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大江东去(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9 20: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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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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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大江东去

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大江东去试读:

总序 精进不已与现实主义

谢家顺

安徽文艺出版社拟出版“张恨水作品典藏”,这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安徽文艺出版社与张恨水有着很深的渊源,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曾先后出版过“张恨水选集”和“张恨水散文”两套丛书,对张恨水小说和散文的代表作进行了精心的整理和呈现,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时光流逝,然读者对张恨水作品的欣赏和阅读热情仍在。为了传承经典,也为了给读者呈现更多的精品图书,安徽文艺出版社策划了此套“张恨水作品典藏”。首辑精选了张恨水小说十种,合集出版。嘱我作序,幸甚之际不胜惶恐,谨以以下文字,与读者交流。

1944年5月16日,是张恨水五十寿辰。时在重庆的抗敌文协、新闻协会、新民报社等单位联合发起为其祝寿的活动。而重庆《新民报》《新民报晚刊》,成都《新民报晚刊》等报则于当天刊发“张恨水先生五十岁寿辰创作三十年纪念特辑”。“精进不已”四字是时任重庆新华日报社社长的潘梓年为祝贺张恨水创作三十周年而做的精辟总结,他在贺词中说:“恨水先生所以能够坚持不懈,精进不已,自然是由于他有他的识力,他有他的修养,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由于他有一个明确的立场——坚主抗战,坚主团结,坚主民主。”

当天,重庆《新华日报》发表消息《小说家张恨水先生创作三十年纪念重庆新闻界和文艺界打算举行茶会庆祝,张氏谦不肯受》并刊发短评《张恨水先生三十年》,以示祝贺。短评说:“他的小说与旧型章回小说显然有一个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现实主义道路。”并指出他的创作倾向是“无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强暴为主要的‘母题’”。

随之,“精进不已”“现实主义”也就成了学术界评价张恨水小说创作的两个重要关键词和标杆。

面对社会各界的祝贺,张恨水撰写了《总答谢——并自我检讨》一文,刊登在1944年5月20至22日的重庆《新民报》上,以表感谢。他在文中做了如下表述: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要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自然,章回

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但这个缺点,不是无可挽救的(挽救的当然不是我)。而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

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

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

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

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

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有人说,中

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尽够这班人享受的了,何

劳你再去多事?但这里有个问题,那浩如烟海的东

西,他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

的小说,他们从何觅取呢?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

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

元、佳人后花园私定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

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

不妨抛砖引玉(抛砖甚多,而玉始终未出,这是不才

得享微名的缘故),让我来试一试,而旧章回小说,

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我向来自视很为渺

小,失败了根本没有关系。因此,我继续地向下写,

继续地守着缄默。为了上述的原因,我于小说的取材,是多方面的,

意思就是多试一试。其间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者多,

那是由于故事的构造,和文字组织便利的缘故。将近

百种的里面,可以拿出见人的,约占百分之七八十,

写完而自己感觉太不像样的,总是自己搁置了。也有

人勉强拿去出版的,我常是自己读之汗下,而更进一

步言之,所有曾出版的书新近看来,都觉不妥,至少

也应当重修庙宇一次。这是我百分之百的实话。所以

人家问我代表作是什么,我无法答复出来。关于改良方面,我自始就增加一部分风景的描写

与心理的描写,有时也写些小动作,实不相瞒,这是

得自西洋小说。所以章回小说的老套,我是一向取逐

渐淘汰手法,那意为也是试试看。在近十年来,除了

文法上的组织,我简直不用旧章回小说的套子了。严

格地说,也许这成了姜子牙骑的“四不像”。由于上

述,质是绝不能和量相称,真是“虽多亦奚何为”?

这段文字可以看成是张恨水对自己三十年小说创作的总结与对读者的回应。

为了表达的方便,我们选取张恨水十部具有代表性的小说做一梳理——

1.《春明外史》:1924年4月16日至1929年1月24日在北京《世界晚报》副刊《夜光》连载。

这是张恨水第一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全书百万字,是一部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蓝本的谴责小说。小说通过新闻记者杨杏园与青楼雏妓梨云、才女李冬青的爱情故事,描写民国初年,北洋军阀政府时期的逸闻遗事和社会风貌,其中有些片段可看作民初野史,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这是张恨水的成名作,而他自认为是一部“得意之作”“用心之作”。《春明外史》单行本第一集共十三回,由其弟张啸空主持印刷,发行一千余册;第二集十三回。1927年,《世界日报》经理吴范寰合并一、二集出版。世界日报社于1929年出单行本三集,三十九回。现在看到的较早版本是1931年世界书局出版的八十六回本,分上下函,共十二册。

2.《金粉世家》:1927年2月13日至1932年5月22日在北京《世界日报》副刊《明珠》连载。

该小说连载五年,一百一十二回,共两千一百九十六次,百万言。这是张恨水又一代表作,奠定了他在小说创作界的地位。小说描写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国务总理的儿子金燕西与普通人家姑娘冷清秋由恋爱、结婚到分离的故事,表现了豪门的盛衰过程,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上层社会的腐败,被誉为“民国《红楼梦》”。

1932年12月,上海世界书局初版单行本,正集五十六回,续集五十六回,加楔子和尾声,共计二函十二册。单行本中,删去了上场白,加上张恨水自序。

3.《啼笑因缘》:1930年3月17日至11月30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啼笑因缘》共二十二回,约二十四万字。小说通过平民化的阔公子樊家树与唱大鼓书的女子沈凤喜的爱情悲剧,揭露军阀罪行。该书是一部以言情为经,以社会为纬,旨在暴露的作品,于爱情纠葛之中穿插封建军阀强占民女及侠客锄强扶弱的情节,富有传奇色彩,体现了“社会”“言情”“武侠”三位一体的艺术大融合。张恨水曾说:“到我写《啼笑因缘》时,我就有了写小说必须赶上时代的想法。”小说注意映照现实,也注意到了读者群文化意识的变化,因此在《啼笑因缘》里,“才子佳人”角色被普通民众所取代,反封建思想和平民精神得到了张扬。《啼笑因缘》是张恨水打通南北的一部作品,曾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被誉为“言情传奇”。

1930年12月,上海三友书社初版单行本,有插图八幅(其中作者像、手迹各一幅,明星公司所摄制的《啼笑因缘》影片的剧照六幅)、李浩然先生题词、严独鹤序、作者撰写的自序以及《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

为防止此书被盗版,张恨水被迫续写了十回,续集由三友书社于1933年1月初版。而《啼笑因缘》的续书之多更是民国小说中之最。小说至今再版三十余次。

这部小说入选20世纪“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

4.《北雁南飞》:1934年2月2日至1935年10月18日在上海《晨报》连载。

小说描写了辛亥革命前至北伐战争时期,女主人公姚春华的一段不自由的婚姻悲剧。张恨水在单行本自序中称:“这部书的命意,很是简单,读者可以一望而知。这不过是写过渡时代一种反封建的男女行为。”在现实主义精神的承继、浪漫的才子情调、佛的空寂幻灭、侠义精神的弘扬及礼教的坚持与维新等方面,《北雁南飞》均体现了张恨水鲜明的文化立场。该书被称为“中国版的《伊豆的舞女》”。

1946年、1947年山城出版社出单行本,二册,共三十八回,三十四万字。

5.《燕归来》:1934年7月31日至1936年6月26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

1934年5月,张恨水携北华美专工友小李,离开北平,前往西北考察,历时近三个月,途经郑州、洛阳、西安、兰州等地,足迹遍布西北地区,并在西安拜会了杨虎城和邵力子。这次西北之行,张恨水目睹盘踞在西北的封建军阀的种种恶行——横征暴敛,抓丁拉夫,弄得民不聊生,亲耳听见了西北人民的痛苦呻吟,思想上受到很大震动。

他曾写道:“在西北之行之后,我不讳言我的思想变了,文学也自然变了。”《燕归来》描写了三个男学生陪同一个女学生杨燕秋回西北寻亲的故事,记述了旅途中所见的风土人情及人物间的情感纠葛。作品让读者目睹了一个不幸家庭一步步被饥饿、战乱逼向毁灭的过程,呈现了西北人民的苦难和坚韧。作品还以游历者的角度,对历史文化古迹遭到践踏进行反思。《燕归来》艺术上的独特之处有二:一是打破了章回小说写一件事的发展单线直下的手法,采用插叙的叙述方法,在情节发展中拦腰插进有关人物身世的章回,读来跳脱有致,富有机趣;二是在人物塑造方面,作家注意对人物性格、行为的刻画,并运用大量细节点染,(1)使小说中人物的神貌、性格,更加生动,栩栩如生。因此,这部小说成为张恨水创作转型期的标志性作品。

6.《夜深沉》:1936年6月27日至1939年3月7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茶话》连载。

小说描写马车夫丁二和与卖唱姑娘杨月容的爱情生活及不幸遭遇,是张恨水所写的最后一部纯言情的著作。此书将主要人物——车夫丁二和与卖唱女杨月容的情致与心理处理得十分委婉、细腻而动人,与《啼笑因缘》并列为张恨水两大言情著作。《夜深沉》最动人的是对人物情感、情致与情绪的刻画。

小说先后创作于南京、重庆,单行本于1941年6月由上海三友书社初版。

7.《八十一梦》:1939年12月1日至1941年4月25日在重庆《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连载。

小说约十八万字,以散文体形式,采取“寓言十九,托之于梦”的手法,对国民党统治下的“陪都”腐败的官场和社会上的种种黑暗现象进行了无情揭露和有力鞭挞。由于书中人、事均有所指,所以受到了进步人士的欢迎,也引起了国民党特务的注意。

除了楔子和尾声,只有十四个梦。其原因,作者在楔子中有交代,说是因为稿子上沾了一点油腥,“刺激了老鼠的特殊嗅觉器官”,因而老鼠钻进这些“故纸堆”中“磨勘”一番,结果只剩下一捧稀破烂糟的纸渣,但“好在所记的八十一梦是梦梦自告段落,纵然失落了中间许多篇,于各个梦里的故事无碍”,暗示小说因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而触犯了当局,引来了麻烦。《八十一梦》运用“寓言十九,托之于梦”的手法,笔酣墨畅,恣意挥洒。全书充满了诡谲玄幻的悬念,上下古今,纵横捭阖,犀燃烛照,对那些间接或直接有害于抗战的社会现象痛加鞭挞。文学界盛赞该书是“梦的寓言”,是一部现代文学史上的“奇书”。

该书1942年3月由重庆新民报社初版(《新民报》文艺丛书之一),简称“新民报社十四梦本”。1955年1月,北京通俗文艺出版社经作者删节后再版,简称“通俗文艺版删节本”。

8.《傲霜花》(又名《第二条路》):1943年6月19日至1945年12月17日,长篇小说《第二条路》在重庆、成都《新民报晚刊》连载。

1947年2月,上海百新书店初版,易名《傲霜花》。小说描写抗战时期陪都重庆的一群文化人歧路彷徨的种种行状与心态,对战时知识分子的行为与心态做了深刻的文化反思和人性自省,被誉为“张恨水笔下的《围城》”。

9.《大江东去》:1940年在香港《国民日报》连载,1947年1月24日至次年7月21日被北平《新民报》转载。

小说约二十万字,以抗战时期军人家庭婚变的故事为主线,并在其中详细记述南京保卫战与南京大屠杀的内容,抗战、言情兼而有之,是“中国20世纪小说史上唯一记录了南京大屠杀惨况的小说”。《大江东去》既有对人物形象、心理的细致刻画,又有宏大的历史场景;既展现出国家的灾难、人性的裂变,又能抚慰创伤,振奋民族精神。其创作技巧也在张恨水小说中独树一帜,采用双视角的叙述手法:一是从男性视角描摹战争,交代故事发生的客观环境;一是从女性视角抒发缠绵之情,反衬战争的残酷。不足的是,作品中的抗战与言情未实现有机结合,有疏离、浮泛之憾。

1942年冬,重庆新民报社出版单行本时,删去原稿第十三至十六回及第十七回的一部分,增加了有关南京大屠杀和保卫中华门战斗的片断及对日军屠城惨状的描写。全书一册,二十回,近十六万字。

10.《巴山夜雨》:1946年4月4日至1948年12月6日在北平《新民报》副刊《北海》连载。

小说以抗战时期的重庆为背景,以大学教授李南泉一家的生活为中轴,描写小公务员、教员、卖文为生的知识分子们生活的清贫困苦,达官和奸商们生活的豪华奢侈,老百姓痛苦不堪的日常生活和种种社会现象。这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也是张恨水病前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小说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以文人李南泉的生活见闻为主线,把抗战时期生活艰辛的文人、醉生梦死的太太们、堕落荒唐的伪文人、卑微多劫的女伶、发国难财的游击商、飞扬跋扈的公馆子女以及狗仗人势的副官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抗战时期的社会风俗画。“巴山夜雨”源于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以此为题,隐含着作者抗战时期生活困苦、漂泊无定的家园之思。《巴山夜雨》是张恨水“痛定思痛”之后的“探索之作”。作者以冷峻理性的笔触,在控诉日寇战争暴行的同时,对民族心理进行探索,解剖国人在抗战中表现出来的“劣根性”,人物栩栩如生,语言幽默犀利,在小说的描写功力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台湾学者赵孝萱称该书“是张恨水的最重要代表作,也是他一生作品最高峰”。

小说单行本于1986年3月由四川文艺出版社首次出版发行。

通过对上述十部小说的梳理,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发现张恨水作为小说家的特点:

第一,他的职业是报人,是报人作家。他以报人开阔的眼光、丰富的阅历和敏锐的感觉来洞察社会,追求和表现社会现象的新闻性,描述和评判社会风气的变幻性,以一种形象的方式展示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的奇闻逸事、风俗习惯、民间疾苦、民族情绪,具有较强的社会历史价值。

第二,在小说文本的表现样式上,张恨水成功地实现了对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继承和改良,形式上由“章回”变为“章”。他以特定的身份,从特定的角度,对传统文学智慧加以继承和点化,对新文学智慧(包括外来文学智慧)做了一定程度的借鉴和吸收。他精进不已地使自己从旧文学营垒中探出头来,迈出脚来,最终走到可以和新文学相比较的探索者的地步。(杨义语)

第三,他的小说故事性、画面感强,极具现实表现力和艺术穿透力,小说文本实现了从报纸连载到单行本,再至影视等其他艺术形式传播的良性循环。

我们从这十部小说里,还可以窥探到张恨水小说创作模式与风格的转变,这就是,以1931年九一八事变为界,前期为“言情+社会”,后期为“社会+言情”。这不仅仅是创作侧重点的转变,而且是从过去的“叙述人生”上升到自觉地“要替人民呼吁”的现实主义新境界。我们可以这么认为,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张恨水创作意识发生大转变,1934年西北之行后张恨水的创作发生了思想、文字大变迁。正如汤哲声先生所言:“他的前期小说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文学魅力,后期小说展示的是作为一个作家的人格魅力。”

有鉴于此,张恨水自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创作的这十部小说,可看作他小说创作黄金时代的典范,代表了作为小说家的张恨水的最高创作成就,值得我们永远品鉴与珍藏。戊戌初夏书于池州寒暄斋(谢家顺,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通俗

文学与张恨水研究中心主任,安徽省张恨水研究会副

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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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杨义主编《张恨水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第181页。序

民国二十八年冬,友人陈君,将有东战场之行,予小饯之于一酒楼。杯匙之间,畅谈大时代友朋之聚散,更及于男女之离合,甚为喟然。旋陈君更述一故事,以助余兴,则为一军人困于失陷之南京,虽得生还,而有破镜难圆之叹。予曰:此故事良好,然以之配合京沪线战争之烈,及南京屠城之惨,将不失为一时性之小说。陈曰:然则君竟为之如何?予虽笑诺之,然以未有火线经验,固置之未用也。半年后,有两军人为邻,暑夜于星光中移榻纳凉,闲话天下事,亦尝问及战争。耳食人余,颇能补常识之不及。时《国民日报》出版于香港,约予为长篇,并望故事能在抗战言情上兼有者。此项要求,正与予准备之小说材料,若相符合。乃更加以三分之渲染,与四分之穿插,并所有之材料作为三分,融合而成为一篇二十万言之章回小说,名之曰《大江东去》。书零碎书于业余,凡积一年而成。香港人读之作何批评,予初无闻如,后以内地有转载者,予乃相信当可一读,然以是时英日国交未曾决裂,港报文字,例不得斥责日寇,予所谓京沪线之战及南京之被屠,固未能畅所欲言,意实未尽惬也。

民国三十年冬,友人刘君召饮于酒楼,先二日以函约,告以当有奇遇。予闻之,及时欣然往。至则座上有一少年军人,风姿英爽,侃侃而谈。刘君笑曰:此君与君所书《大江东去》主角,正二而一,而其在南京守城之战时,且参与光华门之役,此君若以材料相告,则不啻使君入火线矣。此君闻言,初无难色。乃慷慨唏嘘述南京失陷惨状。及予询及光华门之役,彼则告以某班长一手榴弹挽救危城之壮举,绘声绘影,令人兴奋。至于男女问题,此君似存忠厚,少所谈述。且曰:予今固有美满眷属,且生子矣。予虽对故事本身无所收获,而于屠城及光华门两事,乃证实较多。乃告某君,予果将《大江东去》出版者,必增人此二事。某君亦首肯。一席之会,又一年矣,近新民报社促予以此稿出书。予将存稿校阅一遍,乃割去原稿十三至十六回及十七回之半回,而易之以今稿。原文盖写京沪线战争,及略述屠城消息,自视固不如今稿之能现实也。至书中主角陪客,其人物姓名,固尽虚构,而新写一段,则其地名人名,即虚构亦不写出。因吾人尚未回南京之前,此等地名人名,或亦有未便写出者。纪念某班长之壮烈,国家将来自有恤典在,彼决不与草木腐。此间不实亦无妨。更就整个小说言,正如舞台上之戏剧,自不同于社会事实。若必一一加以索隐,则如伦敦小儿向某街索福尔摩斯而访之矣,不亦可笑乎?校稿之时,予初欲改写章体,以白话作题。及检查原来回目,文题尚切,亦不隐晦,乃概存其旧。并新稿亦以新题领之。书成之经过如此,盖纪实也。三十一年岁除前五日张恨水序于重庆南温泉桃子沟茅屋油灯之下

第一回 付托樽前殷勤双握手 分离灯下慷慨一回头

是一个阴沉的天气,黑云暗暗的,在半空里,结成了一张很厚的灰色天幕,低低地向屋顶压了下来。一所立体式的西式楼屋,前面有块带草地的小院落,两棵梧桐树,像插了一对绿蜡烛似的,齐齐地挺立在楼窗下。扇大的叶子,像半熟的橙子颜色,老绿里带了焦黄,片片翻过了叶面,向下堆叠地垂着,由叶面上一滴一滴地落着水点,那水点落在阶沿石上,卜笃有声,很是添加着人的愁闷。原来满天空正飞着那肉眼不易见的细雨烟子。在阵阵的西北风里,把这细雨烟,卷成一个小小的云头,在院子上空只管翻动着。楼上窗户向外洞开着,一个时装少妇,乱发蓬松地披在肩上,她正斜靠着窗子向外望着。向东北角看了去,紫金山的峰头,像北方佳丽披了挡飞尘的薄纱一般,山峰下正横拖了一缕轻云。再向近看,一层层的高楼大厦,都接叠着在烟雨丛中,在这少妇眼里,同时有两个感想:第一个是好一个伟大的南京;第二个是在这烟雨丛中的人家,恐怕不会有什么人快乐地过着日子。

她痴痴地站立着,她听到墙外深巷里有一阵铿锵的声音,由远而近,她立刻喊着仆妇王妈去开大门。她的丈夫孙志坚,是一个在前方作战的军官,这雨天,正因有了公事回京,顺便来家看看。他穿着制服,踏着马靴,马靴总是照例夹着一副白钢刺。平常听到这种叮当叮当的马刺碰了地面声,就觉得既不骑马,这马刺在靴后跟夹着,就失去了“马刺”两个字的意义,徒然一步一响,增加人的烦恼。然而到了现在,这马刺就给予了她自己一种莫大的安慰。所以马刺响到门口,立刻心里一阵高兴。

王妈去开大门了,她也就跟着追下楼来,在楼梯上便笑道:“志,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你走后不多久,我就在楼窗户上望着,直望到现在。”口里说着,人奔下楼梯到了小客堂。门口一个穿呢制服的人,正脱下了雨衣,搭在朝外的窗户台上,他转过脸来,这少妇却是一怔。他约莫三十岁,圆圆的脸,笔挺的胸襟,是一位很健壮的少年军人。

他行过礼,取下了帽子,放在茶桌上,笑道:“我是江洪,和志坚是极好的同学。你是孙太太吧?”她哦了一声,笑道:“是的,是的,我常听到志坚提起江先生。他是昨天晚上回来的,明日早上就要到前线去。今天是连在家里吃碗饱饭的工夫都没有,大概快回来了。”江洪道:“是的。志坚在今天早上已经和我会面,谈了很久,还约着我这个时候到府上来畅谈呢。”他说着,回头看到墙角落里的一张小沙发,便退两步坐下去。可是等着她向他望了一眼时,他又站起来了。孙太太笑道:“江先生,你不必客气。天气这样坏,要你大老远的路跑了来。”江洪又坐下了,笑道:“那不算什么。在前方的弟兄们,还不是在泥里水里滚着,和敌人拼命吗?”孙太太一笑,在对面椅子上坐下。

江洪很少和妇女界交际。这时对了这位年轻太太,颇觉得手脚无措。自己又是不吸纸烟的,女仆敬过了一遍茶烟,依然无事可以搭讪,便昂头向屋子四周看看,对于墙上挂的山水画与对联,都赏鉴了一会儿。孙太太心里倒暗笑了,一个当兵的,倒对着妇女有点害臊,因便故意找了一些问题来说话。由于问他读书的学校,知道他有个姐姐叫江苇,在北平教会女中念过两年书,彼此正是同学。孙太太又自己介绍着道:“我的学名叫薛冰如。”江洪听了这话,才不觉引起笑容来,点着头道:“这样说,我们在若干年以前,一定是见过的。舍下在北平的房子,很是宽敞,家姊的同学,凡是感情还好的,都喜欢到舍下来玩。”冰如笑道:“是的,我们同学们常到府上去玩的。江小姐有个弟弟穿着童子军制服的,大概就是你了。”江洪微笑了一下,接着又叹了口气道:“光阴迅速,不觉我们都是中年人了。我们也想到过,国际战争,总会在我们手上发生,倒没有想到发生得这样快。”冰如随了这话,也就发生了不少感慨。

客堂门一推,主人孙志坚进来了。冰如立刻迎上前,代他接过了雨衣。他约莫三十岁,瓜子脸,腮上带了红晕,证明他是个多血男儿,身体细长,若不穿了军服,他竟是个文人。他和江洪握着手道:“失迎失迎!我在这两天之内,要办许多事情,随便一耽误,就迟过了一两小时,

现在好了,我把所有的事情已结束了。冰如,家里预备一点菜,我请江兄在家里喝两杯呢。”江洪两手互搓着笑道:“不必费事,我们久谈一会子,倒是无所谓的。”冰如为了丈夫在家里只有两日,他要办什么,就替他办什么,以免他失望。自听这话以后,就到厨房里去,督率着女仆,预备晚饭。

这个时候,上海的战事,已经发生了两个月,南京城里,为了防空的关系,普通住户,已经没有了电灯。在细雨纷飞的秋夜里,窗门都已紧紧地关了,但还可以听到隔户的檐溜,不住地滴着。客堂中间的圆桌上,白铜烛台,点了一对红色的洋烛,烛影摇摇地照着两个穿黄呢制服的军人,对面而坐。一个是主人,白皙的面孔,目光有神。一个是客人,圆胖而平润的面孔,粗眉大眼,透着忠厚。下方坐了女主人,她穿了紫绸长衣,上有葡萄点子的白花。长头发梳了两个五寸长的小辫,各系着一朵绿绸辫花,这觉着薛冰如活泼泼的还是一位青春犹在的少妇。烛光下陈设了酒杯菜碟,主人是很丰盛地办着晚饭,招待这位客人。

两位军人脸色红红的让烛光照着,酒意是相当浓厚了。男佣工又送了一瓶酒到桌上来,江洪却用手心来接住了杯子,面向志坚道:“我们弟兄今天一会,很有意义。当军人的随时都预备为国牺牲,在对外战事已发生了两个月之下,我不能断言,我明天还存在着。有酒当然是喝,但我们也有我们正当责任,不能为喝酒误了大事。”志坚手握着桌上放的原来那个酒瓶摇撼了两下,笑道:“就尽瓶里这些个喝。”江洪笑道:“假如不是有责任,我和你喝醉了拉倒。”志坚道:“谈了半天,我还有一句最要紧的话,不曾对你说。是你所说的话,军人是随时都预备为国牺牲的。我不得不趁今天我们还可以痛快喝几杯,把这句话对你说了。在说这句话之先,我自然应当敬你一杯酒。”江洪把手按住的杯子放开,端起来先喝干。然后两手举了杯子,送到志坚面前,郑重地道:“我先接受你这杯酒。”志坚将他的杯子斟满了,然后拿了瓶子举着向冰如道:“冰如,你也陪我敬一杯。这杯酒是为着你敬江兄的。”冰如笑道:“既是这样说,我就勉力陪上一杯。”也两手端着杯子,接了酒。志坚把三杯酒斟完了,放下酒瓶,向客笑道:“江兄你看我们这样,不是相敬如宾吗?”江洪微笑着点了两点头。志坚道:“我们虽已结婚三年,但我们依然像在新婚期中,我们的感情是很好的。”冰如手扶了杯子,正等他说要喝这杯酒的理由。听他说的是这些,便向他笑道:“客人没醉,你倒先喝醉了吗?”志坚笑道:“不,这话应该这样远远地说来。江兄,我们老同学,你当然很知道我。我这生命交付了祖国,但我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第一是我的老母已经六十岁了,只有一个快结婚的妹妹陪伴着,现时在上海。第二便是内人,嫁了我们这样以身许国的军人……”冰如笑着插嘴道:“我不因为你是一个军人,我才嫁你的吗?嫁一个以身许国的男人,那是荣誉的事呀。”志坚笑道:“冰如,你等我说完。江兄你想,我这次能回南京来看一看,那是极不容易的事。而这次再上前线,我想激烈的斗争,也许要胜过以前的两个月吧?我不敢说还一定能回到南京来。”说着,他把胸脯挺了一挺,接着道,“这是无所谓的,当军人就不顾虑到生死。不过我既在难得回南京来的情形下,终于得一个机会回来了,我应当把内人的事情安排一下。至少,是最近的将来,可以计划计划。我昨日已和她商量了,教她搬到汉口去住,她虽未加可否,我是决定了这样办。现在你既要到汉口去,那就好极了,有便船的时候,请你带她走,而且向后一切……”江洪不等他把话说完,举起酒杯子来道:“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我到汉口去的时候,一定护送嫂子一路去。就是到汉口以后,生活方面发生了什么问题,我也当尽力而为。”志坚端起杯子来,向冰如笑道:“你也陪一杯。”冰如道:“陪吃一杯酒,那是可以的,不过我不愿到汉口去。因为那就彼此相隔得更远了。”志坚道:“且不管,你先喝了这杯酒再说。”于是三人在烛光下高举了杯子一碰,然后各把酒饮干了。冰如道:“住在南京,不就为了怕空袭吗?经过了两个月的空袭,我也觉得这件事很平常,何况我们屋后就有一个很好的防空壕。”志坚道:“不是这样简单。这回战事,也许有个十年八年,南京兵临城下,那是绝对可能的事。你没看到报上载的西班牙内战,马德里是一种什么情形。无论什么事,我们要向极好的一点去努力,可是又要向极坏的一点上去准备退路。要不,政府为什么极力地做疏散工作呢?”冰如道:“你这话是对的。不过总还没有到那种时候,而且我到汉口去了,你再有这样一个回南京的机会,我们也会不着了。”志坚道:“在前方的军人,哪里常有回到后方来的机会?这一回有了例外,还想一个例外吗?”冰如道:“我也知道不会再有例外,不过我总舍不得离开南京。”说着皱了两皱眉头。江洪道:“这样好了,这件事,暂且就算谈定了。我要离南京的时候,一定来和嫂夫人商量,志坚兄放心就是了。”志坚道:“我看你也不会在南京多久了吧?这件事要立刻决定才好。到了你要走的时候,而她还不肯走,以后再托别的朋友,不能说没有,但是我已不能回南京来面托,那成分就差得很远了。”他说着话,端起酒杯子来要喝,却又放到桌上去,刚放到桌上,却又端了起来。江洪道:“嫂夫人,我以第三者的资格,从中插一句话。纵不打算到汉口去,也可以决定一个别的比较安全的地方。这让我们志坚兄他就在前方安心服务了。”冰如道:“志坚,你果然为这个放心不下吗?但你要相信我,我是一个自己能维持自己的妇女。”志坚道:“这一点我是完全了解的。不过你在南京住下去,于我无补,于你自己,也不见有什么好处。说到对国家吧,当然不会需要你在南京。”冰如笑着摇摇头道:“用不着抬出这种大题目来和我说话。但为了我在南京,让你在前方不能安心作战,那倒是我的责任。你既约了江先生到家里来,深深地托付了他这件事,那我就勉从你的意思吧。”志坚笑道:“你答应到汉口去?其实我们说了两天这个问题,也应该得一个结论了。”冰如道:“你是一个出征军人,我能骗你吗?”孙志坚说了一声“好”,把两只空杯子斟满,笑道:“我们俩也对干一杯。”他说时,举起了杯子,向冰如道:“祝你健康。”冰如脸红了,眼睛向他一瞟,笑道:“我们还来这一套?”志坚道:“为了坚定你这个允诺,当着我所重托的朋友,我们应该对干一杯。这也无非表示我们郑重其事的意思。”冰如笑着,也就陪他喝过了。志坚将空杯子移过来向江洪照着,笑道:“这问题算解决了。”

江洪见话说到了这种程度,就不肯再饮酒。他又觉得志坚是个前线回来的人,夫妻会谈的时间,是十分宝贵的,匆匆地吃过饭就告辞。志坚夫妇,亲自送到门口,冰如先伸过手去和他握着,笑道:“有劳江先生了。在中国,妇女们能伸着手和朋友握的,那已是有知识而很文明的人了。”江洪在冰如那嫩软的手轻轻一握之下,便自愧交际的手腕,大不如她。而志坚倒有这么一个摩登夫人。他一刹那的感想不曾完,一只肥厚的手就伸了过来。那手是紧紧地握着,又摇撼了一阵。志坚道:“江兄多年的老同学,而且我们的性情又十分相投,我只有把这种事拜托你了。”江洪摇撼着手道:“孙兄,你很安心地回前方去吧。我一定帮助嫂夫人到汉口去。”他收回手去,很庄敬地向孙氏夫妇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身走了。

天上虽不飞着雨丝了,但阴云密布着,半空依然没有一粒星光。冰如握了志坚的手道:“你的手很凉,进来加上一件衣服吧。”志坚便携着她的手,一路上楼,冰如叫道:“王妈!今夜天气很坏,不会有警报的,把那盏大灯给亮起来吧。”可是走进房里时,桌上已经点了一盏很亮的白瓷罩子煤油灯。王妈在屋外答道:“先生在家里,当然要点亮灯了。”

冰如将志坚推在一张小沙发上坐着,自己在沙发的扶手上,半坐半靠着,手搭了志坚的肩膀问道:“你不出门了吗?”志坚笑道:“虽然还有两件小事没办,但我为着陪伴你起见,不去办了。我丢下两封信寄给朋友们就是了。”冰如道:“那么,我来替你脱马靴。”志坚道:“上面很多的泥,我自己来吧。”冰如也不再说什么,蹲下身子,两手托起志坚一只脚,拉了靴子就向后扯。扯下了一只靴子,又去脱那一只。志坚笑道:“你看,弄脏了手。”冰如笑道:“不说私人关系,就算你是一个普通出征军人,伺候你,那还不是应当的事吗?”她脱下了靴子,在床底下掏出一双拖鞋放在志坚面前。然后在洗手盆里洗了手,见王妈打了洗脸水来,就擦了一把热手巾,两手托着,送到志坚面前。志坚要站起来,冰如两手将他推着坐了下来,笑道:“你就好好地坐着,让我好好地伺候你吧。”志坚笑着坐下来,两手捧着手巾擦了脸,笑道:“冰如,你不要对我太好了。”冰如站在他面前,倒是一怔,因问道:“那为什么?”志坚道:“你让我回到了前线,会格外地想你。”冰如接过他的手巾,笑道:“那我就不管了,终不成你回得家来,难道我倒是对你爱睬不睬的?”志坚笑道:“到今天,才想起以往我们在一处马马虎虎地过着日子,未免可惜。你看,我们现在相处着,不是一分一秒钟都很有意思吗?”

冰如且不答复他的话,在洗脸架上洗过脸,将桌上那盏煤油灯移到梳妆台上来,然后背对了志坚,脸朝着镜子,又重扑了一回脂粉。脂粉扑好了,又打开了衣橱,脱下身上的紫绸衣服,把一件粉红色的丝棉袍子穿了起来。衣服牵扯得好了,把亮灯依然放在中间桌上。志坚道:“外面没有街灯,又泥滑难行,你还打算到哪里去?”冰如笑道:“我哪里也不去。”说着,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志坚道:“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似的就为了陪我吗?”冰如笑道:“就说陪你,又有何不可呢?”志坚叹了一口气道:“你的用心,是很可感的,只是我没有什么可以使你满足的。”冰如道:“你做了你军人所应做的事,你就使我很满足了。”志坚点点头道:“你是个有志气的女子,你看,你尽管对我满腔儿女情怀,却不露一点儿女子态。”冰如笑道:“我们不像夫妇两个。”志坚靠着沙发坐着,却突然坐了起来,正色向她道:“那我们像什么?”冰如走过来,又坐在沙发扶靠上,手搭了他的肩膀笑道:“我们这样文绉绉地说着话,像两个演员在台上演着话剧。”志坚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手挽了她的手道:“长夜漫漫,我们静坐着谈天,也很是可惜。”冰如道:“那么,你说我们做一个什么消遣呢?”志坚道:“下一盘围棋。”冰如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也安不下这个心去。”志坚道:“拿牙牌来接龙。”冰如道:“无聊得很。”志坚道:“那么,你高高兴兴唱两个歌,我来吹洞箫。”冰如道:“假如不是戒严时间,我早就唱了,不必想这样想那样了。我去把汽油炉子搬上楼来煮咖啡给你喝,我们喝着咖啡,还是随便谈着过这个长夜。”志坚道:“喝了咖啡,我就睡不着了。回到后方来,我应当好好地睡个两晚。昨晚上我们已经谈得很夜深了。”冰如道:“你明天早上几点钟走?”志坚顿了一顿,却是紧紧地握了她的手,因道:“我不等天亮就要走。可以叫王妈先和我预备一点茶水。”冰如向梳妆台上看去,那一只小钟,还是针指在七点半钟上,因道:“你们的汽车几时走?”志坚将手指了钟面,笑道:“这钟上的长短针,第二次再走到这个位置,我就离开南京了。”冰如默默地想了一想,突然站起身道:“我和你煮咖啡去。”志坚看到夫人这种艳妆,又是这个柔情似水,他也就不拦阻着她,随她去预备了。

梳妆台上的钟,本来不过茶杯大小,平常是不怎样令人注意。假玉石做的钟框子,不过像夫人的一种化妆品装潢而已。今晚上却不同,那小钟里面的机件,吱咯吱咯,不住地把那响声送进耳鼓里来,让对时间注意的人,格外觉得时间容易过去。因为如此,那小小的两根长短针,支配着这屋子里的空气,时时变换。

长短针指着九点的时候,桌上是拥挤了咖啡壶、咖啡杯、糖果碟子。笑嘻嘻的谈话声,不断地发生着,把小钟的针摆声都盖过去了。

时针指到十二点钟的时候,这笑嘻嘻的声音,改了低小的。咖啡杯子、糖果碟子,还放在桌上灯光下。灯光照出两个人影相并地映在白粉墙上,人影下面,是椅子黑影的轮廓。时针指到两点钟的时候,灯光微小了,那件女红袍子和一套黄呢制服,都挂在衣服架上,正面的床帐,低低地垂下了。帐子下面,并拢了男女两双拖鞋。三点钟的时候,咖啡杯子、糖果碟子,依然放在桌上灯光下,灯光格外微细了。时针指着五点,到七点半那一个间隔是很近了,灯光突然发亮,男女主人翁都起来了。志坚对了梳妆台上的镜子,整理着自己的制服,挺了胸脯笑道:“假如我是一个书生,这样倒是相称的。然而我是个军人。”冰如也在旁边挺了胸道:“是呀!可是你有丈夫气概,并不带一点儿女态。”志坚回转身,提着放在屋角的马靴,坐到椅子上来穿着。冰如又走过来,弯了腰代扯了靴筒子。志坚见她的头落在怀里,便将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道:“冰如,我走了,你不感到寂寞吗?”冰如道:“不!天天在报上看到我军浴血抗战的消息,我只有兴奋。因为我有一个丈夫也在这浴血人群之中。”说着话,马靴穿起来了。那马刺接触着楼板,又在铿锵作响,志坚笑道:“你现在不讨厌这马刺的声音了吗?”冰如道:“我根本就不讨厌。我以为这声音代表了军人步伐的前进声。”志坚道:“好!我们的步伐是前进的。快天亮了,我要前进了。”说着,在灯下握着冰如的手,很诚恳地道:“祝你平安,我要走了。”冰如道:“现在还只五点半钟,下楼去喝杯热茶,王妈已经和你预备下点心了。”

志坚在衣架上取了帽子盖在头上。两人手挽了手臂,一同走着下楼。楼下的客堂正中桌上,放了一盏亮灯、一壶热茶、两碟子点心饼干与鸡蛋糕。冰如道:“我本来想下碗面给你吃,王妈起晚了,已是来不及了。”志坚道:“我也吃不下去,喝点茶就好。”冰如拿起茶壶,将放好的茶杯斟满了两杯茶,然后坐下来笑道:“不忙,等着天亮你再走吧。”志坚道:“我愿意在天亮之前就走,象征着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冰如道:“我们又来演戏。”志坚坐下道:“不是演戏,真话!我们这一别是很有意义的,我们的动作,也要做出一点意义来,使我们别后的印象加深些。”冰如道:“我们就是一点有意义的动作没有,我敢断言,别后的印象,也是很深的。”

志坚把那杯热茶喝完了,抬起手来,看了一看表,然后两个手指夹了一块饼干,就站将起来。冰如道:“天没亮,什么车子也找不到,你要走到司令部去,是要相当的时间的。”志坚左手把饼干送到嘴里,右手又提茶壶斟茶,他就站在桌子边把那茶喝了。志坚手抚了一下衣领,把搭在椅子背上的雨斗篷取过来,披在肩上,然后伸手握住了冰如的手道:“我走了,你一切珍重。”冰如让他执了手,顿了一顿,然后笑道:“我想,我们下次见面,应该是东战场吧?我等着身体好了一些,一定到前方去服务。”志坚握着她的手摇撼了两下,笑道:“你不愧是军人之妻。”

这时,王妈已开了客堂门,伸头向外看了一看,因道:“天还黑着呢。”志坚道:“不要紧,越走天越亮。”他随话走到了屋外天井,马刺碰了地面石头,锵锵有声。冰如送出来,看看天上,东方微见有点鱼肚色的天幕,映着人家屋脊的影子,因道:“好!黎明了,志坚,你正迎着亮光向东去,祝你不久凯旋。”志坚走出了大门,忽然回转身来,立着正,向冰如举手行了个军礼,掉转身去就走了。冰如站在小天井里,听到叮当叮当,马刺向着路面鹅卵石过去,于是追了出来,追到了弄堂口,见晨光熹微中,志坚挺了身子,大开步向前走,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志坚”。遥见志坚回转身来,立了一个正,再行一个礼。

他并没有说什么,就这样走了。叮当叮当,马刺碰了地面石头,越响越远,以至于听不到。看看巷口人家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已经暗下去,远近人家,在青灰色的晨光里,慢慢呈现出来,军人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前方,天随着亮了。

第二回 匆促回舟多情寻故剑 仓皇避弹冒死救惊鸿

客堂的桌上,放了一盏很亮的煤油灯,灯光下照映着两碟点心、一碟饼干和一碟鸡蛋糕、一把茶壶、两只茶杯。墙上挂的时钟,也正指着六点。这一切和孙志坚离家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但时钟所指的是下午的六点,日子却退后了一个礼拜了。

女主人翁正招待着客人江洪在谈话。江洪坐在桌子左边,很沉着地向对面的冰如道:“嫂嫂,我看你不必犹豫了。后天这只船,是我们三个机关联合包定的,算是最后一批疏散家眷了。若再不去,恐怕以后不会得着这个机会。现在轮船上拥挤的情形,你总也听说过,单是由下关江边,坐小划子到江心上船,很可能是一个人就花上三五十块钱,因为到下关的轮船,早就不靠码头了。至于由南京到汉口这一大截长途水程,现时也像以前,也许四五天,也许六七天。这几天之内,吃喝睡都成问题。不用谈客舱,货舱里都有人挤得只坐着。若坐后天这条船去,这一切困难,都可以避免。”冰如道:“我已接到志坚两封信,都是劝我到汉口去的。我若不走,他不放心服务,我也回了他两封信,决定走。只是我对于南京,很有点恋恋不舍,希望能再迟两天走。”江洪道:“既然决定走,迟两天,那是徒增自己旅行的困难。”冰如手扶了桌沿,低着头很久没作声,最后,她竟是垂下两行泪来了。江洪见她如此,也只好默然着。冰如在身上掏出手绢来擦了两擦脸腮,因道:“并非别的缘故,我总觉今天说离开南京,心里头就有一分凄楚的滋味。”江洪道:“足见嫂嫂是个有热血的女子。只要中国人都藏着这么一股凄楚的滋味在心里,我们就永远不会抛开南京。”冰如低了头沉思了很久,只是默然。江洪觉得对了她枯坐着,很是无聊,便站起来道:“嫂嫂可以仔细考量考量。除了后天这只船的话,第二次恐怕要坐火车到芜湖去坐船了。不过我受了孙兄的重托,一定尽力而为,嫂嫂真是后天走不了的话,也不要紧,我们这机关里的人,本来做几批疏散,后天还不算是扫数疏散的一批,依然有几个人留着。”冰如道:“那就太麻烦了,我今天晚上考量考量,明天早上,我一定要有一个答复的。江先生公事忙,自己不必来,只派一个人到这里来一趟就是了,我会预先写好一封信让来人带回去。”江洪答应“是是”,便走了。他劝冰如这晚上考量考量,冰如自有她的一番考量。

次日早上七点多钟,还不曾起来,王妈却进来叫着:“太太,那位江先生来了,在楼下等着呢。”冰如只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抚摸着头发,走下楼来,见江洪两手背在身后,看墙上挂的画,便先笑道:“真是不敢当,这么一大早就让江先生跑了来。”江洪皱了眉道:“上司的命令,明天我是非走不可的,丢了嫂嫂在这里,将来和孙兄见面,我何辞以对呢?”冰如道:“江先生你对于朋友的事太热心,我不能过拂你的盛情,明天决定跟江先生走。”江洪道:“那很感激嫂嫂能原谅我。”说着,微微地一鞠躬。冰如道:“其实我不走也不行了。前几天那个男用人走了,到了昨天晚上,女用人又要辞工。南京城里,已无法找用人了,我不走怎么办呢?江先生倒转过来说,是我原谅你,这不是笑话吗?不是江先生念着志坚的交情,又料定了我在南京无办法,还不肯无早无晚地来劝我呢。”江洪道:“我们那船上,多带一两个人,大概没有问题。嫂子到汉口去,猛然间,或者找不到相熟的人来往,这王妈如愿同去……”王妈便由屋后接声出来了,因道:“那就好极了,我先生我太太,待我都很好,我本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只是大家都走了,我怕将来走不了。于今江先生能让我和太太一路,将来还可以和我们先生见面,我有什么不干呢?”江洪向王妈道:“既是如此,那就很好。你今天可以和太太在家里收拾东西,不是明天绝早,就是明天晚上,一定要上船。”冰如道:“晚上罢了,若是天早……”江洪道:“嫂子只要把东西收拾好了,在家里等着我就是。我自然会在事先来打招呼,让二位从从容容地上船。”说着,他匆匆走了。王妈道:“我们先生拜托这位江先生,实在是拜托着人了。待自己嫂子,也不过这样周到。”冰如站在屋子里,抬头四面看看,因叹口气道:“说声走,不要紧,要丢了多少东西。”话不曾完结,却见江洪又回身进门来了,他道:“我糊涂,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忘记交代。现在满城找搬运车子是很困难的事。嫂子有多少行李,请归并了,预先点个数目,我负责搬上船,至于搬不了的笨重家具,尽管放在屋子里,开一张清单就行,我可以把这单子交给我一个朋友。我们在这西郊乡下租了有一幢房子,这些东西都可以堆到那里去。假如到了最后一着,依旧不能保留的话,那损失也不是任何一个人,就不必介意了。”冰如笑道:“各事全都费江先生的心替我留意。”江洪就在门口站着也没有进来,因问道:“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吗?我实在一时想不起来。请嫂子不必客气,有为难之处,尽管说出来。”冰如道:“现在办疏散的人,最为难的是一张火车票、轮船票,只要有了船票、车票,还有什么为难的呢?”江洪站着停了一停,笑着点了两点头道:“等我慢慢去想吧。回头见。”说完,这总算是真走了。

这日下午却接连地有了三次警报,最后一次解除,已经是晚上七点钟。还不到十分钟,江洪又来了,冰如在楼梯口上看到,就很快地跑下楼来迎着,因笑道:“真是让我不过意,一天要江先生跑上好几次。”江洪道:“我不能不来告诉嫂子,我们的船,今晚上停在下关上游五里路的地方,天亮的时候,我们上船,八点钟就要开船,有些人今晚上就要上船了。嫂嫂若赶得上今晚上船最好。”冰如道:“我们的东西,从‘八一三’以后就归束了的,要走随时可走。”江洪道:“那就好,我去把卡车押了来。最好我们能在十点钟以前出城。到了城外,就稍晚一点上船,也不要紧。”他见桌上放着茶壶茶杯,竟是自提起茶壶来斟着凉茶喝。冰如见他帽子下额角上,冒出豌豆大的汗珠子,因道:“为了我们的事,把江先生跑坏了。”江洪笑道:“不巧得很。就在座安了高射机关枪的楼下,遇到了紧急警报,在屋檐下站了一个多钟头。希望今晚上不再有警报,交通一断,我们出城是发生问题的。唯其如此,所以我跑来跑去比较着忙。”冰如道:“这样说,江先生定没有吃晚饭。我们就没有吃晚饭,刚才下了两子挂面吃。江先生请坐一会,我们家里还有挂面。”江洪抬起手臂看了看手表,点着头道:“时间不许可,我回头来吧。”一掉头开门出去,可是他走到天井里,又回转身来叮嘱了一句:“嫂子,请你准备着,我八点半钟可以来。”冰如说:“江先生,你尽管处理你的公事,不要为了我,只管来去地忙。”江洪也只说得一句没关系,人就走远了。

果然,在晚上八点一刻钟江洪带着几个壮汉来了。他交代着几个粗人代冰如搬运行李,向巷子里卡车送上去,自己却在手上拿了一大块干面包,一面指挥,一面将面包送到嘴里去咀嚼。冰如道:“直忙到现在,江先生还没有吃晚饭吗?”江洪抽出口袋里的手绢,擦了一擦额角上的汗珠道:“实不相瞒,我由上午到现在,脚步不曾停得一下。要不是这么着,实在也就赶不过来。”冰如自知道他是受着志坚之托,不能不十分卖力。可是自己身受人家的厚惠,总觉心里过不去。因之一切听江洪去调度,并不曾一丝一毫地执拗着。

江洪监督着搬过了一阵,见已是没有什么细软放在面前了,因引着一个穿短衣的壮汉,和冰如相见,告诉她道:“这个黄君是南京人,他在水西门外种地,无论如何,他家是不走的。运不走的东西,我们都托了他运到乡下去。嫂子只交一张清单给他,自留一张清单,将来……”冰如笑道:“整个民族都在为生存忍受牺牲,我们这点家具,还值得介意吗?江先生信得过的人,我当然信得过,就照江先生的办法,请这位黄老板照顾就是了。钟点已到了,我们出城吧。”于是带上了大门,将锁把外面锁了。因为这位姓黄的,要帮着搬运行李上船,也跟了坐上卡车去。江洪因是一辆载重的汽车,特意把冰如引到司机的座上坐着。汽车转了几个弯,奔上最有名而又最长的中山北路。柏油路面,还是那般平整,车轮子很快地滑过去。但眼睛向外看去,情形就大变了,很远的距离,有一两盏电灯,隐在暗空里,且电灯上有黑罩子罩住,那灯光只是猛烈地向路面上照着。路两边的店户,黑沉沉地关闭着,却不见有一家开了门或窗户。除了岗位上的警察而外,行人是很稀少,往日那成串奔跑的汽车,这时全没有了。偶然有一辆汽车过来,却看到两个穿军服的人,很严肃地挺了腰杆子坐在里面,那车子过去了,又可以很久地不遇到什么,冰如心里像火烧一般,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情绪。糊里糊涂地,觉得车子停在一座城门洞口上,这才知道到了挹江门,电灯下,见一排军警直立着,江洪由行李堆上跳下了车子,和一位宪兵说了几句话。他上了车,车子又开了。冰如觉得车外的路灯,已格外稀少,马路两边,也很宽阔,一阵阵的寒风,由车侧吹了过来,便有了水浪声,原来到了江边了。

车子停在两三棵高大的柳树下,江洪已开了车门,低声叫道:“嫂嫂,已经到了。”冰如推开车门出来,见前后左右,有四五辆车子停着,行李箱子乱七八糟,堆了遍地。这里便是江岸,星光下看到活动的水浪影子渐渐向远,是一片渺茫的景象。星光在天幕上,像一个圆盖,盖在水面上,昏沉沉的看不到什么。江岸下有两三盏灯光,隐约地看到三只小划船系在岸边。岸上人便陆续地将物件向小船上搬。江洪道:“嫂嫂,你可以先上船去,留王妈和黄君在这里看守着行李。东西很多,不到半夜也搬不完,你何必坐在江岸上吹西北风呢?”冰如也正要先到船上去看看,还未答言呢,王妈便道:“太太,你就先去吧。到了这里,我那颗总是高悬起来的心,现在算是落下去了。”江洪是想得很周到,已把随身带的手电筒按亮,走在前面引路。冰如随了这灯光走下江岸来,江洪首先跳上船去,伸过一根竹篙子来,因道:“嫂嫂,你仔细着,这小船在江面上,可不像在玄武湖里。”冰如扶了竹篙,顺着电光,上了小船,船上已先有几个人在等着,并不再运上一件行李,就向江心开去。到了这时,冰如也不再有什么顾恋,对着岸上,暗暗地说了一声:“南京,再会了。”船在黑暗中飘摇着,眼前看不到什么。船头所对的地方,有三五星灯火在水面闪动,渐近了那灯火,江面现出一个庞大的影子,到了轮船边了。小船靠近了,轮船上掩蔽着的灯火,已缓缓现出,人声也跟着喧杂起来,果然是上船来的人已不少。江洪引着她上了船,见虽是一只航行长江的中型轮船,但所过之处,都是行李堆塞着,人就坐在行李上。她爬过了许多行李堆,走到二楼,江洪却把她引进了大餐间,因道:“我对上司说明了,因为孙兄是在前方作战的军人,对嫂嫂特别优待,和几位上司的眷属在一处。”冰如见这大餐厅里,很稀落的,只有七八个人坐着,也没有堆什么行李,靠窗户的长软椅上,有人展开了铺盖,想起来是很舒适的。

江洪正待介绍着她和两位太太认识,冰如看到了舱壁上挂的画,哎呀了一声。江洪道:“你有什么事吗?丢了东西?”冰如道:“我非上岸去一次不可!那小船没有开吗?”说着,就向舱外走了来。江洪见她面色变红了,想到一定是有了珍贵物品丢在岸上,就跟着她一块儿出来。冰如道:“江先生,我一定要进城,趁着明日天亮出城,当然还可以赶上这只船。”江洪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没带来吗?”冰如道:“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极不要紧的东西,可是我非带出来不可。”她一面走着,一面说。江洪道:“既然如此,我护送嫂子进城吧。”冰如道:“那不必。我赶不上这只船,我一个空人,坐火车到芜湖去,也许追得上,江先生有公事,赶脱了船,那责任太大。”江洪道:“那么,我护送嫂嫂上了岸再说。看看汽车都走了没有?”冰如不作声,只是忙着走。江洪越是看得这事情严重,只好跟了复回到小划子上,催了船夫,赶快拢岸。在小船上,冰如默然无语,船上没灯,江洪看不到她的脸色,却料着她在静默中一定是十分焦躁的。船到了岸边,冰如在船上就叫起来道:“王妈,我那个橡皮布袋,挂在楼上墙上的,你带来了没有?”王妈道:“那个装相片的橡皮袋吗?是呵!里面还有先生留下来的一把佩剑。”说着话,冰如已上了岸,问道:“你带来了没有?”王妈道:“没有带来,这个袋子是太太很留意的,我以为太太总会带着的。”冰如道:“就是心慌意乱,抢了出城,把这东西丢了。”王妈道:“袋子挂在墙上,大门是锁着的,丢不了,我回城去拿一趟吧。”冰如道:“你回城去拿一趟吗?可是拿着了东西,能不能赶上这条船却是问题。”王妈听了这话,就不作声了。

江洪这才知道冰如所要去拿的,不过是一只装相片的橡皮袋,因问道:“那袋子里,除了相片,还有别的吗?”冰如道:“里面还有一柄旧的佩剑。本来他这柄剑是佩带有年了。因为上司奖送了他一柄新的佩剑。他说故剑不可忘,就交给了我。这次回来,他又对我说:‘这剑是军人魂,这个交给你随身保留着,彼此的精神就永远照顾着。’我若丢了这柄故剑……”江洪道:“对的对的,应该取了来。我今晚是不能离开这里,恐怕还有事情和船上人接洽。我可以在明日早上到城里来接嫂嫂。”冰如道:“那不必,若是走岔了路,那更要耽误事情了。不要紧,我赶不上船,我会坐明天十点钟的早车赶到芜湖去。”说到这里,这里停了两辆卡车,都轰隆轰隆地响着机件,预备回到城里去,其中一辆,就是原来坐出城的。江洪便重托了那个姓黄的,护送冰如到家。冰如对于堆在江岸上的十几件行李,都没有介意,只在黑暗中叫了一声王妈,好好地照应东西,车子就开了。

进城回到家门口,和同车的黄君,讨了半盒火柴,下车开着门进去,点了灯。这虽然还是数小时以前离去的旧家,然而楼上楼下东西凌乱,屋子里并不见第二个人影,自己踏着满地碎纸烂布走上楼梯,就听到每一移步,楼板轰然有声,这就反映着这屋子里空气凄然。手举了一盏煤油灯,走到楼上卧室里,首先看到白粉墙上,还挂了只小小的橡皮布袋。那佩剑的白铜柄,在袋口上露出了一截,心里先放下了一块石头,于是将灯放在桌上,把布袋取了下来,就站着把袋里的东西检点一番,正是一样不曾短少。捧了志坚一张武装小照看时,见他向人注视,嘴角正带了三分微笑,心里也就想着:我总算对着这小照不用惭愧了。一场惶急,这时算是消除了。可是这个家里的细软是搬空了的,回了家了,倒反是没有了睡觉的所在,因之提袋捧灯,就下楼在沙发上躺着。这巷子里还有一个岗警,半夜看到这屋里有灯光,他就来敲门。冰如开门出来,他将手电筒对她照了一照,失声道:“孙太太走了的,怎么又回来了?”冰如道:“我是来拿我们孙先生佩剑照片的,明天一早走。”此话言明,巡警也就走了。冰如东西拿到了手,便又惦记着江边上的事,不知道江岸上的行李可完全搬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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