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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9 20:3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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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蝶飞飞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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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猎杀

完美猎杀试读:

楔子

洞穴深处,一只巨大的蜘蛛悄悄潜伏着。

它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危险,肢体开始在火坛与岩石制造的阴影里幽幽祟动。随着一股轻风袭入,巨蛛轰然崩裂,散为无数只小蜘蛛,后者潮水一般向四周退去,慢慢地,黑暗中浮现出一张枯槁的脸。

借助火坛的光线可依稀分辨,那儿原来坐了一位老者,皓发苍髯,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巨蜘不过是弱光引起的错觉罢了,老者佝偻的身子塑造了巨蛛的躯壳,两侧的发辫形成了弯曲的触角,至于巨蛛七支八棱的腿脚不过是他衣服的皱褶。

但小蜘蛛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发现有人进入了这口洞穴。来者带入的风引得火苗左右飘摆,而老者的脸一动不动,直到那股风扑上他的脸面时,才缓缓撑开眼皮。

来者向他躬身道:“按您的吩咐,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老者的脖颈微微前倾,用嘶哑且干瘪的嗓音发布了一条指令。他的语速很慢,舌头缠满了蛛丝一样含混迟钝,但任务清晰目标明确:“我要一场完美的猎杀。”

来者接令后匆匆离去,飘忽的火苗渐渐停止摆动。老者缩回脖子,双目重新闭合,无数小蜘蛛开始蜂拥而上,不一会儿便淹没了他的脸颊。第一章(七根手指)

刀锋从咽喉划下,皮肉缓缓绽裂。

这是一具在防腐液中浸渍数百年的古尸,虽然保持了完整的形体,但肌肉早已不再富有弹性。因此,刀锋下划时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整个过程寂无声息。

刀锋至小腹收起。体腔完全敞开,里面拥挤着一件件枯萎了的脏器。通过暴露的器官可以看出,尸体为男性,与平日里这座手术台上其他被解剖者所不同的是,他脸上扣着一副金色的狼头面具,尖耳、菱目、长嘴,三分诡异,七分狰狞。而且,面具边缘与皮肤连接得严丝合缝,就像与生俱来一样。

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但从左耳垂那颗含金量十足的饰物不难判定,他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贵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手生了七根手指,其中无名指和小拇指间的两指相对短小且肤色黝黑,通过反射光线的强度可知其质地非常坚硬。那二指枯瘦弯曲、尖利如勾,仿佛天生的杀人利器。

依次取出心脏、肺叶、肝、脾、肾等脏器简单查验,又从胃部提取部分内容物,放进准备好的托盘,走向不远处的检验台。忽然,解剖室的灯熄灭,黑暗中只剩下一束从窗外射入的月光。在那微冷的光线里,法医怔怔地站着。并非因为陡然降临的黑暗失去了方向感,而是他在认真倾听。

他听到身后传来软物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仔细辨别像是人的脚步,但非一步一步地走,而是拖着地逶迤行进。等他得出这个答案的时候,沙沙声已在身后停下。随之,有只冰凉的手耷在他肩膀上。黑暗中人的感官异常敏锐,隔着衣物他也能觉察到,那手指不多不少正好七根。

他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了,极度的惶惑中,那只手缓缓向上移动,最后握住了他的喉咙。就在此刻,他发现窗外有一张年轻的脸,正耽在窗台上朝屋内观望。他认得,那是他在省公安大学任教时最为器重的学生。刚刚萌生出求救的念头,忽然有两根坚硬锐利的东西刺入他的咽喉,与此同时,手中的托盘坠落在地,“咣当”的脆响淹没了他浑若梦呓的呼喊。

窗外那张脸仍然没有离开,她淡漠地看着他被猎手拽着猎物一样拖向手术台。法医绝望了,他瞪大惊恐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扼杀自己的凶手。尸体俯在手术台边,面具一侧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敞开的体腔里仍“啪嗒、啪嗒”地滴落液体,但这并不影响他撕开猎物的衣服,拾起那把锋利的手术刀,从他的咽喉切下一直划到小腹,继而一件一件取出他的内脏。

末了,尸体慢慢摘下脸上的面具,冲着法医阴森森地笑了笑,然后把脸转向窗外-----“啊!”萧栎从床上猛坐起来,四周一片漆黑,但她还是准确地摸到了床头的开关。橘黄的光线顿时充满整个房间,同时也照亮了她额头上的涔涔汗珠。是个噩梦。十二年来,她时常在做这同一个噩梦,已经数千次站在解剖室的窗外,看着她的老师被这样杀死,场景每每相同内容始终如一。如果说有变化,就是面具下的那张脸越来越清晰了。

几分钟后,萧栎的喘息渐渐平定,但汗水却迟迟没有退去,倒不是梦里的场景过于恐怖,而是她在担心这个噩梦会预兆着什么。就像谣言传多了会变成真实一样,她害怕噩梦做多了也会遭到印证。虽然她做过警察,是个标准的唯物论者,现实中也没有任何噩梦被印证的迹象,可她就是无法消除这种忧心。

说到这个噩梦,就不能不提到十二年前那桩震惊全市的文物盗窃案。她清楚地记得,案发当天是1998年3月13日,大约晚上12点多的时候,她值完班刚回到家,就被大队长罗凯召回局里,说接到群众举报,有犯罪团伙正在梓平市西郊盗窃一座辽代古墓。

接到任务大家立刻开赴现场,没想到对手是有备而来,个个手中有枪。为避免硬磕减少伤亡,警方对其包围后先进行了劝降。也许是对古墓里的东西志在必得,也许还有其他罪孽自知国法难逃,犯罪分子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强硬。

警方先派出代表与之周旋,后抓准机会先发制人,除反抗最烈的头领被当场击毙外,其余9名犯罪分子全部拿下。警方缴获95式自动步枪9支,77式转轮手枪2支,包括洛阳铲、绳索、电机、鼓风机、排气扇、防毒口罩、对讲机等各类盗墓工具37件,还有越野吉普两辆。

奇怪的是,规模庞大的古墓里未见任何金银宝器,也没有发现墓志铭,只有一口漆皮斑驳的红色石棺,棺内有很多黏糊糊的液体,呈茶色,浸渍着一具身材高大的男尸。尸体戴着一幅金色的狼头面具,这增加了大家对墓主身份的好奇,但一番努力,谁也没能将面具取下。

在清理遗体的时候,人们意外从死者身上发现一块拳头大的古玉。玉的造型非鹰非燕,受棺液浸渍多年污浊不堪,然而就是这样一件东西,后来成为那场战斗中最大的战利品。但当时人们并不知道它的重要性,因为它实在不起眼。真正吸引大家目光的是尸体本身,这不单单指他脸上扣着副神秘的面具,更多因为他的左手生了七根手指,其中二指怪异得令人发毛,以至于有人怀疑,它正悄悄发生尸变。

出于职业的敏感,警方认为古尸可能死于谋杀。为验证这个猜测,同时也从保护文物的角度考虑,警方派专车将石棺连同棺内尸体一起送回梓平。后经市文物局同意,警方请法医对尸体进行解剖,而主刀的正是在萧栎梦里死了数千次的老师高法正。某日,萧栎偶然从窗前经过,目睹了解剖台上的场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成为后来噩梦不止的根源。

至于那块古玉,后来被文物局鉴定为国宝级文物,此案因此倍受关注。案子到这里是个完美的段落,可惜不是结局,因为事情很快发生了转折:一周后,那块古玉在从梓平市文物局送往北京的途中被劫走,就在同一天,那具古尸亦在梓平市博物馆被盗。警方一番力拼,只从几个内奸和亡命之徒身上找回一些丢失的面子。

毕竟只是一个噩梦。高法正老师目前活得很好,依然坚守在他热爱的岗位上。因此,萧栎的嘴角微微往上挑了挑,用艰涩的笑来安慰自己。

看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凌晨四点。萧栎裹上睡衣,轻轻打开对面的房门:儿子侧着脑袋在床上睡得正熟。掩好门,她倒了一杯开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慢慢吹着杯口升起的热气。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可她没有丝毫睡意。

窗外呼啸过七八辆警车,警笛在寂静的夜里尖锐刺耳,但对于做过警察的萧栎来说,倒有几分亲切。她走近窗前,看到最后一辆警车从楼下的路灯里闪过。“又发生了什么事?”萧栎自言自语。虽然每天都会发生刑事案件,但这种大规模的出警,上次发生的时间估计得追溯到十二年前了。警笛令她有些心驰神往,可现在她已经不再是警察,而是省公大任教犯罪心理学的讲师了。

忽然,桌上的手机铃响了,这种比警笛更为熟悉的声音却让她打了个寒噤。她弯下腰拿过手机喂了一声便不再讲话,身子也在沙发的上空停住,直到听筒嘟嘟了好几秒钟,才挂掉电话。

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复杂,有惊愕,有悲伤,有迷茫,还有几分释然。说“释然”也许有些残忍,可对她来说,这件事的发生就好比头顶上悬了一块石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惶惶不安中,突然“噗通”一下砸上脑袋,虽然剧痛难忍,但终于释然。

你猜得没错,高法正死了。

高法正死在自己家里,而不是他工作的法医室,这个与梦中不同的细节令萧栎略微感心安。

高法正的寓所位于城市北郊,离萧栎的住处约二十几公里。作为局里奉献多年的老员工,高法正本有资格入住家属楼,可他婉拒了领导的好意,和老伴在北郊买了套50来平米的小房子,说这样住着自在。几年前老伴儿去世,女儿从国外回来参加完母亲的葬礼又匆匆离去,从此剩他一人寡居。萧栎之前在局里上班的时候常去探望,后来转入公大任教,加上操心孩子的学业去的渐渐少了。

梓平是个中小规模的北国城市,萧栎开着她那辆白色的皇冠Royal,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便冲出霓彩闪烁的市区。车到“翠坪山庄”公墓附近不得不停下,因为路中央横出一块告示牌,蓝底白字写着:前方道路维修,请绕行。

萧栎轻皱眉头,打起方向盘原路折回。忽然“砰”的一声,像有东西撞到了车尾,与此同时,后车镜里闪过一个黑影。她心里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下车查看,结果未见异常。回到驾驶室,她继续调转方向返至岔口绕上另一条道,七八分钟后,她的车停在了高法正居住的小区门口。

这是个面积不足两万平米的小区,高矮错落着八九栋风格过时的建筑,小区周围十分空旷,东面是片未开发的荒地,西面毗邻一个胎死腹中的楼盘,南面不远是“翠坪山庄”,北面倒有点人气,但也需走上一两公里才能抵达那座村庄。小区门口已经停了两辆警车,周围站着几个看客,正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

萧栎下车,关好车门,向门岗和留守在车外的警员出示了证件,然后在那帮看客的目送中走入小区。高法正居住的那栋楼下也站了不少人,见萧栎过来,便停止议论,看着这个留着齐耳短发、身披白色风衣,样貌出众、气质不凡、目光凛然、步伐干练的女子,或许摄于她那强大的气场,竟纷纷后退自动让开一条道。

萧栎目不斜视穿过人群,顺楼梯上到四楼,见两名警员正驻守在高老师的房门外。“嫂子来了-----”其中一名年纪较长的警员迎上来。或许意识到不妥,那警员又迅速纠口道:“不好意思,应该叫您萧老师。嘿嘿,总改不了这个称呼。”“谢谢你通知我这个消息。”萧栎简单客套了一句,径直去推门。警员连忙把她拦住:“这会儿不行,蒋队在里面呢,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门没有上锁,已被萧栎推开一条缝,透过这条四五公分宽的缝隙,她看到了客厅里的一部分场景。至少从她看到的那部分内容里,没有想象中的满目混乱和遍地狼藉,除了沙发翻在地上外,其他物品依然摆放整齐。高法正的尸体就歪倒在沙发边,他穿着睡衣,脸面朝上两手摊开,表情没有明显扭曲,尸体旁边也无大滩血迹,这让她紧绷的大脑神经再度获得一定松弛。

她还看到一位警官模样的男子正蹲在尸体旁边,拖着下巴凝眉沉思,一位痕迹勘察人员似乎刚刚完成某项工作,躬下身向他低声汇报着什么。“警方正在勘察现场,请退回去!”值守门外的年轻警员伸出一只胳膊,态度相当坚决。年长的警员白了同伴一眼,压低声音道:“萧老师,还是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萧栎缩回了手但没有离开,接到电话急急奔来,就是要看高老师最后一眼,表达自己的同情和哀思,她还希望能在第一现场了解真相、掌握证据,怎甘心被这样拒之门外?尽管她知道硬闯进去不合警方的规矩。

听到异响,警官转过头来,他的目光与萧栎撞到了一起。值守门外的两个警员都注意到,萧栎的肩膀颤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但只是片刻的迟疑,很快她就将视线顶了回去。就在她再度抬起手的瞬间,那位警官也发话了:“让她进来吧。”

年轻警员把一双鞋套和一副手套递给萧栎,后者只接了手套,戴好后跨进门里。在她看来,鞋印具有多一性,不是判断物证的有力证据,指纹才是唯一的,更主要的是,那位警官本身也没戴鞋套。

萧栎在高老师身旁蹲下的同时,警官站了起来,把视线转向墙上一个相框,稍作巡回,锁定其中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已略微发黄,背景是省公安大学的教学楼。主角有三个,高老师站在中间,那时候的他远比现在年轻,顶多四十岁的样子,笑得一双眼睛眯了起来。一男一女分立两侧,年约看上去约20出头,各自一身警服,虽然没戴警帽,却依然英姿飒爽、朝气蓬勃。

警官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转过身看向萧栎:昔日的女主角容颜未改,而当年那个男生-----他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就在这时,萧栎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再次碰撞。“畜生!”萧栎未吸收对方眼睛里的特殊信号,此刻,她还沉浸在失去恩师的悲痛里,她望着对方,口气却像是在自语,“我一定要亲手抓到这个凶手!”警官点点头,他只是认同案件的性质,并非真的希望对方参与破案。沉吟片刻,他透露了案件的恶劣程度:“加上高老师,已经死六个人了。”“什么?”萧栎挑尖了眉毛,随即想到几十分钟前规模庞大的出警。“一夜之间,死了六个人。”警官面色沉重,对他来说是这是一个巨大的耻辱,而他却偏偏强调了这个耻辱,“具体点讲,是三个小时之内。”因为愤怒,他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毕露,拳头也握得喀吧直响。萧栎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两个人共同沉默了片刻。“蒋毅。”萧栎终于喊了他的名字。“嗯?”警官将挪开的视线移回来。而萧栎却咽下涌到嘴边的话,一番思虑,她最终还是改变了说辞:“呃,我是想问问,目前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蒋毅眯起眼睛,他在案发以来的每个细节中搜寻答案:“据目击者称,凶手带着一副金色的狼头面具,此外,死者喉部均发现两个指洞。”萧栎瞪大双眼,垂下头望看向高老师的脖颈。只见其咽喉处一片淤青,中间留有两个深浅不一的小洞,周围的血液已凝固成暗紫色。

这回你猜错了。高法正之死确系谋杀,但两个指洞并非致死原因。

这点,熟络医学的萧栎不难看出来,自然也没能瞒过蒋毅的眼睛——作为梓平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长,他拥有丰富的断案经验。“高老师近两年身体一直不大好,他有高血压,腿脚不太灵便,局里本打算让他提前退休,可又怕挫伤他的情绪,所以让他做了法医方面的技术顾问。近半年来,他直接参与的任务非常少,实质处于半离休状态。”蒋毅再次蹲下身,从沙发边揭起一片沾着泥巴的纸钱前后翻看,嘴里的话却并未停下,“眼下的情况表明,高老师死于急性脑出血。这种病死亡率极高,但可防可治,高老师是学医的,他完全知道如何排除隐患规避风险。”“诱发脑出血的因素主要有三个,一是剧烈活动,而是饮酒过度,三是情绪激动,在我印象里高老师是不喝酒的,只偶尔抽烟;案子发生在深夜,高老师的身体条件也不允许有什么剧烈活动;只剩下第三种可能,即遭受强烈的精神刺激,比如——惊吓。”萧栎接住蒋毅的话坎认真做着分析,“显然,凶手是有备而来,他选择了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在受害者心理与生理状况最为薄弱的时候,突然出现给予致命一击。”

蒋毅把那片纸钱交给痕迹勘察人员,后者接过看了看,装入随身的证物袋。“接着说下去。”蒋毅望着萧栎,目光里透着赞赏与鼓励。“通过高老师的衣着、死因,以及摔倒的位置与角度推断,案发经过应该是这样的。”萧栎坦然迎接了对方的赞赏,尔后以她特有的逻辑思维深入剖析道,“凌晨两点左右,高老师起夜如厕,睡眼惺忪中,无意发现卫生间的窗户上有一张脸。在这种状况下,即便是正常人,也会产生极大惊惧,对于一个患有高血压的老年人,其造成的冲击可想而知。”“事实上,恐怖的能量远不止于此,因为高老师看到的是一张狼头面具。十二年前,他曾对一具辽代古尸实施解剖,尸身便戴有一副金色的狼头面具,那副面具,很多当事人都有印象,但给他造成的记忆比任何人更要根深蒂固。在极度的惊骇下,高老师本能地往客厅里退,由于腿脚不灵便,才在卫生间到客厅的通道上留下这条擦滑的痕迹。凶犯跳窗而入,步步进逼,高老师在退却中撞上客厅的沙发,并被摇晃的沙发带翻在地,由此引发急性脑出血而当场死亡。”“很好。”赞誉过后,蒋毅抛出一个刁钻的疑问,“凶手兵不血刃地做了案,且没有留下脚印和指纹,可谓干净利落天衣无缝。至此,他应该功成身退才对,可他却没急着走,而是趁受害者断气之前,匆匆在其喉部留下两个指洞。如此前后矛盾,其目的是什么?”“应该在暗示什么东西。十二年前那具辽代古尸?”萧栎摇摇头:“如果要造出厉鬼杀人的假象,他完全有机会把场面做得更加逼真,他也完全具备这样的能力,可眼下的情景却像是他故意卖出的破绽。这个-----我一时还弄不明白。”蒋毅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该问题也正是他刚才为之沉思的内容。

蒋毅的电话来了,来电者名字为韩觉。蒋毅翻出手机问:“那边情况怎么样?”话筒传来的声音很小,萧栎只依稀听到四个字:“匪夷所思----”在蒋毅通话的过程中,萧栎查看了高老师的厨房和阳台,等她从卧室出来的时候,蒋毅的通话已处于收尾阶段。蒋毅看着表对话筒说:“现在五点二十,六点钟到会议室碰一下。”

通完电话,蒋毅站起身对门口那个年长的警员挑挑下巴:“王福胜,通知收队。”收队,意味着现场勘察结束,高法正的尸体将被送入殡仪馆,等着他的女儿前来料理后事。

蒋毅和萧栎先后走出高法正的住宅,一路上二人并肩前行,似有满腹话语却都又默默无言。小区门口,萧栎叫住准备上车的蒋毅,这次,她没有直呼其名,而是称其“老蒋。”如此亲切熟稔的称呼令蒋毅感到意外,怔了片刻才回过身,两人目光再次发生碰撞。

萧栎拉了下被风撩起的衣角,这个动作本身没有意义,却可以让她在四目相对中显得轻松自然无拘无束:“恭喜你晋升为刑警大队长。”蒋毅摘下帽子挠挠头发,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颇失风度:“都上任半年了,有点-----晚了吧?”萧栎又道:“也谢谢你今天没有固守原则。”蒋毅闻听,嘴角轻轻挑了一下。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样的表情跟他打破原则的几率一样稀缺。

在蒋毅看来,萧栎今天有些反常。更令他诧异的是,她居然做出比自己的笑容更为罕见的自责。萧栎:“今天的事你别介意,毕竟死者是我过去的老师。”萧栎向来行事高调锋芒毕露,是个比较清高孤傲的人,这种自责令蒋毅有点无所适从。因此,蒋毅紧起来,别看他平日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旦紧张起来,尤其是在女人面前紧张起来,就会变得口笨齿拙。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破案无数的侦查英雄,在风月方面其实非常低能,不然,他也不会断送那场被人视作完美的婚姻。几秒钟后,蒋毅颇为被动地应了句:“也是我的老师,不过,他在乎你更多些。”答案很累赘,不过这的确是他打破原则的理由。

想必大家早对蒋、萧二人的关系有所洞察,而事实也正如你们所想的那样。十几年前,他们曾是省公大着名的双子星,高法正则是教授他们法医学的讲师。

毕业后他们进入同一所警局,共同参与破获那桩重大文物盗窃案并双双立功。因为那桩案子,他们选择了相守一生,也因为那桩案子,他们又很快分道扬镳。双子星的光芒昙花一现,不少人为之叹惋。

今日,高老师的死对萧栎触动很大。她忽然觉得,生命实在太脆弱了,谁都拿不准自己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人至终途,所有的理想、信念、金钱、荣誉都将变成过眼云烟,所有的爱、恨、情、仇也都将化为一抔黄土,死亡面前,还有什么荣耀放不下,有什么恩怨解不开呢?何况他们之间那点事连恩怨都谈不上。

蒋毅在萧栎迷离的视线中上了车,警车闪着灯离去。直到周围看客都散尽的时候,萧栎才挪开步子,走向自己停在路边的座驾。拉开车门,她发现副驾驶位杵着个黑影,昏黄的路灯穿透窗子,映出半颗金色的狼头。

十几分钟前还在讨论的杀人凶手赫然出现在自己车里,这令萧栎大为震惊,她记得很清楚,离开的时候车门是锁着的,他是如何进入车厢的呢?

戴面具的家伙一动不动,似乎给她充分的时间思考这个疑问。几秒钟后,萧栎终于恍然:来高老师家的路上经过“翠坪山庄”时,车尾像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也许就是对方故意搞的鬼,然后趁她下车查看,悄悄打开车门钻进了她的后厢。

萧栎推测出这个答案的同时,那张面具亦慢慢向她转过来,唇腭突出眼窝深邃,一双尖耳闪烁着诡异的金属光泽。“让你受惊了吧?”黑影开口了,是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她的普通话有些生硬,带有浓重的肃康口音。“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我车里?”萧栎厉声问道,她看了一眼尚未走远的警车,突然加重语气,“如果警察知道你自投罗网,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对方的声音里带着冷笑:“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杀人凶手?”不等萧栎回答,她又说:“你是不会出卖我的,因为你需要我的帮助。”萧栎跨进车厢,坐上驾驶位,然后关好车门。伸手去开前厢的灯时,发现它已经被破坏了,于是她用愠怒的目光扫射对方。“我讨厌光亮,它令我感到昏沉和烦躁。”黑影慢吞吞地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解,“黑暗则会使我保持清醒和宁静。”“邪恶的东西都见不得光亮。”萧栎再次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想要干什么?”黑影迎着她的目光,语气里有几分挑衅的意味:“你做过刑警,还研究过心理学,你猜猜。”

萧栎牢牢盯着那张狼头面具,目光穿过眼窝里的黑暗,顺着迂回的脉络悄悄抵达对方灵魂深处。“你看到了什么?”黑影被盯得颇不自在。“一个猎杀者的冷血和凶残,一个投机者的贪婪和自私,还有----”萧栎顿了片刻,靠近对方说道,“一个犯罪者的忐忑和恐惧。”黑影发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栗,她用急切的否定来掩饰自己的心虚:“撒谎,你什么都看不到。”

萧栎淡然一笑:“一个心理学研究者,从不只依赖眼睛做出判断。”黑影不甘屈于下风,她绕开这个话题,以期重新掌握主动:“你很聪明,可那些警察却不知好好珍惜,真替他们感到遗憾。不过这样也好,少了一个无辜的牺牲品。因为,一场精彩的狩猎游戏已经开始,所有猎物都必须死,而我把你划到了猎杀的目标之外。”

萧栎轻蔑视之:“狂妄自大,自欺欺人。”“听着!”黑影打断她的批评,“凡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凡是我们猎杀的目标,还没有一个能够逃脱。我找你,是想给你一个生存的机会儿,别不识抬举。”话已至此,萧栎也不再跟她斗嘴皮子,直截了地问:“那就说说吧,要我怎么跟你合作?”黑影松出一口气:“我就说嘛,你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萧栎强忍怒火,她完全可以用学过的那些擒拿格斗的功夫将其拿下,可她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看到了黑影搭在窗边的右手,它有七根手指,其中无名指和小拇指之间的两根坚硬弯曲锐利如勾,指尖挑着一盾形囊袋,尽管光线非常暗淡,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儿子十岁生日时她给买的平安符。

她的脑子里设想过各种类型的交易,但眼下的状况却是始料不及的。萧栎有些按耐不住:“你把我儿子怎么样了?”黑影反而慢条斯理下来:“你住的那栋楼起了大火,为不殃及你的儿子,我安排人把他带了出来,怕他孤单,还找了个熟人陪伴。——你不打算跟我去看看吗?”萧栎立即发动汽车:“他现在在哪儿?”

银白色的皇冠Royal,像条桀骜不驯的白色幽灵在黑夜里快速穿梭,大约八九分钟后,抵达了那座名为“翠坪山庄”的公墓门口。

轿车减慢速度,萧栎注意到,离入口不远的牌坊下杵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旋转车灯,光柱顿时照亮一老一少两张面孔。老的年约六十,肤色暗晦、形容枯槁,若非时不时地抖一下腮帮,肯定会被认为一具干尸,他的右脸似乎受了伤,还在不断往下淌血。少的十岁左右,那身形体貌分明是一个缩小版的蒋毅,只是气质里依稀透出孤傲和倔强,这点同萧栎相近,他正挣开老者的束缚,冲车灯的方向仔细张望。

轿车在绿化带边停下。萧栎跳下车,只往前走了几步便停在那里。车灯从她背后映射,形成一幅黑色的剪影,尽管线条粗略轮廓简单,却足以让那孩子兴奋喊起来:“妈妈,妈妈!”老者腮帮抖得更紧,呈现出喜忧难辨的神色。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现场并无凶手的同党,这一老一少为何不逃脱,非要乖乖待在那里?就让萧栎来回答这个问题吧。她此刻站在离牌坊十来米的位置,那一老一少就在牌坊下,而牌坊周围百余平方的范围内聚集了大大小小近万只蟾蜍,包括绿化带、台阶、停车场,摩肩接踵比比皆是,它们纷纷昂起脑袋,鼓着硕大的眼睛,以向心的方式把二人团团围住。

车灯的亮光使那些蟾蜍产生骚动,它们互相拥挤着,无数肉囊在摩擦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颗颗丑陋的脑袋在明暗交织的光影里显得狰狞可怖。蟾蜍本身不是什么可怕的动物,对人无法构成威胁,可再普通的东西一旦数量多了,也会造成要命的麻烦。就好比身上爬了一条蜈蚣,我们可以轻松弹去,如果是一万条蜈蚣,那鹿死谁手就很难说了。

如果贸然驱赶,触怒了那些蟾蜍,必然会导致蜂拥反扑,想想近万只蟾蜍铺天盖地而来的场面吧,就算你能杀出重围暂时捡一条命,那些粘在身上的白色浆液也会迟早让你毒发身亡的。话收回来,即便那些蟾蜍不会发起攻击,你有勇气从那些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活体动物身上踩踏过去,拖着软脓脓黏糊糊的残肢离开现场吗?

这一老一少进不得退不得,所以形成眼下的僵持局面。对萧栎来说,如果眼前是成千上万的人,她或许还能找到一个迂回退敌的办法,可面对的毕竟是近万只蟾蜍,竟也一时束手无策。

雨季早过,况且附近并无河沟渠塘,怎拥来这么多的蟾蜍?而正是这群小东西,客观上充当了案犯约束人质的帮凶。

此时,又一个黑影站到了车灯前面,它披着一件宽大的黑斗篷,斗篷随风飘摆如同巨鸟展开的羽翼,它在萧栎身旁停留了片刻,径直走向被遭受围困的一老一少。那些蟾蜍似乎非常惧怕,纷纷往后退却以避开它的脚步,等长长的斗篷从空中拂过之后,所有的蟾蜍全部消失了。

黑影走到一老一少跟前,扫了一眼老者,用右手挑起孩子的下巴,转头对萧栎说:“他长得可真像他父亲。这么好的孩子,要是被火烧死该多可惜。”

孩子倔强地拨开她的手。黑影似乎被震怒,将两根尖若铁钩的短指探向孩子的咽喉,只差半公分就要碰触到他的皮肤时,突然感到手腕一麻,迫于那股强劲的力道,黑影倒退几步,斗篷随之在风中打了个旋,顺手一摸,掖在腰带间的平安符已被搜走。

萧栎出现在儿子跟前,她右臂保持着攻击的姿势,左臂把儿子揽在怀里:“雯雯别怕。”孩子受到惊吓,嗓子里有些抽噎,但最终没有哭出声来。老者则微微向她躬了下身,沉着嗓子叫了声:“萧老师。”萧栎瞥了他一眼:“曾叔,你怎么会在这儿?脸上的伤怎么回事?”老者怯怯地看了看黑影,垂目而不敢言。

黑影拍了下巴掌:“早就听闻警界的玉娇龙不单长得漂亮,而且身如闪电功夫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放心吧,我是不会伤害他的,否则,我何必辛辛苦苦把他救出来。”虽是简单交手,萧栎却感觉到对方功力深不可测。方才那个上撩的动作,她几乎倾尽全力,可对方却只是虚晃一招,且在遭到反击时退得并不狼狈,倘若一对一挑战,真的未必有全胜把握。

同时,她还注意到,曾叔身上一股怪异的味道,咸咸的、腥腥的。而黑影身上似乎也有一种味道,甜甜的、涩涩的,与曾叔相比味道要浓一些。现在,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后者似乎正在替代前者。

萧栎顾不上纠缠这些细琐疑窦,她拉起儿子喊上曾叔:“我们走。”“站住。”黑影叫住她,“我把你排除到猎杀名单之外,又救了你的儿子,你还没对我作出回报呢。”萧栎示意曾叔将儿子先带到车里,然后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你想要我怎么回报?”

黑影上前几步,将嘴巴靠近她的左耳:“你前夫,也就是蒋大队长的宅院有间密室,那里面有我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他父亲死的时候留下两把钥匙,蒋毅有一把,另一把就在你那儿。”

萧栎果断回绝:“什么密室我不知道,钥匙早就丢了。离婚快十二年,我没必要老惦念着别人家的东西。所以,你的这个要求恕我无能为力。”黑影在萧栎背后绕了半圈,嘴巴俯向她的右耳:“好好想想,那么重要的东西一定不会丢的。”萧栎刚要起步,又听到黑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需要提醒你,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应该知道,我们无所不能。”

是的,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但萧栎还是给予正义的震慑:“既然这么说,我也需要提醒你一下。天道昭昭善恶有报,别把自己的路走绝了。”“谢谢你的忠告,我等你的消息。”黑影不以为然地回敬道。萧栎丢下一句“好自为之”,拉开前车门钻进去,“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轿车向前开了不到五十米就不得不停下。此刻天已微明,不用车灯曾叔也能看清,不远处聚集了数千只蟾蜍,它们不仅覆盖了整个路面,而且正勾肩搭背设起一道半米高的生物路障。

趁萧栎犹豫的功夫,有几只蟾蜍跳到挡风玻璃上,还有两只从窗户跳进来,被曾叔捉住狠狠扔了出去。“妈妈,怎么办?”儿子趴在母亲肩头,显然,他被这阵势吓呆了。萧栎关闭车窗,脚下猛踩油门,车轮飞旋,载着一具钢铁身躯炮弹般射出,肉体路障应击而塌,无数蟾蜍血肉横飞,红红白白的浆液糊满轿车窗户,大大小小的尸块被甩上车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第二章(百足蝍蛆)

蒋毅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那是一夜未眠的缘故。六个小时前,他刚结束一个电话会议,五个小时前,他在值班室看望值守夜班的同志,四个小时前,他陆续接到多起群众报案,并安排紧急出警,三个小时前,他在高法正的死亡现场,一个半小时前,他跟韩觉案就案情状况碰头,一个小时前,他在向上司汇报工作,而两个小时后,也就是上午九点,还要参加专案组的筹备会议。

刚才他在食堂简单吃了早饭,回到会议室本想小憩片刻,却发现没有一丝睡意,最后坐在镜子前,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自个儿。

36岁的他不算帅气,但绝对是一个你看他一眼就能永远记住的人。他的面部轮廓基本以直线勾勒,就连眼角和嘴唇的弧线也转折得刚劲有力;他的头发根根竖立,什么时候看起来都精神抖擞;他的嘴唇结实饱满,平日话语不多却句句铿锵;他的鼻子挺拔峻直,能够给人以信任和亲和,最有特点的是他的眼睛,虽然不大,却锐利逼人,那频频射出的精光,仿佛能够穿透一切物体,与他对视五秒钟,你就会感到可能会被摄走魂魄。

如果看过他和萧栎以及高法正那张合影照,其实你会发现,现在的他和十几年前并没有太大变化。之所以他认为自己老了不少,那是年岁有加给他的错觉。请不要误会,十几年容貌不变并非完全褒义,就像蒋毅,二十不到就长了一张三十岁的脸,这可不值得你羡慕。还记得萧栎对他的称呼吧?正因为他比同龄人看上去多那么一点点“沧桑”与“成熟”,才会被同学们包括萧栎戏称为“老蒋”。

蒋毅的父亲是个商人,二十年的打拼为蒋家积累了雄厚的资产。母亲是个中学教师,由于生蒋毅的时候难产,虽然保住了命,却导致今后不能生育,所以蒋家只有蒋毅这么一个儿子。

作为蒋家的独生子,父母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期待,不单竭力为他提供优越的生活环境,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规划以后的发展道路。父亲含辛茹苦半辈子,特别希望儿子能继承自己挣来的产业,可蒋毅从小对经商之类的并不感兴趣,倒是对荧幕里的警察极为崇拜。

逢年过节,别的小孩都希望得到时髦体面的新衣,好玩有趣的礼品,他却每每只要一身警服,玩具也局限于警车、手枪之类,他喜欢警察的威严和正义。蒋毅的这种偏好令父母十分忧心,因为他的爷爷就做过警察,在执行一次缉毒任务时牺牲。如果这颗独苗再有什么闪失,将来到了地下可没脸见蒋家的列祖列宗。

蒋毅9岁那年,母亲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母亲的死对父亲打击很大,很长时间无法摆脱失去爱妻的痛苦。那段时间,父亲把产业交给助手打理,天天躲在房间里发呆。后来,父亲终于走出阴影,但对蒋毅的期寄变得更高,他开始拼命给儿子灌输经商之道,同时盼着儿子快点长大,早日做自己的接班人。

蒋毅是长大了,但越来越执拗,越来越有主见。18岁那年,他背着父亲报考了省公安大学。为此事,父亲气得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起初,父亲还幻想着儿子考不上必会知难而返另谋他途,不料录取通知书如约而至,父亲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努力完全失败。

蒋毅结婚的时候,父亲给他和萧栎在市区繁华地段买了套房子,自己仍住在西郊的老宅。怕儿子不接受这份好意,他在办理产权的时候用了萧栎的名字。萧栎是个明白人,她知道公公并非胳膊肘往外拐,而是在向儿子昭示有钱的好处,告诫他:什么权利、名誉、地位那都是虚的,钱才是最重要的,有钱就能通达一切。

然而结婚不到一年,蒋毅和萧栎便匆匆选择了离婚。当时萧栎已经怀孕2个月。父亲千般挽留,可执拗的萧栎坚持要分手。父亲一番辛苦,最终努力的结果是,萧栎勉强同意留在新房,蒋毅搬回西郊的老家。蒋毅知道父亲的苦心,他这是在为他俩以后的复合留下后路。毕竟,做爷爷的不希望孙子一出世就没有爸爸,更不希望他改名换姓认旁人做父。

可惜蒋毅和萧栎均是要强的人,都不愿退上一步,转眼十二年过去,至今未有复合迹象。萧栎的父母常年在国外工作,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儿子随他母亲的姓,名为萧雯。为给儿子更好的生活环境,萧栎曾想离开梓平到国外去,可最终没走成,毕竟这个城市是她学习和工作过的地方,这里有她所有的社会资源生活记忆,当然也包括那份曾经被人视作完美的爱情。

离婚之后,蒋毅很少回西郊老宅,因为工作原因,他大多时间待在局里。当时的刑侦大队长罗凯为他敞开方便之门,在局招待所安排个房间供其长期居住。直到半年前,也就是蒋毅升任刑侦大队长之后,有了独立的办公室,才从招待所里搬了出来。

办公室是个套间,他在里间稍加改造放了张钢丝床,购置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又买了面镜子挂在外间的墙上,这样方便整理仪容,现在,办公室变成了他的临时住所。

大概从六年前开始,蒋家的产业开始走下坡路,父亲身体不好,没有精力继续打理,于是变卖大部分产业,只留一家古董店保持经营。近几年,父子关系略有缓和,但平日仍很少交流。

前年夏天,父亲患了帕金森症,古董店也不得不变卖。虽然积极治疗,但病程还是发展很快。去年冬天父亲病重,托曾叔给蒋毅打了电话。蒋毅匆匆往医院赶,不巧路上遇到堵车耽搁了几十分钟,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

父亲把一串钥匙塞进儿子手里,攥住他的手竭力晃了两下。蒋毅知道,父亲在老宅有一间密室,但不知在哪里更没进去过。他明白,父亲这么做有两层意思:一,密室里面有极其宝贵的东西,不可掉以轻心,二,希望他和萧栎早日复合,一家人共享那笔财富。

从尊重的父亲的角度考虑,蒋毅硬着头皮去见了萧栎,顺道看看好几年未见的儿子。不想萧雯对他非常冷淡。理所当然的,萧栎也拒绝了那把象征着退让和妥协的钥匙。但蒋毅没有灰心,他最终通过邮寄的方式送进了萧栎的住宅。

今日,蒋毅与萧栎在高法正的死亡现场不期而遇,当他因为愤怒握紧拳头,左手伤口迸裂血液浸透手套的时候,对方的眼睛里流露出近些年少有的温情。虽然很隐蔽,但被他捕捉到了。尤其对方那声“老蒋”,勾起了之前的种种回忆。以上正是导致他在镜子前发呆的原因。

忽然,蒋毅的眉毛皱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触痛了他敏感的神经。他举起左臂,右手摘掉左手那只手套,露出被纱布层层缠绕的手掌,而那些纱布已被鲜血浸透(受伤原因以后再讲)。盯着自己的左手,蒋毅的嘴角忽然笑了一下,与从窗外照进的阳光相比,那笑容显得萧瑟晦暗、冰寒刺骨。

从抽屉里取出一小瓶治疗外伤的药,刚准备揭开纱布,门突地被人敲响。蒋毅停下手,沉着嗓子问了声:“谁?”“是我。”门外传来一个苍老低哑的声音。蒋毅松了一口气,脊梁缓缓靠回椅子上:“进来吧。”

门开了,探入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曾叔?你的脸怎么回事?”蒋毅拧起眉毛,手中的药瓶也放下了。曾叔是沈阳人,打小跟人学得一手吹糖人的技艺,十五年前来到梓平,因拒缴保护费被几个市井流氓打成重伤。蒋毅的父亲可怜他,不但出钱替他治了伤,还把他收入家中雇为佣人。

这些年,蒋家里里外外的杂务全由曾叔打理,曾叔为人忠厚实诚、做事尽心尽责,颇受蒋家父子的信任和尊重。因此,见曾叔脸上有伤,蒋毅自然要给予非同一般的关心。

曾叔之所以没有清洗脸上的污血,直接从公墓那边赶到市公安局,就是要把受伤的脸给蒋毅看,——那是凶手让他带给蒋毅的口信。

凶手相当歹毒,用尖刀割下他右脸从颧骨到腮帮一长条肉,留下一条深达半公分的沟壑血淋淋地刺目。蒋毅一看那伤势,就觉得非常小可。而针对前者的疑问,曾叔以沉默验证了的确有坏事发生。

将门关好走到蒋毅身边,曾叔弓着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蒋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最后把目光扫回他脸上的伤口:“你上哪儿了?伤成这样怎么不去医院?”“我死不足惜,只是让雯雯受委屈了。”说这话的时候,曾叔浑浊的眼睛里已经老泪纵横。“雯雯?”蒋毅腾地站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这样的,早上我正打扫庭院,忽然闯进一个黑衣人,她叫我跟她走,我不从,她就拿刀割我脸上的肉。我实在没办法,只好跟她上了一辆轿车,在车上我见到了雯雯,孩子只穿了一件单衣,浑身打着哆嗦,看样子都被吓坏了。她把我俩带到翠坪山庄附近,那儿正在修路,于是她让司机走了,带我们步行到公墓门口的牌坊底下。”“她摘走雯雯脖子里的平安符,让我们老老实实等着,说一会儿有人来见我们。她走了之后,我本想带雯雯逃跑,却不知怎么回事,很快围上来几千只癞蛤蟆,你不知道那场景,真吓人啊----”曾叔瘪着嘴把自己受威胁、萧雯遭绑架,以及萧栎前往营救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蒋毅皱着眉毛,直到对方讲到萧栎母子脱离危险之后才略有舒展,他慢慢坐回椅子上:“那个黑衣人什么特征?”曾叔眯着眼睛:“----当时太紧张了没怎么注意,就记得戴了一副金色面具,是个女的。”“狼头面具?”思索片刻,蒋毅又问:“萧栎到了之后,她们都讲了些什么?”“黑衣人说,她把萧老师排除到猎杀目标之外,还救了雯雯,让她给予回报。”曾叔抓了抓头发稀疏的脑壳,“接下来我跟雯雯上了车,后面的话就没再听见。”

蒋毅垂下眼皮,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捻着下巴。曾叔小心翼翼地观察蒋毅,辨别对方是在思考还是在表达遗憾。忽然,蒋毅的眼皮猛地抬起,曾叔闪避不及,被他的目光狠狠刺中,浑身不禁为之一颤。“有句话或许我不该说,可想来想去却又不得不说。”曾叔期待地看着蒋毅,后者给出一个但说无妨的手势。“听说昨夜死了六个人,凶手还没抓到。还听说凶手一共五个,个个戴着狼头面具,能飞檐走壁,还懂邪术,凡是被他们盯上的一个也逃不掉。我想,我们碰上的就是其中一个。”曾叔舔了舔嘴唇,似乎讲出下边的话需要不少勇气:“依我看,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地绑架我和雯雯,肯定是你之前什么案子得罪了他们,他们才会来警告你、威胁你。”

说到这儿,曾叔停了片刻,但后者没有给出任何表示。曾叔只好继续讲下去:“这蛮疆之地民风彪悍,历来不乏贼匪出没,有的势力还相当庞大。他们睚眦必报、手段歹毒,为达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实在难缠得紧。如今有人瞄上我们,只怕日后不得清净,即便不会加害性命,也必然要实施敲诈勒索。我一个老头子无牵无挂什么也不怕,可若在萧老师和雯雯身上打主意,岂不让你受制于人甚至乱了大事?”

蒋毅紧绷的嘴唇忽然开启:“照你这么说,我得辞掉刑侦大队长这个职务,卸甲归隐,去过普通老百姓的安稳日子?”“趋吉避凶,人之本能嘛。”跟蒋毅相处多年,曾叔不可能不了解蒋毅的性格,而此时,他不知是惊惧过度一时头脑昏聩,还是护主心切有意犯颜极谏,居然趁着这个坎将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来者不善,与其针锋相对斗个两败俱伤,不如主动退上一步。你做了十几年警察成绩卓越,这个时候离开也算得上功成身退,丝毫不损颜面。离开这个危险的行当,重启你父亲的产业,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会很欣慰的。”

果然,蒋毅脸色阴寒如冰:“曾叔,你是在替人当说客吧?”“不不不!”曾叔赶忙否认,“我是真心诚意为你考虑,为蒋家着想啊。要是说错了什么,就当我啥也没讲。”

蒋毅从对方躲闪的目光里看到了欺瞒和张皇,不过他没再追究,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表示信任,然后扬起左手朝身侧划了一下:“去里间把脸洗洗,到楼下的医务室包扎一下吧。”

尴尬的曾叔巴不得赶紧离开,他哎了一声转过身,移出半步又停下,回头望着蒋毅,他似乎刚刚看到那条染血的绷带:“你的手怎么了?”蒋毅下意识地缩回左手:“没事,一点小伤。”曾叔又哎了一声,脚步匆匆钻入套间。

蒋毅从镜子里看着曾叔的背影,忽然他的眼睛被某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片黄色的纸钱,脏兮兮粘在曾叔的鞋后跟上。这种圆形方孔的冥币,三个小时前在高法正的死亡现场也看到过。这中间是巧合,还是有着什么联系呢?

曾叔洗完脸,从里间走出的时候,蒋毅已经给伤口上完了药,正在一层一层往左手缠着干净的纱布。“我打内线通知过了。”蒋毅对镜子里的曾叔说,“医务室的小张在等你,账挂我名下。”曾叔哦了一声,准备离开,蒋毅叫住他,指了指身旁装满了的垃圾篓:“帮我把这包垃圾带出去。”

曾叔爽快地答应了,他弯下腰把敞口的垃圾袋扎好,提起便走。等他走出房间之后,蒋毅才俯下身,从脚底捡起那片刚才被他用脚尖蹭下的纸钱,冲着窗户看了看,拧起眉毛若有所思。

曾叔躲在楼梯的转角处,见四下无人才打开那只垃圾袋,取出蒋毅刚刚换下的绷带,哆嗦着手慢慢展开,只看了一眼便脸色灰白。他将那条绷带揣进自己衣兜,重新扎好垃圾袋下楼。因为紧张,他的步子有些发飘,以至于不小心在台阶上跌了一跤。

丢掉垃圾袋,曾叔没有进医务室,尽管小张通过窗口在主动朝他打招呼。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曾叔直奔不远处的一个小诊所。但他也没有进那家小诊所,而是跑向小诊所旁边的一个水果摊。在小贩慵懒的视线里,他拿起公用电话机拨通一个号码,神色慌张地说:“喂,我是老曾,我要马上见你----”

深夜。

一条蜈蚣从阳台溜进卧室,顺着木地板爬过床头边的台灯基座,在灯罩的阴影里停留了片刻,又顺着地毯窜上床单的皱褶。

由于它在垂直攀行,速度比较缓慢,我们得以看到它完整的身躯。这是一条大约十二公分长的成年蜈蚣,黑褐色的脊背油亮光滑,无数细足复杂而灵巧地交互配合。攀至顶端,它似乎嗅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它的视线穿过薄毯的边缘,盯上半张女人的脸。女人似乎睡得不太稳,毫无征兆地翻了个身,另半张脸跟着转过来。通过橘黄色的光线,我们可以轻松辨出,睡着正是萧栎。

蜈蚣被这个翻身的动作惊了一下,脑袋甩出一条弧线,——它想逃跑。但它的身体却受到召唤一样一动也不动,因此,它很快掉回头来,稍作迂回便加快速度,悄悄蜿蜒向那张秀丽的脸庞。

它顺着薄毯的边缘攀上对方下巴,迅速游过她的嘴唇,沿着脸颊窜向前方那口敞开的洞穴,——那是萧栎的左耳。

萧栎醒了过来,感到脸上阵阵酥痒的她本能地用手拨了一下,蜈蚣落到床单上。受惊的小东西翻了个身,现出几分愠怒,居然昂起头冲她龇牙咧嘴。没等它完全亮出攻击姿势,就被对方抓过床头的空调遥控器厌恶地扫出视线。小东西终于感受到人类的无比强大,在撞到饮水机弹回地面之后,赶忙溜着墙角边缝仓惶逃走。

萧栎坐起身,右手仍握着遥控器,眼睛四处搜索,视线内没有发现第二只蜈蚣。她还是感觉不太放心,跳下床穿上拖鞋,从卧室到客厅,从厨房到阳台,再从书房到卫生间,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再发现那种多足动物,这才安心地坐回床边。放下遥控器,她把台灯调亮了些,灯光照亮了她额头上那层细密的汗珠。

对于蜈蚣这类相貌丑陋的动物,没几个人喜欢是正常的,但大多情况下还谈不上畏惧。萧栎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白天所见的一幕仍令她心有余悸。

当日早上,她带着儿子萧雯回到天祥小区,发现所住的那栋23号楼真的出了事。从17楼靠南的窗户开始一直往上到顶层21楼,外立面被熏得乌黑,显然发生了严重的火灾。她就住在18楼,远远望上去,阳台玻璃已被烧爆,护栏边的几盆花也全被烤焦了。

到单元楼上电梯的时候,碰到一位做保洁的大姐。萧栎问:楼上发生了什么事?保洁告诉她:1706的房主死了,惨得很,脑子都被蜈蚣吃掉了。萧栎很惊奇:蜈蚣怎么会吃掉人的脑子呢?保洁称她也是听别人讲的,说那人近两个星期老是头疼,折腾得班也上不了,觉也睡不安,到医院也查不出任何毛病。今天凌晨,房主跟他老婆吵架,最后动起了手,他老婆气急拿拖把照他脑袋上夯了一下,也不怎么的,他的脑壳忽然裂开,里面爬出好几百条蜈蚣。

萧栎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虽听闻过蜈蚣钻入人耳的事情,但也不至于进入颅腔吃掉大脑。要知道,从耳道到颅腔有着很多关隘,蜈蚣要想钻进去,必须发挥刨土掘石的功夫,这么一来,即便醉酒的人也会在剧痛中拼命自救,除非那人没有一点知觉。何况,人类颅腔的环境也不适合蜈蚣生存,更别说繁衍后代(两个星期,也不可能繁衍出几百只来),吃掉大脑则纯粹是无稽之谈。在她看来,这种说法无非是以讹传讹罢了。

那保洁的接着说:警察已经来过,到保卫处调取了这个月的红外监控资料,结果从视频里发现,昨天深夜,有个带金色面具的黑衣人,从阳台进入过1706的窗户。这个消息让萧栎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见萧栎被自己的话吸引,保洁很兴奋,继续绘声绘色地往下讲:他老婆被那群蜈蚣吓疯了,居然拧开液化气罐的阀门引火来烧,结果,蜈蚣没烧死多少,家具却被烧着了。那火烧得可真叫个厉害,来了好几辆消防车才把大火扑灭呢。当时是四更时分,很多人正在睡觉,等邻居和小区的保安发现的时候,他老婆已被当场烧死,家里的两个孩子也烧成了重伤,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1706那户就在萧栎的楼下,户主叫孙伟,在市博物馆上班。此人常戴一副近视镜,身材高挑五官清秀,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姑娘,很难理解,他这种人也会与人结怨,甚至于遭到谋杀(直觉告诉萧栎,孙伟的死必然跟带金色面具的黑衣人有关)。

电梯到17楼停下,梯门打开的一刹那,萧栎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了:她看到孙伟家的入户门口躺了一大片蜈蚣尸体,多数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有的还没死仍四处爬动,它们身上沾满了黏糊糊白浓浓的东西,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人类的脑浆。两名小区的保安正拿杀虫剂沿着楼道努力喷洒。适才那位做保洁的大姐快步走出电梯,提着扫帚和撮斗紧急加入清理的行列。

幸好电梯门很快关上了,要不然,萧栎真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吐出来。至于萧雯,他在母亲刻意的遮挡下根本没看到。回到家,萧栎发现屋里的地板仍是烫的,虽然阳台的玻璃被烧爆,但儿子的房间仍留有呛人的烟雾。至少从表面来看,黑衣人真的救了自己儿子。

当天清晨,萧栎让物业重新给阳台装了玻璃,自己带儿子上街吃早饭,然后开车把他送到学校。她叮嘱儿子,即日起,每天放学不要单独回家,无论多晚都要等她来接;除了她本人,不要接听任何人的电话;除非学校统一活动,否则不要跨出校门半步。

当天上午,萧栎接到了蒋毅的电话,那时她正在授课,顺手把电话挂掉,但后者很快把信息发来了。萧栎是在课间时分看到了那条表达关怀的信息,看完之后,她的拇指在“回复”和“删除”上徘徊了片刻,最终选择了删除。

当天晚上,萧栎带儿子去吃他最喜欢的糖醋鱼,回到家后,儿子连电视都没看便钻进房间睡觉。萧栎也感到十分困倦,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便沉沉睡去,直到被蜈蚣弄醒。

回想至此,萧栎又站了起来,刚才那番检查她好像忽略了一个地方。于是,她踢着拖鞋来到儿子门前,刚握住锁柄,忽地听到入户门发出“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人用拳头扣了一下门板。

此刻已深夜11点多,会是何人造访?正思量着,入户门又响了一声。萧栎走过去打开防盗门,却不见一个人影。她退回来把门关好,心里嘀咕着:从凌晨到现在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也许是过于疲乏造成的错觉吧。

刚转过身,门板又传来“砰”的响动,她就站在门旁,响声清晰而明确。再次打开门,有团黑影在她的眼角闪了一下,很快消失。她跨出房门,走到楼梯口,没看到任何东西。如果是人,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消失掉,何况电梯没开,也未听到下楼的声音,可不是人,又会是什么呢?

回房时,萧栎注意到门板上有一片巴掌大小的黏液,仔细观察,黏液在楼道的灯光下反射出类似血液那种暗红色。萧栎谨慎地用手指蘸上一点,放鼻子下嗅嗅,有一股淡淡的腥味,正低眉思索,忽然听到儿子屋内传来惊恐的喊叫-----推门进入,萧栎见儿子缩瑟在毛毯里,瞪大眼睛望着窗外。

借着月色,她看见一半人高的黑影正朝窗户上撞,它好像长了一颗沉甸甸的脑袋,其余部分都轻飘飘的,周身裹着一件细纱做的衣服,轻薄柔软不停随风翻卷。因此,它才会一边朝玻璃上撞击,一边变换着形状,而玻璃在撞击下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仿佛随时会爆裂。

萧栎打开房间里的灯,窗外的黑影受到光线照射,瞬时裂为几十块碎片,那些碎片在她打开窗户之前,像飞鸟一样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意料之中地,萧栎在窗玻璃的外层发现了一大片猩红的黏液。“妈妈,刚才那东西是什么?”萧雯从毛毯里探出半截身子,依然惊魂未定。出生于警察世家的孩子(萧雯的曾祖父和父亲都是警察),是要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坚强勇敢,可这并不能保证,他在午夜梦回一睁眼看到这番景象时不感到惊惶失措,毕竟他只有十一岁。“别怕,是蝙蝠。”萧栎拿抹布擦除窗外的黏液,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坐到儿子身边。她让儿子躺下,帮他盖好毛毯,然后用教师特有的专业与权威,对儿子展开一番有关蝙蝠的知识科普,以讲清原委消除恐惧:“蝙蝠是杂食动物,大多以花蜜果子为食,个别肉食者吃蚊蝇之类的小昆虫,有的还吃青蛙和鱼类,这些食肉蝙蝠对血腥味比较敏感,一旦嗅到,便会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是吸血蝙蝠吗?”萧雯眨动着疑惑的眼睛:“窗户上怎么会有血呢?”是啊,窗玻璃和门板上怎么会有血呢?其实,萧栎从看到门板上的血迹那一刻,就想到了戴狼头面具的黑衣人,就知道那来自对方的提醒与威吓,就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而已,此后此类恐怖事件还会越来越多,直到交易的最终促成。

但绝对不能跟儿子说这些,她必须找一个原因,既能充分说明问题,又显得真实自然、合情合理,最重要的是,能够切断他脑海里的恐惧联想:“你经常上网应该知道,地球的磁极目前正在发生转变。这会导致依靠地磁场导航的鸟类迷失方向,就像飞机的仪表突然失灵一样四处乱飞,在这种情况下,飞鸟撞到我们的窗户上并不稀奇,也许正是它们留下的血迹。”

萧栎认为自己是成功的,因为儿子皱紧了眉头,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必须在对方发出下一个疑问之前,彻底扭转他的惯性轨道,因此她转用母亲特有的温和与细腻嘱托说:“妈妈最近工作特别忙,怕往后不能及时到学校接你,所以想明天找一下你的班主任,安排你寄宿在学校----”“妈妈。”儿子忽然打断母亲的说辞,“你是不是害怕那个戴面具的女人?她以后是不是还会找你?”

萧栎的喉咙涌起一股气流:她失败了,儿子还是想到了她最为担心的那一层。可这口气萧栎终究没有叹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苦笑:儿子继承了父母最优秀的基因,十一岁的他已经拥有明形辨势的能力,不可能再像对付三五岁的孩子那样,指望一根指头就能蒙蔽他的眼睛。愕然之下,这两个疑问竟令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就在此刻,敲门声再度响起。但这次与之前的响声明显不同,前者音质低沉,力度散碎,回声虚浮,后者平实稳定,一听便知是巴掌拍在门板上所引起的震颤,甚至能够断定,来者是个体型彪悍的男子。

萧栎示意儿子不要声张,自己退出屋子关好房门,站在客厅里冲门口问了一声:“是谁?”门外没有传来回应。她警惕地抓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小心翼翼打开房门,见楼梯口杵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那人侧对萧栎,嘴唇前闪着红色的火星,大概正在抽烟。门声一响,楼道里的声控电灯亮了起来,黑影也跟着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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