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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1 13: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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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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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窗外试读:

1

7-05-01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九月的一个早晨。

天气晴朗清新,太阳斜斜地射在街道上,路边的树枝上还留着隔夜露珠,微风柔和凉爽地轻拂着,天空蓝得澄清,蓝得透明,是个十分美好的早上。

在新生南路上,江雁容正踽踽独行。她是个纤细瘦小的女孩子,穿着XX女中的校服;白衬衫、黑裙子、白鞋、白袜。背着一个对她而言似乎太大了一些的书包。齐耳的短发整齐地向后梳,使她那张小小的脸庞整个露在外面。两道清朗的眉毛,一对如梦如雾的眼睛,小巧的鼻梁瘦得可怜,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带着几分早熟的忧郁。从她的外表看,她似乎只有十五六岁,但是,她制服上绣的学号,却表明她已经是个高三的学生了。

她不急不徐地走着,显然并不在赶时间。她那两条露在短袖白衬衫下的胳膊苍白瘦小,看起来是可怜生生的。但她那对眼睛却朦胧得可爱,若有所思地、柔和地从路边每一样东西上悄悄地掠过。她在凝思着什么,心不在焉地缓缓地迈着步子。显然,她正沉浸在一个她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世界。公共汽车从她身边飞驰过,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学生在她耳边留下一声尖锐的口哨,她却浑然不觉,只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好像这个世界与她毫无关联。

走到新生南路底,她向右转,走过排水沟上的桥,走过工业专科学校的大门。街道热闹起来了,两边都是些二层楼的房子,一些光着屁股的孩子们在街道上追逐奔跑,大部分的商店已经开了门。江雁容仍然缓缓地走着,抬起头来,她望望那些楼房上的窗子,对自己做了个安静的微笑。“有房子就有窗子,”她微笑地想,“有窗子就有人,人生活在窗子里面,可是窗外的世界比窗子里美丽。”她仰头看了看天,眼睛里闪过一丝生动的光彩。拉了拉书包的带子,她懒洋洋向前走,脸上始终带着那个安静的笑。经过一家脚踏车修理店的门口,她看到一个同班的同学在给车子打气,那同学招呼了她一声:“嗨!江雁容,你真早!”

江雁容笑笑说:“你也很早。”

那同学打完了气,扶着车子,对江雁容神秘地笑了笑,报告大新闻似的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我到学校去玩,知道这学期我们班的导师已经决定是康南了!”“是吗?”江雁容不在意地问,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消息有什么了不起。那同学得意地点点头,跨上车子先走了。江雁容继续走她的路,暗中奇怪这些同学们,对于导师啦,书本啦,会如此关心!她对于这一切,却是厌倦的。谁做导师,对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抛开了这个问题,她又回到她被打断的冥想中去了。她深深地思索着,微蹙着眉,直到一个声音在她后面喊:“嗨!江雁容!”

她站住,回过头来,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女同学正对她走过来,脸上带着愉快的笑。“我以为没有人会比我更早到学校了,”那同学笑着说,“偏偏你比我更早!”“你走哪条路来的?周雅安?我怎么没在新生南路碰到你?”江雁容问,脸上浮起一个惊喜的表情。“我坐公共汽车来的,你怎么不坐车?”周雅安走上来,挽住江雁容的胳膊,她几乎比江雁容高了半个头,黝黑的皮肤和江雁容的白成了个鲜明的对比。“反正时间早,坐车干什么?慢慢地散散步。走走,想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不是挺美吗?”江雁容说,靠紧了周雅安,笑了笑,“别以为我们到得早,还有比我们到得更早的呢!”“谁?”周雅安问,她是个长得很“帅”的女孩子,有两道浓而英挺的眉毛,和一对稍嫌严肃的眼睛。嘴唇很丰满,有点像电影明星安·布莱思的嘴。“何淇,”江雁容耸耸肩,“我刚才碰到她,她告诉我一个大消息,康南做了我们的导师。看她说话那个神气,我还以为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要爆发了呢!”她拍拍周雅安的手,“你昨天怎么回事?我在家里等了你一个下午,说好了来又不来,是不是又和小徐约会去了?”“别提他吧!”周雅安说,转了个弯,和江雁容向校门口走去。这所中学矗立在台北市区的边缘上,三年前,这儿只能算是郊区,附近还都是一片片稻田。可是,现在,一栋栋的高楼建筑起来了,商店、饭馆,接二连三地开张。与这些高楼同时建起来的,也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木板房子,挂着些零乱的招牌,许多专做学生生意,什么文具店、脚踏车店、冷饮店……

这些使这条马路显得并不整齐,违章建筑更多过了合法房子。但,无论如何,这条可直通台北市中心的街道现在是相当繁荣了。有五路不同的公共汽车在这里有停车站,每天早上把一些年轻的女孩子从台北各个角落里送到这学校里来,黄昏,又把她们从学校里送回到家里去。

校门口,“XX女中”的名字被雕刻在水泥柱子上。校舍占地很广,一栋三层楼的大建筑物是学校的主体。一个小树林和林内的荷花池是校园的精华所在,池边栽满了茶花、玫瑰、菊花,和春天开起来就灿烂一片的杜鹃花。池上架着一座十分美丽的朱红色的小木桥。除了三层楼的建筑之外,还有单独的两栋房子,一栋是图书馆,一栋是教员单身宿舍。这些房子中间,就是一片广阔的大操场。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进校门,出乎她们意料之外的,校园里早已散布着三三两两的女学生。江雁容看看周雅安,笑了。周雅安说:“真没想到,大家都来得这么早!”“因为这是开学第一天,”江雁容说,“一个漫长的暑假使大家都腻了,又希望开学了,人是矛盾的动物。三天之后,又该盼望放假了!”“你的哲学思想又要出来了!”周雅安说。“上楼吧!”江雁容说,“我要看看程心雯来了没有?好久没看到她了!”她们手携着手,向三楼上跑去。

在这开学的第一天,校园里,操场上,图书馆中,大楼的走廊上,到处都是学生。这些从十二岁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们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一个暑假没有见面,现在又聚在一块儿,无论学校的哪个角落里都可以听到叫闹和笑语声。不管走到哪儿都可以看到一张张年轻的、明朗的和欢笑的脸庞。教务处成了最忙的地方,学生们川流不息地跑来领课表,询问部分没发的教科书何时到齐,对排课不满的教员们要求调课……那胖胖的教务主任徐老师像走马灯似的跑来跑去,额上的汗始终没有干过。训导处比较好得多,训导主任黄老师是去年新来的,是个女老师,有着白的脸和锐利精明的眼睛。她正和李教官商量着开学式上要报告的问题。校长室中,张校长坐在椅子里等开学式,她是个成功的女校长,头发整齐地梳着一个发髻,端正的五官,挺直的鼻子,看起来就是一副清爽干练的样子。

大楼的三楼,是高二和高三的教室。现在,走廊上全是三三两两谈论着的学生。班级是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个字来排的。在高三孝班门口,江雁容正坐在走廊的窗台上,双手抱着膝,静静地微笑着。周雅安坐在她的身边,热切地谈着一个问题。她们两个在一起是有趣的,一个黑,一个白,周雅安像二十世纪漫画里的吉普赛女郎,江雁容却像中国古画里倚着芭蕉扶着丫环的古代少女。周雅安说完话,江雁容皱皱眉毛说:“康南?康南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嘛!今天一个早上,就听到大家谈康南!只要不是地震当导师,我对于谁做我们导师根本不在乎,康南也好,张子明也好,江乃也好,还不都是一样?我才不相信导师对我们有多大的帮助!”地震是她们一位老师的外号。“你才不知道呢,”周雅安说,“听说我们班的导师本来是张子明,忠班的是康南,后来训导处说我们这班学生调皮难管,教务处才把康南换到我们班来,把张子明调到忠班做导师。现在忠班的同学正在大闹,要上书教务处,请求仍然把康南调过去。我也不懂,又没上过康南的课,晓得他是怎么样的,就大家一个劲儿地抢他,说不定是第二个地震,那才惨呢!”

说完,她望着江雁容一直笑,然后又说:“不过不要紧,江雁容,如果是第二个地震,你再弄首诗来难难他,上学期的地震真给你整惨了!”“算了,叶小蓁才会和他捣蛋呢,在黑板上画蜡烛写上祭地震,气得他脸色发青,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江雁容微笑地说。“嗨!”另一个女学生从教室里跑了出来,大叫着说,“江雁容,训导处有请!”

江雁容吓了一跳,橛着嘴说:“准没好事,开学第一天就要找我麻烦。”她望望周雅安说,“周雅安,你陪我去一趟吧,自从换了训导主任,对我就是不吉利……”“哈哈,”那个刚出来的同学大笑了起来,“江雁容,开开你的玩笑而已。”“好啊,程心雯,你小心点,等会儿碰到老教官,我头一个检举你服装不整。”江雁容对刚出来的那个同学说,一面跳到窗台上去坐着,把身子俯在周雅安的肩膀上。

程心雯也靠在窗台上,眨着灵活的大眼睛,一脸聪明调皮相。“我怎么服装不整了?”她问。“你的衬衫上没绣学号。”“这个吗?”程心雯满不在乎地看了自己的衬衫一眼,“等会儿用蓝墨水描一个就好了,老教官又不会飢在我身上看是绣的还是写的。”“你别欺侮老教官是近视眼,”周雅安说,“小教官不会放过你的!”“小教官更没关系了,”程心雯说,“她和我的感情最好,她如果找我麻烦,我就告诉她昨天看到她跟一个男的看电影,保管把她吓回去!”“小教官是不是真的有男朋友?”周雅安问。“听说快订婚了。”程心雯说,“小教官长得真漂亮,那身军装一点没办法影响她,不像老教官,满身线条突出,东一块肉西一块肉,胖得……”“喂,描写得雅一点好不好?”江雁容说。“雅?我就不懂得什么叫雅?只有你江雁容才懂得雅。一天到晚诗呀,词呀,月亮呀,星星呀,花呀,鸟呀,山呀,水呀……”“好了,好了,你有完没有?”江雁容皱着眉说。“不过,你尽管雅去吧,这学期碰到康南做导师,也是个酸不溜丢的雅人,一定会欣赏你!喂,你们知不知道地震被解聘了,训导处说就是被江雁容赶走的!”“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只不过指出了几个他念错的字而已,谁叫他恼羞成怒骂我!”江雁容委屈地说。“大家都说康南好,康南到底怎么个好法?”周雅安问。“去年他班上的学生全考上了大学,他就名气大了,”程心雯说,“不过,他教书真的教得好,这次为了导师问题,闹得好不愉快。张子明气坏了,曹老头也生气,因为仁班不要曹老头做导师,说凭什么康南该教孝班,她们就该轮到曹老头。气得曹老头用手杖敲地板,说想当年,他是什么什么大人物,统帅过兵,打过仗,做过军事顾问,现在来受女娃娃的气!”程心雯边说边比画,江雁容笑着打了她一下。“别学样子了,看你裙子上都是灰!”“这个吗?”程心雯看看裙子说,“刚刚擦桌子擦的!桌子上全是灰,只好用裙子,反正是黑裙子,没关系!”说着,她像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似的叫了起来“哎呀,差点忘了,我是来找你们陪我到二号去,今天早上忘记吃早饭,肚子里在奏交响乐,非要吃点东西不可!走!江雁容!”在学校里,不知从何时起,学生们用“一号”代替了厕所,“二号”代替了福利社,下了课,全校最忙的两个地方就是一号二号。程心雯说着就迫不及待地拉了江雁容一把。“我不去,我又不要吃东西!”江雁容懒洋洋地说,仍然坐在窗台上不动。“你走不走?”程心雯一把把江雁容拖了下来,“如果是周雅安要你陪,你就会去了!”“好吧,你别拉,算我怕了你!”江雁容整了整衣服,问周雅安,“要不要一起去?”“不,你们去吧!”周雅安说。

程心雯拉着江雁容向楼梯口走,福利社在楼下,两人下了三层楼,迎面一个同学走了上来,一面走,一面拿着本英文文法在看,戴着副近视眼镜,瘦瘦长长的像根竹竿,目不斜视地向楼梯上走。程心雯等她走近了,突然在她身边“哇!”地大叫了一声,那位同学吓得跳了起来,差点摔到楼梯下面去,她看了程心雯一眼,抱怨地说:“又是你,专门吓唬人!”“李燕,我劝你别这么用功,再这样下去,你的眼镜又要不合用了!等明年毕了业,大概就和瞎子差不多了!”程心雯用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说。“走吧,程心雯,哪有这样说话的!”江雁容和程心雯下了楼,李燕又把眼光调回到书本上,继续目不斜视地向楼上走。“我真奇怪,怎么李燕她们就能那么用功,要我拿着书上楼梯,我一定会滚到楼下去,把原来会的生字都滚忘了!”程心雯说,又加了一句,“我看,明年我准考不上大学!”“你一定考得上,因为你的聪明够,成问题的是我,那个该死的数学,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江雁容说,皱起了眉毛,眼睛变得忧郁而深沉,“而我又绝不能考不上大学,我妈一再说,我们江家不能有考不上大学的女儿,我弟弟他们功课都好,就是我顶糟,年年补考,我妈已经认为丢死人了,再要考不上大学,我就只好钻到地下去了。”“算了,江雁容,不要谈考大学,我一听就头痛,还有一年才考呢,去他的吧!我现在要吃个热狗,你要什么?”

福利社里挤满了人,程心雯冲锋陷阵地钻到柜台前面,买了两个热狗出来,和江雁容站在福利社门外的走廊上吃。江雁容只撕了半个,把另外半个也给了程心雯。程心雯一面大口大口地吃,一面歪着头望了江雁容一眼说:“你又在发愁了,你这个人真不会自寻快乐。我就怕你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高起兴来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发起愁来就成了最讨厌的了。告诉你,学学我的样子,有天大的事,都放到明天再说。我最欣赏《飘》里郝思嘉那句话:‘我明天再来想,反正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爱发愁的脾气不好!”

江雁容望着校园里一株扶桑花发呆,程心雯的话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她仍然在想着考大学的问题。一对黑色大蝴蝶飞了过来,绕着那株扶桑花上下翻飞,彼此追逐,江雁容看呆了,热狗也忘了吃。一忽儿,那对彩蝶就飞到墙外去了,留下了满园耀眼的阳光和花香。“如果没有这么沉重的功课压着我,我会喜爱这个世界,”她想,“可是,现在烦恼却太多了。”

上课号“呜——”地响了起来,江雁容把手中剩余的热狗放进嘴里说:“走,到大礼堂去吧,开学式开始了。”

程心雯一面把热狗三口两口地往嘴里乱塞,一面跟着江雁容向礼堂走。礼堂门口,被学生称作老教官的李教官和称作小教官的魏教官正分守在两个门口,拿着小册子,在登记陆续走进礼堂的学生是不是衣服、鞋袜、头发都合规定。程心雯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忽然“桂呀”一声大叫,回头就向楼梯跑,江雁容叫着说:“你到哪里去?”“忘了用蓝墨水描学号!”程心雯一面跑一面大声说,但是因为喊得太大声了,站在礼堂门口的老教官听得清清楚楚,她高声叫着:“程心雯,站住!”程心雯仍然跑她的,回过头来对老教官做个鬼脸说:“不打,我要上一号,太急了,等会儿再来站!”说完,就跑得没影子了。

老教官瞪了程心雯的背影一眼,转过头对另一个门口的小教官说:“全校里就是她最调皮!”

小教官也看着程心雯的背影,但她的眼睛里和嘴角边都带着笑,为了掩饰这份笑容,她对缓缓走来的江雁容说:“江雁容,走快一点,跑都跑不动似的!”

江雁容回报了她一个文文静静的微笑,依旧慢步走进了礼堂。那笑容那么宁静,小教官觉得无法收回自己脸上的笑,她永远没办法像老教官那样严肃,她喜欢这些女孩子。事实上,她自己比这些女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她在她们的身上很容易就会发现自己,学生时代的她可能比程心雯更调皮些。

开学式,正和每年的开学式一样,冗长、乏味,而枯燥。校长、教务主任、训导主任、事务主任每人都有一篇老生常谈,尤其训导主任,那些话是每个学生都可以代她背出来的:在校内该如何如何,在校外该如何如何,服装要整齐,要力求身心双方面的健康……最后,开学式总算结束了,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出礼堂。立即,大呼小叫声、高谈阔论声、欢笑声,闹成一片。彼此要好的同学一定结着伴走,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在一块儿,周雅安在说着什么,江雁容只静静地听,两人慢慢地向楼上走。这时,一个清瘦而修长的同学从后面赶了上来,拍拍江雁容的肩膀说:“江雁容,你们班的运气真不错!”

江雁容回头看,是仁班的魏若兰,就诧异地说:“什么运气不错?”“你难道不知道这次的康南风波呀?”魏若兰说,耸了耸鼻子,“曹老头教我们班真气人,他只会背他过去的光荣史,现在我们班正在闹呢,教务主任也一点主见都没有,去年高三就为了各班抢康南、江乃两个人,大闹了一番,今年又是!”“依我哦,”江雁容说,“最好导师跟着学生走,从高一到高三都别换导师,又减少问题,师生间也容易了解!”“那才不行呢!”周雅安说,“你想,像康南、江乃这种老师肯教高一吗?”“教育学生难道还要搭架子,为什么就不教高一?”“我们学校就是这样不好,”魏若兰说,“教高一好像就没出息似的,大家拼命抢高三,似乎只有教高三才算真正有学问。别看那些老师们外表和和气气,事实上大家全像仇人一样,暗中竞争得才激烈呢!康南刚到我们学校的时候,校长让他教初二,教了一学期,马上调去教高三,许多高三的老师都气坏了。不过他教书确实有一手,我们校长也算是慧眼识英雄。”“嗨!”一阵风一样,程心雯从楼下冲了上来,“江雁容,你都不等我!”她手中提着个刚蒸好的便当,不住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嘴里稀里呼噜的,因为太烫了。“你们没带便当呀?”她问,又加了一句,“今天可没有值日生提便当!”“带了,”江雁容说,“我根本没蒸。”“噢,我忘记去拿了,我还以为有人提便当呢,”周雅安说,“不过,没关系,现在才十一点,吃饭还太早,等要吃的时候再去拿吧!”按照学校的规定,学生中午是不许回家吃饭的,据说这是避免女学生利用时间和男校学生约会而订的规则。但,有男朋友的学生仍然有男朋友,并没有因为这项规定而有什么影响。平常,学生们大多数都带饭盒,也就是台湾称作便当的,学校为了使学生不至于吃冷饭,在厨房生了大灶帮学生蒸饭。通常都由学生早上自己把饭盒送到厨房属于自己那班的大蒸笼里,中午再由值日生用篮子提到各个班上来。“哼,我是最会节省时间和体力的,”程心雯得意洋洋地说,“早一点拿来,既可马上果腹,又免得等会儿再跑一次楼梯!一举数得,岂不妙哉!”“你又饿了呀?”江雁容挑了挑眉毛,微笑地望着她,“刚才那一个半热狗不知道喂到哪里去了!”“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周雅安笑着说。“好啊,周雅安,你也学会骂人了,都是江雁容把你教坏了,看我来收拾你!”程心雯说着,对周雅安冲了过来,周雅安个子虽然大,身手却极端敏捷,只轻轻地一闪,程心雯就扑了一个空,一时收不住脚,身子撞到楼梯的扶手上。不提防那个滚烫的便当烫了自己的手,她“哇呀!”地大叫了一声,手一松,便当就滴溜溜地从楼梯扶手外面一直掉到三层楼下面去了。周雅安大笑了起来,在一边的魏若兰也笑弯了腰。江雁容一面笑,一面推着程心雯说:“再跑一次楼梯吧,看样子你的体力是没办法节省了,赶快下去看看,如果绑便当的绳子摔散了,你就连果腹都没办法果了!”

程心雯踩着脚叹了口长气,一面无精打采地向楼下走,一面回过头来,狠狠地盯了江雁容一眼说:“江雁容,你等着我吧,等会儿跟你算账!”“又不是我弄的。”江雁容说。“反正你们都有份!”说着,她加快了速度,两级并作一级地向楼下冲,江雁容俯在楼梯扶手上喊:“慢一点啊,别连人也滚下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来,程心雯已跑得没影子了。

2

还差五分钟吹上课号,康南已经站在高三孝班门外的走廊上了。他倚窗而立,静静地望着窗外的白云青天,手中拿着一支烟,不住地对窗外吐着烟圈,然后凝视着烟雾在微风中扩散。从他整洁的服装和挺直的背脊上看,他显然并不像一般单身汉那样疏忽小节。他衬衫的领子洁白硬挺,裤脚管上的褶痕清楚而笔直。他不是个大个子,中等身材但略嫌瘦削,皮肤是黝黑的,眉毛清晰却不浓密,眼睛深邃忧郁,有个稍稍嫌大的鼻子和嘴。像一般过了四十岁的人一样,他的眼角已布满皱纹,而他似乎更显得深沉些,因为他总是习惯性地微蹙着眉头。

因为是开学的第一天,这天下午是不上课的,改为班会,由导师领导学生排位子,然后选举班长和各股股长。康南站在那儿等上课号,近乎漠然地听着他身后那些学生们在教室中穿出穿进。有学生在议论他,他知道。因为他清楚地听到“康南”两个字。还好,学生们用名字称呼他,并没有给他取什么外号。他也知道这次为了导师问题,学生们闹了一阵,而先生们也都不高兴。“做人是难的,”他想,他无心于做一个“名教员”,但他却成了个名教员。他也无心得罪同事们,但他却成了同事们的眼中钉。“管他呢?我做我自己!”他想,事实上,他一直在做他自己,按他的兴趣讲书,按他的怪脾气对待学生,他不明白学生为什么崇拜他,欢迎他,他从没有想去讨好过学生。同事们说他傲慢,因为他懒得与人周旋,也懒得做虚伪的应酬,全校老师中,竟无一人是他的朋友。“一个怪人”,许多人这么称呼他,他置之不理。但他明白自己在这学校中的地位,他并不清高到漠视学生的崇拜的地步,在那些年轻孩子的身上,他也享受到一份满足虚荣心的愉快。“康南是个好老师”,教书二十年,这句话是他唯一的安慰。因此,这成了一种癖好,他可以漠视全世界,却从不漠视学生,不单指学生的功课,也包括学生的苦与乐。

上课号响了,康南掉转身子,望着学生都走进了教室,然后把烟蒂从窗口抛出去,大踏步地跨进了教室。这又是一班新学生,他被派定了教高三,每年都要换一次学生,也为学生的升大学捏一把汗。教高三并不轻松,他倒宁愿教高二,可是,却有许多老师愿意教高三呢!站在讲台上,面对一群有所期待的面孔,他感到一阵亲切感,他愿意和学生在一起,这可以使他忘掉许多东西,包括寂寞和过去。除了学生,就只有酒可以让他沉醉了。

排位子足足排了半小时,这些女孩子们不住掉过来换过去,好朋友都认定要排在一起。最后,总算排定了。刚要按秩序坐下,一个学生又跑到前面来,并且嚷着说:“江雁容,我一定要和你坐在一起,我们本来一样高嘛,我保证上课不和你说话,好不好?”说着,就插进了队伍里。

康南望着这个学生,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额角。他也望了那个江雁容一眼,是个秀气而沉静的女孩子,这时正低而清晰地说:“程心雯,别大呼小叫好不好?我又没有说不和你坐!”“江雁容和程心雯”,康南默默地想着这两个名字,这就是训导处特别对他谈起的两个人。据说,江雁容上学期不满意她们的语文老师(她们称这位老师作地震,据说因为这老师上课喜欢跺脚),曾经在课室中连续指出三个老师念错的字,然后又弄出一首颇难解释的诗让老师解释。结果那老师恼羞成怒骂了她,她竟大发牛脾气,一直闹到训导处,然后又一状告到校长面前,这事竟弄得全校皆知,地震只好挂冠而去。现在,他望着这沉静而苍白的小女孩(小女孩,是的,她看起来不会超过十七岁),实在不大相信她会大闹训导处,那双柔和如梦的眼睛看起来是动人的。程心雯,这名字是早就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刁钻古怪,全校没有一个老师对她不头痛,据说,她从没有安安静静上过一节课。

位子既然排定,就开始选举了,选举之前,康南对学生轻松地说:“我相信你们都认识我,但是我却不认识你们,我希望,在一星期之内,我可以叫出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你们彼此同学已经两年了,一定互相清楚,选举必须负责,不要开玩笑,选举之后,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告诉我,我不愿意做一个道貌岸然的老师,愿意做你们的一个老朋友,但愿我能够对你们真正有所帮助。”他底下还有一句心里的话:“以报答你们欢迎我的热忱。”不过没说出口。

选举是由学生提名,再举手表决。一开始颇顺利,正副班长都产生了,正班长是李燕,副班长是蔡秀华,两个人都一目了然是最标准的“好学生”。接着,就选举学术股长,这是管班上出壁报,填课室日记……等文书工作的。江雁容的名字立即被提出来了,康南把名字写在黑板上,下意识地看了江雁容一眼,她紧闭着嘴坐在那儿,脸色显得严肃而不快。然后又有三个人被提名,表决时,康南诧异地发现全班五十二人,竟有五十人投了赞成江雁容的票,江雁容那张小小的脸显得更严肃了。表决结果,江雁容是正学术股长,胡美纹是副学术股长。康南正预备再选下一股的时候,江雁容举手发言了,她从位子上站起来,坚决地说:“老师,请改选一个学术股长,我实在不能胜任。”“我希望被选举的同学不推卸责任,”康南说,微微有点不快,“你是大家选出来的,同学们一定知道你能不能胜任。”“可是,老师,”江雁容的睫毛垂下了,然后又抬起眼睛来,眼光有点彷徨无助,“我有我的苦衷,每位同学都知道我不是个功课很好的学生,我把全部时间用到功课上都无法应付,如果再让我当学术股长,我一定又耽误了功课,又不能好好地为班上服务,而且,我已经连任三学期的学术股长了,也该换换人了。”

康南不喜欢有这种“辞职”的事发生,但江雁容那对无助而迷茫的眼睛,和那恳挚的语调使他出奇地感动,他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问问同学赞不赞成你辞职?”“赞成也没有用,”一个坐在前排,圆圆脸,胖胖的身材的同学说话了,“就是江雁容不当学术股长,将来壁报的工作还是会落在她身上的,没有人能代替江雁容!”

全班都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这位同学的话,江雁容站在那儿,默默地扫了全班一眼,然后一语不发地坐下了,垂着眼帘对着桌子发呆,修长而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玩弄着一个做镇尺用的铜质松鼠。康南咳了一声,继续选下一股的股长,这是风纪股,是维持全班秩序,检査每人服装的股长,这是责任最重也最难做的一股。那个圆脸胖身材的同学举手提了名,是出乎康南意料的一个名字:“程心雯!”

康南还来不及把名字写到黑板上,程心雯像地雷爆炸似的大叫了起来:“活见鬼!”

全班同学都把眼光调到程心雯身上,程心雯才猛悟到这声诅咒的失态,但她来不及弥补这份失态,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嘴里乱七八糟地说:“老师,你不能写我的名字,你不要听叶小蓁的提名,我和叶小蓁有仇,所以她设计来陷害我,叫我当风纪股长,好像叫流氓当法官,那,那,那怎么成?简直是开玩笑!我连自己都管不好,等我学会了管自己,再来当风纪股长!好吧?”

这几句话使同学们都笑了起来,连闷闷不乐的江雁容也抿着嘴角笑了。康南微笑地说:“你别忙,还没有表决呢,你也未见得会当选!”“哎呀,老师,不能表决……这个……”程心雯抓耳挠腮地乱闹了一阵,看看没办法,只好坐下来等待表决,一面对着叶小蓁背影低声地做了一番惊人的诅咒。

表决结果,竟然全班举手赞成程心雯,程心雯管不了别人,只拼命抓着身边的江雁容,嚷着说:“你不许举手,你举手我就和你绝交!”

江雁容看看班上那些举着的手,知道大势已定,就放下手来。结果程心雯以五十票当选。程心雯又跳了起来,因为跳得太猛,差点带翻了桌子,桌板掉到地下,发出一阵兵零兵啷的巨响,程心雯也顾不得去拾桌板,只是指手画脚地叫着说:“老师,全班都跟我作对,你千万不能让我当风纪股长,要不然全班都完蛋了。哎呀,这……这……根本是活见鬼!我怎么能当风纪股长嘛!”“既然同学们选了你,”康南说,“你就勉为其难的去做吧,先从自己下手,未尝不是好办法,我想你可以做一个好风纪股长!”

程心雯无可奈何地坐下来,一脸哭笑不得的尴尬相,江雁容一直望着她微笑,程心雯没好气地说:“你笑什么?”“我笑一只野猴子被风纪股长的名义给拴住了,看以后再怎么疯法?”江雁容说。

下面是选康乐股长,总算没出问题,周雅安和何淇当选。再下面是选服务股长,程心雯迫不及待地举手,还没等到康南叫她提名,她就在位子上大叫:“叶小蓁!”

这次轮到叶小蓁发急了,那张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睛,显然也是个精明的孩子。她在位子上抗议地大喊:“不行,老师,这是报复主义,这种提名不能算数的!”“哦,你提的名就算数,别人提的就不算!”程心雯说。

康南一语不发地把叶小蓁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程心雯得意地对叶小蓁做了个鬼脸,似乎连自己当选为风纪股长的事都忘记了。叶小蓁终于当选为服务股长,接下去,事务股长也顺利产生。康南长长地吐了口气,要新当选的学术股长江雁容把选举结果记录在班会记录上,江雁容接过了记录本,按照黑板上的名字填了上去。

班会结束后,康南走出教室,下了三层楼,回到单身宿舍里。这是间约六个榻榻米大的小房间,放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几把椅子,剩下的空地就没有多少了。有时,学生们到这儿来问问题或谈话,一来五六个,这屋子就会被挤得水泄不通。泡上一杯香片,他在桌前的藤椅里坐下来,燃起一支烟,开始静静地吐着烟雾,凝视着窗帘上的图案沉思。

这不是个容易对付的班级,他已经领略到了。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简单,那个大眼睛,坦率而无所畏惧的程心雯,那小圆脸,表情丰富的叶小蓁,还有那个沉静而忧郁的江雁容……这班上的学生是复杂的。但,谁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才?程心雯的绘画是全校闻名的,周雅安曾经在去年的欢送毕业同学晚会里表演过弹吉他,那低沉而柔美的音符至今还印在他脑中。江雁容更是闻名,在她读高一那年,就有一位语文老师拿了篇她的作文给他看,使他既惊且喜,而今,这有对梦似的眼睛的女孩竟做了他的学生!他是教语文的,将不难发掘出她的文学天才。可能在若干年后,这些女孩子都成为有名的音乐家、画家和作家,那时,他不知有何感想?当然,那时他已经耄耋,这些孩子也不会再记得他了。

教书已经二十年了,不是吗?二十年前,他在湖南省x中做校长,一个最年轻的校长,但是学生欢迎他。直到四九年,共产党扬言要杀他,他才连夜出奔。临行,他的妻子若素递给他一个五钱重的金手镯,他就靠这个手镯逃到香港,原期不日就能恢复故土,谁知这次竟成了和若素的永别。若素死于三年后,他得到辗转传来的消息已是五年后了。若素,那个沉默而平庸的女人,却在被迫改嫁的前夜投水而死。他欠若素的债太多了,许多许多深夜,回忆起他和若素有过的争执,他就觉得刺心的剧痛。现在,若素留给他的只有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影也模糊了,再过几年,这张照片大概就该看不清楚了,但,那个心上的影子是抹不掉的,那份歉疚和怀念也是抹不掉的。若素死了,跟着若素的两个孩子呢?他走的那年,他们一个是七岁,一个四岁,现在,这两个孩子流落在何方?国家多难,无辜的孩子也跟着受罪,孩子有什么错,该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

一支烟快烧完了,康南望着烟蒂上那点火光和那缭绕着的一缕青烟出神。每次想到了家和若素,他就有喝两口酒的冲动,离家这么多年,烟和酒成了他不能离身的两样东西,也是他唯一的两个知己。“你了解我!”他喃喃地对那烟蒂说,发现自己的自语,他又失笑地站起身来,在那小斗室中踱着步子。近来,他总是逃避回忆,逃避去想若素和孩子。可是,回忆是个贼,它窥探着每一个空隙,偷偷地钻进他的心灵和脑海里,抛不掉,也逃不了。

有人敲门,康南走到门边去开门,几乎是高兴的,因为他渴望有人来打断他的思潮。门开了,外面站着的是高高大大的周雅安和小小巧巧的江雁容。这两个女孩并立在一块儿是引人注目的,他感到造物的神奇,同样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会造出这样两副完全不同的面貌。同样的两只胳膊一个身子两条腿,会造出如此差异的两个身材。江雁容手里捧着班会记录本,说:“老师,请你签一下名。”“进来吧!”康南说。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了进来,康南接过记录本,大致地看了看,导师训话及开会经过都简单而扼要地填好了,笔迹清秀整齐,文字雅洁可喜。康南在导师签名那一栏里签上了名字,再把本子交给江雁容,这本子是要由学术股长交到教务处去的。江雁容接过本子,对康南点了个头,就拉着周雅安退出了房间。康南望着她们手挽手地走开,竟微微地感到有点失望,他原以为她们会谈一点什么的。关上了房门,他回到桌前坐下,重新燃起了一支烟。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出了单身宿舍,周雅安说:“康南是个怪人,他的房间收拾得真整齐,你记不记得行尸走肉的房间?”行尸走肉是另一个老师的外号,这缺德的外号是程心雯取的,但是十分切合实际,因为这老师走路时身体笔直,手臂不动,而且面部从无表情,恍如一具僵尸。这老师还有个特点,就是懒。

还说呢!江雁谷笑着说,“那次送本子的事真让人不好意思,谁知道中午十二点钟他会睡觉,而且房里那么乱!”“谁叫你们不敲门就进去?”周雅安说。“都是程心雯嘛,她说要突击检査一下,后来连程心雯都红了脸。”她们走到单身宿舍边的小树林里,周雅安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免得去参加大扫除。”“等会儿叶小蓁要把我们骂死,程心雯也缺德,选叶小蓁做服务股长,这下真要了叶小蓁的命!”“叶小蓁还不是缺德,怎么想得出来选程心雯做风纪股长!”周雅安说。“这下好了,全班最顽皮的人做了风纪股长,最偷懒的人做了服务股长!”“我包管这学期有好戏看!”周雅安说。

江雁容在丄张石桌前坐下,把记录本放在一边,谈话一停止,两人就都沉默了下去。江雁容把手放在石桌上,下巴又放在手背上,静静地望着荷花池畔的一棵蔷薇花,她那对梦似的眼睛放着柔和的光彩,使那张苍白的小脸显得脱俗的秀气,她并不很美丽,但是沉思中的她是吸引人的。她的思想显然在变幻着,只一会儿,那对柔和的眼睛就变得沉郁了,眼光也从灿烂的花瓣上移到泥地上,地上有零乱的小草,被践踏成枯黄一片。“唉!”她叹了口气。“唉!”在她旁边的周雅安也叹了口气。

江雁容抬起头来,注视着周雅安。周雅安有一对冷静的眼睛和喜怒都不形于色的脸庞。程心雯总说周雅安是难以接近的,冷冰冰的。只有江雁容了解这冷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炙热的心。她望了周雅安一会儿,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周雅安反问。“我在想,高三了,功课更重了,我一定应付不好,妈妈爸爸又不谅解我,弟弟妹妹只会嘲笑我,我怎么办呢?周雅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人,真的不知道!我总是想往好里做,总是失败,在家里不能做好女儿,在学校不能做好学生,我是个标准的失败者!周雅安,我讨厌现在的这种生活,读书!读书!读书!又不为了兴趣读,只是为了考大学读,我但愿山呀水呀,任我遨游,花呀草呀,任我喜爱,不被这些书本束缚住,尤其不被那些X、Y、硝酸、硫酸什么的弄得头昏脑涨。让我自在地生活,念念诗词,写写自己愿意写的文章,那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现在只能叫受罪,如果人不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我们又为什么要活着?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自由安排,人哪,多么可怜!”她摇摇头,薄薄的嘴唇闭紧了。“你想得太多!”周雅安说,对于江雁容那个小脑袋中装的许多思想,她往往都只能了解一部分,“你的问题很简单,大学毕业之后你就可以按你所希望的过日子了!”“你以为行吗?”江雁容说,“好不容易读到大学毕业,然后无所事事地整天念诗填词,与花草山水为伍,你以为我父母会让我那样做吗?哈,人生的事才没那样简单呢!到时候,新的麻烦可能又来了。我初中毕业后,想念护士学校,学一点谋生的技术,然后就去体验生命,再从事写作。可是,我爸爸一定要我读高中,他是为我的前途着想,认为进高中比护士学校有出息,而我呢,也只能按他给我安排的路去走,这生命好像不属于我的。”“本来你的生命也属于你父母的嘛!”周雅安说。“如果我的生命属于父母的,那么为什么又有‘我’的观念呢?为什么这个‘我’的思想、感情、意识、兴趣都和父母不一样呢?为什么‘我’不是一具木偶呢?为什么这个‘我’又有独立的性格和独自的欲望呢?”“你越说越玄了”周雅安说,“再说下去你就连生命都要怀疑了!我本来就对生命怀疑嘛!”江雁容把背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地说:“想想看,每个生命的产生是多么偶然!如果我妈妈不和爸爸结婚,不会有我,如果妈妈和爸爸晚一年或早一年结婚,都没有我,如果……”“好了周雅安说,”别再如果下去了,这样推下去就太玄了!你将来干脆念哲学系吧!“好吧,”江雁容振作了一下说,“不谈我,谈谈你的事吧,好好的叹什么气?不要告诉我是为了小徐,我最讨厌你那个小徐!”

周雅安抬抬眉毛,默然不语。“说话呀!怎么又不说了?”江雁容说。“你还叫我说什么!”周雅安愣愣地说。

江雁容看了周雅安几秒钟,叹口气说:“唉,我看你是没办法的了,你难道不能把自己解脱出来吗?小徐那个人根本靠不住……”“你不讲我也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周雅安无可奈何地说,那对冷静的眼睛也显得不冷静了!“你又和他吵架了?”江雁容问。“是这样,他上次给我一封信,横楣上有一行小字,我没有看到,他现在就一口咬定我的感情不够,说我连他的信都看不下,准是另外有了男朋友,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你看,叫我怎么办?”“他简直是故意找碴嘛!”江雁容说,“我是你的话,就根本不理他,由他去胡闹!”“那不行,江雁容,你帮我想个办法,我怕会失去他,真的我怕失去他!”周雅安无助地说。“真奇怪,你这么个大个子,什么事都怪有主见的,怎么在感情上就这样脆弱!”“你不懂,江雁容,你没有恋爱过!”周雅安低声说。“我真的不懂,”江雁容看了看天,然后说,“周雅安,你太顺从他了,我看他有点神经不健全,他大概就喜欢看你着急的样子,所以乱七八糟找些事来和你吵,上次吵的那一架不是也毫无道理吗?我告诉你,治他这种无中生有病的最好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江雁容,我不能不理,我怕这样会吹了,江雁容,你帮个忙好不好?再用你的名义写封信给他,告诉他我除了他没有第二个男朋友,要他不要这样待我,他会相信你的话,上次也亏你那封信,他才和我讲和的!”“我实在不高兴写这种信!”江雁容撅着嘴说,“除非他是大傻瓜才会不知道你没有别的男朋友,他明明是故意找麻烦!我还没写信就一肚子气了,如果一定要我写,这封信里准都是骨头和刺!”“你就少一点骨头和刺吧,好吗?江雁容,算你帮我的忙嘛!”周雅安近乎恳求地说。“好吧,我就帮你写,不过,我还是不赞成你这样做,你最聪明的办法是根本和小徐绝交!他不值得你爱!”“别这样说,好不好?”周雅安说。“周雅安,”江雁容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仰望着周雅安的脸说,“你到底爱小徐些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周雅安茫然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晓得爱他,失去他我宁愿不活!”“噢,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让你这样倾心的!”“有一天,等你恋爱了,你就会懂的。我也知道和他在一起不会幸福,我也尝试过绝交,可是……”她耸耸肩,代替了下面的话。“我想我永不会这样爱一个人!”江雁容说,“不过,我倒希望有人能这样爱我!”“多自私的话!”周雅安说,“不过,不是也有人这样爱你吗?像那个永不缺席的张先生,那个每天在巷口等你的附中学生……”“得了,别再说了,恶心!”“别人喜欢你,你就说恶心,因为你不喜欢他们!有一天,等你碰到一个你也爱的人,我打赌你也是个热情得不顾一切的女孩子,那时候你就不会笑我了!”“告诉你,周雅安,”江雁容微笑着,腼腆地说,“我也曾经幻想过恋爱,我梦里的男人太完美了,我相信全世界都不会找出这样的男人,所以我一定不会恋爱!我的爱人又要有英雄气概,又要温柔体贴,要漂亮潇洒,又要忠实可靠,哈,你想这不都是矛盾的个性吗?这样的男人大概不会有的,就是有,也不会喜欢我这个渺小的、不美的江雁容!”“可能有一天,当爱情来的时候,你会一点也不管你的幻想了!”“你的话太情感主义,那种爱情会到我身上来吗?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我也希望能好好地恋一次爱。我愿爱人,也愿被人爱,这两句话不知道是哪本书里的,大概不是我自己的话,但可以代表我的心情。现在我的感情是睡着的,最使我在感情上受伤的,就是爸爸妈妈不爱我,假如我恋爱了,恐怕就不会这样重视爸爸妈妈的爱了。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他们能像爱小弟小妹一样来爱我,但是他们不爱我。奇怪,都是他们生的,就因为我功课不好,他们就不喜欢我,这太不公平!当然,我也不好,我不会讨好,个性强,是个反叛性太大的女儿。周雅安,我这条生命不多余吗?谁都不喜欢我!”“我喜欢你!”周雅安说,摸了摸江雁容的头发。

江雁容把头靠在手腕上,用一只手拉住了周雅安的手,她们默默地也坐着,好久都不说话。半天之后,江雁容低声地说:“好周雅安,我真想听你弹吉他,弹那首我们的歌。我突然间烦恼起来了。”“你别烦恼,你一烦恼我也要跟着烦起来了!”周雅安说。

江雁容跳了起来,甩了甩头,似乎想把那些缠绕着她的烦恼都甩掉,她拿起班会记录本,大声说:“走吧,周雅安,把这个先交到教务处去。该上楼了,她们大概已经扫除好了,去找程心雯聊聊,烦恼就都没有了,走!”

周雅安站起身来,她们一面向教务处走,扛雁容一面说:“暑假我看了一本小说,是苏德曼的《忧愁夫人》。他说忧愁夫人有一对灰色的翅膀,故事中的主角常常会在欢乐中,感到忧愁夫人用那对灰色的翅膀轻轻触到他的额角,于是他就陷入忧愁里。我现在也常常感到忧愁夫人在我的身边,不时用她灰色的翅膀来碰我。”

交了记录本,她们走上三层楼,才上了楼梯,江雁容又转头对周雅安说:“我刚刚谈到忧愁夫人,我想,我有个忧愁夫人,程心雯大概有个快乐夫人,你看,她好像从来不会忧愁的!”

在走廊上,程心雯正提着一桶水,追着叶小蓁泼洒,嘴里乱七八糟地笑骂着,裙子上已被水湿透了。叶小蓁手上拿着个鸡毛掸,一面逃一面嚷,教室门口乱糟糟地挤着人看她们“表演”,还有许多手里拿着抹布扫把的同学在呐喊助威。周雅安叹口气说:“看样子,我们还是没有把大扫除躲过去,她们好像还没开始扫除呢!”“叶小蓁的服务股长,还有什么话好说?”江雁容说,“不过,我真喜欢叶小蓁,她天真得可爱!”望着那追逐的两个人,她笑着和周雅安加入了人群里。

3

这条新生南路是直而长的,最近才翻修成柏油路面,靠排水沟那边种了一排柏树,还安放了一些水泥発子供行人休息,不过很少有人会在这路边休息的。这是江雁容周雅安上学和放学时必走的路。每天黄昏,她们总是手携手地走回家去,因为放学后不需要赶时间,她们两人都宁可走路而不愿挤公共汽车。黄昏的景致是迷人的,灼热的太阳已下山了,晚霞使整个天空红成一片,映得人的脸和衣服也都成了粉红色。从工业专科学校的围墙起,就是一片水田,一次,江雁容看到一只白色的鹭鸶从水田中飞起来,彩霞把那白鹭的翅膀都染红了,不禁冲口而出地念:“落霞与孤鹜齐飞!”

从此,她们称这条街作“落霞道”,江雁容有时戏呼周雅安为“落霞道上的朋友”。事实上,她们也只有在这落霞道上的一段时间是比较轻松的,在这段时间内,她们总是自然而然地避免谈到功课和考大学,而找些轻松的题目谈谈。“江雁容,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议论我们?”周雅安说,一面挽着江雁容的手。这是开学一星期后的一个黄昏。“你是指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说我们在闹同性恋?”江雁容问。“嗯。”“别提了,真无聊!”“可是,”周雅安笑嘻嘻地望着江雁容的脸,“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爱上你!”“我是男人,我也会爱上你!”江雁容说,脸微微地红了,映着霞光,红色显得更加深,那张本来苍白的小脸也变得健康而生动了。“那么,我们真该有一个做男人,”周雅安笑着说,欣赏地望着江雁容脸上那片红晕,“你是非常女性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辈子让我来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不好,”江雁容摇摇头,“下辈子你应该变男人,让小徐变女人,然后你也找些古里古怪的问题来折磨他,这样才算公平。”“那我和小徐不是要做几辈子的冤家了?”周雅安说,话一出口,又猛悟到说得太那个了,不禁也涨红了脸。江雁容笑着说:“世世代代,都做冤家好不好?周雅安,不害臊啊!”“又该给你话柄来笑我了。”“只要没有话柄落在程心雯手里就好了!哦,告诉你,今天我和程心雯到教务处去,在图书馆门口碰到一块五毛,头上戴了顶帽子,你看,这样的大热天还戴帽子,岂不滑稽?程心雯看到他,劈头就是一句:‘老师,美容医生的生发油没有用吗?’弄得一块五毛面红耳赤。后来程心雯告诉我,说一块五毛在暑假里到一个著名的美容医生那儿去治他的秃顶,那个医生说要把他剩下的几根头发也剃掉再治,他就依言剃掉了,谁知道现在不但以前秃的那一块长不出头发来,连剃掉的也不再长了。他怕难看,就成天戴着顶帽子。程心雯说,一块五毛的外号应该改作两块八毛了!”“两块八毛,什么意思?”周雅安问。“这个你都不懂?本来是一块无毛,现在是两块拔毛呀!”江雁容忍住笑说。“啊哟,”周雅安大笑了起来,“程心雯这张嘴真要命!怎么就这样缺德!”“一块五毛也有意思,看他这顶帽子戴到哪一天去!程心雯也不知道怎么这样精,什么事都知道,碰到她就毫无办法,我现在和她坐在一起,每天中午也别想休息,也别想念书,就只能听她的笑话。”“叶小蓁现在是不是天天和程心雯吵架?”周雅安问,“今天早上我听到叶小蓁在郑重发誓,说什么‘天知道,地知道,我叶小蓁要是再和程心雯说话就是王八蛋’!”“你别听叶小蓁的发誓,前天为了蔡秀华来不及给她讲那题代数,刚好考了出来,她做错了,就气呼呼地跑到蔡秀华面前去发誓,也是说的那么几句话。人家蔡秀华什么事都古古板板的死认真,又不像我们那样了解叶小蓁,就信以为真了。到下午,叶小蓁自己忘记了,又追着问人家物理题目,蔡秀华不理她,她还嘟着嘴纳闷地说:‘谁得罪了你嘛,你说出来让我给你评评理!’把我们笑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来,笑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来,推推江雁容说:“哦,我忘了问你,前天代数小考,你考了多少分?”

江雁容的笑容在一瞬间全消失了,她跺了一下脚,橛着嘴说:“周雅安,好好的又提起它来干什么?”低下头去,她对着脚下的柏油路面发呆,机械地移着步子,脚步立即沉重了许多。周雅安慌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地说:“没关系,下次考好点就行了!”“下一次!下一次还有下一次呢!”江雁容生气地说,自己也不明白在生谁的气。“好好,我们不谈这个,你猜明天作文课康南会出个什么作文题目?我希望不要又是‘暑假生活的回忆’,或者是‘迎接新的一学期’!”周雅安说,竭力想谈一个能引起江雁容兴趣的题目,以扭转自己一句话造成的低潮。但是,没有用了,阳光已经消失,乌云已堆积起来了。江雁容默然不语,半天后才紧紧拉着周雅安的手说:“周雅安,你看我怎么办好?我真的不是不用功,上课我尽量用心听书,每天在家里做代数、物理、解析几何,总是做到夜里一点钟!可是我就考不好,如果数理的功课能像诗词那样容易了解就好了!”“可是,我还羡慕你的文学天才呢!”周雅安说,“你拿一首古诗给我看,保管我连断句都不会!”“会断句又有什么用,考大学又不考诗词的断句!像你,每次数理都考得那么好,你怎么会考得那样好呢?周雅安!”江雁容愁苦地问。“我也不知道,”周雅安说,“你是有天才的,江雁容,你不要为几分而发愁,你会成个大作家!”“天才!去他的天才!从小,大家都说我有天才,可是我没有一学期能够不补考!没有一次不为升学发愁,我看,这次考大学是准没有希望的!”“就是你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你可以写作,并不是每个作家都是大学毕业生!”“别讲得那么轻松,我考不上大学,爸爸妈妈会气死!”江雁容恨恨地把脚下一块石子踢得老远,“我讨厌这种填鸭子式的教育法,我不知道我要学那些大代数、解析几何、物理干什么?将来我绝不会靠它们吃饭!”

周雅安才要说话,身后响起了一阵脚踏车的车铃声,她和江雁容同时回过头去,一个年轻的男学生正推着辆脚踏车站在她们的身后,咧着一张大嘴对她们笑。周雅安有点淹异,也有点意外的惊喜,说:“小徐,是你?”“我跟着你们走了一大段了,你们都没有发现!谈些什么?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悲悲哀哀的?”小徐说。他长得并不算漂亮,但鼻子很高,眼睛很亮,五官也颇端正。只是有点公子哥儿的态度。他的个子不高,和高大的周雅安站在一起,两人几乎是一般高。“看样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说,对小徐点了个头。“不要嘛!”周雅安说,但语气并不诚恳。“你们谈谈吧,我真的要先走,赶回家去,还有许多习题没做呢!”江雁容说,一面又对周雅安说,“周雅安,再见啊!明天如果比我早到学校,帮我到教务处拿一下课室日记本,好吧?”“好!”周雅安说,又补了一句,“再见啊!”

江雁容单独向前面走去,心里模糊地想着周雅安和小徐,就是这样,爱情是多神秘,周雅安和她的感情再好,只要小徐一出现,她眼中就只有小徐了!在信义路口,她转了弯,然后再转进一条小巷子。她的家住在和平东路,她本可以一直走大路,但她却喜欢这条巷子的幽静,巷子两边,有许多破破烂烂的木板房子,还有个小破庙,庙中居然香火鼎盛。江雁容无法设想这些破房子里的人的生活。生命(无论是谁的生命),似乎都充满了苦恼、忙碌和挣扎,可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却都热爱着他们的生命,这世界岂不矛盾?

在那固定的电线杆下面,她又发现了那个每天在这儿等她的男孩子。瘦高个儿,一身黄卡其布制服,扶着一辆脚踏车,这是他给她的全部印象,因为她从不敢正眼去打量他。自从上学期中旬起,这孩子就开始等她了,可是,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气上来和她说话,他仿佛报了自己的名字,并说了请求交友一类的话,但她一句都没听清楚,只记得他那张涨得通红的黝黑而孩子气的脸。她仓促地逃开了,而他也红着脸退到一边。这以后,他每天总在这儿等她,但并不跟踪她,也不和她说话,只默默地望着她走过去。江雁容每次走过这儿,也不禁脸红心跳,她不敢望他,只能目不斜视地赶快走过去,走过去后也不敢回头看,所以她无法测知他什么时候才会离开那根电线杆。她总是感到奇怪,不知这个男孩子有什么神经病,既不认识她,又不了解她,当然无法谈到“爱”字,那么,这傻劲是为了什么?

在家门口,她碰到了住在隔壁的刘太太,一个标准的三姑六婆型的女人,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到每个人家里去串门,然后再搬弄口舌是非。江雁容对她行了礼,然后按门铃。

来开门的是她的弟弟江麟,她一共是三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江麟老二,最小的是江雁若。雁若比她小五岁,在另一个省女中读初二。江麟比江雁容小两岁,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江雁容常喊他作江家之宝,事实上,他也真是父亲眼中的宝贝,不单为了他是男孩子,也为了他生性会取巧讨好。不过母亲并不最喜欢他。据说,他小时是祖父的命根,祖父把他的照片悬挂在墙壁上,一遇到心中有不愉快的事,就到他的照片前面去,然后自我安慰地说:“有这么好的一个孙子,还有什么事值得我发愁呢!”祖父临终时还摸着江麟的头,对江雁容的父亲江仰止说:“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可惜我看不到了!”现在,这个必成大器的男孩子还看不出有什么特点来,除了顽皮和刁钻之外。但在学校里,他的功课非常好,虽然他一点都不用功,却从没考到五名以下过。现在他十六岁,是建中高一的学生,个子很高,已超过江雁二容半个头,他常站在江雁容身边和她比身高,用手从江雁容头顶斜着量到他的下巴上,然后得意地喊她作“小矮子”。他喜欢绘画,而且确实有天才,江仰止认为这儿子可能成大画家,从江麟十二岁起,就让他拜在台湾名画家孙女士门下学画,现在随手画两笔,已经蛮像样子了。他原是个心眼很好而且重情感的孩子,但是在家中,他也有种男性的优越感,他明白父亲最喜欢他,因此,他也会欺侮欺侮姐姐妹妹。

不过,在外面,谁要是说了他姐妹的坏话,他立即会摩掌相向。

江麟看到门外是她,就做了个鬼脸说:“大小姐回来了!”江雁容走进来,反身关好了门。江仰止在x大做教授,这舞X大的宿舍。前面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园,虽然他们一再培养花木,现在长得最茂盛的仍然只有棕榈树和美人蕉。走过小院子,是第二道门,里面是脱鞋的地方。这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子,一共四间,每间都无法隔断。前面一间八席的是客厅和江仰止的书房,后面是江仰止和妻子赵意如的卧室,旁边一间做了江麟的房间兼饭厅,最后面的是江雁容、雁若姐妹的房间,是到厨房必经之路。江雁容脱了鞋,走上榻榻米,立即发现家里的空气不大对,没有闻到菜饭香,也没听到炒菜的声音。她回头看了江麟一眼,江麟耸耸肩,低声说:“妈妈还在生爸爸的气,今天晚饭只好你来做了!”“我来做?”江雁容说,“我还有一大堆的功课呢,明天还要考英文!”“那有什么办法,除非大家不吃饭!”江麟说。

客厅里,江仰止正背负着两只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个子不高,年轻时是个标准的中国美男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从读书起就习惯性地穿着一袭长衫,直到现在不变。而今,年轻时的“漂亮”当然不能谈了,中年后他发了胖,但潇洒劲儿仍在,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书卷气比年轻时更加重了。长衫上永远有粉笔灰和猫毛,哪怕他太太赵意如一天给他换两次衣服(他从不记得自己换衣服),粉笔灰和猫毛依然不会少的,粉笔灰是讲书时弄的,事后绝不会拍一拍。猫则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家里一年到头养着猫,最多时达到七只,由于江太太的严重抗议,现在只剩一只白猫。江仰止的膝头,就是这只白猫的床,只要江仰止一坐下来,这猫准跳到他身上去呼呼大睡。这些使江仰止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他特殊的标志。

近两年来,由于江仰止的一本著作和讲学的成功,使他薄负微名,一天到晚忙着著作,到各地讲学,到电台广播。可是,忙碌不能改变他,他依然是从容不迫的,悠然自在的。他有两大嗜好,一是旅行,一是下围棋。前者现在已经很少去了,围棋则不能少,每星期总要到弈园去两三次,这也是他和江太太每次吵架的原因,江太太坚决反对他下棋,认为一来用脑过度,一下就是四五小时,有损健康。二来江仰止每下必赌彩,每赌必输,江太太省吃俭用,对这笔支出实在心痛。三来江仰止的工作堆积如山,不工作而把时间耗费在娱乐上,江太太认为是最大的不该。所以,每次江仰止下了棋回来,江太太总要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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