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典藏版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9 06:4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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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震云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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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典藏版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一句顶一万句:典藏版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试读:

编者荐言一句胜过千年

本书是刘震云酝酿创作了三年的小说。也是他迄今最成熟最大气的作品。

小说的叙事风格类似明清的野稗日记,语句洗练,情节简洁,叙事直接,有汪曾祺和孙犁等前辈作家遗风。因而本书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构成言说的艺术,都能拧出作家的汗水。更为重要的是,作家唯有用此语言,才有对应和表现作品的内涵:与神对话的西方文化和人类生态,因为神的无处不在而愉悦自在。人与人之间虽说来往不多,但并不孤独;与人对话的中国文化和浮生百姓,却因为极端注重现实和儒家传统,由于其社群、地位和利益的不同,由于其人心难测和诚信缺失,能够说贴心话、温暖灵魂的朋友并不多,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独当中。

这样的孤独体验每个国人都有;这样平视百姓、体恤灵魂、为苍生而歌的小说自五四以来却是第一部。

小说的前半部写的是过去:孤独无助的吴摩西失去唯一能够“说的上话”的养女,为了寻找,走出延津;小说的后半部写的是现在:吴摩西养女的儿子牛爱国,同样为了摆脱孤独寻找 “说的上话”的朋友,走向延津。一出一走,延宕百年。小说中所有的情节关系和人物结构,所有的社群组织和家庭和谐,乃至于性欲爱情,都和人与人能不能对上话,对的话能不能触及心灵、提供温暖、化解冲突、激发情欲有关。话,一旦成了人与人唯一沟通的东西,寻找和孤独便伴随一生。心灵的疲惫和生命的颓废,以及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累,便如影随形地产生了。

由此,我们忽然发现,中国人为什么活得这么累。

这种累,犹如漫漫长夜,磨砺着我们的神经祖祖辈辈。

为了摆脱这种孤独和累,书中的人们努力制造着声响和热闹。于是喊丧,便成了书中主人公杨百顺崇拜的职业。与戏子手谈,成了县长的私宠。但这无法改变本书人物的命运。就像今天,我们的民族还在继续为此付出巨大的成本和代价一样。不管你导演了多大的场面,也不管你举行了多少个庆典。因此,阅读本书是沉重和痛苦的,它使我们在 «论语»和 «圣经»之间徜徉,在与神对话还是与人对话的千年思考中徘徊……

当然,阅读本书也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执着和顽强。为了在精神上有所依托和慰藉,人们义无反顾地追逐 “一句顶一万句”的身影,很像祖辈弯曲的脊背和那一大片脊背组成的苍穹。上 部出延津记一

杨百顺他爹是个卖豆腐的。别人叫他卖豆腐的老杨。老杨除了卖豆腐,入夏还卖凉粉。卖豆腐的老杨,和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是好朋友。两人本不该成为朋友,因老马常常欺负老杨。欺负老杨并不是打过老杨或骂过老杨,或在钱财上占过老杨的便宜,而是从心底看不起老杨。看不起一个人可以不与他来往,但老马说起笑话,又离不开老杨。老杨对人说起朋友,第一个说起的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老马背后说起朋友,一次也没提到过杨家庄卖豆腐也卖凉粉的老杨。但外人并不知其中的底细,大家都以为他俩是好朋友。

杨百顺十一岁那年,镇上铁匠老李给他娘祝寿。老李的铁匠铺叫“带旺铁匠铺”,打制些饭勺、菜刀、斧头、锄头、镰刀、耙齿、铲头、门搭等。铁匠十有八九性子急,老李却是慢性子;一根耙钉,也得打上两个时辰。但慢工出细活,这根耙钉,就打得有棱有角。饭勺、菜刀、斧头、锄头、镰刀、铲头、门搭等,淬火之前,都烙上 “带旺”二字。方圆几十里,再不出铁匠。不是比不过老李的手艺,是耽误不起工夫。但慢性子容易心细,心细的人容易记仇。老李是生意人,铺子里天天人来人往,保不齐哪句话就得罪了他。但老李不记外人的仇,单记他娘的仇。老李他娘是急性子,老李的慢性子,就是他娘的急性子压的。老李八岁那年,偷吃过一块枣糕,他娘扬起一把铁勺,砸在他脑袋上,一个血窟窿,汩汩往外冒血。别人好了伤疤忘了疼,老李从八岁起,就记上了娘的仇。记仇不是记血窟窿的仇,而是他娘砸过血窟窿后,仍有说有笑,随人去县城听戏去了。也不是记听戏的仇,而是老李长大之后,一个是慢性子,一个是急性子,对每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样。老李他娘是个烂眼圈,老李四十岁那年,他爹死了;四十五岁那年,他娘瞎了。他娘瞎了以后,老李成了 “带旺铁匠铺”的掌柜。老李成为掌柜后,倒没对他娘怎么样,吃上穿上,跟没瞎时一样,就是他娘说话,老李不理她。一个打铁的人家,平日吃饭也是淡饭粗茶,他娘瞎着眼喊:“嘴里淡寡得慌,快去弄口牛肉让我嚼嚼。”

老李:“等着吧。”

一等就没了下文。他娘:“心里闷得慌,快去牵驴,让我去县城听个热闹。”

老李:“等着吧。”

一等又没了下文。不是故意跟他娘治气,而是为了熬熬她这急性子。日子在他娘手里,已经急了半辈子,该慢下来了。也怕开了这种头,乱越添越多。但他娘七十岁这年,老李却要给他娘做寿。他娘:“快死的人了,寿就别做了,平时对我好点儿就行了。”

又用拐棍捣着地:“是给我做寿吗?不定憋着啥坏呢。”

老李:“娘,您多想了。”

但老李给他娘做寿,确实不是为了他娘。上个月,从安徽来了个铁匠,姓段,在镇上落下脚,也开了个铁匠铺;老段是个胖子,铁匠铺便叫 “段胖子铁匠铺”。如老段性子急,老李不怕;谁知段胖子也是个慢性子,一根耙钉,也打上两个时辰,老李就着了慌,想借给他娘做寿,摆个场面让老段看看。借人的阵势,让老段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但众人并不明白祝寿的底细,过去都知道老李对娘不孝顺,现在突然孝顺了,认为他明白过来理儿了,祝寿那天中午,皆随礼去吃酒席。老杨和老马皆与铁匠老李是朋友,这天也来随礼。老杨早起卖豆腐走得远,吃酒席迟到了几步;马家庄离镇上近,老马准时到了。老李觉得卖豆腐的老杨和赶大车的老马是好朋友,便把老杨的座位,空在了老马身边。老李以为自己考虑得很周全,没想到老马急了:“别,快把他换到别的地方去。”

老李:“你们俩在一起爱说笑话,显得热闹。”

老马问:“今天喝酒不?”

老李:“一个桌上三瓶,不上散酒。”

老马:“还是呀,不喝酒和他说个笑话行,可他一喝多,就拉着我掏心窝子,他掏完痛快了,我窝心了。”

又说:“不是一回两回了。”

老李这才知道,他们这朋友并不过心。或者说,老杨跟老马过心,老马跟老杨不过心。遂将老杨的座位,调到另一桌牲口牙子老杜身边。杨百顺前一天被爹打发过来帮老李家挑水,这话被杨百顺听到了。吃酒第二天,卖豆腐的老杨在家里埋怨老李的酒席吃得不痛快,礼白送了;不痛快不是说酒席不丰盛,而是在酒桌上,跟牲口牙子老杜说不来。老杜又是个秃子,头上有味,肩上落了一层白皮。老杨认为自己去得晚,偶然挨着了老杜。杨百顺便把昨天听到的一席话,告诉了老杨。卖豆腐的老杨听后,先是兜头扇了杨百顺一巴掌:“老马决不是这意思。好话让你说成了坏话!”

在杨百顺的哭声中,又抱着头蹲在豆腐房门口,半天没有说话。之后半个月没理老马。在家里,再不提 “老马”二字。但半个月后,又与老马恢复了来往,还与老马说笑话,遇事还找老马商量。

卖东西讲究个吆喝。但老杨卖豆腐时,却不喜吆喝。吆喝分粗吆喝和细吆喝。粗吆喝就是就豆腐说豆腐,“卖豆腐喽——” “杨家庄的豆腐来了——”细吆喝就是连说带唱,把自己的豆腐说得天花乱坠:“你说这豆腐,它是不是豆腐?它是豆腐,可不能当豆腐……”那当啥呢?直把豆腐说成白玉和玛瑙。老杨嘴笨,溜不成曲儿,又不甘心粗吆喝;也粗吆喝过,但成了生气:“刚出锅的豆腐,没这个那个啊——”可老杨会打鼓,鼓槌敲着鼓面,磕着鼓边,能敲打出诸多花样;于是另辟蹊径,卖豆腐时,干脆不吆喝了,转成打鼓。打鼓卖豆腐,一下倒显得新鲜。村中一闻鼓声,便知道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来了。除了在村里卖豆腐,镇上逢集,也到镇上摆摊。既卖豆腐,又卖凉粉。用刮篾将凉粉刮成丝,摆到碗里,搁上葱丝、荆芥和芝麻酱;卖一碗,刮一碗。老杨摊子左边,是卖驴肉火烧的孔家庄的老孔;老杨摊子右边,是卖胡辣汤也捎带卖烟丝的窦家庄的老窦。老杨卖豆腐和凉粉在村里打鼓,在集上也打鼓。老杨的摊子上,从早到晚,鼓声不断。一开始大家觉得新鲜,一个月后,左右的老孔和老窦终于听烦了。老孔:“一会儿 ‘咚咚咚’,一会儿 ‘咔咔咔’,老杨,我脑浆都让你敲成凉粉了,做一个小买卖,又不是挂帅出征,用得着这么大动静吗?”

老窦性急,不爱说话,黑着脸上去,一脚将老杨的鼓踹破了。

四十年后,老杨中风了,瘫痪在床,家里的掌柜换成了大儿子杨百业。别人一中风脑子便不好使,嘴也不听使唤,“呜里哇啦”说不成句,老杨却身瘫脑不瘫,嘴也不瘫。不瘫的时候嘴笨,而且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两件事说成一件事;瘫了之后头脑倒清楚了,嘴也顺溜了,事碰事理得纹丝不乱。身子瘫后,整日躺在床上,动一动就有求于人,这时就比不得从前,眼上、嘴上就得吃些亏;进屋一个人,眼里就赶紧逢迎和讨好;接着人问他啥,他就说啥;不瘫时常说假话,瘫了之后句句都掏心窝子。喝水多了,夜里起床就多,老杨从下午起就不喝水。四十年过去,老杨过去的朋友要么死了,要么各有其事,老杨瘫了之后,无人来看他。这年八月十五,当年在集上卖葱的老段,提着两封点心来看老杨。多日不见故人,老杨拉着老段的手哭了。见家人进来,又忙用袖子去拭泪。老段:“当年在集上做买卖的老人儿,从东头到西头,你还数得过来不?”

老杨虽然脑子还好使,但四十年过去,当年一起做事的朋友,一多半已经忘记了。从东到西,扳着指头查到第五个人,就查不下去了。但他记得卖驴肉火烧的老孔和卖胡辣汤兼卖烟丝的老窦,便隔过许多人说老孔和老窦:“老孔说话声儿细;老窦是个急性子,当年一脚把我的鼓给踹破了。我也没输给他,回头一脚,把他的摊子也踢了,胡辣汤流了一地。”

老段:“董家庄劁牲口的老董,你还记得吧?除了劁牲口,还给人补锅。”

老杨皱着眉想了想,想不起这个既劁牲口又给人补锅的老董。老段:“那魏家庄的老魏呢?集上最西头,卖生姜的那个,爱偷笑,一会儿自己乐了,一会儿自己乐了,也不知他想起个啥。”

老杨也想不起这个一边卖姜一边偷笑的老魏。老段:“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你总记得吧?”

老杨松了一口气:“他我当然记得,死了两年多了。”

老段笑了:“当年你心里只有老马,凡人不理。岂不知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背后老糟改你。”

老杨赶紧岔话题:“多少年的事了,你倒记得。”

老段:“我不是说这事,是说这理。不拿你当朋友的,你赶着巴结了一辈子;拿你当朋友的,你倒不往心里去。当时集上的人都烦你敲鼓,就我一个人喜欢听。为听这鼓,多买过你多少碗凉粉。有时想跟你多说一句话,你倒对我爱搭不理。”

老杨忙说:“没有哇。”

老段拍拍手:“看看,现在还不拿我当朋友。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老杨:“啥话?”

老段:“经心活了一辈子,活出个朋友吗?”

又说:“过去没想明白,如今躺在床上,想明白了吧?”

老杨这才明白,四十年后,老段看自己瘫痪在床,他腿脚还灵便,报仇来了。老杨啐了老段一口:“老段,当初我没看错你,你不是个东西。”

老段笑着走了。老段走后,老杨还在床上骂老段,老杨的大儿子杨百业进来了。杨百业是杨百顺的大哥,这时也五十多岁。杨百业小的时候脑子笨,常挨老杨的打;四十多年过去,老杨瘫痪在床,杨百业成了家里的掌柜,老杨举手动脚,就要看杨百业的脸色行事。杨百业接着老段的话茬儿问:“老马是个赶大车的,你是个卖豆腐的,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当年人家不拿你当人,你为啥非巴结他做朋友?有啥说法不?”

身瘫的老杨对老段敢生气,对杨百业不敢生气。杨百业问他什么,他得说什么。老杨停下骂老段,叹了一口气:“有,不然我也不会怵他。”

杨百业:“事儿上占过他便宜,或是有短处在他手里,一下被他拿住了?”

老杨:“事儿上占便宜拿不住人,有短处也拿不住人,下回不与他来往就是了。记得头一回和他见面,就被他说住了。”

杨百业:“啥事?”

老杨:“头一回遇到他,是在牲口集上,老马去买马,我去卖驴,大家在一起闲扯淡。论起事来,同样一件事,我只能看一里,他能看十里,我只能看一个月,他一下能看十年;最后驴没卖成,话上被老马拿住了。”

又摇头:“事不拿人话拿人呀。”

又说:“以后遇到事,就想找他商量。”

杨百业:“听明白了,还是想占人便宜,遇事自个儿拿不定主意,想借人一双眼。我弄不明白的是,既然他看不上你,为啥还跟你来往呢?”

老杨:“可方圆百里,哪儿还有一下看十里和看十年的人呢?老马也是一辈子没朋友。”

又感叹:“老马一辈子不该赶马车。”

杨百业:“那他该干啥呢?”

老杨:“看相的瞎老贾,给他看过相,说他该当杀人放火的陈胜吴广。但他又没这胆,天一黑不敢出门。其实他一辈子马车也没赶好,赶马车不敢走夜路,耽误多少事儿呀!”

说着说着急了:“一个胆小如鼠的人,还看不上我,我他妈还看不上他呢!一辈子不拿我当朋友,我还不拿他当朋友呢!”

杨百业点点头,知道他俩一辈子该成为朋友。说罢老马,到了吃中饭时候。这天是八月十五,中饭吃的是烙饼,肉菜乱炖。烙饼是老杨一辈子最爱吃的,但六十岁以后,牙烂掉了一大半,嚼不动了;但配上乱炖,肉和菜在火上炖的时间长,肉是烂的,菜也是烂的,菜汤是滚烫的,将烙饼泡到菜里,能泡得入口就化。老杨年轻的时候,一过节就吃烙饼;但他瘫痪在床之后,家里吃不吃烙饼,不由他说了算。本来在问老马之前,杨百业就决定中饭吃烙饼和肉菜乱炖,但当年卖豆腐也卖凉粉的老杨却认为自己刚才说了实话,杨百业才让烙饼,这饭是对他的奖赏。一顿饭吃下来,老杨吃得满头大汗。肉菜乱炖的热气中,又仰脸向杨百业讨好地笑了笑,意思是:“下回问我啥,我还说实话。”二

杨百顺十六岁之前,觉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剃头的老裴。但自打认识老裴,两人没说过几句话。杨百顺十六岁的时候,老裴已经三十多了。老裴家住裴家庄,杨百顺家住杨家庄,之间相距三十里,中间还隔着一条黄河,一年也碰不上几面。杨百顺没去过裴家庄,老裴来杨家庄剃过头。但杨百顺七十岁以后,还常常想起老裴。

老裴剃头的手艺并不是祖传。他爷是个织席的,捎带卖鞋。他爹是个贩毛驴的,一年四季,背着褡裢、拿根鞭子到口外内蒙古贩毛驴。从河南延津到内蒙古,去时得走一个月;从内蒙古赶着毛驴回来,紧走慢走,得一个半月。一年下来,也就做四五趟生意。老裴成人之后,一开始跟他爹学贩驴。两年之后,老裴他爹得伤寒死了,老裴就开始一个人上路,和别的驴贩子搭伴,一趟趟去内蒙古贩毛驴。老裴年龄虽小,但长着个大人心,一年下来,不比他爹在时赚钱少。十八岁那年,娶妻生子,也不在话下。贩毛驴常年在外,一年有八九个月不在家,免不了在外边有相好。别的驴贩子在外也有相好,或在山西,或在陕北,或在内蒙古,看走到哪里碰上了。但相好也就是相好,认不得真,别人给相好留的是假名假姓,老家在哪里,也不说实话。老裴当时还是年轻,在内蒙古靠上个相好叫斯琴格勒,头一回在一起,斯琴格勒问他姓名,家住哪里,老裴一时忘情,就说了实话。斯琴格勒是个有丈夫的人,丈夫出外放牧,她在家里靠相好。一是图个痛快,二是图相好留下仨瓜俩枣的散碎银两,她好存个体己。但她靠的不是一个人,另有一个相好是河北人,也去内蒙古贩驴,但人家留的就是假名假姓,县份也是假的。这年秋天,斯琴格勒和河北相好的事发了。斯琴格勒的丈夫出门放牧三个月,回来却发现她怀孕了。靠相好蒙族人不在意,整天吃牛羊肉,热性大,不在乎夜里那点儿事;但怀孕了她丈夫就急了。因这孩子生下来,等于替别人养着。所以靠相好的人,都知道图痛快归图痛快,但痛快也分个时辰;时辰不对,痛快的最后一刻要忍住,不能让怀孕。和河北人这次,斯琴格勒也是一时忘了情,虽然时辰不对,也让河北人彻底痛快了。河北人痛快了,斯琴格勒的丈夫生了气,觉得这是相好欺负自己,用皮鞭抽斯琴格勒,斯琴格勒不但供出了河北的相好,也供出了河南的老裴。蒙族人扔下自己的老婆,掂着一把宰牛刀上了路。先去河北,没找着真人,又来到河南延津县裴家庄,找着了老裴,上去就要拼命。后经人说合,赔了这蒙族人三十块大洋,又贴了来往路费,才把他打发走。蒙族人走了,事情却没有完。老裴的老婆叫老蔡,三天上了三回吊。虽然每回都把她救了回来,但三天之后的老蔡,和三天前成了两个人。过去老蔡怕老裴,现在老裴怕老蔡。老蔡说:“你说这事儿咋办吧?”

老裴:“从今往后,一切听你的。”

老蔡:“从今往后,别理你姐。”

由靠相好转到他姐头上,老裴有些蒙。老裴从小娘死得早,从六岁起,由他姐带大。老裴与他姐感情深,老蔡却与他姐闹过别扭。老裴想明白这理儿,低着头说:“反正她已经出嫁了,从今往后,不理她就是了。”

老蔡又问:“从今往后,你还去内蒙古不?”

老裴:“去不去,还听你的。”

老蔡:“从今往后,别再提 ‘贩驴’二字。”

老裴只好放下褡裢和鞭子,不再贩驴。老裴这才知道,那个内蒙古人不远千里来河南找他,并不是为了拼命,也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这个内蒙古人人粗心不粗,下手有些毒。但斯琴格勒怀孕,并不是老裴的责任,老裴还得替河北人背着黑锅,冤还冤在这里。毛驴贩不成了,老裴便开始跟冯家庄的老冯学剃头。剃头倒不难学,学剃头三年出师,老裴两年半就离开老冯,自己担着剃头挑子,十里八乡给人剃头。这一剃就是七八年。只是自此不爱说话。师傅老冯给人剃头时,爱跟人聊天;十里八乡的事,数老冯知道得多。老裴给人剃头,一个头剃下来,一句话没有。大家都说师傅徒弟不一样。老裴话少不说,头剃着剃着,还爱长吁一口气。一个头剃下来,要吁四五口长气。一次老裴到孟家庄东家老孟家剃头。老孟家有五十顷地,二十多个伙计。二十多个伙计的头剃完,老孟的头剃完,太阳就要落山了。老孟有一个朋友叫老褚,是豫西洛宁县一个盐商,这天从山东贩盐回来,路过延津县,顺便到孟家庄来看老孟;老褚的头发正好长了,也让老裴来剃。老裴剃几刀子,长吁一口气;剃几刀子,又吁出几口气。头剃到一半,老褚急了,光着半边头跳起来,指着老裴:“操你妈,多剃一个头,咋知道我不给你钱?唉声叹气的,扑身上多少晦气。”

老裴提着刀子站在那里,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最后还是东家老孟替他解了围,对老褚说:“兄弟,他那不是叹气,是长出气;不是剃头的事,是他个毛病。”

老褚瞪了老裴一眼,这才坐下,让老裴接着剃头。老裴在外剃头不说话,剃一天头回到家,也不说话。家里每天有十件事,十件事全由老婆老蔡做主。老裴按老蔡的主意办,稍有差池,老蔡还张口就骂。老裴一开始还嘴,但一还嘴,老蔡就扯到了内蒙古,内蒙古那个野种,老裴就不还嘴了。当面骂人不算欺负人,骂过第二天,老蔡又把老裴挨骂的情形,当做笑话,说给别人,就算欺负人了。但这话传到老裴耳朵里,老裴又装作没听见。十里八乡都知道,老裴在家里怕老婆。

这年夏天,老裴到苏家庄去剃头。苏家庄是个大庄,有四五百户人家,老裴在苏家庄生意最大,包了三四十户人家的头;三四十户人家,剃头的男人,有百十口子。老裴连剃两天,到第三天中午,方才剃完。老裴挑着剃头挑子往回走,在黄河边上,遇上了曾家庄杀猪的老曾。老曾要去周家庄杀猪。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老裴和老曾常碰面,在一起说得着。两人便停下脚步,坐到河边柳树下吸烟。吸着烟,说些近日的闲话,老裴看着老曾头发长了,便说:“挑子里还有热水,就在这儿给你剃了吧。”

老曾摸摸自己的头发:“剃是该剃了,可周家庄的老周,还等着我杀猪呢。”

想想又说:“剃就剃。我剃个头,那个畜生也多活一会儿。”

老裴就在黄河边上支起剃头挑子,给老曾围上剃头布,用热水给老曾洗头。待洗泛了,比画一下,就下了刀子。这时老曾说:“老裴呀,咱俩过心不过心?”

老裴一愣:“那还用说。”

老曾:“这里就咱俩,那我问你一句话,你想答答,不想答就别答。”

老裴:“你说。”

老曾:“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怕老婆,我觉得你不值呀。”

老裴的脸一赤一白:“娘们儿家,有啥正性,免生闲气罢了。”

老曾:“我知道你前几年有短处在她手里。我大胆说一句,长痛不如短痛。有短处在人手里,一辈子别想翻身。”

老裴长吁一口气:“这个理儿我懂。能短痛早短痛了,可就是短不了呀。”

老曾:“为啥?”

老裴:“没短处在人手里,事儿倒好办;她尝到了把你短处的甜头,你想短痛,她倒不答应了。”

又吁出一口气:“不短也成,还有孩子呢;难就难在,从长说,她就可以不讲理了。”

老曾:“如果是我,她不讲理,我就打她;等她受不了,就该讲理了。”

老裴:“如果单是她,事情还好办,可她身后,还藏着一个讲理的。”

老曾:“谁呀?”

老裴:“她娘家哥。”

老蔡他哥老曾知道,镇上一个开生药铺的,叫蔡宝林,左脸生一大痦子,嘴特能说,得理不让人,是一个死蛤蟆能缠出尿的人。老裴:“俺俩一闹,她就回娘家找她哥,她哥就找我来论理。一件事能扯出十件事,一件事十条理,我跟他妹过了十来年,有多少事多少理呢?我嘴不行,说不过他。”

又长出一口气:“都说论理好,真论起理来,事情倒更难办了。”

又说:“其实论理不论理我都不怕,就怕自己哪天忍不住,一时性起,拿起刀子杀了谁。能因为一句话杀人吗,老曾?”

杀猪的老曾惊出一身冷汗:“老裴,剃头,我话说多了。”

杨百顺认识老裴那年十三岁。老裴之前,杨百顺有个好朋友叫李占奇。杨百顺十三岁时,李占奇十四岁,同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 «论语»。别人能成为好朋友是相互处得来,或你在这事上帮过我,我在那事上帮过你;他们俩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共同喜欢一个人,罗家庄做醋的罗长礼。罗长礼五短身材,是个麻子。罗家做醋是祖传,罗长礼他爷做醋,罗长礼他爹也做醋。罗家醋坊不大,一天能做两缸醋。罗长礼他爷他爹拉着这两缸醋,走村串巷吆喝:“打醋喽——”“罗家庄的醋来啦——”

虽是小本生意,虽是粗吆喝,却也能养家糊口。但到了罗长礼这里,却不喜欢做醋。不喜欢做醋不是跟醋有仇,而是做醋之外,罗长礼喜欢另一件事,谁家死了人,他爱去喊丧。同是一个喊,他喜欢喊丧,不喜欢喊醋。喊丧能耽误做醋,做醋不能耽误喊丧。由于心思不在醋上,醋便做得不像醋。别人家的醋是酸的,罗长礼的醋是苦的,像刷锅水。别人家的醋能撑一个月,罗长礼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没泛白毛之前是苦的,泛了白毛倒变酸了。罗长礼做醋不上心,喊丧却上心。罗长礼长个鸡脖子,一般鸡脖子声细,罗长礼却声粗,且不怵场子;场子越大,他越精神。平日人穿皂布,丧事时人穿白衣。罗长礼仰着脖子一声长喊:“有客到啦,孝子就位啦——”

白花花的孝子伏了一地,开始号哭。哭声中,罗长礼又喊:“请后鲁邱的客奠啦——”

同时又喊:“张班枣的客往前请啊——”

后鲁邱的奠客跪叩起仰之间,张班枣的奠客已在后边排成一排。一批批奠客往前移动,罗长礼调停得纹丝不乱。罗长礼记性好,万千人中,只要见过你一面,下次就能喊出你的姓名,各个环节不会落下谁。人从死到出殡有七天,七天喊下来,罗长礼嗓子不倒。人们说起罗长礼,不说 “卖醋的老罗”,都说 “喊丧的老罗”。十里八乡,谁家有丧事,皆请罗长礼。谁家有丧事,杨百顺和李占奇必追过去看。众人去吊丧皆为了死者,杨百顺和李占奇独为了罗长礼。但平日哪能天天死人呢?不死人时,罗长礼又去做醋,杨百顺和李占奇也感到日子空了。这时聊起罗长礼,也能聊得兴致勃勃:“嗓门真大,五里开外都能听见。”“上回徐家庄的客不懂规矩,有些乱,老罗急了,麻子都泛了红点儿。”“平日个儿不大,一到喊丧,咋就长高了呢?”“上次他到村里卖醋,想跟他说句话,到了跟前,又没敢说。”“十里八乡咋还不死人呢?”

聊到趣处,一个说:“我去茅房撒泡尿。”

另一个本来没尿,为了罗长礼也说:“我跟你去。”

杨百顺十三岁那年秋天,家里丢了一只羊。丢羊之前,先丢了一口猪。杨百顺先天被雨淋着了,打摆子发烧,家里人去找猪,留他一人看家。打摆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昏昏沉沉之中,李占奇喘着气跑过来:“快,死人了!”

杨百顺脑袋烧得还有些迷糊:“啥?谁死了?”

李占奇:“王家庄的老王死了,快去看罗长礼!”

一听 “罗长礼”三个字,杨百顺迷糊的脑袋登时醒了,正打着的摆子也立马停了,身上也不发烧了。掀被窝从床上爬起来,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十五里外的王家庄。待到了王家庄,发现老王家确实死人了,但喊丧的不是罗长礼,而是牛家庄一个叫牛文海的人。牛文海是个瘸子。当时延津县以黄河渡口为界,分东延津和西延津。就喊丧者而言,有 “东罗西牛”之说。即东边死了人皆请罗长礼,西边死了人皆请牛文海。但王家庄位于延津渡口交界处,死人者请喊丧者就有些乱,有请罗长礼的,有请牛文海的。现在老王家请的就是牛文海。这点儿混乱,倒被李占奇和杨百顺忽略了。李占奇:“老王家有病吧?好不容易死个人,咋不请罗长礼,请牛文海呢?”

杨百顺:“一个破锣嗓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丧事非让他弄得七零八落!”

一泄劲儿,杨百顺又开始打摆子发烧。李占奇还要留下来比较一下牛文海和罗长礼的不同,看牛文海到底能七零八落到哪里去;杨百顺正在发烧,等不得牛文海,哆嗦着身子,又跑回十五里外的杨家庄。待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人都回来了,猪也找着了,但在杨百顺离开家到王家庄看罗长礼的时候,家里又丢了一只羊。早起丢猪是猪的事,下午丢羊可是杨百顺的事。杨百顺打着的摆子立马又停了。卖豆腐的老杨一言不发,解下自己的皮带。杨百顺的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皆偷偷捂着嘴笑。老杨:“让你在家看家,你干啥去了?”

杨百顺不敢说自己到王家庄看罗长礼了,只好说:“我也找猪去了。”

老杨兜头抽了他一皮带:“刚才李伯江还跟我说,你跟李占奇跑王家庄看罗长礼去了!”

李伯江是李占奇他爹。冤枉就冤枉在,杨百顺并没有看到罗长礼,只看到个牛文海。杨百顺不好解释这个,只好说:“爹,我打摆子发烧哇。”

老杨兜头又是一皮带:“发烧?发烧能来回跑三十里?我看你不烧!”

又是一皮带。杨百顺头上已有七八个血疙瘩。杨百顺:“爹,我不烧,我去找羊!”

老杨把一挂绳子扔到杨百顺脚下:“找着羊,把它拴回来;找不着,你也别回来了!”

又看杨百业和杨百利:“不是羊的事,说瞎话!”

说着说着又急了:“平时我支派你个事,难着呢,咋一听说罗长礼,你发着烧就跑了?谁是你爹?”

又瞪大眼珠看着众人:“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卖豆腐的老杨,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杨百顺赶紧拾起绳子,出门漫山遍野去找羊。但从下午找到晚上,羊没有找到,倒碰到几只乱跑的豺狗。也不知这只瞎了一只眼的羊跑到哪里去了。杨百顺像赶大车的老马一样,到了夜里有些怕黑。杨百顺十三岁的时候,村外的野地里还有狼。杨百顺只好顺着找羊的路往回跑。路边长满了庄稼,猫头鹰在庄稼地里一叫,杨百顺吓出一身汗。待到得村里,到得家门口,杨百顺又不敢进家。因为在卖豆腐的老杨那里,过去一件事挺难,除非再发生一件大事,把这件事遮过去。杨百顺丢了一只羊,如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再丢一头驴,老杨就忘了羊而去说驴,但怎么让杨百业和杨百利再去丢一头驴呢?看着家里点着灯,窗户上有人影在晃,豆腐房里毛驴在拉着石磨磨豆子,不时打着响鼻;后来窗户上的灯灭了,只剩毛驴的响鼻和转磨的声音,杨百顺仍不敢回家。这时他想起了李占奇,便去找李占奇。一方面想找李占奇借一宿,另一方面,还惦着打听牛文海和罗长礼的不同。但到得李占奇家,屋里的灯也黑了,李占奇肯定睡了;但李占奇他爹李伯江还在院子里借着麻秆火编筐。一边编筐,一边嘴里哼着小曲儿。杨百顺知道,李占奇他爹一哼小曲儿,李占奇肯定也挨了打。杨百顺只好离开李占奇家,来到村头打谷场上,想在打谷场的草垛里凑合一夜。到得草垛前,起风了,风吹起杨树梢,四周都像有狼嚎。幸好天转晴了,半个月亮,在半夜爬了上来。这时身上又打起摆子。接着肚子也饿了。好不容易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似有千军万马在眼前奔腾。不知过了多长时候,突然有人在拍他。杨百顺一个激灵醒来,看到一个黑影站在他面前。杨百顺吓出一身冷汗:“你谁呀?”

那个黑影俯下身子:“别怕,我是裴家庄剃头的老裴,从这路过。”

借着月光,杨百顺看清了那人的脸。以前老裴到杨家庄来剃过头,见过,头也让他剃过,但没说过话。老裴:“你叫啥?为啥睡在这儿?”

一句话问得杨百顺好生辛酸。虽然以前没说过话,但此情此景,杨百顺只好拿老裴当亲人,将自己叫啥,怎么打摆子发烧,怎么去王家庄看罗长礼,罗长礼没看着,怎么家里又丢了羊,挨了爹的打,自己去找羊,羊也没找着,不敢回家,一五一十,给老裴讲了。接着扳着自己的脑袋,让老裴看头上的血疙瘩。老裴听后,长出一口气:“我听明白了,不是羊的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呢。”

又伸手摸了摸杨百顺的头:“你睡这儿不冷呀?”

杨百顺:“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老裴又叹息一声:“按说这事不该我管,可谁让我碰上了呢?”

接着拉起杨百顺的手:“走,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杨百顺自生下来,头一回感到人的手是暖的。两人离开杨家庄,一高一低往前走,杨百顺也是没话找话:“叔,您走夜路不怕狼呀?”

老裴 “嗖”地一声从腰里抽出一把砍刀,砍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预备着呢。”

杨百顺笑了。老裴拉着杨百顺的手来到镇上,又来到镇东头,去敲一家饭铺的门。开饭铺的叫老孙。敲了半天,里面没有动静。老裴又敲,里边点灯了,老孙的声音在骂:“哪个龟孙呀,都下半夜了。”

待打开门,见是老裴,笑了。因老裴常到老孙的饭铺给老孙剃头。老孙除了剃头,最爱打眼,老裴常用马尾给他打眼。进得屋来,饭铺的锅灶都是凉的。老孙又捅开火炉,洗洗手,做了两碗羊肉烩面。热腾腾地端上来,说:“三碗的羊肉,我给做了两碗。”

老裴敲着烟袋,指了指烩面:“吃吧。”

杨百顺一海碗烩面吃下去,吃得满头大汗。这时鸡叫了,杨百顺哭了,泪落在空碗里:“叔。”

老裴摆摆手,没再说什么。几十年后,杨百顺还记着这碗烩面。但事后杨百顺才知道,那晚老裴带杨百顺吃烩面,并不是为了杨百顺。前一天,老裴去巩家庄剃头。巩家庄村子不小,有二百多户人家,但老裴在巩家庄生意不大,剃头只包到三户人家。这里是臧家庄剃头的老臧的地盘。但三户人家也算生意,巩家庄离裴家庄又近,只有五里路,老裴没嫌活儿少,一个月也来巩家庄剃一回头。去巩家庄时天是晴的,到晌午剃完头,天变脸下起了雨。雨倒也不大,但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老裴看看天,一时三刻,没有放晴的意思。巩家庄的老巩劝老裴:“吃过中饭再走吧,别再淋出病来。”

老裴:“五里路,一跑就到了。”

向老巩借了个蓑衣,披在身上,一路跑回裴家庄。裴家庄村头有个牛屋,老裴跑到裴家庄村头,看到一个少年在牛屋房檐下躲雨。老裴没在意,那个少年却冲他喊了一声 “舅”。老裴停下脚步,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姐的大儿子,名叫春生。他姐十六年前嫁到了阮家庄,阮家庄离裴家庄二十二里。春生已经十五岁了,早起到县城去卖布,卖完布回来,走到裴家庄,遇上下雨,便在房檐下躲雨。老裴自十年前出了内蒙古的事,老婆老蔡不让老裴与他姐来往,老裴也就不再与他姐来往。有时趁着出去剃头,偷偷拐到阮家庄看一看。突然在自家村头遇到春生,是否把他带回家,老裴有些为难。如是平日,老裴和春生说上几句话,就把他打发走了;现在正赶上下雨,见过外甥,扭头就走,老裴面皮上说不过去,于是硬着头皮,把春生带回了家。家里老蔡正在做饭,做的是烙饼摊鸡蛋。平日家里也不吃这么好,老裴和老蔡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今天是二女儿梅朵的生日。老裴从巩家庄冒雨跑回来,也是想着梅朵。老蔡不喜欢老裴他姐,对他外甥也不待见。本来饼烙得挺厚,见老裴的外甥来了,揪面时手腕一抖,饼开始烙得菲薄。春生是个实在人,以为到了舅舅家,和自己家一样,加上平日也吃不到烙饼,吃饭时,放开肚皮,裹着鸡蛋,整整吃了十一张烙饼。吃完饭,雨也停了,春生抹抹嘴走了。他走后,老蔡骂上了,说老裴外甥平白无故,一口气吃了她家十几张烙饼;不烙饼他还不来,一烙饼他的嘴隔着二十多里就扎过来了,这不是故意败坏人吗?他一口气吃了十几张饼吃饱了,梅朵还饿着呢。说得梅朵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这时老裴就怪外甥不懂事,不懂事不是说他不该吃饼,而是吃饼时心里没数,如吃饼吃到九张,也算吃了几张饼;吃到十张,也就十来张;可他恰恰吃到十一张,就能被老蔡说成十几张;怪他只顾自己肚皮,不顾舅舅的难处,也不知最后一两张饼的差别。如果老蔡只是骂外甥吃饼,老裴也不会计较,但老蔡由外甥,终于骂到了老裴他姐。本来自老裴和他姐不再公开来往,十年之间,老蔡和老裴,都没再提起过老裴他姐;现在因为几张饼,勾起了老蔡的话题。如只是一般骂骂老裴他姐,老裴也不会计较,但老蔡骂着骂着,开始骂老裴他姐是个 “骚逼”。老裴他姐做姑娘时,村里曾风传,她跟一个货郎好过。就算跟货郎好过,也是十七年前的事了。由老裴他姐,又骂到老裴在内蒙古留野种,一家人都是下流坯子。如只是这么骂骂,老裴还不会计较。老蔡骂着骂着起了兴,突然骂道:“既然你们都下流,还找别人干啥?你们姐俩在一起下流不就完了?”

正是这句话,使老裴光了火,兜头扇了老蔡一巴掌。耳光扇完,事情就闹大了。梅朵的生日也不过了。事情闹大不是老蔡又跟他打闹,而是老蔡掉屁股回了娘家;第二天一早,把她娘家哥搬来了。娘家哥进门,坐下,开始跟老裴讲理。老裴就怕跟娘家哥讲理,因娘家哥讲起理来,不但理与别人不同,说话也绕。老裴和老蔡打架因为几张饼,但娘家哥放下饼,一竿子支出去几十年,先从老裴的爹娘说起。老裴的爹娘年轻的时候,也常打架。老裴的爹是老实爹,但他娘是 “常有理”。啥叫 “常有理”?就是 “不讲理”。不是他娘死得早,蔡家决不会把女儿嫁给裴家。接着又说到自老蔡嫁给老裴,发生过的千百次口角。这些口角,这些口角的缘由,老裴都忘了,但桩桩件件,桩桩件件的起因,娘家哥记得。千百件的针头线脑,越扯越长,扯得老裴脑袋都大了。这时老裴不佩服别的,就佩服娘家哥记性好。扯着扯着,娘家哥便把老裴扯成了他娘,也成了 “不讲理”,而且顺理成章,让老裴有些措手不及。从早起扯到晌午,娘家哥才回到饼上。回到饼上,又不说饼,重新说起老裴他姐年轻时和货郎好,老裴在内蒙古犯事,这两桩往事;无论老裴他姐与人好是真是假,老裴在内蒙古犯事,却是实情。如不是实情,因为一张饼骂到这上头,算老蔡骂错了;是实情,老裴恼了,这时恼的就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别人骂错了老裴打人情有可原,因为恼自己打人就不对了。一套理讲下来,屋里也掌灯了,讲得老裴也犯了疑惑。除了疑惑,还担心这理绕下去,会把自己绕疯;便装作口服心服,给娘家哥和老蔡各赔了个不是。赔过不是,老蔡仍不依,要还老裴一巴掌。老裴伸过脸来,让老蔡还了一巴掌,此事才作罢。

娘家哥心满意足离开,大家以为风波像往常一样过去了,但老裴夜里睡到床上,更加窝心了。由一张饼到 “骚逼”,又到内蒙古和他爹他娘,几个本来不相干的事,怎么就扯到一起去了?他姐是 “骚逼”这件事并不坐实,怎么让娘家哥绕过去,单说老裴在内蒙古犯的事呢?一件事上,怎么压着两件事的分量呢?这时突然想到,当时打老蔡那一巴掌,并不是冲着老蔡说老裴他姐是 “骚逼”,而是冲着让老裴跟他姐下流这句话去的,现在怎么被娘家哥避重就轻,把一件事绕成了另一件事呢?老裴打了老蔡一巴掌,老蔡又还了老裴一巴掌,同样是一巴掌,但后一巴掌,和前一巴掌,就不是一回事了。老蔡没在床上睡觉,到村里串门去了,大概又把这当笑话对人说了。老裴也是一时怒从心头起,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砍刀,就要杀人;但不是杀老蔡,而是要到镇上杀她娘家哥。也不是要杀他这个人,是要杀他讲的这些理;也不是要杀这些理,是要杀他的绕;绕来绕去,把老裴绕成了另一个人。和老蔡过下去,免不了还要再生口角。就像老裴的外甥吃饼不能吃到十一张一样,再被娘家哥这么绕几次,非把老裴绕死不可。被人杀了不算什么,被人绕死可就太冤了。上回与蒙族人出事,就替河北人背了黑锅;替别人背黑锅还不算冤,替自个儿背黑锅可就太冤了。怒冲冲就上了路。杀人路上,在杨家庄的打谷场上遇到了杨百顺。杨百顺这一天的遭遇,从看罗长礼到找羊的几道弯,使老裴杀人的念头,又慢了下来。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打着摆子,为看一个人,为丢一只羊,也绕了几道弯,最后被逼得无家可归;自己都三十多的人了,能因为几张饼,真去杀人吗?杀人之后,家里还有仨孩子呢。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于是长叹一口气,拉着杨百顺到镇上,敲开的不是娘家哥的门,而是饭铺老孙的门。杨百顺也是无意之中,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命。他在镇上开一个生药铺子,左脸生一痦子,遇事爱讲理,名字叫蔡宝林。三

杨百顺十岁到十五岁,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过五年 «论语»。老汪大号汪梦溪,字子美。老汪他爹是县城一个箍盆箍桶的箍桶匠,外加焊洋铁壶。汪家箍桶铺子西边,挨着一个当铺叫 “天和号”。 “天和号”的掌柜姓熊。老熊他爷是山西人,五十年前,一路要饭来到延津。一开始在县城卖菜,后来在街头钉鞋;顾住家小之后,仍改不了要饭的习惯;过年时,家里包饺子,仍打发几个孩子出去要饭。节俭自有节俭的好处,到了老熊他爹,开了一家当铺。这时就不要饭了。一开始当个衣衫帽子,灯台瓦罐,但山西人会做生意,到老熊手上,大多是当房子、当地的主顾,每天能有几十两银子的流水。老熊想扩大门面,老汪的箍桶铺子,正好在老熊家前后院的东北角,使老熊家的院落成了刀把形,前窄后阔;老熊便去与老汪他爹商量,如老汪他爹把箍桶的铺面让出来,他情愿另买一处地方,给老汪他爹新盖个铺面。原来的门面有三间,他情愿盖五间。门面大了,可以接着箍桶,也可以做别的生意。这事对于老汪家也合算,但老汪他爹却打死不愿意,宁肯在现有的三间屋里箍桶,不愿去新盖的五间屋里做别的生意。不让铺面不是跟老熊家有啥过节,而是老汪他爹处事与人不同,同样一件事情,对自己有利没利他不管,看到对别人有利,他就觉得吃了亏。老熊见老汪他爹一句话封了口,没个商量处,也就作罢。

老汪的箍桶铺面的东边,是一家粮栈 “隆昌号”,“隆昌号”的掌柜叫老廉。这年秋天,汪家修屋顶,房檐出得长些;下雨时,雨顺着房檐,滴洒在廉家的西墙上;但廉家的房檐也不短,已滴洒了汪家东墙十几年。但世上西北风多,东南风少,廉家就觉得吃了亏。为房檐滴雨,两家吵了一架。 “隆昌号”的掌柜老廉,不同于 “天和号”的掌柜老熊,老熊性子温和,遇事可商可量,老廉性子躁,遇事吃不得亏,两家吵架的当天晚上,他指使自己的伙计,爬到汪家房顶,不但拆了汪家的房檐,还揭了汪家半间瓦。两家从此打起了官司。老汪他爹不知打官司的深浅,也是与老廉赌着一口气;官司一打两年,老汪他爹也顾不上箍桶。老廉上下使钱,老汪他爹也跟着上下使钱。但汪家的家底,哪里随得上廉家?廉家的粮栈 “隆昌号”,每天有几十石粮食的进出。延津的县官老胡又是个糊涂人,两年官司打下来,也没打出个所以然,老汪他爹已经把三间铺子折了进去。“天和号”的掌柜老熊,又花钱从别人手上把三间铺子买了过来。老汪他爹在县城东关另租一间小屋,重新箍桶。这时他不恨跟自己打官司的 “隆昌号”的掌柜老廉,单恨买自己铺子的 “天和号”的掌柜老熊。他认为表面上是与廉家打官司,廉家背后,肯定有熊家的指使。但这时再与老熊家理论,也无理论处,老汪他爹另做主张,那年老汪十二岁,便把老汪送到开封读书,希冀老汪十年寒窗能做官,一放官放到延津,那时再与熊家和廉家理论。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意思。但种一绺麦子,从撒种到收割,也得经秋、冬、春、夏四个季节,待老汪长大成人,又成才做官,更得耐得住性子。性子老汪他爹倒耐得住,但一个箍桶匠,每天箍几个盆桶,哪里供得起一个学生在学府的花销?硬撑了七年,终于把老汪他爹累吐了血,桶也箍不成了。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眼看快不行了,正准备打发人去开封叫老汪,老汪自己背着铺盖卷从开封回来了。老汪回来不是听说爹病了,而是他在开封被人打了。而且打得不轻,回到延津还鼻青脸肿,拖着半条腿。问谁打了他,为啥打他,他也不说。只说宁肯在家里箍桶,再也不去开封上学了。老汪他爹见老汪这个样子,连病带气,三天就没了。临死时叹了一口气:“事情从根上起就坏了。”

老汪知道他爹说的不是他挨打的事,而是和熊家廉家的事,问:“当初不该打官司?”

老汪他爹看着鼻青脸肿的老汪:“当初不该让你上学,该让你去当杀人放火的强盗,一来你也不挨打了,二来家里的仇早报了。”

说这话已经晚了。但老汪能在开封上七年学,在延津也算有学问了。在县衙门口写诉状的老曹,也只上过六年学。老汪他爹死后,老汪倒没有箍盆箍桶,开始流落乡间,以教书为生。这一教就是十几年。老汪瘦,留个分头,穿上长衫,像个读书人;但老汪嘴笨,又有些结巴,并不适合教书。也许他肚子里有东西,但像茶壶里煮饺子一样,倒不出来。头几年教私塾,每到一家,教不到三个月,就被人辞退了。人问:“老汪,你有学问吗?”

老汪红着脸:“拿纸笔来,我给你做一篇述论。”

人:“有,咋说不出来呢?”

老汪叹息:“我跟你说不清楚,躁人之辞多,吉人之辞寡。”

但不管辞之多寡,在学堂上, «论语»中 “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一句,哪有翻来覆去讲十天还讲不清楚的道理?自己讲不清楚,动不动还跟学生急:“啥叫朽木不可雕呢?圣人指的就是你们。”

四处流落七八年,老汪终于在镇上东家老范家落下了脚。这时老汪已经娶妻生子,人也发胖了。东家老范请老汪时,人皆说他请错了先生;除了老汪,别的流落乡间的识字人也有,如乐家庄的老乐,陈家庄的老陈,嘴都比老汪利落。但老范不请老乐和老陈,单请老汪。大家认为老范犯了迷糊,其实老范不迷糊,因为他有个小儿子叫范钦臣,脑子有些慢,说傻也不傻,说灵光也不灵光;吃饭时有人说一笑话,别人笑了,他没笑;饭吃完了,他突然笑了。老汪嘴笨,范钦臣脑子慢,脑与嘴恰好能跟上,于是请了老汪。

老汪的私塾,设在东家老范的牛屋。学堂过去是牛屋,放几张桌子进去,就成了学堂。老汪亲题了一块匾,叫 “种桃书屋”,挂在牛屋的门楣上。匾很厚,拆了马槽一块槽帮。范钦臣虽然脑子慢,但喜欢热闹,一个学生对一个先生,他觉得寂寞,死活不读这书。老范又想出一个办法,自家设私塾,允许别家的孩子来随听。随听的人不用交束脩,单自带干粮就行了。十里八乡,便有许多孩子来随听。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本不打算让儿子们识字,但听说去范家的私塾不用出学费,只带干粮,觉得是个便宜,便一口气送来两个儿子:二儿子杨百顺,三儿子杨百利。本来想将大儿子杨百业也送来,只是因为他年龄太大了,十五岁了,又要帮着自己磨豆腐,这才作罢。由于老汪讲文讲不清楚,徒儿们十有八个与他作对。何况随听的人,十有八个本也没想听学,只是借此躲开家中活计,图个安逸罢了。如杨百顺和李占奇,身在学堂,整天想着哪里死人,好去听罗长礼喊丧。但老汪是个认真的人。他对 «论语»理解之深,与徒儿们对 «论语»理解之浅形成对比,使老汪又平添了许多烦恼。往往讲着讲着就不讲了,说:“我讲你们也不懂。”

如讲到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徒儿们以为远道来了朋友,孔子高兴,而老汪说高兴个啥呀,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了。徒儿们都说孔子不是东西,老汪一个人伤心地流下了眼泪。由于双方互不懂,学生们的流失和变换非常频繁。退学是因为不懂,又来上学的人还是因为不懂。由于学生变换频繁,十里八乡,各个村庄都有老汪的学生。或叔侄同窗,或兄弟数人,几年下来,倒显得老汪桃李满天下。

老汪教学之余,有一个癖好,每个月两次,阴历十五和阴历三十,中午时分,爱一个人四处乱走。拽开大步,一路走去,见人也不打招呼。有时顺着大路,有时在野地里。野地里本来没路,也让他走出来一条路。夏天走出一头汗,冬天也走出一头汗。大家一开始觉得他是乱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乱走了。十五或三十,偶尔刮大风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会被憋得满头青筋。东家老范初看他乱走没在意,几年下来就有些在意了。一天中午,老范从各村起租子回来,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门,两人在门口碰上了;老范从马上跳下来,想起今天是阴历十五,老汪又要乱走,便拦住老汪问:“老汪,这一年一年的,到底走个啥呢?”

老汪:“东家,没法给你说,说也说不清。”

没法说老范也就不再问。这年端午节,老范招待老汪吃饭,吃着吃着,旧事重提,又说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角上哭着说:“总想一个人。半个月积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这下老范明白了,问:“活人还是死人?怕不是你爹吧,当年供你上学不容易。”

老汪哭着摇头:“不会是他。是他我也不走了。”

老范:“如果是活着的人,想谁,找谁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摇头:“找不得,找不得,当年就是因为个找,我差点儿丢了命。”

老范心里一惊,不再问了,只是说:“我只是担心,大中午的,野地里不干净,别碰着无常。”

老汪摇头:“缘溪竹,忘路之远近。”

又说:“碰到无常我也不怕,他要让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明显是喝醉了,老范摇摇头,不再说话。但老汪走也不是白走,走过的路全记得,还查着步数。如问从镇上到小铺多少里,他答一千八百五十二步;从镇上到胡家庄多少里,他答一万六千三十六步;从镇上到冯班枣多少里,他答十二万四千二十二步……

老汪的老婆叫银瓶。银瓶不识字,但跟老汪一起张罗着私塾,每天查查学生的人头,发发笔墨纸砚。老汪嘴笨,银瓶嘴却能说。但她说的不是学堂的事,尽是些东邻西舍的闲话。她在学堂也存不住身,老汪一上讲堂,她就出去串门,见到人,嘴像刮风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来镇上两个月,镇上的人被她说了个遍;来镇上三个月,镇上一多半人被她得罪了。人劝老汪:“老汪,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老婆那个嘴,你也劝劝她。”

老汪一声叹息:“一个人说正经话,说得不对可以劝他;一个人在胡言乱语,何劝之有?”

倒对银瓶不管不问,任她说去。平日在家里,银屏说什么,老汪不听,也不答。两人各干各的,倒也相安无事。银瓶除了嘴能说,与人共事,还爱占人便宜。占了便宜正好,不占便宜就觉得吃亏。逛一趟集市,买人几棵葱,非拿人两头蒜;买人二尺布,非搭两绺线。夏秋两季,还爱到地里拾庄稼。拾庄稼应到收过庄稼的地亩,但她碰到谁家还没收的庄稼,也顺手牵羊捋上两把,塞到裤裆里。从学堂出南门离东家老范的地亩最近,所以捋拿老范的庄稼最多。一次老范到后院新盖的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过来,在驴马之间说:“东家,把老汪辞了吧。”

老范:“为啥?”

老季:“老汪教书,娃儿们都听不懂。”

老范:“不懂才教,懂还教个啥?”

老季:“不为老汪。”

老范:“为啥?”

老季:“为他老婆,爱偷庄稼,是个贼。”

老范挥挥手:“娘们儿家,有啥正性。”

又说:“贼就贼吧,我五十顷地,还养不起一个贼?”

这话被喂牲口的老宋听到了。喂牲口的老宋也有一个娃跟着老汪学«论语»,老宋便把这话又学给了老汪。没想到老汪潸然泪下:“啥叫有朋自远方来呢?这就叫有朋自远方来。”

但杨百顺学 «论语»到十五岁,老汪离开了老范家,私塾也停了。老汪离开私塾并不是老范辞了他,或是徒儿们一批批不懂,老汪烦了,或是老汪的老婆偷东西败坏了他的名声,待不下去了,而是因为老汪的孩子出了事。老汪和银瓶共生了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老汪有学问,但给孩子起的都是俗名,大儿子叫大货,二儿子叫二货,三儿子叫三货,一个小女儿叫灯盏。大货二货三货都生性老实,唯一个灯盏调皮过人。别的孩子调皮是扒房上树,灯盏不扒房,也不上树,一个女娃家,爱玩畜牲。而且不玩小猫小狗,一上手就是大牲口;一个六岁的孩子,爱跟骡子马打交道。喂牲口的老宋不怕别人,就怕这个灯盏。晚上他正铡草或淘草,突然回头,发现灯盏骑在牲口圈里的马背上,边骑边打牲口:“驾哟,带你去姥姥家找你妈!”

马在圈里嘶叫着踢蹬,她也不怕。大货二货三货没让老汪费什么心,大不了跟别人一样,课堂上听不懂 «论语»,一个女娃却让老汪大伤脑筋。为灯盏玩牲口,老宋三天两头向老汪告状,老汪:“老宋,不说了,你就当她也是头小牲口。”

这年阴历八月,喂牲口的老宋淘草时不小心,挑钢叉用力过猛,将淘草缸给打破了。这个淘草缸用了十五年,也该破了。老宋如实向东家讲了,老范也没埋怨老宋,又让他买了一口新缸。范家新添了几头牲口,这淘草缸便买得大,一丈见圆。新缸买回来,灯盏看到缸新缸大,又来玩缸。溜边溜沿的水,她踩着缸沿支叉着双手在转圈。老宋被她气惯了,摇头叹息,不再理她,套上牲口到地里耙地。等他傍晚收工,发现灯盏掉进水缸里,水缸里的水溜边溜沿,灯盏在上边漂着。等把灯盏捞出来,她肚子已经撑圆,死了。老宋抄起钢叉,又将新缸打破,坐到驴墩上哭了。老汪银瓶闻讯赶来,银瓶看了看孩子,没说别的,抄起叉子就要扎老宋。老汪拉住老婆,看着地上的死孩子,说了句公平话:“不怪老宋,怪孩子。”

又说:“家里数她淘,烦死了,死了正好。”

杨百顺十五岁的时候,各家孩子都多,死个孩子不算什么。银瓶又跟老宋闹了两天,老宋赔了她两斗米,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一个月过去,赶上天下雨,老汪有二十多个学生,这天只来了五六个,老汪打住新课,让徒儿们自己作文章开篇,题目是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自己对着窗外的雨丝发呆。又想着下午不能让徒儿们再开篇了,也不能开新课,应该描红;出去找银瓶,银瓶不在,不知又跑到哪里说闲话去了,便自己回家去拿红模子。红模子找着了,在银瓶的针线筐下压着;拿到红模子,又去窗台上拿自己的砚台,想趁徒儿们描红的时候,自己默写一段司马长卿的 «长门赋»。老汪喜欢 «长门赋»中的两句话:“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去窗台上拿砚台时,突然发现窗台上有一块剩下的月饼,还是一个月前,阴历八月十五,死去的灯盏吃剩的。月饼上,留着她小口的牙痕。这月饼是老汪去县城进课本,捎带买来的;同样的价钱,县城的月饼,比镇上的月饼青红丝多;当时刚买回,灯盏就来偷吃,被老汪逮住,打了一顿。灯盏死时老汪没有伤心,现在看到这一牙月饼,不禁悲从中来,心里像刀剜一样疼。放下砚台,信步走向牲口棚。喂牲口的老宋,戴着斗笠在雨中铡草。一个月过去,老宋也把灯盏给忘了,以为老汪是来说他孩子在学堂捣蛋的事。老宋的孩子叫狗剩,在学堂也属不可雕的朽木。谁知老汪没说狗剩,来到再一次新换的水缸前,突然大放悲声。一哭起来没收住,整整哭了三个时辰,把所有的伙计和东家老范都惊动了。

哭过之后,老汪又像往常一样,该在学堂讲 «论语»,还在学堂讲«论语»;该回家吃饭,还回家吃饭;该默写 «长门赋»,还默写 «长门赋»;只是从此话更少了。徒儿们读书时,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眼睛容易发直。三个月后,天下雪了。雪停这天晚上,老汪去找东家老范。老范正在屋里洗脚,看老汪进来,神色有些不对,忙问:“老汪,咋了?”

老汪:“东家,想走。”

老范吃了一惊,忙将洗了一半的脚从盆里拔出来:“要走?啥不合适?”

老汪:“啥都合适,就是我不合适,想灯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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