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红花,便是情根:姜夔的词与情(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10 21: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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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思思

出版社:石油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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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红花,便是情根:姜夔的词与情

心上红花,便是情根:姜夔的词与情试读:

时光深处,寄一世倾情

识姜夔,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初的迷离凄美,是“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旖旎深情,那时,以为这个绣口吟出《扬州慢》的二十二岁男子,定是才情满身、多情倜傥,无论走入哪个女子的梦中心底,都恍若盛世烟火,绝艳朱砂,可牵动她沉寂许久的前世心事。

后来,知晓时人评他“体貌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才发觉自己错了。原来这个男子不是紫鞍白马踏碧草,听玉板红牙的风流客;也不是洋洋打马长街,惹满楼红袖招迎,在落英缤纷的冶游里杏花满头的少年公子;而是持一管洞箫,于青楼画阁、绣户珠帘旁素衣而过的江湖清客,像一个从传说里走出来的人,仙气缭绕,衣袂眼角不沾染丝毫俗世尘埃。

不知这个面容清癯、风姿清逸,看似不食烟火的男子,痴痴怅望扬州二十四桥边的芍药,怜惜它们寂寞开无主时,是怎样惊异而动人的景象。

想来,只读一首词,只闻得一句评价,定然不足以了解一个人。于是便去读他所有的词,翻检关于他生平的点点滴滴,不料拨开的迷雾越多,越发看不分明,只觉他一时在云端之遥,追之不及,一时又如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这个男子生于坐拥江南、偏安苟且的南宋朝,终其一生未曾赚取功名,以布衣之身羁旅飘零,困顿于江湖,为生计发愁。泱泱《宋史》理所当然地不曾为他列传,只在《乐志》中提了一笔,算是稍稍肯定了他在音乐上的才华——分明只是这样一个平凡得近乎狼狈的男子,不知何以能结识那么多高官世族,得到他们折节以交的厚意和倾力相助的恩情;何以能赢得那么多人的交口赞誉,生前名扬一时,身后声誉日盛;何以能在低微的尘俗和泥沼般的现实里超拔至此,清高至此;何以他的词笔绽放至今,仍在开出璀璨花朵,暗香依旧。

仿佛他在与时代、历史,与整个世界较劲:世界越是时刻牵扯他的血肉,让他浮沉于其中,历尽悲欢,尝尽聚散滋味,他就越要用一种超拔清空的姿态,让自己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时代越是不理解他,不给他出路,他越是要辗转奔走,要为功名仕途拼力一搏,要对现实、对知交至友、对漂泊的江湖生涯一往情深;历史越是不肯给他公正,要掩埋他于寂寞无欢的烟尘之中,他的人品和词章越发出落得晶莹无瑕,深刻幽微,令时人心生向往,令后人趋之若鹜,合力造就了他巨大的生前身后名。

他如所有落魄的才子一般,生不逢时,才命相妨,却在他的颓废时代和混沌江湖里,如亭亭独立的莲,如凌霜独自开的梅,有独一无二的绝俗和清高;他也如所有多情的才子一般,出入秦楼楚馆,十年一觉扬州梦,却在卑微生涯和仓皇年岁里,收获了此生仅有一次的忠贞爱情。

一生相思只为一人。很难想象,一个风神缥缈、气质犹若冰雪之清绝的男子,为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燃烧自己时,会是什么模样。或许是如芍药盛放,红极成灰,直至永远与她错身而过,伤透了心,揉碎了回忆,把一首首词章吟唱至绝望,也仍旧不改初衷,一如他的人生,错失功名,错身命运,错过了最好的年月,误了才华,辜负了欢颜,放手了最爱的人,一条绝路走到黑,仍然傲立如初,九死不悔。

这一场人生,太过平凡简单,少年失怙,飘零江湖,娶妻生子,布衣终生,区区十几字,就已诉至尽头。这一场人生,也太过非凡复杂,岂止你我,就连白石自己,也不一定懂得。可是,不懂也没有关系,只需有幸路过这场惊鸿一瞥的生命,吟过那些华美冷艳的词章,知晓落魄人生也有绝美风景,凉薄心性也有炙热温度,不断错过的时光深处,亦有惊世倾情,便已足够。

南去北来,韶华不为少年留

一曲《扬州慢》,薄祭如烟岁月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

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

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

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

知为谁生。——《扬州慢》

眼见着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当姜夔怅望桥下流水,他或许尚未想到自己会就此写下一曲流传千古的词。

那一年,他二十二岁。

都道他年纪轻轻,出手即是不凡,却不知他已是经历过蚀骨悲哀的人,所以写悲情能分外透彻入骨。很多时候,心境的沧桑与年岁无关,骨子里的聪慧、于悲喜的了然,也与漫过皮肤的似水流年毫无瓜葛。少年心性,于时光、历史的残酷处与荒凉处,往往更易体味得深刻,只因少年人的痛,是更切肤、更敏锐、更绝望的那一种。

他们大多眼神灰暗,在一方狭窄天地里挣扎,无可选择地只能以柔弱天真的尖刺对抗世界的邈远和未知,从不知自己有一日也能做主这颗心,亦不知心外的遥远世界有着怎样的明媚鲜妍。

在外出游历之前,少年失怙的姜夔面对前途的茫茫黑暗时,必是千百遍地困惑过、煎熬过,然后,没有彻悟,没有答案,他就这样携着无可解脱的困惑和煎熬,踏上了前方的旅途。

旅途上的长阔风物,人烟市埠,于他不知是否有过抚慰。跟随父亲姜噩宦游的年月仿佛就在昨日,他的心却走过了太漫长的路,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那时,父亲虽未有过高官厚禄,未曾给他大富大贵,却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注入了笃定的底气,这底气足以让他在温饱平安中无忧度过生命中最初也最脆弱的年岁。如今,他不知还能再向何处寻觅生存于世的底气。父亲病逝后,尚且年幼的他只能依靠已成家的姐姐过活,此后将伴随他一生的寄人篱下的滋味,想必他从这时开始就体味得深切。

世事的更改不过一瞬,而所有的故事都会指向相同的结局——不可逆转、无可挽回的离散。

少年姜夔或许是过早地领悟了这样残酷的道理。

所以,他的抚今追昔、忧时伤世之作,那种浸透其中的苍凉了悟,才会格外明晰,令人闻之动容。

读他在游历扬州期间写下的这一曲《扬州慢》,分明感觉到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悲慨和忧悯弥散其间。或许是身世遭际让他心智早慧;或许,生在一个如危楼般飘摇的朝代里,他不由自主地就会早早收敛起玩乐纵情的心性,变得沉稳、悲观,本能地用透彻和惊惧的表情去预感、迎接终将到来的毁灭。

彼时的大宋已历经靖康之耻,偏安于江南数十载。在此期间,北方金兵的军马仍不断进犯,唐和北宋繁盛一时的名城扬州在数次兵乱后几乎沦为空城。当姜夔走进扬州城萧瑟的腹地,站在亘古流淌的清碧逝水前满怀怆然时,他并非在以一具二十二岁的年轻躯壳追慨往昔、痛陈现实,历史的烟尘早已浸入他的肺腑和心神,将他清亮的眼神遮蔽,让他的面容凝满沧海桑田,在他的肩背上压满沉重的记忆。

在年轻的姜夔凝神伫立的地方,有多少前路已成云烟,不可追挽;还有多少来路正在幽冥里沉默,未被照亮。他只是站在那里,孤独和哀愁就尽数笼罩了他,除了感慨,他什么也不能做。

若干年前的扬州,物埠繁盛,人流如织,珠玑满市,罗绮盈户,真是说也说不尽的豪奢风流。那时,它是“名都”,是“佳处”,镌刻下无数才子文人的迷醉和追逐。姜夔读过许多前人的文词诗句,在他们笔下,扬州是温柔的,是软的,有款款的身段和风度,还有数不尽的口耳相传、纸墨相续的爱恨传说。可是待姜夔到来,往日的盛景早已如烟,维扬琼花、玉树笙歌的扬州城,在刀兵相逼之下,已是一片冰冷空寂,只余满眼野麦,兀自青葱苍翠,天真不怀愁。

草木本无情,姜夔却道“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就连扬州的城池草木都对战争感到了厌倦。人在多情时、情不能自已时,总是要将无辜的无情之物牵扯进来,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道尽情的不可理喻和极伤极痛之处。在姜夔眼底,这座城池似乎有了生命,它的空空荡荡,是一场无言的诉说,昭示了一个悲剧的开始和结局。清人陈廷焯评这句词,说它寥寥数字,“包括无限伤乱语”,确是看进了它的深处。

所有的荒芜,都争相诉说着往昔的繁华。可是,空气里醺醺然的醉意和摇漾的脂粉香气,还有那些惊艳的、风情万千的情事记忆,终究不在了,只能去前人的诗句里寻觅吉光片羽,换取片刻慰藉。

杜牧在《寄扬州韩绰判官》中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彼时,二十四桥上月色倾城,有玉人吹箫其上,箫声呜咽悠扬,在江南晚秋的凉夜里飘散回荡。这自是亲历过的人才懂得的缱绻情趣。如今,二十四桥仍在,这轮幽独冷月却是一径地喑哑无声了。

姜夔一生常以“三生杜牧之”自许,想来他对这位唐代才子十分青睐。只不知他青睐的是杜牧的才笔,还是那种“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遣怀》)的风流浪子生涯。此情此景,他只是忍不住地要为杜郎庆幸,庆幸杜郎没有活到现在,亲眼见到扬州城的衰败凋零——他难以想象,经历过极盛繁华的人,若亲见了这一切,该是怎样的心碎神伤。《扬州慢》的开头,分明还是铿锵冷硬的现实,写着写着,虽然仍旧是悲慨哀愁,却渐渐有了柔媚旖旎的风骨。姜夔到底还是年轻,还未全然失了少年心性,况且,他写的不是别处,而是脂粉香浸入了骨的扬州。古人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实在是豪气冲云霄,是将扬州当成了一场辉煌的糜梦来做。而姜夔的扬州,有一种缠绵的意味,否则他不会写到“桥边红药”,又叹它“年年知为谁生”,这寂寞开无主的芍药,仿若唤起了姜夔心底最深的、不可对人言说的情事记忆,当这些记忆与扬州风华绝代的昔日重合,便成就了这样一曲宏阔、幽微,又别有寄怀的词赋,词赋里写的是扬州,是伤乱,是追古惜今,融入的却是他自己的骨血深情。

后人评说他“写被兵之地寂寞无人,鲍照之赋,杜陵之诗,亦不是过”,将一位初登词坛的年轻人比之于鼎鼎大名的鲍照、杜甫,当是极大的激赏赞誉。姜夔自己,也是有一些得意的。看他为这首词题写的小序: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

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

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千岩老人是指姜夔三十多岁时结识的诗人萧德藻,可见这则小序的末句是时隔十年才补添上去的。《诗经·王风》中有《黍离》篇,伤离乱,叹兴亡,抒发故国残败的悲思,后人便以“黍离之悲”代指这种兴亡离乱之叹。也许萧氏的盛赞让姜夔生出了知音之惜,也许他只是要卖个面子给这位赏识他的大诗人,这才特意在词序中提了一笔。无论如何,他年纪轻轻便自度曲调,又将一首词写得极其漂亮华美,未尝没有炫耀才华的意思。

只是,写下这样一首意境深阔远大的词,于此时的姜夔而言,不过是寻常事,并不如世人所惊叹的那般,有着多么了不得的意义。他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着青衣,骑白马,游历江淮,看过大好河山,闻过丝竹声乐,饮过醉人的好酒,遇过正当最好年纪的人。那时,他虽已经历过残败和生死,尝过身世孤苦的滋味,人生却仍如一页尚未完全展开的洁净白纸,充满鲜活期待,所以他写扬州,下笔是空茫苍凉,收笔却是缱绻忧伤,虽有黍离之悲,却也有痴绝情意。

后来怎样,那是后来的事。现在,他作一曲《扬州慢》,只为对过往所有如烟岁月进行一场薄祭。流年如水,将所有的美好盛景卷走,轰然流逝,没有什么可以逃开它从容不迫的催逼。今日他站在这里,看到繁华成空,知晓自己尚有漫长的来日,却也清醒于来日的短暂。浮生只如一梦罢了,就连天地万物也都在一刹那的梦中。他知道终有一日,有人会歌吹他的曲词,悲哀着他的悲哀,遥祭他的生死往昔。可惜,这是另一场他难以企及的奢侈迷梦了。

青春还未盛放便已零落

匹马过扬州后,行过许多山水许多城。可是一直要到十年之后,过了而立之年,姜夔才再度提笔记下时光和心绪。

十年间,他旅食于江淮、湘中、沔鄂一带,打算白手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搏来一片光明天地。对古时的读书人而言,所谓的光明天地,自然存在于仕途之中。然而最后的结局世人皆知: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终生布衣。

终其一生,他都只是一名江湖清客。

朝堂于他,似乎是高不可攀的。即使在他写下《扬州慢》后,“姜夔”这个名字驰名文坛,为时人所重,也并不意味着命运就此会对他慷慨。写词的才华与应试之才,到底还是两回事。

论及科举考试,今人多半没有好感,只道它禁锢了思想,僵化了人格,但是,若公正来看,比之贵胄豪门一统朝纲的状况,科举制度确是为诸多寒门士子打开了通天之途。可惜通天之途仅此一条,走的人多了,它就成了独木桥,一人通过,便要有千万人饮恨绝望。历朝历代,多少文人才士空有满腹诗书,满腔抱负,却始终迈不过科举这道坎。姜夔亦是踩入了这个古老的怪圈——任他如何晓音律,精诗书,工书画,博古通今,才华横溢,进了考场便一无是处,仿佛所有的才学都成了他人生里最无用的附庸。

那是一个读书人不做官就没有出路的年代,偌大的一部《宋史》,除了《乐志》中稍有提及,此外的篇幅,都不曾记下这位大词人的身世生平,只因他身处江湖之远,未入庙堂之高。后人若想寻觅他的生前逸事,只能从历史的边边角角,从他的诗文里去挖掘,零星点点拼凑他的一生。

这十年里,不知他为这番青云之志尝试过多少次,有多少次昂然而去,铩羽而归,又有多少次重新振作,最终一败涂地,不知他的心情有过多少灰暗和煎熬——他既不写,也就无人知晓。

南宋张炎在《词源》里评姜夔的词,说它“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又说它“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这番评价恰恰应了时人对姜夔其人的品评:“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人如其词,词如其人,两者皆是超尘脱俗,神逸清俊,好似全然洗去了人间凡世的烟火气息。这样的姜夔,又岂肯将区区功名事的得失一一记入词中?

他写词,是断断不肯落了实地的,现实里他已陷于低微尘俗,挣扎不止,至少在词里,他要腾空,要飞扬,要在想象的世界里举重若轻。这并不是逃避,而是着意的超拔。在此后漫长的漂泊岁月里,姜夔自是千百遍地叹息过屡试不第的遭际,想象过一朝高中的荣耀和脱胎换骨的另一种人生——遗憾定然是有的,却不是懊丧悔恨。没有功名,他也自有他的骄傲。于他而言,寒凉人生里那些珍贵温暖的情意才更重要,更值得他书写。冷云迷浦,倩谁唤、玉妃起舞。岁华如许,野梅弄眉妩。屐

齿印苍藓,渐为寻花来去。自随秋雁南来,望江国、渺何处。新诗漫与,好风景长是暗度。故人知否,抱幽恨难语。何时

共渔艇,莫负沧浪烟雨。况有清夜啼猿,怨人良苦。——《清波引》

正值岁暮,湘水之滨一派萧瑟迷蒙,梅花却在怒放,似刚被冬日唤醒,与这世间乍一相逢,喜不自胜,便兀自舞了起来,这般妩媚鲜妍。这是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姜夔客居湖南。在异乡觅得这样一方可遇不可求的美景,本是乐事,可这美景印在姜夔眼底,却形同无物,只一径勾连起记忆里的故旧离殇。予久客古沔,沧浪之烟雨,鹦鹉之草树,头陀、黄鹤之伟观,

郎官、大别之幽处,无一日不在心目间。胜友二三,极意吟赏。

朅来湘浦,岁晚凄然,步绕园梅,摛笔以赋。

姜夔将这一则词前小序写得比正文还美,仿佛他眼前的风景只是虚幻,而回忆里的汉阳风情才是现实。

他是江西鄱阳人,却因父亲曾任汉阳知县的缘故,幼年便居于汉阳,且往来二十余年,所以,沧浪水畔迷离的烟雨,水中鹦鹉洲的萋萋芳草,头陀寺、黄鹤楼的幽美宏伟,郎官湖和大别山的风流姿致,于他是入了骨的记忆。

后人读这一曲《清波引》,皆道姜夔是重情之人。他哪里真的是在想念邈远之处的风景呢?不过是念旧人、忆旧情罢了。大好的山河美景,哪里都有,姜夔却单单对汉阳念念不忘,只为那里的山水楼台镌刻了他全部的青春华年,记下了他与友人揽风月、醉诗酒的行乐生涯。他尽可以有无数的机会去饱览他处盛景,而生命里最华美的年岁却是早早零落,再也不会重现了。

此时,他徘徊在湘水之滨,忆起故人旧友,追溯往日共渔艇、赏烟雨之乐事,不直道人事已非,不亲诉思念之情,却用了“幽恨”、“怨苦”这样的字眼极言心境的凄然寒凉,这就不仅仅是感慨和怀念了,他是在祭奠那段早已失落在幽深时间之海、遍寻不着的人生。那是他生命里最初也最耀眼的光彩华年。

在人世风情里翻滚浮沉过的人,总嫌世事太过繁杂,人情太多冷暖,故而常常去追忆往昔不染纤尘的年岁。那时小轩窗里漏进的寸许午后阳光,斑驳树影下令人昏然欲睡的蝉鸣,还有那个章台走马、纵兴冶游的乌发少年,那些不必计较也无须认真悲喜的无忧岁月,真是再好不过。只可惜越是回忆过往,就越衬托出今时今日的狼狈和悲哀。

站在而立之年回望青春,再盛大的华年、再奢侈的青春只怕也要染上哀苦颜色。更何况,年过三十尚未立业的姜夔,他的青春又从未盛放过。十四岁时父亲去世,他投奔嫁到汉阳的姐姐家,从那时起,他就不再有奢侈、放纵、不计较的资本,他不能用青春去赌明天,而只能勤勤勉勉、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去努力,期求以此换来明天的精彩。

不记得青春从何时开始,又自何日结束,姜夔只知自己甫一长大便要为生计奔波,等到面容染了江湖风霜,他孤身一人伫立在茫茫世间,回望半场人生,才发觉那短暂的、不够明亮、不够怒放的一段岁月,正是青春最真实的模样,不完美,可是有切肤的、击中心灵的痛楚。

若说青春是不计代价、不计后果的疯狂,是如火树银花不夜天般的璀璨盛放,让人在此后苍老的生命里止不住地追逐留恋,那么,姜夔的青春或许是晦暗了一些,并不值得来日泣心泣血地去回忆。可是,若说青春只是追挽不及的逝水流年,只是每个人都体会过的孤独和落寞,是所有人都要经历的懵懂和脆弱,那么,姜夔的青春也一样是他命里的珍宝,在流水般的记忆里熠熠发光。

这一年,姜夔与汉阳之间的牵连,终于在时光的暗影里画下了句点。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拂雪金鞭,欺寒茸帽,

还记章台走马。谁念漂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故人清沔相逢,

小窗闲共情话。长恨离多会少,重访问竹西,珠泪盈把。雁碛波平,渔汀人

散,老去不堪游冶。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甚日归来,

梅花零乱春夜。——《探春慢》

这像极了一场与青春彻底告别的盛宴。这年冬天,姜夔冒雪乘舟赴浙江湖州,临行前写下这首词,辞别汉阳亲友。他在词里说“甚日归来”,是对来日的重逢寄予殷殷期盼。年过三十的姜夔未曾料到,人生的不得已竟至于如此庞大深重,这一别,竟是永恒。一如他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岁月,此生,他也再未回到汉阳。

赴湖州,并非奔向下一场漂泊,而是携着新婚的妻子,去往一个安稳的所在。当时,姜夔在湖南结识了时称“尤萧范陆四诗翁”之一的著名诗人萧德藻。萧氏极赏识姜夔才华,不仅为他引荐文坛名士,还将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他,此后更助他定居湖州达十年之久。

这十年,当是姜夔生命里难得的静好岁月。

在此之前,他有过无忧的年华,结识过至交好友,遇过绰约美好的女子,尝过江湖飘零的滋味;在这之后,他仍是一名以江湖为家的布衣文人。这不是他人生脱胎换骨的一次旅程,至多只是一个暂时的句点,可是这句点,在他“离多会少”的人生里,终究还是温暖的。

对这番温暖,立于舟船之上依依遥望汉阳方向的姜夔尚且一无所知。他一心只眷恋着已经逝去的,只顾着与心底那个过早零落了青春的少年告别。

必得告别些什么,他才可以前行。只不知他最后一次看到衰草遍野、愁烟迷蒙的汉阳平原时,是否曾痛饮一杯热酒,好让这方旧景在滚烫的记忆里永久铭刻。

词名换不来功名

词在五代、宋初尚是小道,难登大雅之堂,只是于宴集之上即兴写来让歌女弹奏演唱的消遣曲子。发展至南宋,已成文人案头的精细淳雅之作。如姜夔自度的曲词《扬州慢》,真不知要怎样的檀板红牙、配着怎样的管弦声语和清亮歌喉来奏唱,才有那种裁云缝月、杳渺苍茫之妙。

在姜夔的时代,词的雅化已是大势。原本来源于民间的曲牌,限制了更复杂幽微的心绪和想法的表达,于是通晓音律的词人们纷纷自度曲词,着意经营词体,将词的表现范围扩大,境界拔高。词不再仅仅是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高歌“大江东去”的雄浑豪放,也不仅是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咿呀吟唱“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柔媚婉约,它还可以有清空骚雅的趣旨,可以有飘逸清绝的韵度,可以只由二三知己击节而歌,可以独自于夜深人静时低低吟哦。

翻开姜夔的《白石词》,八十四首,几乎首首皆是精品,再看姜夔传之于后世的那本记载了十七首词调曲谱的《白石道人歌曲》,便可见他确是在用心经营着他的词名。不唯词名,他还是有宋一代首屈一指的音乐家,更是擅箫笛、精古琴的演奏家,他的书法造诣也高,后人评其“迥脱脂粉,一洗尘俗”,他还留下了《续书谱》这部南宋书论史上承上启下的理论著作,此外,姜夔论诗文也颇独到,《白石道人诗说》便深为后世推重。便如陈书良先生所言:“白石是位中国文化史上不多见的多面性天才。”

没有人怀疑姜夔的才华。他漂泊江湖,到哪儿都能遇着怜才惜才的人,总有人会欣赏他、推崇他、赏识他、帮助他,只为他满身才华太过耀眼,教人不能不折服。他是真正以才维生的人。卖字画、卖文一类的事,姜夔在生计窘迫时也做过,但他身上真正值钱的是才华,是品性,是独一无二的人格魅力。

而才子,总该有荆棘般的命运与之相配,否则不足以用人生血肉写就传奇。姜夔的人生,并不见得有多么跌宕起伏,却也不失为一则轻掩于历史烟尘里的小小传奇,若在雨夜里娓娓诉来,也足以赢得后人的倾心怜惜、嗟叹感怀。

宋代词史里,仕途坎坷、遭际多艰的词人比比皆是。倒是应了那句“赋到沧桑句便工”,仿佛不尝尽艰辛,不历尽人世的沧海桑田,就写不出动人肺腑的词章。那些亲历了南北宋之交的战火、遭逢国难家难的词人姑且不论,在太平之世仍负了满身伤痕的词客,最有名的当数柳永。

柳永是以词名世的人。当年他入仕无门,挥笔写就一曲《鹤冲天》,道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确是恣肆狂荡的浪子本色,却也含着多少委屈辛酸。若真有浮名到手的机会,他又怎会甘愿做一名烟花柳巷的寻香客?仕途功名,到底还是他心中不可碰触的痛。唯其痛至彻骨,他才要自称“白衣卿相”。没有功名,他还有才笔,能够一径将词写至极致,以致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他自是这一部厚重词史里的公卿名相。

姜夔不同,他至多是一名布衣清客。即便能如柳永那般,将一曲词写得妙笔生花,谱得清妙华美,也学不来柳永半分狂傲。姜夔应是词中飞仙,有绝伦的姿致与风采,他写下一清如水的干净词章,却缥缈遥远得好似天边的浮云星宿,无从捕捉;他亦是词史里一抹清冷的底色,隐隐约约地,初见时毫不惊艳,再见时才知他的清逸高妙,直到读得熟了,方能读出清冷里的暖色,清逸里的痴缠,高妙里的深挚情意。

无论是谁,再好的词名,终归换不来功名。在柳永那里,词名甚至成了他平步青云的阻碍。柳永一生在绮罗丛中、笙歌宴上穿梭流连,临到老了,终于进士及第,尝到了功名滋味,尽管只是辗转奔波于几个低微官职,总还是一朝春风得意,偿了夙愿,不枉这大半生的坎坷流离。但是,也由于早年的词名太盛,浪子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任他如何小心翼翼做人,兢兢业业办事,也得不到升迁。

而姜夔从不曾踏足名利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莫大荣耀,只在他的想象中出现过。不是没有过机会。宋庆元三年(1197年),姜夔曾向朝廷献文,建议整理国乐,希望能以才学获得赏识提拔,可惜并未引起重视。两年后,姜夔再次上书,这次,他得到了直接参加进士考试的机会,可惜以未考中而告终。这是他与功名之间有缘无分的真实写照。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姜夔考中了进士,走进了官场仕途,历史只怕会多一个不那么要紧的官员,却失去一位承前启后、震古烁今的大词人。

关于姜夔的生前身后事,一味地去论得失、叹成败,实在大可不必。姜夔自己,对得失成败也并非没有拿捏。否则当他的友人张鉴主动提出为他买官时,他也不必婉言谢绝。他当然知道功名对自己的命运有着怎样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影响,若能有功名在身,他也不至于这样五湖四海地漂流,生计维艰,总需依傍他人才能生存。但是,若没有,也就罢了,他决不为之失态。也因此,功名在他的词里,总是缺席的。他也提,却并不为此掏心掏肺地痛诉、悲泣。

他是后人口中的“狷介之士”,狷者,独善其身,有所不为,孤傲高洁,不流于世俗,所以当柳永从名利追逐里遍体鳞伤地退回歌舞升平的世界时,姜夔回去的地方却是一方心灵的净土。在那里,他的神不是天子,不是命运,而是自己。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

夷犹乘兴。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中流容与,画桡

不点清镜。谁解唤起湘灵,烟鬟雾鬓,理哀弦鸿阵。玉麈谈玄,叹坐客、

多少风流名胜。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鲈鱼应好,

旧家乐事谁省。——《湘月》

这样的词,真是洗净铅华。身世之叹,境遇之慨,竟不露半点痕迹。仿佛他并不是零落江湖,孑然一身,既无家业又无功名的落拓文人,而是个一丝忧虑也无的名士公子,日日与宾客友人出游、雅宴,气度从容舒缓,情致闲淡幽洁,偶尔雅兴大发,自度一曲,赋诗一首,十足的悠然自在。

湘水之上,暮色四合,渔网收结,倦鸟归巢,姜夔与众友人乘舟而行。船中坐客头戴小帽,身着布衣,或弹琴,或高歌,或饮酒,或提笔赋诗。文人雅集,洒然自适,放旷随性,直可与晋朝名士相较,故而姜夔用了“玉麈谈玄”的典故来极言同游者的风采。《世说新语·容止》记载:晋大臣王衍“妙于谈玄,恒捉白玉麈尾,与手都无分别”。晋时名士好清谈,行事潇洒,任情逍遥,看淡功名富贵,堪破毁誉生死,当是姜夔心仪的为人典范。周密《齐东野语》曾引姜夔自叙:“参政范公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将他人的评价引为自叙,可见姜夔对这种评价亦是深以为然。

此时泛舟湘江的姜夔,未尝不是将自己想象成了一位气度风流闲雅的晋宋雅士,衣袂飘飘间,总有那么一种不沾人世浮华的高远情怀,所以他笔下才有了“中流容与,画桡不点清镜”的词句。这样深静的境界,得要隔绝了尘俗,方能体认。

行至江心,众人停止摇桨,但见月明江阔,水中汀洲清寒幽冷,夜雾与月光融而为一,将水面映衬得澄澈如镜。舟船无声,游人无声,天地亦无声,姜夔所乘的舟船,好似驶进了一场大的静默,使人不觉噤声,心中只存寂静惊叹。

这一刻的无思无觉。

便如被澄练的夜色涤净了身心,意识里、回忆里全是空旷,不涉悲喜。在这样的时刻,又有谁会忆起久远的往事呢?

姜夔定是记起了一些旧事,却偏道“旧家乐事谁省”。也罢,就此沉浸于眼前这妙不可言的美景当中,不去理会身外之事,又有什么不好。现实总会逼现于前,而内心也总会留存一方天地,温柔抹去伤痛和悲哀。

遇见她是最初的苍老

人的一生有许多相遇。有些相遇如风、如烟,瞬间便会跌落进时光的暗影,遍寻不着;有些相遇如水,漫过每一次呼吸,细细长长地流到岁月的尽头;还有一种相遇,会镌刻在记忆里生生世世,却不会换来一个现实的结局。

姜夔年轻时于合肥赤阑桥畔的那一场相遇,不知该算哪一种。它既如风一般从姜夔的生命里、身体里浩荡而过,不留痕迹,又如水一样浸润了他此后所有或苍白或缤纷的年华,更刻进了骨血的深处,无法绽放,只能在一首词里、一次回忆里纤毫毕现,也只能被缓缓地、缓缓地歌至喑哑绝望。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

云意还又沈沈。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

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粘鸡,金盘簇

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

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一萼红》

一切都是后来才知晓的事。

初遇时,只道是才子佳人双美,以为这纯净瑰丽的情意,自有上天来许它美好前程,不致生生辜负。却不料真要辜负,也只在瞬间,教人挽留都来不及。待回过神来,已只可怀念。而起初,姜夔是连怀念都不敢下笔,生怕一下笔就成了真,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那场相遇描绘得太过完美,使往后的岁月都失了颜色。他宁肯将她尘封在心底,不去触碰,让回忆里的她永远鲜妍完好。

后来,或许是多艰的遭际催发了深情,又或是发觉无垠的时间之流并不曾愈合他的伤口,更或者,他需要用天真的文字的盾,去对抗漫无期许的未来,抵挡呼啸而至的阴暗寂寞,所以,在距离最初的相遇数年之后,姜夔用一曲《一萼红》,第一次穿透了自己的思念和悲伤。

年轻时姜夔漫游江淮一带,路经合肥。合肥下连东吴,上接荆楚,距扬州不过两百多里,又是当时人文荟萃的郡城,理所当然地成为所有游历江淮的人必经的一座城。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旅程,姜夔却因此遭逢了生命里最美的一场情事,也由此经历了此生最初的苍老。

是谁说过,等待是此生最初的苍老。对姜夔而言,却不是等待,他的心第一次老去,是因为遇见她。若不是与她相遇,他生命的一部分也不会因此而停滞——他把自己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合肥赤阑桥畔,留在了她的如花笑靥中,从此不再成长改变;若不是与她相遇,他或许会活得更意气飞扬一些,不至于见了相似的身影面容便黯然神伤,也不至于在欣赏一株于寒冬怒放的红梅时,也要想起不相干的往事,兴尽悲来。

彼时的合肥,金斗河穿城而过,赤阑桥横跨水波之上,桥边楼台亭阁无数,莺莺燕燕、丝竹声乐不绝如缕,正是才子士人穿梭流连的风月之地。姜夔便是在此处逢着他的意中人。他们是风流客与歌女,亦是才华横溢的俊朗男子与技艺绝伦的明艳女子,乍一相逢,眼中都只看到彼此的好,像是忽然间穿越了生生世世的劫数,来到对方面前,有那么多的前尘旧事要诉,可是话到嘴边也只有那么简短的一句:“哦,是你。”

无可抗拒,不能言说,一击即中。这就是爱了。

缘分也好,爱情也罢,本就没有理由可讲。若都要待想通了,分析透了再做决定,只怕缘分早已散去,爱意也不复再现。姜夔与那位合肥歌女之间,想必不曾有过犹豫退缩,亦没有追逐算计与故作的矜持,只有日复一日的默然相知、倾心相许。强加于这份爱情之上的现实已是这般无情,除了以百倍千倍的深情与之抗衡,他们再无其他选择。

日后,当回忆簇拥在姜夔心底,满溢而出时,他也不过吟了一句“记曾共、西楼雅集”,寥寥七字,好似已诉尽一切。情到深处是无言,情到浓烈处,亦是无情。所以姜夔什么也不能说,什么样的话语都贴合不了如许炽情,他只能任它在岁月的流逝里淡了又淡,却充斥了整个生命,浓郁到遮盖了所有。

他还道:“想垂柳、还袅万丝金。”不知他想的究竟是婀娜的垂柳,还是妖娆的人儿。分明是她赫然立于回忆的中心,他却总是别过头去,转笔去写记忆的边角旮旯。她像扎在心尖上的一根刺,一经触碰便痛。当年与她话别时,红纱暖帐里,年轻的姜夔怕是也许下了如山如海的承诺,他用他的妙笔、绣口,为她绘饰了一条似锦前路,一个华美梦想。今日呢?他却仍在漂泊,仍然只能隔着遥远的时空,徒然追忆往昔。“南去北来何事”,当真是痛彻心扉。

这样飘零江湖,南去北来,究竟为了什么?只为将一场相遇尽数葬送,将一场情事记忆逼至绝路?姜夔一定也没有答案。好几年过去,他是要功名前程不得,要安稳生涯不得,要一份简单的爱情,更是难于登天,光阴不停地流转,流转来流转去,似是把他抛下了,可是,待他设想未来某一日归去,“只怕春深”,才知时序匆匆,到底还是将他卷了进来。这场爱情若真能换来一个结局,到那时,他大概两鬓已染了风霜,而她,还会是当年的模样吗?

词至此处,已无以为继。不能再写,也不能再去想象,再想象下去,只怕岁月会以它面目全非的更迭惊破这精心呵护的美梦。姜夔何尝不知,世事无常,红颜易老,但他宁愿一直记住她最好的年华,宁愿用从不间断的思念去滋养她,让那明眸皓齿的风情永远留存心底。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

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

仿佛照颜色。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沈思年少浪迹。笛里

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

今何意,醉卧酒垆侧。——《霓裳中序第一》《霓裳羽衣曲》本是唐代名乐,安史之乱后失传。南唐后主李煜曾得残谱,虽命人按谱寻声,整理排演,到底已失原味。这支曲子,传说是唐玄宗梦里所得。梦中,他游月宫,听见天上仙乐渺渺,看到身穿霓裳羽衣的仙子舞姿翩翩,醒来后作成此曲。可见得是天上仅有,人间本无。后人若想再闻仙乐,已只可凭空追想。

姜夔那一日游祝融山峰,无意中偶得乐师旧书,中有商调《霓裳曲》十八阕。与唐明皇作此曲的由来一样,这太像一个话本传说里才有的故事,倒是没有辜负这支曲子的传奇色彩。由唐入五代,又入宋,《霓裳曲》原貌尽失,姜夔所得很可能只是后人加工之作。不过,这也并不重要,只不过借一个由头,以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罢了。

遥想往日的大明宫中,琴瑟丝竹,仙乐飘飘,唐明皇端坐高台,看着心爱的妃子翩然起舞,恍若仙子下凡,那种倾国倾城的美和爱恋,定会让南宋的才子姜夔思之动容。他不免要感叹流光过隙,时间摧枯拉朽地湮灭了历史,有一日也终将湮灭他自己,所有的悲喜不过暂时,一如双燕,此时恩爱,双宿双飞,也不过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只是燕子南飞,尚可结伴,羁旅之客却只能天涯孤行,空念一句“人何在”。

当然知晓人何在,即便不知,他若着意去寻,也定然能寻到。他慨叹的,终究还是物是人非两茫茫。今日他见一帘淡月,仿佛照见了她皎洁的面容,来日也仍是“坠红无信息”。离散得久了,他和她皆是飘零。从前,他尚且年少,有过放浪的年岁,曾经章台走马,耽溺于笙歌酒宴,如今,他还未老,还有心谋取前程,经营才笔,甚至组织一个温暖家庭,然而他的心真是老了,再没有豪兴“醉卧酒垆侧”了。

昔日阮籍邻家有美妇,当垆沽酒,阮籍常去饮酒,醉了便睡在美妇身侧。这般不拘礼数、放浪形骸的举动,自有一股风流韵度。姜夔对此心领神会,也未尝没有过艳羡。可是,当他日后在漫长的年月里衰老了心神,他所求的,无非只是寂静。唯愿将此心深闭,不再去沾染浮世悲喜。

痛彻心扉,一次足矣。

邂逅再轻薄,也挡不住爱的热烈

文人与歌女的爱情,在厚厚一卷旖旎《宋词》中,吟之不绝,歌之不尽。只因在那个风烟翠幕,脂粉风韵,青楼画阁,罗绮飘香的朝代,绿衣红袖与白衣文士之间,最易倾慕流连,勾连出一场场惊艳风流的炽烈情事。

炽烈,多情,底子却是无情。初邂逅时,好比天雷地火,相见恨晚;接着便是柔情蜜意,说不完的情话,道不完的期许;最终,无非是离散。只因一个是追逐声色而去,一个是倚门卖笑而迎,自以为付出了真情真意,实则身份的计较、现实的考量时刻都在每一句甜言蜜语、每一个眼波流转背后窥伺。逢场作戏,是入戏到将自己都骗过的境地。而终有一日,戏要散场,华丽的终点总是苍凉。

有的人于散场之际,情意缱绻,许下今生来世、沧海桑田的誓约;而有的人,便如一刀斩下乱麻,将情爱的此岸、彼岸截然断开,从此你去做你天幕浮云般的功名梦,我去赴我章台柳絮般凋零的命运。前一种,看似情深如海,以为上天都不免动容垂怜,却终究抵不过更迭的世情、易变的人心,更不敌时间无孔不入的侵蚀;后一种,却是彼此的决绝替时光斩断牵连,是无情无义,也是清醒透彻。

人世间到底是情义有限,谁又有那么多真心付诸歌儿舞女?有时,才子文士说爱,爱的或许只是明艳眼眸中的自己:好一个翩翩佳公子,陌上足风流。风尘女子说爱,哪怕多么痴情专一,其中也不知有多少清醒决绝:她知道自己转过头去,仍要对另一个人强颜欢笑,她知道,没有人可以许自己一个静好未来。

那段缠绕了姜夔一生的情事记忆,刚开始时,也只是一场文士与歌女的轻薄邂逅。

他打马长街过,她于楼台红袖招迎,她是他旅途中见过的无数歌女中的一个,他是她迎来送往的无数客人中的一名。谁也不比谁特别。然后,不知是什么牵扯了彼此的心神,爱意仓促地生根发芽,却水到渠成般长出了硕大的花朵。

邂逅再轻薄,也挡不住爱的热烈。总有那么一个瞬间,身份的云泥之别变得不再重要,此前的漂泊辗转,此后的离散也不被记起,眼中耳际,此身此心,唯有彼此。便是为了这样的瞬间,姜夔从此爱了她一生一世。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

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

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

不知是不是思念太深,那燕燕轻盈、莺莺娇软的身影竟兀自入了姜夔的梦魂。那是在离汉阳、赴湖州的中途,他路过金陵,夜寐于江舟之上,梦见与她重逢。这首《踏莎行》是他梦醒之后的惆怅之作。

梦里相逢,最是使人难堪。

庄周也做蝴蝶梦,楚襄王云雨巫山也在一场高唐梦里,每个人都是在做着一出华美辉煌又不值一提的人生大梦。梦与现实相对,却又是现实必将抵达的终点;梦是逃避之所,却总是仓皇惊醒人无边的迷醉,教人措手不及地瞥见真相的残忍。杜甫写现实里的重逢,也要道一句“相对如梦寐”,本是做了无数遍的梦,待到梦境一朝成了真,倒弄不清孰真孰假了;晏几道愿意去梦里寻觅暂时的沉迷,弥合那些于现实中不可能更改的遗憾,却也清醒于梦的虚幻,所以他那句“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当是万般无奈之下的恨语。

姜夔在梦境里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意中人,那又如何?不过是在醒来后道一声委屈:分明在梦里见到她了,那么清晰,如在目前,怎地梦一醒就消失无踪了呢?

这般虚幻的相逢,并不能温暖他冰冷绝望的思念,那封存已久的离情,反倒被牵扯了出来,汪洋恣肆,一发不可收拾。

自离别之后,她的魂魄是否一直追随着我来到这里,否则何以能够进入我的梦中?所谓“离魂暗逐郎行远”,是姜夔痴想至此。他翻捡着她别后寄来的书辞,抚摸着临别时她亲手缝制的衣物,心内离愁别恨倾泻而出:伊人啊,你可知我是入了多么苦涩的相思之海,无从安度每一个别后的漫漫长夜?你可知此时东君将至,春恨未始,我却已在愁波恨海里没顶?

以姜夔性子之闲淡,词笔之清冷,竟写出“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这样秾丽香艳的句子,可知他也是情长。“望之若神仙中人”的姜夔,此时倒与专写哀艳情词的“古之伤心人”晏几道通了灵犀。晏几道年轻时与莲、鸿、苹、云四女相遇,此后便用回忆、深情和绝代的词笔滋养了她们一生,直至她们成为词史里一个香艳、哀凄的动人传奇。他终生未与她们重逢,因而也就挚爱了终生。姜夔却不同,他与她是经历了现实里反复无常的聚散离合,他笔下的情词,只写给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晏几道固然多情、痴情,读他的词,却每每觉得他是临水照花人,隔着遥远时空追忆心爱的女子,从中照见的却是自己的寂寞灵魂。他于现实里陷得太深、太过卑微,在想象的世界里却站得太高、太远,他的情爱已不是情爱,而是如幻如电的往昔,是他的青春蓬勃之姿,是已经逝去的最好时光,是他唱了一辈子也无从实现的旧歌。

姜夔却是专情、长情,他用他的身躯奔波劳碌,追逐名利,交游天下,成家立业,含饴弄孙,却将整颗心献祭给了一场爱恋和一个人,任时光奔流,任此身遭际是好是坏,他始终在最深的红尘里执守最初的爱,尽管他并不轻易提及这一切,即使提及,也极少直言。不提,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直言,亦非不解风情,而是无论怎样百转千回、兜兜转转,最终仍会回到爱情自身。《踏莎行》是他难得一见的直言之作,恐是这爱被他雪藏得密不透风,窒息得久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大口吐息,这才不管不顾地将满腔思恋情怀都倾倒了出来。然而,姜夔到底不是旁人,即便直言相思深情,末了仍要做一个含蓄清醒的收结:大把大把地将痴情泼了出去,总该收回来,不然如何是好?他总不能靠这番不加节制的爱意和思念活下去。

王国维是不喜姜夔的,却也在《人间词话》里说:“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姜夔在这首词里,下笔极尽缱绻缠绵,却在最后两句,化出一片清空旷远之境,仿若千言万语皆化作了无言。恋人既是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入了他的梦,也就总有归去的时候。此时,他眼见着她的魂魄在高远的天空里归去,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合肥,想象着一路上唯有一轮皎白皓月照彻千山万水,如此孤独的旅途,就像他不知何时才能终结的漂泊生涯。

最后,他唯能怜惜,怜她孤身穿越那一片幽幽冥冥的冷月千山时,心内是如何的空旷寂寞。原来情至深处,竟是寂寞。而一个人的寂寞和两个人的寂寞,并无不同。

此间少年,未解离殇

年少时,谁不是飞扬恣肆,得志便轻狂,将手中的时光浪掷,将眼前身边的一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看得轻贱。因是年少,也就不太在乎,总以为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供挥霍,总以为生命里更珍贵、更好的东西还在以后。

所以,少年时的离别会那样轻易。说走便走了,有不舍,也有流连,却不深刻,只因身外风光大好,前方尚有太多未知和诱惑,也因少年人得意的,最爱的,是他自己:是陌上公子,紫鞍白马,知晓自己的风流可贵;即使喜欢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也是从她眼中看到了正值最好年华的自己。

谁都要站在了青春年少的尾巴上,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谁都要待此生最好的时光逝去,才知追忆留恋。要等所有的浮华如潮水般退去,曾经的少年才知欢浅愁深,最可珍贵的不是自己,而是在他生命里刻下印痕的那个人。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浣溪沙》

娶妻那一年,姜夔格外的多愁善感。

也难怪他伤感,他心里不是没有深爱的女子,新婚妻子却不是她。娶妻一事,就像在生祭他心底的那一场绝恋。不能死心,可是不得不死心了。

那年,三十二岁的姜白石回到汉阳,暂住姐姐家。姐姐所居山阳之地,左靠太白湖,右接云梦泽,春日水涨,烟波浩渺,蔓延数千里;冬日水退,平沙万里,衰草远接云天。如此景状,既幽雅,也不失气象。写这首《浣溪沙》时,时值秋日,白石携外甥出游,白日荡舟采菱,或在水边观看捕鱼,傍晚则举火把捉野兔,山野之间,水泽之畔,游赏吟诗,正是自得其乐之际,却忽然“凭虚怅望,因赋是阕”。

并非乐中生悲,而是心灵一直空空荡荡,任是再好的风景,再开心的畅游,也填不满分寸的空间。

南朝江淹在《别赋》里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白石也道“销魂都在夕阳中”,却不仅仅是为离别而销魂。在娶妻之前,即使他漂泊动荡,境遇困窘,兑现不了当初的约许,甚至连见她一面都难上加难,终究还是孑然一身,一腔赤诚只献给她一人。娶妻之后,他是未负心也负了心,从此为他缝衣的另有其人,从此他需要对另一个女子温柔微笑,更难堪的是,他不敢设想她若得知了他娶妻的消息,该是如何地痛心、伤心。

在汉阳的漫天夕阳下,白石独自一人,黯然神伤。他带着酒意行于郊野,看天地间草衰木枯,晴空下苍鹰掠过,落于一望无垠的平野之上,任秋风鼓荡起他宽大的衣袖,这无边无际的辽阔风景,只给他添了无边无际的愁恨。他此后会一直这样,做一名风姿洒落、清空出尘的文人,却是在一个隔绝了她的世界里。

后来,他与她有过数次重聚,很难想象在这样的重聚里,还有多少欢笑的可能,有多少互相倾心欣赏的余地。这一生,他们二人都需要花太多时间去煎熬,写一首词,弹一曲琵琶,都要倾诉幽恨,神魂每每都要穿越千山万水,才能抵达对方。

思来想去,不过是一句“当时何似莫匆匆”。如若当初不那么匆匆话别,不曾那样心急火燎地去奔一处遥远前程,不那般轻狂,以为自己可以靠满腹才华指点河山,笑傲天下,今日也就不会有这样深的憾恨。

年少时轻离别,是将离别当作了单纯的分别,想着人生还长,若想见面,总能见到。却不知有些离别,一次便是永恒。即使还能再会,彼此也已不是当初的彼此。

这才是一场别离最伤情之处。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

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十里扬州,三生

杜牧,前事休说。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

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

阳关,故人初别。——《琵琶仙》

那“西出阳关,故人初别”的情景,当时只道是寻常,却在事隔多年之后,如滚雷般碾过心头,痛不可当。所谓离别之痛,并不一定在告别之时显露,总要在别后历经了风霜,尝尽了诸般滋味,才逐渐鲜明,枝枝蔓蔓缠绕至此生尽头。

最怕的便是这种并不尖锐的漫长的痛。有时以为它消退了,它却在毫不相干的地方突然跳将出来,令你猝不及防。淳熙十六年(1189年),姜夔居湖州。身在著名的江南水乡,姜夔自然不能辜负了水汽氤氲、烟柳画屏的好风光。这一日,他与萧家朋辈载酒春游,本意是行乐,谁知途中遇兰舟,舟上一对佳人,手挥歌扇,如花朵翻飞,眉目妖娆,如远山秋水,那轻盈的风姿,妩媚艳丽的容貌,竟像极了过去他于歌坊中相识的那一双姐妹。相似的情境,相似的人儿,一瞬间狠狠抽痛了姜夔没有防备的记忆。

念及那场情事记忆,姜夔惊觉它已遥远得好似前生了。当年,他也如杜牧一般,出入歌坊青楼,纵情声色,潇洒风流。今日,他携酒荡舟,吟咏清谈,再无一丝过去的张狂,却不能自已地怀念着那段冶游生涯。他说“前事休说”,是不堪重负,亦是懊恼。若回首前事只换来痛苦难堪,那就不如不回首,不去诉说,最好连起心动念都不要有。

在春日将尽的湖州,姜夔看这山光水色年复一年,习风依旧穿过天地,清明时节也如往年一样如期到来,一切与旧日有何不同呢?唯有流年暗自偷转罢了。人在其中时,只是无知无觉,等到有一日,物换星移,人事已非,才知惊醒。

东君总是多情,将这人世点染得缤纷多姿;也是无情,一朝逝去,便轰然而散,百般收拾不起来。譬如榆荚,一到暮春时节便漫天飞舞,好似飞雪迷离,徒具雪之貌,却无雪之情,看在姜夔眼底,唯有晚春的萧索之感,于他难以排解的愁情却不能分担半毫;细柳倒是多情之物,专生于长堤之上,牵惹行人别离愁思,此刻却令姜夔忆起合肥情人居处“柳色夹道,依依可怜”的景状。忆起来又如何,今日他见到的飞絮,与旧日合肥的柳色,怎可同日而语?可见多情物也是无情,只不过徒然令他伤怀。

眺望湖州的茫茫水波,饮尽手中这一觞时,姜夔也许想过,别离是什么呢?

年轻时他绝没有想到,离情竟会贯穿整场人生,浸润进每一次时序的变更。他见山,山是离恨;遇水,水也是愁思。他抬起头,头顶是与她共有的天空;俯首时,脚下是与她共有的大地。向前看,她在遥远的来路上微笑;回过头,她亦在他身后的暗影里永恒不语。就连身边所有的无情之物,都沾染上他的寂寞和想念。他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变得无处不在?

一时的离别,原来要用一生去偿。

三十五岁的姜白石知道,他终会迎来一场离殇的终局,他的心会平和安宁得如同一口万年的枯井,所有的爱恨悲喜终会平复如初,但是,在抵达那个寂静的终点之前,他仍心甘情愿在情海里浮沉,哪怕只是用手中的词笔偶尔记下一分心事的回旋,因他盼着有一日历劫归来,他和她仍可以用五百世的回眸,换取一世情缘。

你不在身边,触目皆是相思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

东风冷,香远茜裙归。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

血,都沁绿筠枝。——《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

古人作灯谜,可用典,可用比喻,可拆字、通假、会意,围绕谜底旁敲侧击,花样百出,却绝不可让谜底中的字词出现在谜面上,好比天机不可泄露,制作者与猜谜者是同谋,彼此心如明镜。姜夔这首《小重山令》,便俨然是一则典雅高妙的灯谜:分明是写梅,下笔时却无一句涉及“梅”字;分明是写梅,可是谁都知道,他心中所思,并不是梅,他的眼底空空荡荡,像一个破竹篮子,红梅的玲珑之姿、浓艳之色,全都穿过他的眼睛,径直漏向无尽的回忆里去了。

当白石在漂泊的岁月里无数次陷入回忆,无数次触景伤情,总会有那么一次,他会想用手中的词笔记录下心底的百转千回。可是他一执笔,所有想要宣泄、倾诉的话语便会尽数退回至墨色之后。笔尖蘸饱了浓墨,言语却是苍白。

这不是一场见不得光的爱恋,他是才子,她是佳人,他是文人,他是歌女,简直天造地设,没有人会谴责他不该爱上一个风尘女子,人们只会说,好一个风流多情的文士公子,言谈间满是艳羡。然而,他想她时,只能写红梅,写双燕,写春归细柳,暮鸦啼鸣,唯独不能写她,更不能如实写下心意,只因他在这一场风流情事里动了真情。

生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白石也不明白何以假意值得歌颂,真情反倒只能藏着掖着,但他不能违背这个世界。他爱她,恍若天机,不可直言,只可在词里若隐若现,供解语之人意会。

白石问:“一春幽事有谁知?”自是无人知晓。这一问,问得着实无理。此番隐秘相思,分明是他埋在心底不肯倾诉,却盼着有人懂得。可是无理是对的,因他被情占据了全部心神,而情是这世间无理至极的东西。

红梅兀自怒放,清浅月色里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倒映于一池春水,这本是自然之景,白石却偏说春水涟漪里、水中疏影里满满都是愁绪。皱水如何能生愁?不过是“以我观物,万物皆着我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他自己眼底有愁,便眼见万物皆染了愁。所以他见东风过,凌寒盛放的红梅纷纷从枝头凋落,也好似看见一位身着茜裙的少女离去;梅花谢时,那股沁人肺腑的暗香自然便会消逝,他却以为是少女身上的脂粉香逐渐远了。

香远茜裙归,不知白石写的究竟是人还是梅。在他眼中,梅与人或许已无二致。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时节,合肥的官梅在赤阑桥边开得正艳,他与心爱的女子在桥畔执手话别。他分不清是汹涌的离情模糊了他的视线,还是汹涌的梅香迷了他的双眼,只知道此后自己一见到梅花,就会不可抑制地开始想念她,想念那场催开了冬梅的热烈爱恋。

可惜当他想念时,鸥鸟飞走,四季轮替,人事早已更迭,眼前所见,到底不是昔日景象。花事再好,也已是梦中盛景,只能遥寄,只可追忆。周密《南楼令·次陈君衡韵》曰:“暗想芙蓉城下路,花可可,雾冥冥。”白石此处道“遥怜花可可,梦依依”,都是隔着云山雾罩般的时光回忆往昔,记忆如摇晃的镜头,不能定格在一处,只因往事已经如烟,不再有清晰的模样。唯有梦魂依依,从春穿越至冬,从一个人的身体里跋涉至另一个人心底,始终不曾断绝。

任昉《述异记》载,传说舜帝于南巡途中死去,舜妃娥皇、女英寻夫至九嶷山,闻知噩耗,日日泣血,泪洒竹身,使其尽染斑痕。白石见这些梅花无端红得如此浓艳,不由得想起这则古老传说,他想,如那染了血泪的湘妃竹一般,这寒梅是否也被恋人的相思血泪所染,才会血红至此。

也只有日思夜想,思念纵肆成一片汪洋,白石才有这般痴想。当恋人在他身边时,他可以对整个世界视而不见;而当她不在身边,这个世界忽然就变成了一张网,细细缚紧了他,让他难以呼吸,哪里都是她的影子,他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百般拾起,又百般想要放下,终于还是敌不过相思的无孔不入。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

去,倚兰桡更少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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