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波兰文学女王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成名作,魔幻现实主义拼贴出历史的斑斓大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10 06:3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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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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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波兰文学女王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成名作,魔幻现实主义拼贴出历史的斑斓大梦。)

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波兰文学女王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成名作,魔幻现实主义拼贴出历史的斑斓大梦。)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作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排版:一筒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2-01ISBN:9787220103735本书由后浪出版咨询(北京)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一首具体而又虚幻的存在交响诗(译序)易丽君

本书作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波兰文坛出现的一颗璀璨的新星。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她出生在波兰西部名城绿山附近的苏莱霍夫。一九八五年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一九八五年至一九八六年住在弗罗茨瓦夫市,自一九八六年起,迁居西南边城瓦乌布日赫,在该市的心理健康咨询所工作,同时兼任心理学杂志《性格》的编辑。一九八七年,她以诗集《镜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坛。此后常在《雷达》《文学生活报》《奥得河》《边区》《新潮流》《文化时代》和《普世周刊》等报刊上发表诗歌和短篇小说。一九九三年出版长篇小说《书中人物旅行记》,一九九四年获波兰图书出版商协会奖。一九九五年出版长篇小说《E.E.》。翌年出版长篇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受到波兰评论界普遍的赞扬,并于一九九七年获波兰权威的文学大奖“尼刻奖”和科西切尔斯基夫妇基金散文文学奖,从而奠定了她在波兰文坛令人瞩目的地位。也就在这一年,她放弃了公职,专心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发表了短篇小说集《橱柜》(一九九七)和长篇小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一九九八),一九九九年,她因这部作品再次获得“尼刻奖”。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起,她定居在离瓦乌布日赫不远的农村,成为乡情、民俗的守望者,但也并非离群索居,邈与世绝。她乐于与人交往,更喜欢外出旅游。作家迄今的成功,绝非评论界的炒作抑或幸运的巧合,而是由于她所受到的各种文化的熏陶,正规、系统的心理学教育,以及广阔、丰富的生活经验。这一切都为她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使她的才华得以充分地发挥。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波兰文坛发生了许多变化。官方文学和底下反对派文学的明显区别已不复存在。过去常见的文学主题,如爱国主义、英雄主义、造反精神等都曾是波兰社会意识生动的组成部分。随着制度的更迭,上述主题有所削弱。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作家独立性的首要条件,是保持批判的勇气,敢于坦言真理,敢于揭露政权的外来性和极权统治的弊端,敢于揭露社会生活中的阴暗面。这种批判精神展示了一种浓缩的波兰性,起了一种抵御外来性的防护铠甲的作用。但是这种波兰性在浓缩了波兰民族酷爱自由、敢于反抗强权的象征意义的同时,也阻碍了作品中的波兰人成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在冷战时期意识形态斗争的影响下,这种批判精神还不免带有派别的色彩,简单化的价值标准使得某些被以为是高尚的文学,却不一定是杰出的文学。

年轻一代的作家淡化历史,他们无需再为国家的不幸命运披上服丧的黑纱,他们从事文学创作不像前辈作家那样态度严肃,那样追求“文以载道”和“震撼效应”。他们拥有一种更轻松、自由的心态,把文学创作当成一件愉悦心灵的乐事,既让自己在编故事的过程中享受快乐,也让读者不费力气、轻松地接受。他们不屑于承担战后近半个世纪波兰现实里清算是非功过的使命。再者,清算文学在过去的地下出版物中,已可谓是汗牛充栋,在他们看来,重复不免意味着思想和艺术的贫乏。因此他们在回顾过往时,也是以一种幽默、调侃的口吻代替愤怒的控诉。他们希望扩大视野,独辟蹊径,去开拓新的创作题材。他们感兴趣的对象由“大祖国”转向“小组国”——也就是故乡,由“大社会”转向“小社会”——也就是家庭,从中探寻社会生活新颖的、建立在人性基础上,普通而同时也富有戏剧性和持久价值的模式。

他们善于在作品中构筑神秘世界,在召唤神怪幽灵的同时,也创造自己的神话。他们的作品往往是现实生活与各种来源的传说、史诗和神话的混合物。他们自由地随心所欲地利用神话和民间传说来表现他们所欲展示的一切人生经历——童年、成熟期、婚恋、生老病死。他们着意构想的是,与当代物质文明处于明显对立地位的,充满奇思妙想的世界。这类小说描绘的往往是作者将童年时代回忆理想化而形成的神秘国度,或者是作者记忆中老祖父所讲的故事里的神秘国度。小说里的空间——与当今贫瘠的、被污染了的土地及城市的喧嚣,或大都会的钢筋水泥森林大相径庭——流贯着一种生命的气韵,是人和天地万象生命境界的融通。每片土地都充满了意义,对自己的居民赐以微笑。它是美好的,使人和大自然和谐相处。它的美很具体,同时也教会人去跟宇宙打交道,去探寻人生的意义和世界万物存在的奥秘,就像是交给人一块神奇的三棱镜,透过它能识破天机,看到上帝,看到永恒。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长篇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上面提到的一些写作变化特点,都在这部小说中得到了具体的反映。

这部作品既是完整的现实主义小说,同时又是富有诗意的童话,是一部糅合了神秘主义内涵的现实主义小说。

作家在小说中虚构的世界名为太古。这是一座远离大城市、地处森林边缘,普普通通的波兰村庄。作者以抒情的笔触讲述发生在这座村庄的故事,重点展示了几个家庭、几代人的命运变迁。小说以人道情怀杂呈偏远乡村的众生百相,为读者营构了一幅幅鲜明生动的日常生存景观。一群不同性格、不同年龄、不同家境的人物,生息歌哭在太古,他们承受着命运的拨弄、生老病死的困扰和战争浩劫的磨练,在生活的甬道里直觉地活着,本真地活着。他们的喜怒哀乐都非常直露,他们的家庭纠葛都非常情绪化,他们追求幸福或燃起欲望的方式都散发着原始的气息,均为波兰百姓饮食人生的自然写照。显然,作者摄取的是她非常熟悉的农村居民生存的自然生态图景,但又并非简单地进行自然主义的再现。作者力图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把握其真实性情,并非直白地臧否人物、褒贬是非,而是以不拘一格的方式展示人生百态,或美丑叠现,或善恶杂糅,或得失相属,或智慧与残缺孪生,凡此种种,在不断的发展变化过程中相生相克,相映成趣。

小说中现实的画面和神话意蕴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太古虽然不大,却包含了成为一个完整世界需要的一切。太古不仅是波兰某处的一座落后村庄,同时也是一个“位于宇宙中心的地方”,或者可以说是自远古以来,便已存在的宇宙的一块飞地。它是天国的再现——虽是变了味的天国,是人类生存的秩序同大自然和超自然的秩序直接接壤的地方,是人和动植物构成的生机勃勃的有机体,是宇宙万物生死轮回、循环不已的象征。

太古既是空间概念,同时又是时间概念。太古是时间的始祖,它包容了所有人和动植物的时间,甚至包容了超时间的上帝时间、幽灵精怪的时间和日用物品的时间。有多少种存在,便有多少种时间。无数短暂如一瞬的个体的时间,在这里融合为一种强大的、永恒的生命节奏。太古的时间由三层结构组成:人的时间,大自然的时间(其中也包括,人的意识和想象力的各种产物的时间(如溺死鬼普鲁什奇和化成美男子跟麦穗儿交媾的欧白芷的时间),以及上帝的时间。这三层时间结构将叙事者提及的所有形象,所有现实和非现实的存在形式,完整地、均匀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一首既具体又虚幻的存在的交响诗。太古的时间,亦如宇宙的时间,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只是不断变换着新的形式,从形成到分解,从分解到形成,从生到灭,从灭到生,无穷无尽。

太古作为一座具体的普通的村庄,是个远离尘嚣的古老、原始、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神秘国度,在这里繁衍生息的人们过的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日子,自古以来就固守着自己独特的传统,自己的习俗,自己的信仰,自己分辨善恶的标准。在他们的想象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是他们通向外部世界不可逾越的障碍,这条界线之外的大千世界,对于他们不过是模糊的、虚幻的梦境。对于他们,太古处于宇宙的中心便是很自然的逻辑。

太古的象征意义在于,人们在心灵深处都守望着一个被自己视为宇宙中心的神秘国度。在快速变革、充满历史灾难、大规模人群迁徙和边界变动的世界上,人们往往渴念某种稳定的角落,某个宁静而足以抗拒无所不在的混乱的精神家园。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答波兰《政治周刊》记者问时曾说,她写这部小说似乎是出自一种寻根的愿望,出自寻找自己的源头、自己的根的尝试,好使她能停泊在现实中。这是她寻找自己在历史上地位的一种方式。

太古似乎包括了上帝创造的八层世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参与其中的活动。它发生了许多天国里才能发生的事,它东南西北四个边界各有一名天使守护。太古人们的姓氏也具有象征意义:博斯基的意思是“上帝的”,涅别斯基的意思是“天上的”,塞拉芬的意思是“六翼天使”,海鲁宾的意思是“上帝的守护天使”。然而,无论他们是天国的神圣家族也好,还是落入凡尘的天使也好,他们都未能超脱历史,他们的生活都打下了深刻的时代印记,他们的命运跟天下其他地方的人们的命运同样悲苦,只不过太古的人们几乎是以天堂的平静心态和坚忍、淡泊的精神忍受着自己的不幸。

作家正是把她笔下的人物放在大的历史背景下来审视的,透过生活在太古的人们的遭遇,牢牢把握住“时代印记”和“历史顿挫”。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历史进程,在小说中虽是尽量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它贯串了作品的始终,并以其残酷、无情的方式影响着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守护太古四方边界的天使,没能保住这座人间伊甸园免受时代纷乱的侵扰。上帝、时间、人与天使究竟谁是主宰,恐怕只有到知道世界全部过去和未来历史的游戏迷宫中去寻找答案了。《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作为一部长篇小说虽然篇幅不大,却具有任何一部优秀小说必须具备的特点,如鲜活的人物形象,流畅、个性化的语言,快速发展的情节等。作品中简洁精确,但经常不乏诗意的描述把读者带进一个奇妙的世界,字里行间随处可见的俏皮与机智,调侃与幽默,质朴与灵性,常使读者赞叹不已。许多神话、传说乃至《圣经》典故,似乎都是作者信手拈来,却又用得恰到好处,既丰富了人物形象,又渲染了环境气氛,使整部作品具有浓郁的神话色彩,笼罩着一种耐人寻味的亦虚亦实、亦真亦幻的神秘氛围。那些亦庄亦谐的隐喻,蕴藏着作家对当今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怀和忧虑,蕴藏着某种既可称之为形而上学的,也可称之为存在主义的不安。而对各种跌宕起伏的人生,篇中人物没有大喜大悲的情感爆发,有的只是一种深情的温馨和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哀愁,有的是一种剪不断的思乡情结。整部作品给人留下的强烈印象是它的统一性,是内容和形式、主观和客观、大自然和文化、哲理和日常生活、变化和重复的高度统一,宏观思维和微观思维、个人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的高度统一。没有脱离人的意识而独立存在的世界,也没有脱离大自然和存在永恒节奏的意识。因此可以说,这部作品虽是小制作,却展示了大智慧、大手笔。轻巧中蕴含着厚重,简约中包藏着复杂,宁静中搏动着力量,平俗中洋溢着诗意。细读之后,令人回味无穷。

这里奉献给读者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译本,是从波兰文原著翻译而来的。二〇〇二年九月于北外欧语系太古的时间

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

倘若步子迈得快,从北至南走过太古,大概需要一个钟头的时间,从东至西需要的时间也一样。但是,倘若有人迈着徐缓的步子,仔细观察沿途所有的事物,并且动脑筋思考,以这样的速度绕着太古走一圈,此人就得花费一整天的时间。从清晨一直走到傍晚。

太古北面的边界是条从塔舒夫至凯尔采的公路,交通繁忙、事故频仍,因而产生了行旅的不安宁。这条边界由天使长拉法尔守护。

标示南面边界的是小镇耶什科特莱,它有一座教堂、一所养老院,和一个由许多低矮的石头房子围绕的泥泞的市场。小镇是可怕的,因为它会产生占有和被占有的热望。太古与小镇接界的方向由天使长加百列守护。

从南到北,由耶什科特莱至凯尔采的公路是一条通衢官道,太古就位于官道的两边。

太古的西面边界是沿河的湿草地、少许林地和一幢地主府邸。府邸旁边是马厩,马厩里一匹马的价值相当于整个太古。那些马匹属于地主,而牧场则属于牧师。西面边界的危险之处在于骄奢。这条边界由天使长米迦勒守护。

太古东面的边界是白河。白河将太古的土地与塔舒夫分隔开来,然后拐弯流向磨坊,而边界则以草地和灌木丛中的赤杨林继续往前延伸。这个方向的危险在于愚昧,而愚昧又是源自于自作聪明。守护这条边界的是天使长乌列尔。

上帝在太古的中央堆了一座山,每年夏天都有大群大群的金龟子飞到山上来。于是人们把这山丘称为金龟子山。须知创造是上帝的事,而命名则是凡人的事。

由西北向南流淌的是黑河,它与白河在磨坊下边汇合。黑河水深而幽暗。它流经森林,森林在河水里映照出自己胡子拉碴的面孔。干枯的树叶顺着黑河漂游,微不足道的昆虫在河的深渊里为生存而挣扎。黑河常连根拔起大树,冲毁森林。有时黑河幽暗的水面会出现许多旋涡,因为河流也会发怒,并且不可遏止。每年暮春时节,河水泛滥开来,淹没了牧师的牧场,河水滞留在牧场上晒太阳,于是也就繁殖出成千上万的青蛙。整个夏天牧师都得跟黑河较量,要到每年七月末,泛滥的河水才会发善心导入自己的主流。

白河水浅,流得欢快。在沙砾地上流出广阔的河床,无遮无掩,看上去一览无遗。白河的水清澈得透明,纯净的沙砾河底映照出一轮明月。它仿佛是条巨大而光华灿烂的蜥蜴,在杨树林中闪烁着,顽皮恣肆地蜿蜒前行。它那调皮的游戏是难以预见的,说不定哪一年它会在赤杨林中冲出一座岛屿,然后又在数十年后远远离开树林。白河穿过灌木丛、牧场、草地。沙质的河床闪耀着金色的光。

两条河在磨坊下边汇合。它们先是并排流淌,犹犹豫豫,怯生生,彼此渴望亲近,然后就交汇在一起,彼此都失去自身的特色。从紧挨着磨坊的那个大喇叭口流出的河,变得既不是白河,也不是黑河。它成了一条大河,毫不费力地推动水磨的轮子,水磨将麦粒磨成粉末,给人们提供每日的食粮。

太古位于两条河上,也位于因两河彼此的想望而形成的第三条河上。磨坊下边那条由白河和黑河汇合而成的河,干脆就只叫河。它平静地,心满意足地继续向前流去。格诺韦法的时间

一九一四年夏天,两名穿浅色制服、骑着马的沙俄士兵来抓米哈乌。米哈乌眼看着他们从耶什科特莱的方向慢慢向他走来。炎热的空气里飘荡着他们的阵阵笑声。米哈乌站立在自家的门槛上,身穿一袭由于沾满了面粉而发白的宽大长袍,等待着——虽说他心知肚明这些大兵所为何来。“你是谁?”他们问。“我叫米哈乌·尤泽福维奇·涅别斯基。”米哈乌用俄语回答,完全符合他理应回答的方式。“嗯,我们这儿有一份意外的礼物要给你。”

米哈乌从他们手上接过一张纸条,拿去交给了妻子。妻子格诺韦法一整天哭哭啼啼,为米哈乌打理参战的准备工作。由于哭了一整天,她实在太虚弱,身心是那么地疲惫而沉重,以至于没能跨出自家的门槛,目送丈夫过桥。

当马铃薯的花凋谢,而在开花处结出一些小小的绿色果实的时候,格诺韦法肯定自己是怀孕了。她掰着手指头算月份,算出孩子该是五月末割第一批青草的时候怀上的。不错,正该是那个时候。现在令她伤心绝望的是,她没来得及把怀孕的事告诉米哈乌。或许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是某种征兆,说明米哈乌会回来;他必须回来。格诺韦法亲自管理磨坊,就像米哈乌在的时候所做的那样。她照管工人们干活儿,给送粮食来的农民开收据。她倾听推动磨石的水的喧腾和机器的轰鸣。面粉落满了她的头发和睫毛,以致她晚上往镜子跟前一站,从镜子里看到的是个老太婆。老太婆对着镜子脱衣服,研究自己的肚子。她躺到床上,尽管身边塞了好几个小枕头,脚上还穿着毛线袜子,可她仍然睡不暖和。因为她总是像赤着脚跨进水里一样进入梦乡,久久不能入睡。于是她便有很多时间祷告。她从“我们的天父”开始,念到“圣母马利亚”,最后到了睡意蒙眬的时候,她以自己所喜爱的对守护天使的祈祷来作结。她祈求自己的守护天使关照米哈乌,因为战争中的人或许需要不止一位守护天使。后来这祷告逐渐变成了战争的画面——简单又乏味,因为格诺韦法除了太古这个地方,不知还有另外的世界;除了礼拜六在市场上的斗殴,她不知还有另一个模样的战争。常常在礼拜六这一天,那些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走出什洛姆的酒馆来到市场,他们彼此揪住对方的长袍下摆,翻倒在地,在泥泞里打滚,滚一身污泥,脏兮兮,一副可怜相。格诺韦法想象的战争,就是这种在泥泞、水洼和垃圾中间的徒手搏斗,在这种搏斗中所有的问题都能一下子解决。所以她感到奇怪,战争竟然会持续这么久。

有时,她到小镇购物的时候,偶然听见人们的交谈:“沙皇比德国人更强大。”他们说。

或者:“到圣诞节,战争就会结束。”

但是战争既没有在圣诞节结束,也没有在接下来的四个圣诞节中的任何一个结束。

就在节日前的某一天,格诺韦法到耶什科特莱去采办过节的用品。她从桥上经过的时候,看到一个沿着河边走路的姑娘。那姑娘衣衫褴褛,赤着足。她那双光脚板勇敢地踩进了雪中,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小脚印。格诺韦法打了个寒噤,驻足不前。她居高临下望着那姑娘,在小手提包里为她找到了一个戈比。姑娘抬眼向上张望,她们的目光相遇。硬币落到了雪地上。姑娘淡淡一笑,但这微笑里既没有感激的表示,也没有欢喜的迹象,露出的是一排又大又白的牙齿,一双妩媚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是给你的。”格诺韦法说。

姑娘蹲下身子,用一根手指头温婉地从雪地里抠出那枚硬币,然后转过身子,默默地向前走去。

耶什科特莱看上去似乎褪了色。一切都是黑的、白的、灰的。市场上男人三五成群,都在谈论战争。许多城市遭到破坏,居民的财产都散乱地堆放在大街上。人们为躲避炮弹的袭击纷纷逃亡。妻离子散,兄弟分隔。谁也不知究竟是俄国人更坏还是德国人更坏。德国人放毒气,一挨着毒气眼就会变瞎。青黄不接的时候将是普遍的饥饿。战争是第一灾难,其他的灾难将随之而来。

格诺韦法绕过一堆堆马粪,那些马粪融化了申贝尔特商店门前的积雪。门上钉的一块胶合板上写的是:卫生保健品商店申贝尔特商店本店只卖一流产品:肥皂、漂白内衣的群青小麦淀粉和大米淀粉橄榄油、蜡烛、火柴杀虫粉……“杀虫粉”几个字突然使她感到恶心。她想起了德国人使用的毒气,眼睛一遇上那种毒气就变瞎。如果拿申贝尔特的杀虫粉去撒蟑螂,蟑螂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为了不致呕吐,她不得不一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太太想买点儿什么?”一个肚子挺得老高的年轻孕妇用唱歌似的嗓音问道。她朝格诺韦法的腹部瞥了一眼,笑了起来。

格诺韦法要了煤油、火柴、肥皂和一把新的棕毛刷子。她用手指去碰了碰尖尖的鬃毛。“过节我要大扫除,清洗地板,洗窗帘,清刷炉灶。”“我们不久也要过节,要净化神庙祈神赐福。太太是从太古来的,对吗?是从磨坊来的吧?我认识太太。”“现在我们两人已经彼此相识了。太太您的预产期在什么时候?”“二月。”“我也是二月。”

申贝尔特太太开始把一块块灰色的肥皂摆到柜台上。“太太考虑过没有,这儿周围都在打仗,我们这些傻女人干吗还要生孩子?”“一定是上帝……”“上帝,上帝……那是个优秀的账房先生,照管着‘亏欠’和‘盈余’项目,必须保持平衡。既然有人丧命,就得有人降生……太太这么漂亮,准会生个儿子。”

格诺韦法拎起了篮子。“我想要个女儿,因为丈夫打仗去了,没有父亲的男孩不好养。”

申贝尔特太太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送格诺韦法到门口。“我们压根儿需要的就是女儿。倘若所有的妇女都开始生女儿,世界上就太平了。”

两个孕妇都笑了起来。米霞的天使的时间

米霞降生的景象,在天使的眼中,跟在接生婆库茨梅尔卡的眼里完全不一样。总括来说,天使眼中的一切都与凡人不一样。天使们观察世界不是通过肉体的形式。世界不断地繁殖出肉体形式,又不断地毁灭它们,而众天使则是通过肉体形式的内涵和灵魂来观察世界的。

上帝派遣给米霞的守护天使看到的是一个筋疲力尽、痛苦不堪、衰颓至极、游移于生死之间,宛如破布般的躯体——这就是生出了米霞的格诺韦法的躯体。而天使看到的米霞则是这样的:先是一片清新、明亮、一无所有的空间,过了片刻才从这个空间出现一个惊愕的、半清醒的灵魂。当孩子睁开了眼睛,守护天使向至高无上的主表示感谢。然后天使的目光和人的目光第一次相遇,天使打了个哆嗦,就像没有肉体的天使所能做到的那样哆嗦了一下。

天使在接生婆的背后把米霞接到了这个世界上来:替她净化了生活空间,把她抱给其他天使和至高无上的主看,而他那两片无形的嘴唇还悄声说:“你们瞧呀,你们瞧呀,这就是我的小小的灵魂。”他充满了不同凡响的天使的温情,爱的恻隐之心——这是天使们所能拥有的唯一的感情。因为造物主既没有赋予他们许多本能、激情,也没有赋予他们许多需求。假若他们得到了那一切,他们就再也不纯粹是精神的创造物了。天使们所拥有的唯一本能是同情。天使们的唯一感情就是无穷无尽的、厚重的、宛如苍穹一样博大无边的恻隐之心。

现在天使看到了接生婆库茨梅尔卡,她用温水把孩子周身洗了个遍,用柔软的法兰绒把孩子擦干。随后天使瞥见了格诺韦法那由于用力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

天使观察形形色色的事件如同观察流水。事件本身并不使天使感兴趣或好奇,因为天使知道事件的源流和去处,知道事件的开始和结束。天使看到了彼此相像和不相像的事件之流,看到了在时间上彼此接近和疏远的事件之流,看到了从另一些事件里衍生出来的事件和彼此毫无关系的独立事件之流。但这些对于天使一点意义也没有。

事件对于天使是某种有如梦境或一部没有开头和结尾的影片那样的东西。天使不能参与这些事件,事件对于天使是毫无用处的。人向世界学习,向纷繁的事件学习,学习有关世界和自己本身的知识;人在纷繁的事件中反思,标定自己的界线、可能性,给自己确定名称。天使无需从外部吸取任何东西,而是通过自身认识自己,他自身就包含了有关世界和自己的全部知识——上帝创造的天使就是这样的。

天使没有像人类这样的智慧,天使不对事物做结论,不进行评判。天使不进行逻辑思维。有些人或许会觉得天使是傻子。但是天使从一开始自身就拥有智慧树上的果实,拥有纯粹的知识,唯有简单的预感才能丰富这种知识。这是一种涤除了推理的智力,同时也是涤除了与推理相连的错误,以及伴随错误而来的恐惧的智力。这是一种不带成见的智慧,而成见往往是由错误的观察产生的。然而就像上帝创造的其他所有的事物一样,天使们是变幻无常的。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在米霞需要天使的时候,米霞的守护天使却经常不在她身边。

米霞的守护天使——当他不在米霞身边的时候——经常将视线调离人间世界,望着别的天使和别的世界,望着上帝赋予人世间的每样东西,每种动物和每样植物的更高级的和更低级的世界。他见过存在的巨大的阶梯,非凡的营造物和包含在营造物里面的八层世界,他也见过缠身于创造中的造物主。但是倘若有人以为米霞的守护天使常看到主的面容,那么这个人便大错而特错了。天使见过的东西比人多,但天使并非什么都见过。

在思想活动回到其他世界的同时,天使艰难地把注意力集中到米霞的世界,这个世界与其他的人和动物的世界相似,是昏暗的,充满了痛苦,有如一个混浊的长满了浮萍的池塘。麦穗儿的时间

格诺韦法给过一个戈比的那个赤脚姑娘便是麦穗儿。

麦穗儿是在七月或八月出现在太古的。人们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是因为她经常去拾人们秋收后留在地里的麦穗儿,她将麦穗儿放在火上烤一烤就成了自己每日的食粮。然后,到了秋天,她就去偷田地里的马铃薯,而到了十一月,地里的农作物已然收尽,再也找不到任何吃食的时候,她便经常坐在小酒店赖着不走。偶尔有人出钱给她买杯酒,有时她也会得到一片抹了猪油的面包。然而人们并不乐意请她白吃白喝,尤其是在小酒店里。于是麦穗儿开始卖淫。她让酒灌得有了三分醉意,浑身暖融融的,就跟男人走到酒店外面。麦穗儿往往为了一节香肠便能委身于男人。因为在附近这一带,她是唯一一个年轻而又如此容易上手的女子,故而男人们总像狗一样围着她团团转。

麦穗儿是个已长大成人的健壮的姑娘。她有一头淡黄色的秀发,白皙的皮肤,她那张脸太阳晒不黑。她总是肆无忌惮地直视别人的脸,连瞧神父也不例外。她有一双碧绿的眼睛,其中一只略微斜视。那些在灌木丛中享用过麦穗儿的男人,事后总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们扣好裤子,带着通红的面孔返回空气浑浊的小酒店接着喝酒。麦穗儿从来不肯按一般男女的方式躺倒在地上。她说:“干吗我得躺在你的下面?我跟你是平等的。”

她宁愿靠在一棵树上,或者靠在小酒店的木头墙上,她把裙子往自己背上一撩。她的屁股在黑暗中发亮,像一轮满月。

麦穗儿就是这样学习世界的。

有两种学习方式:从外部学习和从内部学习。前者通常被以为是最好的,或者甚至是唯一的方式。因此人们常常是通过旅行、观察、阅读、上大学、听课来进行学习——他们依赖那些发生在他们身外的事物学习。人是愚蠢的生物,所以必须学习。于是人就像贴金似的往自己身上粘贴知识,像蜜蜂似的收集知识,人们有了越来越多的知识,于是便能运用知识,对知识进行加工改造。但是在内里,在那“愚蠢的”需要学习的地方,却没有发生变化。

麦穗儿是透过从外部到内里的吸收来学习的。

如果只是将知识往身上贴,在人的身上什么也改变不了,或者只能在表面上改变人。从外部改变人,就像一件衣服换成另一件衣服那样。而那种通过领会、吸收来学习的人,则会不断发生变化,因为他会把学到的东西转化为自己的素质。

麦穗儿是通过理解来接受太古和周围一带平庸、肮脏的农民的,而后变成了他们那样的人,跟他们一样喝得醉醺醺,和他们一样让战争吓得半死,跟他们一样冲动。不仅如此,麦穗儿在小酒店后面,在灌木丛中接受他们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们的妻子,接受了他们的孩子,接受了他们环绕金龟子山的那些空气污浊、臭烘烘的小木头房子。在某种程度上她接受了整个村子,接受了村子里每一种痛苦,每一种希望。

这就是麦穗儿的大学。日渐隆起的肚子便是她的毕业文凭。

地主太太波皮耶尔斯卡得知麦穗儿的命运,吩咐把她带进府邸。她朝那大肚子瞥了一眼。“你近期内就该生产了。你打算怎么过日子?我要教你缝衣、做饭。将来你甚至可以在洗衣房工作。如果一切安排得当,说不定你还能把孩子留在身边哩。”

可是,当地主太太看到姑娘那双陌生的、肆无忌惮的眼睛大胆地顺着画幅、家具、壁纸滴溜溜地转动的时候,她犹豫了。当她看到姑娘那种放肆的目光移到了她的儿女们无邪的脸上时,她的口气改变了。“在别人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是我们的义务。但别人必须希望得到帮助。我正是这样一种提供帮助的人。我在耶什科特莱办了个收养院,你可以把孩子送到那里去,那儿很干净,而且非常舒适。”“收养院”这个词儿吸引了麦穗儿的注意力。她朝地主太太瞥了一眼。波皮耶尔斯卡太太增强了自信心。“我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分发衣服和食物。人们不希望你留在这里。你带来了混乱和伤风败俗。你的行为有失检点。你应该离开这里。”“难道我无权待在我愿意待的地方?”“这儿一切都是我的,土地和森林都是我的。”

麦穗儿咧开嘴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一切都是你的?你这个可怜的、瘦小的、干瘪的坏女人……”

地主太太波皮耶尔斯卡的脸僵住了。“出去!”地主太太平静地说。

麦穗儿转过了身子,现在可以听见她那双赤脚在地板上踏得啪嗒啪嗒响。“你这个婊子!”弗兰尼奥娃说。她是府邸的清洁工,她的丈夫夏天给麦穗儿搅得发疯发狂,她抬手便扇了麦穗儿一记耳光。

麦穗儿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走在粗石子铺的车道上,几个在屋顶上干活儿的木匠在她身后吹口哨。她突然撩起裙子,冲他们露出光屁股。

她走到园林外面便站住了。她思索了片刻,想想自己该往哪里去。

她的右边是耶什科特莱,左边是森林。森林吸引了她。她一走进森林里,便立刻感觉到身边的一切所散发出的气味完全不同:更浓烈,更清新。她朝韦德马奇一栋废弃了的房屋的方向走去。她有时在那儿宿夜。房屋是某个被焚毁的残址,如今已是森林环绕,草木丛生。她那双由于负重和烤炙而肿胀的脚已感觉不到松球的坚硬。她走到河边就感到第一阵遍及全身的陌生的疼痛。渐渐地,惊慌便笼罩了她。“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因为这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帮我一把。”她惊恐地想道。她站立在黑河的中央,不想再向前挪动步子。冷水冲刷着她的双脚和下腹。她从水中看到一只野兔,那兔子立刻便藏进了蕨丛中。她羡慕那只野兔。她看到一条鱼在树根之间绕来绕去地游。她羡慕那条鱼。她看到一只蜥蜴爬到了石头下面。她也羡慕那蜥蜴。她又感到了疼痛,这一次更加强烈,也更加可怖。“我要死了。”她想,“这会儿我干脆就死。我要生了,没有一个人来帮我。”她想躺倒在河岸上的蕨丛中,因为她需要阴凉。但她不顾身体的不适,继续往前走。麦穗儿第三次感觉到阵痛。她知道,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位于韦德马奇的废弃房屋只剩下四堵墙和一小片屋顶。屋子里面是长满了荨麻的瓦砾场。潮气带有一股霉臭味。瞎眼的蜗牛在墙上爬移。麦穗儿撕下一些牛蒡的大叶子,给自己铺个地铺。阵痛反复出现,一阵紧似一阵。有时片刻之间简直无法忍受。麦穗儿明白,她必须做点什么,把那疼痛从自己身上排挤出来,拋到荨麻和牛蒡的叶子上。她咬紧牙关,开始使劲。“疼痛从哪里进去,就得从哪里挤出来。”麦穗儿思忖着,坐到了地上。她撩起了裙子,没有看到任何特殊的东西:只有大肚皮和大腿。身子仍然是紧绷绷的、封闭的。麦穗儿试图从那儿瞧瞧自己内里的动静,但是肚子妨碍了她。于是她试着用两只因疼痛而哆嗦的手去摸那个地方,孩子该是从那儿出来的。她用手指尖儿感觉到了鼓胀的阴户和粗糙的阴毛,但她的会阴感觉不到手指的触摸。麦穗儿触摸着自己就像是触摸着别人的什么东西,仿佛触摸着什么身外之物。

疼痛加剧了,它搅浑了各种感觉。思绪断裂了,犹如腐烂的织物。词语和概念分崩离析,渗入地里。因生育而发胀的躯体只好听天由命,听其自然。由于人的躯体是靠着各种希望来生存的,因此各种希望就纷至沓来,充满了麦穗儿半清醒的头脑。

麦穗儿觉得,她似乎是在教堂里生产,在冰冻的地板上,在一幅图画的前面。她听见了管风琴镇痛的轰鸣声。稍后,她又觉得她就是一架管风琴,她在演奏,她自身有许多许多的响音,只要她愿意,就能将自身所有的响音一齐释放出来。她觉得自己是强大的、全能的。可后来一只苍蝇,一只紫色的大苍蝇在她耳畔的普通嗡嗡声,立刻就把她这全能摧毁了。疼痛以新的力量撞击麦穗儿。“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呻吟道。“我死不了,我死不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呻吟道。汗水粘住了她的眼睑,蜇痛了她的眼睛。她啜泣起来,双手撑在地上,开始绝望地使劲。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她感到一阵轻松。有什么东西扑哧一声从她的身子里涌了出来。麦穗儿现在已是开放的了。她跌落在牛蒡叶子上,并在牛蒡叶子中寻找孩子,可是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摊温热的水。于是麦穗儿再次积蓄力量,重新使劲。她闭起眼睛,拼命使劲。她吸了口气,再使劲。她哭喊着,睁开眼睛望着上方。在腐朽的木板之间她看到了纯净无云的蓝天。又在那儿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摇摇晃晃地撑持了起来,靠他的双脚站立。孩子望着她,从来不曾有人像这样望过她:饱含着莫大的无法形容的爱。那是个男孩。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而她却变成了一条小小的赤练蛇。麦穗儿是幸福的。她躺在牛蒡叶子上,坠入了一口幽暗的深井之中。思绪回来了,平静地,袅袅而至,通过她的头脑源源不断地涌来。“就是说房子里有口井。就是说井里有水。我要住在井里,因为井里既阴凉又湿润。孩子们在井里玩耍,蜗牛有了视力,庄稼成熟了。我会有食物喂养孩子……孩子在哪儿?”

她睁开眼睛,吓了一大跳,原来时间停滞了,原来没有任何孩子。

又是一阵剧痛,麦穗儿喊叫了起来。她喊叫的声音是那么大,以至于破烂房屋的墙壁都在颤抖。鸟儿受惊,牧场上搂干草的人都抬起了头,在胸口画着十字。麦穗儿给噎住了,把喊声吞了下去。现在她冲着内里喊叫,冲着自己喊叫。她的叫喊声是如此强有力,以至于腹部都给震动了。麦穗儿感觉到两腿之间有个什么新的陌生的东西。她用手撑着抬起了身子,朝自己孩子的脸上瞥了一眼。孩子的眼睛痛苦地紧闭着。麦穗儿又使了一把劲,孩子生出来了。她由于用力过度而浑身哆嗦,她试图把孩子抱到手上,可她的手触不到眼睛看到的形象。尽管如此,她还是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让自己滑入一派黑暗之中。

当她惊醒过来的时候,她看到自己身边的孩子:已经蜷缩成一团,没有了生命!她试着把孩子移到自己的乳房上。她的乳房比孩子还大,胀痛而充满生机。苍蝇在她的头顶上方盘旋。

整个下午,麦穗儿都在想法子让那死了的孩子吸奶。黄昏时分再次阵痛,麦穗儿产下了胎盘。然后她又睡着了。在梦中她喂孩子,但不是用奶,而是用黑河的水。孩子变成了幽灵,坐在乳房上,要吸干人的生命之液。孩子要吸血。麦穗儿的梦变得越来越使人不安宁,越来越沉郁,但她无法从梦幻中醒来。梦中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女人,像棵树。麦穗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她脸上的每个细节,她的发式和衣着都看得纹丝不漏。她有一头鬈曲的黑发,像个犹太女子。她有一副出奇清晰的面孔。麦穗儿觉得她是个美人儿。麦穗儿以整个身心渴慕她,但这并不是那种她过往所知的欲念,那种来自腹部下方,来自两腿之间的欲念。这种欲念来自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来自腹部以上,靠近心脏的地方。高大的女子探身在麦穗儿的上方,抚摸她的脸颊。麦穗儿从近处瞥见了她的眼睛,在那对眼睛里她看到了某种她迄今从未见过,甚至也从未想过人世间还会存在的东西。“你是我的。”那高大的女子说,抚摸着麦穗儿的脖子和鼓胀的乳房。手指触到哪里,麦穗儿身体的那个部位就变得讨人喜欢,变得永恒。一个部位接着一个部位,麦穗儿整个儿都受到了这种触摸。后来女子抱起了麦穗儿,搂在胸口,贴到了乳房上。麦穗儿干裂的嘴唇找到了奶头。奶头有股动物毛皮的香味儿,有股甘菊和芸香的气味儿。麦穗儿吸吮着,啜着……

一个响雷打碎了她的梦,她突然发现自己仍然躺在破屋里,躺在牛蒡叶子上。周围灰蒙蒙的一片。她不知道是黎明,还是黄昏。第二次,在很近的地方又响起了一阵雷。顷刻之间,滂沱大雨从天而降,雨声淹没了接下来的雷声。水从屋顶稀稀落落的木板缝里灌下来,冲刷着麦穗儿身上的血和汗,让她那滚烫的躯体降一降温,给她提供了饮用的水和食物。麦穗儿喝着直接从天上来的水。

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已爬到了破屋的前面。她开始挖坑,然后从泥土里拔出缠绕的树根。泥土松软,容易摆布,似乎是想帮助她举行葬礼。她把新生儿的尸体放进了不平整的坑中。

她久久地抚平坟墓上的泥土。当她抬起眼睛环顾周围的时候,一切都已变成了另一种样子。这已经不是那个由彼此相挨着存在的物体、东西和现象组成的世界。现在麦穗儿看到的东西成了一大团,一大块,一个硕大无朋的野兽,或者是一个巨人,为了生长、死亡和再生,它有许多形态。麦穗儿周围的一切是一个大躯干,她的躯体是这个大躯干的一部分。这个大躯干硕大无朋,能力无边,无法想象地强大,在每个动作、每个声响中都显现出它的威力。它能按自己的意志从空无一物中创造出某种东西,也能把某种东西化为乌有。

麦穗儿头昏脑涨,她背靠着一堵颓垣断壁观看。凝望如酒般将她灌醉,使她头脑发晕,激起她腹中某处的笑声。看起来似乎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一块不大的绿色牧场,穿过牧场的是一条多砂的路,牧场外边长着松树林,松林边缘长满了榛树。微风吹拂着青草和树叶。这里那里,螳螂在嬉戏,发出唧唧的叫声,苍蝇嗡嗡叫。别的什么也没有。可是,这时麦穗儿看到,螳螂正以某种方式跟天空结合成一体,麦穗儿看到天空跟林间小道旁的榛树相连接。她看到的东西还更多。她看到一种渗透万物的力量,她理解这股力量的作用。她看到铺陈在我们世界上方和下方的其他世界和其他时代的轮廓。她还看到许多无法化成语言的东西。恶人的时间

早在发生战争以前,恶人就出现在太古的森林里,虽说很难理解人怎能永远生活在森林里。

先是有一年的春天,有人在沃德尼察找到了布罗内克·马拉克半腐烂的尸体。本来大家都以为他到美洲去了。警察从塔舒夫过来,验过出事地点,然后便把尸体搬到大车上带走。警察们还来过太古好几次,但是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没有找到凶手。后来有谁含糊地说了一句,说他在森林里见过一个陌生人,赤身裸体,长了一身毛,像只猴子。他在树木之间一闪而过。这时其他一些人也回想起,说他们在森林里见过一些古怪的迹象——在地里挖的洞穴,沙土小径上留下的足迹,被抛弃的动物尸体。有人还说听见从森林里传出的嗥叫,非常可怕,半像是人的呐喊,半像是野兽的哀嚎。

于是人们开始议论,恶人是从哪里来的。恶人在成为恶人之前,是个普通的庄稼汉,他犯下了可怕的罪行,不过谁也不清楚他犯下的是什么罪行。

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行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的良心受到了谴责,使他食不知味,寝不安席,而且总是有个声音在折磨他,使他不得不逃避自己。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在森林里找到了平静。那一次他在森林里游荡,最后迷了路。那时他觉得,太阳似乎在天上跳舞——由此他便迷失了方向。他原以为,朝北去的大路肯定会把他送到什么地方。但他后来产生了疑虑,便向东走,同时相信森林最终定会在东边结束。可当他走到东边,疑虑又控制了他。他神不守舍地站住了,对方向没有了把握。于是他便改变了计划,决定往南走。但是走在通向南方的路上,他又迟疑了,立刻折向西。走着走着,他发现原来自己回到了先前出发的地点——大森林的正中心。第四天,他对世界的方向丧失了信心。第五天,他不再相信自己的理智。第六天,他忘记了自己来自何处,为什么要走进森林。第七天,他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从这时起,他变得跟森林里的动物相似。他靠野果和蘑菇活命,后来他开始猎捕小动物。每过一天都从他的记忆中抹去更大的一块——恶人的大脑皮层变得越来越平滑。他忘记了自己曾经使用过的语言文字。他忘记了每天晚上该如何祷告。他忘记了如何点火,如何用火。他忘记了如何扣长袍的纽扣,如何系鞋带。他忘记了童年熟知的所有歌曲,忘记了自己整个的童年。他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妻子、孩子的面貌,忘记了奶酪、烤肉、马铃薯和酸菜疙瘩汤的味道。

这种遗忘持续了许多年,最后恶人已不像原来那个刚走进森林的男人。恶人已不是他自己,而且忘记了何谓“自己”。他的躯体开始长毛,而牙齿由于吃生肉而变得结实、白净,一如野兽的牙齿。他的喉咙如今发出的是嘶哑和哼哼的声音。

有一天,恶人在森林里见到一个捡干树枝的老头儿,他感觉到“人”对他而言是陌生的,甚至是讨厌的,于是他奔向老人,杀死了他。另一次他扑向一个赶车的农民,杀死了农民和马匹。马匹他吃掉了,但人他没有动——因为死人比活人更令他憎恶。后来他杀害了布罗内克·马拉克。

有一次,恶人偶尔走到森林边缘,瞥见了太古。看到房屋,他心中激起了某种若明若暗的感情,其中既有悲伤,也有疯狂。那时村子里便有人听见了可怕的嗥叫声,酷似狼嚎,恶人在森林边缘站立了片刻,然后背过了身子,迟疑地将两只手支撑在地上。他惊诧地发现,以这种方式活动要舒适得多,快捷得多。他的眼睛如今更接近地面,看到的东西更多,也更真切。他那尚不够灵敏的嗅觉可以更好地捕捉到土地的气息。一座唯一的森林胜过所有的村庄、所有的道路、桥梁、城市和塔楼。于是恶人便回到了森林,永远生活在森林里。格诺韦法的时间

战争在世界上创造混乱。普瑞伊梅森林被焚毁,哥萨克枪杀了海鲁宾夫妇的儿子,男丁缺少,无人收割地里的庄稼,没有可吃的东西。

耶什科特莱的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将财物装上大车,消失了几个月后来才回来。哥萨克将他的家和地窖洗劫一空。他们喝光了百年老酒。见到这一幕的老博斯基说,有一种葡萄酒是那么老,哥萨克们必须用刺刀切,像切果冻一般。

当磨坊还在运转的时候,诸事由格诺韦法亲自照料。她黎明即起,监管一切。她检查上工是否有人迟到。然后,当一切各自以有节奏的、轰轰隆隆的方式运转的时候,格诺韦法突然感到,有股像牛奶般温暖而轻松的浪潮涌上她的心头。就是说,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她有了安全感。于是她便赶回家里,为睡得很香的米霞准备早餐。

一九一七年春天,水磨停止了转动。没有粮食可磨。人们吃光了所有储备的麦子。太古少了熟悉的轰隆声。水磨是推动世界的动力,是使世界运行的机器,如今听到的只有河水的哗哗声。河水的力量白白浪费了。格诺韦法在空空如也的磨坊里走着走着,哭了起来。她漫无目的地溜达来溜达去,像个幽灵,像个滚了一身面粉的白色贵妇。傍晚时分,她坐在屋子的台阶上,眼望着磨坊。她夜里常做梦,在梦中,磨坊成了一艘鼓满白帆的轮船。在船体内有许多巨大的,因为涂了润滑油而油乎乎的柱塞,它们来来回回地移动着。轮船喘着粗气,噗噗噗地喷出蒸汽。从轮船的内部喷出热。格诺韦法渴望它。她从这样的梦境惊醒的时候,总是浑身大汗淋漓,而且焦虑不安。她得等天大亮以后才起床,坐在桌边绣自己的壁毯。

一九一八年霍乱流行的时候,人们犁出了各个村庄的边界,村民彼此不相往来。那时麦穗儿来到了磨坊。格诺韦法见到她围着磨坊转悠,朝窗子里探头探脑地张望。她的模样看起来虚弱至极,疲惫不堪。她很瘦,所以看上去非常高。她那头淡黄色的秀发变成了灰色,像块肮脏的头巾盖住了她的背部。她的衣服破破烂烂。

格诺韦法从厨房里观察她,而当麦穗儿朝窗口张望时,她就赶紧往后退缩。格诺韦法害怕麦穗儿。所有的人都害怕麦穗儿。麦穗儿疯了,说不定还染上了霍乱病。她说话胡言乱语,张口就骂人。这会儿她围着磨坊转悠,看起来就像条饥饿的母狗。

格诺韦法朝耶什科特莱的圣母画像瞥了一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走出了屋子。

麦穗儿转身把脸冲着她,格诺韦法打了个寒噤。这个麦穗儿的目光多么吓人!“放我进磨坊。”她说。

格诺韦法转身进屋去拿钥匙,随后一言不发地把磨坊的门打开了。

麦穗儿冲在她前面走进阴凉的过道,双膝跪倒,把撒在地上的麦粒和一堆堆曾经是面粉的尘土集拢。她用瘦削的手指集起麦粒,往自己的嘴里塞。

格诺韦法一步一步跟在她后面走着。麦穗儿佝偻的身子从上面看酷似一堆破烂。麦穗儿胡乱地大吃一顿麦粒之后,往地上一坐,痛哭起来。泪水顺着她那肮脏的面颊流淌。她闭着眼,嘴角却露出了笑意。格诺韦法嗓子眼儿紧缩了一下。她住在哪里?她是否有什么亲人?圣诞节她干什么?她吃什么?格诺韦法面前这个女人的身子是多么虚弱,她同时回想起战前的麦穗儿。那时她是个健壮、美丽的姑娘。此刻她望着麦穗儿的一双赤脚,她看到的是一双有着和野兽脚爪一样的坚硬指甲的脚掌。她伸出手去抚摸那灰色的头发。这时麦穗儿睁开了眼睛,直视格诺韦法的眼睛,甚至不只是直视她的眼睛,而是直视她的灵魂,直直望进她的内心深处。格诺韦法缩回了手。这不是人的眼睛。她跑到了磨坊外面,看到自家的房屋、锦葵、在醋栗树之间闪烁的米霞的连衣裙、窗帘,她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她从家里拿了一个大面包,回到了磨坊前边。

磨坊的门敞着,麦穗儿从屋内的黑暗里显露了出来,拎着满满的一小包儿麦粒。她望着格诺韦法背后的什么东西,她的脸立刻豁然开朗,容光焕发。“多可爱的娃娃。”她对走到篱笆跟前的米霞说道。“你的孩子怎么样啦?”“死了。”

格诺韦法伸出双手把大面包递给她,但麦穗儿却朝她走得非常近,接过面包后,把嘴唇贴在她的嘴上。格诺韦法使劲地挣脱出来,跳开了。麦穗儿笑了起来,把面包塞进了麦粒包里。米霞哭了起来。“别哭,可爱的娃娃,你爸爸已在向你走来了。”麦穗儿嘟哝道,朝村庄的方向走去。

格诺韦法用围裙擦嘴巴,把嘴巴都擦成了暗红色。

这天夜里她已难以入睡。麦穗儿不会弄错。麦穗儿知道未来,关于她能预卜未来的事,大家都清楚。

于是,从翌日起格诺韦法便开始等待。但跟她以往的等待不同的是,现在她是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等。她把煮熟的马铃薯放到羽绒被子里,让它不致凉得太快。她铺好床。她把水倒进脸盆,好让丈夫刮脸。她把米哈乌的衣服搭在椅背上。她等待着,就像米哈乌是到耶什科特莱买烟草去了,马上就会回来。

她就这样等待了整个夏天、秋天和冬天。她没有离开家,没有上教堂。二月份,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回来了,他给磨坊送来了活计。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到磨面粉的麦子的。他还借给农民秋播的种子。塞拉芬夫妇生了个孩子,是个小姑娘,大家都以为这是战争结束的征兆。

格诺韦法不得不雇新手到磨坊干活儿,因为许多老手都去打仗没有回来。地主向她推荐沃拉来的涅杰拉当管理员和助手。涅杰拉办事敏捷、认真。他在磨坊上上下下奔波,忙得团团转。他冲农民吼叫。他用粉笔在墙上记下磨好的面粉袋数。每当格诺韦法来到磨坊,涅杰拉的动作便更加敏捷,叫嚷的声音也更响亮。他一边忙活,一边还老爱捋捋自己那稀疏的小胡子,他这可怜的小胡子与米哈乌浓密的漂亮胡子真没得比。

她并不乐意经常到上面去。除非是有事非去不可,比方说,粮食收据出了错,或者机器停转了。

有一次,她去找涅杰拉,见到背面粉口袋的农民。他们都没穿上衣,赤裸的上身沾满了面粉,像是一个个大大的甜面包。面粉口袋遮住了他们的头部,所以他们看起来一模一样。她看不出他们是年轻的塞拉芬还是马拉克,她看到的只是——男人。他们赤裸的上身吸引了她的视线,激起了她的不安。她不得不扭过头看着别处。

有一天涅杰拉带来一个犹太小伙子。那小伙子非常年轻,模样儿看起来不超过十七岁。他有一双黑眼睛,乌黑鬈曲的头发。格诺韦法看到了他的嘴巴——宽宽大大,线条优美,比她熟悉的所有嘴巴的颜色都深。“我又雇了一名工人。”涅杰拉说着,吩咐小伙子加入搬运工的行列。

格诺韦法跟涅杰拉谈话时心不在焉,管事离去后,她找了个借口留下不走。她看到小伙子如何脱下亚麻布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搭在楼梯的扶手上。当她看到他那赤裸的胸膛竟然激动不已。那胸膛——清秀,虽说肌肉发达,黝黑的皮肤下面搏动着血脉,跳动着一颗心。她回家去了,但此后却经常借故来到大门口,那里总有人接收一袋袋小麦,或送走一袋袋面粉。她或者是在午餐时刻到来,那时男人们都到下边吃饭。她望着他们粘满面粉的背脊、青筋突起的双手、被汗水弄得湿乎乎的亚麻布裤子。她的目光总是在下意识地寻找他们中间那唯一的一个,一旦找到了他,她便感到自己周身的血涌到了脸上,弄得她浑身燥热。

那个小伙子,那个埃利——她听见别人这么叫他——在她心中激起了恐惧、不安与羞惭。一看到他,她那颗心便怦怦跳个不停,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竭力装作漠然地看他。乌黑、鬈曲的头发,刚劲、端正的鼻子,奇特的深红色嘴巴。当他抬手擦去脸上汗水的时候,腋下露出黑色的腋毛。他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有几次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他吓了一大跳,宛如一只走得离人太近的野兽,惶惶然起来。终于有一天,他俩在狭窄的门口相互撞到了一起。她冲他粲然一笑。“给我送袋面粉到家里去。”她说。

从此,她不再等待丈夫。

埃利把面粉口袋放到地板上,摘下了棉布帽子。他把帽子捏在被面粉弄白了的手上,揉得皱巴巴。她向他表示感谢,可他没有走。她看到他在咬嘴唇。“你想喝点儿糖煮水果汤吗?”

他点了点头。她给他一杯水果汤,望着他喝。他垂下了长长的少女般的睫毛。“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是吗?”“你晚上来给我劈柴。你能来吗?”

他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整个下午,她都在等待。她用发针别住头发,反反复复照镜子。终于他来了,劈好了柴。她给他端上酸奶和面包。他坐在树墩上吃了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竟给他讲起了去打仗的米哈乌。他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所有的人都会回家来的。”

她给了他一小袋儿面粉,请他第二天再来,第二天她又请他明天再来。

埃利劈柴,清扫炉膛,做些细小的修理活儿。他俩很少交谈,交谈的话题也是无关紧要的。格诺韦法总在偷偷地观察他,而她看他的时间越长,她的目光就越是紧紧盯在他身上。到后来她已不能不看他。她的目光贪婪地、牢牢地盯住了他,总看个没够。夜里她梦见自己在跟一个男人做爱,那个男人既不是米哈乌,也不是埃利,而是某个陌生人。醒来后她觉得自己肮脏,于是便从床上爬起来,倒了一盆水,把整个身子洗了个遍。她想忘却那梦境。后来她从窗口看到工人们纷纷走进磨坊。她见到埃利在偷偷朝她的窗口张望。她躲在窗帘后面,生自己的气,怪自己这颗心怎么跳得就像刚跑过步。“我再也不想他,我发誓。”她下了决心,便去找点儿事情做。将近正午的时候,她去找涅杰拉,阴差阳错她总能遇上埃利。她请他到家里去,她对自己的声音惊诧不迭。“我给你烤了个小白面包。”她说,指了指桌子。

他怯生生地坐了下来,把帽子放在自己面前。她坐在他对面,望着他吃。他吃得很拘谨,吃得很慢。白色的面包屑留在他的嘴唇上。“埃利?”“嗯。”他抬起目光望着她。“好吃吗?”“好吃。”

他隔着桌子冲她的脸伸出一只手,她猛地往后一缩。“别碰我!”她说。

小伙子垂下了头。他的手回到了帽子上。他沉默不语。格诺韦法坐稳了。“告诉我,您想碰我什么地方?”她悄声问道。

他抬起头,朝她瞥了一眼。她似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道红色的闪光。“我想碰碰你这儿。”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一个部位。

格诺韦法伸手去摸脖子,手指触摸之处,她感觉到温柔的皮肤和跳动的血管。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呢?”“然后我想摸摸你的胸……”

她深深舒了一口气,把脑袋向后仰。“告诉我,详细地说,是什么地方。”“就是那个……最柔嫩,最温暖的地方……我求你……允许我……”“不。”她说。

埃利跳将起来,站到了她面前。她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散发着小白面包和牛奶的香甜,一如幼儿的气息。“你不能碰我。你要向你自己的神发誓,说你不会碰我。”“娼妇!”他声音嘶哑,悻悻地说,同时将揉皱了的帽子扔到了地上。他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夜里,埃利折返回来。他敲门的声音很轻,可是格诺韦法知道是他。“我把帽子忘在这儿了。”他悄声说,“我爱你。我发誓,在你自己想让我碰你之前,我决不碰你。”

他俩坐在厨房的地板上。一缕红色的烈焰照亮了他们的脸。“必须先弄明白米哈乌是否还活着。我毕竟是他的妻子。”“我会等,可你得告诉我,要等多久?”“我不知道。不过你可以瞧瞧我。”“那你就让我瞧瞧你的乳房。”

格诺韦法从肩上脱下睡衣。一道红色的亮光在赤裸的乳房和腹部闪烁。她听到埃利屏住了呼吸。“现在也让我瞧瞧你有多想要我。”她悄声。

他解开了裤子,格诺韦法一眼就看见那勃起的硬邦邦的阴茎。她感受到那梦中的快感。那是对她所有的把持、窥视和急促呼吸的圆满回报。这种快感超越了一切监督,无以遏制。此时表现出的一切是那么极端,那么可怕,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因为除了这么做就再也不能做别的什么。就这么完事了,实现了,漫溢开了。结束了,同时也开始了。从今以后所发生的一切就都变得乏味而令人厌烦。而饥饿,一旦被人唤醒,就将前所未有的强烈,索人性命。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失去了信仰。他没有停止信仰上帝,但上帝及其余的一切都成了某种缺乏表现力且单调的东西,就如他那本《圣经》里的插图。

当佩乌斯基夫妇从科图舒夫乘车到来的时候,当他每天晚上玩惠斯特的时候,当他谈论艺术的时候,当他盘桓于自家酒窖的时候,当他修剪玫瑰的时候,他觉得一切正常。当他闻到衣柜里飘散出的熏衣草香味儿的时候,当他坐在自己的橡木书桌边,手里握着金黄色笔杆的自来水笔的时候,当晚上妻子给他按摩疲乏的后背的时候,他觉得一切正常。可只要他一出门,只要一离开自己的家到别的地方去,哪怕是到耶什科特莱肮脏的市场或是到附近的村庄,他的肉体便会失去对世界的承受力。

看到那些坍塌的房屋、腐朽的篱笆、那些被时间磨光的铺路的石头,他心中思忖:“我生得太晚了,世界正在走向尽头。一切都玩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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