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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5 06:3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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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竭宝峰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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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八大家(第七卷)

唐宋八大家(第七卷)试读:

雅诗歌曲

献平淮夷雅表

臣宗元言:臣负罪窜伏,违尚书笺奏十有四年。圣恩宽宥,命守遐壤,怀印曳绂,有社有人。臣宗元诚感诚荷,顿首顿首。

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天造神断,克清大憝,金鼓一动,万方毕臣。太平之功,中兴之德,推校千古,无所与让。臣伏自忖度,有方刚之力。不得备戎行,致死命,况今已无事,思报国恩,独惟文章。

伏见周宣王时称中兴,其道彰大,于后罕及。然征于《诗》大、小《雅》,其选徒出狩,则《车攻》、《吉日》;命官分土,则《嵩高》、《韩奕》、《燕人》;南征北伐,则《六月》、《采芑》;平淮夷,则《江汉》、《常武》。铿鍧炳耀,荡人耳目。故宣王之形容与其辅佐,由今望之,若神人然。此无他,以《雅》故也。

臣伏见陛下自即位以来,平夏州,夷剑南,取江东,定河北。今又发自天衷,克翦淮右,而《大雅》不作。臣诚不佞,然不胜愤懑。伏以朝多文臣,不敢尽专数事,谨撰《平淮夷雅》二篇,虽不及尹吉甫、召穆公等,庶施诸后代,有以佐唐之光明。谨昧死再拜以献。臣宗元诚恐诚惧,顿首顿首,谨言。

平淮夷雅二篇并序

《皇武》,命丞相度董师,集大功也。

皇耆其武,于溵于淮。既巾乃车,环蔡其来。狡众昏嚚,甚毒于酲。狂奔叫呶,以干大刑。

皇咨于度,惟汝一德。旷诛四纪,其徯汝克。锡汝斧钺,其往视师。师是蔡人,以宥以厘。

度拜稽首,庙于元龟。既祃既类,于社是宜。金节煌煌,钖盾雕戈。犀甲熊旂,威命是荷。

度拜稽首,出次于东。天子饯之,罍斝是崇。鼎臑俎胾,五献百笾。凡百卿士,班以周旋。

既涉于浐,乃翼乃前。孰图厥犹,其佐多贤。宛宛周道,于山于川。远扬迩昭,陟降连连。

我旆我旗,于道于陌。训于群帅,拳勇来格。公曰徐之,无恃頟頟。式和尔容,惟义之宅。

进次于郾,彼昏卒狂。裒凶鞠顽,锋蝟斧螗。赤子匍匐,厥父是亢。怒其萌芽,以悖太阳。

王旅浑浑,是佚是怙。既获敌师,若饥得饣甫。蔡凶伊窘,悉起来聚。左捣其虚,靡愆厥虑。

载辟载祓,丞相是临。汝其武刑,谕我德心。其危既安,有长如林。曾是讙讠尧,化为讴吟。

皇曰来归,汝复相予。爵之成国,胙以夏墟。度拜稽首,天子圣神。度拜稽首,皇祐下人。

淮夷既平,震是朔南。宜庙宜郊,以告德音。归牛休马,丰稼于野。我武惟皇,永保无疆。《皇武》十有一章,章八句。《方城》,命愬守也。卒入蔡,得其大丑,以平淮右。

方城临临,王卒峙之。匪徼匪竞,皇有正命。皇命于愬,往舒余仁。踣彼艰顽,柔惠是驯。

愬拜即命,于皇之训。既砺既攻,以后厥刃。王师嶷嶷,熊罴是式。衔勇韬力,日思予殛。

寇昏以狂,敢蹈愬疆。士获厥心,大袒高骧。长戟酋矛,粲其绥章。右翦左屠,聿禽其良。

其良既宥,告以父母。恩柔于肌,卒贡尔有。维彼攸恃,乃侦乃诱。维彼攸宅,乃发乃守。

其恃爰获,我功我多。阴谍厥图,以究尔讹。雨雪洋洋,大风来加。于燠其寒,于迩其遐。

汝阴之茫,悬瓠之峨。是震是拔,大歼厥家。狡虏既縻,输于国都。示之市人,即社行诛。

乃谕乃止,蔡有厚喜。完其室家,仰父俯子。汝水沄沄,既清而氵弥。蔡人行歌,我步逶迟。

蔡人歌矣,蔡风和矣。孰纇蔡初,胡甈尔居。式慕以康,为愿有馀。是究是咨,皇德既舒。

皇曰咨愬,裕乃父功。昔我文祖,惟西平是庸。内诲于家,外刑于邦。孰是蔡人,而不率从。

蔡人率止,惟西平有子。西平有子,惟我有臣。畴允大邦,俾惠我人。于庙告功,以顾万方。《方城》十章,章八句。

铙歌鼓吹曲十二篇并序

负罪臣宗元言:臣幸以罪居永州,受食府廪,窃活性命,得视息,无治事,时恐惧。小闲,又盗取古书文句,聊以自娱。

伏惟汉、魏以来,代有铙歌鼓吹词,唯唐独无有。臣为郎时,以太常联礼部,尝闻鼓吹署有戎乐,词独不列。今又考汉曲十二篇、魏曲十四篇、晋曲十六篇,汉歌词不明纪功德,魏、晋歌功德具。今臣窃取魏、晋义,用汉篇数,为唐铙歌鼓吹曲十二篇,纪高祖、太宗功能之神奇,因以知取天下之勤劳,命将用师之艰难。每有戎事,治兵振旅,幸歌臣词以为容,且得大戒,宜敬而不害。

臣沦弃即死,言与不言,其罪等耳。犹冀能言,有益国事。不敢效怨怼默已,谨冒死上。

隋乱既极,唐师起晋阳,平奸豪,为生人义主,以仁兴武。

为《晋阳武》第一。

晋阳武,夺义威。炀之渝,德焉归?氓毕屠,绥者谁?皇烈烈,专天机。号以仁,扬其旗。日之升,九土晞。诉田圻,流洪辉。有其二,翼馀隋。新枭鷔,连熊螭。枯以肉,勍者嬴。后土荡,玄穹弥。合之育,莽然施。惟德辅,庆无期。

右《晋阳武》二十六句。

唐既受命,李密自败来归,以开黎阳,斥东土。为《兽之穷》第二。

兽之穷,奔大麓。天厚黄德,狙犷服。甲之櫜。弓弭矢箙。皇旅靖,敌逾蹙。自亡其徒,匪予戮。屈虥猛,虔栗栗。縻以尺组,啖以秩。黎之阳,土茫茫。富兵戎,盈仓箱。乏者德,莫能享。驱豺兕,授我疆。

右《兽之穷》二十二句。

太宗师讨王充,建德助逆。师奋击武牢下,擒之,遂降充。为《战武牢》第三。

战武牢,动河朔。逆之助,图掎角。怒鷇唐,抗乔岳。翘萌芽,傲霜雹。王谋内定,申掌握。铺施芟夷,二主缚。惮华戎,廓封略。命之瞢,卑以斫。归有德,唯先觉。

右《战武牢》十八句。

薛举据泾以死,子仁杲尤勇以暴,师平之。为《泾水黄》第四。

泾水黄,陇野茫。负太白,腾天狼。有鸟鸷立,羽翼张。钩喙决前,巨趯傍。怒飞饥啸,翾不可当。老雄死,子复良。巢岐饮渭,肆翱翔。顿地紘,提天纲。列缺掉帜,招摇耀鋩。鬼神来助,梦嘉祥。脑涂原野,魄飞扬。星辰复,恢一方。

右《泾水黄》二十四句。

辅氏凭江、淮,竟东海,命将平之。为《奔鲸沛》第五。

奔鲸沛,荡海垠。吐霓翳日,腥浮云。帝怒下顾。哀垫昏。授以神柄,推元臣。手援天矛,截修鳞。披攘蒙霿,开海门。地平水静,浮天根。羲和显耀,乘清氛。赫炎溥畅,融大钧。

右《奔鲸沛》十八句。

梁之馀,保荆、衡、巴、巫,穷南越,良将取之不以师。为《苞枿午》第六。

苞枿黑对矣,惟根之蟠。弥巴蔽荆,负南极以安。我旧梁氏,缉绥艰难。江汉之阻,都邑固以皃。圣人作,神武用。有臣勇智,奋不以众。投迹死地,谋猷纵。化敌为家,虑则中。浩浩海裔,不威而同。系缧降王,定厥功。澶漫万里,宣唐风。蛮夷九译,咸来从。凯还金奏,像形容。震赫万国,罔不龚。

右《苞枿》二十八句。

李轨保河右,师临之不克,变,或执以降。为《河右平》第七。

河右澶漫,顽为之魁。王师如雷震,昆仑以颓。上聋下聪,骜不可回。助仇抗有德,惟人之灾。乃溃乃奋,执缚归厥命。万室蒙其仁,一夫则病。濡以鸿泽,皇之圣。威畏德怀,功以定。顺之于理,物咸遂厥性。

右《河右平》十八句。

突厥之大,古夷狄莫强焉。师大破之,降其国,告于庙。为《铁山碎》第八。

铁山碎,大漠舒。二虏劲,连穹庐。背北海,专坤隅。岁来侵边,或傅于都。天子命元帅,奋其雄图。破定襄,降魁渠。穷竟窟宅,斥余吾。百蛮破胆,边氓苏。威武婵耀,明鬼区。利泽弥万祀,功不可逾。官臣拜手,惟帝之谟。

右《铁山碎》二十二句。

刘武周败裴寂,咸有晋地,太宗灭之。为《靖本邦》第九。

本邦伊晋,惟时不靖。根柢之摇,枝叶攸病。守臣不任,勚于神圣。惟钺之兴,翦焉则定。洪惟我理,式和以敬。群顽既夷,庶绩咸正。皇谟载大,惟人之庆。

右《靖本邦》十四句。

李靖灭吐谷浑西海上。为《吐谷浑》第十。

吐谷浑盛强,背西海以夸。岁侵扰我疆,退匿险且遐。帝谓神武师,往征靖皇家。烈烈旆其旗,熊虎杂龙蛇。王旅千万人,衔枚默无哗。束刃逾山徼,张翼纵漠沙。一举刈膻腥,尸骸积如麻。除恶务本根,况敢遗萌芽。洋洋西海水,威命穷天涯。系虏来王都,犒乐穷休嘉。登高望还师,竞野如春华。行者靡不归,亲戚讙要遮。凯旋献清庙,万国思无邪。

右《吐谷浑》二十六句。

李靖灭高昌。为《暠昌》第十一。

麴氏雄西北,别绝臣外区。既恃远且险,纵傲不我虞。烈烈王者师,熊螭以为徒。龙旗潘海浪,驲骑驰坤隅。贲育搏婴儿,一扫不复馀。平沙际天极,但见黄云驱。臣靖执长缨,智勇伏囚拘。文皇南面坐,夷狄千群趋。咸称天子神,往古不得俱。献号天可汗,以覆我国都。兵戍不交害,各保性与躯。

右《高昌》二十二句。

既克东蛮,群臣请图蛮夷状,如周书王会。为《东蛮》第十二。

东蛮有谢氏,冠带理海中。自言我异世,虽圣莫能通。王卒如飞翰,鹏骞骇群龙。轰然自天坠,乃信神武功。系虏君臣人,累累来自东。无思不服从,唐业如山崇。百辟拜稽首,咸愿图形容。如周王会书,永永传无穷。睢盱万状乖,咿嗢九译重。广轮抚四海,浩浩知皇风。歌诗铙鼓闲,以壮我元戎。

右《东蛮》二十二句。

贞符并序

负罪臣宗元。惶恐言:臣所贬州流人吴武陵。为臣言:“董仲舒对三代受命之符,诚然非耶?”臣曰:“非也。何独仲舒尔。白司马相如、刘向、扬雄、班彪、彪子固,皆沿袭嗤嗤,推古瑞物以配受命。其言类淫巫瞽史,诳乱后代,不足以知圣人立极之本,显至德,扬大功,甚失厥趣。”

臣为尚书郎时,尝著《贞符》,言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累积厚久,宜享年无极之义,本末闳阔。会贬逐中辍,不克备究。武陵即叩头邀臣:“此大事,不宜以辱故休缺,使圣王之典不立,无以抑诡类,拔正道,表核万代。”臣不胜奋激,即具为书。念终泯没蛮夷,不闻于时,独不为也。苟一明大道,施于人代,死无所憾,用是自决。臣宗元稽首拜手以闻曰:

孰称古初朴蒙空侗而无争,厥流以讹,越乃奋敚斗怒震动,专肆为淫威?曰:是不知道。惟人之初,总总而生,林林而群。雪霜风雨雷雹暴其外,于是乃知架巢空穴,挽草木,取皮革;饥渴牝牡之欲欧其内,于是乃知噬禽兽,咀果谷,合偶而居。交焉而争,睽焉而斗。力大者搏,齿利者智,爪刚者决,群众者轧,兵良者杀。披披藉藉,草野涂血。然后强有力者出而治之,往往为曹于险阻,用号令起,而君臣什伍之法立。德绍者嗣,道怠者夺。于是有圣人焉日黄帝,游其兵车,交贯乎其内,一统类,齐制量,然犹大公之道不克建。于是有圣人焉曰尧,置州牧四岳,持而纲之。立有德有功有能者,参而维之,运臂率指,屈伸把握,莫不统率。尧年老,举圣人而禅焉,大公乃克建。由是观之,厥初罔匪极乱,而后稍可为也。非德不树,故仲尼叙《书》,于尧曰“克明俊德”,于舜曰“濬哲文明”,于禹曰“文命祗承于帝”,于汤曰“克宽克仁,彰信兆民”,于武王曰“有道曾孙”。稽揆典誓,贞哉!惟兹德实受命之符,以奠永祀。

后之妖淫嚚昏。好怪之徒,乃始陈大电、大虹、玄鸟、巨迹、白狼、白鱼、流火之乌以为符。斯为诡谲阔诞。其可羞也,而莫知本于厥贞。汉用大度,克怀于有氓,登能庸贤,濯痍煦寒,以瘳以熙,兹其为符也。而其妄臣乃下取虺蛇,上引天光,推类号休,用夸诬于无知之氓。增以驺虞神鼎,胁驱纵臾,俾东之泰山石闾,作大号,谓之封禅,皆《尚书》所无有。莽述承效,卒奋骜逆。其后有贤帝曰光武,克绥天下,复承旧物,犹崇赤伏,以玷厥德。魏、晋而下,尨乱钩裂,厥符不贞,邦用不靖,亦罔克久,驳乎无以议为也。积大乱至于隋氏,环四海以为鼎,跨九垠以为钅卢,爨以毒燎,煽以虐焰,其人沸涌灼烂,号呼腾蹈,莫有救止。

于是大圣乃起,丕降霖雨,浚涤荡沃,蒸为清氛,疏为泠风。人乃漻然休然,相睎以生,相持以成,相弥以宁。琢斫屠剔,膏流节离之祸不作,而人乃克完平舒愉,尸其肌肤,以达于夷途。焚坼抵掎,奔走转死之害不起,而人乃克鸠类集族,歌舞悦怿,用祗于元德。徒奋袒呼,犒迎义旅,谨动六合,至于麾下。大盗豪据,阻命遏德,义威殄戮,咸坠厥绪,无刘于虐。人乃并受休嘉,去隋氏,克归于唐,踯躅讴歌,灏灏和宁。帝庸威栗,惟人之为。敬奠厥赋,积藏于下,是谓丰国。乡为义廪,敛发谨饬,岁丁大侵,人以有年。简于厥刑。不残而惩,是谓严威。小属而支,大生而孥,恺悌祗敬,用底于理。凡其所欲,不谒而获;凡其所恶,不祈而息。四夷稽服,不作兵革,不竭货力。丕扬于后嗣,用垂于帝式。十圣济厥理,孝仁平宽,惟祖之则。泽久而逾深,仁增而益高。人之戴唐,永永无穷。是故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惟人之仁,匪祥于天;匪祥于天,兹惟贞符哉!未有丧仁而久者也,未有恃祥而寿者也。商之王以桑谷昌,以雉雊大。宋之君以法星寿;郑以龙衰,鲁以麟弱,白雉亡汉,黄犀死莽,恶在其为符也?不胜唐德之代,光绍明濬,深鸿厖大,保人斯无疆。宜荐于郊庙,文之雅诗,祗告于德之休。

帝曰:“谌哉!”乃黜休祥之奏,究贞符之奥,思德之所未大,求仁之所未备,以极于邦理,以敬于人事。其诗曰:於穆敬德,黎人皇之。惟贞厥符,浩浩将之。仁函于肤,刃莫毕屠。泽熯于爨,鬻炎以澣。殄厥凶德,乃驱乃夷。懿其休风,是煦是吹。父子熙熙,相宁以嬉。赋彻而藏,厚我糗米长。刑轻以清,我肌靡伤。贻我子孙,百代是康。十圣嗣于理,仁后之子。子思孝父,易患于己。拱之戴之,神具尔宜。载扬于雅,承天之嘏。天之诚神,宜鉴于仁。神之曷依,宜仁之归。濮沿于北,祝栗于南。幅员西东,祗一乃心。祝唐之纪,后天罔坠。祝皇之寿,与地咸久。曷徒祝之,心诚笃之。神协人同,道以告之。俾尔亿万年,不震不危。我代之延,永永毗之。仁增以崇,曷不尔思。有号于天,佥曰呜呼。咨尔皇灵,无替厥符。

视民诗

帝视民情,匪幽匪明。惨或在腹,已如色声。亦无动威,亦无止力。弗动弗止,惟民之极。帝怀民视,乃降明德,乃生明翼。明翼者何?乃房乃杜。惟房与杜,实为民路。乃定天子,乃开万国。万国既分,乃释蠹民。乃学与仕,乃播与食,乃器与用,乃货与通。有作有迁,无迁无作。士实荡荡,农实董董,工实蒙蒙,贾实融融。左右惟一,出入惟同。摄仪以引,以遵以肆。其风既流,品物载休,品物载休。惟天子守,乃二公之久;惟天子明,乃二公之成;惟百辟正,乃二公之令;惟百辟谷,乃二公之禄。二公行矣,弗敢忧纵,是获忧共;二公居矣,弗敢泰止,是获泰已。既柔一德,四夷是则。四夷是则,永怀不忒。

佩韦赋并序

柳子读古书,睹直道守节者即壮之,盖有激也。恒惧过而失中庸之义,慕西门氏佩韦以戒,故作是赋。其辞曰:

邈予生此下都兮,块天质之悫醇。日月迭而化升兮,寖遁初而枉神。雕大素而生华兮,汩末流以丧真。晞往躅而周章兮,懵倚伏其无垠。世既夺予之大和兮,眷授予以经常。循圣人之通途兮,郁纵臾而不扬。犹悉力而究陈兮,获贞则于典章。嫉时以奋节兮,悯己以抑志。登嵩丘而垂目兮,瞰中区之疆理。横万里而极海兮,颓风浩其四起。恟惊怛而踯躅兮,恶浮诈之相诡。思贡忠于明后兮,振教导乎遐轨。纷吾守此狂狷兮,惧执竞而不柔。探先哲之奥谟兮,攀往列之洪休。曰沈潜而刚克兮,固谠人之嘉猷。嗟行行而踬踣兮,信往古之所仇。彼穹壤之廓殊兮,寒与暑而交修。执中而俟命兮,固仁圣之善谋。

吾祖士师之直道兮,亦愀然于伐国。尼父戮齐而诛卯兮,本柔仁以作极。蔺竦颜以诮秦兮,入降廉犹臣仆。吉优繇而布和兮,残萑蒲以屏匿。刿拔刃于霸侯兮,退匑匑而畏服。宽与猛其相济兮,孰不颂兹之盛德。克明哲而保躬兮,恢大雅之所勖。

阳宅身以执刚兮,率易帅而蒙辜。羽愎心以盭志兮,首身离而不惩。云岳岳而专强兮,果黜志而乖图。咸觸屏以拒训兮,肆殒越而就陵。冶讦谏于昏朝兮,名崩弛而陷诛。苟纵直而不羁兮,乃变罹而祸仍。历九折而直奔兮,固摧辕而失途。遵大路而曲辙兮,又求达而不能。广守柔以允塞兮,抵暴梁而坏节。家扌为谦而温美兮,胁子公而丧哲。义师仁而恶很兮,遂溃腾而灭裂。斯委懦以从邪兮,悼上蔡其何补!徐偃柔以屏义兮,倏邦离而身虏。桑弘和而却武兮,涣宗覆而国举。设任柔而自处兮,蒙大戮而不悟。故曰:纯柔纯弱兮,必削必薄。纯刚纯强兮,必丧必亡。韬义于中,服和于躬。和以义宣,刚以柔通。守而不迁兮,变而无穷。交得其宜兮,仍获其终。姑佩兹韦兮,考古齐同。

乱曰:韦之申申,佩于躬兮。本正生和,探厥中兮。哲人交修,乐有终兮。庶寡其过,追古风兮。

扬雄酒箴

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酒醪不入口,藏水满怀。不得左右,牵于纆徽。一旦专碍,为瓽所轠。身提黄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鸱夷滑稽,腹大如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常为国器,托于属车。出入两宫,经营公家。繇是言之,酒何过乎。

瓶赋

昔有智人,善学鸱夷。鸱夷蒙鸿。罍茔相追。谄诱吉士,喜悦依随。开喙倒腹,斟酌更持!味不苦口,昏至莫知。颓然纵傲,与乱为期。视白成黑,颠倒妍媸。己虽自售,人或以危。败众亡国,流连不归。谁主斯罪?鸱夷之为。

不如为瓶,居井之眉。钩深挹洁,淡泊是师。和齐五味,宁除渴饥。不甘不坏,久而莫遗。清白可鉴,终不媚私。利泽广大,孰能去之。绠绝身破,何足怨咨!功成事遂,复于土泥。归根反初,无虑无思。何必巧曲,徼觊一时。子无我愚,我智如斯。

牛赋

若知牛乎?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鸣,黄钟满脰。抵触隆曦,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自种自敛,服箱以走。输入官仓,己不适口。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泥蹷块,常在草野。人不惭愧,利满天下。皮角见用,肩尻莫保。或穿缄滕,或实俎豆。由是观之,物无逾者。

不如羸驴,服逐驽马。曲意随势,不择处所。不耕不驾,藿菽自与。腾踏康庄,出入轻举。喜则齐鼻,怒则奋踯。当道长鸣,闻者惊辟。善识门户,终身不惕。

牛虽有功,于己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解祟赋并序

柳子既谪,犹惧不胜其口。筮以《玄》,遇《干》之八,其赞曰:“赤舌烧城,吐水于瓶。”其测曰:“君子解祟也。”喜而为之赋。

胡赫炎薰熇之烈火兮,而生夫人之齿牙。上殚飞而莫遁,旁穷走而逾加。九泉焦枯而四海渗涸兮,纷挥霍而要遮。风雷唬唬以为橐籥兮,回禄煽怒而喊呀。炖堪舆为甗钅敖兮,爇云汉而成霞。邓林大椿不足以充于燎兮,倒扶桑落棠膠轕而相叉。膏摇唇而增炽兮,焰掉舌而弥葩。沃无瓶兮扑无篲,金流玉铄兮,曾不自比于尘沙。独凄己而燠物,愈腾沸而骹齿可。

吾惧夫灼烂灰灭之为祸,往搜乎《太玄》之奥。讼众正,诉群邪。曰:去尔中躁与外挠,姑务清为室而静为家。苟能是,则始也汝迩,今也汝遐。凉汝者进,烈汝者赊。譬之犹豁天渊而覆原燎,夫何长喙之纷拏。今汝不知清己之虑,而恶人之哗;不知静之为胜,而动焉是嘉。徒遑遑乎狂奔而西傃,盛气而长嗟。不亦辽乎!

于是释然自得,以泠风濯热,以清源涤瑕。履仁之实,去盗之夸。冠太清之玄冕,佩至道之瑶华。铺冲虚以为席,驾恬泊以为车。浏乎以游于万物者,始彼狙雌倏施,而以祟为利者,夫何为耶!

惩咎赋

惩咎愆以本始兮,孰非余心之所求。处卑污以闵世兮,固前志之为尤。始余学而观古兮,怪今昔之异谋。惟聪明为可考兮,追骏步而遐游。洁诚之既信直兮,仁友蔼而萃之。日施陈以系縻兮,邀尧舜与之为师。上睢盱而混茫兮,下驳诡而怀私。旁罗列以交贯兮,求大中之所宜。曰道有象兮,而无其形。推变乘时兮,与志相迎。不及则殆兮,过则失贞。谨守而中兮,与时偕行。万类芸芸兮,率由以宁。刚柔弛张兮,出入纶经。登能抑枉兮,白黑浊清。蹈乎大方兮,物莫能婴。

奉訏谟以植内兮,欣余志之有获。再征信乎策书兮,谓炯然而不惑。愚者果于自用兮,惟惧夫诚之不一。不顾虑以周图兮,专兹道以为服。谗妒构而不戒兮,犹断断于所执。哀吾党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势危疑而多诈兮,逢天地之否隔。欲图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欲操术以致忠兮,众呀然而互嚇。进与退吾无归兮,甘脂润乎鼎镬。幸皇钅监之明宥兮,累郡印而南适。惟罪大而宠厚兮,宜夫重仍乎祸谪。既明惧乎天讨兮,又幽栗乎鬼责。惶惶乎夜寤而昼骇兮,类麏麔之不息。

凌洞庭之洋洋兮,溯湘流之沄沄。飘风击以扬波兮,舟摧抑而回邅。日霾曀以昧幽兮,黝云涌而上屯。暮屑窣以淫雨兮,听嗷嗷之哀猨。众乌萃而啾号兮,沸洲渚以连山。漂遥逐其讵止兮,逝莫属余之形魂。攒峦奔以纡委兮,束汹涌之崩湍。畔尺进而寻退兮,荡洄汩乎沦涟。际穷冬而止居兮,羁累棼以萦缠。

哀吾生之孔艰兮,循凯风之悲诗。罪通天而降酷兮,不殛死而生为!逾再岁之寒暑兮,犹贸贸而自持。将沉渊而陨命兮,讵蔽罪以塞祸!惟灭身而无后兮,顾前志犹未可。进路呀以划绝兮,退伏匿又不果。为孤囚以终世兮,长拘挛而轗轲。曩余志之修蹇兮,今何为此戾也?夫岂贪食而盗名兮,不混同于世也。将显身以直遂兮,众之所宜蔽也。不择言以危肆兮,固群祸之际也。御长辕之无桡兮,行九折之峨峨。却惊棹以横江兮,溯凌天之腾波。幸余死之已缓兮,完形躯之既多。苟余齿之有惩兮,蹈前烈而不颇。死蛮夷固吾所兮,虽显宠其焉加?配大中以为偶兮,谅天命之谓何!

闵生赋

闵吾生之险阨兮,纷丧志以逢尤。气沉郁以杳眇兮,涕浪浪而常流。膏液竭而枯居兮,魄离散而远游。言不信而莫余白兮,虽遑遑欲焉求?合喙而隐志兮,幽默以待尽。为与世而斥谬兮,固离披以颠陨。骐骥之弃辱兮,驽骀以为骋。玄虬蹶泥兮,畏避蛙黾。行不容之峥嵘兮,质魁垒而无所隐。鳞介槁以横陆兮,鸱啸群而厉吻。心沉抑以不舒兮,形低摧而自愍。

肆余目于湘流兮,望九疑之垠垠。波淫溢以不返兮,苍梧郁其蜚云。重华幽而野死兮,世莫得其伪真。屈子之悁微兮,抗危辞以赴渊。古固有此极愤兮,矧吾生之藐艰。列往则以考己兮,指斗极以自陈。登高喦而企踵兮,瞻故邦之殷辚。山水浩以蔽亏兮,路蓊勃以扬氛。空庐颓而不理兮,翳丘木之榛榛。块穷老以沦放兮,匪魑魅吾谁邻?

仲尼之不惑兮,有垂训之谟言。孟轲四十乃始持心兮,犹希勇乎黝贲。雇余质愚而齿减兮,宜触祸以阽身。知徙善而革非兮,又何惧乎今之人。

噫!禹绩之勤备兮,曾莫理夫兹川。殷周之廓大兮,南不尽夫衡山。余囚楚越之交极兮,邈离绝乎中原。壤汗潦以坟洳兮,蒸沸热而恒昏。戏凫鹳乎中庭兮,兼葭生于堂筵。雄虺蓄形于木杪兮,短狐伺景于深渊。仰矜危而俯栗兮,弭日夜之拳挛。虑吾生之莫保兮,忝代德之元醇。孰眇躯之敢爱兮,窃有继乎古先。明神之不欺余兮,庶激烈而有闻。冀后害之无辱兮,匪徒盖乎曩愆。

梦归赋

罹摈斥以窘束兮,余惟梦之为归。精气注以凝冱兮,循旧乡而顾怀。夕余寐于荒陬兮,心慊慊而莫违。质舒解以自恣兮,息愔翳而愈微。欻腾踊而上浮兮,俄氵养之无依。圆方混而不形兮。颢醇白之霏霏。上茫茫而无星辰兮,下不见夫水陆。若有鉥余以往路兮,驭儗儗以回复。浮云纵以直度兮,云济余乎西北。风纟丽纟丽以经耳兮,类行舟迅而不息。洞然于以弥漫兮,虹霓罗列而倾侧。横冲飙以荡击兮,忽中断而迷惑。灵幽漠以氵节汩兮,进怊怅而不得。白日邈其中出兮,阴霾披离以泮释。施岳渎以定位兮,互参差之白黑。忽崩骞上下兮,聊按行而自抑。指故都以委坠兮,瞰乡闾之修直。原田芜秽兮,峥嵘榛棘。乔木摧解兮,垣庐不饰。山嵎嵎以岩立兮,水汩汩以漂激。魂恍惘若有亡兮,涕汪浪以陨轼。类曛黄之黭漠兮,欲周流而无所极。纷若喜而佁儗兮,心回互以壅塞。钟鼓喤以戒旦兮,陶去幽而开寤。罾罻厨蒙其复体兮,孰云桎梏之不固。精诚之不可再兮,余无蹈夫归路。

伟仲尼之圣德兮,谓九夷之可居。惟道大而无所入兮,犹流游乎旷野。老聃遁而适戎兮,指淳茫以纵步。蒙庄之恢怪兮,寓大鹏之远去。苟远适之若兹兮,胡为故国之为慕?

首丘之仁类兮,斯君子之所誉。鸟兽之鸣号兮,有动心而曲顾。胶余衷之莫能舍兮,虽判析而不悟。列兹梦以三复兮,极明昏而告诉。

囚山赋

楚越之郊环万山兮,势腾踊夫波涛。纷对回合仰伏以离迾兮,若重墉之相褒。争生角逐上轶旁出兮,下坼裂而为壕。欣下颓以就顺兮,曾不亩平而又高。沓云雨而渍厚土兮,蒸郁勃其腥臊。阳不舒以拥隔兮,群阴泺而为曹。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劳。攒林麓以为丛棘兮,虎豹咆逃口阚代狴牢之吠嗥。胡井眢以管视兮,穷坎险其焉逃。顾幽昧之罪加兮,虽圣犹病夫嗷嗷。匪兕吾为柙兮,匪豕吾为牢。积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贤日以进,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

愈膏肓疾赋

景公梦疾膏肓,尚谓虚假,命秦缓以候问,遂俯伏于堂下。公曰:“吾今形体不衰,筋力未寡,子言其有疾者,何也?”秦缓乃穷神极思,曰:“夫上医疗未萌之兆,中医攻有兆之者。目定死生,心存取舍,亦犹卞和献含璞之璧,伯乐相有孕之马。然臣之遇疾,如泥之处埏;疾之遇臣,如金之在冶。虽九窍未拥,四支且安。肤腠营胃,外强中干。精气内伤,神沮脉殚。以热益热,以寒益寒。针灸不达,诚死之端。巫新麦以为谶,果不得其所餐。”

公曰:“固知天赋性命,如彼暄寒,短不足悲,修不足欢,哂彼医兮,徒精厥术,如何为之可观?”医乃勃然变色,攘袂而起:“子无让我,我谓于子:我之技也,如石投水,如弦激矢。视生则生,视死则死。膏肓之疾不救,衰亡之国不理。巨川将溃,非捧土之能塞;大厦将崩,非一木之能止。斯言足以谕大,子今察乎孰是!”

爰有忠臣,闻之愤怨,忘废寝食,擗摽感叹:“生死浩浩,天地漫漫。绥之则寿,挠之则散。善养命者,鲐背鹤发成童儿;善辅弼者,殷辛、夏桀为周、汉。非药曷以愈疾,非兵胡以定乱?丧亡之国,在贤哲之所扶匡;而忠义之心,岂膏肓之所羁绊!余能理亡国之刓弊,愈膏肓之患难,君谓之何以?”

医曰:“夫八紘之外,六合之中,始自生灵,及乎昆虫,神安则存,神丧则终。亦犹道之紊也,患出于邪佞;身之惫也,疾生于火风。彼膏肓之与颠覆,匪药石而能攻者哉!”

因此而言曰:“余今变祸为福,易曲成直。宁关天命,在我人力。以忠孝为干橹,以信义为封殖。拯厥兆庶,绥乎社稷。一言而荧惑退舍,一挥而羲和匪昃。桑谷生庭而自灭,野雉雊鼎而自息。诚天地之无亲,曷膏肓之能极?”医者遂口噤心醉,跼敛茫然,投弃针石,匍匐而前:“吾谓治国在天,子谓治国在贤;吾谓命不可续,子谓命将可延。讵知国不足理,疾不足痊。佐荒淫为圣主,保天寿为长年。皆正直之是与,庶将来之勉旃!”

封建论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苟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矣。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盭,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邑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日:“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四维论

《管子》以礼义廉耻为四维,吾疑非管子之言也。

彼所谓廉者,曰“不蔽恶”也;世人之命廉者,曰不苟得也。所谓耻者,曰“不从枉”也;世人之命耻者,曰羞为非也。然则二者果义欤,非欤?吾见其有二维,未见其所以为四也。

夫不蔽恶者,岂不以蔽恶为不义而去之乎?夫不苟得者,岂不以苟得为不义而不为乎?虽不从枉,与羞为非,皆然。然则廉与耻,义之小节也,不得与义抗而为维。圣人之所以立天下,曰仁义。仁主恩,义主断。恩者亲之,断者宜之,而理道毕矣。蹈之斯为道,得之斯为德,履之斯为礼,诚之斯为信,皆由其所之而异名。今管氏所以为维者,殆非圣人之所立乎?

又曰:“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若义之绝,则廉与耻其果存乎?廉与耻存,则义果绝乎?人既蔽恶矣,苟得矣,从枉矣,为非而无羞矣,则义果存乎?

使管子庸人也,则为此言;管子而少知理道,则四维者非管子之言也。

天爵论

柳子曰:仁义忠信,先儒名以为天爵,未之尽也。夫天之贵斯人也,则付刚健、纯粹于其躬,倬为至灵,大者圣神,其次贤能,所谓贵也。刚健之气,钟于人也为志,得之者,运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学,则志者其一端耳。纯粹之气,注于人也为明,得之者,爽达而先觉,鉴照而无隐,盹盹于独见,渊渊于默识,则明者又其一端耳。明离为天之用,恒久为天之道,举斯二者,人伦之要尽是焉。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与志而已矣。

道德之于人,犹阴阳之于天也;仁义忠信,犹春秋冬夏也。举明离之用,运恒久之道,所以成四时而行阴阳也。宣无隐之明,著不息之志,所以备四美而富道德也。故人有好学不倦而迷其道、挠其志者,明之不至耳;有照物无遗而荡其性、脱其守者,志之不至耳。明以鉴之,志以取之,役用其道德之本,舒布其五常之质,充之而弥六合,播之而奋百代,圣贤之事也。

然则圣贤之异愚也,职此而已。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夺,则庸夫矣;授之于庸夫,则仲尼矣。若乃明之远迩,志之恒久,庸非天爵之有级哉?故圣人曰“敏以求之”,明之谓也;“为之不厌”,志之谓也。道德与五常,存乎人者也;克明而有恒,受于天者也。呜呼!后之学者,尽力于所及焉。

或曰:“子所谓天付之者,若开府库焉,量而与之耶?”曰:否。其各合乎气者也。庄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

守道论

或问曰:“守道不如守官,何如?”对曰: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官也者,道之器也,离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是固非圣人之言,乃传之者误也。

夫皮冠者,是虞人之物也。物者,道之准也。守其物,由其准,而后其道存焉。苟舍之,是失道也。凡圣人之所以为经纪,为名物,无非道者。命之曰官,官是以行吾道云尔。是故立之君臣、官府、衣裳、舆马、章绶之数,会朝、表著、周旋、行列之等,是道之所存也。则又示之典命、书制、符玺、奏复之文,参伍、殷辅、陪台之役,是道之所由也。则又劝之以爵禄、庆赏之美,惩之以黜远、鞭扑、梏拲、斩杀之惨,是道之所行也。故自天子至于庶民,咸守其经分,而无有失道者,和之至也。失其物,去其准,道从而丧矣。易其小者,而大者亦从而丧矣。古者居其位思死其官,可易而失之哉?《礼记》曰:“道合则服从,不可则去。”孟子曰:“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然则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与也。是故在上不为抗,在下不为损,矢人者不为不仁,函人者不为仁,率其职,司其局,交相致以全其工也。易位而处,各安其分,而道达于天下矣。

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盖亦丧其本矣。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者也。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果矣。

时令论上

《吕氏春秋》十二纪,汉儒论以为《月令》,措诸《礼》以为大法焉。其言有十二月七十有二候,迎日步气,以追寒暑之序,类其物宜而逆为之备,圣人之作也。然而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利于人,备于事,如斯而已矣。观《月令》之说,苟以合五事、配五行,而施其政令,离圣人之道,不亦远乎?

凡政令之作,有俟时而行之者,有不俟时而行之者。是故孟春修封疆,端径术,相土宜,无聚大众。季春利堤防,达沟渎,止田猎,备蚕器,合牛马,百工无悖于时。孟夏无起土功,无发大众,劝农勉人。仲夏班马政,聚百药。季夏行水杀草,粪田畴,美土疆,土功、兵事不作。孟秋纳材苇。仲秋劝人种麦。季秋休百工,人皆入室,具衣裘;举五谷之要,合秩刍,养牺牲;趋人牧敛,务蓄菜,伐薪为炭。孟冬筑城郭,穿窦窖,修困仓,谨盖藏,劳农以休息之,收水泽之赋。仲冬伐木,取竹箭。季冬讲武,习射御;出五谷种,计耦耕,具田器;合诸侯,制百县轻重之法,贡职之数。斯固俟时而行之,所谓敬授人时者也。其馀郊庙百祀,亦古之遗典,不可以废。

诚使古之为政者,非春无以布德和令,行庆施惠,养幼少,省囹圄,赐贫穷,礼贤者;非夏无以赞杰俊,遂贤良,举长大,行爵出禄,断薄刑,决小罪,节嗜欲,静百官;非秋无以选士励兵,任有功,诛暴慢,明好恶,修法制,养衰老,申严百刑,斩杀必当;非冬无以赏死事,恤孤寡,举阿党,易关市。来商旅,审门闾,正贵戚近习,罢官之无事者,去器之无用者。则其阙政亦以繁矣,斯固不俟时而行之者也。变天之道,绝地之理,乱人之纪,舍孟春则可以有事乎?作淫巧以荡上心,舍季春则可以为之者乎?夫如是,内不可以纳于君心,外不可以施于人事,勿书之可也。

又曰:“反时令,则有飘风、暴雨、霜雪、水潦、大旱、沈阴、氛雾、寒暖之气,大疫、风欬、鼽嚏、疟寒、疥疠之疾,螟蝗、五谷、瓜瓠、果实不成,蓬蒿、藜莠并兴之异,女灾、胎夭、伤水火之讹,寇戎来入相掠、兵革并起、道路不通、边境不宁、土地分裂、四鄙入堡、流亡迁徙之变。”若是者,特瞽史之语,非出于圣人者也。然则夏后、周公之典逸矣。

时令论下

或者曰:“《月令》之作,所以为君人者法也。盖非为聪明睿智者为之,将虑后代有昏昧傲诞而肆于人上,忽先王之典,举而废之,近而取之,若陈、隋之季是也。故取仁义礼智信之事,附于时令,俾时至而有以发之也。不为之时,将因循放荡,而皆无其意焉尔。于是又为之言五行之反戾、相荡相摩妖灾之说,以震动于厥心,古之所以防昏乱之术也。今子发而扬之,使前人之奥秘,布露显明,则后之人而又何惮耶?”

曰:圣人之为教,立中道以示于后。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曰信,谓之五常,言可以常行者也。防昏乱之术,为之勤勤然书于方册,兴亡治乱之致,永守是而不去也。未闻其威之以怪,而使之时而为善,所以滋其怠傲而忘理也。语怪而威之,所以炽其昏邪淫惑,而为祷禳、厌胜、鬼怪之事,以大乱于人也。且吾子以为畏册书之多,孰与畏人之言?使谔谔者言仁义利害,焯乎列于其前而犹不悟,奚暇顾《月令》哉!是故圣人为大经以存其直道,将以遗后世之君臣,必言其中正而去其奇邪。其有嚚然而不顾者,虽圣人复生,无如之何,又何册书之有?

若陈、隋之季,暴戾淫放,则无不为矣。求之二史,岂复有行《月令》之事者乎?然而其臣有劲悍者,争而与之言先王之道,犹十百而一遂焉。然则《月令》之无益于陈、隋,亦固矣。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曰圣人之道,吾未信也。用吾子之说罪我者,虽穷万世,吾无憾焉尔。断刑论下

断刑论上文阙

余既为《断刑论》,或者以《释刑》复于余,其辞云云。余不得已,而为之一言焉。

夫圣人之为赏罚者非他,所以惩劝者也。赏务速而后有劝,罚务速而后有惩。必曰赏以春夏,而刑以秋冬,而谓之至理者,伪也。使秋冬为善者,必俟春夏而后赏,则为善者必怠;春夏为不善者,必俟秋冬而后罚,则为不善者必懈。为善者怠,为不善者懈,是驱天下之人而入于罪也。驱天下之人入于罪,又缓而慢之,以滋其懈怠,此刑之所以不措也。必使为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赏,则人勇而有劝焉;为不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罚,则人惧而有惩焉。为善者日以有劝,为不善者月以有惩,是驱天下之人而从善远罪也。驱天下之人而从善远罪,是刑之所以措,而化之所以成也。

或者务言天而不言人,是惑于道者也。胡不谋之人心,以熟吾道?吾道之尽,而人化矣。是知苍苍者焉能与吾事,而暇知之哉?果以为天时之可得顺,大和之可得致,则全吾道而得之矣。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谓天也,非所谓大和也,是亦必无而已矣。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顺其时,以谄是物哉?吾固知顺时之得天,不如顺人顺道之得天也。何也?使犯死者自春而穷其辞,欲死不可得。贯三木,加连锁,而致之狱吏。大暑者数月,痒不得搔,痺不得摇,痛不得摩,饥不得时而食,渴不得时而饮,目不得瞑,支不得舒,怨号之声,闻于里人,如是而大和之不伤,天时之不逆,是亦必无而已矣。彼其所宜得者,死而已也,又若是焉,何哉?

或者乃以为雪霜者天之经也,雷霆者天之权也,非常之罪不时可以杀,人之权也;当刑者必顺时而杀,人之经也。是又不然:夫雷霆雪霜者,特一气耳,非有心于物者也;圣人有心于物者也。春夏之有雷霆也,或发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岂为非常之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举草木而残之,草木岂有非常之罪也哉?彼岂有惩于物也哉?彼无所惩,则效之者惑也。

果以为仁必知经,智必知权,是又未尽于经权之道也。何也,经也者,常也;权也者,达经者也。皆仁智之事也。离之,滋惑矣。经非权则泥,权非经则悖,是二者,强名也。日当,斯尽之矣。当也者,大中之道也。离而为名者,大中之器用也。知经而不知权,不知经者也;知权而不知经,不知权者也。偏知而谓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谓之仁,不仁者也。知经者不以异物害吾道,知权者不以常人怫吾虑。合之于一而不疑者,信于道而已者也。

且古之所以言天者,盖以愚蚩蚩者耳,非为聪明睿智者设也。或者之未达,不思之甚也。辩侵伐论《春秋》之说曰:“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周礼·大司马》九伐之法曰:“贼贤害人,则伐之;负固不服,则侵之。”

然则所谓伐之者,声其恶于天下也。声其恶于天下,必有以厌于天下之心,夫然后得行焉。古之守臣有朘人之财,危人之生而又害贤人者,内必弃于其人,外必弃于诸侯,从而后加伐焉,动必克矣。然犹校德而后举,量力而后会,备三有馀,而以用其人。一曰义有馀,二曰人力有馀,三曰货食有馀。是三者大备,则又立其礼,正其名,修其辞。其害物也小,则诰誓征令不过其邻;虽大,不出所暴;非有逆天地横四海者,不以动天下之师。故师不逾时而功成焉。斯为人之举也,故公之,公之而钟鼓作焉。

夫所谓侵之者,独以其负固不服而壅王命也。内以保其人,外不犯于诸侯,其过恶不足暴于天下,致文告,修文德,而又不变,然后以师问焉。是为制命之举,非为人之举也,故私之。私之故钟鼓不作,斯圣人之所志也。

周道既坏,兵车之轨交于天下,而罕知侵伐之端焉。是故以无道而正无道者有之,以无道而正有道者有之,不增德而以遂威者又有之,故世日乱。一变而至于战国,而生人耗矣。是以有其力无其财,君子不以动众;有其力有其财无其义,君子不以帅师。合是三者,而明其公私之说,而后可焉。呜呼!后之用师者,有能观乎侵伐之端,则善矣。六逆论《春秋左氏》言卫州吁之事,因载六逆之说曰:“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六者。乱之本也。”余谓“少陵长,小加大,淫破义”,是三者。固诚为乱矣。然其所谓“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虽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乱?

夫所谓“贱妨贵”者,盖斥言择嗣之道,子以母贵者也。若贵而愚,贱而圣且贤,以是而妨之,其为理本大矣,而可舍之以从斯言乎?此其不可固也。夫所谓“远间亲,新间旧”,盖言任用之道也。使亲而旧者愚,远而新者圣且贤,以是而间之,其为理本亦大矣,又可舍之以从斯言乎?必从斯言而乱天下,谓之师古训可乎?此又不可者也。

呜呼!是三者,择君置臣之道,天下理乱之大本也。为书者,执斯言,著一定之论,以遗后代,上智之人固不惑于是矣;自中人而降,守是为大,据而以致败乱者,固不乏焉。晋厉死而悼公入,乃理;宋襄嗣而子鱼退,乃乱;贵不足尚也。秦用张禄而黜穰侯,乃安;魏相成璜而疏吴起,乃危;亲不足与也。苻氏进王猛而杀樊世,乃兴;胡亥任赵高而族李斯,乃灭;旧不足恃也。顾所信何如耳!然则斯言殆可以废矣。

噫,古之言理者,罕能尽其说。建一言,立一辞,则甈卼而不安,谓之是可也,谓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教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将定其是非,则拘儒瞽生相与群而咻之,以为狂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人可知及化者,天下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圣人之道,则固为书者之罪也。议辩晋文公问守原议

晋文公既受原于王,难其守。问寺人孛攵鞮,以畀赵衰。余谓守原,政之大者也,所以承天子,树霸功,致命诸侯,不宜谋及媟近,以忝王命。而晋君择大任,不公议于朝,而私议于宫;不博谋于卿相,而独谋于寺人。虽或衰之贤足以守,国之政不为败,而贼贤失政之端,由是滋矣。况当其时不乏言议之臣乎?狐偃为谋臣,先轸将中军,晋君疏而不咨,外而不求,乃卒定于内竖,其可以为法乎?且晋君将袭齐桓之业,以翼天子,乃大志也。然而齐桓任管仲以兴,进竖刁以败。则获原启疆,适其始政,所以观视诸侯也,而乃背其所以兴,迹其所以败。然而能霸诸侯者,以土则大,以力则强,以义则天子之册也。诚畏之矣,乌能得其心服哉!其后景监得以相卫鞅,弘、石得以杀望之,误之者晋文公也。

呜呼!得贤臣以守大邑,则问非失举也,盖失问也。然犹羞当时。陷后代若此,况于问与举又两失者,其何以救之哉?余故著晋君之罪,以附《春秋》许世子止、赵盾之义。驳复仇议

臣伏见天后时,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吏赵师韫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理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

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向使刺谳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以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以甚哉!《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桐叶封弟辩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耶?是直小丈夫垂夬垂夬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辩列子

刘向古称博极群书,然其录《列子》,独日郑穆公时人。穆公在孔子前几百岁,《列子》书言郑国,皆云子产、邓析,不知向何以言之如此?《史记》:鄭繻公二十四年,楚悼王四年围郑,郑杀其相驷子阳。子阳正与列子同时。是岁周安王三年,秦惠王、韩烈侯、赵武侯二年,魏文侯二十七年,燕厘公五年,齐康公七年,宋悼公六年,鲁穆公十年。不知向言鲁穆公时遂误为郑耶?不然,何乖错至如是?

其后张湛徒知怪《列子》书言穆公后事,亦不能推知其时。然其书亦多增窜,非其实。要之,庄周为放依其辞,其称夏棘、狙公、纪渻子、季咸等,皆出《列子》,不可尽纪。虽不概于孔子道,然其虚泊寥阔,居乱世,远于利,祸不得逮乎身,而其心不穷。《易》之“遁世无闷”者,其近是欤?余故取焉。

其文辞类庄子,而尤质厚,少为作,好文者可废耶?其《杨朱》、《力命》,疑其杨子书。其言魏牟、孔穿,皆出列子后,不可信。然观其辞,亦足通知古之多异术也,读焉者慎取之而已矣。辩文子《文子》书十二篇,其传曰老子弟子。其辞时有若可取,其指意皆本老子。然考其书,盖驳书也。其浑而类者少,窃取他书以合之者多。凡孟、管辈数家,皆见剽窃,峣然而出其类。其意绪文辞叉牙相抵而不合,不知人之增益之欤?或者众为聚敛以成其书欤?然观其往往有可立者,又颇惜之,悯其为之也劳。今刊去谬恶乱杂者,取其似是者,又颇为发其意,藏于家。论语辩二篇

上篇

或问曰:“儒者称《论语》孔子弟子所记,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何哉?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然则有子何以称子?”曰:孔子之殁也,诸弟子以有子为似夫子,立而师之。其后不能对诸子之问,乃叱避而退,则固尝有师之号矣。今所记独曾子最后死,余是以知之。盖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之尔。或曰:孔子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

下篇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余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有罪不敢赦。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无以尔万方。”

或问之曰:《论语》书记问对之辞尔,今卒篇之首,章然有是,何也?

柳先生曰:《论语》之大,莫大乎是也。是乃孔子常常讽道之辞云尔。彼孔子者,覆生人之器者也。上之尧、舜之不遭,而禅不及己;下之无汤之势,而己不得为天吏。生人无以泽其德,日视闻其劳死怨呼,而己之德涸然无所依而施,故于常常讽道云尔而止也。此圣人之大志也,无容问对于其间。弟子或知之,或疑之不能明,相与传之。故于其为书也,卒篇之首,严而立之。辩鬼谷子

元冀好读古书,然甚贤《鬼谷子》,为其《指要》几千言。《鬼谷子》要为无取,汉时刘向、班固录书无《鬼谷子》。《鬼谷子》后出,而险盭峭薄,恐其妄言乱世,难信,学者宜其不道。而世之言纵横者,时葆其书。尤者,晚乃益出七术,怪谬异甚,不可考校,其言益奇,而道益狭,使人狙狂失守,而易于陷坠。幸矣,人之葆之者少。今元子又文之以《指要》,呜呼,其为好术也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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