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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5 16: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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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阳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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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2

红顶商人胡雪岩2试读:

第一章 用十万银子做五十万银子的生意

生丝生意

到新城先到富阳,走钱塘江这条水路,等送行的王有龄一走,嵇鹤龄把胡雪岩留了下来,说还有几句话要谈。

到船舱中坐定,他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梅红单帖,放在胡雪岩面前,上面写的是:“嵇鹤龄,以字行。湖北罗田人,嘉庆二十一年十月初四午时生。”“喔!”胡雪岩笑道,“你倒真巴结,应该我先去讨瑞云的八字来给你。其实,这也可以不必。”“不是,不是!”嵇鹤龄摇着手说,“这张帖子是交给你的。雪岩兄,我想高攀,我们拜个把子。”“这……”胡雪岩愣了一下,接着喜逐颜开地说,“那是我高攀了!不过,此刻来不及备帖子,但是也要磕个头。”“这都好办,等我新城回来再行礼。”嵇鹤龄说,“相知贵相知心。如果你不嫌弃,此刻我们就改称呼。你今年贵庚?”“我小得多。”胡雪岩改了称呼,叫一声,“大哥!”接着便给“大哥”磕头。

嵇鹤龄急忙也跪下还礼,自然称他“二弟”。两人对拜了一拜,连“撮土为香”都用不着,就结成了异姓手足。

拜罢起身,彼此肩上的感觉便都不同了,嵇鹤龄是减轻而胡雪岩是加重。“大哥!”他说,“你尽管放心到新城去,专心一致办事,家里一点都不用记挂,一切都有我!”“那自然要托你。”嵇鹤龄又说,“不过眼前有瑞云在,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走了,你也赶紧动身到上海去吧!早去早回,我们换帖子请客。”“好的,我晓得,一路顺风。”

胡雪岩离船登岸,坐轿进城。等王有龄到家,他接着也到了他那里,脸上是掩抑不住的笑容,王有龄夫妇都觉得奇怪,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你们两位再也想不到的,就雪公上了岸那一刻工夫,我跟鹤龄拜成把弟兄了。”“太好了!恭喜,恭喜!”王有龄对他妻子说,“太太,这一来我们跟鹤龄的情分也不同了。”“真成了一家人,至亲好友,原是越多越好。”“说到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胡雪岩从马褂口袋里摸出个红封套递向王太太。

她不肯接:“这是什么?”“瑞云的聘金。”

话没有完,王有龄先就乱喊:“不行,不行!这怎么好收他的?你还给他。”“慢慢,你不要吵!”王太太挥挥手说,“我先要问问清楚,瑞云怎么样?她自己答应了没有?”“看样子是千肯万肯的了。”“哪有这么快?”王太太不信,“她到底怎么说的?”“这也用不着明说。”胡雪岩把昨晚上的情形讲了一遍,这些眉目传情、灵犀暗通的事,本来就是最好的话题,胡雪岩又有意刻画入微,所以把王有龄夫妇听得津津有味,都是微张着嘴,耸起两面唇角,随时准备放声大笑的神态。“差也差不多了。”等他讲完,王有龄点点头说。“到底不是什么‘千肯万肯’,总还要我来说两句,她才会松口。”“拜托,拜托!”胡雪岩拱一拱手,趁势又把红封套递了过去。

王太太已经接到手里,王有龄一把夺了回来,塞回胡雪岩:“这不能收的。”“没有什么不能收。”王太太接口,“我们瑞云是人家聘了去的,不是不值钱白送的。兄弟,你把聘金交给我,我另有用处。”“你有什么用处?”王有龄大为不悦,几乎要跟太太吵架了。“我说给你听!”王太太的声音也很大,“瑞云一份嫁妆归我们预备。这一千两银子,我另外交给她,是她的私房钱。请问王大老爷,可以不可以?”

王有龄的表情立刻改变了,歉意地笑着,却用埋怨的语气回答:“太太,你何不早说?”“现在说也不晚。”王太太拿着红封套,得意地走了。“雪岩!”王有龄略有忧色,“我们先商量一下,万一嵇鹤龄此去无功,下一步该如何?”“先抚后剿”的宗旨是早已定好了的,抚既不成,自然是派兵进剿,何须问得?但胡雪岩了解他的内心,便不肯这么回答,只说:“你不必过虑!鹤龄跟我说过,无论如何,自保之策,总是有的,可见得他极有把握。而且,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去没有后顾之虑,专心一致对付公事,当然无往不利。”

听他侃侃而谈,声音中极具自信,王有龄不知不觉受了鼓舞,愁怀一放,连连点头。“还有,雪公,”胡雪岩又说,“你正鸿运当头,瑞云也要托你的福,她又是一副福相,看起来必有帮夫运,所以鹤龄一定马到成功。瑞云迟早是个‘掌印夫人’!”

这一说,王有龄越发高兴,“不错,不错!我也觉得,这无论如何不是倒霉的时候。”他又说,“等鹤龄功成回省,我一定力保他接归安县。这个缺,一年起码有五万银子进账。”

胡雪岩心想,归安县现在由王有龄兼署,保了嵇鹤龄,就等于从他自己荷包里挖五万银子出来。一时慷慨,终必失悔,却又是说不出的苦。朋友相交,到了这地步一定不能善始善终,倒要劝一劝他。“归安是一等大县,只怕上头不肯。如果碰个钉子,彼此不好,我倒有个想法。”“噢!你说,一定是好主意。”“你看是不是好主意?”胡雪岩说,“海运局的差使,你又兼顾不到,何不保鹤龄接替?”“啊!”王有龄恍然大悟,“对了!这才是一举数得。”

胡雪岩懂他这句话的意思,这一举数得就包括了他的便利在内。嵇鹤龄接替海运局的差使,他经手的几笔垫款、借款,料理起来就顺利了。“准定这么办,”王有龄又问,“你哪天走?”“至迟后天一定要走了。”“那好,你办完了事就回来。”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我托你带笔钱去。”

带给谁?心照不宣,胡雪岩只问:“带多少?”“给她二三百两银子吧!”“知道了,我替你垫付二百两,回来再算。”

于是胡雪岩回家重整行装。第二天抽出工夫来,亲自上街买了好些茶食,去探望嵇鹤龄的子女。只见瑞云把那六个孩子料理得干干净净,心里大为宽慰。他跟嵇鹤龄拜把子的事,没有跟他的儿女说,却跟瑞云说了。正在谈着,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堂客”,是王太太。

她的来意,胡雪岩明白,他没有理由妨碍她们谈正事,便笑笑走了。

一到松江,仍旧在出四鳃鲈的秀野桥上岸,胡雪岩没有带跟班,却有许多零零碎碎的行李,多是些杭州的土产,但他不怕照应不了。叫船家找了轿子和挑夫来,关照到通裕米行,那就连价钱都不用讲。因为“车、船、店、脚、牙”虽然难惹,却也十分开窍,通裕米行的后台是谁,码头上没有一个人不晓得,也没有一个人不买账。

到了通裕,却好遇见陈世龙在门口,一见面就说:“胡先生,我天天在盼望,为啥到今天才到?”“说来话长。”胡雪岩问道,“尤五哥在不在松江?”“昨天晚上刚从上海回来。”“好,进去再说。”

通裕的人听见声音也迎了出来,代为开发轿子挑夫,把他奉为上宾,同时赶紧派人去通知尤五。“不必,不必!”胡雪岩拦着他们说,“我去看尤五哥,跟他一起到老太爷那里请安。”说着,便检点土仪,叫陈世龙拿着跟了去。

尤五家住得不远,不必再用轿马。陈世龙一面走,一面把到了松江以后的情形,扼要地报告,人是分开来住,陈世龙住在通裕,老张住在船上,阿珠就住在尤五家。

胡雪岩心里明白,尤五仍旧当阿珠是他的心上人,所以特加礼遇,这且不去管她,他关心的是货色。“货色进上海丝栈了。”陈世龙说道,“是尤五叔作的主。堆在上海二洋泾桥北大街的裕记丝栈,栈单在尤五叔那里,他要交给我,我不肯收。不过一张记数的单子,还在我手里。”

陈世龙算是机警的,栈单在人家那里,他自己留着一张记数的单子,多少算个字样。其实无用!把栈单收了下来,原是正办,否则就索性大方到底。捏一张记数单子算是啥名堂?

这是陈世龙做事不够老到,也正是自己要教导他的地方,但此时此地,不便多说,点点头就算了。

到了尤五那里,只见高朋满座,胡雪岩方在踌躇,尤五已迎了出来,神情显得异常亲热。两个人拱拱手打过招呼,尤五拉着他的手问道:“我以为你还有几天才来。王大老爷的公事有了头绪没有?”

他怎么会知道王有龄的公事?看一看陈世龙,神态自如,显然不是他告诉尤五的。然则消息何以如此灵通?胡雪岩飞快地在心里转念头,同时口中答道:“有头绪了!不然我也抽不出身来。”“好的!回头我们细谈。”尤五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厅里那班‘神道’,我不替你引见了。你懂?”

胡雪岩一想就明白,很爽脆地答了一个字:“懂!”“那好。你先请到通裕去,等我‘送鬼出门’,马上就来。”“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在老太爷那里碰头好了。”“老太爷倒常提到你。我派人领了你去。”尤五又拍拍陈世龙的肩膀说,“这位小老弟也见过老太爷,蛮喜欢他的。”

听得这句话,陈世龙脸上像飞了金一样:“那还不是看胡先生的面子。”他一半谦虚,一半说的也是实话。

于是由尤五派了人,陪着到他老头子那里。“老太爷”已经退隐,除了有关一般的大计以外,别的事都已不问,每天空下来的工夫,都在徒子徒孙陪侍闲谈中打发。最近兴致不佳,但见了胡雪岩却是十分高兴,这有许多原因,最主要的一点是,他觉得胡雪岩顶对劲。

问过安,献上土仪,老太爷叫都打了开来,大部分是茶食之类的东西,他每样都尝了些,不断说好。这样乱过一阵,算是坐定了,老太爷吩咐:“你们都到外头坐坐!我跟胡先生有话说。”

摒人密谈的事,除非是对尤五,现在对一位远来的“空子”也是如此,大家不免诧异。不过也没有人敢问,一屋中十来个人,都静悄悄地退了出去。“雪岩!”老太爷扶着他的肩说,“最近我兴致很不好。兵荒马乱,着实有些担心。老五呢,能干倒能干,运气不好,轮着他挑这副担子,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我做老头子的,觉得对不起他。”“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爷,你实在可以想开些。船到桥门自会直,凭五哥在外头的面子,无往不利,老太爷何必替小辈担心?”“江湖上总还好说,官面上事,再是朝廷的圣旨,教他有啥法子?雪岩,你倒想想我们的处境!”

胡雪岩明白,这是指漕米改为海运,漕帮有解体之危。这件事,他当初也想过,打算尽点心,都为接二连三地有所发展,忙得连想这件事的工夫都没有。所以这时一听老太爷的话,内心立即泛起浓重的歉疚。“现在做官的人,不是我说句看不起他们的话,‘江西人补碗,自顾自’,妻财子禄最要紧!不然,不会弄成今天这样子的局面。”

老太爷大发了一顿牢骚,说的却是实话。这胡雪岩心里也很明白,是对漕米海运有所不满,或者说,对不替漕帮谋善后之策有所不满。不过他觉得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官府,但这话此时不便说,说也无益,所以保持着沉默,要等弄清了他的意思再作道理。“现在能替朝廷和老百姓办事的人,不是我恭维你,实在只有像你老弟这样的人!”老太爷又说,“王大老爷的官声,我也有点晓得,算是明白事理,肯做事的官。为此,我有句话想跟老弟你说!”“是的,老太爷尽管吩咐,漕帮都是我的好朋友,效得上劳的地方,我当我自己的事一样。”“所以我要跟你谈。除了你够朋友、重义气以外,还有一层,你见得事明,决不会弄错我的意思。老弟,”老太爷凑过头来,低声说道,“一个人总要放他条路走,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何况我们漕帮的情形,你是晓得的,好说话很好说话,不好说话也着实难弄。事情总要预先铺排,等抓破了脸,再想来摆平,交关吃力。雪岩,王大老爷还兼着海运局差使,请你劝劝他,不要顾前不顾后,替我们漕帮弟兄也要想一想。”

这番话听得胡雪岩暗暗心惊,看样子漕帮内部怨气冲天,一旦纸包不住火,烧开来会成燎原之势。局势已经够乱了,听说太平天国跟洪门有关,如果再加上“安庆”一起起事,越发不得了。

做生意总要市面平靖,而市面的平靖,不能光靠官府,全须大家同心协力。胡雪岩一向有此想法,所以听了老太爷的话,细想一想其中的利害关系,自觉义不容辞,有替漕帮好好出番力的必要。

于是他很郑重地说道:“你老人家的话,也不光是顾自己,是为地方着想。一条运河,从南到北,没有什么省界好分,只要我用得上力,一定效劳。”“对呀!”老太爷拍拍他的背说,“所以我说你‘见得事明’,晓得休戚相关,不分彼此,事情就好办了。”“那么,老太爷,你请吩咐,要我回去怎么说?”

老太爷略想一想答道:“第一,时世不同了,海运当然也有好处,不过河运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请你跟王大老爷说,河运能维持还要维持。”

这意思是漕米不必尽改海运,要求也不算过分,胡雪岩点点头说:“这应该办得到的。”“第二,”老太爷又说,“漕帮的运丁,总该有个安置的办法。王大老爷也该替我们说说话。”

这更是义不容辞的事,“一定,一定!”胡雪岩满口答应,“一定会说。”“我晓得你老弟是有肩胛的。”老太爷拱拱手说,“做官的不大晓得底下的苦楚,难得有你老弟承上启下,可以替我们通条路子,拜托,拜托!我替我们一帮磕头。”“老太爷这话言重了!”胡雪岩又说,“不过,我倒有句话,怕不中听。”“你尽管说。”“我在想,漕帮自己也该寻条生路,譬如‘屯田’可以整顿整顿。”“老弟这话,自然在道理上。不过,说到‘屯田’,真正是一言难尽,多少年下来,‘私卖’、‘私典’的不知道多少。松江独多‘挂户田’,所以成了‘疲帮’。”“挂户田”这个名目,胡雪岩还是初次听到,因而老太爷替他作了一番解释。“屯田”原是官产,“屯丁”领来耕种,算是皇家的佃户,因此“屯丁”便有双重负担,一是向公家完纳正赋,再是论亩出银、津贴运丁,名为“津银”,每亩银子一分到三四分不等。所以名为“屯田”,其实比民田的负担还要重。

这一来就有许多弊病出现,一种是“丁逃地荒”;一种是为土豪劣绅,或者卫所衙门的书办等类的人霸占;再有一种是私卖或者私典屯田——照律法讲,以“私典军田例”,买卖双方均须治罪,因此有了“挂户田”这个名目,就是买或典的人,仍旧在屯丁或运丁名下挂户,完粮纳税,成了有名无实。“从雍正十三年到道光十八年,屯田清查过七次,其中什么毛病,上头都晓得,始终整顿不出一个名堂来。老弟,”老太爷双手一摊,“请你想想,朝廷都没法办的事,叫我们自己如何整顿?”“我懂了!”胡雪岩说,“屯田既成为漕帮一累,这事情反倒好办。”

这话听来费解,还须胡雪岩补充说明。他认为田地是样“绊手绊脚的东西”,不知道多少人安土重迁,只为家乡有块田地舍不得丢下,不肯挺起胸来,去闯市面。松江漕帮的屯田如果有好处,屯丁、运丁或者会在本乡本土,你争我夺,事情就麻烦了。既然是个累,丢掉就丢掉,只要公家筹得了办法,改行就行,无所瞻顾争执,岂非反而省事?“老弟,真正要佩服你!”老太爷大为感叹,“英雄出少年,你的见解,实在高人一等。”

说到这里,尤五闯了进来。老太爷便把刚才与胡雪岩的谈话,扼要地告诉了他。尤五很仔细地听着,但这只是表示“孝顺”,心里觉得这件事虽然重要,但有力无处使,只有听其自然,至少在眼前来说是不急之务。因而答了句:“我跟小爷叔慢慢商量。”就把话扯开去了。

扯的是闲话,说阿珠在他家作客,跟他家内眷如何投缘,胡雪岩自然要客气几句。他从话风中听出来,尤五似乎有事要跟他老头子谈,说闲话便有碍着自己在座的意思在内,因而很知趣地站起身来,说先回通裕休息,等尤五来一起吃饭,商量生意。

话还没有完,尤五就拉住他说:“小爷叔,你等一等。我跟老太爷稍为说两句话,一起走。”“好的,那么我在外面坐一坐。”“不必!”老太爷对尤五说,“你小爷叔不是外人,有话不必避他。”“不是我避小爷叔。我们是无法,人家找到头上,不能把耳朵遮起来。小爷叔不相干的人,何必让他也晓得?眼不见,心不烦,多好呢!”“这话也是。那么,雪岩,你就到外面坐一坐!”老太爷提高了声音说,“来个人啊!陪客人去看看我的兰花。”

老太爷养了好几百盆“建兰”,有专人替他照料,就由这个人陪着胡雪岩去看兰花。一花一叶,都能谈出好些名堂来。胡雪岩没有那么雅,敷衍着混辰光,心里只在想,是什么机密而又麻烦的大事,尤五看得如此郑重?

想到尤五在他自己家所说的“送鬼出门”这句话,胡雪岩恍然了。那班“神道”大概是“小刀会”的,不然亦必与刘丽川有关。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要“造反”,尤五和他老头子不要被牵涉了进去;喜的是小刀会的情形尤五都知道,避凶趋吉,对自己的生意大有益处。

只要益处,不要坏处!他在心里说,这件事倒要跟尤五好好商量一下。

好久,尤五才跟老太爷谈完话出来,于是招呼了陈世龙一起出门。“小爷叔,”他问,“你是到我那里,还是到通裕?通裕比较静,谈天方便。”

话中的意思是,到他家便可以先跟阿珠见面。在这时来说,无此必要,所以毫不迟疑地答道:“到通裕好了。我有好些话要跟你一个人谈。”

因为有这样的暗示,所以到了通裕,只有他们两个人把杯密谈。“你的货色,我代为做主进丝栈。栈单交了给你!”尤五首先交代这件事。

栈单在胡雪岩手里有许多花样好耍,起码也可以作为表示实力和信用的凭证,因而他不必作不必要的客气,接过来放在一边。“这家丝栈跟我也熟。栈租特别克己。不过你能早脱手,还是早脱手的好,丝摆下去会变黄,价钱上就要吃亏了。”“五哥说得不错。不过,”胡雪岩停了一下说,“我现在又有了新主意,要跟你商量。”“这上面我不大懂。且不管它,你先讲出来再说。”“五哥跟洋行里很熟?”“是的。是不是要我介绍洋商?”“还不止这一层。另外,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如果不该问,五哥老实不客气告诉我。自己弟兄,千万不要存丝毫不好意思的心。”“我晓得了!‘光棍心多,麻布筋多’,有时候,我不能不顾忌。不过对你不同。”尤五这时对胡雪岩的看法,跟刚才又不同了,“老头子跟我说,说你的见解着实高明,有许多事,是江湖道上的人见不到的。”“多谢他老人家的夸奖,说句实话,我别的长处没有,第一,自觉从未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第二,事情轻重出入,我极清楚。所以我那句也许不该问的话,五哥你大可放心。”

他这是一再表示不会泄密,尤五“光棍玲珑心”,自然会意,心想何必等你问出来?我先告诉你,不显得漂亮些吗?

于是他说:“你要问的就是你今天在我那里看见的那班‘神道’?”“对了。”胡雪岩很严肃地点着头,“你是为我好,叫我‘眼不见,心不烦’。而我呢,另有生意上的打算。”

尤五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口酒,夹了一块鱼干在嘴里嚼了半天,然后吐掉了渣滓说话。“我不晓得你在生意上有什么打算。这件事,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小刀会就这几天要起事,他们来请我‘入伙’,我决定随他们自己去搞。”

果然是这么回事!“五哥,”胡雪岩先敬一杯酒,“你这个主意捏得好!跟他们一起趟浑水,实在犯不着。”“主意是容易捏,做起来不容易,浑水要泼到你身上,要躲掉也蛮难的。”

这表示尤五虽未“入伙”,但也不便反对他们。胡雪岩了解他的难处,不了解的是小刀会的作为,“那么,五哥,我还有句话请问。”他说,“你看那班人会不会成气候?”“这很难说。有外国人夹在里头,事情就难弄了。”“怎么?”胡雪岩一惊,“还有外国人插手?”“那是刘丽川的关系。”“照这样说,夷场里是一定不会乱的?”“外国人跟刘丽川打交道,就是为了保夷场的平安。”尤五答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把你的丝送进夷场的丝栈?”

胡雪岩不做声,默默地把他的话细想了一遍,觉得又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到了。

这个好机会自然要与尤五分享,而且事实上也不能不靠他的力量。因此,胡雪岩这样说道:“五哥,照我的看法,小刀会一起事,不是三五个月可以了事的,丝的来路会断,洋庄价钱看好,我们可以趁此赚它一票。”“我倒真想赚它一票。”尤五答说,“帮里越来越穷,我肩上这副担子,越来越吃力。就不知道怎么赚法?你说买丝囤在那里,等洋庄价钱好了再卖,这我也懂。不过,你倒说说看,本钱呢?”

最大的困难,就是本钱。胡雪岩已经有了成算,但需要先打听一下尤五这方面的情形,“你能调多少?”他问,“先说个有把握的数目,我们再来商量。”“‘三大’的十万银子,我已经转了一期,不能再转了!眼前我先要凑这笔款子,哪里还谈得到别的?”“那么,这笔借款上,你已经凑到了多少?”“还只有一半。”“一半就是五万。”胡雪岩问,“三天之内你还能调多少?”“最多再调两万。”“那就是七万。好了,你只管去调,‘三大’转期,归我来想办法。”胡雪岩接着又问,“有件事我不大明白,洋行里可能做押款?”“这倒没有听说过。”“那么请五哥去打听一下。”胡雪岩说,“我们本钱虽少,生意还是可以做得很热闹,这有两个办法。”

他的两个办法是这样:第一,他预备把存在裕记丝栈的货色作抵押,向洋行借款,把栈单化成现银,在上海就地收货。如果洋行借不到,再向钱庄去接头。“慢慢!”尤五打断他的话说,“你的脑筋倒动得不错,不过我就不明白,为啥不直接向钱庄做押款呢?”

胡雪岩笑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五哥,我要拿那张栈单变个戏法。”他低声说道,“‘三大’那面的款子转期,要有个说法,就说我有笔款子划给你,不过要等我的丝脱手,才能料理清楚。栈单给他们瞧一瞧,货色又在丝栈里不曾动,他们自然放心。哪晓得我的栈单已经抵押了出去?”

尤五也笑了:“你真厉害!做生意哪个都弄不过你。”他说,“我懂了!反正栈单不能流入钱庄,戏法才不会拆穿。如果洋行那方面不行,只要有东西,我在私人方面亦可以商量。”“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再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办法,一直是胡雪岩的理想,丝商联合起来跟洋行打交道,然后可以制人而非制于人。这个理想当然不是一蹴可就,而眼前不妨试办,胡雪岩的打算是用尤五的关系和他自己的口才,说服在上海的同行——预备销洋庄的“丝客人”,彼此合作。“这又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我们先付定金,或者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货色就归我们,等半年以后付款提货。价钱上通扯起来,当然要比他现在就脱手来得划算,人家才会点头。”

第二个办法是联络所有的丝客人,相约不卖,由他们去向洋人接头讲价,成交以后,抽取佣金。

胡雪岩讲得很仔细,尤五也听得很用心。耳中在听,心里在算,照胡雪岩的办法,十万银子就可以做五十万银子的生意,以二分利计算,赚来的钱对分,每人有五万银子,加上已经在手里的五万,恰好可以还“三大”的借款。他不能不动心。“小爷叔!”他说,“你的算盘真精明,我准定跟你搭伙。我们啥时候动身到上海?”“你看呢?”胡雪岩答道,“在我是越快越好。”“最快也得明天。”“就是明天。一言为定。”

谈完正事谈闲天。尤五提到阿珠,笑着问他何时纳宠,预备送礼。“你弄错了!”胡雪岩答了这一句,又觉得话没有说对,“也不是你弄错。实在是哪个也不晓得我的心思。五哥,我倒要先问你一句话,你看阿珠为人如何?自己人,不必说客气话。”“人是好的,脾气好像很刚。说句实话,这种小姐要嫁给肯闯市面的小伙子,倒是好帮手,嫁了给你,”尤五忽然问道,“嫂夫人的脾气怎么样?”“内人的脾气,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这也不去管她,反正跟阿珠不相干的了。”“小爷叔,你这话奇怪了!”尤五诧异地,“听你的口气,不预备把她讨回去,可是她跟内人无话不谈,说你已经答应她在湖州另立门户。这不是两面的话对不上榫头吗?”“是的。这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呢,我说出来,五哥,你倒替我想一想。”

于是他把准备移花接木,有劝阿珠嫁陈世龙的打算,细细说了给尤五听。“原来如此!”尤五笑道,“小爷叔,你不但银钱上算盘精明,做人的算盘也精明。不错!陈世龙这位小老弟是有出息的。我赞成你的主意。”“那好!我一直想找个人谈谈,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一厢情愿’,既然你赞成,那就准定这么做了。”

尤五一时高兴,随即自告奋勇:“这件事虽好,做起来不容易,她一心一意在你身上,忽然要叫她抛掉,难得很。要不要我来帮忙?”

这是好意,胡雪岩没有拒绝的道理,“当然要的。”他问,“就不知道怎么帮法?”“我不是跟你说过,她跟内人无话不谈,要不要内人来做个媒呢?”“这再好都没有。不过——”胡雪岩说,“这件事急不得。”

尤五一听懂了,这是变相的辞谢,所以点点头说:“好的!那么等一等再看,只要用得着,随时效劳。”“言重了!”胡雪岩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请嫂夫人先探探她口气,一路上觉得陈世龙怎么样?如果她认为他不错,那就请嫂夫人进一步劝一劝。看她是何话说?”“不是这样说法!”尤五摇摇头。

这下,胡雪岩倒有些不大服帖了,难道以自己对阿珠的了解,还会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于是他问:“那么,该怎么说呢?”“第一步就要让她晓得,她给人做小是委屈的;第二步要让她晓得,给你做小,将来未见得舒服。”

想想不错,胡雪岩服帖了,“我是当局者迷。”他拱拱手说,“完全拜托,这件事我就要丢开了。”

丢开了这件事,他才能专心一意去做他的丝生意。尤五心想,此事非把它办成不可,不然会分他的心,彼此的利害,都有关系。

于是当天回家,就跟他妻子作了一番密商。话刚说完,看见阿珠从窗外经过,便喊住她说:“张小姐,我有句话告诉你。”

阿珠自以为胡雪岩的人,所以跟他用一样的称呼,叫一声:“五哥!”接着便走了进来,挨着“五嫂”一起坐下。

在她面前,尤五却不叫胡雪岩为“小爷叔”,他说:“雪岩托我告诉你一声,他今天不来看你了,因为晚上还有好些事要料理。”

阿珠自然失望,不过心里在想:他事情多,应该原谅他。所以点点头:“我晓得了。”“他明天动身,我跟他一起走。走以前,恐怕也没有工夫跟你见面。”

这话就奇怪了。“我们不是一起到上海吗?”“不!”尤五答道,“他的意思,让你住在我这里。”“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尤太太拉一拉她的手,接着她丈夫的话说,“过几天我也要到上海,你跟我去,我们去玩我们的。”

阿珠一泡泪,忍住在眼眶里。越是居停情重,越觉得胡雪岩可恶。看起来他有些变心了!“张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要跟他碰头,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我替你转到。”“没有!”阿珠因为负气,语气很硬,说出口来,自己觉得很不应该这样子对尤五,因而赶紧又用很温柔的声音说,“谢谢你,五哥!我没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好!我就把你这句话说给他听。”

这下,阿珠又有些不安了。她自己负气,甚至于见着胡雪岩的面,想骂他几句,但不愿旁人把她的气话传来传去,不过她也弄不懂尤五的意思,不便再有所表示,只问:“我爹和陈世龙呢?他们是不是一起走。”“当然。上海有许多事情在那里,人手不够,他们怎好不去。”“好的。那我明天到船上去看我爹。”她已打定了主意,明天到了船上,总可以遇见胡雪岩,一定要拿点颜色给他看,是怎样的颜色,她却还不知道,得要慢慢去想了再说。曲曲心事“天气真热!”尤太太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们到亭子里乘凉去。”

尤家后园,小有花木之胜,还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题名甚怪,叫做“不买亭”,大概是取“清风明月不费一文钱买”的意思,但题名虽怪,亭子倒构筑得相当古朴,而且地势极好,登高远眺,绿野遥山,颇能赏心悦目。园子的围墙不高,假山上望得见行人,行人只望得见亭子里的鬓丝丽影。在谨饬的人家,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临的,但尤五家与众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打尤家女眷什么主意,所以从阿珠来了以后,几乎每天晚上都随着尤太太在“不买亭”纳凉。

经常在一起的,还有尤五的一个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七姑奶奶早年居孀,与翁姑不和,住在娘家,三十岁左右,长得极艳,但坐在那里不讲话,是个绝色美人,一开口出来,会把胆小的男人吓走,因为她伉爽有须眉气概,而且江湖气极重,不独言词犀利,表情丰富,横眉瞪眼,杀气腾腾,最让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没遮拦,骂人也是如此,什么“蠢话”都说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张飞”。“女张飞”心肠热,跟阿珠尤其投缘,一看她眉宇之间,隐现幽怨,忍不住要问:“怎么了,有啥心事,跟我说!”

这心事如何肯与人说?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顾虑。“没有,没有!”她竭力装得很轻松的,“住在你们这里,再‘笃定’不过,有啥心事?”“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说话不大考虑后果,“你们那位胡老爷,既然来了,怎不来看你呢?”

这一问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为着急,赶紧拦着她说:“你又来了!真正是莽张飞。”“咦!这话有啥问不得?”

尤太太也是很厉害的角色,一看这样子,灵机一动,索性要利用“女张飞”。“唉!”她故意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总要相劝张家妹子体谅胡老板。”

一说“体谅”,再说“相劝”,这就见得错在胡雪岩。阿珠还在玩味她这两句话,七姑奶奶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视着说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说来见个面都抽不出工夫,这话除非骗鬼!男人都是犯贱的,想你的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一变了心,你给他磕头,他给你拳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仿佛告饶似的说,“你饶了我好不好?你这么大声小叫,算怎么回事?”“好!”七姑奶奶把声音低了下来,但说得更快更急,一只手把着阿珠,一只手指着她嫂子,“张家妹子说得再清楚都没有了,既然答应好两处立门户,早就应该办好了,为啥到现在不办?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见一面,这算是啥?”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对阿珠说,“我老早就觉得这件事不大对,替你不平,先还怕是我想错了,照现在看,果不其然是‘痴心女子负心汉’!”“莽张飞啊莽张飞!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说下去了。

阿珠在旁边听得心里好不舒服!但是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还是由胡雪岩而来?一时之间,她却弄不明白。反正又羞又气,觉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将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脸避到暗处,不为她们姑嫂所见。

她们姑嫂却偏不容她如此,双双转过脸来看着她,“张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只手,安慰她说,“你不要听她的话!脾气生就,开出口来就得罪人。”

这一来,阿珠倒不能不说客气话了,“七姐也是为我。”她点点头,“我不会怪她的。”“你说话有良心!”七姑奶奶越发义形于色,“这是你终身大事,既然说破了,我们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问她嫂子:“胡老板这样子,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问的话,十句有九句叫人没法回答。不过——”

她故意不说下去,很谨慎地看着阿珠的脸色,想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当然不容易看出来,因为阿珠觉得她们的关切事属多余,所以极力矜持平静,作为一种拒绝“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拦不住她自己的嘴,“张家妹子,”她换了比较文静的态度,“不是我说,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尤太太一听她的话,与她哥哥的意思一样,正好借她的口来为自己表达,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戏对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么叫委屈自己?”“做低服小,难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正触着阿珠的“隐痛”,要想保持平静也不可能了。“再说,如果太太脾气好,也还罢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热面孔贴人的冷屁股。”“蠢话”又来了!尤太太已经一再告诫过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身份,不登大雅的话要少说,谁知到底还是本性难移。不过这时候要用她来做“配角”,也顾不得指责,只叹口气说:“唉!正就是为此,人家胡老板为难。”

话里有话,阿珠必得问个究竟,不过用不着她费心,自有人代劳,“怎么?”七姑奶奶问,“胡家那个是雌老虎?”“听胡老板的意思,厉害得很!”“那就是他不对了!既然家里有个醋坛,为啥来骗我们张家妹子?”“这我倒要为胡老板说句公平话,”尤太太很认真地说,“原来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办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这也不算骗人。”“什么?”阿珠失声问道,“五嫂,你怎么知道?”“她五哥,”尤太太指着七姑奶奶说,“都告诉我了。胡老板实在有难处,话又跟你说不出口,闷在心里不是回事,只好跟好朋友谈谈。张家妹子,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语意不明,而阿珠心乱如麻,也无法细想。此时她唯一的意愿是要跟胡雪岩当面谈一谈。“办法总有的。对付没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气。不过,”七姑奶奶低声向阿珠问道,“你要说句实话,你们船上来来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

不等她说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来,“没有!”她的语气异常决绝,唯恐他人不信,“绝对没有!我不是那种人。”“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说,“没有吃他的亏,就更加好办了。”“对!”尤太太附和,“这件事还不算麻烦。全在你自己身上。”

这话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话实在多,不容她有细想的工夫。“幸亏发觉得早!”她说,“你想想,男人十个有十一个好新鲜,还没有上手,对你已经这个样子,等一上了手,尝过甜头,还不是一丢了事。那时候,你就朝他哭都没有用。”

她已经算是措词很含蓄了,但已把对男女间事似解非解的阿珠听得飞起一脸红晕,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想想,“女张飞”的话虽粗鲁,却说中了她从未了解过的一面,男人喜新厌旧,这话听人说过,只不如她来得透彻。转念到此,想起胡雪岩几次“不规矩”,得寸进尺地到了紧要关头,总算自己还守得住,真正是做对了!

庆幸之念一生,就不觉得那么羞窘了,同时也不是那么一颗心系在胡雪岩身上,丝毫不能动弹了,她抬起脸来,掠一掠鬓发,喝了口败毒消火的“金银花茶”,平静地问道:“五嫂,七姐,你们说替我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尤太太是等着她来问这句话的,这到了关系出入的地方,言语必须谨慎,所以一面按着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问了一句:“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你说往东,替你想往东的路子;你说往西,我们来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

这话阿珠明白,两条路,一条是仍旧跟胡雪岩,一条是过去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笔勾销。但明白归明白,一时间要她做个抉择,却是办不到的事。“照我来想,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人家既然有了这样的话,一定要勉强人家也不大好。不说别的,起码自己的身份要顾到。”“真的!”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了,“五嫂这话说得真正有道理。我们娇滴滴一朵鲜花,又不是落市的鱼鲜,怕摆不起,要硬挜给他!”

听这句话就像吃了芥末,阿珠一股怨气直冲到鼻子里,差点掉眼泪了,自己是娇滴滴的一朵鲜花,胡雪岩却当做落市的鱼鲜,阴阳怪气,爱理不理,想想真有点伤心,不由得咬着牙说:“哪个有那么贱,一定要硬挜给他!”“好了,你想明白了。”七姑奶奶说,“老实说一句,‘两头大’已经委屈得不得了,他还说有什么难处。这种男人,真是‘谢谢一家门’了。”

事情已一半成功,何必再骂胡雪岩,徒结冤家?尤太太便替他解释:“七妹,你的话也太过分了。胡老板人是再好没有,他也是力不从心,不肯耽误张家妹子的青春,你不要冤枉他。”

七姑奶奶有样好处,勇于认错。听了她嫂子的话,心里在想,胡雪岩有多少机会把阿珠弄上手,而到现在她还是“原封未动”。同时他给张家的好处,也真不少。这样的人,说起来也很难得了。

于是她笑着说道:“想想也是,费心费力,忙了半天一场空不说,还要挨骂,实在也太冤枉了!”

阿珠的一颗心,一直动荡不定,只随着她们姑嫂俩的话,浮沉摆动。这时候听了七姑奶奶的话,便又想起胡雪岩的许多好处,心里实在割舍不下,但硬话已经说出去了,落下来的篷,再要撑起来,十分不易,心中萌生悔意,却又是说不出的苦,因而滚落两滴泪珠。“咦!”七姑奶奶惊诧地说,“你哭点啥?”“不要伤心,不要伤心!”尤太太也劝她,“路差点走错,及早回头,你应该高兴。”

阿珠心想,怎么高兴得起来?七姑奶奶说胡雪岩费心费力一场空,自己何尝不是?他的落空是他自己愿意的,自己的落空是无奈其何!夜静更深,想起从前的光景,将来的打算,一起都变了镜花水月,这日子怎么过法?

她一个人怔怔地在想心事,尤太太便趁此机会给她小姑抛了个眼色过去,意思是不必再多说了。但七姑奶奶却不明用意,趁她起身去倒茶时,跟了过去,悄悄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本来无话,不过她既问到,倒也不妨跟她谈一谈,“话是有两句。就怕你嘴快!”尤太太说,“事情成功了一半,不过还有一半不成功,就算统通不成功。”“怎么呢?”“胡老板的意思是,”尤太太朝阿珠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亭子外面,低声说道,“还要替我们这位张家妹子做媒。”“做给哪个?”“做给姓陈的那个后生。”“他!”七姑奶奶惊喜地喊了起来。“轻点,轻点!”尤太太埋怨她说,“真正是莽张飞!一点都不晓得顾忌。”“这个人倒不错!”七姑奶奶把声音放得极低。她的心肠热,为了阿珠,喜不自胜,“对路了!真正对路了!”“你不要高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来劝她,一定要劝得她点头。”七姑奶奶说,“我听她说过,她对姓陈的蛮中意的。”“喔!”尤太太很注意地问,“她跟你怎么说呢?”“说起来还真有趣!她跟我说过,姓陈的能干、心好,将来要好好替他做头媒。哪知道‘养媳妇做媒,自身难保’。”

说到这里,七姑奶奶哈哈大笑,弯腰顿足,笑得傻里傻气,这一下,连阿珠都被她逗得好笑。“你笑啥?”“笑你!”七姑奶奶说了这一句,又放开了刚止住的笑声。“傻相!”她嫂子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

这诡秘的神情,越使得阿珠怀疑,尽自追问着,她有什么事值得她们如此好笑呢?尤太太长于机变,便编了一套话,支吾了过去。

于是扯了些闲话,吃罢夜点心,时间到了午夜。尤太太白天操持家务,相当劳累,倒不是亲操井臼,尤五家的客人多,“吃闲饭”的人也不少,每天要开四五桌饭,光是指挥底下人接待宾客,就够忙的,这时支撑不住要上床了。“你们呢?”她说,“天凉快了,也去睡吧!”“我还不困。想再坐一歇。”阿珠这样回答,其实是有心事,上床也不能入梦。“我也不困。”七姑奶奶说,“天气凉快了,正好多坐一歇。”

尤太太一想,这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还要谈到胡雪岩和陈世龙,她深怕七姑奶奶不够沉着,操之过急,把好好的一件事弄糟,所以不放心地迟疑不定。“你回房去好了。”七姑奶奶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说,“我们稍为再坐一坐,也要上床了。”“有啥话,明天再说。”尤太太特意再点她一句,“事缓则圆,我常常跟你说这句话,你总不大肯听。”“晓得,晓得!你放心。”

她们姑嫂这一番对答,明显着还有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阿珠随即问道:“五嫂说什么‘事缓则圆’?”“还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问道,“刚才谈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这样的人才,怕没人要?不过胡老板是到口的馒头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里。”

这段话的前一半倒还动听,说到最后,阿珠又有些皱眉了,“七姐,”她说,“你的譬喻,总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没法接口。”“怎么呢?我说的是实话。心里这么想,嘴上这么说,一点不会有虚伪。”“我晓得你待人诚恳。不过——”这该怎么说呢?世间有许多事是只能在心里想,不能在口中说的,这番道理阿珠懂,但讲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不过怎么样?”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

这有些说对了,可是不会承认,“不是,不是!决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连你七姐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像自己人一样,原要实话真说。”“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别人的事就当我自己的事一样,尤其是对你。我们现在长话短说,胡老板这方面,你到底怎样?”

阿珠想避而不答,但办不到,想了一下,只好这样推托:“七姐,这件事是我娘做的主,将来总也还要问她。”“这话就奇怪了!你自己没有主张?”“父母的话,不能不听。”“唷!唷!你倒真是孝顺女儿!”

语涉讽刺,阿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七姐!”阿珠用一种情商的口吻说,“你让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谈。”

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对鉴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这神色,再要多说,就是不知趣了。于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当了,要怎么样做,我一定帮你的忙。”“谢谢七姐!”阿珠拉着她的手说,“亏得是在你们这里,如果是在别地方,我连可以诉诉苦的人都没有。”

说这话,一大半是为了拉拢交情。其实在这时候,她就已有了无可与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热,热得令人烫手,尤太太人很圆滑,看样子是为了利害关系,站在胡雪岩这边。此外就只有一个陈世龙了,这个人也差不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这件事跟他去谈,是不是合适,却成疑问。就算跟他谈了,他帮着胡雪岩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帮着自己对付胡雪岩,又成疑问。

千回百折的心事,绕来绕去,又落到胡雪岩身上。她觉得以后变化如何,犹在其次,眼前横亘胸中,怎么样也无法自我消除,而必得问一问的是:胡雪岩的变心,到底为了什么?

因此,这夜工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岩,同时如何开口问他?这样设想着,便如跟那“没良心的人”面对面在吵架,心里又气愤,又痛快。气愤的是“他”说不出个道理,痛快的是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等“骂”过了,她却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岩对她父母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哪里去找这样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这顿骂,旁人也要批评她恩将仇报。这样一想,阿珠气馁了,同时也更觉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无处诉的哑巴亏!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无法再睡。天气热,都要趁早风凉好做事,她身在客边,不能一个人睡着不起来。尤家倒不拿她当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厅里已摆好早饭,尤太太和七姑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

道过一声“早”,七姑奶奶看着她的脸说:“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定一夜没有睡着,来,吃了早饭再去睡。”

阿珠不做声,只看着早饭发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饭,她的胃口不开,只想喝碗汤,吃不下饭。“你们吃吧,”她说,“我不饿!”

尤太太一听这话,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额上摸了一下,又试试自己的额头,皱眉说道:“你有点发烧,请个郎中来看一看吧!”“不要,不要!”阿珠自觉无病,“好好的,看什么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那么先弄点药来吃。”

尤家成药最多,都是漕船南来北往,从京里有名的“同仁堂”、“西鹤年堂”等等有名的大药铺中买了带回来。当时便用老姜、红枣煎了一块“神面”,浓浓地服了下去。出了些汗,觉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双眼涩重,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她心里还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亲,却又怕遇见胡雪岩,夜里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个儿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什么呢?是怕跟胡雪岩翻脸,以至于为她家父母带来纠纷,还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岩面对面为难受窘?

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宁静,烦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么样,在自己娘身边,就算发顿脾气,哭一场,也是一种发泄。现在不但没有人可为她遣愁解闷,还得强打精神,保持一个做客人的样子,其苦不堪!

想想又要恨胡雪岩了!是他自己跟她父亲说的,让她到上海来玩一趟。带了出来,却又这样一丢了事,这算是哪一出?别的都不必说,光问他这一点好了,如果他说不出个究竟,便借这个题目,狠狠挖苦他几句,也出出从昨天闷到此刻的一口气。

这样想着,精神不自觉地亢奋了,于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场,向尤太太说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请你派个人陪了我去。”“那现成。不过你身体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紧,反正我们过几天就要到上海,那时候再碰头好了。”“还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会记挂我。”

说到这个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劝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张船上,恰好陈世龙来了。“来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拣荫凉地方走!她在发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尤家,拣人家檐下,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走。陈世龙照顾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视,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走好!”那样子既不像兄妹,又不像夫妇,引得许多人注目。阿珠有些发窘,心里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这样一路喊过去,倒像是有意要引人来看似的。

走出巷子,豁然开朗,临河是一条静悄悄的路。阿珠遥望着泊在柳荫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脚,喊一声:“喂!”

陈世龙闻声回头,奇怪地问道:“你在跟哪个招呼?”“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的话问得可要发噱?”“原来是叫我。有话说?”“自然有话说,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话?”“什么话?听哪个说?”“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阿珠有些生气了。“喔!”陈世龙才明白,“你是说胡先生。他的话很多,不知道你问的哪一方面?”“自然是说到我的!”“这倒没有!只说要赶到上海去接头生意,过几天再来接你,这当然不大对!”

听得这句批评,阿珠心里舒服了些,“连你都晓得他不对!”她冷笑道,“说好了让我到上海去玩一趟,结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这不是有意欺侮人!”说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岩的无端变心,顿觉百脉贲张,眼眶发热,一下忍不住,便顿着足,且哭且说:“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丢在半路上!他死没良心!”

陈世龙有些发慌,也有些伤心。从湖州一路来,他下了许多功夫,谁知她一寸芳心,仍旧在胡雪岩身上。不过转念一想,他把已馁之气又鼓了起来,女人的委屈,最怕郁积在心里,朝思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颗心扳转来,像这样大哭大闹,发泄过了,心里空荡荡的,反倒易于乘虚而入。

因此,他默不做声,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递过去让她擦眼泪。这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在阿珠的心里居然留下了一个印象,同时也唤起了回忆,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总是拿这样一方手帕,供她拭汗。

心无二用,一想到别的地方,便不知不觉地收住了眼泪,自己觉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怜。拿手帕擦一擦眼泪,擤一擤鼻子,往前又走。“慢慢!”这回是陈世龙叫住了她,等她回过身来,他又问道,“到了船上,你爹问起来,你为什么哭,该怎么说呢?”

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说,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不说可以,你爹来问我,我不能装哑巴。”“你——”阿珠这样叮嘱,“你只说我想家。”“好了。走吧!”

到了船上,老张果然诧异地问起,阿珠不做声,陈世龙便照她的话回答。“那总是受了什么委屈,在别人家作客——”“跟人家有什么相干呢?”阿珠抢着说道,“尤家是再好都没有了,爹不要冤枉人家。”“那么是什么委屈呢?不然不会好端端地想家。”“我想,”陈世龙说,“大概是胡先生不让张小姐到上海去的缘故。”“这你不要怪他。他跟我说过了,一到上海,碌乱三千忙生意,照顾你没工夫,不照顾你又不放心。等事情弄得略有些头绪了,再来接你,好好去玩两天。这话没有啥不在道理上,你很明白的人都想不通?”

阿珠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冷笑,听完,愤愤地说道:“他这张嘴真会说!骗死人不偿命。现在也只有你相信他了。”“怎么?”老张大为惊诧,看她不答,便又转脸来问陈世龙,“阿珠的话,什么意思?”

陈世龙自不便实说,但光是用“不知道”来推托,也不是办法,想了想,觉得最好避开,让他们父女私下去谈。

于是他说:“你问张小姐自己!”接着,走出船舱,上了跳板,在柳荫下纳凉。“阿珠!”船里的老张神色严重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怎么说?说人家不要我了?这话似乎自己作践自己,她不肯出口。如说胡雪岩变心了,话不够清楚,打破沙锅问到底,依然难以回答。因而阿珠觉得很为难。“说呀!”老张催问着。

想了半天,她答了这样一句:“我懊悔来这一趟的!”

老张听不懂她的话,着急地说,“你爽爽快快的说好不好?到底为了啥?”“你不要来问我!你不会去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胡雪岩。老张有些不安,“怎么?”他皱眉问道,“你们吵了架了?”“人影子都没有看见,哪里去吵架?哼,”阿珠冷笑道,“见了面,倒真的有场架好吵!”“为啥呢?他对你有啥不对?”老张埋怨他女儿,“你的脾气也要改改,动不动生气,自己身子吃亏!”

先听她爹的两句话,阿珠忍不住又要发火,但最后一句让她心软了,到底还是亲人!自己有这一双爹娘,总算“八字”不错。这样一转念,心境不由得变为豁达,提不起放不下的事,此时也提得起,放得下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觉地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来,摆出须眉气概,高声说道,“从此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吵不出名堂来的,他同我说话,我朝他笑笑,看他到晚来睡在床上,自己摸摸良心,难过不难过?”

怎么一下子决裂得如此?老张相当诧异,却还镇静,女儿许给胡雪岩,他原来就不大赞成,所以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觉得也并不坏。

不过,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气,可以想见胡雪岩有了很明确的表示。然而阿珠又说连“他的人影子都没有看见”,那么,“是不是他托人带了什么话给你?”他问。“自然啰!不然我怎么晓得他的鬼心思?”“不要开口骂人!”老张训了她一句,“不管怎么样,人家人是好的。”“你跟娘当然要都当他好人,没有他,哪里会有今天?”

这话对自己的父亲来说,是太没有礼貌了,老张又是带些狷介的性格,无法忍受说他贪图财势的指责,所以脸色大变。

阿珠是顺口说得痛快,未计后果,抬头发现她父亲的脸,大吃一惊!再想一想,才发觉自己闯了祸,赶紧想赔笑解释,但已晚了一步。“你当我卖女儿?”老张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块铁,“我不想做啥丝行老板!上海也用不着去了,我们今天就回湖州。”

阿珠没有想到她爹生这么大的气,也晓得他性子倔,说得到,做得到。一时慌了手脚,又悔又急,又恨自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使得老张好生心疼,但绷着的脸一下子放不松,依然气虎虎地呵斥:“你哭什么?要哭回家去哭!”

于是阿珠心里又加了一分挨了骂的委屈,越发哭,哭声随风飘到岸上,陈世龙听见了,不能不去看个究竟。

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泪,他又把他的手帕递了过去,一面开玩笑地说:“今天哭了两场了。”

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话可以开口,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恰好在陈世龙身上发泄,使劲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掷,白眼说道:“你管我?哭十场也不与你相干!”

看她拿陈世龙出气的语调、神气,完全是个娇憨的小女孩,老张不由得好笑,同时心里也动摇了,跟她生气,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然而拿眼前来说,就算陈世龙熟得一家人一样,到底是外人,应该客气,女儿失礼,他做父亲的应该有表示,所以赶紧向陈世龙说好话。“世龙,你不要理她,疯疯癫癫,越大越不懂事了。”“张老板,你这话多说了的。”陈世龙笑道,“不是我这一来,张小姐的眼泪怎么止得住?”

听这一说,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说:“多谢你!”“好,闲话少说了。”老张脸色一紧,又谈到必须要谈的正事,“世龙,”他用迟缓而认真的语气说,“我们阿珠的事,你也晓得的,如今听说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不说,只会哭。你想来总清楚,倒说给我听听看。”“我实在不大清楚。”陈世龙很谨慎地答道,“不过在杭州的时候,我听胡先生说起,好像为了这件事,胡先生跟胡师母吵得很厉害。”“那——”阿珠突然转脸,看着陈世龙大声质问,“这话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你早告诉我,我老早就好问他了,何至于弄到今天,要刚认识几天的陌生朋友来传话?不是有意出我们家的丑!”

问倒问得理直气壮,但却是片面之词,陈世龙并没有一定要把听来的话告诉她的责任。但情势是只好她发脾气,别人不能反驳,否则就变成吵架了。而且陈世龙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讲理,反倒点点头表示歉意:“你要体谅我,这话在我不好乱说。”“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经是他的学生子了,自然要帮师父。”“好了!”老张不耐烦地阻止,“咭咭呱呱,就会吵架!这样子谈到天黑,也谈不出一个结果。”

受了一顿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开口,但脸上又有些挂不住,那就只好避了开去,“你们去谈,不管我事!”说完,扭头就走,到后舱去坐着静听。

老张不理她,管自己对陈世龙说:“我现在很为难。世龙,你看事情看得很准,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带阿珠回湖州——”

话还没有完,陈世龙吃惊地问:“这为啥?张老板,你是不是生胡先生的气?”“不是,不是,绝不是!”老张极力否认,“我刚才还在阿珠面前帮他说话。不过,一个人穷虽穷,志气是要紧的。说实话,阿珠的娘有点痴心妄想,我是从来也不觉得我做了丝行的老板。以前说要结亲戚,彼此还无所谓,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他不必再照应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应。你说,我的话是不是?”“不是!”陈世龙简截了当地答说,“张老板,你的想法,完全不对!”“完全不对?”老张倒有些不服气,“你倒说说看!”“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种人,不管事情有没有变化,他喜欢照应人家的性子是不会改的;第二,开丝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应,是你照应胡先生。”“你的话是说得好听,可惜不实在。他那么大本事的人,何用我来照应?”“越是本事大的人,越要人照应。皇帝要太监,老爷要跟班。只有叫花子不要人照应,这个比方也不大恰当,不过做生意一定要伙计。胡先生的手面,你是晓得的,他将来的市面,要撑得其大无比,没有人照应,赤手空拳,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就拿这次买丝来说,湖州不是你们老夫妻两位,还有珠小姐的照应,哪里会这样子顺当?所以,”陈世龙加强语气说,“张老板,你千万不要存了什么受人好处的心思!大家碰在一起,都是缘分,胡先生靠大家照应,他也不会亏待大家。再说句实话,我们就算替胡先生做伙计,凭本事、凭力气挣家当,用不着见哪个的情。”

老张的心思拙,而且有些如俗话所说的“独门心思”,钻入牛角尖,不易自拔,他虽觉得陈世龙的话有道理,却总丢不开耻于受人恩惠的念头,因而只是摇着头,重复地表示:“话不是这么说!”

在后舱的阿珠,有些发急了!陈世龙的话不但句句动听,同时她另有一种看法,即使跟胡雪岩“闹翻”了,生意不妨照做。这样桥归桥、路归路,才不会惹人说闲话。不然,一定会有人说,张某人的女儿嫁不成胡雪岩,连丝行老板也做不成了!那有多难听?

她又想到她娘,一心一意要丢掉那条船,在岸上立起个门户,好不容易有了如陈世龙所说的“缘分”,得以如愿,谁知弄到头来是“竹篮子捞月一场空”,那有多伤心?

为了这两个原因,她不能不挺身而出,“爹!”一踏入中舱她就气虎虎地质问,“你是不是跟我别气?”

老张一愣,不高兴地说:“哪个来跟你一般见识?”“既然不是别气,为啥一定要回湖州?人家的话,”她指着陈世龙说,“说得再明白都没有了,你一定不肯听,是啥道理。”

老张不做声,心里盘算了一会,如果硬做主张,一定夫妻吵架,而阿珠一定站在她娘这一面,吵不过她们,只好自己委屈些了。“好了,好了,我听!”

阿珠得意地笑了,但心里对父亲不无歉然,只是娇纵惯了的,不但不跟老张说两句好话,反而“没大没小”地笑道:“一定要我来凶两句,才会服帖。”“我算怕了你。”老张苦笑,“你们说的话,自觉有道理,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你是‘独门心思’,想法总跟人家不同。”“一个人要自己晓得自己!”老张正色说道,“凭力气吃饭,这话好说,说凭本事挣家当,我没有那种本事!”“那怕什么?”陈世龙毫不思索地接口,“有我!”“听见没有?”阿珠很欣慰地说,“人家都要帮你的忙,你就是不愿意。怪不得娘常常说你——说你牛脾气!真正是对牛弹琴!”说着,她掩着嘴笑了。

陈世龙看在眼里,大为动心,觉得她笑有笑的妙处,哭也有哭的味道,实在比那些呆呆板板、老老实实的姑娘们有趣得多。

这时的阿珠,已走入后舱,取只木盆,盛了她父亲换下来的一身白竹布小褂裤,预备到“河埠头”去洗,除了嘴上不肯吃亏以外,她总算是个孝顺女儿,但老张却不领她这份孝心,大声喊住她说:“放在那里,我自己会洗。太阳越来越厉害了,你快回尤家。”说着,又向陈世龙努努嘴,意思是快领着她走。

阿珠奇怪,不知她父亲为何急着催她走?只是跟爹吵了半天,不忍再执拗,把木盆放下,微咬着嘴唇,要细想一想,在临别之际,有什么话交代?“走了嘛!”老张说道,“有话过几天到上海再说。”“爹!”阿珠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娘要买的东西,你有没有忘记?”“忘记也不要紧,等你到了上海再说。”

于是阿珠仍旧由陈世龙陪着,上岸回尤家。一面走,一面说话,阿珠把她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陈世龙明白,老张急着催她走,是因为胡雪岩快要来了,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这话他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为了试探,他还是说了出来。

阿珠不响,只沿着静僻的河边,低着头走。这使得陈世龙感到意外,照他的预计,她听了他的话,一定会有所表示,或者说她父亲过虑,她不会跟胡雪岩吵架,或者说胡雪岩如何不对。这样保持沉默,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好热!”阿珠忽然站住脚,回转头来跟陈世龙说。“那就在这里息一息!”他顺理成章地用手一指。

手指在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下,极大的一块石头,光滑平净,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脚之处。石头上足可容两人并坐。但男女有别,陈世龙只好站着。

一坐一站两个人,眼睛都望着河里,有五六个十岁上下的顽童,脱得精赤条条地在戏水。但两人却都是视而不见,都在心里找话,好跟对方开口。“嗳!”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话得问,“你刚才怎么叫我‘朱’小姐?”

陈世龙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就变成珠小姐,有啥不对?”

阿珠很满意这个称呼,“我还当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着说。

那妩媚的笑容,对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励,多少天来积在心里的情愫,到了必须表达的时候,就算操之过急,他也顾不得了。“要改姓,也不会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

阿珠骤听不觉,细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里在想:这个人好坏!他那“胡先生”刚一打退堂鼓,他就来动脑筋了。于是把脸一沉,但是她马上发觉,要想生他的气也生不起来。以至刚绷起的脸,不自觉地立刻又放松。

这忽阴忽晴,比黄梅天变得还快的脸色,让陈世龙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由阴变晴,无论如何是个好征兆,所以胆又大了。“阿珠!”他这样喊了一声,同时注意她的神态。

她的神态是一惊,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过很快地转为平静,用聊闲天的语气说道:“先叫我张小姐,刚才叫我珠小姐,现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越来越没有规矩!”“从前,你是候补胡师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阿珠就抢着问道:“现在呢?”“现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辈,我为啥不能叫你名字?”

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阿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也不响,也不笑,捡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抛向水里,看着涟漪一个个出现,扩大,消失,忽然觉得世间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烦恼,如果不理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记了。“平辈就平辈,”她说,“我也不想做你什么长辈。”

她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在陈世龙听来,宽心大放,第一步的试探已经成功,不妨再接再厉,从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说:“阿珠,我要问你一句话,这句话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开口,我就晓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听这话就觉得有趣,但也不无戒心。因为听得出来,他要问的那句话,一定很难答复。所以就像小孩玩火那样,又想下手,又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处置。

这样拖延了一会儿,陈世龙认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话问了出来:“阿珠,你凭良心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竟是这样一句话!阿珠大吃一惊,只觉头上“轰”地一下,满脸发烫,一身的汗,不但无法回答,最好能够往河里一跳,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视线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头转了开去,心里在想,这个人脸皮真厚!而且有些惫赖,如果不开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欢他。但是要说不喜欢他,又觉得有些不愿。左右为难之下,不由得发恨,“你这个人,”她站起身来说,“我不高兴跟你说!”“不高兴说,就是‘不开口’,我晓得了!”“你晓得啥?”阿珠放下脸来说,“你不要乱猜!”“我一点不会乱猜。你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无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随他乱猜也不要紧。无奈她怎么样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里的意思,你怎么会明白?”她说,“你一定不会明白!”“那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你说!一定不对!”“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会说:“你喜欢我。”谁知不是!这话太出人意外,以至愣在那里,无从置答。“怎么样?我说得不对?”“也不能说不对!”“那么,”陈世龙紧接着问,“你是喜欢我的?”

阿珠让他把话缠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心里虽恨他促狭,却无论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欢你!“我再也不跟你说了!”她大发娇嗔,“你比你‘先生’还要难惹!”“不会。”陈世龙的语气极坚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难惹的人。”

阿珠听人说话,有时不听意思,只听语气,由于陈世龙的声音坚定有力,令人有种可信赖的感觉,她也就忘记掉自己的话,真的认为他并不难惹。“我问你,”陈世龙又说,“你预备哪天到上海去?”“我哪里晓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们家天天高朋满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里抽得出空来陪你到上海去?”“七姑奶奶有空。不过——”“不过你不大愿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为过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摇头,“真有些吃她不消。”

陈世龙颇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说起来也是好意,总拿他当兄弟看,但大庭广众之间,过于亲热,看起来仿佛情有所钟似的。陈世龙虽有些浪子的气质,因为身在客边,辈分又矮,怕惹出许多话,所以总避着她,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现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阿珠的误会,这倒是个难题。

看他不说话,她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有意思,便站起身来,把衣襟和下摆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发鬓说道,“该回去了吧?”“再坐一下,我还有话说。”

阿珠不即回答,心里在想,这一坐下来再谈,就绝不是谈什么可有可无的闲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当然有些紧要的话要说。自己跟胡雪岩就是这样好起来的,前车不远,应当警惕,如果自己根本不容他打什么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开。

然而心里想得很明,那双脚却似钉住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终于糊里糊涂坐回原处。“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过两天,我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无趣,那得先问一问清楚。“到了上海以后怎么样呢?”“玩嘛!”陈世龙说,“夷场上很开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搀手上街——”

阿珠很敏感,大声打断他的话说:“哪个要跟你手搀手上街?”“我没有这样说。”陈世龙觉得好笑,“不过拿洋人作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伴。我就好陪你。”

话倒说得轻松,实际上绝不会这么简单,“偶尔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说,“成什么样子?”“人家不晓得我们是怎么回事,说是兄妹,难道不可以?”“这哪里好冒充?亲兄妹到底亲兄妹,一看就看出来了。”“不见得。”陈世龙说,“这也可以装得像的。”“怎么装法?”“第一,要亲热——”“啐!”阿珠脸红了,“哪个要跟你亲热?”

动辄是“哪个要跟你”怎么样,“哪个要跟你”怎么样,陈世龙注意到了这种语气,蓬门碧玉他见多了,了解这种语气后面的真意,完全是“对人不对事”,意思是“手搀手上街”也可以,“亲热”也可以,只不过不愿“跟你”如此而已。当然,这也算是句反话,有点故意“搭架子”的意味,仿佛暗示着,只要情分够了,无事不可商量。

这就是无意间流露的真情,陈世龙越觉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松,“你不肯跟我亲热也不要紧,”他说,“好在我装得像,叫人家看起来,一定当我是你的亲哥哥。那一来,你还怕什么?”

阿珠想了一会,决定依他的话,但还要约法三章:“我话先说在前面: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脸;第二,不准你噜哩噜苏;第三,”她略顿一顿,板着脸说,“不准你动手动脚!你答应了,我跟你去。”

陈世龙笑道:“还有第四没有?”“你看你,”阿珠斜着白眼看他,“刚刚说过,不准你嬉皮笑脸,你马上就现形了。”

这是真的有点生气,陈世龙起了戒心,正一正脸色答道:“好,你不喜欢这样子,我懂了。我决不讨你的厌!”

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对陈世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现在“找”到了:这个人不讨厌,而且应该说是蛮讨人喜欢的,这样想着,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却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回避。越是如此,越使陈世龙动心,几乎当时就想违反她的约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软软的手握一握。“嗨!”突然有个在戏水的顽童大喊,“你们来看,一男一女吊膀子!”

这一下把阿珠羞得脸如红布,顾不得陈世龙,拔脚就走,走得像逃。河里的顽童还在哗笑大喊:“吊膀子!吊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小鬼!”陈世龙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顿,只是顾阿珠要紧,便也拔脚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对面檐下去走。陈世龙很机警,知道她这时的心境,不敢再跟过去。

尤家快到了,只见她忽然站住脚,微微回头望着,这自然是有话要说,陈世龙加快几步,到了她身边,不忙开口,先看脸色,红晕尚未消褪,怒气更其明显。他心里有些着慌,不知道该怎么说。“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

迁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劝:“那些淘气的小鬼,犯不着为他们生气!”“你脸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难听的话——”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红,要掉眼泪。“不要哭!”陈世龙轻声说道,“七姑奶奶喜欢管闲事,当心她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诫他,不准把刚才这件事当笑话去讲,所以此时用手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说就好了!”

说完,阿珠转身就走。陈世龙心里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几个“小鬼”搞得糟不可言,这是从何说起?细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够谨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来人往的河边,大诉衷曲,岂不是就不会有这样扫兴的事了?

徒悔无益,为今之计,必须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陈世龙经过仔细考虑之后,还是跟了进去。他在尤家没有像阿珠那样熟,而且尤家虽说江湖上人,比较开通,男女之防,还是很着重的,尽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却不便穿房入户,闯入后厅。到尤家,只是存下个见机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见着阿珠,无论如何要让她知道,为了她恋恋不忍遽去。

他不知道,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对他已“另眼相看”,所以当他正在厅上与尤五手底下的人闲谈时,尤太太打发一个丫头来请,说有话跟他谈。

这真是“宠召”了!陈世龙精神抖擞地到了后厅,恭敬而亲热地招呼:“尤太太,七姑奶奶!”“不要用这样客气的称呼了。”七姑奶奶说道,“你跟我们张家妹子一样,也叫‘五嫂’、‘七姐’好了。”

陈世龙越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福至心灵,想起一句很“文”的话:“恭敬不如从命!”他垂着手喊,“五嫂!七姐!”

一面喊,一面眼风顺便扫过阿珠,她把脸转了过去,不知是有意不理,还是别有缘故。“世龙!”尤太太开口了,语气平静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是的。下午走。”“我托你点事,可以不可以?”“五嫂怎么说这话?有事尽管吩咐!”“我托你在上海买点东西。”尤太太接下来解释,“不要看我这里,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关照他们买点东西,总是不称心,不是样子不对,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气人!我晓得你能干,这一趟特为托你。”“五嫂说得好。”陈世龙笑道,“只怕我买回来,一样也要挨骂。”“不会的。”尤太太问道,“东西很多,要开个单子,你会不会写字?”

陈世龙学过刻字生意,字认得不多,却写得很好,便即答道:“会!”

他一说会,七姑奶奶已把笔砚捧了过来,在红木方桌上放下,拉开凳子,还拿手拍了一下:“来!坐下写。”

他坐在东首顺光的那一边,七姑奶奶坐在他对面,左手方是尤太太。还空着上首一个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来坐下,三双眼睛灼然地看着陈世龙手中的那支笔。

他忽然意会了,“这哪里是开买东西的单子?简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心里不安而又兴奋,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说书先生”常用来表白那句话,“磨得墨浓,舐得笔饱”,陈世龙执笔在手,看着尤太太,静候吩咐。“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两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词地盘算了一会,抬头看着陈世龙,“哆罗呢四丈。”

第一遭就遇着难题。哆罗呢这种衣料听说过,是外国来的呢子,却不知怎么写法。不过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他想,外国名字大多加个“口”字旁,譬如“咭唎”之类,那就不妨如法炮制。

这一下倒是写对了。他也很细心,写完又问:“什么颜色?”“玄色。”“玄”字不会写,却也不算错,他在“哆罗呢”三字下,注了个“黑”字。

就这样尤太太口述,陈世龙笔录,许多洋货的名字,他“以意为之”,只译写声音,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们也不来管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写对了没有,不过阿珠看他那笔字,写得端端正正,心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得意,只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办这些琐碎事最麻烦,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议、又争辩,阿珠也不时参加些意见,越发耗费辰光。陈世龙很耐心地等着。等那单子写完,已经误了中饭时间,一桌子的菜都摆得凉了。“吃饭,吃饭!”七姑奶奶对陈世龙的称呼,与众不同,比较亲昵,“阿龙,你不必到外头吃,同我们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陈世龙一定会辞谢她的好意,而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来就吃。一面吃,一面闲谈,不过“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视线不断缭绕在阿珠脸上,她除掉偶尔低下头来,很快地眨着眼,仿佛有些事在想以外,脸色大致是恬静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饭,尤太太进去取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陈世龙。这就该走了!他却还不肯告辞,总觉得没有机会跟阿珠再说两句话,于心不甘。

谁知有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我还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说道,“有两句要紧话,刚才忘了跟我爹说了。”

用不着陈世龙自告奋勇,有意为他们撮合的七姑奶奶,当然会顺理成章地建议,仍旧由陈世龙陪着她到船上。“不要走那条路了。”一出尤家后门,阿珠就嘟着嘴说。“总归要到河边。”陈世龙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气,我一定捉牢他们敲屁股。”“你少替我多事!”

其实,阿珠并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陈世龙说,所以当先领路,走到僻静之处站住了脚。“我请你办点事。”她说,“在尤家叨扰了他们许多日子,应该有点意思,我想送他们一份礼,请你在上海办一办。”说着,她从手巾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尽二十两银子办,要办两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儿用的东西就可以了。”“我晓得了。等我办好了,回来再跟你算。”“那样我就不要。”阿珠把银票塞到他手里。

不接不行,陈世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另外问了一句要紧话:“我先前说来接你的话,怎么样?”

阿珠知道,这像走路一样,又到了一处三叉路口,一条路渺渺茫茫,走到哪里算哪里,路虽平坦不会摔跟斗,但没有什么景致,也不知走到头来是何光景。

另一条路已可以看得出来,崎岖难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连,而走到头来,若有归宿必是个很好的归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

陈世龙见她久无回答,心急催问:“怎么样呢?你倒是说一句唦!”“让我想一想也不要紧——”“好,好!”陈世龙是怕她听而不闻,在转别的念头,只要是想这件事,时间再长,他也能等待,所以这样抢着说,“你尽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心里是愿意走第二条路,却又有些胆怯。她这时候才感觉到,一个人不能没有一个可以商量心事的亲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边就好了。

这样一转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复,不过这一来,反倒有话可说了:“到时候再看!”

这句话,如果他一开口她就这么回答,必是敷衍,经过好一阵考虑才说,那是打不定主意。陈世龙虽有些扫兴,不过因为一时得不到一句准话,细想一想,正见得她重视此行,不仅仅是为了玩一趟。至于她为何打不定主意,这倒该设法在她心里查一查。

于是他问:“你是不是还顾忌着胡先生?”“顾忌他点啥?”阿珠把脸绷得极紧,才好说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话,“我跟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有啥好顾忌的?”

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抛开,而且在表明心迹了,其中的意味,着实深厚。陈世龙心满意足,“自说自话”地放下诺言:“我五天以后来接你。”

阿珠差一点又要说:“哪个要你来接?我又没有答应你一起走。”只是毕竟未曾出口,而且心里觉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还要不讲理。“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挥挥手说。“要不要我送?”“不要!”阿珠又说,“你也该早点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经事也要紧,不要尽转不相干的念头。”

陈世龙笑笑走了,走了几步,转脸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视线一触便离,扭转身去,沿着路边很快地走了。

这一个望着苗条的背影,回想她临别之际的那两句叮咛,觉得有咀嚼不尽的余味,心里是说不出的好过。

阿珠却跟他不同,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却又无法静下来想一想,因为一回去就让七姑奶奶缠住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第一句话就让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让人,其实说不来假话,自己算一算,到船上来回一趟,这点辰光是不够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发觉她根本没有去见她父亲,只是借故溜出去跟陈世龙“讲私话”。

于是像被人捉住了短处似的,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七姑奶奶等于一个女光棍,那双眼睛看阿珠这样的人,表里俱澈。恍然大悟之余,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贼心虚。但她虽口没遮拦,对这句话到底还有顾忌,怕阿珠脸皮薄,一个挂不住,会伤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响。

这一笑在心思也极灵敏的阿珠,当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饰不可,只有解释,索性把话说明了,倒也无所谓。“老实告诉你,”她的脸色反转为平静,“我也要托陈世龙买点东西,不好当着你们的面说。”“为啥?”“在府上打扰了好些日子,哪怕送点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我一点心。我如果当了你们的面说,你们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开你们托他。”“原来这样。你何必又破费——”“是不是?”阿珠理直气壮似的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会拦住我。”“好了。我就不客气了。自己姐妹,老说客气话也没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要到书场去了。你去不去?”

七姑奶奶喜欢听书。一部书听上了瘾,天天要听。阿珠总觉得女人抛头露面上书场,不像样子。而且有些“先生”,说到男女间事,看有“堂客”在座,比较含蓄,有些就毫无顾忌了,绘声绘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却窘不可言。她“上过一回当”,颇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强,只是每天去总要问她一声。她有时去,有时不去,要看那天说的是哪一回书。

阿珠知道,她听上瘾的那部书是《玉蜻蜓》,随即问道:“今天说到哪里?”“快要‘庵堂产子’了。”“庵堂产子”只有怀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贞,没有造孽缘的申贵升,听这回书不会受窘,阿珠便答应同去。

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兴致格外好,一面涂脂抹粉,细细打扮,一面把“庵堂产子”的情节和昨天的“关子”说到什么地方,都讲了给阿珠听。“到底是‘申大爷’,还是‘金大爷’?”“应该是‘申大爷’,说书先生都称‘金大爷’,因为苏州申家势力大,不敢得罪他们,这部书,从前是禁的。”“这样说来,真的有这回事了?”“那就不晓得了。不过,”七姑奶奶说,“申家上代出过状元,倒是真的。有年到苏州,走过一家人家,门口下马石、旗杆、有块匾‘状元及第’,气派大得很,别人说是申状元家。”“这个状元,就是小尼姑志贞的儿子?”“照《玉蜻蜓》说,志贞的儿子叫申元宰,后来中了状元,‘庵堂认母’,把她接回家里。”“那么,”阿珠问道,“‘申大娘娘’呢?怎么说?”“这还有啥话说?儿子虽不是她生的,诰封总要先归她,再说申大爷老早痨病死在庵里,为死人吃醋也没有这个道理。”“这一下,志贞总算苦出头了。”阿珠感叹着说,“大概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儿子会中了状元。”“照我想想犯不着。”七姑奶奶很平静地说,“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得儿子出了头,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牙齿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倒不如觅个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过几天写意日子。”

这话不知是不是有意讽劝?反正阿珠的印象极深。等听了“庵堂产子”回来,感触越深。而且由志贞的伶仃无告,勾起想家的念头,渴望着回到湖州,觉得只有在自己娘身边,这颗心才能定下来。

乡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还不曾睡着。七姑奶奶跟她住东西两厢房,一觉睡醒,发觉对面还有灯光,心里有些不放心,便起床来敲她的房门。

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于是开门问道:“你怎么还不睡?”“我已经睡过一大觉了,看见你这里灯光亮着,过来看看。”她走进门来,发觉阿珠的两面帐门都未放下,便奇怪地问:“你一直都不曾睡吗?在做什么?”“什么都没有做,就是睡不着。”“在想哪个?”

阿珠脸一红,“会想哪个?”她说,“自然是想娘。”“怪不得!”七姑奶奶捏着她的手臂问,“冷不冷?”“还好。”阿珠见她只穿一件对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钮扣不曾扣好,露出雪白的一块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两大块。心里便想,七姑奶奶像花开到盛时,却形单影只的守了寡,似乎也可怜。

这样想着,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丰腴的手臂,“七姐,”她说,“这里来坐!”

她拉着她并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迷惘和忧郁,把七姑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问道:“怎么回事?你有话说嘛!”“我在想,”阿珠缓慢而低沉地说,“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还不对,实在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譬如七姐你,别人看起来,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像没啥心事,仔细想一想,你一个人的日子也难过。”

这两句话听来平淡无奇,谁知恰好触着了七姑奶奶的隐痛,连她兄嫂在内,从来没有人说过这话。午夜梦回,凄凉万状,那时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如今总算还有个人了解她的苦楚!七姑奶奶顿有知遇之感,那么刚强的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红,快要掉眼泪了。

但是刚强的人总是刚强的,就在这时候,也不愿让人觉得她可怜,“你说得不对!”所以她装得很豁达地,“我倒不觉得日子难过。”“叫我,”阿珠摇摇头,“这种日子就过不下去。”“所以啰!”七姑奶奶为人的心又热了,接口劝她,“你过不惯这种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日子,要趁早打主意。跟胡老板断了,这着棋走得一点不错,他是个做大生意的人,一会儿湖州,一会儿上海,说走就走,丢下你独守空房,这味道不大好受的。”“嗳!”阿珠皱眉摇手,“不要去讲他了。讲讲别人吧!”

她是无心的一句话,七姑奶奶却大为兴奋,“来!”她拉着她倒下,“今天我陪你。我们姐妹也说说私话。”

阿珠也是精神亢奋,毫无睡意,刚过了立秋的天气,后半夜非常舒服,她也愿意作个长夜之谈。不过七姑奶奶如不羁的野马,她实在有些怕她,便得要有句话“言明在先”。“说私话可以。”她笑道,“就是你哇啦哇啦吃不消。”“傻妹子!”七姑奶奶捧着她的红馥馥的脸香了一下,“说到私话,怎么会哇啦哇啦?自然只有你我两个人才听得见。”“这样才好,”阿珠问道,“你饿不饿?我有杭州带来的‘绍兴香糕’,要不要吃?”“‘绍兴香糕’哪有你们‘湖州酥糖’好吃。有没有‘沙核桃糖’?”“有,有!我倒忘记掉了。”

阿珠从置放茶食用的,可以收燥的石灰坛里,摸出一大包沙核桃糖,带到床上,两个人并头共枕,盖着一条薄薄的紫罗被,一面吃糖,一面谈私话。“七姐,你守寡守了几年了?”“四年。”

这四年的味道如何呢?阿珠很想问,又觉得碍口,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想来你那婆婆很凶。”“凭良心说,倒也还好。就是脾气合不来,一天到晚噜苏,实在也是好意,譬如说,天气热胃口总有不好的时候,只要一顿不吃,她老人家就问长问短,一刻不停了。一会儿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医生?一会儿又说受凉了,晚上睡觉要小心。如果我不理她,她就哭儿子,我都想哭在那里,听见她哭,你想烦不烦?”“那么,回娘家来住,是哪个的意思呢?”“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七姑奶奶说,“哪个都做不得我的主。”“难道,”阿珠很谨慎地问,“在娘家住一辈子?”“住一辈子也不要紧。我五哥、五嫂,跟别家的兄嫂不同。”“这我看得出来的,说句良心话,五哥、五嫂待你是再也没话可说了。”“当然,自己同胞手足嘛!不过,”七姑奶奶又说,“其中还有个道理,说给你听听也不要紧。”

原来尤五在十几年前,是倔强到底、宁折不弯的脾气,有一次跟松江府知府的大少爷,在妓院里打架,被抓到了“班房”里,那知府倒也还明理,预备训斥一顿,放他走路。但尤五自觉道理上站得住,所以言语顶撞,不受责备,这一下知府动了真气,非办他个“目无官长”的罪名不可。“老太爷”托出许多人来求情,那知府是个书呆子,说什么也不行。“这时漕粮要起运了,船上不是我五哥,就吃不住,老太爷十分着急。后来是我出面去见知府。”七姑奶奶回忆着得意的往事,那双眼睛格外亮,格外显得一汪水似的,“我说:大老爷,我哥得罪了大少爷,又得罪大老爷,理当吃三年六个月的官司。不过现在他有公事,好不好我来做押头?把我关起来,放我哥哥出去当差,等漕船回空,他进监牢,我再出去。”“你倒想得出。”阿珠听得津津有味的笑道,“那知府大老爷,怎么说法?”“大家都说知府大老爷是书呆子,其实不呆。”七姑奶奶答道,“当时他跟我说:‘你哥哥不讲道理。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怕官,照他这样子,莫非官要怕他?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我本来不但要重办,还要申详到上头,革他‘尖丁’的差使。现在看你倒还讲道理,不过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监狱里的罪不是好受的。’我说:‘我晓得。不过不是这样子,大老爷不能消气,说不得只好我咬咬牙关来受罪。’大老爷听我这一说,摇摇手:‘罢了,罢了!看你这样子,我也不气了。你具个结,把你哥哥领了回去。’”“这真正是新闻。”阿珠笑道,“还要你具结?”“是啊!硬是我盖手模具结。具了结,知府大老爷把五哥叫了去说:‘你要改过自新!再是这样子横行霸道,我不办你,办具结的人。你要想想,倘或你连累你妹子吃官司,对不对得起你父母?’”“啊!这一着厉害。”阿珠倒懂得那知府的用意,“就算五哥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总要顾到你。这一来,脾气无论如何要改改了。”“就是这话啰!所以我说知府大老爷一点不呆。”

七姑奶奶又说,“等堂上下来,老太爷亲自来接我,接到他家,摆开了十桌酒席,帮里弟兄都到了,老太爷叫我坐首座。他说:阿七可惜是女的,如果是男的,我要收了‘他’才‘关山门’。”“七姐!”阿珠听得出了神,“我倒没有想到,你出过这么大的风头?”“唉!”七姑奶奶长叹一声,“就是那次风头出坏了。”“怎么呢?”阿珠诧异地问。

是老于世故的,就不会觉得诧异。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出了这样一回风头,自不免得意非凡,从此以后,也像男子汉一样,伸手管事,“吃讲茶”常有她一份。豪情胜概,自然会把女孩儿家的温柔,消折殆尽。“女人总是女人。”七姑奶奶不胜悔怨地说,“女人不像女人,要女人做啥?像我这样子,弄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

这句话说得极深。七姑奶奶以过来人的资格,才有此“见道之言”。阿珠既警惕,又感动。警惕的是女人争强好胜,使得男人敬神而远之,实在欠聪明;感动的是七姑奶奶的这些话,真正是肺腑之言,对旁人是决不肯说的。“七姐!”阿珠也还报以真情,“你不说,我不敢说,你既然说了,我倒要劝你。你不开口坐在那里,真正是一尊观音菩萨,一开口就比申大娘娘还要厉害。如果申大娘娘不是雌老虎,申大爷不会迷上那几个‘师太’,一条命也不会送掉。我劝你,也要像五哥一样,把脾气好好改一改。”“我何尝不想改?”七姑奶奶摇摇头,不说下去了。

这是说改不掉。阿珠在想,改不掉就不会有男人敢要她。真的守一辈子寡?想守出一座贞节牌坊来?

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但这话说出来会得罪人,所以几次想开口,终于还是忍住了。“我问你,”七姑奶奶突如其来地说,“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又要提到他了。”阿珠想拦住她,因而特意装出不悦的神情,“你为啥这么关心他?”

七姑奶奶笑了,略带些忸怩的神色,这样的神色,阿珠几乎还是第一次看见,在她的印象中,七姑奶奶从不知什么难为情,因而这一丝忸怩之色,便特别引人注意。阿珠想起她平日对陈世龙的殷勤,深悔失言,自己的这句话,可能在七姑奶奶听来刺耳。

正想有所弥补时,七姑奶奶说出一番令人大吃一惊的话来:“不错,我关心他。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也想过好几回,要么不嫁,要嫁,现成有在那里!”“现成在那里”的,自然是陈世龙。话说得如此赤裸裸,阿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忆一遍,并未听错。这一来,心里的滋味便不好受了,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了,勉强笑着问了声:“你是说哪个?陈世龙?”“是啊,陈世龙。”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问,“你看我嫁他配不配?”

真正脸皮厚,居然问得出来!阿珠心想:你不怕难为情,我就胡胡你的调。因而点点头说:“配!怎么不配?”“你倒说说看,我跟他怎么样的相配?”“这话就奇怪了。”阿珠依然是很勉强的笑容,“怎么样的相配,你自己总想过,何用来问我?”“我跟你开开玩笑的。”七姑奶奶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我怎么会跟他相配?第一,年纪不对;第二,身份不配,他没讨过亲,要娶自然娶个黄花闺女;第三,脾气不配,他的性子也是好胜的,两个人在一起,他不让我,我不让他,非天天吵架不可。”

阿珠不知怎么,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因为她言语闪烁,一会儿像煞有介事,一会儿又说“开玩笑”,所以大起戒心,不敢轻易答话,只微笑着作出不甚关心的样子,同时很仔细地观察她的脸色。“你说,我的话对不对?”“也不见得对!”阿珠很谨慎地回答,反过来试探她,“七姐,陈世龙娶了你,也有很多好处。像你这样的人才,打了灯笼都没处去寻的,又漂亮,又能干,而且还有五哥的照应。再好都没有了。”“真的?”七姑奶奶有意相问。

语气中总听得出来,有说她作违心之论的意味在内。阿珠有些发窘,但不容不答,更不容改口,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真的。”

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随后又说:“话再拉回来,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

第二次再问,如果依旧避而不答,便显得“有心”了。阿珠想了想说:“我跟他认识的日子也不久,只晓得他人很能干的。”“心呢?”七姑奶奶问,“你看他的心好不好?”“我看不出来。”阿珠说,“有道人心难测。”“别人的心思难测,阿龙的心,你总晓得的。”“又来说疯话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赌气,翻个身脸朝里,以背向人。

过了一会,没有动静,她当七姑奶奶有些动气了,想回过身来敷衍两句,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经起身下床。“嗨!”她提高了声音喊,“你到哪里去?”“哪里也不去。”七姑奶奶“噗”地一声,吹灭了灯,仍旧上床,上床却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

这是异样的滋味。自懂人事以来,阿珠就没有这样子为人紧抱过,而况是面对面在黑头里,虽明知道跟自己一样是女人,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松手!松手!”阿珠轻喊,“抱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七姑奶奶略微松了些,“现在你用不着怕难为情了。”她说,“有话尽管讲。”“我没有什么话好讲。”“那么你就想,”七姑奶奶说,“想我就是阿龙。”

阿珠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发烧,一面挣扎,一面喘气:“嗳!真不得了,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这怕什么?嘴馋没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有啥想头。想得流口水!”“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紧了,不但如此,还这样要求,“你也抱紧我。”“我不来!”“来嘛!心肝。”七姑奶奶腻声说道,“我抱的是你,心里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个。”

阿珠大出意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顺从,抱紧了她,同时跟她开玩笑,“我是你的‘老爷’,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脚!”“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是我们那口子服侍我洗脚。”“我不相信!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龌里龌龊的事,真正气数!”“你不懂。”七姑奶奶闻着她的脸说,“夫妇淘里,有许多异出异样的花样,将来等你嫁了阿龙就知道了。”

又是阿龙!阿珠不做声,争辩也无用,而且觉得越争辩似乎越认真,不如随她说去。她心里倒是在想,夫妻淘里有些什么古怪花样?但这话问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说下去。

七姑奶奶哪里猜得到她是这样的心思?看她不响,她也不开口,抱着阿珠,别有绮想,就这样神思昏昏地,一觉睡到天亮。

是阿珠先惊醒,只听见有人叫门:“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声音,“张家妹子!你醒醒!”“来了!”阿珠听得尤五嫂的声音有异,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听,五嫂在叫你,好像出了什么事似的。”

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开门闩,只见尤五嫂的脸色有些惊惶。“怎么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脚跨进门来,拉住七姑奶奶的手,连连摇撼,“小刀会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吓一跳!到我房里去说。”

这句话反而说坏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急急赶过来问道:“七姐,出了什么事?”“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说,“我也是刚听她说,说上海失守了!”

阿珠何能不慌?小刀会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无所闻,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亲便要陷在里面,还有陈世龙,还有胡雪岩,都是有关系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险,因而急得快要哭了。“你怎么想不穿!”这些时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来了,说出话来,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难道我倒不急?”

想想不错,尤五嫂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可见得事情不要紧,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发心宽。当然,关切还是关切,不过看她们姑嫂有正事要谈,只得暂时忍耐,回头再来打听。

尤五嫂没有工夫来管她,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说:“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来了,你去跟他见个面。”

听她这一说,七姑奶奶拉着尤五嫂就走,到了她自己房里匆匆漱洗,拢一拢头发,穿裙着衫,走来走去地忙着。尤五嫂便跟来跟去,把嘉定来客的话,告诉了她。不速之客

这个不速之客是嘉定的一个土豪周立春派来的。周立春与刘丽川有勾结,所以上海一起事,周立春预备在嘉定响应,事先曾经跟尤五接头,希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尤五不愿蹚这浑水,但也不便得罪他们,所以一直采取敷衍的态度。但以前可以敷衍,此刻到了真刀真枪要上场的时候,那就敷衍不过去了。“我来跟他说。”七姑奶奶小声诅咒着,话又难听了,“他娘的!只有强奸,没有逼赌!造反又不是去吃花酒,还有啥硬拉牢了一起走的?”“你又来了!”尤五嫂又气又急,“求求你,姑奶奶!你要跟他去吵架,还是不要去的好。”“唉!五嫂,你又看得我那样子草包了!我不过在这里发发牢骚,见了面,人家总是客人,我无缘无故得罪他做什么?”七姑奶奶推着她说,“你先去应酬应酬,要特别客气,不要冷落人家。”“不要紧。我开了早饭,请他在这里吃酒。”尤五嫂说,“人家是连夜赶来的。”“那么,你看他吃好了,请他在五哥的那间房子里见面。”

尤五有间密室,看是孤零零一座院落,四外隔绝,其实有地道与外间相通。七姑奶奶为怕走漏风声,特意约在那里相会。

那个人是周立春的本家兄弟,排行第六,七姑奶奶也认识,但谈这些事,非另有凭信不可,因而一见面,她先这样问说:“周六哥,你要寻我五哥有啥话说呢?”

周六略略踌躇了一下答道:“七姑奶奶,立春有几句机密话——”“慢点!周六哥,”她拦着他说,“既然是周大哥的机密话,你总晓得规矩?”“喔,我倒忘记掉了。”周六歉意地笑着,伸手到腰上去掏摸。

他掏摸出来一块汉玉,送到七姑奶奶手里,这是信物。周立春因为造反是要杀头的机密大事,往来接洽,不便形诸笔墨,而派人传话,却又口说无凭,便与尤五作了个约定,用这块汉玉作为凭证。无此信物,守口如瓶,七姑奶奶知道有这样一个约定,所以首先就要查问。

验明无误,她把汉玉交了回去,接着便说:“周六哥,你晓得我们这里情形的,你有话跟我说也一样。”“是,是!我们也晓得七姑奶奶女中丈夫,令兄凡遇大事,都要跟你商量。”周六说到这里,不放心似的往外面看了一下,然后把声音放得极低,“上海方面的情形,七姑奶奶想必已有消息?”“我也是刚刚听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上海已经成功了。刘大哥有洋人撑腰,事情很顺手,以后还要顺手。苏州的绿营兵,湖州人居多,跟刘大哥是同乡,已经约定,就要起事。”周六顿了一下,很吃力地说,“立春也就要在这两三天动手,以前跟尤五哥谈过,尤五哥答应到时候一定帮忙。我今天来,就是来谈这件事。”“喔,”七姑奶奶从从容容地答道,“你们谈过这件事,我是晓得的。不过我没有听我五哥说过一定帮忙的话。”这一下就谈不下去了,周六愣住在那里,一脸懊丧之色。“周六哥,我五哥最讲义气,为朋友上刀山、下油锅,他都肯的。是不是?”“是啊!”周六连连点头,“就为此,立春才来请尤五哥帮忙的,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实不相瞒,我五哥眼前就是难关。”七姑奶奶正好接住他的话,“如果是前一两年,我五哥有啥推辞是孙子王八蛋,眼前真正叫有心无力。为啥呢?为来为去为的是,不晓得哪个赃官想出来的,断命的‘海运’呀!”“海运?”周六问道,“是说漕米改海运?”“是啊,漕米改了海运,挑沙船帮发财!走关东的沙船,本来一向是装了压舱石头到北边的,现在改装漕米,平白里赚一笔水脚银子,运到天津不出事,还有啥‘保举’,沙船帮老大也做官了,气数不气数!”七姑奶奶咽了口唾沫,接下去又说,“沙船帮交贼运,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松江是疲帮,你也晓得的,我五哥当这个家,真正是黄连当饭,苦头吃足。转眼重阳节边,西北风起,漕帮弟兄的夹衣裳都还在当铺里,我五哥不能不想办法。现在陪了个‘空子’到上海去做丝生意了,多少想掏摸几个,贴补贴补。周六哥你倒想想,我五哥在江湖上的身份,倘不是穷极无奈,怎么肯去服侍一个空子?这样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怎么帮得上周大哥的忙?”

一番话说得周六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说了句:“既然如此,尤五哥为啥又说,到时候一定帮忙。”“这就是我五哥的为人。你现在跟他去说,他还是会答应帮忙。不过这个忙,照我看,是越帮越忙。”“噢!”周六深为诧异,“这是啥道理?”“啥道理?吃饭的道理。”七姑奶奶答得极其爽脆,“漕米为啥改为海运,说运河水浅,有时候漕船不通,这好想办法;时世一乱,漕船走不过去,那才是死路一条。帮里的弟兄,对‘长毛’都摇头,现在再要他们跟周大哥一起走,表面不说,心里另有打算。万一做出啥对不起人的事来,我五哥一定压不住。这不是越帮越忙吗?”

周六听她这一说,打了个寒噤。果然要松江漕帮协同起事,说不定洋枪到手,枪口朝里,那岂是儿戏之事?

不过,仔细想一想也不对。俗称“通草”的“通漕”,周六也见过,上面记着,陆祖命翁、钱、潘三祖下山行道,行的就是“反清复明”的道,陆祖说的两首偈子,第一首中的“前人世界后人收”,就指的是光复大明江山;第二首中“日月巍巍照玉壶”,日月合成“明”字,“壶”字谐音“胡”,指的是满清,也有反清复明的意思在内。那么,现在起事反清,漕帮弟兄何能倒戈?

他是想到就说,而七姑奶奶报以轻蔑说:“周六哥,这些道理不晓得是啥辰光留下来的?‘皇帝不差饿兵’,饭都没得吃了,现在想大明江山,不好笑?”

再说下去,依然无用。这一趟完全白来。周六想了想,只好这样说:“那么,七姑奶奶,我今天这番话,算是没有说,你也当做不曾听见过好了。”

这话她懂,“尽管请放心!我哪里会做这种半吊子的事?如果周六哥你今天跟我说的话,漏一个字到外面,你尽管来寻我们兄妹说话。”她接下来又极诚恳地说:“周六哥,害你白来一趟,我心里真正过意不去。不过事情明摆在那里,实在力不从心。请你回去跟周大哥说,这一次真对不起他,别处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话再说回来,我们也有请周大哥照应的时候,‘行得春风有夏雨’,只要力量够得到,帮朋友就是帮自己。”

周六暗暗点头,都说这位七姑奶奶办事跟男子汉一样,果然名不虚传。这几句话还有打招呼的意思在内,事情不成,朋友要交,索性买买她的账。“这就是七姑奶奶的话了!尽管请放心!嘉定过来青浦,青浦过来松江,过几天到了贵宝地,有‘老太爷’在决不敢惊动的!”“周六哥,你这句话值钱了。我替松江老百姓,谢谢你!”说着,她学男人的样子,抱拳作了个揖。

总算不伤和气,把周六送出后门,七姑奶奶心里不免得意,笑嘻嘻地回到后面,尤五嫂迎着她问道:“怎么说法?”“没事了!”她守着给周六的诺言,“详细情形也不必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五哥的麻烦,我通统把它扫干净了!”“真正亏得你!”尤五嫂极欣慰地,“实在也要谢谢胡老板,不是他来,你五哥不会到上海去。叫他自己来应付,还不如你出面来得好。”“这话倒是真的。”七姑奶奶想了想说,“五嫂,我今天要到上海去一趟。”“应该去一趟。”尤五嫂说,“就怕路上不好走。”“怕什么?”七姑奶奶毫不在乎的,“他们闹事是在陆路上,我们坐船去,根本就碰不见,碰见也不要紧,凭我还会怕他们?”“那好,你就赶快去一趟,叫你五哥在那里躲一躲,省得那班‘神道’又来找麻烦。”“我晓得。我去收拾东西。五嫂,你关照他们,马上替我备船。”

于是七姑奶奶回到自己卧室,匆匆收拾随身衣物,正在手忙脚乱的当儿,阿珠悄悄地走了进来,有所央告。“七姐!”她用耍赖的神态说道,“我不管,你一定要带我一起走。”“咦!”七姑奶奶有些诧异,“我又不是去玩儿。”“我也不是去玩儿。我要去看我爹,不然不放心。”“话是不错,走起来有难处,路上不平靖。”七姑奶奶郑重其事地说,“你想想看,造反的人,哪个不是无法无天?遇见了,不是好玩儿的。”“我不怕!”阿珠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条命。”“他不要你的命,要你的身子。”

听这句话,阿珠不能不怕,愣了一会说:“那么你呢?”“我不要紧,跟他们‘滚钉板’,滚过明白。”七姑奶奶又说,“我再告诉你,我学过拳头,像阿龙这样的,三五个人,我一样把他们‘摆平’!”说完,她拿起墙角的一枝青皮甘蔗,右掌平平地削过去,也不见她如何用力,甘蔗却已断成两截。

这一说一试,效用恰好相反,阿珠对她本就信赖,现在看她“露了一手”,益发放心,轻松地笑道:“我有个女镖客保镖,还怕什么?我跟你走定了!我也去收拾东西。”“慢点,慢点。”七姑奶奶一把拖住她,想了又想,无奈点头,“你一定要去,我就依你。不过,说实话,像你这样人又漂亮,年纪又轻的人,我带了你走,责任很重。你要听我的话做,不然——”“听,听!”阿珠抢着表示态度,“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听。”“那么,”七姑奶奶说,“你也不是没有在江湖上走过的,总晓得女人有女人的笨法子。你有没有粗布衬裤?”

阿珠也听人说过这种“笨法子”,很愿意试一试,但是,“粗布裤子倒没有。”她说。“那就多穿两条。”

阿珠依言而行,穿了三条衬裤,两件紧身小马甲,到了七姑奶奶那里,关紧房门,拿针线把裤腰裤脚和小马甲的前襟,缝得死死的。这样子,遭到强暴,对方就很难得逞了。

到了饭后,正预备下船,突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是陈世龙,一身泥泞、十分狼狈,但精神抖擞,脸上充满了经历艰险,安然到达目标的快慰。

这一到,立刻为尤家的人所包围,都要听他从上海带来的消息。七姑奶奶和阿珠也就停了下来,先听他说了,再定行止。“你是怎么来的?”尤五嫂急急问道,“我们的人都好吧?”“都好,都好!”陈世龙大声答道,“都住在夷场,安稳得很。”

有这句话,大家都放心了,“那么,上海县城呢?”尤五嫂又问。“县城失守了。”陈世龙所了解的情形,相当完整,于是从头细说,“小刀会要起事,早有谣言了,坏在吴道台手里——”

吴道台是指苏松太兵备道吴健彰。他跟刘丽川是同乡旧识,而上海县的团练又多是广东、福建人,因此,吴健彰对于小刀会利用团练起事的流言,不以为意——在他的想法,小刀会起事,就是跟他过不去,有彼此的交情在,刘丽川不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来。

谁知刘丽川已经跟太平天国的‘丞相’罗大纲有联络,同时与英国领事温那治有所勾搭,决定于“丁祭”那天起事,先攻县衙门。

上海县知县名叫袁祖德,是袁子才的孙子,由捐班的宝山县丞,升任上海知县。这天一早整肃衣冠,预备坐轿到文庙去上祭,人刚走出大堂,拥进来一群红巾裹头的乱民,为头的叫小金子,曾经为袁祖德把他当流氓抓来办过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雪亮一把刀立刻递到胸前。袁祖德倒也是个硬汉,破口大骂,不屈而死,吴健彰得到消息,溜到了英国领事署,总算逃出一条命。

于是道署、县署、海关,都被一抢而空。小刀会占据了小南门乔家浜、沙船帮巨擘郁馥山新起的大宅作巢穴。城内乱得很厉害,但“红巾”不敢入夷场一步,因此难民纷纷趋避,十里夷场反倒格外热闹了。“官兵呢?”七姑奶奶问道,“难道不打一打?”“官兵少得很,根本不敢打,带兵官是个守备,姓李,上吊死了。”“鸭屎臭!”七姑奶奶不屑地,“有得上吊,为啥不拼?”“不去管这些闲事了。”尤五嫂问,“你是怎么来的?”“我特地来送信,口信。”陈世龙看了看说,“可以不可以到里面去说?”

这自是机密信息,引入内厅,陈世龙告诉尤五嫂说,尤五特地嘱咐,如果嘉定有人来,好好敷衍,千万不可得罪。“原来是这么一句话!”七姑奶奶问道,“怎么会叫你来的呢?”

这话问得有理,尤五手下多的是人,传这样的信息,理当派自己人,何至于劳动来作客的陈世龙?“其中有个道理,”陈世龙道,“胡先生叫我把珠小姐送回湖州,顺便就要我带个口信。”“这——”七姑奶奶深感意外,“这是为啥?”“胡先生说兵荒马乱,还是回去的好。张老板也是这么说。”“这要问问她自己。”七姑奶奶忽然又说,“这样吧,我们已经约好一起到上海,船都备好了,你跟我们一起走,有啥话到上海再说。”“好的。啥时候走?”陈世龙看着身上说,“我一身烂污,总得先洗个澡。”

等陈世龙到“混堂”里去洗澡的工夫,七姑奶奶才去找到因为他们要传机密口信而回避的阿珠,说了陈世龙此来的本意,以及她的决定,阿珠自然表示同意,但也不免奇怪,胡雪岩此刻正当用人之际,何以肯放陈世龙专程送她回湖州?

这就是七姑奶奶厉害了,一下子就看出是胡雪岩替陈世龙安排机会,漫漫长途,寡女孤男,而又当一个此身无托,一个爱慕不已,彼此都有了意思的时候,只怕如干柴烈火,生米很快可以煮成熟饭。但是,七姑奶奶自己觉得对他们俩的了解,比胡雪岩更深,有把握促成好事,所以自做主张,改变了胡雪岩的安排。上海之行

舟入吴淞江,顺风顺水,一夜工夫就到了上海。船不敢再泊小东门,在洋泾滨上岸,直接坐轿到了裕记丝栈。丝栈里乱得一团糟,连走廊上都打着地铺,全是县城里和浦东一带逃难来的,沾亲带故,半央求、半强占地住了下来。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一看这情形就喊了起来:“这里怎么住法?五哥他们住哪里?”“不要吵,不要吵!有地方。”

陈世龙引着她和阿珠,径自走到最后,另有道黑漆石库门,虚虚掩着,推开一看,别有天地,三开间一楼一底,堆满了丝包。“咦!阿珠。”阿珠抬头一看,是她父亲正开了楼窗在喊。“楼下堆丝,楼上住人。”陈世龙告诉七姑奶奶说,“上楼再说。”

老张下楼把他们接到楼上,父女相见,因为有了一番变乱的缘故,所以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来,七姑奶奶问道:“他们呢?”

这是指尤五和胡雪岩,“洋人请他们吃番菜,谈生意,大概快要回来了。”老张又问她女儿,“我跟雪岩商量,叫世龙送你回湖州,你怎么跑到上海来了?”“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抢着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闲话少说,张老板,对不起你,请你楼下坐一坐,我们要房间用一用。”

这话真说到了阿珠心里,自从用了那个“笨法子”,大不“方便”,她连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于解除束缚,轻松一下,所以帮着七姑奶奶催:“爹,你先请下去,快,快!”

老张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问,提着旱烟袋就走,陈世龙自然也要下楼,指一指左右说:“两间房都开着,随便你们用哪一间。”“阿龙,”七姑奶奶喊住了他,从来不晓得什么叫难为情的人,这时也不免有些忸怩,窘笑着说,“拜托你一件事,也不晓得他们这里有没有娘姨,大厨房在哪里?替我们提一桶热水来,好不好?”“怎么不好?”陈世龙也很机警,“胡先生房间有个新买的脚盆,你们用好了。”说着,“噔、噔、噔”一直下楼。“你看,”七姑奶奶低声对阿珠笑道,“阿龙替你提洗脚水去了!”

阿珠无心理她的戏谑,匆匆奔进房去,七姑奶奶自然也跟着行动,两个人的手脚都很快,关紧门窗,相互帮忙,在黑头里摸索着,解除了束缚。

不久,楼梯声响,是陈世龙提了水上楼,一壶热水、一桶凉水,交代明白,便待下楼。“阿龙慢一点!”七姑奶奶喊道,“黑咕龙冬的怎么办?要替我们拿盏灯来。”

那间房正就是他跟老张的卧室,因而答道:“我桌上有洋蜡烛,还有包红头洋火,在我枕头下面。”“哪张床是你的?”“靠壁的那张。”陈世龙说,“红头洋火,随便哪里一划就着,当心烧着手。”“晓得了!你不要走,我还有事情要你做。”

七姑奶奶摸着洋火,取一根在地板上一划,出现小小一团火,向阿珠那里一照,只见一身细皮白肉,她正拿件布衫在胸前挡着,刚想开句玩笑,只见阿珠一张口把火柴吹灭,低声说道:“当心他在外面偷看。”

转脸一望,果然壁间漏光,有缝隙可以偷窥,七姑奶奶便问:“阿龙,你在外头做啥?”“我坐在这里,等你有啥事情吩咐。”“你不是在‘听壁脚’?”七姑奶奶格格笑着,“你要守规矩,不准在外头偷看。”

陈世龙笑笑不响,阿珠便低声埋怨她:“你不是在提醒他?洋蜡烛不要点了!”

这句话让外面的陈世龙听到了,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一股滋味,想想还是“守规矩”要紧,便大声说道:“没有事我就下楼去了。”

七姑奶奶这时也觉得让他避开的好,“那谢谢你了。”她说,“你在楼梯口替我们把守,不要让人闯上来。”

有陈世龙把守楼梯,大可放心,七姑奶奶到外面胡雪岩房间里,找着脚盆,提水进来,两个人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后取出梳头盒子,重新涂脂抹粉,打扮得头光面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开了房门出来。

巧得很,正好裕记丝栈的老板娘,听说有“堂客”到了,带了一个粗做娘姨和一个丫头赶来,七姑奶奶是认得她的,招呼一声“陈太太”,接着便替阿珠引见。

等娘姨在楼上替她们收拾了残局,宾主坐定寒暄,问了问路上的情形,陈太太邀她们到家去住。

七姑奶奶怕拘束不肯去,转身跟阿珠商量,她也不愿住陈太太家,便以见了她父亲,马上就要回湖州,不必费事作推托。七姑奶奶也就设词力辞,陈太太只得由她们。坐了一会,邀客到她家吃晚饭,七姑奶奶答应等他们兄妹见过面,谈完正事再赴约。

于是等陈太太一走,陈世龙动手替她们设榻,老张和他搬到楼下,在丝包旁边安设床位。原来的房间里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七姑奶奶占大床、阿珠用小床,而这张小床,正就是陈世龙原来所睡的。

刚刚安置停当,胡雪岩和尤五回到了裕记丝栈。时地相异,感觉不同,胡雪岩固然神态自若,阿珠也还显得从容。七姑奶奶略略道了决定到上海来的缘由,随即向尤五使个眼色,示意避人密谈。尤五因为跟胡雪岩已到了共机密的程度,所以顺手把他一拉,一起来听七姑奶奶的报告。“嘉定的人,昨天早晨来过了——”她把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这样应付也好!”尤五很欣慰的。

默默在一旁听着的胡雪岩,不曾想到七姑奶奶如此能干,不免刮目相看。她发觉了他的眼色,心里觉得很舒服,便笑着问了句:“小爷叔,你看我说错了话没有?”“当然不错!”胡雪岩转脸对尤五说,“这下了掉一件心事,我们在上海可以好好动一动脑筋。”

尤五先不答他的话,向他妹子低声叮嘱:“阿七,我一时不能回去,家里实在放不下心,趁这一两天,路上还不要紧,你赶紧回去吧!”

七姑奶奶点点头,问起他们在上海的情形:“生意怎么样?”

这话在尤五就无从置答了,只是微微叹口气,见得不甚顺手。“生意蛮好!”胡雪岩却持乐观的态度,“正在谈,就要谈出结果来了。”

事实上不容易谈得出结果,胡雪岩坚持不卖,洋行方面因为小刀会起事的关系,是在观望之中,所以最大的两项“洋庄”货色——茶和丝都变成有行无市,混沌一团。尤五因为生意方面不大在行,而局势甚乱,自不免悲观,因而才叹气不答。“阿七,”尤五又说,“你明天就回去吧!”“晓得了!”七姑奶奶不悦,“我会走的。不过张家妹子是我带到上海来的,总要把她作个交代。”“交代她爹就是了。”

话是不错,但七姑奶奶一心要牵那条红线,巴不得当时就有个着落,这话又似乎不宜出口,因而沉默着。“七姐!”胡雪岩看出她的热心,安慰她说,“事情是一定会有个好好交代的,急也急不得。我想把她先送回湖州,叫世龙送了去,那也就算是有交代了。”“嗯,嗯。”七姑奶奶不置可否地,然后又说,“裕记老板娘今天请我们一起去吃夜饭,也该走了。”“不行!”尤五摇头,“我们今天夜里约好一个要紧人在那里。你们去吧!”

于是乍一相见,匆匆又别,尤五和胡雪岩席不暇暖地,赶到一家“堂子”里去赴约会。

第二章 官场、洋行、江湖联手,才是大生意

结交应春

要会的那个要紧人姓古,广东人,是个“通事”,结交的洋朋友极多,对英国人尤其熟悉。而在上海的英国人,自从洪秀全在江宁“开国”,便有许多花样。他们去会那姓古的,就是要打听这些花样。

尤五在上海的路子也很广,辗转打听到,英国洋行已经跟洪军展开贸易。曾经有两只英国兵船,从上海开到下关,洪军起初以为是清军邀来助阵的,大起戒备。谁知英国人带了一名通事上岸,一开口就表明,此来特为通商。商品是枪械火药,以货易货,换来的是洪军从长江东下,沿路掳掠所获的珠宝古玩。那家洋行大获其利,而所带的通事,就是这个姓古的,名叫古应春。

于是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他跟尤五商量,最好能够跟古应春结交,在珍宝和枪械方面都有生意好做。尤五对胡雪岩已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便设法托人,从中介绍,前一天已在吃花酒的场面上见过面,当时约定,这天是尤五回请,全班人马,一个不缺,其实主客只有一个古应春。

设席的地点在宝善街怡情院。尤五是这家“长三堂子”的主政——怡情老二的恩客,所以连带胡雪岩亦有宾至如归之乐。到了那里,在“大房间”落座,刚刚卸去长衫,听“相帮”在喊客到,怡情老二亲自打开帘子,只见古应春步履轻快地踏上台阶了。“古大少,真真够交情。”怡情老二盈盈笑着,“第一个到。”“尤五哥请客不能不早点来。”古应春又说,“而且是在你这里请客,更不能不早到。”“这是我沾尤五少的光,谢谢,谢谢!”“承情之至。”尤五也拱手致谢,接着向里一指,“要不要里头躺一会?”“我是过足了瘾来的。不过躺一会也可以。”

一听这话,怡情老二便喊:“点灯!”接着把古应春的哔叽袍子接过来,引入里间。

里间就是怡情老二的香闺,一色红木家具,却配了一张外国来的大铜床,雪白珠罗纱的帐子吊得高高的,床上已设着一副极精致的鸦片烟具。古应春略略客气了一下,先在上首躺下,对面的空位,尤五让胡雪岩,胡雪岩又让尤五,这是一番做作,胡雪岩是客,而且有话要问古应春,自然该他相陪。“香”过两筒烟,说过一番闲话,怡情老二要去招呼“台面”,尤五也另有客要陪,小屋间里便只剩下胡、古二人。胡雪岩已经看出,古应春也是个很“外场”的人物,不难对付,因而一上来便用请教的口气说:“应春兄,我总算运气不错,夷场上得有识途老马指点,以后要请你多多指教。”“不敢当。”古应春笑道,“尤五哥是我久已慕名的,他对你老兄特别推重,由此可见,足下必是个好朋友,我们以后要多亲近。”“是,是!四海之内皆弟兄,况且海禁已开,我们自己不亲近,更难对付洋人了。”“着!”古应春拿手指拍着烟盘,“雪岩兄,你这话真通达。说实在的,我们中国人,就是自己弄死自己,白白便宜洋人。”

这话就有意思了,胡雪岩心想,出言要谨慎,可以把他的话套出来。“现在新兴出来‘洋务’这两个字,官场上凡是漂亮人物,都会‘谈洋务’,最吃香的也是‘办洋务’,这些漂亮人物我见过不少,像应春兄你刚才这两句话,我却还是第一次听见。”“哼!”古应春冷笑着,对胡雪岩口中的“漂亮人物”,做了个鄙夷不屑的表情,“那些人是闭门造车谈洋务,一种是开口就是‘夷人’,把人家看做茹毛饮血的野人;再一种是听见‘洋人’二字,就恨不得先跪下来叫一声‘洋大人’。这样子谈洋务、办洋务,无非自取其辱。”“这话透彻得很。”胡雪岩把话绕回原来的话头上,“过与不及,就‘自己人弄死自己人’了。”“对了!”古应春拿烟签子在烟盘上比划着说,“恨洋人的,事事掣肘,怕洋人的,一味讨好,自己互相倾轧排挤,洋人脑筋快得很,有机可乘,绝不会放过。这类人尤其可恶。”

胡雪岩看他那愤慨的神情,知道他必是受过排挤,有感而发。“不遭人妒是庸才”,受倾轧排挤的人,大致能干的居多,看他说话,有条有理,见解亦颇深远,可以想见其人。于是胡雪岩心想,自己正缺少帮手,尤其是这方面的人才,倘或古应春能为己所用,岂不大妙?

这个念头,几乎在他心里一出现,就已决定,但却不宜操之过急,想了想,他提出一个自信一定可以引起古应春兴趣的话题。“应春兄!”他矍然而起,从果碟子抓了几粒杏仁放在嘴里大嚼,嘴唇动得起劲,说话便似乎格外显得有力,“我有点不大服气!我们自己人弄死自己人,叫洋人占了便宜,难道就不能自己人齐心一致,从洋人手里再把便宜占回来?”

古应春听了他的话,只是翻眼,一根烟签子不断在烟盘戳着,好久,他说:“雪岩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话。上次开了两条兵轮到下关去卖军火,价钱已经谈好,要成交了,有个王八蛋跑来见洋人,他会说洋文,直接告诉洋人,说洪军急需洋枪火药,多的是金银珠宝。说这句话,洋人反悔了,重新议价,涨了一倍还不止。这就是洋人占的大便宜!我也一直不服气。能够把洋人的便宜占回来,哪怕我没有好处也干。于今照你所说,自己人要齐心一致,这句话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我要请教。”“这话倒是把我问倒了。”胡雪岩说,“事情是要谈出来的,现在我还不大知道洋人的情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既说齐心一致,总要有个起头。譬如说,你、我,还有尤五哥,三个人在一起,至诚相见,遇事商量,哪个的主意好,照哪个的做,就像自己出的主意一样,这样子一步一步把人拉拢来,洋人不跟我们打交道则已,要打,就非听我们的话不可!”“好!”古应春也一仰身坐了起来,“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就从你、我、尤五哥起头。我洋行里那个‘康白度’也不要做了。”

洋行里管事的人叫“康白度”,是洋文的译音,地位又非仅仅负传译之责的通事可比。胡雪岩觉得他不须如此做法。“应春兄,”胡雪岩首先声明,“自己人说话,不妨老实。你洋行里的职位,仍旧要维持,不然跟洋人打交道不方便,而且这一来,洋人那里的消息也隔膜了。”

古应春原是不假思索,想到就说的一句话,即使胡雪岩不点明,他回想一下,也会改变主意的。因而当然一迭连声地表示同意。“我在想,”胡雪岩踌躇满志地说,“你刚才所说的‘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这句话真正不假。我们三个人,各占一门,你是洋行方面,尤五哥是江湖上,我在官场中也还有点路子。这三方面一凑,有得混了!”

古应春想一想,果然!受了胡雪岩的鼓舞,他也很起劲地说:“真的,巧得很!这三方面要凑在一起,说实在的,真还不大容易。我们明天好好谈一谈,想些与众不同的花样出来,大大做它一番市面。”军火生意

因为有此契合,这顿花酒吃得十分痛快,尤五的手面很大,请的客又都是场面上人,每人都叫了两三个局,莺莺燕燕,此去彼来,弦管嗷嘈,热闹非凡。吃到九点多钟,又有人“翻台”,一直闹到子夜过后,才回裕记丝栈。七姑奶奶和阿珠都已累了一天,早早入梦,老张是一向早睡早起,只有陈世龙一个人,泡了一壶好茶在等他们。“五哥,你困不困?”胡雪岩兴致勃勃地问。“不困。”尤五问道,“你有啥事情要谈?”“事情很多。”胡雪岩转脸说道,“世龙,你也一起听听,我今天替你找了个读洋文的先生。”

这一说,尤五立即明白:“你是说古应春!你们谈得怎么样?”“谈得再好都没有了——”胡雪岩把他跟古应春在烟榻上的那一席对话,原原本本地说了给尤五听。

尤五比较深沉,喜怒不大形于颜色,但就算如此,也可以发现他眉目轩豁,这几天来阴沉沉的脸色,似乎悄然消失了。“你的脑筋快,”他用徐缓而郑重的声音说,“倒想想看,跟他有什么事可以做联手的。”“眼前就有一样,不过——”胡雪岩的尾音拖得很长。“咦!”尤五诧异了,“有啥为难的话,说不出口?”“我不晓得你跟卯金刀,到底有没有交情?”“卯金刀”是指刘丽川,尤五当然明白,很快地答了句,“谈不上。”“我这么在想,英国人反正做生意,枪炮可以卖给太平军,当然也可以卖给官军。今天我在席面上听说,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都为了卯金刀在伤脑筋,奏报出去,轻描淡写,好像是地方上闹事,其实是想多派兵,一仗把他打倒。既然如此,枪炮、火药是要紧的,我们好不好先替他们办个‘粮台’,等他们的兵一到,就好出队打仗。如果你认为这个办法可以,我马上到苏州去跑一趟,江苏巡抚许乃钊是我们杭州人,一定可以找得到路子见一见他。”“主意倒是不错。不过我不能做。”“是因为‘圈吉’的关系?”胡雪岩问。“圈吉”周,是指周立春,尤五点点头说:“一点不错,不过你跟他没有交情,你可以做。”“那就算了。第一,要做,就是大家一起来;第二,人家也晓得我跟你的交情,如果你觉得有妨碍,我做了一样也有妨碍。”

尤五听得这话,大感快慰,他心里是巴不得胡雪岩不要做,但“光棍不断财路”,明明是笔好生意,自己不能叫他罢手,所以那样言不由衷地说“你可以做”。“我还有第二条路子,浙江现在正在办团练。湖州由一位姓赵,名叫赵景贤的绅士出面,此人极其通达能干,跟王雪公的公谊私交都不错,我一说就可以成功。”“那好!这笔军火生意,我们一起来做。”“就有一样麻烦,要尤五哥你有办法才能成功。”胡雪岩说,“英国人的兵船开不到湖州,只能在上海交货,上海运到湖州,路上怕有危险。抢掉了怎么办?”“危险也不过上海到嘉兴这一段,一进浙江境界,有官兵护送,哪个敢抢?至于这一段路,归我保险。”尤五又说,“反正我们漕帮弟兄现在都空在那里,要人要船都现成。借此让他们赚一笔水脚,事情再好都没有了。”“这一说,在我们两个人就算定局了。说做就做,你倒再想想看,你那面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到的?”

尤五仔细想了想说:“你请浙江方面,替我们这里的督粮道来封公事,说要用松江漕帮的船运军火。这样,我对官面上就算有了交代。”“这一定办得到。”胡雪岩转脸对陈世龙说,“又要你辛苦跑一趟了。”“到杭州,还是到湖州?”“先到杭州。如果王大老爷已经回任,你就再到湖州,寻着他算数。不错,”胡雪岩忽然又说,“你正好把阿珠送了回去。”“好的。啥时候走?”“最多两三天,等我在这里接好头,写了信,马上就走。”

接头是跟古应春接头。第二天在怡情老二的香闺中,三个人又见了面,胡雪岩说了经过,问古应春,英国人肯不肯将枪炮、火药卖给这方面?“有啥不肯?他们是做生意,只要价钱谈得拢,什么都卖。”古应春问道,“你要些什么东西,我好去谈。”

这下把胡雪岩难倒了,“这上面我一窍不通。”他说,“只要东西好就好。”“不光是东西好坏,还有数目多少。总要有个约数,才好去谈,譬如洋枪,应该多少支?”“总要一千支。”“一千支!”古应春笑道,“你当一千支是小数目?我看办团练,有五百支洋枪就蛮好了。还有,要不要请教习?洋枪不是人人会放的,不会用,容易坏,坏了怎么修,都要事先盘算过。”“应春兄,”胡雪岩拱拱手说,“你比我内行得太多了。索性你来弄个‘说帖’,岂不爽快?”

古应春慨然应诺,而且立刻动手。怡情老二亲自照料,移过“叫条子”用的笔砚来,磨浓了墨,却无纸可写,好在是草稿,不妨拿“局票”翻过来,将就着用。

于是古应春一面提笔构思,一面过鸦片烟瘾,烟泡装上烟枪,枪嘴上接根橡皮管子,一直通到他嘴里。十六筒烟抽完,精神十足,文不加点,洋洋洒洒地写完,递到了胡雪岩手里。

胡雪岩自己不能动笔,看却会看,不但会看,而且目光锐利,像这些“说帖”,最要紧的是简洁,要几句话就能把那些大官儿说动心,才是上品。古应春的笔下很来得,但流畅有余,不免枝蔓,他把洋枪、火药的好处,原原本本谈起,好虽好,看来却有些吃力。胡雪岩心想,这个说帖,王有龄、赵景贤一定会看完,但递到黄宗汉手中,他有没有看完的耐心,就难说了。“高明之至!”胡雪岩先声色不动地把说帖递给尤五。“我不必看了。”尤五笑道,“看也是白看。”“雪岩兄,”古应春接口问道,“我是急就章,有不妥的地方你尽管说。”“好极了!不过,应春兄,对外行不好说内行话,说了,人家也不懂。我看,前面这一段,有些地方要割爱。”“我懂!”古应春点点头,“现在谈洋务,都是些闭门造车、自说自话蒙人的玩意。那些谈枪、炮怎么样制造的道理,说句实话,也真没有几个人懂,我可以把它删节。删归删、添归添,你看,哪里还可以多说两句?”“很好了。还有些地方不说也可以。”

这显然是客气话,古应春便说:“我这个人做事,不做则已,一做一定要把它做好,何况是自己人,尽请直言。”“既如此,我说出来请你斟酌,第一,说道光年间,‘英、法犯我,不幸丧师,症结所在,厥为刀矛不敌火器’,这句话一针见血,不过还可以着力说两句。”“对!我自己也有这么个想法。”“再有一层,应春兄,是不是可以加这么一段——”

胡雪岩所建议增加的是,说英国人运到上海的洋枪、火药有限,卖了给官军,就没有货色再卖给洪军及各地乱党,所以这方面多买一支,那方面就少得一支,出入之间,要以双倍计算。换句话说,官军花一支枪的钱,等于买了两支枪。“你这个算法倒很精明,无奈不合实情。英国人的军械,来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绝,不会有什么卖给这个,就不能再卖给那个的道理。”“是的。应春兄,这种情形,我清楚,你更清楚,不过做官的不清楚,京里的皇上和军机大臣,更不会清楚。我们只要说得动听就是。”

古应春看着尤五笑了,尤五的话很爽直:“应春兄,这些花样,我的这位小爷叔最在行,你听他的,包定不错。”“好!”古应春说,“我都懂了。如果没有别的话,我今天带回去,改好誊正,再连洋行里的估价单,一起开来交给你。”“慢来!”尤五插嘴问道,“估价单怎么开法?”“照例是二八回扣。”古应春答道,“如果要‘戴帽子’,我亦可以去说。”

听他的口气,显然不主张浮报价款的“戴帽子”。胡雪岩也觉得一方面不能叫洋人看不起,另一方面对浙江官方要建立信用,不宜在两成回扣以外,另出花样。“对!”尤五很诚恳地接受,“我原是怕你们疏忽,提一句。既然都曾想过,那就怎么样都是不错的了。”“不过,”古应春接下来问,“除了洋枪,还有大炮,要不要劝浙江买?”“这慢一点。浙江有个姓龚的,会造炮——”

姓龚的福建人,名叫龚振麟,曾经做过嘉兴县的县丞,道光末年就在浙江主持“炮局”。从明朝中叶以来,一直在仿制的“红衣大将军炮”,都用生铁翻砂,龚振麟却发明了铸炮铁模,著成‘图说’,还著了一本《枢机炮架新式图说》,在铸炮技术上,颇有改良。他的儿子名叫龚之棠,能得父传。父子二人,都很得浙江大吏的重用。“当然,打‘群子’的土造大炮,不及西洋的‘落地开花大炮’,但这话不能说!一说,炮局里的人当我们要敲他的饭碗,一定鸡蛋里挑骨头,多方挑剔,结果是连洋枪都不买。”“雪岩兄,”古应春既感慨又佩服地,“你真正人情熟透,官场里的毛病,被你说尽了。”“官场、商场都一样!总而言之,‘同行相妒’,彼此能够不妒,什么事都可以成功!”

古应春和尤五,都认为他这句话说得好,因此感情亦特别融洽。在怡情院中,浅斟低酌,谈了许多开展的计划,一直到午夜散席,约定第二天下午,仍旧在原处见面。

古应春走了,尤五宿在怡情老二那里,因为还有事要谈,所以胡雪岩就在怡情院“借干铺”。尤五要谈的是,他这天中午,和胡雪岩分手以后,到怡情院重新见面以前,所得来的一个消息。

听说,刘丽川跟英国人联系上了。夷场四周,英国人预备建筑围墙,不让官军进驻,也不准官军借道,但是英国人却预备开放陈家木桥,让刘丽川能够获得军火和粮食的接济。“照这样子,上海一年半载,不会光复。我们的丝生意,是不是做得下去?现在先要作个打算。”“这倒要好好想一想。”胡雪岩提出疑问,“上海的关税,是两江的命脉,总不会一直让英国人张牙舞爪,一定有对付的办法。”“这也听说了。”尤五答道,“两江总督怡大人怡良,因为洋人助逆,早就预备禁止内地跟夷场通商。来源一断,我们在上海还有什么发展?”“这话分两方面来说,来源一断,货价必高,对我们有利,没有货色,货价再高也无用,对我们无利。”胡雪岩说,“生意还是可以照常做,只要对我们不利的这方面能够避掉。”“怎么避呢?就是避不掉!”

有个办法,就是走私。以尤五在水路上的势力,呼应灵活,走私亦非难事,但犯法的勾当,胡雪岩不敢做,而且目前事事顺利,也犯不着去干犯法的勾当,就这一转念间,他把到口的话缩了回去。“小爷叔,我想只有这么样,”尤五自己提出了一个办法,“尽量调动现款,就在上海收货,囤一段时间脱手。另外除了军火以外,有啥生意好做,我们再商量。顶好是我们漕帮弟兄能够一起出力的事,一则大家有口苦饭吃,二则也免得游手好闲去闯祸。”

胡雪岩听出尤五的话中,对漕帮生计日窘,怀有隐忧,既成知己,休戚相关,应该替他分忧,于是问起松江漕帮的困难,看有什么办法好想。这一谈就谈得深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归寝。

一觉睡到近午时分,胡雪岩为怡情院一个“大姐”喊醒,说有客来。起床一看是陈世龙,递上一封信,说是王有龄专程派人送了来的。启封细看,才知道新城县抗粮滋事案,大功已成,嵇鹤龄不负所望,协同地方绅士,设计擒获首要各犯,已经解到杭州审讯法办。

报告喜讯以外,接着便谈冬漕,因为上海失守,浙江的漕米海运,决定改由浏河出口,这一来便多了周折,所以必须提早一个月启运,连带也就要提早催征,王有龄得要赶回湖州。同时又因为上海失守的缘故,浙江人心惶惶,各地团练都在加紧办理,湖州亦不例外,虽说有赵景贤主持其事,地方官守土有责,不能不问。所苦的是,海运局的差使还不能摆脱,分身乏术,希望胡雪岩无论如何回浙江一趟,他有许多事要当面商量。

看完信,胡雪岩又高兴、又为难,而且还有些困惑,高兴的是新城建功,为难的是他亦分身乏术,困惑的是嵇鹤龄应有酬庸,却未见提起。

怎么办?他定神想了想,决定回去一趟,但不能“空手而回”,有两件事,可以先为王有龄做好。想停当了他告诉陈世龙说:“你回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走,阿珠也一起走。”

接着,他匆匆漱洗,去找尤五商量,一谈漕米由浏河出口,尤五皱着眉说:“这麻烦大了!”“怎么呢?”“浏河在嘉定北面。”“啊!”胡雪岩失声而呼,漕米驶运到浏河,由青浦、嘉定这一条路走,是不可能了。“那么,该怎么走呢?”“要兜圈子!”尤五蘸着茶在桌上画出路线,“从嘉兴往北,由吴江、昆山、太仓到浏河。”“这真是兜了个大圈子。”胡雪岩又问,“太仓是不是靠近嘉定?”“是啊,太仓在嘉定西北,四五十里路。”说着,他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意思是要当心周立春劫漕米。

胡雪岩心里明白,灵机一动,笑嘻嘻地说道:“尤五哥,你的生意来了,靠交情卖铜钿,浙江冬漕最后到浏河那段路,归你包运好不好?”

这是顺理成章、极妙的事,但尤五因为来之太易,反有天下哪有这种好事的感觉,一时竟茫然不知所答。“怎么样?”胡雪岩催促着说,“这件事我有把握,完全可以做主,只等你一句话,事情就算定局。”“不晓得‘那方面’买不买我的账?”尤五踌躇着说。

出入关系,就在这一点上,所谓“靠交情,卖铜钿”也就是这一点,胡雪岩说道:“尤五哥,别的我都可以替你出主意,这方面要你自己才有数,我不便说什么!”“是的。”尤五深深点头,“这要我自己定主意。说实话,既然答应下来,要有肩胛,不能做连累你和王知府的荒唐事。这样,为求稳当,我只能暂且答应你。好在日子也还早,我托人跟‘圈吉’去打个招呼看看,如果口气不妙,我立刻通知你,只当没有说过这回事。你看怎么样?”“你怎么说,怎么做。我们假定事在必成,先商量商量怎么个办法。”

于是议定浙江漕船到吴江,归尤五接驳转运,到浏河海口为止。因为包运要担风险,水脚自然不能照常例计算。胡雪岩答应为他力争,多一个好一个。

谈完了一件谈第二件,这要去找古应春,胡雪岩估计情势,浙江当道不但一定会买洋枪,而且因为上海失守,人心惶惶,防务亟待加强,所以对洋枪的需要,会倍感急迫。看准了这一点,不妨双管齐下,一面带说帖回去,劝浙江当道大批购买,一面带着现货回杭州,如果团练不用洋枪,就劝王有龄买了,供他的亲军小队使用。会见洋商

找到古应春家,只见他正衣冠整齐地,预备到怡情院赴约。等胡雪岩说明来意,古应春想了一下问道:“你想要买多少支?”“先买两百支。”胡雪岩说,“我带了一万两银子在身上。”“两百支,有现货。你怎么运法?”古应春提醒他说,“运军械,要有公事,不然关卡上一定会被扣。”“是的。我跟尤五哥商量好了,由上海运到松江,不会有麻烦。我一到杭州,立刻就请了公事迎上来接货,这样在日子上就不会有耽搁了。”“好!我此刻就陪你去看洋人,当面议价。”说着,古应春拉了胡雪岩就走。“慢点,慢点!”胡雪岩怯意地笑着,“跟洋人打交道,我还是第一回。”“你怕什么?”古应春打断他的话说,“洋人也是人,又不是野人生番,文明得很。”“不是说野蛮、文明,是有些啥洋规矩?你先说给我听听,省得我出洋相。”“这一时无从谈起。”古应春说,“中国人作揖,洋人握手,握右手。到屋子里要脱帽。洋人重堂客,回头你看见洋婆子要站起来,那个哈德逊太太很好客,最喜欢跟中国人问长问短,洋人的规矩是不大重男女大防的,你不必诧异。”“这倒好,”胡雪岩笑道,“跟我们尤家那位七姑奶奶一样。”“你说谁?”“不相干的笑话,你不必理我。”胡雪岩摇摇手说,“我们走吧!”

于是两乘肩舆,到了泥城桥一座小洋房,下轿投刺,被延入客厅,穿蓝布大褂的听差也不奉茶,也不敬烟,关上房门就走了。

隔不多久,靠里的一道门开启,长了满脸黄胡子的哈德逊大踏步走了出来。胡雪岩已打定主意,亦步亦趋跟着古应春,看他起身,他亦起身,看他握手,他亦握手,只有古应春跟洋人谈话时,他只能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表情很不好,洋人只管耸肩摊手,而古应春大有恼怒之色,然后声音慢慢地高了,显然起了争执。“岂有此理!”古应春转过脸来,怒气冲冲地对胡雪岩说,“他明明跟我说过,贸易就是贸易,只要有钱,他什么能卖的东西都愿意卖,现在倒又翻悔了,说跟长毛有协议,卖了给他们就不能再卖给官军。我问他以前为什么不说,他说是他们领事最近才通知的。又说,他们也跟中国人一样,行动要受官府约束,所以身不由主。你说气人不气人?”“慢来!”胡雪岩问道,“什么叫协议,是不是条约的意思?”“大致就是这意思。”“那就不对了,朝廷跟英国人订了商约,开五口通商,反而我们不能跟他通商,朝廷讨伐的叛逆倒能够跟他通商。这是啥道理!”

古应春大喜,“不错,不错。说得真有道理!等我问他。”

于是古应春转脸跟哈德逊办交涉,胡雪岩虽然听不懂意思,却听得出语气,看得出神色,古应春一派理直气壮的声音,而哈德逊似乎有些词穷了。

到最后只见洋人点头,古应春含笑,向胡雪岩说道:“成功了!他答应跟他们领事去申诉。看样子未必有什么协议,只因为我们的生意小,长毛的生意大,怕贪小失大而已。”“请你告诉他,眼前我们的生意小,将来生意会很大,眼光要放远些,在目前留些交情,将来才有见面的余地。”

古应春便把他的话译了过去,洋人不断颔首,同时也不断看着胡雪岩,显然是心许其言。“雪岩兄,”古应春说,“他说,你的话很有意味,要交你一个朋友,想请你去喝杯酒。问你的意思怎么样?”“当然,应该叙叙,归我们做东好了。”“那倒不必。让他做东好了。等生意谈妥,我们再回请。”

于是,等古应春转达了接受邀请的答复,哈德逊到屋角将一条在中国犯禁的“明黄”色丝绦一拉,外面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接着便见原来的那个听差推门而入,这让胡雪岩学了个乖,洋人招呼听差,是打铃不是拉长了声音喊:“来呀!”

哈德逊吩咐听差,是准备马车。亲自拉缰,把他们两人载到一家外国酒店,入门一看,胡雪岩觉得有些头晕,四面镜子,映出无数人影、灯烛、桌椅,赶紧顺手扶住一张椅子,立定了脚再说。“就是这里吧!”古应春喊住哈德逊,各拉一张椅子坐下来。

于是胡雪岩也拉开椅子坐下,一抬眼,恰好看见镜子中出现的丽影。转脸来望,见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真正是雪肤花貌,腰如一捻,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笑着在问话。

于是哈德逊嘱咐了几句,那女侍转身走了。胡雪岩不便盯着她的背影看,只望着镜子。西洋女人见得还不多,这一望,眼睛便舍不得离开镜子,看到那刚健婀娜的行路姿态,不由得想起穿着“花盆底”的旗下大姑娘,一摇三摆的样子,觉得各擅胜场,都比三寸金莲,走路讲究裙幅不动的汉人妇女来得中看。

正在这样想着,镜中的丽影又出现了,她手托银盘,盘中一瓶颜色像竹叶青的酒,三只水晶杯,又有一瓶凉水。摆设停当,哈德逊取了三块银洋,放在银盘里。“这酒也不便宜。”胡雪岩说,“一块银洋七钱二,三块银洋就合到二两一钱多银子。”“是啊!运费贵。”古应春答了他一句,帮着哈德逊倒酒,又加上凉水,然后彼此举一举杯。“怎么?”胡雪岩问,“这就吃了?有酒无肴!”“洋盘!”古应春用夷场中新近流行的谚语笑他,“洋人吃酒,没有菜的。”“这我倒还是第一回。”胡雪岩喝了一口,酒味倒还不坏,但加了水,觉得劲道不够,便又把杯子放下了。“我们谈生意吧!”古应春说了一声,跟哈德逊去交谈,然后又问胡雪岩说,“他问你货色什么时候要?”“最多三天就要起运。”“那价钱就不同了。”古应春说,“有一批货色,他已经答应了镇江一个姓罗的长毛,你要可以先给你,要三十两银子一支。如果你肯等半个月,他另有一批货色从英国运到,只要二十两一支。”“三十两就三十两。货色要好。”

古应春点点头,又跟哈德逊去说。就这样由他居间口译,很快地谈妥了一切细节,两百支枪,一万发子药,总价一万一千两银子,二八回扣,实收八千八百两。另外由哈德逊派一名“铜匠”随货到浙江去照料,要二百两银子的酬劳。“货款我带在身上,是不是此刻就交?”“不必。”古应春说,“明天到他洋行里去办手续。”“那就托你了。”胡雪岩取出银票,交了过去,“这里一万两,多的是你的。”“用不着。”古应春急忙摇手,“大家一起做,回扣列入公账,将来再说。”“这话也对。那么,多的一千两算存在你的手里好了。”

古应春点点头,指着银票又跟哈德逊去谈,只见洋人笑容满面,很快地说了好些话,据古应春传译,哈德逊认为跟胡雪岩做生意,很痛快,他要额外送一支最新式的“后膛七响”,以表敬意。“请你替我说,谢谢!”胡雪岩又说,“再请你问问他,那种什么“后膛七响’,可以不可以卖几支给我?我要带回去送人。”

这有些困难,哈德逊在中国好几年,深知贪小便宜的人多,留着几支好枪要用来应酬人情,不肯出售。

然而最后哈德逊却又让步了,愿意匀出两支来卖给胡雪岩,价钱是每支一百五十两银子,据他说,完全是照成本出让。每支枪另配一百粒子药,也是白送。

做了额外的这笔小交易,哈德逊要开一瓶香槟酒庆祝。古应春心想,胡雪岩对那种带点酸味的淡酒,未见得会感兴趣,而开一瓶香槟很贵,让哈德逊破费还是小事,回头胡雪岩端起杯子一喝,皱眉摇头,浅尝即止,那就是件很不礼貌的事,不如辞谢了的好。

于是他告诉哈德逊,说胡雪岩喝不惯洋酒,不能领受他的好意,表示抱歉,哈德逊便问,胡雪岩是不是不会喝酒?及至听说他的酒量很好时,哈德逊便表示奇怪,说桌上那瓶酒,来自苏格兰,不但是最有名的牌子,而且窖藏甚久,为何胡雪岩不喝?又说,他跟好些中国人有过交往,凡是会喝酒的,都欣赏苏格兰的酒,何以胡雪岩独异?接着又表示,如果胡雪岩不介意,他很想知道其中的缘故。

古应春想敷衍一下,就算过去。倒是胡雪岩看哈德逊不断指着酒瓶和他的酒杯,滔滔不绝地在说话,猜到是谈杯中物,便自己先问起此事。古应春自然照实回答。“饮食一道,萝卜青菜,各人自爱,好像女人一样,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古应春把他这一段话译给哈德逊听,洋人大点其头,说饮食没有道理好讲,这就是道理。接着又说,外国酒种类很多,胡雪岩不喜欢英国酒,也许喜欢法国的白兰地,于是招一招手把那女侍叫了过来,指明要一种名牌的白兰地。

喝这种酒又是一种杯子,矮脚敞口大肚子,但酒倒得不多,也不掺水。

哈德逊通过古应春,教胡雪岩喝这种酒的方法,说要双手阖捧酒杯,慢慢摇晃,等手心里的热气传入酒中,香味自发,便益觉醇美。胡雪岩如法炮制,试一试果如其言。

哈德逊告诉古应春说,他终于找到了一种为胡雪岩所喜爱的酒,觉得很高兴。接着便谈白兰地的制法,由采撷葡萄到装瓶出售,讲得非常详细。最后指着标贴纸上的一个洋字,读出它的译名叫“可涅克”,说选白兰地,一定要注意这个字,它是地名,法国出酒最好的地方。“我懂了!”胡雪岩对古应春说,“好比中国的黄酒一样,一定要‘绍兴’才道地。”“对,就是这意思。”“现在——”哈德逊接着便跟古应春说,他的洋行刚刚取得这种法国酒的代理权,希望胡雪岩为他介绍买卖。“原来他是推销货色!”胡雪岩笑道,“怪不得这么起劲。不过我不懂,什么叫‘代理权’?”“就是归他包卖。”古应春为他解释,“这种酒在我们中华土地上,归他总经销,坐抽水子,这就叫代理权。”

胡雪岩立刻就懂了,这种坐享其成的事,完全要靠信誉,牌号响,信用好,货色销得出去,货款收得进来,到时候结账,不欠分文,人家才肯赋予代理权。他心里在想,自己也大可这么做,不过那是将来的事,眼前怎么样也谈不到此,所以不再往下说了。

酒味甚美,只是有酒无肴,胡雪岩还不习惯这样的饮酒方式,所以喝得不多,但为了酬答雅意,也为了馈赠所需,他决定买五箱白兰地带回去。哈德逊也很会做生意,马上又给他一个很优惠的折扣,他的目的是在推广。杭州是浙江省城,除了总督,各式各样的衙门都有,又是运河起点,商业相当繁盛,这个码头在哈德逊看,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他希望得到胡雪岩的助力,能够把他所代理的各种洋货,推销到杭州。

这番意思经由古应春表达以后,胡雪岩自然欢迎,但他跟古应春说了实话,他官商两方面,缠在手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无法给哈德逊任何确实的答复,看这话是如何说法?“那就直接回头他!”

这里的“回头”是辞谢的意思,胡雪岩却又觉得这是个机会,弃之可惜,最好是拖延着,要能让哈德逊不找别人,为他保留着这个机会。

脑筋一动,想到了一番话:“你这样跟他说,本来我马上可以答应他,为他在杭州策划,但目前局势不稳,上海到杭州的路会断,货源不继,变成白贴开销。等局势稍微稳定下来,我马上替他动手。”

哈德逊认为他的看法很稳健,同意等一等再说,不过他要求胡雪岩在杭州先替他看看洋货的行情,预作准备。将来有任何代理承销的机会,答应让胡雪岩优先承揽。

生意谈到这里为止,彼此都觉得很圆满。古、胡二人先起身告辞,安步当车,走回怡情院。

一路走,一路谈,谈的却不是生意,胡雪岩问道:“怎么样?外国酒馆里的那个洋女人,算是啥名堂?”“卖酒的还有啥名堂!”古应春笑道,“你想她卖啥?”

胡雪岩笑笑不答,不一会却又以抱憾的声音说:“可惜我不懂洋文。不然,跟她谈谈说说,一定是蛮有趣的一件事。”“我倒想不到,”古应春也笑了,“你会中意洋女人!”“女人总是女人,管她是华是洋,只要动人就好。”“慢慢来!”古应春说,“将来你在上海住长了,总有跟洋女人落个交情的时候。”一见钟情

就这样谈着夷场风月,不知不觉到了怡情院。一进门就见相帮、娘姨、大姐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在小声说笑,似乎遇见了什么神秘而有趣的事,胡雪岩便好奇地问道:“你们在讲啥?”“胡老爷,有位堂客在里面,跟二小姐谈得好亲热。”“堂客!”胡雪岩诧异,“堂子里只住官客,哪来的堂客?”说着便站住了脚,因为有堂客在里面,虽未“放门帘”,也不便乱闯。“不要紧!胡老爷你请进去看了,就晓得了。”

古应春比胡雪岩更好奇,听得“不要紧”三字,首先就拔脚进门,只觉眼前一亮,那位堂客如雪山皑皑,令人不可逼视。

这位丰腴白皙、艳光照人的少妇,正是七姑奶奶。看见闯来的那个陌生男子,长身如鹤,英气勃勃,不觉心中一动,五百年风流冤家,就此在不该相遇的地方遇到了。

一半是不知如何招呼,一半是目炫心迷,正当他们错愕无语,而怡情老二也觉得为难之际,胡雪岩跟了进来,一看亦大感意外:“咦,七姐!是你。”

有人搭腔,事情便好办了,七姑奶奶向来说话粗声大气,不堪领教,这时不知是受了怡情老二一口吴侬软语的感染,还是因为有古应春这个一见便生好感的陌生男客在,心存顾忌,居然斯斯文文地喊一声:“小爷叔,你想不到我在这里吧?”

自然想不到,胡雪岩心想,兄弟一起逛堂子的事,听说过,兄妹一起逛堂子,却是天大的新闻。便点点头说:“我道是哪位堂客?怎么样也想不到是你。”“请坐,请坐!”怡情老二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偷眼相望,随即说道,“胡老爷,你来引见吧!”

于是胡雪岩为古应春及七姑奶奶作了介绍,一个盈盈含笑,把双手放在左腰上,福了一福,一个抱拳作揖说道:“原来是七姐!真正伉爽不让须眉。”

七姑奶奶懂了他那句话,虽是恭维,却也有惊诧的意味在内,想想一个良家妇女,独闯娼门,说起来是有些不守妇道,所以很难得地害了羞,红着脸报以微笑。她的笑容最甜,虽是窘笑,依然妩媚。古应春心里在想:倒不曾料到,尤五有这样漂亮的一个妹妹!

等怡情老二招呼着坐定,胡雪岩自然要问来意,七姑奶奶坦率相告,因为尤五一夜不曾回家,而她回松江之前还有许多话要问他,心里焦急,所以找上门来。“你一个人来的?”“是啊!”七姑奶奶顽皮而得意地笑道,“我那位妹子不许我来,阿龙也不肯带路,我只好借故溜了出来,自己雇一顶小轿到这里。不曾遇着五哥,倒跟二小姐谈得好投机。”“啊呀!七姑奶奶,”怡情老二不安地笑着,“真正不敢当你这么的称呼,叫我老二好了。”“或者叫小五嫂。”胡雪岩打着趣问,“那么,人呢?”

这是指尤五,怡情老二答道:“有朋友约了出去了。说八点钟一定回来,请胡老爷、古老爷务必等他。”“自然要等。”胡雪岩问七姑奶奶,“想来你也还没有吃饭,我们是上馆子,还是就在这里吃?”“自然是在这里吃。”怡情老二急忙接口,“我请七姑奶奶吃便饭,请你们两位作陪客。”“理当奉陪。”

古应春都答应了,胡雪岩还有什么话说?七姑奶奶却是外场人物,招招手把他叫到一边,悄悄问道:“小爷叔,这里的规矩,我不大懂。你看,这顿饭该不该吃?”“来都来了,还讲什么规矩?”

七姑奶奶脸一红,“本来是没有这种规矩的,我大着胆子乱闯。只怕叫人笑死了!”说着,俏伶伶一双眼睛瞟了过去。

胡雪岩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恍然大悟,怪不得“女张飞”这般斯文!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成人之美。于是他轻轻说道:“七姐,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说。”

怡情院的那个“大房间”甚大,西面用个“多宝槅”隔开,他领着她到里面,在窗下红木太师椅上坐下,两人的脸都朝外,透过多宝槅,只见古应春和怡情老二也正谈到起劲,不会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于是胡雪岩才出言规劝。“七姐,”他用兄妹般、极恳切的声音说,“你不开口,是尊观音,开出口来,说句实话,别人吃你不消!今天总算难得,替五哥做了面子。回头你自己再做忌些,那样子人家就不会笑你了。”

在平日,七姑奶奶对他这话一定不服帖,这时却是窘笑着点一点头说:“我晓得了。就是这句话吗?”“就是这句话。”胡雪岩说,“你是玲珑七窍心,自己有数就是,何必还要我多说呢?”

这话有言外之意,七姑奶奶想再问些什么,到底还不好意思出口,只很妩媚地笑着道谢:“谢谢你,小爷叔!”

两人走到外面,怡情老二迎上来说:“古老爷的话不错,这里太嘈杂,请到我‘小房子’去吃吧!”

姑娘与恩客另营不虑人干扰的双宿双飞之处,叫做“小房子”。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就在这条弄堂的末尾,也是尤五每个月贴开销,但尤五的朋友多,在怡情院会客比较方便,所以难得到小房子去。想不到这时候倒派上了用场。胡雪岩自然赞成,回头对七姑奶奶说道:“那是老二住家的地方,比较清静,走吧!”

于是怡情老二关照相帮,凡有“局票”来,只说病了,不能出“堂差”,又关照,等尤五一来,请到小房子去。

这一下倒提醒七姑奶奶了,依然是把胡雪岩喊到一边,悄悄说道:“我是溜出来的。不见我的人,他们会发急。”

这是指阿珠和陈世龙而言,“那好办!”他说,“叫人去通知一声就是了。”

当时写了个便条,说七姑奶奶与尤五在一起,到时自回,不必着急。胡雪岩掏了个银角子做力钱,叫怡情院的相帮,立刻送交陈世龙。

办妥了这一切,一起走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是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楼下是另一家,她住楼上,布置得楚楚有致,看上去是很舒服的地方。

刚刚坐定,怡情院里自己做的酒菜已经送到。怡情老二和古应春都要推七姑奶奶上座,她则一定不肯,结果是古应春首座,她和胡雪岩两对面,主人末座,正好各据一方。

款客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送的洋酒。据说那是补血的,连宫里都经常饮用。怡情老二把它看得很珍贵,殷殷相劝。七姑奶奶的酒量也还不坏,但一心只记着胡雪岩的忠告,强持着不肯多喝,也不多说话。席面上只听古应春在谈胡雪岩上外国酒馆的经过,七姑奶奶和怡情老二都听得只是笑。

古应春这天的兴致很好,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一直到尤五出现,话锋才被打断。

兄妹相见,都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尤五的不悦,还可以想象得到,但对七姑奶奶的微现惧惮,胡雪岩却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七姑奶奶行事任性,从不知什么叫害怕。平日只见尤五有些怕她,此刻为何她怕尤五?

这就是为了有古应春在座的缘故。胡雪岩很快的想通了,她怕她哥哥责备她几句,当着古应春下不得台。既然如此,倒要小心防护她,因此,他首先就替她解释不能不来的缘故。接着便谈与哈德逊会面的经过,算是让尤五忘掉了对七姑奶奶的不快。

自此开始,就没有工夫说笑了,许多正事要商量,头绪纷繁,一件事没有办妥,又扯到第二件。直到午夜,还未安排停当。“怎么办呢?我非早早赶回杭州不可。”胡雪岩有些着急,“一直都觉得人不够用,此刻越觉得摆布不开。”

半天未曾开口的七姑奶奶开口了:“也没有什么摆布不开!小爷叔你明天尽管动身,路上没有人送,我送,保你到了嘉兴,我再回松江。”“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点点头,“好在一路上阿七都熟。就这样吧!你到了杭州,赶快派世龙拿了公事到松江来接洋枪。”

他们兄妹这一番对答,使得古应春大为惊奇,“原来七姐是这么能干!”他自愧不如以外,也为她担忧,“这条路上,这几天很不好走,要当心!”“谢谢你!”她报以矜持的微笑,“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到这时候,尤五总算找到机会,可以说她一句了,“我们家这位姑奶奶,一个人乱闯闯惯了的。”“也不是什么乱闯。”七姑奶奶觉得必须分辩,“有把握的地方我才敢去,摸不清路道的地方,我也不敢乱闯。像这里,我就晓得是不要紧的。”“对啊!”怡情老二接口说道,“要是不嫌弃,常常请过来,这里就跟自己家一样。”“听见没有,五哥!”七姑奶奶得意地,“就跟自己家一样!”“只有一件,”古应春也凑趣说笑,“回去在五嫂面前瞒着点。”“这倒不碍事。我五嫂最贤惠,不管他这笔账。”“好了,好了!”尤五看看钟说,“该走了。”

于是古应春首先告辞,却悄悄拉了胡雪岩一把。他知道是有话说,跟着古应春下楼出门,站定了脚笑道:“你可是要跟我打听一个人?”“咦!”古应春诧异,“你怎么知道?”“你别管!说吧,可是要问七姑奶奶?”“是的。”古应春说,“我听老二告诉我,她似乎居孀多年。可有这话?”“有的。不过也不算多年。”“倒守得住?”

这是指七姑奶奶守节为何守得住,胡雪岩觉得他的话问得好笑,而且难以回答,只好半开玩笑地答道:“你何不自己去问她?”

古应春也发觉自己失言,只好报以苦笑。就这时候看到尤五兄妹和怡情老二,已经走下楼来,古应春心想,明天胡雪岩就要走了,此一去又有多日睽隔,而自己有一番心事非要跟他商量不可,因而便向尤五说道:“五哥,你们先请。我跟胡雪岩还有些事要商量。”

尤五还不曾开口,怡情老二便说:“何不请到我那里去谈?”

这就是胡雪岩机警了,不等古应春开口,他先就搭话:“实在是我有点私事托应春兄,就在这里谈一谈好了,你们先请过去,我们马上就到。”“那么,快点来。”怡情老二说,“等你们来吃消夜。”

等他们走远了,胡雪岩便问:“应春兄,是在这里谈,还是找个地方坐坐呢?我看你要谈的事,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谈得清楚的。”“你大概也猜到了。”古应春说,“七姑奶奶的相貌、风度,很对我的劲。我托你做个媒。”

胡雪岩想不到他这么开门见山就说了出来,一时倒有些无从答复,愣在那里,半晌无声。“怎么样?”古应春很关切地问,“是不是有难处?”“有没有难处,还不知道。”胡雪岩说,“你总先把你的情形跟我说一说。”“对,对!这是我的疏忽。”

古应春说了他的家庭,父母都在广东,也娶过亲,只是妻子已经过世,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随祖父母在乡,如此而已。“那倒好,没有什么噜苏。”胡雪岩说,“七姑奶奶就因为跟她婆太太合不来,才回的娘家,照你府上这情形,如果不回广东,大概她也愿意。”“那——”古应春反倒迟疑了,“不回广东是办不到的。无论如何要回去见一见家父、家母。”“那自然。我是说不回广东乡下去住,你们夫妇在上海自立门户。这都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沉吟着说,“看样子,七姑奶奶对你倒也还中意。不过,我有句话,一定要说在前面。”“是,是。你说!我总尽力照办。”“不是要你什么‘照办’!是要你忍耐。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有个外号,叫做‘女张飞’!”“是不是说她脾气暴躁?”古应春摇摇头,“我看倒不像‘女张飞’!”

这一半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一半也是七姑奶奶特意收敛,看样子好事可谐,但情愿还是先把话说得深些,劝他慎重的好。“应春兄,”他说,“日子太浅,相知不深,好在以后见面的时候有的是,你何不看一看再说?”

听语气是七姑奶奶有着不便说破的缺点,自己去看,当然最好。但古应春鳏居十年,一下子动了心,有如古井重波,心澜难平,急于要问个明白,所以接下来又说:“看归看,听归听!你多告诉我些。”

胡雪岩不知该告诉他些什么。七姑奶奶的情形,他耳闻目见的很多,但不能一味说好话,更不能一味说坏话。如果是寻常女子,品貌过得去,他一定尽说好话,促成美事,因为那可以断定,决不会成为怨偶。而七姑奶奶与众不同,做媒的责任甚重,真仿佛一言可兴邦,也可丧邦,谁能受得了她的脾气,一定是个贤内助,否则,感情会搞得极坏,媒人挨骂一辈子,于心何安?“说实话,你们都是一见钟情,瞒不过我,我也用不着你说,就已经想来做这个媒。应春兄,”胡雪岩非常恳切地说,“你知道我的,我做事一向性子急,但这件事,实在急不得!为啥呢?七姑奶奶的好处,是别人没有的,她的叫人啼笑皆非的脾气,也是别人没有的,所以你要我说,我实在说不像。要你自己看,反正我总一定帮你的忙,做你的参赞。再透个信息给你,七姑奶奶的愿守不愿守,她兄嫂都做不得她的主,现在她似乎也看中你了,那你就请放心,好事迟早必成。”

这番话对古应春是颗定心丸,而且启发甚多,大致七姑奶奶是个巾帼须眉,个性极强,遇事敢当。这样性格刚强的人,要看自己能不能驾驭得住她,驾驭得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闺房中仍有画眉之乐;驾驭不住,一辈子是她系在裤腰带上的裙下之囚。“多谢,多谢!就你这几句话,我已受惠非浅。走吧!”

两个人一起回到怡情院,只见七姑奶奶跟怡情老二,并坐在床边,喁喁细语,亲热得像姐妹。尤五显然对此感到欣慰,含笑坐在一旁,神态显得很恬静。“来了,来了!”他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有人送了我一篓蟹,刚才忘了拿到那里去吃了,尝一尝!”

于是怡情老二急忙站起来招呼,七姑奶奶也要下手帮忙,做主人的一定不准她动手,这是堂子里,七姑奶奶是客,下手帮忙变得也成了主人,那不像话,但她想不到此,最后是胡雪岩递了个眼色,她才会过意来。

这使得古应春又得了个极深的印象,他觉得她只是凡事热心,所以显得有些鲁莽。好在她也肯听人教导,绝不是那种蛮不讲理,死不认错的泼妇。这就没有可怕了。

摆好桌子,娘姨端出两大盘热气腾腾、加紫苏蒸的阳澄湖大蟹,此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天下第一名物,阳澄湖的尤其出名。特征是“金毛紫背”,通常每只八两,两只一斤,所以称为“对蟹”。七姑奶奶嗜蟹如命,但这时却很斯文,先挑了一只团脐送到尤五面前。“先敬客嘛!”尤五完全是做哥哥教导弟妹的派头。

客是两位,论客气应该是古应春,七姑奶奶不知不觉地又有些着急,便拿那只蟹送到胡雪岩面前。“七姐,我们自己人。我自己来!”胡雪岩有些促狭,不但话里挤得她非把那只蟹送给古应春不可,而且还用手往外推谢。“那就你来!”七姑奶奶被逼到差不多的地步,“冲劲”就来了,大大方方地对古应春说,并且还把一小碗姜醋推到他面前。“谢谢!”古应春含着笑说,同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七姑奶奶装作不见,只拿一只蟹在手,看胡雪岩已经自己动手,便拿向她哥哥面前,然后自己也取一只,同时转眼去看怡情老二。

怡情老二正取了一副吃蟹的家伙出来,纯银打造,小钳小锤子的,看来十分精巧。七姑奶奶觉得好玩,取过小锤子来,一下打在蟹螫上。在她自觉未曾用力,但那只蟹螫已被砸得甲碎肉烂,一塌糊涂了。

大家都笑,七姑奶奶也笑,“这东西不是我用的。”她说,“还是用手方便。”

她的那只手仿佛生来就是为剥蟹用的,手法熟练非凡,只用一根牙筷帮忙,须臾之间,把一只蟹吃得干干净净,蟹螫、蟹脚和那个“盖”拼凑在一起,看来仍旧是一只蟹。“这倒着实要点本事。”古应春颇为惊异,“我还是第一次见!”

广东人的古应春,吃蟹自然没有苏、锡、嘉、湖一带,出蟹地方的人来得内行,表里不分,胡嚼一气,吐了一桌子的渣滓,七姑奶奶直性子,实在看不过去,便打趣他说:“你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看我来!”

她取了一只蟹,依然只用一根筷子,很快地剥了一盖子的蟹肉,黄白杂陈,倒上姜醋,却不是自己享用,一推推到了古应春面前。

这真叫古应春受宠若惊了,但也知不宜显示心中的感觉,所以只是接连说了两声:“多谢,多谢!”

巧得很,怡情老二正好也用小钳子小锤子,敲敲打打,外带嘴咬手剥,也弄了一盖子蟹肉,送给尤五。于是胡雪岩笑道:“你们都有人代劳,只有我没有这份福气!”

古应春知道他在打趣七姑奶奶,怕她脸上下不来,有意要把“美人之贻”这回事,看作无所谓,便将那蟹盖推过去说:“你来,你来!”“你舍得?”胡雪岩抓住题目,越发要开玩笑。

这话很难回答,要说“舍得”,马上就会惹七姑奶奶在心里骂一句:没良心!想了想这样答道:“在别人,自然舍不得,你老兄又当别论。”“承情之至。不过,只怕你舍得,人家舍不得。”胡雪岩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给你吃的,让我吃掉了,一定会心痛!”

话还不曾完,七姑奶奶发急了,“小爷叔!”她用笑容掩饰窘态,“罚酒!你的话真正说得气人。”“是啊!”怡情老二在一旁帮腔,平她的气,“胡老爷话里有骨头,应该罚酒。”“好,好!”胡雪岩原是为古应春试探,看七姑奶奶虽然羞窘,并无愠色,觉得试探的结果,大可满意,便欣然引杯,一饮而尽。

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的尤五,到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是做哥哥的想法,觉得七姑奶奶有些放浪形骸,心里便不大舒服。胡雪岩鉴貌辨色,看出风向不对,很知趣地把话题引了开去,同时也不肯再多作流连,找个机会,提议散席。

时近午夜,而怡情院所在地的那条弄堂,却还热闹得很,卖熟食的小贩往来如梭,吆喝不停。弄口停着许多小轿,流苏轿帘,玻璃小窗,十分精致,专做深宵寻芳倦客的生意,唯有这天抬着一位堂客——七姑奶奶。

回到裕记丝栈,她第一个下轿,往后直奔,刚上楼梯,便扯开喉咙大喊:“张家妹子,你睡了没有?”

阿珠还没有睡,先是不放心七姑奶奶,要为她等门,后来是跟陈世龙吃零食闲谈,谈上了劲,倒把要等的人忘掉了。这时听得楼下一喊,方始惊觉,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两人在楼梯口相遇,只见七姑奶奶双颊如霞,眼波如水,一片春色,不觉大声而问:“你在哪里?吃得这么醉醺醺地回来?”“你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给你吃!”七姑奶奶把一只细竹篮递了过去。

这时胡雪岩和尤五亦已上楼,加上阿龙和闻声起床的老张,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却只听得七姑奶奶一个人的声音,大讲在怡情院消磨了这一晚上的经过。

在老张父女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就连陈世龙也觉得这位七姑奶奶胆大得惊人。“你们吃嘛!”最后她揭开了篮盖,里面是六只阳澄湖大蟹。她粗中有细,特别周到,连姜醋都是现成带着的。

一则情不可却,再则那蟹也实在诱人,老张父女和陈世龙,便一面剥蟹,一面听七姑奶奶谈怡情院的风光。尤五却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两人避到里面谈心去了。“小爷叔,”尤五皱着眉头说,“你看我这个妹子越来越不像样,怎么得了?”“不要这么说!”胡雪岩笑嘻嘻地答道,“五哥,我要讨喜酒吃了。你晓得老古跟我怎么说?他要托我做媒!”

尤五大为诧异,愣了好一会才问:“是想娶我们阿七?”“对!这才叫一见倾心。姻缘,姻缘,真正是缘分。”“什么缘分?”尤五的双眉皱得更深,“说起来是在堂子里见过面,那有多难听!”

这个回答大出胡雪岩的意料,一时不知如何为他和七姑奶奶譬解。愣在那里,好半晌做声不得。“我倒不懂了,老古怎么会知道阿七此刻住在娘家?”尤五又问,“他当阿七还是大小姐?”“不!他晓得七姐居孀。是老二告诉他的,不对!是他跟老二打听的。”接着,胡雪岩便把古应春家里的情形说了一遍。“那么,小爷叔,你怎么回答他的呢?”“我说,要他自己看。我看——他们有缘,这杯喜酒吃得成功的。”

尤五不以为然,大摇其头:“算了,我看不要害人!”“你倒也不必把我们这位姑奶奶贬得太厉害!”胡雪岩以不平的语气说,“像她这样的人才,嫁给老古,照我看还是委屈的。至于说她脾气不好,这话要说回来,女人家心思最怪不过,只要她自己愿意,自然会改。看今天的样子,斯斯文文,大大方方,可见已经在改了!”

话虽说得动听,却无结论,事实上婚姻大事,一时也不可能有什么结论,只有摆着再说,先料理第二天动身的事。

下船是在中午,胡雪岩“师弟”,老张父女,加上七姑奶奶一共五个人,除去老张,各有只可促膝密谈,未便公然表露的心事,加以路上不太平,风吹草动,需要随时当心,所以就连七姑奶奶这样爱说话的人,也是保持沉默的时候居多。

第二天快到松江了,胡雪岩该当作个决定,要不要七姑奶奶送到嘉兴?如果认为不需要,把她留在松江,扬帆而走,至多停泊半日,将他自己和阿珠寄在尤家的行李搬上船,否则,至少得在松江停一天,让七姑奶奶先打听消息,或者带个把可供奔走的人同行。“小爷叔!”等胡雪岩刚一提及,七姑奶奶便抢着说,“不管我送不送你,无论如何在我们那里住一天再走。”“杭州等得很急。”“急也不急在一天,我五嫂有话跟你说。”

这倒奇了,尤五嫂会有什么话?就有话要说,七姑奶奶怎么会知道?凡是遇到艰难,胡雪岩总要先通前彻后想一遍,等自己想不通时再发问。

他的脑筋特别快,察言辨色,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七姐,”他问,“是不是你自己有话不便说,要请五嫂来问我?”

七姑奶奶笑了,带些顽皮,也有些忸怩,“小爷叔,”她说,“你顶聪明。”“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告诉我?”“还是等五嫂自己来问你的好。”

这话倒像是关于尤五夫妇的事,胡雪岩有些困惑,细想一想,莫非是有关怡情老二的话?也许七姑奶奶多事,要到她嫂子那里去“告密”,所以尤五嫂会有些话要问。或者七姑奶奶倒是好心,与怡情老二投缘,在她嫂子面前下说词,劝她为夫纳妾,这样尤五嫂就更会有些话要问。

同样是问,有的话可说,有的话不可说。到底是怎样的一问?先得把方向弄清楚,临事才不致窘迫。于是他问:“七姐,你晓不晓得五嫂要问我的话,是好事还是啥?”“自然是好事。”

这下胡雪岩放心了。船抵松江,上岸直到尤家,歇一歇脚。他趁空去拜访了“老太爷”,在他那里吃了饭,再到尤家,谈不到三五句话,尤五嫂起身说道:“小爷叔,我有件事拜托你。”

是拜托胡雪岩做媒,却不是为尤五娶怡情老二进门,是替七姑奶奶促成良缘。尤五嫂告诉他说,当他在裕记丝栈跟尤五密谈古应春时,七姑奶奶在外屋趁老张父女和陈世龙吃蟹吃得起劲时,悄悄在“听壁脚”,古应春的意思她已经知道了,表示非古应春不嫁。因为听出尤五似乎不赞成这头亲事,所以特为来跟嫂子谈。

听完经过,胡雪岩失笑了。笑自己误解了七姑奶奶的语气,上了自己的当,如果是跟人做一笔出入甚巨的生意,也是这样子胡思乱猜,自以为是,那就非大蚀其本不可。“小爷叔,”尤五嫂问道,“阿七怎么会认识那姓古的,好像是第一次见面,在哪里?”

这一问就不易回答了,尤其是对她。诚然如尤五所说的,在堂子里见的面,这话提起来难听。再问下去:她怎么跑到了那种地方去?那又要牵涉到怡情老二。尤五这样的人,在花街柳巷走走,尤五嫂自然不会干涉,但如说是怡情老二的恩客,在外面置了“小房子”,就难保尤五嫂会不吃醋。

于是他说:“在裕记丝栈。老古现在跟五哥、跟我,三个人合伙。这头亲事说起来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郎有意姐有情,哪还有啥话说?至于做媒的话,不但义不容辞,而且是所谓非我莫属。不过,五嫂,我们有这样一个想法,说出来你看,对不对!”“你的话没有错的,小爷叔,你说。”“我们杭州说媒人‘吃十三只半鸡’,意思是说要媒人一遍遍传话,事情极慢。别的亲事嫌慢,这头亲事嫌快,我看还是慢一点的好。”“我懂小爷叔的意思,是怕太快了,彼此都看不清楚,将来会懊悔?”“对了,就是这个意思。”“意思是好的。不过,你晓得的,我们家这位姑奶奶是急性子。”“这就要你劝她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还有一层,听七姐的意思,好像有点跟五哥怄气,你不大赞成,我偏要嫁他。婚姻大事,怄气就不对了。”

尤五嫂想了想,深深点头:“小爷叔,你的话不错的。我倒没有想到。”

胡雪岩探头望了一下,弄清楚七姑奶奶没有在“听壁脚”,才向尤五嫂说:“她性急,你不能依她,事情拖它一拖,等五哥回来大家好好商量。你就这样说好了,做媒要按规矩行事,你要先相一相亲。这一来就半个月拖过去了。”“我懂,我懂!我会想办法来拖。不过,我再问小爷叔一句话:那姓古的,人到底怎么样?”“你最好自己去看。”

胡雪岩这样回答,不像一个媒人的口吻,其实他确是有了悔意。七姑奶奶的性子太急,而且在怄气,尤五又有意见,隐隐然使他感觉到,这件事将来会有纠纷。一片热心顿时冷了下来。

就因为如此,他要躲着七姑奶奶,所以坚辞她送到嘉兴的好意。第二天上船沿运河下驶,总算一路顺利,风平浪静地进入浙江省境,从此到杭州,就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第三章 胡雪岩义兄接任海运局一把手,为军火押运开门路

终身大事

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胡雪岩又把全副精神放在正事上。船上无事正好算账,结出总账一看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不过短短半年工夫,自己经手的款项,已有五十万两银子之多,杭州、湖州、上海三处做生意,局面搞得确是很热闹,事情也十分顺手。但万一出了意外,牵一发动全身,自己倒下来不说,还要牵连许多人,第一个是王有龄,第二个是张胖子,第三个是郁四,第四个是尤五。

这样转上念头,便觉得河上秋风,吹到身上格外冷了。推开算盘,独对孤灯,思前想后,生出无限警惕。他告诉自己:不要自恃脑筋快、手腕活,毫无顾忌地把场面拉开来。一个人的精力到底有限,有个顾不到,就会出漏洞,而漏洞会很快地越扯越大,等到发觉,往往已不可收拾。

想到这里,自然而然生出两点觉悟,一是节省精力,不必去多管那些无谓的闹事;二是还要多寻帮手,刘庆生算是找对了,已可独当一面;陈世龙是块好材料,却未曾善加利用。于是他决定,趁这到杭州的一段旅程,将生意场中的各种“门槛”,好好教他一教,教会了就把上海这方面的事务都交给他。

但是没有让他“学生意”以前,先要为他安排亲事,那也就是连带了清了他自己跟阿珠之间的关系,从此心无牵挂,也是节省精力之道。于是盘算了好一会,想定了入手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开船,除了老张在船梢上帮同把舵以外,其余的人都没有什么事。他特意叫陈世龙进舱谈话,从一上船,阿珠便常在后舱,就是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大交谈。当然,陈世龙是常到后舱去找她的。胡雪岩料定他跟陈世龙在中舱谈什么,她一定会在后舱留心静听,所以他预备装作“言者无意”,其实是有心要说给她听。“世龙!”他说,“我现在的场面是撑起来了。不过饭是一个人吃不完的,要大家一起来动手。我现在问问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湖州,还是想在上海?”

陈世龙不知道他胸有成竹,有意如此发问,只当真的要他自己挑一处。上海虽然繁华,做事却无把握,在湖州是本乡本土,而且又厮守着阿珠,自然是湖州好。“我想先在湖州,把丝行弄好了再说。”“我晓得你要挑湖州,”胡雪岩背对后舱,不怕阿珠看见他的脸,所以向陈世龙使劲挤一挤眼睛,表示下面那句话别有用心,叫他留神,“你是舍不得阿珠!”

陈世龙也很聪明,做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表示默认。

一个如此说,一个如此承认,除非阿珠自己走出来明明白白说一句,不愿嫁陈世龙!那么,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在这一句话中交代清楚了。在后舱听壁脚的阿珠,十分气恼,心想:简直把一个人看成一包丝一样,凭你们一句话,就算交易过手了!世上哪有这样自说自话的事?

想归想,气归气,人还是坐在那里不动,屏声息气,细听外面,胡雪岩又在说了。“我的意思,丝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那里。”

听到这里,阿珠惊异不止,“丈人、丈母娘”是指谁?她自己这样在问。

细听下去,明明白白,陈世龙的丈人、丈母娘,不是自己父母是哪个?阿珠惊疑羞愤,外带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心里乱得如万马奔腾,自己克制了又克制,才能勉强听得清外面的话。“说起来,阿珠的娘的想法也不大对!她以为我帮了她家的忙,她就得把女儿许配给我,作为报答。其实桥归桥,路归路,我帮他们的忙,又不是在想他们的女儿。”

哼!假正经!阿珠不由得在心里骂,同时想起胡雪岩当初许多勾引的行径,脸上有些发烧,暗暗的又骂了句:不要脸!

再听下去,她比较舒服了。“讲句良心话,”胡雪岩说,“我喜欢不喜欢阿珠呢?当然喜欢的。不过,我不肯委屈阿珠。冰清玉洁,大家小姐不见得有她那样子的品貌!世龙,她嫁了你也是委屈的。”“我晓得。”陈世龙自惭地点一点头。“你晓得就好。”胡雪岩又说,“总要格外对她体贴。”

陈世龙依然是那句话:“我晓得。”

口口声声顺从着,倒像真的已把人家娶到手了似的。阿珠心里非常不服气,同时也有些奇怪,听口风好像他们早就瞒着自己,暗中做了“交易”,倒要仔仔细细先把事情弄清楚,然后再想报复的主意。

这回是陈世龙在说话:“胡先生,那么,你看我这件事该怎么办?赤手空拳,一点底子都没有。”“有我!”胡雪岩答得极其爽脆,“我今天一共有三头媒要做,一头已经成功了,还有一头要看看再说,再有就是你这头媒。老张那里我一说就成功,你丈母娘更不用说,最听我的话。阿珠最孝顺,只要跟两老说好了,不怕她不答应。”

原来如此,阿珠心想:拿我父母来压我,所以有这样子的把握,那也太目中无人了。于今之计,第一步先要在爹面前说好,不可轻易答应。到时候叫你干瞪眼!

刚想得好好地,立刻又是一愣,因为胡雪岩说破了她的心思,“不过,”他说,“阿珠的性子最傲,服软不服硬,也要防她一脚!就算父母之命,勉强依从,心里一千一万个不甘心,将来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好的。所以说到头来,两厢情愿最要紧。你总要记住我这句话,阿珠服软不服硬。处处依她,包你一辈子有福享。”

听到这几句话,阿珠心里又酸又甜,同时也觉得泄了气,什么劲道都拿不出来了。不过总还有些不甘,不甘于如此受人摆布,同时也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陈世龙。“我的打算是这样,看看年底办喜事来不来得及。如果来不及,就今年‘传红’,明年‘入赘’……”“入赘!”

陈世龙大声插嘴,光听声音,就知道他不愿,在后舱的阿珠不由得就把心悬了起来。“又不是要你改姓张,不过两家并作一家,也不是什么失面子的事!”“不改姓就可以。”“你不要得福不知!”胡雪岩故意这样说给阿珠听,“就算你想改姓,阿珠也许看你不上眼。”

陈世龙露着一嘴雪白的牙齿,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笑容正落在壁缝中向外张望的阿珠眼中,她的感觉是得意的舒服。“老婆虽好,吊在裙带上一步不离,也太没有出息了。”胡雪岩说,“湖州丝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尽可以照料得了。我希望你在上海帮我的忙,跟老古把洋文学学好,将来受用无穷。”“好啊!”陈世龙很兴奋地,“古先生的洋文,说得真是呱呱叫,我一定跟他学会了它!”“这才是!”胡雪岩用欣慰的声音说,“好在丝生意上有关联,常常要回湖州,有得你跟阿珠亲热的时候!”

要死!阿珠一下子绯红了脸,顿时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却又不敢弄出声响来,怕前面发觉她在偷听,于是蹑手蹑脚,掩到自己铺位上,手抚着一颗突突在跳的心,细细去想他们所说的那些话。

这一想想得忘掉辰光,直到老张在喊,她才警觉,朝窗外望了一下,太阳当头,已经中午了。“来吃饭!”老张问道,“阿珠,你在作啥?一直不见你的人?”“我睡着了!”她自己觉得这句话答得很好,睡着了便表示根本没有听见胡雪岩和陈世龙的话,见了面就容易装糊涂了。

她装人家也装,在饭桌上胡雪岩和陈世龙一如平时,倒是老张有许多话,因为这天下午船泊德清,就要分手。胡雪岩和陈世龙往南到杭州,老张带着女儿,原船往北回家,自然有些事要交代交代。

当天下午,很早就到了德清,船一泊定,胡雪岩邀老张上岸走走。阿珠立刻想到,他们是有关自己的话要谈,她上午躺在床上想心事,就已经盘算过,这件终身大事,不管怎么样,要自己回到湖州先告诉了娘,再作道理。如果她爹一答应,便毫无商量的余地。她不甘于随人摆布,因而打定主意,这一天要一直跟爹在一起,不容胡雪岩有开口的机会。

那么此刻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仍是跟着不放,胡雪岩总不见得当面锣,对面鼓,有自己在场,便好意思提做媒的话!

于是她接口喊道:“爹,我也去!”

胡雪岩自然不要她去。这容易得紧,想都不用想,便有了话:“阿珠,拜托你,替我把零碎东西收拾收拾,好不好?”“是啊!”老张老实,“要掉船了,各人的东西该归一归。你不要去!”

这一说,胡雪岩又有了话,“对的!”他喊道,“世龙,你也看一看,哪些东西该带到湖州送人的,跟阿珠交代清楚,不要弄错了!”

说完,他跟老张扬长上岸,有意把陈世龙留在船上,好跟阿珠细诉衷曲。

阿珠心里实在有些气不过,想想自己真像《西游记》里的孙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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