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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9 17:3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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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文雨

出版社:当代中国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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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讲疏

人间词话讲疏试读:

编辑者言

在中外出版物中,有一类小书,篇幅短小,语言通俗,轻松可爱,如溪水中的松影,自有一种清简之美。以中国近百年著述为例,朱自清先生的《经典常谈》,笔力轻点,便勾勒出文史研究的通幽曲径。吴经熊先生的《唐诗四季》,笔意蹁跹,文采斐然,堪称才情横溢的学术佳作。吕思勉先生的《三国史话》,明辨故实,条分缕析,还原一个本真的三国。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概要》不啻为作诗填词的入门捷径……这些“小而可贵的书”,无一例外,都是以大手笔写小文章,虽然没有“大书”那般洋洋洒洒的旁征博引,但见肉见骨的精华,绝对令人受益匪浅。它们不因时间而消逝,历久弥新,书香满口,为一般读者可读、可懂、可藏。

丛书名曰“小书馆”,顾名思义,就是专门荟萃这类小书的一套丛书。其所收小书的标准如下:不限门类,不限年代,不限国家,只要有文化的积淀,可喜的文字,阅读的趣味,未出版或虽已出版但市面上版本极少,又或者已绝版多年的小书,均为“小书馆”所收之范围。尤其是很多绝版多年的小书,曾为读书人所喜爱,但堙没已久,难觅其踪。“前人之努力,无数心血,唯愿时光不能将其尽数埋没”。拂去这些书上厚厚的时间之尘,这也是“小书馆”最初的缘起。但书海茫茫,收不胜收,“小书馆”不求规模的宏大,不限时间的长短,不拘门类的均衡,只要得中意的小书,达到一定册数,且可编为一辑的,便会推出。“小书馆”所收之书,虽是小书,却是值得大观的。这套丛书的作者,很多为一派之宗,于他们各自的领域开山立派,影响着当时的思潮与风尚。诸如新理学的创立者冯友兰,中国民俗学之父娄子匡,与王国维、吴梅并称戏曲三大家之一的齐如山,诗书画印皆成一家风骨的白蕉,掌故学大师瞿兑之,数学科普大家刘薰宇,等等。还有一些作者虽然不如大师那样令人瞩目,但其著述同样会给我们耳目一新之感。

这些小书可谓是那些时代最具品质的文字,但它不是时髦的,也不是热门的,有的还是冷僻的。在此纷繁之世,出版这样的书,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读书一事,不合时宜,未必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学者、出版家傅璇琮说:“我觉得读冷僻书,犹如吃青皮橄榄,或喝毛尖绿茶,初似生涩,终有一种回味。不像赶时髦,趋热门,热闹一阵子,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剩下。冷能避俗。”不过“人各有心,不能皆合”,正如你喜青皮橄榄、毛尖绿茶,他却喜口香糖、可乐,或是其他别的东西,喜者自喜,厌者自厌,但这无妨,自然与社会原本就是多样性的。“小书馆”不敢期望众人的青睐,但求为这个时代依然还能沉浸在阅读中的读书人,提供几本可看的书,也就够了。

林语堂先生曾说,读书完全是个人享乐的一件事。这样看来,读书亦如吃饭、打牌、下棋、聊天、看电视等,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但迄今为止,书籍仍是人类最高级的精神活动的文字记录,关乎心智、成长、品位……如此,于闲暇之际,一壶茶,一册书,去寻得书中的乐趣,开始惬意的思想之旅,岂不快哉!

让“小书馆”与您结伴而行。“小书馆”编辑部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十六日

写在前面

138年前,王国维出生在浙江海宁盐官镇。88年前,还是那一个王国维,悄然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费人猜度的是,这位举世公认的大师,竟用其50年的有生之寿为世人荡起一片轻微的涟漪,留下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弃世遗言。88年一倏忽过去了,历史风云变幻,世事云诡波谲,除了解不开的谜,他还为我们留下了什么呢?

对于这位遗老,连一向苛以誉人的鲁迅,也说了“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这样一句话,陈寅恪更称其成就“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今天,新时代的我们则称他为“中国近现代最杰出的学者”,“在文、史、哲诸方面都取得了划时代的成就”。褒扬、赞叹或者称颂,总被雨打风吹去,没有人会过多在意。提起这位瘦小嶙峋的大学者,投影在读者心底深处的,除了一个投湖的背影外,大概就是一册薄薄的《人间词话》了吧。

1908年至1910年间,也正是多事之秋。对王国维来说,先有夫人病故,后有光绪、慈禧接连下世,宣统帝溥仪登基,而革命之变也悄然隐伏。他自己忙于词曲考证,偶尔也写些序跋,《人间词话》就零星完成于此期间。全书尽言其主观感受和一己之体验,体例上并不丝丝入扣,而是一则一则写起,写到哪算哪,颇为松散。在内容上,所选之词亦有侧重,他点评百家,独不选李易安就是明证。此外,他在考证上也略疏于谨严,譬如“衣带渐宽”一句其实出自柳永,而并非欧阳修;又譬如“众里寻他”一句出自辛弃疾,“回头蓦见”应作“蓦然回首”,“那人正在”应作“那人却在”,此几处当为王氏误记。但瑕终究不掩瑜,《人间词话》的价值自在别处。

作为古典文学理论著作,近代以来极富盛名如《人间词话》者,还未曾有,关于这部书的注释、考证、研究,却是非常之多。大凡文学中人、古典诗词爱好者或文科学者,无不诵读此书。而王氏提出的三层“境界”,也已成为古典文艺美学集大成的理论,每有言《人间词话》者,则必少不了其“境界”论。

容我在此冒昧揣测,想来王国维先生当年写此书,或许未料到以后青史垂名,更不会有想当“最杰出学者”的心思,恐怕他也是兴之所至闲来试笔,无聊时偶而为之,少了许多考证时的谨慎和羁绊,条条框框少了,自然才会流露出心头之言,也才能言为心声。世事端的难意料,无心插柳柳成荫,不承想他无聊之时却做了有聊的事,倒是写出了一部旷世之作。

自王国维写出《人间词话》,其后20年间,掩于尘埃之中,不被学界所知。后有俞平伯标点本《人间词话》刊行,方有《人间词话》学术史的肇端。此后,在20世纪30年代前中期的北大讲坛上有两位学者讲授传播《人间词话》,一位是许文雨先生,一位是朱光潜先生。朱光潜自不必论,许文雨何许人也?许文雨,浙江奉化人,上世纪2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文科,是史学大家范文澜先生的学生,曾做过蒋经国的老师。1948年前后,沙孟海先生曾邀其为蒋介石整修蒋氏家谱,但他因不愿介入时局,于是推脱之。

许先生和蒋介石有着同乡之谊,但是淡泊于名利政治,宁愿在战火硝烟的时代寻觅一间窗明几净的斗室,专注于中国文论理论体系的董理。其《钟嵘诗品讲疏》、《文论讲疏》、《人间词话讲疏》、《唐诗集解》等一系列杰出的中国文学批评著作的问世,奠定了许文雨作为中国文论大家的地位和一生治学的方向。《人间词话讲疏》初版于1937年,是首次对全书进行疏理讲解的专著,于王氏论词之意多所发明,不仅是“创为”,而且有不少“创获”。当代学者彭玉平评价说:“整个三四十年代所有《中国文学批评史》著述无一将王国维《人间词话》列入研究物件的情况下,许文雨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和《宋元戏曲考》列为中国文论的殿军,这种从整个中国文学批评史角度对其历史地位的认定,比单纯的个案研究,更显出一种深邃的理论眼光。……许文雨从文学批评历史角度对王国维文论的慧眼拈出,其贡献当然是不容遗忘的。”

斯人已远去,没人能追得上,也无法追得上,他们只好带着那一代人的传统和旨趣渐行渐远了。

幸运的是,闲翻眼前许先生这本《人间词话讲疏》,得以望见他与王国维的相通、他们的传统和风致相通、他们的气节和学问相通,是故许先生讲王先生讲得好,疏朗有间,疏密有度,那样的相知才能称得上临水照花的解人吧。而今天,有心人如若能偷得浮生半日捧起来读一读,也算不负昆明湖的那朵涟漪,也算对得起高山流水的知己,可以相期了!林东林二〇一五年二月十六日

序言

余曩纂《文论讲疏》二十余万言,既付正中书局刊以行世矣。而局中同好复抽刊其中《人间词话讲疏》,以广其传,意至深也。因采掇王氏论词之说,以弁其端,曰:夫词之为文学,固亦不越夫作者之意与所作之对象,涵内藻外,以成就其体制。其上焉者,则意融于象,殆与庄生物我双遣之旨同符,而王氏则谓之意境两浑矣。其次则或以意胜,或以境胜,偏美之擅,亦各有当,然固非超卓之诣也。观夫五代以降之词人,独李后主、冯正中所作,神余象表,秀溢物外,为得于意境之深。北宋则欧阳公意余于境,秦少游境多于意。珠玉、小山,抑又其次。美成晚出,所贵仍在意境,以殿北宋一代。南渡词人,稼轩、白石,差足称述。若梦窗砌字,玉田垒句,雕琢敷衍,同归浅薄,此则惟文字是务之失也。历元迄明,斯道独旷。迨清初纳兰性德始以天才崛起,悲凉顽艳,意境至真。异夫乾、嘉以降之审体格与韵律者矣。盖王氏所主词之义界及其赏析之见略如是。其所自为,例如《浣溪沙》之词曰:“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挟丸公子笑,座中调醯丽人嬉。今宵欢宴胜平时。”《蝶恋花》之词曰:“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陌上轻雷听渐隐,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又曰:“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殆足以当意境两忘、物我一体之优誉乎!读者就其述旨与其自例,加以审思,则此书之义谛,已得其概要矣。二十五年岁暮许文雨识①

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①王国维,浙江海宁人,逊清遗臣,殁于民国十六年,谥曰忠悫。新刊《王忠悫公遗书》本收《人间词话》两卷。上卷曩曾单行,有靳德峻《注》,于本篇所引诗词,均录其全首,颇便初学。本书不更标靳曰出某原作云者,以其引文颇有讹误,故不敢惮烦,重检原书移录之。卷下尚无注本,由予创为,如有谬戾,敬俟君子。

②妙手造文,能使其纷沓之情思,为极自然之表现,望之不啻为真实之暴露,是即作者辛勤缔造之境界。若不符自然之理,妄有表现,此则幻想之果,难诣真境矣。故必真实始得谓之境界,必运思循乎自然之法则,始能造此境界。①②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①案由创造之想像,缔造文学之境界,谓之造境。温采斯德(Winchester)曰:“创造之想像者,本经验中之分子,为自然之选择而组合之,使成新构之谓也。”

②写实之境,谓之写境。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

①②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③④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①近刊冯延巳《阳春集笺》本载《鹊踏枝》(即《蝶恋花》)十四首,其第十二首(各本作欧阳修词)云:“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毛稚黄曰:“永叔词,‘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又且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词林纪事》谓:“泪眼”二句,似本唐严恽诗“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意。

②《彊村丛书》本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中,《踏莎行》云:“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宋翔凤《乐府余论》云:“《苕溪渔隐丛话》曰:少游《踏莎行》,为郴州旅舍作也。黄山谷曰:此词高绝。但斜阳暮为重出,欲改斜阳为帘栊。范元实曰:只看孤馆闭春寒,似无帘栊。山谷曰:亭传虽未有帘栊,有亦无碍。范曰:词本摹写牢落之状,若曰帘栊,恐损初意。今《郴州志》竟改作斜阳度。余谓斜阳属日,暮属时,不为累,何必改。东坡‘回首斜阳暮’,美成‘雁背斜阳红欲暮’,可法也。按引东坡、美成语是也,分属日时,则尚欠明析。《说文》:莫,日且冥也。从日在茻中(今作暮者俗)。是斜阳为日斜时,暮为日入时,言自日昃至暮,杜鹃之声,亦云苦矣。山谷未解暮字,遂生。”

③丁刊《全晋诗》卷六陶渊明《饮酒诗》第五首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苕溪渔隐丛话》卷三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又引蔡宽夫《诗话》评此二句云:“此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

④金元好问《遗山文集》卷一,《颍亭留别诗》云:“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壮美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①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②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①考自然界各物之存在,必有其存在之条件。然此物生存之条件,与彼物生存之条件,每呈现错综之状态,既有相互之关系,复有个别之限制。任举一花一草为例:凡此花草之种种营养条件,如天时、土壤、水分以及其他营养料等,皆无非此花或此草与一切外物之关系;而此花或此草又有个别之限制,以表现其各种之特征,如所具雌雄蕊之数以及显花、隐花、单子叶生、双子叶生等皆是。然此等并为生物学家之所详究,而为文学家状物时所略而不道者也。

②案此指写景文言之。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①“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

②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①《花庵绝妙词选》卷三云:“宋子京名祁,张子野所称‘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者也。”《玉楼春》云:“东城渐觉春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②《彊村丛书》本张先《张子野词》卷二,《天仙子》云:“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翠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①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②③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④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①《全唐诗》卷八杜甫《水槛遣心》第一首云:“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②《全唐诗》卷八杜甫《后出塞》第二首云:“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③《彊村丛书》本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中,《浣溪沙》第一首云:“漠漠轻寒上小楼,晓莺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④秦观《踏莎行》之句,已见前。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①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②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①宋严羽著《沧浪诗话》发为兴趣之论,盖融合钟嵘所谓胜语直寻及司空图所谓味在酸盐之外两说而成。羚羊挂角一语,出《传灯录》;“雪峰云:我若东道西道,汝则寻言逐句,我若羚羊挂角,汝向什么处扪摸!”按羚羊似羊而大,角有圆绕蹙文,夜则悬挂其角于木上,示无形迹可寻,以避患焉。

②清王士祯阮亭著《渔洋诗话》,标称神韵,以为天然不可凑泊。而翁方纲则讥渔洋所谓神韵,乃李沧溟格调之改称也。①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②③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①《全唐诗》卷三十二,《词》二,载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按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云:“唐词《菩萨蛮》、《忆秦娥》二阕,花庵以后,咸以为出自太白。然《李太白集》本不载,至杨齐贤、萧士赟注,始附益之。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疑其伪托,未为无见。谓详其意调,绝类温方城,殊不然。如‘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等语,神理高绝,却非《金荃》手笔所能。”

②《彊村丛书》本《范文正公诗余》、《渔家傲·秋思》云:“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皱水轩词荃》云:“庐陵讥范希文《渔家傲》为穷塞主词,自矜其‘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为真元帅之事。按宋以小词为乐府,被之管弦,往往传于宫掖。范词如‘长烟落日孤城闭’、‘羌管悠悠霜满地’、‘将军白发征夫泪’,令‘绿树碧帘相掩映,无人知道外边寒’者听之,知边庭之苦如是,庶有所警触,此深得《采薇》、《出车》‘杨柳雨雪’之意。若欧词止于谀耳,何所感耶。”

③《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载夏英公竦《喜迁莺令》、《注》云:“景德中,水殿按舞,英公翰林内直,上遣中使取新词,公援毫立成以进,大蒙天奖。”词云:“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吴礼部诗话》云:“姚子敬尝手选古今乐府一帙,以夏英公《喜迁莺》宫词为冠,其词富艳精工,诚为绝唱。”(亦见杨慎《词品》卷三)①②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③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①张惠言皋文《词选·序》云:“唐之词人,李白为首,而温庭筠(飞卿)最高,其言深美闳约。”《介存斋论词杂著》云:“皋文曰‘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信然。飞卿酝酿最深,故其言不恕不慑,备刚柔之气。针镂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

②《白雨斋词话》卷一云:“冯正中(延巳)词,极沈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

③刘融斋熙载《艺概》说。①“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

②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③试严妆”,殆近之欤?

①王国维辑温庭筠(飞卿)《金荃词·更漏子》云:“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②王国维辑蜀韦庄(端己)《浣花词·菩萨蛮》第一首云:“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③近刻冯延巳《阳春集笺》本载《菩萨蛮》九首,其第六首云:“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①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②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①王国维辑《南唐二主词·浣溪沙》第二首云:“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干。”

②冯延巳答中主,称其小楼一句。王安石以为“一江春水向东流”未若细雨二句。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①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②③④⑤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①周介存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王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飞卿即温庭筠,端己即韦庄。

②王国维辑《南唐二主词》李后主《乌夜啼》云:“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③王国维辑《李后主词·浪淘沙令》云:“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④《金荃》,温庭筠集名。

⑤《浣花》,韦庄集名。①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①案此“赤子之心”,谓童心也。与《孟子》所谓“赤子之心”不同。此说可以王氏他篇之文证之:《静庵文集·叔本华与尼采》篇引叔本华之《天才论》曰:“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盖人生之七年后,知识之机关,即脑之质与量,已达完全之域,而生殖之机关,尚未发达。故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其爱知识也,较成人为深;而其受知识也,亦视成人为易。一言以蔽之曰:彼之知力盛于意志而已。即彼之知力作用,远过于意志之所需要而已。故自某方面观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点观之,皆赤子也。昔海尔台尔(Herder)谓格代(Goethe)曰巨孩。音乐大家穆差德(Mozart)亦终生不脱孩气。休利希台额路尔谓彼曰:彼于音乐,幼而惊其长老,然于一切他事,则壮而常有童心者也。”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①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②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①尼采,德人,擅长哲学及艺术,富于破坏思想及革命精神,故其言如是。

②宋徽宗禅位于皇太子,被尊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靖康二年,北狩。《彊村丛书》本《宋徽宗词·燕山亭》云:“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①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①《花间集》十卷,后蜀赵崇祚编。①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②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③④”,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①近刻《阳春集笺》录《鹊踏枝》(即《蝶恋花》)十四首,其第十一首,王氏下文又称引之,兹录以示例。词曰:“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又冯氏《菩萨蛮》九首,上文已录注其第六首,可参观。

②《阳春集》载《醉花间》四首,其第三首云:“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按巢字,《词谱》作窠,《粟香室本》亦作窠),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京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③《全唐诗》卷七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诗:“幽人寂不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应物曾为苏州刺史,故人称韦苏州。

④《全唐诗》卷六收孟浩然断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注》云:“王士源云:‘浩然常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联诗,次当浩然云云,举坐嗟其清绝,不复为缀。’”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①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②”,但欧语尤工耳。

①欧九即欧阳修。《复斋漫录》云:“晁无咎(补之字)评本朝乐章云:‘欧阳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按此系前片。后片云:“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此等语绝妙。只一出字,自是着意道不到处。”

②近刻《阳春集笺》本载《上行杯》云:“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梅舜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①②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①此梅尧臣《苏幕遮》草结三句也。《词综》卷四录其全词云:“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按尧臣,字圣俞,作舜俞者,误。“春又了”之“又”字误作“事”,应正。

②《阳春集》载《玉楼春》云:“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①

人知和靖《点绛唇》,舜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②③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①《词综》卷四,林和靖《点绛唇》:“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②检毛晋刻本《六一词·少年游》三首,无一咏春草者。《词律》卷五收梅尧臣《少年游》、《注》引纪昀据吴会说,断此词为欧阳修作。盖咏春草也。词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更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③《阳春集》载《南乡子》云:“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今人笺云:“细雨湿流光,实本温庭筠《荷叶杯》‘朝雨湿愁红’,皇甫松《怨回纥》‘红露湿红蕉’而来。”刘熙载云:“冯延巳词,欧阳永叔得其深也。”①《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②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①《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②毛晋刻本晏殊(同叔)《珠玉词》载《蝶恋花》七首,其第六首云:“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采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①“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②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③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①《诗·小雅·节南山》第七章云:“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②丁刊《全晋诗》卷六陶渊明《饮酒诗》第二十首云:“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③冯延巳《鹊桥仙》(即《蝶恋花》)第十一首之句,已见前注。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①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②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①《彊村丛书》本柳永(初名三变,字耆卿)《乐章集》中卷,《凤栖梧》其二云:“伫立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②毛晋刻本辛弃疾《稼轩词》卷三,载《青玉案》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王引有异文,或由未展原书,仅凭记忆耶?

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①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①毛晋刻本欧阳永叔《六一词》载《玉楼春》二十九调,其第四调云:“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王引亦间有异文。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①②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①今人冯梦华,名煦,有《六十一家词选》。

②《白雨斋词话》卷六引乔笙巢云:“少游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情深,而言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彊村丛书》本《淮海居士长短句》上,《满庭芳》云:“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此词多浅淡之语,而味致甚永。(少游“寒鸦”、“流水”二语,出隋炀帝《野望》诗。见《升庵诗话》卷十)①

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②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①二句见《踏莎行》词,前注已录其全词。

②即“郴江”二句。①“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②③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①《诗·郑风·风雨》第三章:“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②四句见《楚辞·九章·涉江》中。王逸注:“垠,畔岸也。”朱熹注:“宇,屋檐也。”陈本礼云:“此正被放之所。”

③《全唐诗》卷二王绩《野望》诗云:“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王引间有异文。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

①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

②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惟东坡,后者惟白石,略得一二耳。

①按此数语见昭明太子萧统所撰《陶渊明集序》,言其辞兴婉惬也。

②按此数语,言其骨之奇劲也。刘熙载《艺概》卷三云:“王无功谓薛收《白牛溪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余谓赋之足当此评者,盖不多有,前此其惟小山《招隐士》乎?”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

①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①《艺概》卷四云:“周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不知终日意萦何所矣。”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①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②以“桂华”二字代替“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③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①《彊村丛书》本周邦彦《片玉集》卷之七《解语花·元宵》云:“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②按前于梦窗(吴文英)者,如张先《菩萨蛮》云:“纤纤玉笋横孤竹,”以“玉笋”代手,以“孤竹”代乐器。《庆金枝》云:“抱云勾雪近灯看,”以“云”“雪”代女子玉体皆是。是代字不必在梦窗后始多用也。

③《彊村丛书》本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上,《水龙吟》云:“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刘熙载《艺概》云:“少游《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讥之云:‘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语极解颐。”①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②③④’、‘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霸岸⑤’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⑥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①宋沈伯时名义父,撰《乐府指迷》一卷。

②《致虚阁杂俎》云:“唐天宝十三年,宫中下红雨,色如桃。”

③唐刘禹锡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又诗曰:“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独来。”

④《全唐诗》卷九,韩翃《寄柳氏诗》云:“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如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⑤霸岸,谓霸陵岸也。霸,一作灞。王粲《七哀诗》云:“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指此。《三辅黄图》云:“灞桥在长安,东汉人送客至此,手折柳赠别。名曰销魂桥。”盖桥旁两岸,多植柳树,故咏柳辄及之。《佩文韵府·十五翰》“灞岸”条下,引戎昱诗云:“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靳《注》又引罗隐诗云:“柳攀霸岸狂遮袂,水忆池阳渌满心。”(按此罗隐《送进士臧濆下第后归池州》句。)

⑥《四库·乐府指迷·提要》云:“又谓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箸等字,说发须用绛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

①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②有隔雾看花之恨。

①《彊村丛书》本周邦彦《片玉集》卷之四,《苏幕遮》云:“燎沈香,销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按《青玉案》调名,当为《苏幕遮》之误,应正。

②《彊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卷之四,载《念奴娇》云:“闹红一舸,记来时常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又卷之五,载《惜红衣》云:“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按白石二首,亦并咏荷花,其曰舞衣,曰红衣,盖用拟人之格,未若美成直抒物理也。①②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①《彊村丛书》本苏轼《东坡乐府》卷二,《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云:“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似,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②《词综》卷七章楶(字质夫)《水龙吟·柳花》云:“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①②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③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①《词源》卷下《咏物门》云:“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叔夏并举史邦卿《东风第一枝·咏春雪》、《绮罗香·咏春雨》、《双双燕·咏燕》诸词为佳例,惟不及东坡《水龙吟》。检《彊村丛书》本《东坡乐府·水龙吟》凡六首:卷一《水龙吟·赠赵晦之》一首。卷二载《水龙吟·闾丘大夫》一首,又《水龙吟·昔谢自然》一首。又《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一首。卷三载《水龙吟》一首,又一首旧题作“《咏雁》”。六首中咏物词仅《次韵》及《咏雁》二首,尤以《次韵》为工,词已见前。史邦卿(达祖)《双双燕》云:“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晚归,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②《词源》卷下《意趣门》,举姜白石(夔)《暗香》、《疏影》二首以为皆清空中有意趣。《暗香》云:“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旁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樽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疏影》云:“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二词均在《彊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卷之五。)

③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迎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早夕催人自白头。”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①”,“数②③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①《彊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卷之五,《自度曲》云:“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②《彊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卷之三,《点绛唇》第一首云:“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③二句见上引《惜红衣》词。“高树”一作“高柳”。①②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③④⑤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⑥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⑦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①萧统评渊明之诗,为抑扬爽朗,莫之与京。鲍照评灵运之诗,如初日芙蓉,自然可爱,曰爽朗,曰自然,即此所谓不隔也。

②汤惠休评颜延年诗,如错采镂金。盖病其雕绘过甚,即有胜义,难以直寻。此王氏所以谓之隔也。

③沈德潜评东坡诗笔超旷,等于天马脱羁,飞跹游戏,穷极变幻,而适如意中所欲出。赵翼评东坡之诗,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并足证东坡诗之不隔也。陈后山谓山谷学杜,过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沈德潜则以太生目之。过于出奇与太生云者,盖指摘其失自然之义。即此山谷稍隔之说也。《许彦周诗话》引林艾轩云:“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出去;若女子便有许多妆裹。此坡谷之别也。”喻苏爽黄涩尤显。

④丁刊《全宋诗》卷三谢灵运《登池上楼》云:“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宵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⑤丁刊《全隋诗》卷二薛道衡《昔昔盐》云:“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⑥《少年游》词全文,已见前注。“谢家池上”,用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句典;“江淹浦畔”,用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四句。谢江原作,皆妙见兴象,欧词则凿死妙语,意晦趣隔矣。

⑦《彊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卷之六,自制曲,《翠楼吟》云:“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次。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①“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②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③“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①《文选·古诗十九首》第十五首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②《文选·古诗十九首》第十三首云:“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悟。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渡。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③丁刊《全北齐诗》斛律金《敕勒歌》云:“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一流作者也。①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②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①剑南即陆游。

②萧统《陶渊明集·序》云:“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①②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①《艺概》云:“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

②《艺概》云:“稼轩词龙腾虎掷,《宋史·本传》称其雅善长短句,悲壮激烈。”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①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①按狂者进取,狷者则有所不为,虽非中道之士,而孔门固犹有取。苏辛之词,大抵皆具豪放之致,而白石之词,刘熙载譬诸“藐姑冰雪”,其与苏辛之异,亦犹狷之殊狂也。至吴文英(梦窗)、史达祖(梅溪)、张炎(玉田)、周密(草窗)及明人李开先(中麓)之词,大抵好修为常,性灵渐隐,亦犹乡愿之色厉内荏,似是而非。害德害文,不妨同喻。①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像,真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①四印斋刻本辛弃疾《稼轩词》卷四,载《木兰花慢》云:“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嫦娥不嫁谁留? 谁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间,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①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②“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①语见周济《介存斋论语杂著》。

②《艺概》云:“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①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②“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

①《梦窗甲乙丙丁稿》,毛氏汲古阁刻。

②《彊村丛书》本吴文英《梦窗词集补·踏莎行》云:“润玉笼绢,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①

梦窗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②玉田之词,余得取其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①《彊村丛书》本吴文英《梦窗词集·秋思》云:“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箑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 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云骖凤翼。叹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灯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②《彊村丛书》本张炎(玉田)《山中白云词》卷八,《踏莎行·跋寄傲诗集》云:“水落槎枯,田荒玉碎,夜阑秉烛惊相对。故家人物已无传,一灯却照清江外。 色展天机,光摇海贝,锦囊日月奚童背,重逢何处抚孤松?共吟风月西湖醉。”靳《注》云:“田荒当为田荒玉碎之意引。”①②③“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④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⑤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⑥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①丁刊《全宋诗》卷三:谢灵运《岁暮》,“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或作清)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或作易)催。”

②丁刊《全齐诗》卷三: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金波丽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朓字玄晖,南齐下邳人,与灵运等同为玄之后。

③杜甫《出塞》内句也,全诗见前。

④《全唐诗》卷五王维《使至塞上》云:“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一作衔命辞天阙,单车欲问边)。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吏(一作骑),都护在燕然。”王引偶有异文。

⑤纳兰容若《饮水词》卷上,载《长相思》云:“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⑥《纳兰词补遗》,载《如梦令》云:“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谓。”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①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②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①《四库提要》云:“《花间集》后有陆游二《跋》:其一称斯时天下岌岌,士大夫乃流宕如此,或者出于无聊。不知惟士大夫流宕如此,天下所以岌岌。游未返思其本耳。其二称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参看下卷“诗至唐中叶以后”条注②)。不知文之体格有高卑,人之学力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余。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晚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②陈卧子,名子龙,更字人中,号大樽,明松江华亭人。有《诗问略》行世(参看下卷“诗至唐中叶以后”条注②)。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解脱。一切文体所始盛中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①②词其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矣。

①《花庵》,词选名,宋黄昇编,凡二十卷。前十卷名《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始于唐李白,终于北宋王昂;方外闺秀各为一卷附焉。后十卷曰《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始于康与之,终于黄昇。黄昇,字叔阳,号玉林,闽人。

②《草堂》即《草堂诗余》,武林逸史编。词家有小令中调长调之分,自此书始。凡四卷。武林逸史不详何人。此书旧传为南宋人所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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