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匠列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13 16:23:12

点击下载

作者:楚云

出版社: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乡匠列传

乡匠列传试读:

一、盲人说书者

盲人说书者,邻村王家巷子人氏,人们背里都唤他“王瞎子”,但当面还得恭恭敬敬地称他“王先生”,因他脾气甚大,稍有不尊,轻则怒叱,重则盲仗横扫,令人十分的惧怕。他身材颇高,倘用《三国》中的话来形容,便是“身长九尺”了。若非瞽目之人,在地方上绝对是一条好汉。

在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根本无什娱乐可言,农民基本上还延续着几千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如有露天电影来村里放映,那真是比过节还热闹,男女老少几乎倾村而出,拖椅带凳地烩在一起,银幕前满是人,银幕后面也挤的满是人——正面挤不下,只好看反面了!

然露天电影不是月月有,一年也不过才一两次。在没有太多农活的时节,村人闲得极是无聊,于是便有耐不住寂寞的后生鼓捣:要不去把王瞎子请来说书吧?

老人们欣然同意。于是请了一个管事的——通常是小队的队长,上吴先生的门,托他去请王瞎子。

这吴先生是我们一个小队里的人,夫妇俩皆是盲人,均靠算命为生。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他们是右手拿着一根竹杆探路,左手提着一面黄锃锃的小铜锣,走一步,便用一个小槌子敲一下,“铛——”地一声,锣声清亮、悠远。尤其是在村中午后的静谧里,阳光盈沛,这声音仿佛蕴着神秘的金色禅意,它滤去了乡村农事的沉重,生存的艰辛,使村庄清宁得犹如一汪湖水,变成尘世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王瞎子是在七月流火的某一个傍晚出现在村子里的。其时落日熔金,晚霞绚烂,我刚放牛回来,正把水牛拴在那棵歪脖子桑树上,就看见吴先生夫妇二人一左一右陪着一个高大的盲人,缓缓地在村子里散步。我就知道,今夜有书听了。

说书场设在我儿时朋友棒槌家的禾场上。那夜的天空湛蓝如海,蓝的海面上泊着一锅白月,极肥极亮,像乡村少妇圆硕的屁股。禾场西南角垒着草垛,倘从远处看,它像一座孤独的山峦,横浮着,在朦胧的夜色里散发出幽幽的草香。这时它安安静静地卧在禾场一隅,似乎也在等待说书人的表演。

禾场上洒了水,故尔尘坌不惊,水气洇洇上腾,与薄薄的土腥气息杂糅在一起,袅袅弥散,令人散淡、舒泰而亲切。听者甚夥,人群排成扇形而坐,男人大多光膀子,女人们则穿着夏衫,手中俱悠悠地摇着蒲扇,貌甚睱闲。美中不足的是空中有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极是令人厌憎。不时响起蒲扇的“啪啪”声,那是人们在驱打那吸血鬼儿。

王瞎子坐在禾场中央,一袭青灰长袍罩身,浸在水一样的月色里,看上去竟隐有几分仙气。在他前面,摆着一张黑黝黝的小八仙桌,桌上有一个白瓷的茶杯,在皎月下似乎映射着别样的幽光。另外一个物什则是说书的道具——惊堂木。惊堂木长约三公分,厚约二公分,上面雕成六角的棱边形,木泽光润(大概是桑树之类硬木做的罢)。月上柳梢头时,王瞎子慢慢呷一口茶,又轻轻咳嗽了一声,用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将惊堂挟起,其余三指搭在背上,缓缓举起,待略过肩头,在空中微微顿了顿,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落直下,但听“啪”地一声响,极是清脆,刚才还喧闹着的禾场戛然寂静了,此时的月光就像一把刀斩下来,将声音劈沉于夜的渊底(真是一木惊堂!),天地间只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回荡……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那天好像说的是《三侠五义》。我被他极富情趣的评述带进一个新鲜、神秘而陌生的侠客世界: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锦毛鼠白玉堂……,这些侠客踏雪无痕,来无影、去无踪,他们会点穴、打飞镖、甩袖箭,用的宝剑削铁如泥,吹发立断……。说至势急处,王瞎子吐字如钢珠滚板,绵密急疾,却又字字铮铮亮堂,听得极为分明,毫不含糊。若到亢奋时,其声虺虺,宏震屋宇,并辅之以右臂挥舞,如翼德挥矛大战长坂坡,气势夺人。当平缓时,其叙述则若秋之长河,波平浪纡。他将情节拿捏得恰到好处,悬疑时吊足味口,你满以为是前峰无路,经他巧舌如簧却又柳暗花明。假如传本中无什精彩处,他就用荆南方言插科打诨,逗得满场大笑。然纵使他说得如何地天花乱坠,还是有人不时发出零星的嘈杂。这时他便停下来,弹衣,整袖,泯茶,不愠不急,直至其他的人用目光将喋噪者弹压窒息,他这才“书接上回”。

这一夜直说到月移中天,人们犹不尽兴。王瞎子却不干,将桌子上的那个白瓷杯子一推,起身道:“今个你们把酒准备少了,没得酒喝,洒家如何说书?不说也!不说也!”

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喝茶润喉,谁知是用酒!

一片哄笑声中,老村长赶忙站起来,大声道:“王先生,我们明天跟你准备几斤荞麦酒!”

王瞎子听得振声大笑,道:那我明天就专门说个喝酒的,《水浒》,如何?!

于是我又巴巴地盼望着天明,恨不得用竹杆将月亮捅下去,用勺子将太阳捞起来。待太阳升起了,又恨不得将其赶走,而将月亮捞起。

次夜说的是《水浒》中的《林冲误入白虎堂》片断。昨天虽说了一夜,但他毫无瓦缶之音,仍作金石之响。讲鲁智深扔众泼皮进粪坑时,王瞎子且说且演,将众泼皮的丑态表演得惟妙惟肖。我至今还记得他的一个动作:全身蜷缩成弓,左手紧掩口鼻,右手在鼻前猛扇,不迭地说“好臭!好臭!臭杀洒家也!”引人笑得肚痛。然说至林冲与妻悲别离时,则声凄情切,如丧考妣,弄得场下几个妇人也跟着泫泣涕咽。他说书的语调高低抑扬、缓急顿挫拿到极为精准。譬如他在评说林冲在小店里买酒时,喊一声:“拿—酒——来—!”“酒”字拉得高而长,而“拿”“来”二字则轻快滑过,方寸起转之间,波澜腾挪,足见功力非同小可。

王瞎子评书有一个特点,就是将原传与自家创作相结合,无中生有,因此他讲的故事常出人意表,别有洞天。那天他讲高衙内如何如何的好色,就添油加醋地掺了许多故事:劈空添了一个名叫香兰的女子,此女甚是浪荡,被高衙内勾搭上,二人极尽淫流之事。王瞎子绘声绘色地将一些细节讲得纤毫毕露,活灵活现,人群中响起笑骂声。笑声是男人发出的,而骂声自然是女人了。当然不是真骂,是且笑且骂的那种。但他说的太露骨,还是有许多妇女走开了。

于是村人又给他起了个浑名:瞎说书。

王瞎子说书吃住都在吴先生家里。没过多久,便传出王瞎子与宋先生的闲话来。宋先生乃是吴先生的婆娘,虽为女流,但乡里人亦尊呼她为“先生“。宋先生眼虽眇,却是个极素净的人。与常常一身泥水的种田妇女相比,就有了几分城里人的况味。常有些婆姨既羡且妒地说:要是我能像宋先生那样,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做牛做马,就是瞎了眼也值!现在有了她的风言蜚语,那嫉妒便成千百倍地放大,而流言则跟着成亿万倍地放大,甚至连细节的言语都传了出来,流言布道者讲得眉飞色舞,宛如目觌。从此村里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看宋先生的眼光就有了别样的内容。但宋先生一双盲目,哪看得见现世的污浊?因此浑然不知,依然还是和吴先生肩并肩,用了她的盲仗,一步一步地笇量着她黑暗中的生命之路。

自王瞎子那次进村说书后,就再没请他来过。大约是他的黄色故事讲得过于露骨罢——彼时淳朴的乡下大抵还容不下这般的无忌,但我们还是经常看到他。因为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叫化子王——或像武侠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丐帮帮主。

王瞎子这个丐帮帮主的地盘有多大?有人说是管一个省,亦有人说管一个地区,但更多人相信他只是我们县的“丐帮帮主”。而丐帮,是三教九流之聚所,里面多有藏龙卧虎者,所以大家平时对他很是敬畏,轻易不敢招惹。有一次我曾亲眼看过他身上挂着七个袋子,鹌衣百结巍巍地在路上走,细细瞧去,果与别的乞丐不同,自有一番气度。

然再牛的叫化子也得讨饭,不然何以为叫化?贵为“帮主”的王瞎子也不例外。每到冬腊闲时,农村的红白喜事格外多,王瞎子无不知晓,总是在东家将要开席的时候出现,不早不迟,恰到好处。这令儿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们长有千里眼、顺风耳,消息为何如此灵通?!

王瞎子讨饭时,总有两三个跟帮。跟的最多是一个叫清平驼子的,还有一个叫义山麻子。他们一到主家的禾场上,便各自拿出一架百十来响的小鞭来,“噼噼啪啪”热闹一番。支宾先生(招待宾客执事的人)听到屋外小鞭炸响,就知道有叫化来了,忙迎出来,一边敬烟一边客客气气地把王瞎子他们接引到专门为叫化准备的客桌上,令人端茶倒水好好地招待,不敢有半点怠慢。主客寒喧几句后,清平驼子和义山麻子就拿出“拍搭子”(拍搭子者,即拍板也。拍搭子由两块竹片制成,用线串着,敲打时,将拍搭子挂在右手拇指上,一片竹版握在掌心,手肘微晃,将另一片竹版轻轻掀起,同时左手也握一竹板,按韵律节奏敲打拍版顶端,三版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边敲,一边唱起讨饭歌。

讨饭歌大体分为两大类。一是喜庆类,二是悲伤类。喜庆类多是吉祥如意的内容,什么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合家幸福之类。还有给老人祝健康长寿的,也有祝主家读书的小孩考状元的,总之全是喜庆的话;悲伤类的是主家家里老(死)了人才唱。然不管哪类讨饭歌,叫化子唱的时间越长,主家就给的越多。

王瞎子不轻易上阵唱讨饭歌。若是主家邀得紧了,才说一段书凑凑兴。主家自是大大的高兴,便把好酒灌了满满一坛,让他带将去自饮。

讨饭的叫化子有两个行规:一不能上主家的客桌吃饭;二是只准吃不准带——可以吃得撑死,但不能带走一粒饭、一筷菜。但对于王瞎子带酒,有无行规却无可考了。

乡人敬畏王瞎子,除了他脾气大,亦还敬他是个义丐。

我们邻村里有一个姓孙的书记,据说家财万贯,住的房子犹如金龙宝殿,却将自己七十多岁的老母赶出家门,住在村头一个破窑里,吃也不管,穿也不顾,任凭老娘自生自灭,村人看在眼里,自是义愤得紧,但惮于书记的权势,竟无人敢明言斥责,唯腹诽不已。

话说这年孙书记的小儿子结婚,贺客宾朋如云,好不热闹。孙书记大感有颜面,正洋洋得意间,忽瞅得王瞎子率领一百多个乞丐,蓬头垢面地浩浩荡荡而来,大呼小叫地要吃要喝。孙书记见这阵势,脸都唬变了,唯恐闹出事来,耽误了娶媳妇,只得好烟好酒好肉地招待。这帮叫化也不客气,斜臀歪腚地围坐起,手抓爪捞,风卷残云似地将盘盘碗碗吃得精光,桌上滴满汤汤水水,脏不忍睹。待吃喝罄了,却又不散去,聚在一起,个个将竹杖齐齐捣地,合声唱起《十跪谢母恩》来,声震长空。孙书记大窘大悟,忙跑到寒窑里,把枯如芦杆的老母背回来,拉上婆娘,当着千人百众的面,下跪,磕头,请罪,三亲六眷也都上来说好话求情。王瞎子“哼”一声,也不说甚,一挥竹杖,众乞丐唿哨一声,风流云散而去——从此地方上再无虐待老人者!

后来王瞎子年纪大了,便再不乞讨,衣食自有下面的乞丐供奉。不过他的酒瘾是愈来愈大,腰间挂了一个酒葫芦,须臾不离。那酒葫芦者,正是林冲雪夜上梁山枪挑的那种形状也。有好事者便问这葫芦是哪来的?他高深莫测地一笑,道: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送洒家的!说得极其认真,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就是林冲本人听了,也会相信有这回事的!

但他终究还是死在酒上。

大概是1986年的冬天吧,一个极冷的雪天的早晨,有人发现他死在邻居的草垛里。腰间那个林教头送他的酒葫芦瓢碎成几瓣,地上吐得一片狼籍——他是醉倒在这,然后冻殁了。他的这种死法,真达到了古诗中描写的那种境界:“不如来饮酒,仰面醉酣酣。”

王瞎子无儿无女,是个孤老。然逍遥地活了87岁,也算是高寿了。

从此,说书(者)在我们乡下成为绝响。

二、戗刀蔡

铁器,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中国的?有人说是西周,亦有人说起于春秋,至今尚无定论。然不论它诞于何时,自从有了铁或铁器,我们的祖先便告别“钻木取火”的荒蛮时代,渐步入文明了。《诗经》里说“伐木丁丁”,能发出“丁丁”声,大约是铁器了。可见彼时的古人,便知用铁器向大自然索材取物了的。而在平常农家的生活铁器中(非农具),与人关系最密切的大概便是刀和剪子。刀不仅用来切菜,有时也还砍枝戕条,一不小心,刀口便钝甚至嘣缺了。剪子当然是裁衣裁裳,但它的刃口,却极好生锈。几天不用,便生了黄斑。当刀钝剪锈后,便得戗一戗了,再图锋利,由此竟衍生出一个行当来——戗刀匠。

在我泛黄的记忆相册里,穿行在我们那一带穷巷陋闾的戗刀者,是一位老头,只知姓蔡,未晓其名,人们便称他“戗刀蔡”。“戗刀蔡”大约六旬有余,中等个,头斑白,穿灰色的对襟褂儿,胸前挂一块蓝围布,腰里束系一根软带(据大人说那是气功带),足下踏一双滚边的软底鞋,全身上下扎停得利利索索,精气神倍儿棒。他说话打胸腔里出来,有铜音,嗡嗡地作金属响。村里人尤其喜欢听他的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

这调子沧桑、古朴、粗粝、悠扬,饱浸着远古才有的韵味,令人起思古之幽情。

我怀疑它是来自古时的谣歌。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中曾说:“人类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创作的,可惜没有人记下,也没有法子记下。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须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了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就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

我想这个“磨剪子啰~~戗菜刀~~”的诞生,与“杭育杭育”颇为相似:均系劳动所出。其历史起源,大约稍晚于铁器。所以者何?盖因管子说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就使用铁器农具耕种农田了,在“杭育杭育”的耕作中,铁器岂有不钝之礼?如是磨戗铁器的手艺(行当)便应运而生了——这自然只是我的妄加揣测。为探其滥觞,我曾查阅过许多资料,却无可佐证者。只有宋人吴自牧在其《梦粱录》载有“修磨刀剪、磨镜,时时有盘街者,便可唤之”之说,可见这一行当,在南宋时期就已流行了。

而那个“戗刀蔡”的出现,大抵都是在清明之前。这时所有的农具及器什,均躺在阴暗的角落里休养生息地睡了大半年,皆懒得生锈了。当“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吆喝声一经在村头窅起,它穿漫过宽阔的堂屋和飘满油腻的厨房,惊动了抽烟的汉子和剁猪菜的主妇,于是各屋里便响起“叮叮铛铛”铁器相撞的声音,不一会男人妇女便捧出一堆东西来:锹、犁、镐、斧头、镰刀、菜刀、剪子,甚至火钳……,只要是铁的,不管有用无用,俱撵将出来,叉叉丫丫的躺在地上,像赶集一般。“戗刀蔡”肩上扛着一条板凳,凳长约一米又五,色泽乌黑,犹如在时间的老水中浸泡过几世几劫的样子。凳身皴裂,垒叠着刀戳斧劈的伤疤,浸透了岁月的沧桑。凳的前头缚着两块磨刀石,一块粗砂,一块细砂。粗砂是用来于粗磨的,如去锈、磨刀身,而细砂则是用来锋刃。在右凳腿上靠凳面处,还绑着一个竹罐,粗若小碗,深约二寸许,系用来装水的——若磨刀石上需淋水时,只微微侧腰一掬,便可取之,实在的方便。而在凳子的最顶端,则垂着一条布皮,长约一尺,宽如手掌,其背乌色,面却淡白——原来是一块背刀布。我曾看见“戗刀蔡”将刀磨锋后,在这块布上上下翻飞“啪啪啪”地再磨一番,大概是在抛光罢;而在凳前头约二尺的地方,还有一个方形的铁箍,铁箍前方,嵌有一个木楔——这是用来架刀的工具。因凳面凹凸,所以上面铺了一块坐垫以免蜇屁股——通常是烂棉衣或麻布袋之类。凳中间圈挂着一条麻绳,当架上刀或其他铁器,这绳子便套在上面,下面再用一只脚踩住绳子,这样要戗的铁器便被固定了。在凳子的另一头,还挂有一个坚实的篾篓,里面装着锤子、钢錾、锉刀之类的小工具。

记得儿时曾猜过一条迷语,其云:“骑着它不走,走着不能骑”。当时打的迷底是凳子,但如今想起应该还不太准确:应该是磨刀人的凳子似乎才更确切些——除了小孩骑木马外,谁平时去搬凳子玩儿呢?三百六十五行里,自然只有戗刀匠了。

蔡师傅没吆喝几声飘,村里妇女就把要戗磨的物什集中放在棒槌家的禾场上了,如此便不用一家一家的上门去戗,节省了很多时间。“戗刀蔡”把凳子放下,眯眯地对大伙儿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先不干活,却从凳底下抽出一杆旱烟枪来,那烟枪怕是有二尺来长,烟管是竹管所造(烟杆被摸得油润润的),前面套着一个黄锃锃的铜头。“戗刀蔡”从腰里一个小布袋里摸出一团旱烟叶丝,那烟叶黄灿灿,犹从太阳上捻下来的丝绒。他熟稔地将烟叶装在烟锅里,然后摸出火柴,“哧”地划燃,在烟锅上微微旋着圈,腮帮子亦跟着一瘪一鼓,只两三口的功夫,那锅烟便红如炭火。“戗刀蔡”美美地吸了一锅烟后,便劈腿往凳上一骑,恰似骑马,颇有几分大将之风。他一瞥睡在地上的那堆铁器,随手挑出一把最锈的菜刀,说:“这刀锈成这样,得戗了。”弓着手指弹了弹,又道:“这铁还不错,是张打铁打的吧?”也不待主人回答,便把刀架凳子上的那个铁环上,镶得牢了,再取出一把戗刀,极专注地戗将起来。

他所用的戗刀,形状却有些怪。它的把,恐有一尺多长(两头还有横扶手),而刀,却只七八公分左右,这造型,就像一个“十”字,把横拉长、竖缩短了。那戗刀大概是好钢所制,他就像刨木头似的,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竟被刨出薄薄的铁屑来!

在戗刀时,“戗刀蔡”双手青筋豹起,沉静得像一块埋在地下的石头,视万物如无物,而双眼精光灼灼,似能穿透刀身。他先戗反面,尔后正面。在戗正面时,他戗得极慢,隔三四下便看看刀身与刃口。小孩子家对万事都为好奇,便问他戗刀的窍门。“戗刀蔡”停下来,看着问话的小伢儿,笑哈哈地说:你这个小家伙倒蛮会问的喱!想夺爷爷的饭碗啊?不过爷爷告诉你也不防,这戗刀哇,要把刀的两边都戗平均,让那刀刃在铁块的正中间。为么使要在铁块的正中间呢?因为这里的铁最好啊!要是戗偏了,以后刀就会嘣口。晓得了么,小家伙?!

戗完刃后,他又摸出一把锉刀,在刀锋的三分二处慢慢往刃上锉。他不用砂轮打麻,说是高速的打磨产生高温,会减弱刀具的钢性,用不了多久就会嘣口。戗刀的行家都用手锉,边锉还边浇水降温,看似无甚窍门,却马虎不得。

待锉出刀刃后,最后一步就是磨了——这也是最为关键一的步,一把刀磨的锋利与否,全仗于此。“戗刀蔡”先往磨刀石上浇水,等石吃透了,才把刀放到上面来回地磨,没片刻石头上便现出灰色的浆汁来。“戗刀蔡”一边磨,一边用手指肚儿到锋刃去轻轻地刮试,这时他会眯起眼睛,射出电一样的光,仔细观察。愈磨到后来,就磨得愈慢。每隔两三下,就端起刀,迎光看一看,料想到了火候,就拿出一条软软的布条,挂在刀刃上,用手轻轻往下一扯,那布条便断了。这时他便换另一块质地更细腻的油石,再磨上四五分钟,直至刃口上面现出一条淡淡的黑线,一把刀方才磨罄。接下来他把刀清洗干净了,右手捏提刀背,刀尖向已,刀把朝着主人,递过去,叮嘱说:“刀放好了,切勿让小孩够着!”

磨完一把刀,“戗刀蔡”定要再抽一锅烟,脸上又恢复悠闲散淡的情形来。这时剃头的孙师傅见机递上一把剪刀,说:老爷子,麻烦你郎个先帮我戗戗,我可天天盼着你郎呢!

磨剪子,相比磨刀就要多了几分难度,是个技术活儿。盖因剪子有两片,且细而窄,是个不大好侍弄的物什。农家的剪子,大多是来裁布的,相比理发剪子而言,却又肥厚些许。那理发剪,窄如柳叶,长只寸五,如此细巧的东西,非行家所不能磨。“戗刀蔡”接过剪子,看了看,说:好货,纯钢的!扭肩从凳后的那个竹篓里摸出一把小戳和小锤,“叮叮”地将剪刀的中轴戳出,将剪子分开来,一片一片地磨。

起先磨时,他将剪片的角度竖得有些陡,大约五六分钟的样子,便放得平了。因为质地是纯钢,这把剪刀他磨了很久,以至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来。好不容易将两片剪刀磨好了,合在一起,刀尖对齐,依然将中轴铆进去,然后用铁锤将两面锤扁,不让剪片滑出。尔后将剪刀一张一合,试其松紧。须紧而不挟,松而不垮,这才恰合好处。否之松了则打滑,紧了则不利索。

磨好的剪刀在阳光下白晃晃的,如一条透明的鱼。“戗刀蔡”让孙师傅伸出指头,但见指甲森森,厚硬如盔,“戗刀蔡”用剪子嵌夹住孙师傅右手的大拇指甲,手腕不着力,只几个手指稍稍一紧,就听“咔”,一声轻响,孙师傅的一小片指甲飞将出来,孙师傅不由叫了一声:“好快!”“戗刀蔡”微微一笑,说:“是你剪刀好!”

村人都知“戗刀蔡”磨功好,却不知他是何方人氏?亦从来没有人去打听。在众生无意的忘却中,“戗刀蔡”的身影是越来越稀见了。一年,二年,三年……,亦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只是在一个秋天的某一日,剃头匠孙师傅喃喃地说:那个磨剪刀的老头子怎么老不来了?是不是死了?他唱的那个调儿真好听!

于是人们“咦”了一声,俱想起那个久违了的熟悉的身影,耳中也回迤起那个沧桑、质朴、悠扬的古韵来:“磨剪子嘞~~戗菜刀~~!”

三、补锅匠

补锅匠,顾名思义就是补锅的了,人们又叫作补锅佬或修锅匠。补锅匠其实除了补锅外,亦还补水缸、陶坛、钵子、瓷盆、菜碗之类的容器。有手巧的,还能錾字。至于其起源,相传起于上古的黄帝时期。三国时的蜀人谯周在《古史考》中说:“黄帝作釜甑”、“始蒸谷为饭,烹谷为粥”。若以此推测,黄帝时既有了锅釜,亦就应该有了补锅匠——但这应只是其滥觞。据我想,专业补锅匠的出现,应与铁器同时,可见这个行当,与戗铁一样,至今也有二千多年历史了。

在20世六七十年代的乡下,农户人家做饭使用的,大多是铁锅。锅为生铁铸造,性脆,易裂,农家的燃材又多是棉梗、秸秆、稻草之类,火烈焰猛,那锅如何经得起?日子一久,便炙穿了漏洞。若洞口较小(即所谓“沙眼”者)也还罢了,女人自个把锅取出,对着太阳,瞄出洞口,用棉花嵌塞得紧了,再在锅底抹上锅灰,亦可将就烧几天。若洞口太大,炒菜时锅里窜出火苗来,这锅,就得补了。

补锅匠跟戗铁匠一样,亦有着自己的小调儿:“补花碗,钉洋碟,补锅啰——”那腔板,那韵致,丝毫不逊于戗刀匠的吆喝。

穿行在我们那一带的补锅匠,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姓石,名不祥,何方人氏亦不祥。他身短,就像长个时被什么大物件猛压了一下,挤得肢躯横向发展,故尔宽阔得像尊石墩。不知是否职业之故,他手黑如炭,脸若锅底,恰如灶王菩萨下凡一般。

石师傅的行头,颇为简单,就是一副挑子。有乡谚这样形容他们这个行当,谓:“补锅佬的扁担——两头翘。”石师傅的那条扁担,是桑木所制,坚而且韧,扁担的两头像牛角向上翘起,故尔弹性足好,它随着补锅匠的步履而轻微颠簸起伏,能减轻担子的重量,十分的养肩。

石师傅的担子,一头挑的是木制的手拉风箱,箱身已黑,显然已有了些年头。另一头则是火炉子和补锅的材料,如白煤、熔化生铁的坩埚、废铁锅片、砻糠灰、石灰浆之类,另外还有一些小工具如小榔头、铁钳子等。

小时候我曾多次看石师傅补锅,因此他的补锅之法,至今也还记得。

补锅的方法,分为冷补和火补两种。所谓冷补,就是不用火,用补锅钉则可。这种冷补之法,大抵是针对沙眼这样的小洞,若大一点的裂缝或孔,就不行了的。补锅钉的铁质,不是生铁,乃熟铁所锻,有韧性,可弯,不易折。其钉头为锥尖状,而另一端则有个帽顶,其形如伞。整个铁钉约牙签长短。

那天第一个补锅的,是王木匠的婆娘。这是一个手脚粗大的女人,力大如牛,扛一包大米如扛灯草,系村里第一悍妇,她曾一个早上跟七个人吵架,均把对方杀得人仰马翻,落荒而逃。甭说女人,就是男人也不敢轻易招惹此巾帼英雄。所以她一来补锅,其他人无不让着。

石师傅不晓得这些,自在地上立一铁杆,将铁锅翻转扣于铁顶端,铁杆顶端有一个若铜钱大小的小铁圆饼,用其顶在锅的沙孔处,再用双膝顶稳了,从工箱里取出一柄小铁锤,在锅底外轻敲细打,打出个绿豆大的小眼来,再取出一枚补锅钉,在钉帽下抹一点石灰腻子,将钉脚从锅内向锅底外穿出,又在其外再套一个螺垫,用钳子将钉脚钳弯,让其盘扭曲伏紧贴于锅底,再取小锤敲打,待敲打得贴实了,里外再涂一点石灰腻子,这样便补好了一口锅。

上为冷补之法。

火补,却比冷补要麻烦许多。

要火补的锅,大抵漏洞破的较大,这样的锅,多是农家熬糖时熬破的。熬糖火要猛,烧的无不是干好的劈柴,烧将起来可真是烈火熊熊,而熬一锅糖短则几个小时,长则大半天。而农家在腊月熬糖,一熬就是五六锅,试想想,如此长时间的熬,便是啥铁也得化了!那锅岂有不破之理?

要火补时,石师傅那双眼就像着了火似的亮堂起来。他喜滋滋地安装炉子,支好风箱,敲碎白煤,将随箱携带的破铁锅片敲碎,“叮叮铛铛”地放进用于熔铁的坩埚里。然后在小炉子里放进小块的木柴,木柴上淋有少许的柴油,点火即着。待明火升起后,再往上面加些黑炭,随后左手拉动风箱,但听“呼哧、呼哧”响,炉火迅即被鼓旺,焰苗亮得刺人眼。烧得片刻,石师傅便将装满碎铁片的坩埚埋进熊熊的炉子里,再在上面覆上一层煤炭,以加速铁片的熔化。

在熔铁水的当口,石师傅取出一把尖嘴小榔头,在锅的漏处轻轻敲打,一是把烧坏的残铁去了,二是除锈,三是把破口钻大一点,这样才能让铁水和铁锅咬合。这几处手脚若是不做到位,补的锅便不牢靠。

熔铁为水,颇为不易。也不知熬了多长时间,炉内的铁片终于熔化了,铁水通红闪亮,像沸腾而透明的岩浆。这时石师傅右手拿起一把长长的火钳,钳上夹一把陶制小勺,伸进坩埚内,舀起一勺铁水,迅速地倒在摊在左手的垫子上(垫子用多层棉布所制,颇厚,所以不会漏水将人灼伤),垫子上面铺有冷草木灰,灰中间预留着一个小凹坑,铁水倒进去,形成一个珠子,窝在里面,不再滚动。这时石师傅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盛有铁水珠的垫子按到锅外的漏洞处,同时左手操起一把黄麻制的小刷子,饱蘸了石灰浆,迅速地往锅里面一顶,只听得“喇啦”一声轻响,一个漏洞到此就补好了。

小漏洞只须补一颗铁水珠就够了,若漏洞较大,石师傅就要像焊珍珠琏那样,反复地用铁水珠补,直到补好为止。若是铁锅的洞特别大,无法用铁水珠补好,石师傅就取一块旧锅的铁片,将其贴在大洞处,然后用一颗颗铁火珠将铁片与原锅“焊接”,甚是费工费时。

锅补好后,主人通常都会验锅。其法有三,一是拿在暗处对着亮光看,透光即没补好;二是放在灶上烧,若漏火,这锅亦没补好;三是锅里盛水,如不漏水,这锅便是补好了。

但无论锅匠补锅的手艺多好,补过的锅总会留有疙瘩,远不如好锅的平滑,故尔使用起来很不方便,做米饭、煮稀粥倒还罢了,炒菜时用锅铲炒,一不留神就会把铁疤铲起,又捣成破锅。因此,使用修补过的锅须十分小心。

石师傅除了补锅外,还给碗碟錾字。在我们荆南地区,嫁姑娘有用碗碟陪嫁的习俗,乡亲请客时会互相借碗借碟,为了不至于还错,便请补锅匠在碗底錾个记号,有的錾一个姓氏,有的錾姑娘名字中的一个字。如果是农户自家平时添置的碗碟,多半是錾自家孩子乳名中的某一个字。

碗底錾字是一个极高的技术活儿。在这时候,石师傅就会戴起一副老花镜。那老花镜少了一只脚,他把缺脚的那边用一根毛线圈着,套在耳朵上,老花镜便一边高一边低的歪着,但这并不影响他干活:他左手捏一柄钢制的小尖刀,右手握一把小锤,小锤有节奏地轻打在尖刀上,“叮叮”地凿着,极是小心翼翼。此时他的目光聚成尖锥,X光般穿过镜片紧盯着碗底,唯恐力下得重了敲碎碗底,下得轻了又凿不出字,故容不半得点走神儿。

待把字凿出后,石师傅便用小毛笔蘸一点黑漆,轻抹在碗底,再用软布擦去余漆,密密麻麻小如针尖的黑点虚线便显出一个极清晰的字来,于是这碗便有了一个“身份证”,无论走到哪家哪户都不会掉失了。

听老人们讲,在旧时,补锅亦是规距的,不能犯忌。比喻:补锅匠只能住破庙、祠堂、檐阶等处,不能入客人家室居住;纵使睡在庙里,亦只能睡地上,纵使睡地上也只能用谷草、麦草、草席开铺,绝不可垫木板睡,因为死人多用木板摊尸,所以垫木板在地面睡觉甚不利气;而另外一个行规则更紧要了:补锅者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后到者除非征得先到者同意,否则必须主动离开,绝不能抢饭碗。仅从这点看,补锅这个行业是极讲个“义”字的!在今天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里回望这个“低贱”行业的“行规”,怎不叫人感慨万端长叹唏嘘?!

而村里人真正认识石师傅,是他与王木匠婆娘的一番较量。

有一年冬天,石师傅又来村子里补锅,王婆姨补了一口大的和一口小的,但王婆姨硬说大锅没补好,只肯给一口小锅的钱。石师傅知道她是想赖钱,便拿起三块铁片叠在一起,递给王婆姨,不咸不淡地说:你要是用手把它们掰断了,两口锅我都不收钱!

王婆姨吸了一口冷气,嚷道:我的手是肉,这是铁,肉能掰断铁吗?

见王婆姨如此说,石师傅便笑吟吟地望着她,说:要是我掰断了,你就给钱,行不?

王婆姨斩钉截铁地一口应承。

就见石师傅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一用力,那三块生铁“嘣”地应声而断,王婆姨一见,吓得面无人色,丢下钱就跑。人们这才打心里吃了一大惊:敢情这石老头是个有功夫的人啊!

四、张打铁

在我们那个名叫“卸甲河”的小集市上,啥手艺人都有。“张打铁”就是其中顶出名的一个。一是他的铁打得好,方圆几十里无出其右者。二是他老婆李萃香,在地方上是个极有故事的人。摊上这样的女人,张打铁不想出名都难。

张打铁本名叫张春山,因是铁匠,人们便把他的职业与姓连起来称呼,张打铁张打铁地叫,甚是顺口,久而久之,倒把他的本名给忘了。

张打铁睅目,锐头,平腹,身偻,然胸脯子与胳膊肌肉棱棱,刚年过不惑,须发却已花白。其脸铜黑,窄长,像柄瓦刀,若从侧面看去,只见突兀的额头和鼻子,山峰也似的把脸遮住了,曾有相士说这是典型的凄苦凶杀之相,命带血光之灾。

但张打铁的性格却与他的相貌相反,软得像面条,极是惧内,是地方上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妻管严”。在外面亦是如此,凡见了人,未开口便先笑,春天一般的和气,浑无一点铁匠式的火爆脾气。如此的一个老好人,哪来得血光之灾?那相面的,肯定是一个游走江湖胡说八道欠揍的货。

张春山的打铁铺,离集市只一箭之遥,凡来赶集的人,都得从他铺子过,端的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段。

张打铁的铁铺不大,只有五六平米的样子,直着,跟横排的正屋连在一起,形成一个“L”形。其正屋,是三间灰不溜秋的瓦房,矮塌塌的,正跟它的男主人一样,一看上去就有股令人提不起劲的味儿。而在正屋前,还有个不大不小的禾场,瓦砾遍地(那是被大雨冲刷过后裸露出来的),不像种田人打稻谷的禾场那样平整无物。禾场南边上,也就是靠路边,有几棵碗口般粗的杨树,枝叶扶疏,树底下摆着一条长案板,上面放着砍柴刀、菜刀、篾刀、镰刀、錾刀、锄头、镢头、钉耙、铁钎、火钳、钩子、剪子、叉、锹、铧之类的铁器,供人们挑选。

张打铁收有一徒弟,是个哑巴,壮得像山,师徒二人配合得极是默契,将一个铁匠铺打理得红红火火。

我读书的卸市中学,离张打铁的铺子只三百米左右,午间活动时,我们常跑到那里去看打铁,所以至今还记得。

张打铁的火炉和烟囱,都是用红砖累砌,裸裸的没用水泥粉刷,因日晒雨淋过久,砖色已变成苍赫。炉口周围,亦被烟熏得黑漆黑漆的,恰似深夜的颜色。

我印象最深的,是张打铁师徒赤着上身孔武有力的模样。在我看来,打铁是最为显示男性雄气的手艺。

打铁的第一道工序是炼铁。

炼铁时,火炉的火像颗太阳在燃烧。哑巴躬着身子,将风箱拉得呼呼响,火焰时高时低,像一个热情的精灵在欢快地舞蹈。铜黑的张打铁手拿一把长长的铁钳子,夹着铁块,在灶膛里翻来覆去地烧,没多久,那铁便由黑变红,由红变白,最后透亮得如晶莹的玉石。张打铁见烧得透了,便夹出来放在铁钻上,左手换了一把短钳,紧紧将铁块夹住,右手拿了一把小锤,躬着腰,有节奏地地敲打。他的这小锤就像引路似的,他敲在哪儿,哑巴的那把大磅铁锤就砸在哪儿。张打铁慢,哑巴就慢。张打铁快,哑巴亦快。两锤起落之间,默契之极。那“叮叮铛铛”之声不绝于耳,溅起火星的犹如飞起的音符,纷纷洒落在张打铁和哑巴胸前的围裙上,皮质的围裙被灼得“滋滋”地冒出淡淡的白烟,它们也溅到张打铁和哑巴的胳膊上,烫出一个个小小的肉洞,可师徒俩浑不在意,那腥红的火星沫子,于他们好像就是冰凉的水珠。

无多大一会,刚才还是四角楞齐的铁块,在师徒俩的敲打下,慢慢就有了物件的轮廓,这时张打铁便将其淬火。本是一桶凉静的冷水,一受到烫铁的侵入,便痛得一阵哆嗦,喷出连绵的水泡来,哧哧地呻吟个不停。有的受不住,便化成白烟飞了。

淬好火后,张打铁举起钳子,把物件翻来覆去看几遍,顺手一扔,一件铁器就算打好了。

接下来是刨刃,这个刨子,大约一尺多长,两端有个手把,中间是一根铁梁,铁梁中间有一个长方形小孔,用来插刀片,刀片是好钢所做,其刃锋利,不到半公分厚,张打铁坐在一条特制的长凳上,那长凳的一端有一个铁制的卡口,他将刚打好的刀模卡稳,然后拿起刨子开刃,开完刃这铁器便可出售了。

人们不知张打铁有什么什么独门秘技,凡他打的铁器,都比其他铁匠铺的铁器锋利得多,且不易生锈。尤其是剪子,几成一绝。

话说一个冬天的晌午,张打铁的铺子前忽然来了几个扛摄像机的人。人们不知是何方神圣,大是稀奇,俱围拢了来看,一打听,原来是县电视来的大记者,闻了张打铁的名声,来采访做个节目。张打铁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张铜黑脸憋得青红,手足无措。倒是他的婆娘李萃香,跳神似的兴奋,赖在镜头前晃个不停,硬要记者让她上电视。记者缠得无法,只好将镜头对准她糊弄了几下,却连镜头盖都没揭开。那李萃香那知就里?激动得就差没喷鼻血。

在记者喋喋不休的诱说和众人的起哄下,张打铁终究拗不过,无奈之下只好答应表演一番。

他先拿起一把剪子,呱呱新,然后从墙角废铁堆里扒拉出一块铁皮,剪刀起处,那块有七八张纸厚的铁皮被剪开来,竟如剪布匹一般,不见费力!记者大奇,拿过剪子细看,剪刃并无半点缺口,于是拉近镜头,让张打铁再剪一次,张打铁依言于是,又剪了一块铁皮。记者再验剪,还是不见打卷,心下不服,说道,你剪了硬的,再锋利也得钝了,我再让你剪轻飘飘不着力的软东西!便叫人取了一块纱布,张打铁微微一笑,并无二话,接过纱布,剪刀几张几合之间,那纱布早分为两段。记者直呼“真快!真快!真是名不虚传!”旁边有个人耶噪道:“张打铁最快的还不是剪子,是砍刀!”

记者便像得了宝,又要张打铁试砍刀。

张打铁料知推诿不过,便进屋,提出一把刀来。那刀长约二尺,刀口明澈如水,抵人近了,隐隐有股寒气逼身。

跟我来。张打铁也不待记者回答,转身就走。记者忙屁颠颠地紧随其后,人们也像羊群一样跟着。

张打铁领着众人来到一片竹林。那竹林不大,只两亩许,然根根篁竹粗如儿臂。有风徐来,一片凤鸣凰吟之声,别有一番清幽之境。

在一根约小碗粗细的老竹前,张打铁对记者说:我一刀砍断这根竹子!

记者忙摆好摄像机。

一干人紧张兮兮地踮足鹤望。

张打铁朝手里吐了一口唾沫,紧紧手,然后举刀,侧腰,接着猛地一回身,刀随腰转,但听“咔嚓”,那粗竹已应声而断,一篷绿叶“悉悉索索”地歪倒,像团云泊在竹枝上,豁口露出一阙莹莹的青天来。

众人轰地叫好!

张打铁也来了劲,眸中精光灼灼,像头猎食的豹子。他双眼一睃,瞄到两根连体竹,便对记者说:我也将它们劈了!记者狐疑,但还是将镜头对准了。张打铁摆好架势,口中一声轻喝,一刀下去,将连体竹斩于马下,只唬得那几个记者舌头掉出老长,像悬梁的吊死鬼。

砍了几根竹,记者意犹未尽,回到铁匠铺还要试那把砍刀。他们找来一张发黄的报纸,扔在空中,张打铁迎风一刀,报纸挥为两截。一个麻杆样的记者嘟哝道:我还真不信你这刀是削铁如泥了!四处看了看,看中一个须发花白老农穿的破棉袄,便花了一百元买了来,对张打铁道:你要是把这棉袄砍断了,我才真服气!

怎么砍?张打铁问。

就像砍报纸那样,飞在空中劈。

张打铁哦了一声,说,那我得把刀磨一磨。

约莫磨了一柱香功夫,张打铁起身说:可了。

这时连窗台上都站了人,要看张打铁如何空中劈棉袄。

那个麻杆记者站在靠人圈左边,张打铁立在中央。记者喊一声:注意,我扔了!话音未落,那件破棉袄老鹰似的飞起,待落到张打铁头部的上方时,他扬刀虚空一劈,却没挥断,棉袄软耷耷地搭在砍刀上。

黑压压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发出“咦”的一声。

再来!

张打铁双腿左弓右箭,换了一招举火燎天式。

麻杆记者也拉了个架势,深吸一口气,随及双手一扬,撒鱼网似的将破棉袄扔向空中,棉袄鼓鼓荡荡像一篷伞往下降落,张打铁屏息敛气,眼珠子圆巴钉也似紧盯着,待它飘落至头顶尺许时,手中的砍刀轻飘飘地弧形划出,只听“嗤啦”一声轻响,破棉袄竟被裁为两截。

天地在刹那间一片寂然,仿佛坠入荒蛮的亘古。片刻后,一阵雷喝声豁然炸响:好刀!!!

几个记者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当年林冲误入白虎堂的那把刀也只不过如此,横竖要买了去。张打铁死活不肯,连连说砍刀是凶器,我从没卖过!斩钉截铁的无半点商量余地,弄得几位名记如丧妣孀地怏怏而去。

从此张打铁更是名声大噪。

都说瓦罐总是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不到一年,张打铁却成了杀人犯,用的就是自己精心打造的那把砍刀,一案两命。

其中有一个居然是他的老婆李萃香。

李萃香在地方是个极有故事的人。

所谓故事,不外乎风流韵事罢了。

李萃香的娘家,是卸甲河上的一个大户。她有四个兄长,分别为一屠夫,一煽匠,一郎中,一拳师,个个彪悍凶猛,地方上谓之“李家四虎”。这李萃香是独女,自小便得溺爱,十五六岁时便招峰引蝶,被人搞大了肚子,从此艳名播于乡里,年过廿五还待字闺中,无人敢娶。后来不知是谁做媒,嫁给了张老铁匠的儿子张春山为妻。那张老铁匠是个有名的火爆脾气,连阎王都怵他三分,有这么一个雷神似的公公压着,李萃香倒也安份了几年,肚子也争气,为张家生下二男一女,老少三代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如水。

过了几年,张老铁匠因肺结核乘鹤西游,张春山的铁匠铺的生意亦随之萧索了不少,那“李家四虎”虽是粗人,却也看不过自家妹子过苦日子,便一合计,将自家的一块临街的一块空地腾出来,让张春山举家搬了过来,有了好地段,张春山的铁匠铺又慢慢恢复了元气。

回到娘家老巢,又再无公公的压制,李萃香久抑的风流劲又活泛起来,没多久便和从前的几个老相好勾搭上了,弄得十里八乡皆知,就瞒了张打铁一个人。

李萃香不仅风流成性,还赌博抹牌,抽烟喝酒,丝毫不逊于男人,张打铁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个钱,大多被她花了去,张打铁本就打骂不过婆娘,又兼几个舅兄如狼似虎,竟拿她丝毫没办法。娘子的不守妇道,他早有耳闻,只是没抓到什么把柄,也只好由她去了。所以张打铁的生活,用乡人的话形容,就是在婆娘胯腚底下过日子,窝囊透顶,连土地庙的泥人都替他脸红。

在电视台采访张打铁翌年秋末的某一天,张打铁上县城进货,忙到中午方毕,回到家却见大门紧闭,心中诧异,暗道这大白天的关门干甚?举手要叩,蓦听得男女合欢之声飘进耳鼓,心里响起一个焦雷,软腿移到窗根,穴帘内窥,霍然见自己的婆娘和一个男人正在床上酣战,淫声浪语不堪入耳。张打铁顿感全身的血液黄河怒涛似的澎湃起来,一脚将门踢开,雪豹般闯进房里,床上二人惊得呆了,赤身裸体地看着张打铁。

那李萃香不愧是个悍妇,愣了片刻便回过神来,一点也不慌,对那男人说,怕他搞么子?活死人子一个!说着竟又搂了上去。

张打铁这才看清那个男人竟是街上的泼皮吴二癞子。

吴二癞子本有些惧怕,但见李萃香如没事人一般,便也视张打铁如无物,笑嘻嘻地道,张打铁,反正你下面的那根玩意没卵用,不如把你老婆送我算了吧!哈哈……

张打铁再泥人也受不了这口窝囊气,扑上去便打。但还没近身,就被吴二癞子飞起一脚踹在小腹上,踉跄跌至墙角,“哗啦啦”碰倒一片物什。李萃香坐在吴二癞子的怀里对张打铁骂道:看你这熊样,休怪老娘在外面偷人!

张打铁双目赤得喷血,忽然怒吼一声,从墙角摸出那把砍刀,一个大箭步纵上,吴二癞子和李萃香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便已身首异处,命赴黄泉。

张打铁提着刀往街东头大舅兄的家里去,那刀一路滴血,骇人之极。大舅兄看见张打铁这番模样,早吓得腿软,竟说不出话来。张打铁硬硬地剜了他一眼,很是平静地说:我把你妹杀了,你去看看!

大舅兄又惊又怕,撒脚狂奔,不一会街上便响起他疯一样的叫声:张打铁杀人啦——!张打铁杀人啦——!

警察来时,张打铁未作任何抵抗,任凭他们抓了去。关在牢里没多久,便被判了死刑。然乡人却不答应了,几村几里的人都联名上书,一面陈诉李萃香的种种不端,一面给张打铁求情,黑鸦鸦的签名写满了三张大红纸。李萃香的几个哥哥原准备还大闹一番的,但见到这般情势,知道自家的妹妹在地方上名声太过恶臭,又不想自己的几个外甥自此成为孤儿,便也加入了求情的队伍。上面见民情喷涌,又下乡仔细调查了几番,得知张打铁平时确实是个大老实人,怒杀发妻,委实情有可原,于是网开一面,将死刑改为死缓。又悉张打铁的锻铁手艺为荆南一绝,有意让这门绝活传承下来,便发配到江北农场去重操旧业,令他带出几个徒弟。张打铁原以为自己再无生路,谁知政府如此宽大,心中自是感激不尽,乃在江北农场积极改造,政府见他态度好,便又将死缓改为无期,总算保住了半条性命。

张打铁终生受囚,却苦了他的三个孩子:长子方满十八,次子十六,三女才十四岁。张打铁判刑的第三天深夜,他的铁匠铺和房子却莫名地起火,铺子化为灰烬。公安来破案,在邻居家的窗台上发现一张用砖头压着的纸条,上面写着:

我们三兄妹把房子烧了,从此远走他乡,永生永世不再回这个地方!

据说,凡看过此纸条的警察无不落泪。乡亲们更是痛彻心扉,流涕浩叹道:

这个张打铁呀——!

五、弹花郎

弹棉花者,又谓“弹棉”、“弹棉絮”、“弹花”,据传其历史悠久,元人王桢在其《农书•农器•纩絮门》载:“当时弹棉用木棉弹弓,用竹制成,四尺左右长;两头拿绳弦绷紧,用县(音悬)弓来弹皮棉。”可见在彼时,就有操此行业者。在我幽邈的记忆里,还有这样一幅图景:在瑟瑟残秋或某个冬日的早晨,一个人踩了一地的朝阳,肩荷一担,不慌不忙地出现在村头。有狗发现陌生人闯进村里,便昂头扫尾地吠起来,热烈的狗叫声牵出一帮顽童,他们见得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扁担一头挑着一张大弹弓,另一头则是碾饼、弹槌、牵线杆之类的行头。这于他们甚是新奇,便拖了清鼻涕,像群鸟雀尾随其后,叽叽喳喳地像看把戏一般。这时那男子突地起一声吆喝:“弹——棉——花——喽——!”,顽童们更觉好玩,亦跟着起哄:“弹——棉——花——喽——!”,好生热闹。

这声音拔动了堂客们的神经,尤其是那些准备嫁女的人家——嫁妆里至少要配四套新棉被呢——她们早等着弹花匠的出现了。

弹花匠,在我们那又称“弹花郎”:四旬以上称师傅,四十以下便叫“弹花郎”。郎者,年轻后生者也——谁不喜欢别人说自己年轻呢?

翠花的家住在村东头,这时她在厨房里剁猪菜,圈里的几头大肥猪正“哼哼”着吵食,当弹花郎的声音飘进翠花的耳鼓时,她手中的菜刀不由停了下来,同时心中漾起一股怅然:腊月二十就是自己的婚期了,一个月后她将要成为人妇,而新棉被还没弹。这弹花郎来得正是时候。她想喊母亲,却又害羞:她怕母亲笑她等不及嫁人了!

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翠花的母亲早已迎在禾场上,亮着嗓子喊:弹花师傅,请你郎过来,我家要弹花喱!

翠花听到堂屋里响起陌生而厚实的脚步声。她知道弹花郎进到屋里来了,便赶紧剁好了猪菜,放了两瓢米糠,拌好后喂给那两头猪,这时母亲那欢悦的声音又响起来,要她过去帮忙取棉花:翠花知道今年新摘的棉花吊在房梁上——那是经去籽轧花了的皮棉,专门为她准备的。

翠花洗净了手,扯扯衣襟,又理理鬓角,这才款款移动莲步,她心里盘算着这个弹花郞长得什么模样?不觉间也走进堂屋。只见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靠右厢房站着。他身材修长,浓而密的头发天然卷曲着,散发着一种忧郁的气息。脸黑而黄,像病后初愈的样子,然而却很俊朗。他的弹花工具放在墙角里,看见翠花出来,便微微一笑,一口雪白的银牙闪闪地露出来。翠花的脸红了一红,心莫名地慌乱了。

棉花吊得很高,须搭台才行。翠花和母亲够了半天也没够下来,弹花朗见了,道:我来!说着找了一柄锄头把,又将两条高脚凳叠起,爬了上去,翠花母子忙帮忙稳住,不让凳子晃动。弹花郞用锄头把一顶,棉包便落下来。母亲便说:还是男人力气大!

弹棉需要铺帘床。所谓帘床者,就是用一张竹编的帘子铺在凳子上(一头各两条长凳,其帘长宽正若床大小),再铺上床单即成。

弹花郞将棉絮用秤称了,随之袋口倒竖,棉絮白云也似冉冉流出,淌在帘床上,像一蓬新雪堆着。这时弹花郎便整穿装备:先掏出一条毛巾,从面勒得到后脑,将口鼻罩住,只露双眼。再取一条帆布带,其宽若手掌,长三尺许,捆扎于腰,停当后,又将一条粗如拇指的竹杆(黄润光滑,像涂了一层桐油)插在腰背后。这竹杆经火烧烤过,纵使受力弯曲也不易折断了,且更富弹性。竹顶端系有一条长线,长线的另一头则缠绕在弓背上,如此整张弓便被悬空吊起了,从而腾出了双手。

这位弹花郞的弓,非如王桢所云“用竹制成”,却系上好的栎木,弓大得惊人,怕是有两米多长,弓色乌泽,结实,厚重。而弓头拉弦的弦柄,正像一把宽大的镰刀。那弦,乃驴皮所制,坚且韧,弹性亦极好。弹花郞左手握弓把,右手执弹槌(已被摸得光滑锃亮如白葫芦),在弦上试敲了一下,但听“梆”的一声,其音沉哑,这显然不是古代女子月中曼妙的清歌,而是李绅笔下老农在骄阳下发出的浩叹。

于是,弹花由此开始了。

弹花郎躬着腰,将弓弦贴在棉花上,以槌击弦,弓弦颤震,将棉花撕扯起。此时的弓音,时闷时清:梆、梆、梆,嘡——前三声沉闷,盖因弦在棉花堆里颤动,在“吃”棉花者也。而最后一声却颇为清亮、悠扬,那是弦将棉纤维扯开拉长了,弦从棉花堆里蹦将出来,上面只剩几缕丝薄的棉絮,无甚阻力,声音自然是清亮、悠扬了些。

在循环往复有节奏的梆梆梆嘡的弦声中,片片飞絮在棉花堆里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堂屋里下起了“漫天”的“雪花”,弹花郞的衣、脸、头发……甚至眉尖上,都沾满了纤白的棉絮,变成了一个“雪人”。有一首诗是这样形容弹花匠的,真为妥切不过:“棉花街里白漫漫,谁把孤弦竟日弹?弹到落花流水处,满身风雪不知寒。”

然弹花弓终究非乐器,就如弹花匠亦非音乐人一样。所以弹花弓敲打出来的声响,远非乐器所发出来的声音那样动听和妙曼:它浸润着劳动者的艰辛与沧桑。

在弹花弓不停地打击与颤动中,原本皮实的棉絮渐渐变得蓬松起来,恰如广漠蓝天上流翳的云团——这时棉絮才算弹得熟、弹得透了。弹花郎便放下大弓,拿起一条竹杆,将棉絮细细地匀圆地铺排开来,长宽正如被子大小。尔后拿出一团红线,躬腰撅股,右手行云流水般在被絮上挥洒了几下,不一会一个筛子般大小的“嚞”字浮将出来。白絮衬红字,十分鲜眼。

接下该布网线了。

何以要布网线?盖因此时棉絮虽已弹成,但为散絮,还未成“被”,只有将散絮网笼成整体,这才成为一床真正的被子。

然布网线须两个人,弹花郎便请翠花帮手。翠花有些心惧,怕做不好。弹花郎道:一点都不难的,我把轱辘扔过去,你接住将线掐断,按在棉絮上,每格间隔三指宽左右,便成。

弹花郎拿起一根竹杆,这竹杆顶端有个轱辘,轱辘上缠满了棉线。那棉线却是红的,弹花郎左手捻住线头,将右手一甩,轱辘就滴溜溜滑到了翠花那头。翠花将轱辘拿起,和弹花郎一起将线蹦直,略略悬空,对得正了,再掐断,轻轻将线捺在棉絮上,甚是妥贴。弹花郎见翠花手巧至厮,忍不住赞了一声“你的心真空,一点就会。”翠花又倏地脸红了。

布了一条红线,又换成一条绿线,把直线布完后,再布横线,红绿相间的网线纵横交错,一床被子上就有了许许多多的小方格,而每一块小方格里似乎又盛着洋洋的喜庆,叫人凭空生出许多快乐来。

他们一边布着绵线,一边聊着天儿。“你们是自由恋爱吧?”这是弹花郎。“不是的,我们是经人介绍的,还是亲上加亲呢。”“亲上加亲?”“嗯。我跟他是姑表亲。”“姑表亲?”“嗯。”“嫡亲?”“嗯。”“这……这样啊!”“有……有什么不好吗?”“哦……哦……没……没什么……”“你有话就直说,不要这么吞吞吐吐的嘛!”

弹花郎四周看了看。翠花说:“没事的,屋里就我们俩。”“这个,我说你不要生气呵。”“不生气。”“真的?”“真的。”“听说嫡亲老表结婚,对后代不好呢!”

翠花牵线的手停了下来,双目紧紧地盯着弹花匠,颤着音问:“你是听谁说的?”“我们村就有好几对这样的夫妻,生出来的孩子不是傻就是痴。”“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是啥子原因。但俺们那里的医生说,亲近是不能结婚的。要不你也去问问你们这里的医生?”

翠花再没心思布线。不过好在这一床新被的网线业已布完,便失魂落魄地告辞弹花郎,走了出去。

新弹的被子蓬松得像打满气的轮胎,需要用碾盘压踏实一些,这是弹棉被的最后一道工序。

碾盘是一块圆圆的整木,已被磨得光滑如镜。它厚约二十多公分,直径约五十多公分,形如锅盖,木材亦甚为结实,很是沉重。盘的上面还有一个把(若拿在手里,很像个盾牌),弹花郎双手用力按在把上,将碾盘环形转动。碾盘碾过,那浮泡的棉被便瘪塌下去不少,像被放了气一般。

压棉絮是个力气活儿,不一会弹花郎额头上便渗出汗来。等碾完第一遍,已是累得气息不匀。碾第二遍时,弹花郎索性脱了鞋袜,双膝跪在碾盘上,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去,手动身转,整个人像旋转的砣螺。如此碾得四五遍,终压得结实了,一床新被子这才诞生。

弹花郎共给翠花弹了八场棉被:八斤与六斤的各四场。令村人不解的是,弹花郎弹完翠花的被子就走了,说什么也肯不在周村逗留。

周村的人再次见到弹花郎的时候,是在次年的冬天。弹花郎一进周村,就直奔翠花的家,说要讨她的喜酒喝。然他得到的,却是一个霹雳般的消息:翠花去年喝农药死了,就在大婚前的第三天!

弹花郎的泪水喷薄而出,他颤颤地拿起那张巨弓,以槌击弦,痛声而歌:“弹棉花啊弹棉花

半斤棉弹成八两八哟

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哟

弹好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

哎哟勒哟勒哎哟勒哟勒

弹好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

那个姑娘要出嫁

……”

这原是喜曲,现在却变成一首丧调。喜曲悲唱,倍添哀恸。整个周村都在弹花郎的歌声中濡湿了……

六、篾匠伯

我的堂伯,尊讳周玉寿者,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篾匠,逝去已三十年矣。然前天夜里,他突然走进我梦里:依然驼着背,山羊胡子白丫丫的,右手拄一根竹仗,笑吟吟地在床帷外看我,一如生前的慈蔼。我想听他陈年的老故事,譬如《三国》,譬如《水浒》……,以及他家门前那片竹林中的鸡公蛇,当然,还有他手中编出的各种竹器,它盛满了我童年的乐趣……,然在梦魇中我无法张口。堂伯似乎窥洞了我的心思,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鱼篓,说:庆伢(我乳名),这个鱼篓子送给你吧,记得搞到鱼了要送我几条哦!说罢将鱼篓往我怀里一推,旋之化一缕轻烟而去。

我惊悚醒来,下意识摸摸怀里,空空如也,才知是南柯一梦。

然那个梦中的鱼篓,却勾起了我无限的回忆。

在我年少时,乡下人家户户均有竹器,如簸箕、筛子、箩篼、包篼、提篼、背篼、蔴篮篼、竹碗篼、笆篓、淘箩、蒸笼、筲箕、撮箕、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