛好举目想把这个背影看得更久一些,却发现自己的视力又衰退了。她的眼睛本来就是近视的,看书的时候就得戴上眼镜,但是从来还没发现过景物也会变得模糊。

张树灰溜溜地回到她身后,说:“你爸挺狂啊,说我要是欺负你,他就把命跟我换了。”

丛好进了屋,走到床边,却看到了床单上那块板结了的污渍,心里别扭着,喃喃地问:“他真这么说吗?”

张树说:“真这么说,还说他快活了三个我这么大啦,跟我换命,他不赔本。”

丛好一边琢磨着要把这条床单立即洗掉,一边在心里面运算了一下,结论是父亲在夸大其词——他远没有活到三个张树那么大,顶多也就是两个多一点儿。但她的眼睛还是红了。却不想让张树看到,脸扭到一边,说:“张树我眼睛看不清东西,我的眼镜忘记带着了,你能陪我配一副吗?”

下午,两人一起去兰城百货大楼配眼镜。百货大楼的柜台都租赁出去了,尤其是卖眼镜的,都被一些说着南方话的人占据着,他们是第一批渗透进兰城的异地口音,从兰城人的视力开始,逐步改变兰城。

丛好验光回来,张树已经替她选好了镜架,黑色的,细细的边框。丛好戴在脸上,对着一面镜子看。她被镜子里的自己迷惑了。丛好发现,自己在一夜之间变得令自己感到陌生。有种捕捉不到却又非常确凿的根据,让她在心里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看啊,这个戴着黑色细边眼镜的女人,她的头发长了,那么软,她身上穿着三年前妈妈买的白色毛衣,已经有些短了……是的,她已经是个女人。

付钱的时候,丛好才知道这副镜架居然要800元,这在1

9

90年代的兰城,绝对是一件奢侈品。但她并不去阻止张树,看着张树从皱巴巴的裤兜里往外摸钱,却不一次摸出来,变戏法似的,一张一张往外摸,各种面值的都有,直到摸够了那个数,在柜台上阔气地摔打一下,递出去。

张树一直用眼睛斜睇着丛好,没有等到他期望的惊讶,就有些丧气。

他们走到兰城的大街上,张树开始找事,蛮不讲理地踢翻了路边的一个垃圾筒。

丛好吃惊地问他:“你干吗啊?”

张树看了她两眼,手插在裤兜里自顾往前走了。走出老远,又折回来,像个陌生人似的与丛好擦肩而过,神神鬼鬼的,反方向而去。丛好不知道他搞什么把戏,站住,远远地看他突然又狂奔了回来,一眨眼就到了身边,挽起她的手,继续正正经经地走。

丛好的心里一瞬间感到了幸福。哦,这个浑身精力的孩子,这个如此简单的人!她叹息着,有一种苍老的感慨在里面,手就把张树的手挽得更紧。

深秋的兰城是一年最好的季节。强劲的风把一切都刮跑了,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烟,空气中的有害颗粒,马路上的果皮纸屑,小吃店前油乎乎的塑料袋,虽然都在漫天飞舞,却似乎都接近不了人的周围,就在你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凌空漂浮着。

丛好和张树手挽着手往前走。张树荒腔走板地唱起一首流行歌曲:风吹得路好长,一颗心晃呀晃,多想找人陪我逛,累了睡在马路上,表面上很倔强,其实内心一团糟,怕自己爱得像太阳,胸中藏着一把火,这种日子不好过……

迎面走来两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手都背在身后,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到了跟前,突然就从背后抡出两根胳膊粗细的木棍,劈头盖脸地打向张树。

没有等丛好来得及恐惧,张树已经倒在了地上,那首歌的尾音似乎兀自飘在半空中。两个少年打一声呼哨,飞奔而去。丛好新配的眼镜上一片喷薄的鲜血。她蹲下去看张树,张树的整张脸都变了形,翻着肿胀的嘴唇好像还在抒情地唱着歌。丛好哭着把耳朵贴近些,才听懂了,是“上医院啊”。于是跑到路边去拦出租车。连续拦下几辆,都是看一眼情况就开走了,没有人愿意拉血肉模糊的张树。

张树趴在地上,被一圈人围住看,看得生气起来,义愤填膺地冲着围观者吆喝:“滚,滚!”

由于口齿不清,就成了无力的“浑,浑!”。

人群笑起来,丛好却放声大哭了。终于挤进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妇女,两只手插进张树的腋下,毫不费力地把他拖了起来,悠一下,扔在路边的一辆平板三轮车上,然后招呼着丛好也坐上去。妇女在前边蹬着车,把整个后背摆在丛好面前,那么宽,肉一路颤抖着。

在医院里,也是这位妇女帮着丛好安顿了张树,一直陪她把张树抬到治疗台上。然后她就走了。丛好在张树兜里摸出所有的钱追出去,喊:“大姐,你等一下。”

可是人家已经骑着三轮车走了。丛好有些发愣,用力定了定神,终于找到了原因——她喊那位妇女大姐,这在昨天都是不可思议的。

换了昨天,她是要叫人家阿姨的。

张树让丛好回去找他父母要钱,但医生认为他的伤势严重,光检查的费用就得一大笔,坚持交了费才给他就诊。躺在门诊的治疗台上,张树呜呜噜噜地冲着医生发火:“我躺在这儿她能跑了吗?她跑了你割我个肾卖掉,也赔不了钱吧?”

张树发火,振振有词,慷慨激昂,似乎还有用。医生终于答应了,让丛好快去快回,说着招呼进来几个护士,帮忙收拾张树。

丛好攥着张树给的钥匙一路跑回去,心情却跑出了空茫,焦急似乎没有了,有的是一种随波逐流的茫然。

打开房门,丛好就直奔张树父母的房间。她认为他们这个时候一定是不在家的,张树也交代过了:“如果不在,就从他们床头柜的抽屉里把存折拿出来。”

但是他们却在。大白天的,赤裸裸的,一个坐在一个身上,像骑跨在一匹颠簸的马上。丛好一下子怔住,定定地看了几秒钟才“呀”地一声跑出来。张树的母亲骂起来,一边套件衣服,一边急吼吼地追出卧室,对丛好喝道:“你真的有神经病哇!哎呀,你真的有神经病哇你!”

丛好脸色煞白,半天才把事情语无伦次地说清楚。张树的母亲像一只焦躁不安的母鸡,立刻在屋里扑腾起来。丛好六神无主地跟在她后面,又回到他们的房间,看她整个身子钻进衣柜里,摸索半天,举着一张存折爬出来——原来它并不在床头柜里,是张树故意迷惑医生才这么交代的。

张树的父亲依然躺在床上,脸扭向墙的一面,身上蒙着条被子,一直蒙到耳朵上,只留出一片乱糟糟的头发。

丛好突然间陷入到莫名的悲伤中——这就是自己以后的生活吗?在大白天,和张树“日”!这个想法伴随着一幅非常具体的画面冲进她的脑海,像一排巨浪,来得势不可挡,猛烈地扑向她,撞得她头晕目眩,骤然向下栽倒。多亏张树的母亲手快,一把拽住她,一迭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你哪儿不对了?”

丛好清醒过来,但身体像虚脱了一样。

她说:“没事,我没事,我们快去医院吧。”

张树在外边和人斗殴是家常便饭的事,有时候他打别人,有时候就被别人打。

他伤得的确不轻。头上缝了十多针,左臂骨折,打上了石膏。张树的母亲见到儿子后就恢复了平静。在她眼里,自己的儿子被打成这样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根据她的经验,张树没什么危险,所以就安静了,只是一个劲地抱怨:“两千多,你又花了我两千多!”

面目全非的张树看都不看地说:“去去去。”

丛好小声问他:“你痛不?”

张树于是就“哎呦”起来,一看到丛好眼睛里又闪出了泪光,他就换了腔调:“你放心,我死不了,你不会做寡妇的!”

这话让他的母亲都笑了起来。

7

张树粉身碎骨地躺在医院里。丛好一天三回地往返在张家和医院之间,提一把分成几层的保温瓶,分别盛上饭和菜,为张树运输三餐。

有天中午,丛好快走到家属区门口时,身边突然插过来一个老头,笑嘻嘻地对她说:“张树媳妇,张树又和人打架了啊?”

丛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这人是在和别人说话。走出很远了,才回味过来,人家这是和她说话呢——“张树媳妇”,这不就是她吗?

丛好走在深秋的街道上,身边不时经过一些肥了腰身的中年女人,有一个居然和她一样,也提了一把同样的保温瓶。这个偶然的一致,在丛好的心里具有了某种象征性的意义。于是,一片落叶从眼前飘过去,就令丛好有些不能自持的难过。可是难过什么呢?又说不出。

晚上一进家门,张树的母亲就问她:“隔壁王伯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人家?”

丛好又一次反应迟钝了,想一想,才回答道:“我可能没听见吧。”

张树的母亲口气带着训斥:“人家是伯呢,你不理不睬的没个样子。”

丛好埋头回了张树的房间,不开灯,坐在床边,心里面一瞬间是空着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只用一只手反复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张树的母亲却跟了进来,端一碗饭,上面尖尖地全是菜。

张树的母亲像大多数兰城的妇女一样,基本上是可以算作善良的,起码不低于一个劳动妇女所应有的平均善良。丛好代替她行使起照顾张树的职责,她就完全把丛好当作媳妇看待了,操心起丛好的饮食,而且动手给丛好织了一件橘黄色的毛衣。这件毛衣织好后就穿在了丛好的身上。青春期的少女几乎天天都在长,让她身上的衣服时时看上去都会短那么一截。毛衣的颜色丛好很喜欢,她不是一个对服饰格外热衷的女孩,却会被某种色彩所迷惑。丛好觉得自己喜欢橘黄色,穿在身上,像一株总是奋力迎向太阳的葵花。对于这件橘黄色的毛衣,丛好有些温暖的感觉,不强烈,和时常涌起的一些没有根据的难过一样,都是含糊不清的。但丛好对于张树的眷恋却是日甚一日。丛好觉得只有待在张树身边,她才是踏实的。

张树的左臂打着石膏,向前半举着,像动画片里的铁臂阿童木;站起来的时候,平举着的胳膊也让他看起来好像是在高瞻远瞩。丛好喜欢看他的这个样子,喜欢把头依靠在他的“铁臂”上,那种凉凉的,硬的感觉,却令丛好的心里柔软。

丛好把张树伺候得很好,饭都是一勺一勺地喂在嘴里。张树天生就是有些不知好歹的,被丛好体贴着,倒多出许多脾气来。有次他让丛好去医院门口给他买烟,丛好稍慢了些,他就发起火,让丛好滚蛋,还用一只拖鞋扔丛好。其他病友都看不下去了,说他:“这么好的媳妇,上哪找?”

其实这是张树爱听的,一转眼就换上了笑脸,有些洋洋得意的味道。丛好也笑,把拖鞋给他捡回到病床边,觉得做一个媳妇,也没什么不好。

像所有的医院一样,这家医院也有一个种了些植物的花园。说是花园,花却没有几朵,基本上是一些疏于修剪的冬青。即便如此,在兰城这座干旱的北方城市,也算是块绿地了。张树身临这样一块绿地,会少有地浪漫起来,和丛好在草丛中寻找象征着吉祥的四叶草,找到了就很兴奋,找不到就造假,拼凑出四片乃至五片六片的叶子,给自己一个拼凑出来的吉祥。张树把摘了一手的草别在丛好衣服的扣眼里,头枕着丛好的腿,躺在花园回廊的水泥栏杆上。他刚刚吃完了一根粗大的香蕉,这时用一种缠绵的、香蕉般的音调发问:“好好,你妈呢?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你妈?”

丛好撸着他的乱发,问:“你问这干吗?”

张树说:“我问一下不是很正常吗?她是我丈母娘嘛。”

丛好淡淡地笑了,脑子里是母亲离开时的情形:她放学回来,看到父亲捧着脑袋坐在餐桌边,餐桌上放着一副金耳环,一枚不大的金戒指。于是丛好立刻就明白了——母亲走了,留下了父亲送给她的最值钱的东西。丛好在他们无数次的争吵中获得了这样的信息:父亲还是爱母亲的,而他证明自己这份爱的依据就是——“我给你买了金货!”现在,这些“金货”留下了,撂在了这个家的餐桌上,就像一道菜,里面盛着父亲那份爱的依据。这个家的光线不好,即使是“金货”,陈列在一张老旧的餐桌上,也没有什么耀目的光彩,好像还有些发乌,像饭后洒落的残渣。

丛好叹了口气,不无严肃地说:“那你没丈母娘了,我妈死了。”

张树扬着脸问:“死了?”

丛好点头,心里真的就是一种凭吊的心情。

身处花园之中的张树是一个柔情的张树,他翻身坐起来,搂住丛好问:“啥时候死的,咋死的?”

丛好蹙着眉,在张树眼里,就是那种往事不堪回首的神情。

他善解人意地比划一下打着石膏的“铁臂”:“算了,咱不说这些难过的事了!不如去喝点儿酒?”“喝点儿酒”是少年张树表达自己情绪的终极方式,快活了要“喝点儿酒”,不快活了更要“喝点儿酒”。现在张树不快活了,当然是为了丛好的不幸。——孩子没娘,还有比这点让一个兰城人更觉得不幸的吗?

医院门口有不少小饭馆,丛好被张树领着,找了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坐下了。张树好像比丛好还悲伤,真的是如丧考妣。他要了瓶52度的泸州精制大曲,不等菜上来,先咕咚咕咚痛饮了一大杯,用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丛好心里的伤心被他带动了出来,母亲走后堆积下的那些情绪开始被郑重地酝酿,就是要酝酿出强度来好好宣泄一下的趋势。

菜也不过是花生米、萝卜皮和刚刚在兰城流行起来的新疆大盘鸡。

张树并不自己喝,苦着脸也劝丛好:“喝,喝,喝了就不难过了。”

丛好就喝了。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当然觉得很不好喝,喉咙里是万箭齐发的滋味,但发现也只是不好喝在喉咙那一截,喝下去后,成了万箭穿心,血脉贲张、热流涌动,那感觉倒也舒服。

看着丛好真这么和自己喝上了,张树的脸就不苦了,慢慢地眉开眼笑,再慢慢地,就开始和丛好论起高低来。我喝干了,你为啥还剩这么多,养鱼呢?这杯不算,这是上一杯,上一杯你就没喝!直到丛好“哇”地一声哭出来。

那个强度终于被酒精催化着酝酿出来了,诸般凄苦一股脑儿涌上心头,让少女突然间发出了号啕。

丛好趴在桌子上,一只胳膊肘杵进了大盘鸡的盘子里,哭得昏天黑地。张树顾自吃了两块肉,又顾自喝了两杯酒,才发觉有些不妥,伸手拨拉丛好的头:“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

丛好还哭。他就起来拽他,不想刚刚拽起半个肩膀,丛好就剧烈地呕吐起来。旁边的几个食客都受了惊,纷纷跳了起来。

老板也不乐意了,过来说:“怎么就往桌子上吐啊?”

张树红着眼睛,“铁臂”一挥:“吐也是吐我们自己桌子上了,吐你锅里了吗?”

他鼻青脸肿、凶神恶煞的没个人样,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老板只得摆手。

张树半揽着丛好,喝问道:“你干啥?赶我走?”

老板说:“你随便,你随便。”

张树当真就“随便”起来,账也不结,托着丛好便走。

老板追出店门,眼看就是要动手的样子。旁边小饭馆的老板们也都围了上来,他们在一条街上做生意,相互帮衬惯了。张树心里有些虚,但还死扛着,一脸的不买账,心想有种你们把我这一胳膊石膏也敲碎了。幸好丛好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头耷在他肩上,拽他衣服,让他别惹事。她拽得凄婉,一下一下地随着自己的身子晃,一下一下地就把张树的心拽软了,也给张树拽出了台阶。

张树这才结了账,骂骂咧咧地搀扶着丛好往回走。丛好还在哽咽,走几步又突然弓着腰往外吐。但该吐的都已经吐到大盘鸡里了,不该吐的也实在吐不出来了,只是咳出些胃液。

醒来的时候丛好发现自己是睡在病房里的,她像一个病人,睡在张树的病床上,而张树则像一个陪护的家属,搬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了一夜。

那时候天光微熹,病房里一片昏蒙。丛好能听到自己耳根后的脉动。她看着趴在床沿上熟睡的张树,浮头肿脑,鼾声如鼓,不由伸手替他揩去了嘴角的口水,心里是无边无际的、淡淡的惆怅。我知道,对于男人,我始终在渴望着什么。但是,我从来难以仔细地去体察自己内心某种女性特有的情感——那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我又常常对男人心生怜悯。那时候我十七岁,看着他,偶尔会觉得是在看着一个小孩子。他对我说:“我当然比你大!”这里面就已经有了沾沾自喜的自负。好像一切是不证自明的,是先验的。然而,每当这种自负在他身上愈发不可一世的时候,我就会隐隐地生出一些哀愁。但是情况很复杂。有一次,他含着我的乳房,嬉皮笑脸地喊我“姐姐”,那一刻,除了身体内遽然的波动,情感上,我却是有些排斥的。在他这里,我最大的盼望是一双可以四处攻击的男人的臂膀。我不愿意成为他的“姐姐”。

张树的体格似乎生来就是抗打击的,住了一周的医院,除了胳膊上还打着石膏、面目淤紫外,其他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出院那天,丛好和张树的母亲一左一右陪着张树回家,走在风中的兰城街道上,俨然就是一家人的样子了。

出院后张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丛好去看那部没有看成的《菊豆》,结果这部片子却被禁演了,谁也说不出被禁的原因,于是众口一词:黄呗!张树为此很懊恼,觉得错过了一件美妙的事。若干年后,丛好有机会看了这部早已开禁的电影,并不觉得有多么的黄,只是觉得电影里的那个天白,要是让张树演起来的话,没准效果会更好。

恢复了的张树依然在外面厮混,通常都要很晚才回来。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年,对待丛好却具备一种可贵的教养,他回到家里,只要丛好已经睡熟了,就绝不骚扰丛好,轻手轻脚,有时候干脆就窝在过道里的沙发上睡了。

白天丛好一个人在家,心里空荡荡的,倒不是寂寞,没有那么锐利,只是空,时间一长,性格似乎就固定下来,成为一种顽固的无聊感,什么也不往深了去想。她自然而然地开始给张家的三口人做饭了,一上手,居然就是一个娴熟的主妇,一切都做得像模像样,仿佛她十七年来,只神秘地学会了一件事情——成为一名合格的主妇。丛好不知道,这种奇迹只是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还是所有的兰城少女们,都是这样神奇而又简单地转变着。丛好当然不会去这么想。张树家的厨房里随时都有一半瓶打开的白酒,她在做饭的时候,偶尔会偷偷地呷一口。这时候,借着短暂而浅薄的一丝酒意,她可能会想起过父亲,可能会想起过母亲,但也都是不往深处想。

这么过了一段日子,丛好才突然发现,原来在自己家里,她都没有动手做过一顿饭。那么自从母亲走后,她吃下的那一顿一顿的饭,只能是出自父亲之手了。这样一个画面隐约浮上脑海:父亲背着光,在厨房里和面,对此他显然并不在行,案板上撒了过多的面粉,面粉随着他夸张的、用力过度的运动腾起了片片的烟雾……而那个时候,在她眼里,像擦拭那辆女式自行车一样,这个男人与其说是在做饭,不如说是借了这个由头在可耻地泄愤。

入冬之前兰城难得有一段好天气。有一天趁着太阳好,张树的母亲带着丛好把家里的被褥都抱到楼下晾晒。张树的母亲一边用一根棍子抽打被褥,一边对丛好说道:“你们小心点。”

丛好也正在举着一根棍子效仿着,听到这句话感到摸不着头脑,棍子停在半空,问:“啥?”“别怀上了!”张树的母亲直言不讳,“太早了点儿,这时候还给你们办不成婚事,你们年龄不够。”

她嘴里说着,手头的棍子并不消停,很有一股鞭挞的味道。

丛好呆愣了,手中的棍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被褥上。腾起的尘埃悬浮在阳光里,是漫天飞舞的架势。

8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张树的母亲把家里的菜钱都交给丛好来掌握了。

在交权之前,张树的母亲刻意培训了丛好。她带着丛好来到菜市场,以身作则,给丛好示范在菜市场里周旋的各类技巧。比如,她们来到一个卖桃子的妇女面前,张树的母亲便如是开始:“嫂子,”她先唤了一声。

妇女应一声:“婶。”

这就叫出了混乱的关系,叫出了另外的买卖原则,不大像交易了,像凑在一起打牌,有点儿小竞争,也有点儿小欢喜。

张树的母亲问:“多少钱一斤?”

答:“一块。”“便宜!”张树的母亲回道,摸了只桃子,在自己腿面上蹭一蹭,顺手递给了丛好。“别的地方卖一块五呢!”

妇女坦陈:“好点儿的挑给儿子去热闹地方卖了,卖一块五,剩下的,我在这儿卖。不图挣钱了,自家树上的。——这儿的人都没啥钱!”“挑剩下的呀?看不出来,我看挺好的嘛!”张树的母亲说着又摸起一只桃子,同样在自己腿面上蹭一蹭,啃一口,同时示意丛好,“尝一下尝一下。”

丛好迟疑着,就也啃一口手里的桃子。

妇女问了:“婶你称几斤?”“一斤吧,一斤,”张树的母亲赞道,“我看挺甜的嘛!”“一斤!”妇女叫一声,但还是不温不火,这种买家她司空见惯了——这儿的人都没啥钱!她已经接受了这种家长里短般的买卖方式。“一斤也就四五个桃,婶你都尝了俩啦!多称点儿吧,我在秤上给你称高些。”

张树的母亲不表态,却是一迭声地问丛好:“甜不甜?甜不甜?”

那意思,丛好要是说“不甜”,这买卖还做不成。

这里面似乎就要有个默契了,要形成一种配合的关系。丛好不知道该说“甜”,还是该说“不甜”,只得继续啃一口桃子。

好在张树的母亲也并不想在她这儿听到答案,不过是顾左右而言他。她拍下大腿,决定了:“那好,就称两斤!”

这就成交了,秤也的确是“高高的”。卷成卷的零钞被摸出来,两块钱,凑了四张五角的。

经过如是训练后,在兰城的菜市场上,就多了这样一个女人:趿拉着棉拖鞋,经常穿一条叫做“踩脚裤”的那种紧身毛裤,手里拎着各种蔬菜,有时候还有一块硬邦邦的冻肉。她和其他的女人们没什么不同,只是戴着一副兰城女人们脸上少见的细边眼镜。我那时十七岁。似乎不需要格外的训练,一旦走进兰城的菜市场,走进那种由腐败的菜叶和鲜肉的血腥共同散发出的空气里,即使像我这样的一个少女,都会立刻萌生出诡诈、贪婪的心思。我不可避免地期待用最少的钱买回最多的东西,每次在交易即将完成的时候,都会要求小贩们再给我些便宜,多搭一颗小油菜,少算两毛钱的零头。我要承认,这些微不足道的便宜,的确带给了我快乐,让我返回的时候,即使只拎了一根葱,也有着满载而归的喜悦。

冬天的一个傍晚,丛好在菜市场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当时丛好正在菜摊前挑萝卜,付完钱回过身来,就看到了母亲。母亲眼睛红红的,看着她,周身散发出泥水和铁锈的气息。

丛好的心最初是没有丝毫波澜的,仿佛和张树喝过了那场酒,她已经完成了对于母亲的埋葬和祭奠,在她的心里,母亲已经不复存在。可这个不复存在的人,现在,红彤彤地站在她的面前,却又存在了。丛好很专注地打量着母亲。母亲显得年轻了,头发光滑地绾在脑后,额头和眼角没有一丝皱纹,穿一件鲜红色的大衣,质地很好的样子。可是,当母亲的眼泪从眼眶中滑出来的瞬间,丛好的心也跟着猛烈地痛起来。

母亲的嘴唇一直在抖,说一句“好好怎么会这样……”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丛好木木的,也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母女俩站在菜市场里,需要不时躲避一下身边经过的三轮车,这似乎分散了她们的悲伤。

母亲终于又说话了,她说:“妈回来看看你,妈都知道了,那个男的对你好吗?”

丛好点点头。

母亲说:“他们家人对你好吗?”

丛好的头埋下去,依然点一点。

母亲呜咽着说:“好好,妈还会回来的,下次,下次妈回来,就会带你走,把你也带走……”

说完她塞给丛好一只信封,然后就回头走了。

丛好看着母亲的背影,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这把火炬走着走着就跑起来,拐过菜市场的出口,消失了。

母亲给她的那只信封里装着一叠钱。丛好从来没有拿到过这么多的钱,她犹豫了一会儿,从里面抽出一张,买了两条草鱼。这两条草鱼活蹦乱跳,在塑料袋里打着挺,不断地撞击着丛好的小腿,让她的心思很难集中起来。

一进家门,这两条草鱼就被张树的母亲发现了。她夸张地叫一声:“啊呀怎么买了鱼——还是两条?”

丛好一言不发地进到厨房里。厨房的灯泡惨淡惨淡的,照在鱼鳞上却发出斑斓的光泽。丛好突然间就觉出了张树家的寒酸。以前她从没有这样觉得过,但是今天,似乎这两条扑腾着的鱼,把这种感觉反映出来了。它们身上的鳞片,成为了欢腾而生动的镜子。张树的母亲踅进厨房,当然是追问这两条鱼的价钱。丛好默不作声,像是专心投入在杀鱼的工作当中。她拎在鱼尾巴上,甩手将鱼头抽向水池的边缘,干净利索地让这两条闹腾的家伙昏了过去。张树的母亲看出了一些苗头,啧啧两声,退了出去,把这个领地让给了丛好。

饭还没有做好,张树就大呼小叫地回来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要打起来了!”

他兴奋地叨咕着,额头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油汗。

他父亲怒冲冲地问他:“你又要跟人打仗啦?我跟你妈生下你,就是为了让人在外面打死你吗?”

这是兰城人的语言,他们把打架叫打仗,说明打起来就很有气势,很有规模,不死不休那样的。

张树不屑地反驳他的父亲:“你懂什么?是老美要和伊拉克打起来了!多国部队听说过吧?萨达姆听说过吧?——你懂什么!”

他父亲不甘示弱,说:“我懂什么?你懂什么!伊拉克你知道多少,伊拉克蜜枣你听说过吧?”“什么蜜枣?”张树一瞪眼,“你乱扯什么!”

他父亲得意地笑起来:“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放在二十年前,伊拉克蜜枣就是今天的巧克力!四毛八一斤呢,吃在嘴里黏答答……”

张树不耐烦了:“什么老黄历了!新闻,我说的是新闻,眼跟前的事儿!”

他父亲愈发得意起来,说:“新闻咋了?我天天看新闻,我什么不知道?我还知道爱国者导弹呢!对了,还有飞毛腿!”

张树咧开嘴笑了,说:“那好,你天天看新闻,现在轮到我看了。”

张树说着就动手把客厅那台十八寸的电视机抱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父亲不愿意,被他反插住门挡回去,也只好作罢了。

丛好做好饭,喊张树出来吃。

张树说:“给我端进来。”

他母亲大声说:“你出来吃,有鱼!”

说着剜一眼丛好。

丛好心里生出抵触的情绪,分出一条鱼,和盛好的饭菜一起端进了张树的房间。

张树躺在床上看电视,让丛好找张报纸铺在床上,把饭菜放上去,就这么坐在床上吃。

电视里是黄昏中的伊斯兰城市,剪影般的建筑物,无声行驶着的车辆。画面的质量很差,镜头时常摇晃起来,令夕阳下的城市显得更加阴郁,像一艘被浪涛拍打着的巨轮。

丛好端着碗,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看电视。母亲的出现让少女的心也是阴郁的,像没开灯的房间,只被电视里那抹异国的斜阳勉强地照亮着。吃着吃着,丛好“哎呀”了一声,恍然记起,自己忘了把那几棵付了钱的萝卜提回来了。

为此,她感到有些心疼。

光线在一瞬间明朗起来。电视里连贯地穿插进一组画面:那个留着神气的小胡子的阿拉伯男人,他在阳光下亲吻儿童的额头;他微微凸出的小腹在戎装下傲慢地挺起;他在气定神闲地吸着粗大的雪茄;他在漫不经心地微笑;他浓密的眉头蹙起来;他不动声色地举着枪向天鸣放;他被簇拥着,脸上挂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梦态……“他是一个遗腹子,他是一个有号召力的少年,他曾刺杀过国家一号人物,他曾屠杀过持不同政见的人,他发动过两场战争,他同世界第一号强国对抗……这就是萨达姆·侯赛因……”

电视里这样解说着这个男人。

萨达姆·侯赛因。——在对于几棵萝卜的不舍中,丛好记下了这个被一组排比句强调出来的名字。这个名字和它一同出现的画面,共同使张树的房间在冬天的夜里明亮起来,无端地成为一种具有意味的东西,牢固地定格在少女丛好的心里。如果说那个盛夏的午后,少年张树的出现,在丛好的心里像一道闪电划破了猥琐的庸常,那么,在这个冬天的兰城之夜,这个异国男人的出现,就令黑暗在一瞬间嬗变成为了光明。

丛好却不觉得他遥不可及,甚至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她看出来,这个男人的微笑有种梦游般的飘忽感,是不确定的,若有所失的,他在笑,却笑得自己都不能察觉。这种状态,像极了如今的丛好。

丛好恍惚地盯住电视屏幕,她镜片下的眼睛是模糊的,就像十七岁的心一样,世界似乎是清晰的,却总是显得朦胧。一根鱼刺卡在她喉咙里,她用力地吞咽着,却总是下不去。

丛好有事情做了,开始天天守在电视机前,关注起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她缺乏基本的国际常识,心里面做出错误的判断,认为在萨达姆·侯赛因的带领下,他的国家一定会毫无悬念地赢得胜利。这个判断如此固执,以至令丛好都有些焦灼,盼着战争早一天打响,从而为这个男人赢得荣耀。

丛好坐在电视机前,一边摘菜一边幻想,所谓的多国部队,在萨达姆·侯赛因的攻击下溃不成军,萨达姆·侯赛因却并不因此耻笑自己的敌人,依然是那副若有所失的微笑。丛好觉得,这个世界有萨达姆·侯赛因这样的男人存在,才不显得那么令人沮丧,父亲,丈夫,这些称呼,才能够被期待。

张树对这场战争同样充满了热情,一个不良少年的心,突然被国际风云挟持了。张树天天在饭桌上和他的父亲用瘪瘪的兰城话辩论,俨然成为了一名军事观察员,他面红耳赤地嚷嚷:“防守反击你懂不懂?防守反击!”

直到若干年后,每当丛好想起张树,脑海里都会回旋起“防守反击”这个军事术语。

张树有着和丛好一样的立场,认为萨达姆·侯赛因会赢得胜利。张树做出这样的判断,虽然没有丛好那么盲目,但也基本上是基于一种少年式的颠覆情怀。萨达姆·侯赛因,仿佛天然地就会赢得少年们的心,尽管他一定赢得不了这场战争。

张树的父亲虽然不认可儿子的判断,嘴里一口一个人家老美如何如何,但是立场就没有儿子那么坚定。连丛好都看出来,其实老张也是期望萨达姆获胜的。丛好想,其实兰城人都是站在自己一边的,证据是,她在菜市场买菜时,听到菜贩子们都信誓旦旦地说:“萨达姆肯定能干过布什!”

1990年的年末,整个兰城都陷入在对于这场战争的期待中了。萨达姆·侯赛因的名字被兰城人瘪瘪地广泛议论,街头少年们的血在舆论中沸腾起来,连续爆发出好几起血腥的群殴,他们迫不及待,惊惊乍乍的,率先愤怒地打起仗来。9

1991年过完元旦没几天,张树就在半夜里被警察揪走了。

张树用一把军用刺刀刺穿了另一个少年的肺。张树说他早就打算这么干了,那一次,就是这个少年伙同他人把他打得住了院。

警察进来的时候丛好已经睡熟了,陡然被吵醒,看到光着身子的张树被人倒地按在床边,屋子里兵荒马乱的,就像发生在战争年代的场面一样。等到稍微回过神来,张树已经被风卷残云般地带走了。

丛好和张树的母亲追到派出所,一眼看见张树被反铐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身上裹一件军大衣,腿上就只有一条线裤,警察连多穿一条裤子的时间都不给他。丛好看到了,张树的腿在哆嗦——他是冷还是怕啊?这个问题令丛好一下子就哭了。

张树的母亲求警察允许给张树穿上条裤子。

一个魁梧的警察吼一声:“你儿子还怕冷吗?”

丛好就知道了,张树在发抖,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寒冷。

丛好的眼泪流下来,心里的感受很纷乱,只隐约地觉得,她宁愿张树冷,也不愿张树怕。又想到张树可能就要这样离开她了,不由得也颤抖起来。丛好没有征得许可,自己走过去,把怀里抱着的一条厚裤子给张树套上。张树的两只手反剪着,需要丛好替他把腿套进裤子里,并且提上去系好。丛好一边替他穿裤子,一边就更加确凿地感到了他的恐惧。张树腿上的肌肉都在跳,线裤下像是爬着一窝游走的蛇。

丛好却镇定了,轻轻地对张树说:“你不要怕,啊?”

张树咧着嘴笑一下,深吸口气,抖得似乎轻了一些。

丛好想陪在张树身边,却被警察断然赶走了。

雪下起来了,一开始就铺天盖地,没有一点前奏和预演,那种森严的态势,像一支掩杀而来的大部队。他总是对我吹嘘,说在兰城,他跺下脚半个城都会抖一抖的。我当然不会对这样的话认真,但是我喜欢他这种华而不实的表述。他说:“知道不,我身上起码缝过上百针!”说着他开始证明给我看。的确,头上,胳膊上,肩膀上,大腿上,布满了缝合的疤痕。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缀满了拉链的包袱,这些拉链全部打开,他就会像一块布似的摊开。在我的眼里,这些丑陋的疤痕别具美感,是一条条嘉奖给他的绶带。我去抚摸它们,他的豪情被唤醒了,霸道地将我压在身下,将那些绶带大面积地贴在我的皮肤上。饥饿的滋味于是再一次席卷了我们。

张家乱了套。以前张树也被警察揪走过,但这次不同了,要严重得多,受害者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还没有脱离危险,能不能脱离,也还是个问题。所有能赶来的亲戚都赶来了,聚在张树家商量对策,七嘴八舌的,说来说去其实只有一个关键词——钱。这是兰城人最大的生活智慧,当然也是最实用的生活智慧,所有严峻的问题,解决之道,不外乎一个“钱”字——受害者要用钱来安抚,法律也可以用钱来贿赂。办法是现成的,立刻就能总结出来。但是,一具体到钱的来源,亲戚们就都没了主张,看似说得热闹,其实谁也说不出钱该从何而来。

丛好坐在厨房的一把小马扎上,听着满屋子瘪瘪的“钱”字,就想起些什么。她回到张树房间,从床上的褥子下抽出那只信封,出来递给张树的母亲。

张树的母亲打开一看,就被吓到似的叫出声:“这么多钱!”

令丛好始料不及的是,她继而对丛好硬邦邦地问道:“张树还给你留下多少,全拿出来呀!”

丛好呆呆的,看着满屋子的人都瞪起眼珠看自己,半天才明白过来些什么。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眼泪还是哗地流了出来。“你哭啥?”张树的母亲感到不可思议,“我儿子眼看要坐牢了,你把他的钱交出来救他不应该啊?”

丛好咬住嘴唇,说:“没了,就这些。”

张树的母亲显然是不能相信丛好的,使一个眼神,亲戚们就浩浩荡荡跟着她开进了张树的房间。他们开始在里面搜查,被褥卷起来了,几只抽屉全部抽出来,里面的东西倒了一地。

丛好直挺挺地站着,嘴唇都咬出咸咸的血来。有那么一刻,连她自己都怀疑起来,是不是张树真的给她留下了大笔的钱呢?屋子里闹哄哄的,谁也注意不到丛好,她开门离开时,他们依然在专心地搜查着。

丛好走在冬天的街上,眼镜上面的泪水很快就成了一层雾,她看不清路,踩在一个冰疙瘩上,一个趔趄栽倒在马路边,眼镜都飞出去。她爬起来,捡回眼镜,戴上之前用手背狠狠地把眼泪抹了。

丛好去了派出所,进门后却在那棵树前看不到张树的影子。原来张树已经被送进了看守所。丛好重新走回到街上。又开始下雪了,雪粒像细碎的沙子一样,随着风势峻急地吹在眼镜片上,发出琮琤的声音。她走在雪里,想回忆一些有关张树的事情,但奇怪的是,居然只能想出一些模糊的大概,脑子仿佛被冻成了冰疙瘩,记忆在上面根本站不住脚,于是也被冻成一块含混的固体,出溜着滑到意识以外的地方,甚至让她都可以这样来认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还是那个齿轮厂技校的女生,现在正是放学的时间,她不过是在往家里走——可是,那辆令兰城齿轮厂技校每个女生望而生畏的“二八”自行车哪儿去了呢?

丛好无声地哭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那辆自行车,自己就会如此悲伤。

天黑的时候,丛好回到了自己的家。老丛目瞪口呆地傻住。丛好一言不发地进到自己的房间,衣服都没有脱,就那么湿漉漉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睡了。半夜里她却又醒来,裹着被子缩在走道的沙发里,打开电视看。

老丛从他房间里贼眉鼠眼地探出半个头,被丛好扫一眼,就急忙缩了回去。

新闻依然在滚动播出着,那场战事已经一触即发,距离美国人下达的最后期限已经时日无多。丛好呆呆地,看着电视画面中那个不断闪现的男人的身影,心渐渐被一种遥远的担忧揪扯过去。这样的担忧是虚妄的,因为实在是与己无关,所以就不是令人难以承受的。但它成功地分散了丛好具体的悲伤,把她从现实中带离,成为了一个不知愁苦的旁观者。

谁能够想得到呢,远在天边的一场战争,却安慰着一个兰城的少女?

10

1991年1月17日晨,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开始向伊拉克发起了代号为“沙漠风暴”的军事打击。2月24日,多国部队向伊拉克部队发动了代号为“沙漠军刀”的地面攻势,伊拉克军队在遭受重大伤亡后,于26日宣布接受联合国的有关决议,多国部队停止进攻性行动,持续了42天的海湾战争结束。——新华社综述

十八岁的丛好在电视机前完整地目睹了这场战争,夕阳下的巴格达,成为她眼中一道挥之不去的风景:短暂的静谧,霎时的浓烟蔽日,火光冲天……

这场战争发生在少女丛好艰难的日子里,世界以“战争”这种最虚无的面目呈现在她眼前。当一切尘埃落定,十八岁的少女有种历经沧桑的滋味。

萨达姆·侯赛因以失败告终,张树的影子立刻就爬上丛好的心头。丛好想张树在看守所里是否也能够得到这个消息,萨达姆的失败,会不会令他沮丧,他还怕吗?现在丛好觉得张树的怕是可以被原谅的了——萨达姆都失败了,张树怕一下,就是可以被原谅的。

那辆“二八”男式自行车的确是丢了。它一直在楼下和一棵树拴在一起,某天早晨,却只在原地留下了两截断开的链锁。

丛好去了一趟张树家,张树的母亲依然断定丛好藏匿了张树的不义之财,干脆不给她开门。

张树的母亲隔着一扇木门对丛好说:“你真爱我儿子,你就学王宝钏,等着他回来!”

王宝钏?丛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当然就无从学起了。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只好离开了。走到楼下,却被张树的母亲在楼上喊住。她再次上楼,却在张树家的门外看到了自己的那只编织袋。

丛好拎着这只编织袋又去了看守所。她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在那扇打铸着铁钉的大门外等了一天,才从一个警察嘴里得到些消息,人家说张树有可能会被判处十年以上的刑期……“十年以上”这个概念让丛好听起来觉得恍惚极了,算一下自己和张树在一起的日子,不过三个月的样子,她就觉得“十年以上”就是一辈子那么长的光阴了。丛好木然回转,却被那个警察叫住了。

这个警察指着丛好手里的编织袋说:“你不把东西留下?”

丛好有些糊涂,瞪大眼睛看对方。

警察说:“你不是来给张树送东西的吗?”

丛好摇摇头。

警察说:“不送东西你跑来干啥?你怎么能不送东西呢?你不知道正在过年吗?”

丛好这才想起现在的确在春节里,她问:“被关起来的人也过春节吗?”

警察笑起来,说:“傻话,是个人都是要过春节的。”

丛好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四十块钱。除夕那天夜里父亲给了丛好五十块钱压岁钱,不声不息地偷偷放在丛好的口袋里。现在,除去来回路费,丛好决定把其余的给张树留下。

这个好心的警察接了钱,转身进了那扇森严的铁门。

回去的路上,丛好感觉自己飘啊飘的,脚底下仿佛没有了根,如果不是被那只编织袋坠着,她就会气球般的飘到天上去。一切都这么虚无,胡乱地发生着,胡乱地终止着,没有一点道理,就像一场战争和一个少女一样地联系不到一起。对于节日,从小我就没有过多的热望。原因很简单,我的那个家并不适于过节。但是1991年的这个春节,在我的意识里格外地被忽略了。我也听到了爆竹的轰响,我也看到了夜空绽放的烟花,然而世界在我眼里,全部被装进了一台电视机里。一切都是与我隔绝着的,我不过是在旁观,充其量,也只是被紧张的剧情攫住。这台电视所播出的场面,成为了立体的场面,有声有色,让我甚至可以嗅到战场刺鼻的硝烟。世界环绕着我,而我就站在世界的中心,环顾四周,全部都是即时发生着的节目。混淆了,这段时间,我已经混淆了所有的边界。

老丛在这段时间却少有地振奋着。他在忙一件大事情。

南方的一座城市来了位私人老板,在齿轮厂招聘技术过硬的人员。老丛毫不犹豫地应聘了,并且最后还被人家看中。倒不是因为老丛的技术格外过硬,是那个时候兰城人的观念还非常固执,齿轮厂的工人们并不舍得他们大公园似的工厂,他们已经习惯了,已经露头的对于生活的恐惧,还不足以激励他们做出离乡背井的抉择。这样,老丛的优势就显出来。他对兰城充满失望,他在这里丢失了妻子,看黄色画报还被女儿发现,兰城在他眼里就成为了悲观之地。他一度甚至想过要回到乡下去——老丛家在他进入兰城齿轮厂当上工人之前,祖祖辈辈都是窝在地里干农活的。

所以老丛很踊跃地抓住了这个离开兰城的机会。

那个老板的要求很挑剔,甚至苛刻,所以被选中后,老丛就有些拔得头筹的自信生出来。他不承认这是人家退而求其次的结果,觉得自己还是有价值的,以至于不再擦那辆女车了,风里来雨里去,把它骑成蓬头垢面的样子。

老丛头也不抬地坐在女儿面前,对女儿简单地说明了形势:“咱们要离开兰城了,去南方!”

他一面说,一面揪着自己指甲边的肉刺。肉刺拔去的部位露出嫩红色的皮,看在丛好眼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显得有些猥亵。

春天的时候,丛好跟着父亲登上了离开兰城的火车。

他们几乎是空着手的。兰城没有给他们积攒下行李,只积攒下些心里面沉重的包袱。

开车前夕,丛好看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从另一辆火车抬起的窗子里抓出一只黑色的包就跑。站台上的几个列车员追上去,紧跟着失主也从车上追下来,又冒出几个乘警和见义勇为的人,汇合在一起,形成一支正气凛然的队伍,沿着铁轨追赶那个少年。少年在拼命地跑。他们在拼命地追。终于追到了,按在铁轨上,往死里打……

丛好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她在一瞬间甚至以为,那个被拼命追打的少年,就是张树。她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张树像一道闪电划破庸常。现在,她要离开兰城了,戴着一副细边眼镜,穿着一件橘黄色的毛衣,它们都与张树有关。

火车启动的时候,丛好想,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张树了。

另外的人生开始了。丛好就此会遭遇一个又一个的男人。然而,寻找一个英雄,谋求那种巨大的、乃至粗鲁的温存,始终会是一个少女憔悴的梦想。

第二部柳市的人好像都比较富裕

1

丛好十八岁时和父亲来到了南方的柳市,住进向宇汽车修理厂的宿舍。修理厂的老板潘向宇,最后成为了她的丈夫。这当然不是他们来时就会预知的,就像最后丛好在这里成长为一名作家,一切都不在自己的预期之中。

从兰城到柳市,丛好觉得是到了异国他乡。这是完全迥异的两座城市。兰城是工厂和家属区的混合物;柳市则花木扶疏,植物不分四季地生长,把整座城市变成一个浓郁的大植物园。柳市人各个都很清爽的样子,精神气质上都挺昂扬的,在街上很难见着一个慢吞吞的人,连菜市场卖菜的女人都风风火火的。

丛好对这种状况没有什么好感,比较起来,她觉得自己其实在骨子里,还是习惯那种兰城式的散漫与衰败。

他们父女俩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是那种平房,建在修理厂后院。左右邻居来自五湖四海,都是被老板潘向宇从类似兰城那样的地方招来的。潘向宇是精明的商人,知道这些人技术好,而且要求低。分配给他们父女的宿舍要大一些,中间拉起一道布帘,两面还都有一定的空间,除了放一张床,还有放桌椅的余地。但他们什么也没有放,就只一人一张床,各自的行李都装在一只大编织袋里。老丛的自信心的确有起色,他对丛好说:“我们什么也不要,要就要好的。这里挣的钱是齿轮厂的五倍,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什么都会有了。”

丛好没有被父亲激励起来,她想,萨达姆·侯赛因那样的男人都会吃败仗,父亲这样的男人凭什么就可以自鸣得意呢?

丛好整天无事可做,大部分时间就用来睡觉了。老丛动过心思,想让女儿在修理厂也学到些手艺,没准以后就可以用来吃饭,但一看到丛好那副睡不醒的样子,就只好作罢。

南方湿润的空气和充足的睡眠,把十八岁的少女滋养起来。半年左右,丛好的身材就丰满了一些,虽然还是显得瘦,却长出了玲珑的曲线。只是脸色苍白,那是缺少户外运动的结果。

丛好没地方可去,每天只在黄昏的时候出来,在修理厂门前的一片小花园里转转。花园临街,被浓密的南方树木围住,里面种着丛好叫不出名字的花儿,都是水红、粉白那种不热烈的颜色。树上有鸟,唧唧喳喳地叫,日落的时候还会成群结队、压得低低地飞来飞去。

小丁就是在这里出现在丛好面前的。

小丁二十三岁,长得比丛好还瘦一圈,也戴眼镜,就是一个单薄书生的样子。据小丁说,本来他是考上大学了,但因为种种原因,只好出来谋生,来向宇汽车修理厂之前,他已经在南方漂泊了一圈,打工好几年了。小丁喜欢文学,经常在黄昏的时候,捧一本新买的文学刊物,坐在花园里读。于是,就经常遇到同样在黄昏时来花园里放风的丛好。

小丁知道这是丛师傅的女儿,所以第一次跟丛好打招呼时,也是这么说的:“是丛师傅的女儿啊,你好。”

丛好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豆芽菜似的青年。丛好到花园里来,真的是放风的性质,心里恹恹的,眼睛里除了花儿,就是空气和风。

小丁问她:“吃饭了吗?”

丛好回一声没吃。令她不解的是,这个青年听到她“没吃”后,邀请道:“那我请你吃吧,街对面有家河粉店,味道还不错。”

他表情局促,又补充一句:“我也还没有吃。”

丛好对他和他的邀请都不反感,心里可去可不去的,是种无所谓的态度,既然是父亲的同事,也不存在什么危险,就默许着认可了。这个时候的丛好,当然是寂寞的,她已经很久没有与父亲之外的人讲过话了。

小丁看不懂她的默许,看她笑一下,以为是被拒绝了。丛好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一瞬间有些委顿下去的趋势,埋头又去看他手里的那本刊物了。

丛好问他:“怎么,不去了吗?”

小丁一下子反倒有些诧异,明白过来后,窘迫地连声说:“去!去去!”

在那家河粉店,丛好吃到牛肉炒河粉,很好吃,有点像兰城的粉条。修理厂有自己的食堂,这是她来柳市后第一次在外面吃东西,所以就留在了记忆里。

小丁对丛好说:“你叫我小丁好了,你呢,我叫你小丛吗?”

丛好说:“我叫丛好,你叫我丛好。”

她很想把自己的名字写给这个小丁,但河粉店没有为他们提供茶水。

付账的时候,丛好自己掏出了钱,这让小丁激动起来。“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小丁有些忿忿不平,好像丛好坏了天大的规矩。丛好就由着他付了账,情绪也跟着好起来,吃完后又和小丁回到花园里坐了一会儿。

小丁那天手里拿着本《收获》,丛好翻看一下,看到了巴金的名字。巴金她是知道的,课本里学过。

丛好说:“这样的书一定很好看了?”“不是书,”小丁纠正她,“是刊物。”

丛好点点头,说:“噢,是刊物。”

小丁有些兴奋,说:“发表在这本刊物上面的都是些大作家的作品。”

又说:“我的目标就是也能在这样的刊物上发表作品。”

丛好就吃了一惊,仔细打量一下身边的这个青年。刚刚吃河粉的时候,她都没怎么看他,专心在牛肉鲜嫩的滋味上。小丁发现丛好在好奇地看自己,心里有些紧张的喜悦。分手的时候,小丁邀请丛好有空去他的宿舍玩。

两天后丛好就去了小丁的宿舍。

小丁是单身,在厂子里又处在学徒的角色上,所以宿舍就分在平房最后面一排、把角最小的那间,只能放一张床那么小,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床上了。丛好进到小丁的宿舍,首先就被床上那些书吓了一跳,居然有那么多,靠着墙,参差不齐地垒出半米高、两米长的规模,留出的位置,大概也只能睡进去小丁这么个纸片一样的人儿。丛好想不到向宇汽车修理厂还会有这样的人物——白天,像根炸糊了的油条一样钻在汽车的轮子下面谋生,夜晚,居然和书睡在一起。

对于丛好的造访,小丁当然是有些失措的。倒是丛好,自自然然。她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丛好坐在床边,问小丁:“你是柳市人吗?”

小丁说不是,他虽然也是南方人,但家离柳市很远。他说:“我离开家后去过好多地方,广州,深圳,还有广西的南宁,都去过。”

这间宿舍开了门就是床,现在丛好坐在床上了,小丁就只好站着,靠着门。小丁穿着一条很窄的牛仔裤,两条腿细得很过分,他靠着门站在那儿,一条腿别在另一条腿前面,就让这两条腿显得更加过分了,让人不由得要怀疑,靠着这样的两条秸秆腿,他是如何行走四方的?——还广州,深圳,广西的南宁!

丛好看着他的两条腿,像是在对这两条腿盘问:“那你去过兰城没有?”“兰城?”小丁沉吟了一下,说:“没去过。”

丛好听出来了,小丁非但没有去过兰城,他恐怕有可能连这座城市听都没听说过。为此,丛好觉得有些怅然,忽然觉得自己越发地孤独了,好像是来自一个莫须有的地方,是一个没有来路的人。

小丁说:“你是从兰城来的吧?”

毫无原因,丛好竟摇了摇头。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向小丁请教道:“你知道王宝钏吗?”

小丁说:“谁?”

丛好又重复了一遍:“王宝钏。”

小丁沉吟着,搜肠刮肚,终于猜出个影子。“是戏里面的那个女人吧?”小丁不太能肯定,“薛平贵的老婆,王宝钏。”

丛好追问:“薛平贵的老婆?这是出什么戏?”

小丁说:“古代的事,薛平贵出去打仗,王宝钏独居寒窑,等了他十八年。”

丛好就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张树的母亲抱负不小,想让她把这个王宝钏当成楷模。她愣愣的,脑子走了神。

小丁不是很会找话题的人,但也不能让场面冷下来,只好把两条腿的前后位置互换一下,没话找话,问丛好:“你怎么不上学?”

丛好想了一下,对于这个问题,她很想如实回答,但想一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又非常模糊,只好说:“我学习成绩很差,考不上大学。”

小丁说:“很差吗?”

丛好说:“嗯。”

小丁挠挠头,问:“那你喜欢读书不?”

丛好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喜欢读书的,就说:“喜欢。”“那就好,那就好,”小丁鼓励丛好说:“不上大学也没有关系,人是可以自己提高自己的,我就是这样做的。”

说着小丁将目光看向自己的那一床书。

丛好点点头,表示认可小丁的说法,同时就拿过一本书来看。这本书的第一页写道: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是一种丛好从未看到过的语言方式,她觉得自己被一枚针刺在了心上,像刺在一粒倔强的青春痘上,把它挑破了,青春旺盛的分泌物就流淌出来。

离开兰城已经半年多时间了,丛好心里无数次想起过张树,但都是含混的,只是被一种沉闷的情绪所笼罩,现在,眼前的这段话揭开了她心里的那层盖子,那种不可逆转的分离感,那种时光汩汩流淌时发出的难以捕捉的声响,都完整地呈现了出来。一瞬间丛好有些难以自抑。她不禁用书掩上了自己的脸。

后来,当丛好成为了一名写作者,追溯自己写作的源头,她把在小丁宿舍里的这次阅读当作一个重要的启蒙。在这里,她第一次被文字那种感人至深的力量所俘虏。

丛好向小丁借了这本书。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父亲枕头下的那本黄色画报,心里就做出一个比较:同样是男人,同样都得钻在汽车的轮子下面,但却看着不同的书。

这样,丛好就把小丁和父亲那样的男人区别开了,把小丁从那种令自己愤怒的“猥琐”男人中遴选出来,放在了对立的一面。

小丁和张树,当然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男人。小丁没有张树那股子明火执仗的匪气,但也看来阴柔强韧,自有一番不屈不挠的劲头。——他们共同划破猥琐。2

丛好和小丁交往起来。两个人在修理厂对面的小店吃河粉,在小丁只能放一张床的宿舍里看书。小丁是修理厂的异类,平时没什么朋友,少言寡语的,现在身边有了丛好,人的面貌就活泛了些。在河粉店里,小丁将葱末都拢在一起吃掉,动作夸张地舔着碟子,声言自己是一个“从来也不会浪费粮食的人”,他这样做,像是在表演一个小品,不过是为了逗丛好开心。

工友们对小丁说:“小丁,看你蔫头蔫脑的,倒把一个大姑娘领到床上去了。”

小丁被说得心花怒放,想掩饰都掩饰不住。他也不去澄清,心想,这倒也是事实,自己那间宿舍的确就只有一张床,丛好每次去,都是坐在床上的。

丛好是向宇汽车修理厂里唯一的女性,因为唯一,男人们于是就都觉得她很漂亮。小丁也觉得丛好漂亮,但他把自己的审美和其他人划分开,他认为其他人看丛好的眼光,都是生理性质的,像他们身上的工作服,油脏油脏的,而他的眼光,完全是精神层面上的。

小丁觉得丛好忧郁,像那些花园里的花儿,水红,粉白,是一种不热烈的颜色,透出不一样的格调。

小丁觉得只有他洞察了少女丛好的美。丛好坐在他的床边看书,裤子贴住腿型,勾勒出好看的曲线,小丁看在眼里时也会感到冲动,但他认为这无可厚非,他是先确定出了丛好的美,然后才产生出欲望,一切都是以美为起点的,所以就不肮脏。

丛好当然不知道小丁心里这些复杂的逻辑,她只是对小丁有好感,尤其得知小丁还在勤奋地搞着创作,心里就对这个青年产生出一些喜欢。

老丛也知道丛好和小丁的交往,但他对此并不紧张。老丛心里也有一个比较:比起那个土匪一样的张树,小丁这样的青年简直就太令人放心了。在厂里的浴室洗澡时,老丛观察过小丁——他在淋浴蓬头下都不随便撒尿,而是走到一边去解决;并且,小丁不仅面善,连他的那件东西也长得白白净净的,一副让人踏实的模样。老丛想,这样的青年,是没有任何危险的,女儿和他在一起,是不用人操心的。

而且这个时候老丛也有了自己需要操心的事。厂里的会计给老丛介绍了一个女人,比老丛小整整十岁,寡妇,没有孩子,已经提前办理了退休,各方面条件似乎都说得过去。

丛好有天夜里从小丁那里回来,在外面敲了半天门,进屋就看到一个脸盘很大的女人坐在父亲的床上。女人外套向上翻卷着,露出下面深红色的线衣,两只手下意识地捋着屁股下面床单上的褶皱。

老丛手里夹着烟,显然是刚点着,敷衍了事地吸一口,对丛好介绍道:“这是你刘姨。”

丛好冷冷地看着父亲,等着他继续介绍。但老丛的眼皮却耷拉下去,做了亏心事一样的,只咝咝地吸着烟了。

丛好心里无端地愤怒了。她也说不清,这股对于父亲的鄙夷为何如此根深蒂固,随时都会跳出来,令她有制造事端的冲动。丛好转身就走,把门在身后响亮地摔开,仿佛要恶意地把父亲的秘密暴露出来。这个坐在床上的大脸盘女人和她欲盖弥彰的外套,在丛好的眼里都具备一种“打飞机”的性质——这个词是一瞬间蹦进丛好脑子里的,代表着阴暗,下流,见不得光。

小丁穿条短裤打开门,看到丛好顿感意外,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丛好一言不发地进去。小丁提溜起牛仔裤胡乱套上,还想再穿件上衣,却被丛好一把抱住了。

丛好陷入在激烈的情绪里不能自拔,有种要惩罚谁的愤恨,也有种难言的伤心。丛好觉得自己需要,需要那种张树式的热吻,那种磅礴的,先声夺人的,热乎乎的气息,才能够托住她,把她从泥泞中打捞出来。

但是小丁令丛好失望了。这个小丁整个傻掉。隔着他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白背心,丛好只能感到他硌手的肋骨和怦然作响的心跳。小丁用手笨拙地圈在丛好腰间,胯下鼓胀起来,顶在丛好的小腹上,其他的地方却都僵硬了。小丁的牙齿抖索着打架,嘴唇像两根冰凉的铁丝,不能灵活地配合丛好企盼的嘴唇。

丛好的舌尖探在小丁的唇齿之间,却感觉不到有效的回应。她闭着眼睛,舌尖尝试着,心一点一点平静下去。丛好知道了,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张树那样霸道。她抬起头,看到小丁的眼睛也闭着,仿佛休克了一样。我十八岁了。表面上,我好像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毛躁。我开始格外关注父亲的床铺,一道微小的褶皱,一块隐蔽的污渍,都会令我激动不已。趁着父亲不在,我仔细地检查着他的领地。我找到了一些体毛,将它们放在白色的纸张上进行对比。我近视的眼睛端详着这些样本,像一台精密的放大镜。结论出来了,从它们蜷曲的程度,到长短,颜色,我主观地鉴定出了差异。这个结论令我除了更加理直气壮地生气,奇怪的是,还令我有着小小的惊喜。仿佛我本来就盼望着这样的一个结论,仿佛一道已经有了答案的习题,而我不过是需要用自己的公式加以推算。十八岁的我,总是这样本末倒置,习惯在结束的地方策动自己的开始。

虽然开始得有些令人沮丧,可毕竟是开始了。小丁可以确定丛好是喜欢上了他。但丛好却没那么确定。张树的影子常常在梦里跳出来,和他一起到来的,是那种凌厉的饥饿感,掏空丛好的身体,令她奄奄一息地醒来。

丛好渴望热烈,但身边的小丁却总是不能令人满意。渐渐地,他们也开始在小丁的宿舍里亲热了。但也仅限于接吻,不是小丁不愿意再近一步,是他实在缺乏勇气。小丁的吻也令人心灰意冷,是那种一小口一小口的吻,像农村的孩子舔食雪糕,总是不舍得大口吞咽。

丛好和小丁都戴眼镜,接吻的时候,经常无法把两副眼镜的角度协调好,它们总打架。有时候小丁会将自己的眼镜摘下来,但这个预先的动作往往会让丛好一下子没有了兴致,就好像一件本来应当自然生发的事情,突然被人喊了“预备”和“开始”的口令。而且,和许多近视的人一样,小丁每每摘下眼镜的时候都会有片刻的不适,他会不由自主地将眼镜眯起来,这个样子,也让丛好不太喜欢。

几次下来,丛好就没有多少兴趣了,觉得自己从小丁的嘴里吮吸不到什么,只能凉凉地搞出一身汗。小丁会些焊工的活儿,宿舍里有张电焊面罩,有时候气恼不过的丛好用这张面罩扣在他脸上,他居然会一直就那么任其扣着,躺在床上,将书举在面罩上看,如果丛好不发话,他肯定不会拿掉。

丛好因此也不讨厌小丁。而且,在小丁这里,丛好发现了原来世界上的每一个夜晚,还有人在做着这样的事情——趴在床上,整夜不睡地写东西。小丁趴在床上写出的东西不给丛好看,只顽强地投递出去,渴望被发表出来。小丁说当它们都变成印刷品后,才能捧在丛好的面前。丛好就有一些感动,不成功的身体接触虽然让她有些落寞,但自己在小丁心里被重视的程度,又令她觉得满足。

老丛热衷于那个大脸盘的刘姨。丛好对这件事怀着偏执的憎恶。她觉得父亲和这种事纠缠到一起,不外乎就是一幅黄色画报上的场面,肉,毛发,姿势,表情,还得压在枕头下面,更显得龌龊。所以小丁的纯洁,就成为了一种可贵的品质,被丛好珍惜起来。

有天夜里,丛好回去后又见到了刘姨。她规规矩矩坐在父亲的床沿上,衣服也整整齐齐,但就是这样,也没有让丛好变得客气。

丛好冷冷地对父亲的女人说:“这么晚了,你还不走吗?准备住下吗?”

女人尴尬地起来走了,临出门,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在了老丛的床上,对丛好说:“这是姨送你的。”

父亲追出去送人。丛好将这个礼物拿起来看了一眼,原来是一盒粉饼,不由得更是莫名其妙地火了。十八岁的丛好,从来没有化过妆,现在她看到这样一盒粉饼,毫无理由地竟然将之视为了对于自己的冒犯。她想都没想,甩手向屋外扔了出去。

老丛正进屋,这盒粉饼恰好被他接住。他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把捉住丛好的手腕,眉头居然聚合在一块儿,瞪住丛好,眼睛里燃起了火苗。

丛好很惊讶,觉得这不是父亲的脸,是一张挺括的男人的脸。

但老丛马上又恢复成原本的老丛,脸色稀里哗啦地跌散,眼睛里的火苗只闪烁了一下,就熄灭了。他松开女儿的手腕,眉毛眼睛一同分散开,嘟囔一句:“我和你刘姨是要结婚的,我会把结婚证拿给你看的。”

丛好冷笑一声,刷地拉开那道布帘,把自己和父亲分隔开。

躺在自己床上,丛好流下了眼泪,心里乱糟糟地想着,有种赌气发狠的味道在里面:父亲如果真的和这个刘姨结婚,她就也去跟小丁结婚。3

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事情。

来柳市一年多,丛好只是和父亲出去买过一次换季的衣服,对这座城市,依然充满着陌生感。小丁是敏感的文学青年,他不愿意把自己的恋人带到五光十色的城市中心,因为他知道,在那里他不会赢得光荣。柳市是蒸蒸日上的南方城市,它的主人们也都是一副副蒸蒸日上的派头,对于小丁这样的外来打工者,他们从来都是扬起脸的,把你当作一个混进他们城市的乞食者,根本不管你是不是怀着一个当作家的梦。丛好和小丁,最多只是去修理厂门前那个花园坐坐,从来没有去逛过街。

来年的夏天,小丁勤奋的写作终于结出一颗果实,他的一首小诗发表在一份面向打工者群体的刊物上。小丁很激动,第一次带丛好走上了柳市的街道。

傍晚的时候,他们先在那家小店吃了河粉,然后就手挽着手出发了。

华灯初上的柳市,在丛好眼里以一种梦幻般的面貌展现出来。繁华的街道,被灯光制造出水晶般的绚烂,来来往往的行人,各个都精神焕发,好像都比较富裕的样子。这和丛好心里的那座兰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兰城,夜幕笼罩时,一切就都跟着黑下去,兰城人万人空巷地在家里看《渴望》,街上偶有行人,也都是走在晦暝的路灯下,走在风里,夜晚完全就是夜晚的样子。而眼前的柳市,重新定义了丛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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