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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5 14: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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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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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奥黛特

我们都是奥黛特试读:

婉达·温尼伯

Wanda Winnipeg

劳斯莱斯车内,一色真皮。真皮的,有司机的制服和手套;真皮的,有塞满后备箱的各种旅行箱和手提袋;真皮的,有系带的凉鞋,预告着一条纤细玉腿即将伸出车门外;真皮的,还有婉达·温尼伯的猩红色套裙。

门童弯腰致意。

婉达·温尼伯径直进门,不看一眼任何人,也不看随身行李是否跟上。事情怎么可能是别的样子呢?

酒店前台,柜台后的服务生战战兢兢,捕捉不到她墨镜背后的神情,只好说着客套话:“欢迎,温尼伯夫人。您的下榻是我们皇家埃默罗德大酒店莫大的荣幸!我们将竭尽所能让您在这里住得满意。”

她接受这种毕恭毕敬的恭维就如接过一把别人找给她的硬币,并不搭理。服务生只管继续说下去,仿佛她也参与了谈话似的。“美容区从早上七点开放到晚上九点,健身区和游泳池的开放时间也一样。”

她皱了皱眉头,领班有些慌张,赶紧补充说:“当然,如果您有需求,我们可以根据您的时间作调整。”

酒店经理喘着粗气匆匆赶来,站到她身后:“温尼伯夫人,您下榻我们皇家埃默罗德大酒店是我们多么大的荣幸!我们将竭尽所能让您在这里住得满意。”

因为他的套话和下属如出一辙,婉达·温尼伯并未在他的员工面前掩饰讥讽的微笑,似乎在说:“你们老板也不怎么样啊,他的表现和你们半斤八两。”然后她转过身,伸手给他行吻手礼。酒店经理没有看出她的讥讽,一点都没有,因为她是这样优雅地回答:“但愿我确实不会失望:玛蒂尔德公主竭力向我推荐你们的酒店。”

酒店经理本能地收拢脚跟,做了个既像军人行礼又像探戈舞演员谢幕似的动作。他刚刚明白接待婉达·温尼伯,不仅是接待世界上最有钱的富婆之一,也是接待一位周旋于达官贵人中的女人。“您肯定认识罗伦佐·卡纳里吧?”

她做了个手势,介绍她的情人,那是一位留着似乎抹过发蜡的黑色长发的英俊男人。他点点头露出一丝笑容,恰到好处地扮演着女王丈夫的角色,需要表现得比女王更亲切些,为了让人明白他的地位在女王之下。

随后她转身朝套房走去,她很清楚人家会在她背后窃窃私语:“我一直以为她要更高一些……多漂亮的女人啊!而且比照片上还要年轻,是不是?”

一进套房,她就觉得这里应该还不错。不过听酒店经理卖力吹嘘时,她还是不信任地撇撇嘴。房间足够大,两间大理石浴室,到处是鲜花,还有高档电视机和细木镶嵌的家具,但她还是不满意,万一她想要在某一把躺椅上打电话时,还是乐见露台上有一部电话机。“当然了,夫人,您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立刻给您安装。”

她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永远不会去用那部电话,她用手机。她不过是想在他走之前吓唬吓唬他,好让他服务得更周到。皇家埃默罗德大酒店经理指天发誓赶紧解决问题,然后躬身关上门离开了。

终于可以独处了,婉达仰靠在沙发上,让罗伦佐和房间女服务员把衣服收拾到衣柜里。她知道她总能镇住别人,她对此乐此不疲。因为她总是保留自己的看法,所以人家尊敬她;因为她一开口总是高调表达令人不快的评判,所以人家怕她。她的每一次出现都会引起骚动,绝不仅仅源于她的财富、名气和无可挑剔的美貌,还在于她坚持把自己包裹在一片传奇之中。

那么,她是怎么做到的呢?在她看来,可以总结为两个要点:善于结婚和善于离婚。

婉达通过结婚,一步步攀登社会阶层。最近的一次——那也有十五年了——成就了今天的她。与美国亿万富翁唐纳德·温尼伯的婚姻让她一下子成名,全世界的杂志都刊登了他们结婚时的照片。接着她离婚时,照片又上了杂志封面,这场商业价值和媒体关注度都在近些年名列前茅的离婚事件使她成为地球上最富有的女人之一。

从此,她过着自在的食利者的生活:婉达·温尼伯雇用非常能干的人打理她的财产,如果他们不称职了,她会毫不手软地叫他们滚蛋。

罗伦佐进来了,用他温暖的嗓音轻言细语:“今天下午的安排是什么,婉达?”“我们可以先跳到游泳池游一会儿,然后在房间里休息,你看怎么样?”

罗伦佐立刻把她的话解读成婉达的两道命令:陪她游两公里,然后做爱。“行,这些计划我都非常喜欢。”

婉达亲切地朝他笑笑:罗伦佐别无选择,但他优雅地假装着愉快服从。

他一边走向浴室一边灵巧地扭动腰部,让她欣赏自己修长挺拔的身材和腰部的弧线。她怀着些许淫荡的快乐想象着自己即将用力搓揉他阳刚的臀部。

我就喜欢男人身上的这个部位,谁管得着!

内心独白时,婉达使用简单的句子,那种通俗的语句揭示了她的出身。幸亏这些句子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

罗伦佐穿着亚麻衬衫和紧身短裤走过来,准备陪她到浴池。婉达从没有过如此完美的伴侣:他不看其他任何女人,只同婉达的朋友们亲近,和她吃一样的东西,与她同时起床,始终保持着好脾气。不管他是真心喜欢这一切还是一切都不喜欢,他完成了他的角色。

盘点一番,他无可挑剔。当然了,我也不差。

这时,她在想的并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行为举止:如果说罗伦佐表现得像个专业的小白脸,她婉达也懂得如何对待一个小白脸。如果是几年前,面对罗伦佐的殷勤关切和无可指摘的态度,她可能会怀疑他是同性恋。今天对于罗伦佐到底是否喜欢男人,她并不太关心。只要在她有需求时,他能随时把她伺候好,这就够了,别无他求。她也不想知道,他是否像许多人那样,躲在洗手间用针筒注射什么东西,能让他在她面前永远生机勃勃……

我们女人是多么善于伪装……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容忍他们偶尔也耍点小花招?

婉达·温尼伯已经抵达一位野心勃勃的女人一生中的幸福时刻,玩世不恭也终于变成了智慧:把自己从精神上的苛求中解放出来,享受生活本来的样子,享受男人们本来的样子,不再愤慨。

她看了看日程表,核实了假期的安排。婉达最恨无所事事,因此她总是安排好一切:慈善晚会、参观豪宅、与朋友会面、滑水远足、按摩、餐厅开业、夜总会剪彩、化装舞会,剩下机动的时间不多了,购物和午睡的时间都取消了。她所有的随从(包括罗伦佐)人手一份日程表,以防止那些讨厌的家伙浑水摸鱼混进温尼伯女士出席的场合或聚会。

可以放心了,她闭上眼睛。一股金合欢的香气开始打搅她。她有些不安,挺直身子担心地看看周围。一场虚惊,她是在自己吓自己。这种花香让她想起自己的一部分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那时候她很穷,还不叫婉达。没人知道那些往事,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完全杜撰了自己的身世,设法让人相信她出生在俄罗斯的敖德萨附近。她会讲的五种语言中带有的口音(这让她沙哑的嗓音更迷人),让人愈加相信这份传说。

她站起来,摇摇头,驱赶那些记忆。永别了,那些模糊的记忆!婉达掌控一切,她的身体,她的行为,她的生意,她的性生活,她的过去。她要度过一段非常美妙的假期。再说了,她花钱就是为了这个。

这一周过得简直完美。

他们在“精致”的晚宴和“美味”的午餐间穿梭,还不忘那些“神圣”的晚会。等待这些腰缠万贯阔佬们的,都是些大同小异的话题,婉达和罗伦佐谈论起来时已经头头是道,仿佛他们在这海滩已度过了整个夏季似的。他们谈论特权夜总会的好处;谈论丁字裤的重新走红,“多么滑稽的想法,不过如果有人愿意穿,是不是……”;谈论那个通过哑剧动作,猜电影名字的“精彩”游戏,“如果你看见尼克,就是想让我们猜《乱世佳人》……”;谈论电动汽车,“亲爱的,开到沙滩上最合适了……”;谈论破产的阿里斯托特·巴豪布鲁斯,尤其是可怜的斯维汤森家失事的私人飞机,“单引擎,亲爱的,当我们坐得起私人喷气式飞机时,你会去坐单引擎飞机吗?”

最后一天,是去坐法里内利的游艇。“对了,他就是那个意大利凉鞋之王,那种细巧的、在脚踝上系两道带子的凉鞋,大家都知道他,这东西人们只认他家的。”游艇载着婉达和罗伦佐在地中海平静的水面上游弋。

女人们很快明白这次海上兜风的目的了:不管什么年纪,一律到前甲板上去裸露自己,展露自己完美的容貌,结实的乳房,修长的身材和光滑无皱的大腿。婉达胸有成竹地等着节目开场,显然知道自己比别人高出一筹。罗伦佐示范般地以情人的火辣目光包裹着她。很有趣,不是么?婉达听到一些恭维的话,这让她心情不错。这种状态,再加上普罗旺斯桃红葡萄酒的几分酒意,她领着一群开心的富翁,坐“佐迪亚克”游艇来到沙林海滩。

一张桌子在草编屏风的凉荫下为他们支起,那里坐落着一家餐馆。“你们要看看我的画吗,女士们先生们?我的工作室就在沙滩那头,等你们想去的时候,我带你们过去。”

当然没人搭理这个谦卑的声音,这声音是从一个凑近他们但又保持适当距离的老头嘴里发出的。大伙继续笑着,大声说话,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受挫,因此又重新开始:“你们要看看我的画吗,女士们先生们?我的工作室就在沙滩那头,等你们想去的时候,我带你们过去。”

这回,一阵不耐烦的静默说明大家注意到了这个讨厌的人。吉多·法里内利不满地朝餐馆老板看了一眼,老板马上领会,过去拽住老头的胳膊边呵斥边往外拉。

谈话继续进行,谁也没注意到婉达,她脸色发白。

她认出了他。

尽管岁月流逝,尽管容颜苍老——他现在有几岁了?八十?——在重新听到他的声音时,她颤抖了。

她想立刻摆脱这份回忆。她讨厌过去,尤其讨厌自己的过去,那贫穷的过去。自从她踏上此地之后,无时不回想起曾经常出入的沙林海滩,那片布满黑色岩石的被踩踏过无数遍的沙滩。那是很久之前,大家都已忘记的年代,她还不是婉达·温尼伯的年代。尽管她不愿意,回忆还是不可遏止地涌上心头,让她意外的是,这份回忆带给她的却是温暖的幸福感。

她转过身,悄悄注视着不远处的那个老头,餐馆老板给了他一杯茴香酒。他总是带着这种有点迷茫的神态,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般惊讶。

哦,那时他就不是很聪明,现在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可那时他是多么英俊啊!

她很惊讶自己居然脸红了。是的,她,婉达·温尼伯,一个以美元计数的亿万富婆,正感到某种热乎乎的东西在刺灼她的喉咙和脸颊,一如她十五岁时那样……

她有些慌张,生怕同桌的人看出她的不安,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在桃红酒的浇灌下,谈话愈发热烈。

她带着微笑,选择不加入他们的谈话,她没有动,在墨镜的保护下,陷入回忆中。

那时她十五岁。根据她公开的身世,这个年纪的她应该是在罗马尼亚的某个卷烟厂工作。奇怪的是,没人想过要核实一下这个细节,这个细节很罗曼蒂克地把她变成了某个走出贫困之境的卡门。而实际上,几个月来她就生活在离此地、离福雷瑞斯不远的地方,被安置在一个收留问题少年的机构里,那里的孩子大部分是孤儿。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生母那时还活着。不过鉴于其生母反复发作的毒瘾,医生更愿意将她同她女儿分开,让她去戒毒。

婉达那时不叫婉达,叫马嘉丽,一个她讨厌的愚蠢名字,肯定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带着爱意叫过这名字的缘故。那时她就想给自己取个不同的名字。那几年她叫什么来着?温迪?对,温迪,就像电影《彼得·潘》中的女主角那样。一条通向婉达的路,已经……

她像拒绝自己的名字一样拒绝自己的家庭,这两样东西对她来说是一种错误。很小的时候,她就感觉自己投错了胎,人家肯定在产房里把她抱错了:她感觉自己生来就是为了走向财富和成功的,而人家却把她流放到国道边兔子笼般的家,交到一个贫穷、吸毒、邋遢和冷漠的女人手里。那种因感命运不公而形成的愤怒构成了她的性格,她在以后岁月的所有经历就是为了报复,为了纠正这种错误:为了她出生时遭遇的不公,别人得加倍补偿她。

婉达明白,她必须独自应对。虽然她还没有很确切地想象过她的未来,但她知道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文凭上,她在这方面的运气已经被那些混乱无序的学习葬送了。而且自从她在商店里小偷小摸被送到教养所后,所遇到的老师更多关心他们的权威而不是关心教学内容。那些专业教员必须先驯服学生然后才教授知识。所以婉达认识到,唯有通过男人,她才能摆脱困境。她让男人感兴趣,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他们的感兴趣让她感到高兴。

只要一有机会,她就骑自行车从学校逃出来到海滩上。她开朗、好奇、渴望与人结识。她甚至让人家相信她和母亲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因为她很漂亮,人家信了她,把她当作是本地女孩子。

她渴望能和一个男人睡觉,就如其他同龄女孩渴望成功通过一次复杂的考试。用她的话来说,这是一张终结她痛苦青春期的文凭,让她可以走向真正的生活。但是她希望是同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进行这次体验,而不是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男生。那时候她已经野心勃勃,很怀疑一个十五岁的拖鼻涕小男孩能教给她什么东西。

她一丝不苟地研究了男性市场,后来她的一生都如此。那时候,在方圆五公里的区域内,有一个人浮出了水面:塞萨里奥。

婉达已经收集了那些选他做过情人的女人的悄悄话。塞萨里奥不但有古铜色的皮肤,运动员般的体魄和修长身材,在沙滩上晃来晃去的无可挑剔的身姿(尤其当他穿短裤时就更加诱人),而且他还喜欢女人,做爱时把她们搞得欲仙欲死。“他什么都给你做,小姑娘,都做,仿佛你就是个女王!他到处吻你,到处舔你,咬你的耳朵、屁股,甚至你的脚趾头。他让你快活得浑身发抖,他能做好几个小时。他……听着,温迪,如此喜欢女人的男人,很显然,没别人,只有他。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不愿有所羁绊。这人骨子里就是个单身汉,我们中没有任何人能把他拴住。不过你看,这样一来我们也好办,我们都可以试试运气,甚至时不时地再续前缘,即使我们已经结婚了……哦,塞萨里奥……”

婉达观察着塞萨里奥,仿佛她必须选择一所大学。

她喜欢他。不仅是因为其他女人吹捧过他,而是他真的也让她喜欢……他的皮肤光滑细腻,就像化开的焦糖……金色泛绿的瞳孔,围着一圈珍珠般亮白的眼白……他淡黄的汗毛在逆光下闪着金色,如同身上笼上了一层闪亮光晕……他的身材修长匀称,尤其是他的臀部,紧收、有弹性、多肉、撩人。从背后凝视塞萨里奥,婉达第一次意识到她被男人的屁股所吸引,就如男人被女人的胸脯所吸引:一种欲念从她双腿间升腾,让她浑身发热。当塞萨里奥的臀部从她眼前晃过时,她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一下,按压一下,爱抚一下。

可惜塞萨里奥不怎么关注她。

婉达陪他到他船边,同他开玩笑,邀请他喝杯饮料或来个冰激凌,玩个游戏……他总要花上几秒钟才回答她,礼貌中带点不悦:“你很可爱,温迪,但我不需要你。”

婉达很恼火:也许他确实不需要她,但她需要他!他越是抗拒,就越是刺激着她对他的欲望:一定是要同他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她要这个贫穷但最英俊的男人来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女人。以后有的是机会同那些有钱但是难看的男人睡觉。

有一天晚上,她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充满火一样的热情,忠贞不渝和满怀期待。重念一遍时,她自己都被深深感动,毫不怀疑她能成功。他怎能拒绝如此的爱情炮弹?

等他收到信,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脸严肃,用一种冷冰冰的语调请她到栈桥上一起走走。他们面朝大海坐下来,脚伸到水里。“温迪,你给我写这样一封信真是非常可爱,我感到很荣幸。你看上去是个好姑娘,非常热情……”“你不喜欢我?你觉得我很难看,肯定是这样!”

他大笑起来:“看看这头小老虎,一副准备吃人的样子!不,你非常漂亮,甚至太漂亮了,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是个混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才十五岁,虽然看不出来,这倒是真的。但我知道你只有十五岁,你应该再等等……”“如果我不想等呢……”“如果你不想等,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和谁就和谁,但我劝你还是再等一等。你不能随随便便就做爱,也不能随便逮住谁就做。”“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选择了你!”

惊讶于年轻姑娘的率真大胆,塞萨里奥对她另眼相看起来。“我很感动,温迪。你要知道如果你是个成年人,我会对你说‘好的,我要你’,我发誓。我肯定立刻就这么说了。甚至都不用你开口,是我追在你身后。但你毕竟还没有成年……”

婉达哭成泪人,身体因伤心而颤抖不止。塞萨里奥试着用拘谨的动作安慰她,但当她想靠在他身上时,他又警惕地推开她。

几天后婉达回到海滩上,被他前几天的解释所鼓舞:他对她有兴趣的,她一定要得到他!

她考虑了一下目前的情形,决定先取得他的信任。

她摆出一副乖巧小女孩的模样,停止讨好他或骚扰他。她重新开始研究他,这回从琢磨他的心理着手。

三十八岁的塞萨里奥,在普罗旺斯一带是被人称作“游手好闲族”的那类人:一个英俊男人却分文不名,靠打点鱼过日子,只想着享受太阳、海水和女人,不考虑自己的将来。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塞萨里奥有一样爱好:画画。在他位于公路和大海之间的小木屋里,堆放了几十幅画在木板上的油画(他没钱买画布),老掉牙的画刷和一管管颜料。尽管没人会这么认为,但在塞萨里奥自己眼里,他就是画家。如果说他没有结婚,没有建立一个家庭,只是一个接一个换女伴,那是出于一种自我牺牲,是为了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艺术家使命中去,而不是出于猎艳——尽管所有人都那么认为。

遗憾的是,只要随便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收获的结果值不上所花费的心血:塞萨里奥只是炮制了一幅幅粗劣的画,既缺乏想象力也没有色彩感觉,没有画家该有的线条。尽管他费时无数,但几乎没什么进步,因为他沉迷画画却完全缺乏判断力:他把自己的优点当缺点,把缺点当优点。他将他的笨拙上升为一种风格;他又摒弃他在空间布局上自然体现出的平衡感,借口这样太过“保守死板”。

谁也没有把塞萨里奥的创作当回事,画廊不感兴趣,收藏家不感兴趣,海滩上的人也不感兴趣,更不要说他的情妇们了。但他认为这份漠视正好说明了他的天才,他要继续自己的道路直到被认可,也许要到死了之后。

婉达明白这一点,决定利用它。以后她一直保留着这种吸引男人的技巧,当恭维手段被用得恰到好处时,几乎无往而不胜。对于塞萨里奥,不应该恭维他的容貌,他自嘲自己的英俊,因为他很清楚这一点,并很好加以利用。对他,应该着眼他的艺术。

在啃完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几本书(艺术史、绘画百科全书、画家生平),在充分武装好自己后,她又来找他聊天。很快,她说出他心里偷偷所想:他是一个背运的艺术家,类似梵高那般,遭遇同时代人的讥讽和嘲笑,但会在日后获得辉煌。而在这个等待过程中,他一分钟都不该怀疑自己的天才。婉达总是在他乱涂乱画时陪伴他,对那些乱七八糟的色块和乱涂乱画的谵妄艺术,婉达俨然像个专家。

与婉达的相遇让塞萨里奥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已经离不开她了,她体现了他以前不敢奢望的东西:红颜知己、代言人、缪斯女神。每天,他越来越需要她;每天,他忘记了她的年龄。

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坠入了情网。婉达比他先意识到这一点,她开始穿惹火性感的衣服。

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不碰她已经开始让他痛苦。因为他是个正直的男人,出于诚实他克制自己的欲望,尽管他的身体和灵魂都渴望亲吻婉达。

所以,她可以赐给他这份恩惠了。

有三天时间她忍着没来,那是为了让他担心和想念她。第四天晚上,夜里很晚了,她泪眼婆娑地出现在他的小木屋。“太可怕了,塞萨里奥,我太不幸了!我真不想活了。”“发生了什么事?”“我母亲宣布说我们要搬去巴黎住,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

接下来的事不出她所料:塞萨里奥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她还是不能阻止悲伤,他也不能。他劝她喝几口酒定定神。几杯酒下肚后,在流了很多眼泪,在一起耳鬓厮磨了很多后,他实在不能控制自己,他们终于做爱了。

婉达喜欢极了这个夜晚的每分每秒。当地女孩说得一点都没错:塞萨里奥崇拜女人的身体。当他把她抱到床上时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位祭台上的女神,接受他献出的祭礼直到第二天早晨。

当然了,凌晨时她逃回去,晚上又来,仍然是惊慌失措,绝望无助的样子。在这几星期中,手足无措的塞萨里奥,极力想去安慰这个他爱着但又必须保持一定距离的少女,然后在许许多多的拥抱爱抚,在泪眼婆娑地亲吻眼睛亲吻嘴唇之后,最后他总是因为自己狂热地去爱这个少女,失去道德底线而感到慌乱不安。

当她感觉对于男人和女人的床笫之欢积累了百科全书般的知识后(因为他也教会了她怎样取悦男人),她消失了。

回到学校后,她不再给出音讯,又在其他几个男人身上完善了一下欢愉的技巧。之后她很高兴地得知她母亲死于一次吸毒过量。

自由了,她飞到巴黎,沉溺在夜生活中,并依靠男人的性器官,开始往上流社会的攀爬。“我们坐船出海还是在沙滩租几个垫子?婉达……婉达!你在听我说话吗?我们坐船出去还是躺在沙滩的垫子上?”

婉达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因她的走神而困惑的罗伦佐,朗声道:“我们去看看那个当地画家的画怎么样?”“不会吧,那肯定很恐怖。”吉多·法里内利反对道。“为什么不呢?也许会非常有趣!”罗伦佐接口。他不会放弃任何向婉达献媚的机会。

于是那群百万富翁认定这会是一次有趣的出游,他们跟着婉达,看她向塞萨里奥搭话道:“是您建议我们参观您的工作室?”“是的,夫人。”“那我们可不可以利用现在的时间?”

老塞萨里奥过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他已经习惯于被呵斥被粗暴地对待,所以他很惊讶有人这么礼貌地对他说话。

在餐馆老板抓住老头的胳膊告诉他谁是有名的婉达·温尼伯以及他有多么荣幸时,婉达看到了时间对这个曾经海滩上最英俊的男人的蹂躏。他头发稀疏灰白,现在为自己年复一年吸收了太多的日光而受苦。阳光磨损了他紧致的皮肤,把它们变成一片布满斑点、肘部和膝盖生着小脂肪粒的松弛皮囊。他的身体佝偻变粗了,没有了线条,找不到从前那个风光运动员般身材的人的任何影子。只有他的瞳孔仍保留着很少见的牡蛎般的绿色,不同的是它们不再闪闪发亮。

而婉达没有多少改变,她也不担心他会认出自己。头发染成金色,加上墨镜的保护,她低沉的嗓音和俄罗斯口音,尤其是她巨大的财富,她可以挫败任何认出她的企图。

她第一个走进小木屋,立即赞叹道:“太棒了!”

她用一分钟时间快速影响了那群人:他们来不及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那些拙劣的画,他们将通过她的眼睛来看。她似乎被每一幅画所征服,不断惊讶和赞叹。有半小时的时间,那个不苟言笑的婉达变得兴奋、健谈、充满热情。人家很少看到她这样,罗伦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最为目瞪口呆的莫过于塞萨里奥,惶恐地说不出一句话。他自问眼前的一幕是不是真的发生。他原本等着冷酷的嘲笑或挖苦,以确认人家只不过是耍耍他。

现在的赞叹来自那些阔佬,婉达的赞美仿佛具有传染性。“真的,这很特别……”“这看上去有些笨拙,但却是精心构思过的。”“杜阿尼耶·卢梭,梵高或罗丹带给他们同时代人的就是这种感觉,”婉达证实道,“现在别浪费这位先生的时间了。多少?”“什么?”“这幅画多少钱?我渴望把它挂在我纽约的公寓里,确切地说挂在我卧床对面的那堵墙上,多少钱?”“我不知道……一百?”

报出这个数目后,塞萨里奥立刻后悔了:他要得太多了,他的希望很快要破灭了。

一百美元对婉达来说,就是明天塞给旅馆门童的一张小费,而对他来说,可以拿来还颜料店老板的账。“十万美元?”婉达接口道,“我感觉还算公道,我买了。”

塞萨里奥耳朵嗡嗡作响,差一点晕倒,他自问是否听错了。“这一幅呢,您给我同样的价格吗?它会提升我在马贝拉的那堵白墙的品位……哦,求您了……”

他机械地点点头。

那个爱虚荣的吉多·法里内利知道婉达一向以富有投资天赋著称,他担心错过了投资的好机会,看中了另一幅画。当他想讨价还价的时候,婉达阻止了他:“亲爱的吉多,行了,当我们面对这样的天赋时,不能斤斤计较。拥有金钱是件很容易也很庸俗的事情,而拥有一份天赋……这天赋……”

她转向塞萨里奥:“这就是命运!一种责任!一种使命。一生的困苦都值得。”

因为时间到了,她放下支票,说好她的司机今天晚上会来取画,然后留下塞萨里奥,目瞪口呆,嘴角露着白沫。他一生梦想的场景终于发生了,现在却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他仅仅是坚持住没有昏过去。他想哭,他非常想拉住这位漂亮的女人,告诉她,在没有任何人关注和认可的情况下,走过这八十年,是多么艰难啊。他想对她承认多少个夜晚他一个人泪流满面,对自己说也许说到底他真的就是个可怜虫。多亏了她,他洗刷了自己的贫穷、怀疑,他终于可以相信他的勇气并非毫无用处,他的执著没有付之东流。

她向他伸过手去:“太棒了,先生,我非常自豪能够认识您。”

这是个美丽的雨天

C’est un beau jour de pluie

天色阴沉,她看着雨丝飘落在朗德省的森林里。“多么倒霉的天气!”“你错了,亲爱的。”“什么?你伸出头来看看,你看天就像漏了一样!”“正因为如此。”

他在露台上跨前一步,凑近露台边缘雨丝下的花园,鼓胀起鼻翼,竖起耳朵,扬起头来美美地感受拂面而来的湿润。他半闭眼睛朝水银般的天空使劲吸口气喃喃道:“这是个美丽的雨天。”

他看上去是真诚的。

这一天,她确定了两件事:他深深刺激了她;还有,如果她能够,她将永远不离开他。

埃莱娜不记得她有过什么满意的时候。从小,她的举止就令父母头疼:她不停地整理房间,衣服只要有一丁点儿污渍就要更换,辫子一定要编到两边完全对称了才罢休;人家带她去看芭蕾舞《天鹅湖》时,她讨厌得发抖,因为只有她注意到舞蹈演员的列队不整齐,芭蕾舞演员的短裙不是同时落下,每次总有一名女演员(从来不是同一个!)破坏了整齐性;在学校里,她非常小心照看自己的东西,如果某个笨手笨脚的同学还她一本折了边角的书,都会让她眼泪汪汪。在她内心深处,那就是扯掉了她对于人的一层脆弱的信任。少女时代,她就得出结论,造物主也并不比人类好多少,因为她发现自己两个乳房的形状(用通常的目光看是很迷人的)并不完全相同;发现她的一只脚穿三十八码而另一只穿三十八点五码;发现尽管她很努力,身高还是没能超过一米七一(一米七一,这算是什么数字?)。成年后,她漫不经心地学习法律,更多是为了寻找结婚对象而流连于校园的长椅。

很少有女孩子像埃莱娜那样积累了如此多的艳遇。那些情人收集记录可以与她相媲美的女人,要么是出于对性的贪婪,要么是出于情绪不稳定,而埃莱娜的收集则完全出于完美主义。每个新男友一开始都让她觉得,这一个,终于找对了。在相遇的好奇中,在初始接触的魅力中,终于有个人能给她带来梦寐以求的理想品格。但几天或者几夜后,幻觉消失,他对她呈现出了本来的面目。于是,她用与吸引他时同样的坚决,将他抛弃。

埃莱娜苛求两种对立的东西同时存在:理想主义和理性清晰。这让她痛苦不已。

以每周换一位白马王子的节奏,到最后她厌恶自己也厌恶男人。十年间,那个充满热情和天真的女孩,变成一个三十来岁玩世不恭看破一切的女人。幸运的是她的外貌没有带上任何上述痕迹,她的金发让她光彩照人,她的运动活力也被视为一种活泼,她光洁的皮肤仍保留着天鹅绒般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去亲吻。

当安托万在一次律师调停会上看见她时,一下子就爱上了她。她容忍他对自己的热烈追求,因为她对他无所谓。他三十五岁,不俊也不丑,友善,浅褐色的皮肤、头发和眼睛。只有他的身材比较引人注目,几乎两米高。他似乎很为自己超出同时代人的身高而歉疚,所以总是面带笑容,微缩起肩膀。人家一致认为他的脑袋装备精良,但没什么智商能让埃莱娜大惊小怪,因为她认为自己也不缺乏这些。用潮水般的电话、诙谐信件、花束和有趣晚会的邀请,他的追求显得风趣、专一、活泼,以致埃莱娜允许他以为自己吸引了她。一小部分原因是她也有些无所事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以前的一大堆男友中,还从未逮到过如此高大的家伙。

他们一起上床了。这件事带给安托万的幸福感和埃莱娜从中感受到的愉悦其实没什么关系,但她还是容忍继续下去。

他们之间的关系维持几个月了。

听上去,他深深坠入了情网。只要他带她去餐馆,就忍不住沉浸到对未来的遐想中:这个全巴黎都很抢手的律师,希望她能成为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而埃莱娜却微笑不语。出于尊重或出于害怕,他不敢逼她回答。她到底怎么想的呢?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诚然,这一段关系较之往常已经更持久,但她不想承认也不想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她觉得他——怎么说呢——“令人愉快”,对,她不想选择分量更重或更热烈的词汇来定义她眼下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留下他,不马上分手。因为她很快也会把他推开的,现在为什么要着急呢?

为了让自己放心,她历数了安托万的缺点。相貌上,他的削瘦是假象,脱下衣服后,他长长的身体上有一个孕妇般隆起的小腹,而且毫无疑问,以后会越来越大;性生活上,他让这件事延长时间而不是多次进行;智力上,尽管他的文凭和职业生涯已证明了其出色性,但他外语讲得比她逊色得多;精神上,他显得自信,又质朴得有点天真……

然而这些瑕疵没一样能构成立即和他断交的理由,这些不完美反而让埃莱娜有些感动。他生殖器和肚脐之间的那块小小脂肪垫,倒像是他庞大男性骨骼上让人心安的一片绿洲,她喜欢把头枕在上面。从此,慢慢享受愉悦,然后来一场香甜的睡眠,比起同某个种马般的家伙不太默契地折腾一夜,用短暂的快感把睡眠切割得断断续续,她觉得现在这样更适合自己。他尝试使用外语时的小心翼翼与他使用母语时的绝对完美倒是十分相称。至于他的天真单纯,她先搁置一边。在社会上,埃莱娜首先发现的是人们的平庸,他们的狭隘、卑怯、嫉妒、没有安全感和懦弱。很可能因为她自身就具有这些特质,所以她能从别人身上强烈地认出它们来。而安托万对人有一种高贵的关切,赋予人有价值的理想的动机,仿佛他从来没有揭开过哪个灵魂的盖子,去看看里面有多么臭气熏天和蠢蠢欲动。

因为她总是推诿同双方父母的见面,他们的周六和周日基本是在城里消磨:电影、戏剧、餐馆,或在书店和各种展览中度过。

五月份,连续四天的假期让他们动了出行的念头:安托万邀请她去朗德省的一家别墅式旅馆,旅馆就靠着一片松树林和白色沙滩。早已厌倦了自己家没完没了在地中海的度假,埃莱娜很高兴可以去看看真正的大洋,去看看那里的滔天海浪,欣赏身手矫健的冲浪手。她甚至还想过要到裸体主义沙滩上把自己晒成古铜色……

遗憾的是刚吃过早饭,预报的暴风雨就开始了。“这是个美丽的雨天。”他靠在面向院子的栏杆上这么说道。

而她却感觉像被突然关在了雨帘后面的监狱里,不得不要捱过好几个小时的无聊。但他却用与等待阳光灿烂的一天同样的心情来对待这样一天。“这是个美丽的雨天。”

她问他一个下雨天到底有什么美丽可言,他给她列举了天空、树木或屋顶会出现的细微颜色变化,如果他们马上去散步的话;给她列举大西洋会呈现给他们的狂野,散步路上让他们紧紧相偎的撑开的雨伞;给她列举享受躲进某个地方喝一杯热茶在火上烤干湿衣服的乐趣;忧郁可以慢慢流走,可以有机会做爱好几次,有时间在床上在被子底下讲述他们的生活,就像在狂暴大自然中躲在帐篷里的两个孩子……

她听他说着。他所体会的那种幸福对她有些抽象,她不能感受到。但一种抽象的幸福总好过没有,她决定信他一回。

这一天她试着走进安托万的视角。

在附近村庄散步时,她强迫自己与他关注同样的细节,关注那些古老石墙而不是残破的檐槽;关注石阶路的魅力而不是它的不舒适;关注橱窗的稚拙风格而不是它的可笑之处。当然面对制陶工的工作(在到处可以找到塑料生菜盆的二十一世纪,还去搓揉一团泥巴),她还是无法入迷;也无法被柳条筐的编制(这让她想起中学时代不堪回首的手工课上,老师要求他们在父亲节或母亲节所做的平庸礼物)所倾倒。她吃惊地发现安托万对古董店也安之若素,他估量着那些古董的价值,而她却想到了死亡。

暴雨间歇时的风还没来得及把沙滩吹干,他们散步时她一脚陷入像正在凝固的水泥般沉重的沙堆里,她不由咒骂道:“下雨天的海,见鬼去吧!”“那你到底喜欢什么呢?大海还是太阳?水在这儿,地平线在这儿,浩瀚无边也在这儿!”

她承认以前很少关注大海和海岸线,她更关注享受阳光。“你的视角很贫乏,把风景只局限于阳光。”

她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她也不是没有气恼,但她慢慢感觉到这世界在他的怀抱里,对他要比对她丰富得多,因为他总是会去寻找一些惊喜的机会,而且他真的找到了。

午餐时分,他们在一家乡村餐馆坐下。餐馆虽然高档,走的却是民俗风格。“你没感觉不舒服吗?”“什么?”“这个餐馆,这些家具、餐具、装修,太不真实了,这种装修就是对付你这样的游客,你这样的上钩者。虽说是高档旅游,但总归是旅游业!”“可这个地方是真实的,这里的菜肴也是真实的,而我真实地想和你在一起。”他的诚恳让她无话可说,但她还是坚持道:“这样说来,这里就没什么让你不舒服的地方?”

他悄悄向周围环视了一圈:“我觉得这里气氛令人愉快,那些人很可爱。”“那些人很恐怖!”“你说什么呀,他们都很正常。”“看,那个女招待,她简直可怕。”“得了,她二十岁。她……”“不,你看她有点斗鸡眼,小眼睛,眼距太小。”“哦,那又怎样?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觉得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看上去对自己的魅力很自信。”“幸亏这样,否则她早该自杀了。再看这一个,伺酒师,他一侧缺了颗牙齿。你没注意到他和我们说话时我都没法看着他?”“行了,埃莱娜。你不会因为一个人缺了颗牙齿,就不许自己同他说话吧?”“是这样。”“得了,他不会因此低人一等而不值得你尊重。你在逗我,人性不会取决于一口完整无缺的牙齿吧。”

当他把她的这些挑剔上升到适才的理论性断言,她感觉自己再坚持就显得有些粗鲁了。“还有什么?”他问道。“比如,邻桌的那几个人。”“他们怎么了?”“他们很老了。”“这是一个缺点吗?”“你想我也变成这个样子吗?皮肤松弛,小肚子鼓起,乳房下垂?”“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在你老的时候仍然爱你。”“别胡说八道了,看那个小姑娘,那边。”“什么,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又怎么啦?”“她看上去像个泼妇,没有头颈。你看,当人家见到她父母时,应该要抗议这一点……”“什么,她父母?”“那父亲肯定戴着假发,母亲有甲状腺肿。”

他大笑起来,他不相信她真这么想。他认为她抓住这些细节只是为了丰富一下某个好玩的滑稽小段子,但埃莱娜确实为这些看在眼里的事情感到不舒服。

当一个十八岁头发飘逸的男孩给他们端来咖啡的时候,安托万凑近她:“那么他呢?这可是个帅哥,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可指责他的地方。”“你没看到吗?他皮肤油腻,鼻子上有黑头粉刺,毛孔粗大扩张!”“但我想这一带的女孩肯定会追在他屁股后面。”“而且他看上去只是个‘表面干净’的人,注意了,卫生状况可疑!脚趾有甲沟炎。对他,你可以放心,脱衣服时说不定还有什么意外发现呢。”“这你就胡说八道了,我明明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这就对了,很不妙的信号!干净的男孩是不会浸泡在香水里的。”

她差一点想加上一句:“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她咽下了这句暗示她曾经有过诸多男人的话。不管怎样,她吃不准安托万知道多少她的过去。运气还算不错,他来自另一所大学。

她刚闭上嘴他就大笑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感觉自己如同在一根悬空的钢丝上行走,稍不小心就会掉入烦恼的深渊。好几次她已经看到了烦恼的深度,他抓住了她,命令她跳起来跟上自己。她强忍着这份眩晕,这种想要坠落的冲动。她因此紧紧抓住安托万这种百折不挠的乐观主义,总是面带微笑给她描述他感受到的世界,她依赖他这种充满阳光的信心。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别墅,做了很长时间的爱,他竭尽全力使她满足,击退了她的不愉快。她对那些令她恼火的细节闭上眼睛,全身心投入到做爱中去。

黄昏时,她终于筋疲力尽,而他根本没意识到她这一天内心所进行的艰难斗争。

室外狂风像要折断桅杆一样吹过松树林。

晚上,照着烛光,在好几百年的油漆横梁天花板下,他们喝着一种很上头的葡萄酒,名字听上去就让人满口生香。他问她道:“冒着成为全世界最不幸男人的风险,我要你回答我:愿不愿意做我一辈子的妻子?”

她几乎要崩溃了。“不幸,你?你不可能感到不幸,你对什么事都觉得很好。”“我向你发誓,如果你的回答是不愿意,我会非常痛苦。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只有你,才有权让我感到幸福或者不幸。”

一般说来,这些话稀松平常,是求婚时都会说的套话……但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来自这个充满活力、两米高、九十公斤重且随时都快乐着的身躯,还是让她感到很受用。

她想幸福是不是具有传染性……她爱安托万吗?不。他让她感觉有价值,让她感觉有趣,但也用他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让她感到不自在。说到底,当他表现得和自己不同时,她怀疑自己不能忍受他。嫁不嫁给自己亲密的敌人?肯定不。但同时,她这样一个起床就情绪糟糕,感觉一切很丑很不完美、很没意思的人,她到底需要什么呢?她需要她的对立面。而她的对立面,毋庸置疑就是他,安托万。如果说她不爱安托万,但显然她需要安托万,或者需要某个像安托万那样的人。她认识其他类似的人吗?当然,肯定。现在她还想不起来,但她可以等待,认真地等待。等多久?别人也会像他那么耐心吗?而她有足够的耐心再等下去吗?再说了,到底要等待什么呢?她对男人无所谓,她对结婚也不那么看重,也不想下蛋一样生孩子然后再把他们养大。再说了,明天天气也不会好转,烦恼会更加难以摆脱。

因为所有这些原因,她迅速回答道:“好的。”

回到巴黎后他们宣布订婚和随后的婚礼。埃莱娜身边的人带着赞赏感叹道:“你变化多大啊!”

开始的时候埃莱娜不回答。然后为了试探他们到底能走多远,她顺势接一句,鼓励他们继续说下去:“哦,是吗?你这么认为?真的吗?”

他们掉入她的陷阱继续滔滔不绝:“我们怎么也不敢相信有个男人能让你安静下来。以前没什么人能入你法眼,没什么东西让你觉得足够好。即使对你自己,你也毫不怜悯。我们一直以为,男人、女人、猫狗、金鱼,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你有几分钟以上的兴趣。”“安托万做到了。”“他的诀窍是什么?”“我不告诉你们。”“也许是这个,爱情!所以说永远都不要气馁。”

她没有争辩。

实际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变。她只是保持沉默,没别的。在她的意识里,生活看上去依旧丑陋、愚昧、不完美,令人失望、慌乱、不满足。但这些评判已经不再冲口而出。

安托万带给她什么?一副嘴套。她不再经常露出獠牙,她克制她的想法。

她知道她仍然很难正面看待一件事物。她继续从一张脸、一张桌子、一间房子、一场演出等地方,看出不可原谅的缺陷,阻止她去欣赏这些事物。她的想象力继续让她去重塑某些面孔;去改变某些妆容;去纠正台布、餐巾、餐具的摆放位置;降低某个隔断的高度,提高另一个的高度;拆掉一些家具,扯掉一些窗帘;替换掉第一个出场的年轻女人;打断第二个动作;剪去某部电影的结尾。当她重新碰到某些人,她仍然像以前一样看到他们的愚蠢和软弱,但她不再说出她的失望。

他们结婚一年后,用她的话来说“是她一生中最美的一天”,她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个孩子,当人家递给她的时候,她感到孩子又丑又软。而安托万把这孩子叫做“马克西姆”和“小亲亲”,她强迫自己模仿他。从那以后,这个让人难以忍受的随便撒尿和爱吵闹的小肉团,先是搅乱了她的五脏六腑,在随后的几年中却成了她注意力的焦点。接着到来的是小“布勒尼斯”,一开始她也是讨厌她怪异的头发,但后来她又遵循了同样的行为方式,变成一个模范母亲。

埃莱娜很难忍受自己,以致她决定隐藏自己的看法,在任何场合都以安托万的目光来看待事物。她只生活在表面,内心深处却关押着一个继续蔑视、批评、对一切横加指责的女人,在拍打着牢狱的门,在气窗里无望地大喊大叫。为了保证能演好幸福戏码,她干脆变身为自己监狱的看守。

安托万总是以一种溢满的爱意凝视她,在抚摸她的臀部或亲吻她脖子时喃喃低语:“我一生的女人。”“他一生的女人?说到底也不是件了不起的事。”那个囚犯在心里说道。“已经不容易了。”那看守回答道。

所以,这并不是真正的幸福,只是表象而已。是一份通过代理的幸福,是受到影响而来的幸福。“一种幻觉而已。”囚犯说。“闭嘴。”看守说。

所以当人家通知她安托万刚刚在一条小路上倒下时,埃莱娜尖叫起来。

她拼命奔跑穿过花园,只是为了否认人家刚刚告诉她的消息。不,安托万没有死。安托万不可能在阳光下倒下。不,安托万尽管心脏不太好,但不可能就这样突然停止生命。动脉瘤破裂?太可笑了……没什么能把这么一个高大的身躯撂倒。四十五岁,这不是死去的年龄。一群愚蠢的人!骗子!

然而,当她扑向地面时,她很快就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安托万了,而是一具卧在喷泉边的尸体,是另一个人,是一具由皮肉和骨头撑起的躯壳,只是很像安托万而已。她再也感受不到他所散发的活力,那个发电中心,她是多么需要在那里充电获取能量啊。可面前的是一个苍白冰凉的替身。

她哭泣,缩成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拼命握住安托万已经冰凉的手,这双手曾经给过她那么多。医生和护士不得不强行把这对夫妻分开。“我们理解,夫人。相信我们,我们能理解。”

不,他们什么也不理解。如果不是安托万的存在,她既感觉不到自己是妻子,也感觉不到自己是母亲。她怎么可以做寡妇呢?失去了他的寡妇?如果他消失了,她该如何自处呢?

下葬时,她全然不顾礼节,那种惨烈的悲痛让在场的人吓坏了。在挖好的坑边,在人家把棺木放下去之前,她躺在棺盖上紧紧抓住棺木。在她父母的坚决要求,以及她十五岁和十六岁的两个孩子的坚持下,她总算放开了手。灵柩被埋到了坑里。

埃莱娜从此把自己囚禁在沉默中。

她身边的人把这种状态称为抑郁,实际上远比这严重。她监视着体内的两个隐身者,任何一个都不再有说话的权利。噤声使她不再愿意去思考,不再像遇到安托万之前的那个埃莱娜那样去思考,也不像安托万的那个埃莱娜那样思考。这两个都已结束了使命,而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发明第三个。

她很少开口说话,只局限于礼节性的你好、谢谢、晚安。她保持干净,总是穿戴着同样的衣物,等待夜色降临就如等待一种解脱。尽管这种时候因为难以入睡,她会在开着的电视机前钩织某样作品,但她既不关心电视上的画面,也不去听电视里的声音,只是专注于一针一线钩下去。因为安托万让她免去了生活之虞(存款、利息、房产),她只需每月一次假装听一下家庭会计的汇报就可以了。她的孩子们,当他们终于放弃治疗或帮助他们母亲的全部希望之后,遵循了他们父亲的足迹,专注于他们出色的学业。

几年过去了。

外表上,埃莱娜老得并不难看。她小心照料自己的身体(体重、皮肤、肌肉及柔软性),就像人家擦拭橱窗里的瓷器摆设。当她在镜子里不经意看到自己时,她看到的是一个有尊严的悲伤的母亲,如博物馆的一件藏品,被保存得很好,在一些家庭聚会,比如婚礼、洗礼时被时不时拿出来晒晒。那些吵吵嚷嚷、饶舌甚至令人难以忍受的仪式,让她费神。对于保持沉默这件事,她没有放松警惕。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表达,从来不。

尽管如此,有一天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我去旅行一下?安托万最喜欢旅行了,或者说安托万除了工作之外,只有一个兴趣,那就是旅行。因为他没有时间实现他的梦想,我可以替他来完成……

她对旅行的动机很盲目:她从未有一秒钟相信她还能重返生活还能再去爱。如果她收拾行李,是为了去找回安托万友善看待世界的目光的话,她可能会禁止自己继续下去。

在和马克西姆、布勒尼斯简短告别之后,她开始了自己的行程。对她来说,旅行意味着从全球的一家大旅馆到另一家大旅馆。就这样她住在印度、俄罗斯、美国或中东的一些豪华套房里。每次她都是在一台打开的说着另一种语言的电视机前织毛衣。每次她强迫自己参加一两次周边游,因为安托万肯定会责备她没有去参加,但她不会对周遭的发现睁大眼睛去看,她只是在三维空间里核实一下宾馆大堂贴着的明信片是否确切,仅此而已……她带着七只浅蓝色的山羊皮旅行箱,搬运着对生活的无力感。只有从一个地方出发到另一个地方,在机场转机,换乘过程的一些波折,才让她有一点短暂的兴奋:因为感觉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然而一到达目的地,她马上又进入由出租车、搬运员、门童、电梯工、房间服务员构成的世界,一切又回到原来的轨道。

如果说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内心生活,这一切使她获得了一种表面的生活。旅行、到达新地方、出发、必须说的话、发现不同的货币、在餐馆点菜,等等。这些事在她身边展开着,但她内心深处,仍然是麻木不仁的。然而她这番折腾的结果是杀死了那两个幽禁者:再也没有人在她的意识里去思索,既没有了那个阴郁者,也没有了安托万的妻子。这种彻底的死亡,倒让人更舒服一些。

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她来到了开普敦。

为什么她会忍不住被触动呢?因为这个地名开普(岬角)?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是地球的尽头?是因为她在学习法律时对南非的悲剧感兴趣,在要求黑人与白人平等的请愿书上签过名?是因为安托万曾经想过要在那里买栋房子安度晚年?她没法梳理清楚……总而言之,当她走到旅馆面朝大海的露台时,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请来一杯血腥玛丽。”

这时她又惊讶起来,她过去几乎从不点血腥玛丽。再说了,她不记得自己喜欢这个。她盯着铅灰色厚重的天空,乌云密布,暴雨将至。

离她不远处,一个男人同样也在观察着天空。

埃莱娜的脸颊有些发烫,发生了什么事?血涌到了脸上,她颈部的血管猛然搏动起来,心跳加速。她大口喘着气,她也要经历一次心脏病发作吗?

为什么不呢?总有一天要死的,行,是时候了,那就在这里吧,面对一片壮丽的风景,应该在这里结束一切。这就是为什么她刚才走上台阶时,有一种要发生什么大事的预感。

有几秒钟的时间,埃莱娜摊开双手,尽量平息呼吸,等着自己倒下去。她闭上眼睛,往后仰着头,她感到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她允许死亡降临。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不但没有失去知觉,而且当她睁开眼睛后发现,比刚才感觉好多了。什么?我们不能命令自己的身体死去!我们不能像关掉一盏灯那样轻而易举熄灭自己?

她转身看到露台上的那个男人。

他穿着运动短裤,露出健美的双腿,修长而结实。埃莱娜看着他的脚,她有多长时间没有注意过男人的脚了?她已经不记得她曾经喜欢男人的脚,这个宽大的充满矛盾的部位:脚跟处坚硬,脚趾处却又柔软;脚背光滑,脚底粗粝;如此坚实,要支撑起一个巨大的躯体,又脆弱得让人担心会折了它们。她从他的脚踝看到大腿,顺着他肌肤散发的张力,吃惊地发现自己很想用手掌去抚摸那些金色的汗毛。

她刚刚穿越整个世界看到过各色服装,她感觉这个男人也太大胆了,怎么可以这样裸露自己的大腿?他的短裤是不是有失体面?

她观察着他,发现自己错了。他的短裤完全正常,她已经看到过几百个男人穿着类似的裤子。而只有他……

觉察到有人在看他,他朝她转过身,笑了一下。一张柔软羊皮般金色的脸,有些明显的皱纹,他绿色的瞳孔中露着某种忧郁。

她有些慌乱,也朝他笑笑,转身去看大海的景色。他会怎么想?会认为自己在勾引他?太可怕了!她欣赏他的表情,他有一张看上去正直诚恳、轮廓清晰的脸,脸部线条里有一丝忧伤的痕迹。什么年纪呢?和自己一样。对,差不多就是这年纪吧,四十八岁……也许再小一点,因为他褐色的皮肤,运动员一样的身材,加上漂亮的细皱纹,不像是在海难上涂上厚厚防晒霜的那种人。

突然一阵寂静,风也不再像昆虫般嗡嗡作响。然后,四秒钟后,大滴大滴的雨点落下来,雷声隆隆,正式宣告暴风雨的来临。光线加大反差,使色彩饱和,随后潮湿很快吞噬了它们,就像涨潮时汹涌的海浪涌向沙滩。“唉,多么糟糕的天气!”边上的男人叹息道。

听到自己说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很吃惊:“不,您搞错了。不应该说‘多么糟糕的天气’,而要说‘这是个美丽的雨天’。”

男人转向埃莱娜,仔细打量着她。

她看上去是真诚的。

就在这一刻,他确认了两件事:他非常渴望要这个女人;并且,如果他能够,他将永远不离开她。

偷偷潜入的女人

L’intruse

这回她终于看见她了!那个女人从客厅的最里面闪过,用一种吃惊的神情盯着她,然后消失在厨房的暗影中。

奥迪勒·韦尔西尼犹豫着:她该是去跟踪呢,还是拔腿逃离公寓?

这个潜入者是谁?至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前几次的突然闯入,时间都非常短暂,奥迪勒还以为是自己的想象。但这次,她们对视了一下,她感到对方好像也吓了一跳,一脸惊愕地逃走了。

奥迪勒来不及多想,追过去大声叫喊道:“停下,我看到你了!躲起来也没用,那边没有出口。”

奥迪勒蹿到每一个房间——卧室、厨房、厕所、浴室,但一个人都没有,那就只剩下走廊尽头的大壁橱了。“出来!出来,否则我喊警察了。”

壁橱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你在我家里干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死一样的寂静。“好,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奥迪勒突然感到一阵恐慌:陌生人想干什么?她焦躁不安地退到玄关处,抓起电话,不太利索地拨着警察局的电话:“快点,快点。”她心里在想,那个人要从壁橱里蹿出来攻击自己。当她终于听完了电话里的等待录音后,总算传来一名工作人员响亮的声音:“巴黎警察局,十六区,请讲!”“快到我家来,有个女人潜到我家里,藏在走廊的壁橱里不肯出来。快点,求你们了。她也许是个疯子,也许是个杀人犯,你们快点来,我害怕极了。”

警察记下了她的名字和地址,然后安慰她五分钟后就会有警察赶到。“喂?喂?您还在吗?”“嗯……”“您感觉怎么样,夫人?”

“……”“留在电话机旁边,别挂断,这样您就可以告诉我发生的事情。大声重复我刚才对您说的话,好让那个人听到,让她明白您并非孤立无援。开始吧,现在。”“对,您说得对,警察先生。我不挂电话,这样无论这个女人做什么,你们都会知道。”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言语。这样就够了吧?尽管隔着一段距离,还有橱门和大衣,但愿潜入者仍然能听清她说的话,然后被吓到。

公寓阴暗的角落里什么也没发生。这份安静比任何响动更让她焦躁不安。

奥迪勒对警察喃喃道:“您还在吗?”“是的,夫人,我不离开您。”“我……我有些害怕……”“您有什么可以自卫的东西吗?”“没,什么都没有。”“如果那个人想要攻击您,您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挥一下用来吓吓她?”“没有。”“比如一根拐杖?一把锤子?或者一个雕塑,您在周围找找看。”“哦,是的,我有一个小铜像。”“抓起它,然后把它想象成是一件武器。”“什么?”“声称您手里现在拿着您丈夫的手枪,所以您什么都不怕。大声说。”

奥迪勒吸了口气,用不放心的口气大声说道:“是,警察先生,我不害怕,因为我手里拿着我先生的手枪。”

她叹了口气,忍住想要撒尿的冲动——她讲这句话时,那么没有底气,那个潜入者永远都不会相信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响起来:“什么反应?”“没任何反应。”“很好,她被吓住了。在我们的警员到达之前,她不敢轻举妄动。”

几秒钟后,警察按响了可视门铃,奥迪勒为警察开了门,等着电梯把他们带到十一楼。三个年轻人冲了出来。“在那里,”她说,“她躲在壁橱里。”

当他们掏出武器来到走廊时,奥迪勒直发抖。她不想看见令她神经受不了的场景,更愿意躲到客厅里,在那里她模糊地听到威胁声和催促声。

她习惯性地点上一支烟走到窗口。室外,尽管七月才开头,草坪已经开始发黄,树叶也开始卷曲掉落。酷暑烤灼着人权广场,烤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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