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中国史4·儒家统治的时代:宋的转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2-03 12:44:38

点击下载

作者:迪特·库恩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哈佛中国史4·儒家统治的时代:宋的转型

哈佛中国史4·儒家统治的时代:宋的转型试读:

推荐序

葛兆光

卜正民(Timothy Brook)教授主编的“哈佛帝制中国史书系”(History of Imperial Chin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2013)共6卷,由陆威仪(Mark Edward Lewis,负责《秦汉》《南北朝》《唐朝》三卷)、库恩(Dieter Kuhn,负责《宋朝》卷)、卜正民(Timothy Brook,负责《元明》卷)、罗威廉(William T.Rowe,负责《清朝》卷)等四位学者分别撰写,现在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这是一个应该关注的事情。我们知道,习惯于专题研究的欧美学者,对撰写上下通贯、包罗万象的通史,向来抱持谨慎态度,特别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欧美中国学界撰写系统的中国通史并不多,除了卷帙浩繁而且内容专深、至今也没有全部完成的多卷本“剑桥中国史”系列和伊沛霞(Patricia Buckley Ebrey)为入门者撰写的较为简单的单卷本《剑桥插图中国史》之外,在我有限的视野内,还没有一部通贯上下而又分量适中的中国通史。这套上起秦汉,下至清代的6卷本通史系列出版,或许可以呈现近年来欧美学者较为全面的中国历史认识。

承蒙卜正民教授和严搏非先生的信任,让我为这套书的中译本写一篇序。我很乐意在这里谈一下我的读后感,严格地说,这并不能叫作“序”,只是一些感想,特别是一个在中国的中国史研究者的感想。

我曾说过,20世纪以来现代中国历史学的变化,大致可以概括为四点:一是时间缩短(把神话传说从历史中驱逐出去);二是空间放大(超越传统中国疆域并涉及周边);三是史料增多(不仅仅是新发现,也包括历史观念变化后更多史料进入历史视野);四是问题复杂(分析历史的问题意识、评价立场、观察角度的多元化)。这四点当然说的只是清末民初以来20世纪中国的历史学,现在虽然已经是21世纪,而且这套“帝制中国史”也并不是中国史学界而是欧美学术界的作品,不过,无论这四点变化是否属于“现代性的历史学”(据说“现代性历史学”在如今这个“后现代”的阶段已经过时),或者只属于“中国的历史学”(中国现代学术始终与世界现代学术有所不同),但在我看来,它表现出来的历史研究与通史叙事之变化,仍在这一现代历史学延长线上,这套著作呈现的历史新意,恰好也可以分别归入这四个方面。

先看“时间缩短”。作为“帝制中国”的历史,这套书是从秦汉开始,而不是像中国学者的中国史那样,总是从上古(甚至从石器时代,即毛泽东所说“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写起。这一“截断众流”的写法,是否暗示了“秦汉奠定‘中国’”这一历史观念?我不敢断言,因为这一问题相当复杂。但是,这里可以简单一提的是,由于对“中国”/“帝制中国”的历史这样开始叙述,不仅避免了有关何为“最初的中国”这样的争论(这些争论现在还很热闹),也表达了秦汉时代奠定“中国”/“帝制中国”的观念。陆威仪在《秦汉》这一卷中说,“(前帝国时代,人们)要么以‘秦人’‘齐人’‘楚人’为人所知,要么以其他诸侯国国名命名,或者以某个特定地域命名,比如‘关内人’”,但是,秦的统一,则“把这些不同的人群在政治上联结起来”。我同意这一看法,虽然殷周时代可能已经有“中国”意识,但只有到秦汉建立统一帝国,先推行“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后在思想上“独尊儒术”,在制度上“霸王道杂之”,一个初步同一的“中国”才真正形成。陆威仪指出,秦汉历史的关键之一,就是“帝国内部的去军事化(demilitarization)和对国家边境的边缘族群所开展的军事活动”。如果说,由于秦汉在制度(在文字、货币、行政、法律、度量衡以及交通上整齐划一)、文化(通过政治力量,建立共同的生活习俗与文明规则,由帝国统一去除地方化,建立共同的神圣信仰,通过历史书写确立帝国边界,形成共同历史记忆)、社会(在政治上有共同国家观念,在社会上形成声气相通的群体,在思想上有共同伦理的士大夫阶层)三方面的推进,使得“中国”/“帝制中国”成为一个具有内在同质性的国家,那么,包括秦之“销锋镝”,即《史记》所说的“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铸十二金人;汉之削藩平七国之乱,中央派遣官员巡行天下,使军队统一由中央管理;加上对四夷用兵以凸显“内部统一,四夷环绕”,都对形成统一帝国起了巨大作用。正如他所言,“把天下想象为由游牧民族和中国二者所构成,标志着一个巨大的进步”,换句话说,就是通过内部的同质化,通过外部的“他者”塑造“我者”意识,形成国族的自我认同,于是有了明晰的“中国”。

近二三十年来,中国学界有一种不断发掘历史、把“我们的中国”向上追溯的潮流,从官方推动的“夏商周断代工程”“文明探源工程”,到近年由于考古发掘而重新认识“最初的中国”,这里面当然有相当复杂的动机和背景,不过,越追越早的历史也碰到一个理论与方法的瓶颈,这就是原本“满天星斗”的邦国,什么时候才可以算内在同一的“中国”?在什么样的历史形态下,那片广袤区域才有了一个“中国”共识?这套“帝制中国史”用了“帝制”这个概念,把这个问题放在括号中搁置下来暂缓判断,无疑是聪明的方案。当然,帝制中国是一个“帝国”,既然作为“帝国”,秦汉疆域内仍然有着多种民族与不同文化,不过重要的是,在这个“帝国”之内,那个叫作“中国”的政治——文化共同体也在逐渐形成,并且日益成为“帝国”的核心。陆威仪在讨论秦汉时代的历史意义时,就指出在这个帝国控制下,“中国”,也就是帝国的核心区域,由于制度、文化、社会的整合,不仅在内部“去军事化”,而且在政治——文化——生活上逐渐“同质化”。这一点对我们来说相当有意义,对于此后的历史叙述也相当重要,因为这可以说明历史中的“中国”的形成、移动和变化,当然也是在扩大。因此,我们看到《南北朝》卷相当突出“中国地理的重新定义”,所谓“重新定义”,就包括长江流域以及南方山区(即属于古人所说“溪洞濮蛮”的地区)的开发,它拓展了“中国”的疆域和文化,而《唐朝》卷则再一次强调“中国地理的再定义”,指出中国政治文化中心的转移和南北经济文化重心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中,“中国”的形成与扩张才逐渐显现出来。

这一思路几乎贯穿各卷,像卜正民撰写的《元明》这一卷的第二章《幅员》,就非常精彩地从蒙元的大一统,说到它的整合与控制;从明朝的版图缩小,说到明朝对西南的“内部殖民主义”;从交通邮递系统对国家的意义,说到元明的南北变化;从元明行政区划,说到人口与移民。就是这样,把族群、疆域、南北、经济一一呈现出来,在有关“空间”“移动”“网络”的描述中,历史上的“中国”就不至于是“扁的”或“平的”。而罗威廉撰写的《清朝》一卷,更是在第三章《盛清》中专列《帝国扩张》一节,浓墨重彩地叙述了大清帝国的疆域扩张,正如他所说,当这个帝国“在蒙古、女真、西藏、内亚穆斯林与其他非汉民族,整合成一个新形态、超越性的政治体上,取得惊人的成功。渐渐地,中国士人开始接受此重新定义的中国,并认同其为自己的祖国”。传统“中国”在帝制时代的这些变化,换句话说是“中国地理的定义与再定义”,应当就是这套历史书的一个主轴。

这当然也带来了“空间放大”。在现代有关中国的历史学变化中,“空间放大”即历史研究超越汉族中国或中央王朝的疆域,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但是,这不仅是“中国”/“帝制中国”的空间在扩大,而是说,理解这个变化的“中国”就不得不了解“周边”,把历史中国放在亚洲背景之中,这或许是中国历史研究的一个应有的趋势。19世纪末以来,随着道光、咸丰两朝有关西北史地之学的兴起,以及欧洲和日本学者对于“四裔之学”的重视,到了20世纪,中国“周边”的历史地理逐渐被纳入中国史研究的视野,满、蒙、回、藏、朝鲜、苗以及各种边缘区域、民族与文化的文献、语言、历史、田野研究,使得有关“中国”的历史研究发生了深刻变化。当然,21世纪更引人注目的变化,则是“全球史”的流行。中国学界常常引用梁启超所谓“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这种自我认识三阶段的说法,来证明我们也一样接受全球史,但在真正书写中国史的时候,却常常“中国”是“中国”,“世界”是“世界”,就像我们的历史系总是有“世界史”和“中国史”两个专业一样,甚至我们的各种中国史也对“边缘的”和“域外的”历史关注很少。这套书的撰写者都来自欧美,当然身在全球史潮流之中,主编卜正民教授本人就是全球史的身体力行者,他的《维梅尔的帽子》(Vermeer’s Hat)、《塞尔登的中国地图》(Mr.Selden’s Map of China)等著作,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全球史的杰作。因此,这一套书虽然说是“中国”的历史,却特别注意到“周边”。卜正民自己撰写的《元明》一卷,就特意设立一章讨论南海,通过《顺风相送》《塞尔登地图》《东西洋考》等新旧文献,“讲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明朝在世界中的故事”,正如《塞尔登地图》不再以大明为中心,而以南海为中心一样,一个15、16世纪海洋贸易圈,把中国、日本、菲律宾、印度,甚至欧洲联系到一起,呈现了一个全球史中的大明帝国。尽管卜正民认为明朝仍然只是一个“国家经济体”,但是,他也看到了越来越影响世界的“南海世界经济体”在那个时代的意义。

同样,把全球史视角引入晚期帝制中国研究的“新清史”,也刺激了这一清朝历史书写的转向,在《清朝》这一卷中,罗威廉列举出近年清史研究的三个转向,除了“社会史转向”之外,“内亚转向”和“欧亚转向”占了两个,而这两个转向,都使得中国/大清历史不得不突破以汉族中国为中心的写法,扩大历史书写的空间视野。正如罗威廉引用孔飞力(Philip A.Kuhn)的话所说的,“一旦我们更适切地以清朝的观点来理解清史时,历史学家或能在新清史中‘重新把西方带回来’”,在这种全球史视野中,欧美学者“不再将中国描写成(帝国主义的)受害者或一个特例,而是(把清帝国看成)众多在大致上相同时期之欧亚大陆兴起的数个近代早期帝国之一”,并且特别注意的是“并非帝国间的差异,而是其帝国野心的共同特征:在广大范围内施行集权管理的能力、精心经营的多元族群共存与超越国族边界,以及同样重要的、侵略性的空间扩张”。他们不仅把清帝国放在与同时代的欧亚帝国(如英、法、俄、奥斯曼)对照之中,也把清帝国越来越扩大的“四裔”安放在历史书写的显要位置,这样才能理解他在《结语》中说的,“大清帝国在性质上与之前各代相继的汉人或异族王朝有所不同。作为标准的近代早期欧亚大陆形态之多民族帝国,其在扩展‘中国’的地理范围,将如蒙古、女真、西藏、内亚穆斯林与其他非汉民族,整合成一种新形态、超越性的政治体上,取得惊人的成功。”

表面上看,“史料增多”这一点,在这一套书中似乎并不明显,但阅读中我们也常常有意外惊喜。毫无疑问,中国学者可以先接触新近的考古发掘、简帛文书、各种档案,这一点欧美学者并没有优势。但问题是,新发现需要新解释,缺乏新的观察角度、叙述方式和论述立场,新材料带来的有时候只是“增量”而不是“质变”,并不能使历史“旧貌换新颜”。西方学者虽然不一定能够看到最多或最新的资料,但他们善于解释这些新史料,并且有机地用于历史叙述。比如,陆威仪撰写《秦汉》卷,就能够使用各种简帛资料(包山楚简、睡虎地秦简、马王堆帛书、居延汉简),其中《法律》一章,基本上依赖睡虎地、张家山等出土文献,而库恩所写的《宋朝》卷讨论辽金的佛教,也能够引入诸如房山云居寺、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应县木塔等考古与建筑资料;特别是,往往眼光不同,选择的史料就不同,卜正民撰写的《元明》一卷,不仅用了《天中记》这样过去通史一般很少用的边缘史料来作为贯穿整个明史叙述的骨架,而且用了严嵩籍没时的财产簿、《吴氏分家簿》《余廷枢等立分单阄书》《孙时立阄书》《休宁程虚宇立分书》以及耶稣会士被没收的物品记录等,讨论明代各种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的家当,让读者更直观地感受到,明代各种阶层与各色人等的一般经济状况;同样,他还用《塞尔登地图》等新发现和《顺风相送》《东西洋考》等旧史料,来讨论南海以及贸易往来;更特别设立《物华》一章来实践物质文化史,讨论文物、家具、书籍、瓷器、书画,讨论当时文人的艺术品位、文化修养与艺术商品和市场问题,因此,过去一般通史写作中不太使用的《长物志》《格古要论》《味水轩日记》之类的边缘史料(当然,如果研究艺术、物质、文化的著作,会常常使用它们)就成为重要史料。这里显示出他对于史料有着别具一格的判断、理解和阐释。

当然,作为西方学者,他们常常能够以西方历史作为背景,时时引入欧洲资料与中文文献互相参照,这就更加扩大了史料边界。

欧美学者写中国通史,当然与中国学者不同;21世纪写中国通史,当然也与20世纪不同。以往,中国的中国通史,基本上会以政治史为主要脉络,因此,政治、经济、军事等关系到古代王朝更迭的大事件,在历史叙述中总是占了很大的篇幅,其他领域大体上只是依附在这个主轴上。尽管从梁启超《新史学》和《中国史绪论》开始,中国通史写作就一直试图改变这种历史叙述的方式,但总体变化似乎并不大。

在写这篇序文的时候,我正准备和日本、韩国的几位学者讨论国别史与东亚史之间的叙事差异,因此,恰好在翻阅以前中国学者编纂的一些通史著作。从晚清、民国流行的夏曾佑、缪凤林、钱穆,到1949年以后成为主流的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白寿彝,也包括各种通行的中国历史教科书。我注意到,中国学者撰写的各种通史,大体都是一根主线(政治与事件)、若干支流(社会经济、对外关系、思想文化),历史主线与各种支流在书中所占的比重大体固定。但在这套书中,我们则看到当下国际历史学界风起云涌的环境气候、性别医疗、社会生活、物质文化、宗教信仰等各种角度,越来越多进入了历史。虽然这套书还不能说已经是“复线”的中国史,但它也多少改变了以往“单线”的书写方式。例如,在几乎每一卷中,都专门设有一章讨论社会史意义上有关宗族、亲属、性别、日常礼仪的内容(如《秦汉》卷第7章《宗族》、《南北朝》卷第7章《重新定义亲属关系》、《唐朝》卷第7章《宗族关系》、《宋朝》卷第7章《人生礼仪》与第12章《公共领域中的私人生活》、《元明》卷的第6章《家族》、《清朝》卷的第4章《社会》),其中,像《秦汉》卷第7章《宗族》中借用韩献博(Bret Hinsch)、司马安(Anne Behnke Kinney)的研究,对于秦汉女性与儿童的叙述,不仅展示了秦汉女性在宗族组织和社会生活中的状况,而且讨论了女性在政治权力角逐中的作用,不仅讨论了秦汉帝国儿童的生命、寿夭、健康,还通过儿童讨论了“孝道”与“政治”,这是过去各种通史著作很少有的;《宋朝》卷第12章《公共领域中的私人生活》则体现了当下社会生活与物质文化研究的趋向,其中运用考古、图像与边缘文献讲述有关卫生、装扮、保健与福利的情况,比过去通史提供了更加立体和生动的宋代生活场景,使历史不再是严肃、刻板的单一向度。在这里,物质文化史的影响痕迹也相当明显,前述《元明》卷对于“物华”,即文物、书籍、家具、瓷器、书画以及欣赏品位与商品市场的描述,都是过去中国的中国通史著作中不太常见的。特别是环境史,众所周知,气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因素,尽管20世纪70年代以前竺可桢就陆续写出了杰出的论文《中国历史上气候之变迁》(1925)、《中国历史时代之气候变迁》(1933)、《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1972),但除了寒冷气候对于北方游牧民族迁移和南侵的影响外,我们的通史著作并不那么注意环境与气候在政治史上的意义,卜正民所写的《元明》一卷,却用“小冰河时代”这一因素,贯串了整个13世纪至16世纪的中国历史。尽管这套通史中所谓“小冰河期”与竺可桢的说法有些差异,元明部分关于“小冰河时代”(13世纪到15世纪)与宋代部分对于“小冰河时代”(10世纪末到12世纪)界定也有些冲突,有的证据(如用明代绘画中的《雪景图》证明气候变化)也多少有些疑问,但是,把这一点真正有效地运用到历史研究中,并作为政治变化的重大因素,确实是令人大开眼界,也使得历史本身和观察历史都变得复杂化了。

说到“复杂”,对中国读者来说,最为重要的当然就是“问题复杂”。所谓“问题复杂”,说到底是一个观察历史的立场、角度和方法的变动与多元。20世纪以来,研究中国历史的现代史学比起传统史学来,不仅增加了“古今”“东西”“中外”等分析框架,也用进化的观念代替循环的观念,以平民的历史代替帝王的历史,打破原来的经史子集知识分类,使其转化为现代的文史哲学科,在文献之外增加了考古发掘与田野调查,对历史资料进行客观的审视和严格的批判。但到了21世纪,本质与建构、想象与叙述、后殖民与后现代,以及帝国与国家、国别与区域、物质与文化、疾病与性别等,五花八门的新观念、新角度、新方法,使得“中国”与“历史”不得不被拿出来重新认识,因此,这一套帝制中国史书系中涉及的很多新说,也呈现了晚近理论和方法的变化,这或许能给我们有益的启迪。

我一直强调学术史要“别同异”。对于海外中国学研究,我们特别要注意它自身隐含的政治、学术和思想背景,千万别把他们研究“中国史”和我们研究“中国史”都用一个尺码评判或剪裁。有人误读我的说法,以为我是把海外中国学看成“异己之学”,将海外学者“视为另类”,其实不然,恰恰是因为他们与我们所研究的“中国”不同,所以,我才认为特别要重视这个“异”。透过海外中国学家对“中国/历史”的叙述,我们不仅能看到“异域之眼”中的“中国史”,而且能看到塑造“中国史”背后的理论变化,也看到重写“中国史”背后的世界史/全球史背景。其实,当他们用流行于西方的历史观念和叙述方法来重新撰写中国史的时候,另一个“世界中的中国史”就产生了。

如果他们和我们一样,那么,我们还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他山之石才可以攻错,有所差异才互相砥砺。总是说“和而不同”的中国学者,往往只有“和”而缺少“不同”,或者只有“不同”却没有“和”。所谓“和”应当是“理解”,即理解这种历史观念的“不同”。中国读者可以从这些看似差异的叙述中,了解欧美中国历史研究的一般状况,也可以知道某些颇为异样的思路之来龙去脉。比如《宋朝》卷中,在提及欧美有关宋代科举与社会流动的研究时,作者列举了贾志扬(John W.Chaffee)、李弘琪、柯睿格(E.A.Kracke)、郝若贝(Robert Hartwell)的研究;在有关宋代日常生活仪礼的研究中,则介绍了华琛(James L.Watson)、伊沛霞、裴志昂(Christian DePee)、柏清韵(Bettine Birge)、埃琛巴赫(Ebner von Eschenbach)的成果。而对于明代政治,卜正民更指出,当年牟复礼(Frederick W.Mote)曾经认为,明代是宋朝皇帝与蒙古大汗两种传统的结合,蒙古野蛮化把帝制中大部分对皇权的限制都摧毁了,这就形成明代所谓的“专制统治”(despotism),而范德(Edward Farmer)则更有“独裁统治”(autocracy)的说法,把明代这一政治特点从制度设计层面提出来;接着贺凯(Charles O.Hucker)又以胡惟庸案为个案,讨论了明代初期皇权压倒相权的过程,以及“靖难之役”使得皇权进一步加强的作用。这样,我们大体上知道美国的中国学界对于“专制”这一问题的讨论经过,也知道了有关明代“专制”研究,美国与中国学者的差异在哪里。

读者不妨稍微注意他们观察中国历史时的聚焦点。前三卷中有个做法很好,撰写者常常会将他关注的议题开列出来,使我们一目了然。例如对秦汉,他关注(1)在帝国秩序之下逐渐式微但并未被完全抹除的地域文化;(2)以皇帝个人为中心的政治结构之强化;(3)建立在表意文字基础之上的文化教育,以及由国家操控的、巩固帝国存在的文学经典;(4)帝国内部的去军事化(demilitarization)和对帝国边缘族群所开展的军事活动;(5)农村地区富裕的豪强大族的兴旺。对南北朝,作者说明这一时期的历史重心应当是:中国地理的重新定义,它的内在结构及其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新的社会精英,世袭制的军事人口和新的军事组织,影响后世的宗教使中国不再严格按社会与政治来划分人群,等等。对唐代,他关注唐宋政治与文化的转型、中国地理格局的再变化、商人与外部世界、城市中的商业与贸易引起的文化与文学变化,而在卜正民所撰写的《元明》一卷中,虽然并不像前几卷那样明说要点,但他一方面说,“我们只需举出元明史上的两大主题——独裁制和商品化(commercialization),在宋代尚不见其踪影,而到了元明时期,它们在质和量上已发生了飞跃性的变化”,因此,他“没有把它(1368年元明易代)当作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转捩点,而是连接两段历史的纽带。使明王朝崛起的叛乱,确实终止了蒙古人长达一个世纪的统治,但也使蒙古人的遗产得以历数百年而传承不绝。元明两代共同塑造了中国的专制政体,将中国社会解体,重新以家族为中心聚合起来;并且,为更好地积聚商业财富而重建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另一方面他别辟蹊径,不仅把社会结构(《家族》)、自然环境(《经济与生态》)、宗教信仰(《信仰》)、物质文化(《物华》)以及外部世界(《南海》)各列一章,而且特别指出“这两个朝代所在的时期恰好是研究世界其他地方的气象史专家所说的小冰河期(the Little Ice Age)”,因此他特别详细地叙述了自然灾害——饥荒、洪水、干旱、飓风、蝗虫、流行病。从这里,读者或许可以看到他对于元明两代历史的新认识。同样,对于清代历史来说,我们也可以注意,为什么罗威廉在《治理》这一章中那么重视“理藩院”“内务府”和“军机处”这三个他所谓的“创新”?因为这三个“创新”,其实就是“管理”“保护”和“控制”,它指向清王朝政治统治最重要的三个方面:一是对汉族中国本部十八省之外的管理(大清帝国的多民族与大疆域);二是对皇帝个人及其有关家族的保护(异族统治者的利益和权力保证);三是满洲统治者对核心权力包括军事权力和行政权力的高度控制。

这或许是理解清朝作为一个“帝国”的关键。

这套“帝制中国史书系”,值得击节赞赏的地方很多。比如,我们常常以为欧美学者总是习惯追随新理论,但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对新理论在历史研究中的限度,也有相当清楚的认识。举一个例子,我很赞成《清朝》卷中罗威廉的一个批评,他说,一种所谓“后殖民主义”观点指责20世纪初中国的政治精英,说他们总是认为中国应当走欧洲式的民族国家道路,因而这一思想便成为中国民族主义力量的部分原因。罗威廉冷静地指出,这一说法“貌似合理且引人入胜,但必须记得,晚清的中国精英们没有这样奢侈的后见之明。对于越来越多的人来说,为了能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存活,把他们的政体重建成强大的西式民族国家,确为当务之急”,这才是同情理解历史的态度。再举一个例子,在讨论中国史的时候,这些来自西方的学者总能不时引入世界或亚洲背景,使中国史超越现代中国的“国境”,与世界史的大事彼此融合、相互对照,因此对一些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不免多了一些深切理解和判断,与那些盲目相信“中国崛起”可以“统治世界”,因而对中国历史做出迎合时势的新解释的学者不同。如卜正民关于哥伦布与郑和航海的比较,就批评一些趋新学者把郑和当作探险家,并且比作哥伦布的说法。他指出,哥伦布的目的不是外交或探险而是经济利益,而郑和的目的是外交,即“不是一个为了在海上发现新世界的职业探险家,而是一个皇室仆人为了达成一个僭位称帝者的迫切心愿——获得外交承认”,因而这两个同样是航海的世界性事件,引出的历史结果大不相同。当然,我们也可以从中学到欧美学者在历史中说故事的本事,自从劳伦斯·斯通(Lawrence Stone)的《叙事的复兴》(The Revival of Narrative: Reflections on a New Old History)以来,西方学者对历史如何叙事,重新有了更大的兴趣,而卜正民正是这一方面的高手,在《元明》卷中,他仿佛讲故事一样的方式对元明两代历史的叙述,会让我们想一想,中国通史著作非得写得一本正经地教条而枯燥吗?

毫无疑问,这套书也有一些我不能完全赞同的地方。作为一个中国历史研究者,阅读之后也有我的疑惑。首先,从文献资料上说,我要指出的是这套书有的部分虽然开掘了若干边缘文献,但有时不免过于轻忽主流历史文献(比如二十四史、通鉴、十通等等)的引证,甚至有一些常见的正史文献要从今人(如唐长孺)的著作中转引,这是中国学者难以理解的,而从学术论著之参考上说,对于近年中国学界的论述仍然较为忽略,以中古史为例,虽然陈寅恪、郭沫若、唐长孺、王仲荦、韩国磐等人的著作时有引述,但是,显然对近年以来中国学者的新研究了解相当不足,即以北朝之“子贵母死”一事为例,作者没有提及田余庆精彩的研究就是一例。其次,我也要说,如果以较严格的水准来衡量,书中有些论述也有不完整、不深入或者还有疑问的地方,比如,《南北朝》卷对中古时期的佛教与道教论述,似乎略有问题,至于《唐朝》卷说“在隋唐时代,佛教最终分成了四个宗派”(天台、华严、禅和净土),这更是不太可靠;《宋朝》卷虽然注意到宋真宗时代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转折点”,但遗憾的是,这里并没有深入分析为什么这是一个“历史转折点”,其实,可能更应当指出从“安史之乱”到“澶渊之盟”两个半世纪之间出现的胡汉、南北、儒佛、君臣四大关系的新变化;再比如,对于宋代儒学从反官僚体制到融入意识形态主流的曲折变化及其政治背景,似乎简略或者简单了一些,让人感到对于理学的叙述深度不足,而在《元明》卷对蒙元叙述过少,与当下蒙元史作为世界史的热潮相左,这一做法令人疑惑,而在有关王阳明与“大礼议”关系的论述中,作者似乎认为,由于王阳明支持嘉靖尊生父而使得王阳明之学得以兴盛,这一论述根据也许并不充分,结论也稍显简单,因为事实上,嘉靖皇帝并未因为王阳明和他的弟子们在“大礼议”中的立场,而改变禁止“王学”的政策;至于《清朝》这一卷中,罗威廉对于费正清朝贡体系的批评似乎也不能说服我,尤其是他用来批评费正清之说而举出的例子,即大清帝国和朝鲜、越南在“引渡与边界”方面“基于对等主权国家的模式”,这一说法恐怕缺乏历史证据。当然,这些并不重要,任何一套通史著作,都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也是通史著作被不断重写的意义所在,历史不可能终结于某一次写作。正如前面我所说的,这6卷帝制中国史新书,即使仅仅在思路的启迪上,就已经很有价值了。

四“帝制时代”在1911年结束,这套6卷本从秦汉开始的“帝制中国史”也在清朝结束之后画上句号,但掩卷而思,似乎这又不是一个句号,而是省略号。为什么?请看罗威廉在最后一卷《结语》中提出了“帝制中国”留下的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国家。他说,“大清帝国在性质上与之前各代相继的汉人或异族王朝有所不同。作为标准的近代早期欧亚大陆形态之多民族帝国,其在扩展‘中国’的地理范围,将如蒙古、女真、西藏、内亚穆斯林与其他非汉民族,整合成一种新形态、超越性的政治体上,取得惊人的成功。”但是,此后从“帝制中国”转型来的“现代中国”,也面临清朝遗留的种种问题,他追问道,现代中国将如何维持这个多民族国家,如何解决蒙古人、满人、藏人、穆斯林的分离主义趋向?

第二个问题是政府。他说,清王朝是一个省钱的小政府,很多政府工作“转包”给了当地精英(士绅、乡村领袖、地方武力领导以及商业上的中介者)、团体(宗族、村庄、行会)。但是,当清政府19世纪面临国际侵略和内部问题时,“在这种竞争环境下借政治以求生存,一个更大、更强、介入更深的国家机器似乎就成为必要”。这也许是一个历史学家的“后见之明”,抑或是为庞大的现代中国政府上溯源头,那么,这个更大、更强、介入更深的“政府”将给现代中国带来什么后果?

第三个问题是“公”领域。罗威廉说,19世纪中叶以来,以公众利益为名开办并给予正当性的各种事务(如慈善、防卫、基建、商业行会)突然发展,开始在地方蔓延,虽然这可以视为“国家扩张的伪装方式”,但这种情况的出现,一方面使得国、共两党得以利用,另一方面使中央政府需要对这些领域重申控制的必要。那么,这是真正意义上(如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领域”吗?它在清朝之后的中国发展状况如何?它在当代中国又将是个怎样的命运?

走出帝制之后的中国,似乎仍然残留着帝制时代的问题,而这些问题都值得继续深思。若干年前,孔飞力(Philip A.Kuhn)曾经在《现代中国的起源》(Origins of the Modern Chinese State)一书中试图解答这些问题,但是,我以为这个问题的最终解答,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和更多的努力。

近些年来,东洋学者撰写的中国史,较新的如讲谈社之“中国史”系列,较旧的如宫崎市定之《中国史》等,都已经翻译出版,并且引起中国读书界的热烈反应。我听说,引起热议的原因,主要是它们不同于中国久已习惯的历史观念、叙述方式和评价立场,这让看惯或读厌了中国历史教科书的读者感到了惊奇和兴味。那么,现在西洋学者撰写的这一套哈佛版“帝制中国史”书系呢?人们常引苏东坡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来比喻在不同角度,往往观察各有所得,如果说,日本学者对中国史是“横看成岭”,那么,西洋学者编纂的这套哈佛版“帝制中国历史”书系,是否也会“侧看成峰”,并且引发中国读者新的思考和议论呢?2016年7月18日初稿于上海 2016年8月14日修订于芝加哥

中文版总序

卜正民

20世纪90年代初我到北京参加一次会议时,幸运地发现清史研究专家朱维铮教授也出席了同一会议。在朱老师这一代人中,他可谓极富才学,或许性情也最火暴。对我而言,他还是一位慷慨的良师益友,在我需要之时往往不吝提出明智的建议。我想通过回忆自己与朱老师在北京月坛公园的一次谈话来为中国读者介绍这一套书。当时我俩正散着步,我突然向他袒露心声,说自己曾数度迷茫——90年代初的我正处于迷茫之中——既然我不是中国人,那当一名中国历史学家到底有什么意义。我虽然能够像朱老师那样阅读第一手文献,但还是极度渴求拥有他那般理解中文文献的本能。到底怎样我才能像理解自己的母文化那般,更真切地理解中国呢?

朱老师做了这样一个比喻来回答我的问题:“你想象中国是一个仅有一扇窗户的房间。我坐在房间里面,屋里的一切都在我的目光之中,而你在房间外头,只能透过窗户看见屋里的景象。我可以告诉你屋内的每一个细节,但无法告诉你房间所处的位置。这一点只有你才能告诉我。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历史研究需要外国学者。”

朱老师或许对中国同事们的研究局限多有责备,但对那些愿意付出真正的努力来了解中国的外国人,则往往慷慨相助。他相信,我们的确能够带来些什么,而且我们拥有一种中国人无法依靠自身开辟出的观察视角,因为我们对中国的观察受世界其他地方的政治、社会、文化生活经验影响,而这些经验是中国人所没有的。听他说着,我不禁想起了明朝时的一句俗语:中国人用两只眼睛观察世界,欧洲人只用一只眼,其他地方的人则都是瞎子。我相信,朱老师是觉得他这一代的中国学者只睁开了一只眼,而外国历史学者正好为他们提供了第二只眼睛。

作为一个二十来岁才开始研究中国的学者,我自然是站在房间外面来观察中国的。然而重要的是,我二十来岁的光阴正好是在20世纪70年代——这意味着我大致上与中国所谓的“文革一代”同辈。彼时正是西方史学经历大转折的时期,历史不再是伟人和强权间相互影响所取得的成就,而转变为普通人在其所处社会的约束与机遇中经历的生活。对于一个在此时拥抱中国明代社会和经济史的外国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讽刺,因为彼时我最想求教的历史学者并非来自西方,而是一个中国人——傅衣凌。傅衣凌对与我同辈的中国历史学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展示给了我们具体的研究路径,让我们知道如何用明代史料写出各个阶层民众经历的历史,而不是统治家族支配的历史。70年代末,我有幸在北京见过傅老师一面,至今我仍后悔没能向他学习更多,像我从朱老师那里学到的一样。

当哈佛大学出版社邀请我主编一套中国帝国时期的历史时,我找到了与我同辈的三位历史学者,他们多多少少形塑了我在社会关系和物质文化方面的兴趣。我们并非用同一种语调或同一种国家视角(三人中一位是德国人,两位是美国人,我是加拿大人)来论述问题,但我们差不多是同一代人,踩在同一片知识的土地上。我并未做多少导引,主要是请他们引用自己和其他人近期研究的一些成果,这样他们的描述才能够与时俱进,跟上现在的知识脚步。我可不想我们只是在重复老套的故事。另外,我请他们仔细考虑在他们所写的那个时代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并从这个角度来进行写作。我希望他们抱着生命经验之复杂的想法,而不是退回到“历史事件之所以发生就是因为它该发生”那一套统一的、早已建构出的历史叙述中。他们应该从自己所写时代的内部而非外部来呈现那些岁月,但同时,他们的写作也需要囊括该时期内中国所征服的地区,这就要求他们不仅从内部来观察,还要具备全局眼光,使影响该地区历史进程的非汉人形象更加具体。这套书仍保留的一个传统是按照朝代来划分中国历史。之所以这么做,部分是因为朝代变更往往意味着正式统治者的改变,由此人民的生活组织方式也改变了;更重要的是因为朝代的确提供了时间定位,方便人们明白自己在历史的何处徜徉。所以,读者会在这一套书中见证朝代兴衰,但也能更多地了解某个时代的经济、社会、文化,以及人民的日常生活,而不是像在故事书中那样只看到皇帝和大将军们的传奇故事。

我所写的元明卷与其他几卷有一个显著不同,这种不同是在整个系列的编纂后期才逐渐显露出来的,所以该特征在其他几卷中并没有出现。正如我提到的,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从环境的角度来看待历史,这么做最开始是为了满足我对自身的要求——我认为我们应该好好利用环境研究领域的最新成果,而这些成果正不断涌现。然而,我逐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元明四个世纪的历史中,对民众生活经历和政治时运产生影响的最重要因素正是气候变化。气候虽不能回答历史提出的所有问题,但我发现要回答元明时期的许多历史问题就不得不把两个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整个世界的寒冷和干燥程度——考虑进来。元明卷并非完全在论述中国自中世纪暖期到小冰河时代的环境历史,但它的确是在将气候变化影响纳入考虑的框架内对历史进行阐释的。

现在,我邀请你们走进这个中国历史的房间,而四位学者正站在外头观察它。我希望你会同意,我们的确看到了一些你会错过但值得留心的东西。我还希望我们发现的一些具有挑战性的问题,能够激励中国读者用自身的内部观察视角来检视中国的过去与未来。2016年6月2日 (田奥 译)

导言

从10世纪唐代后期到宋帝国早期,中国所发生的转变标志着中华帝国出现了历史上最具决定性的断裂。北方士族靠着谱牒的政治优势而形成的“旧世界”,在延续了几百年后最终在880年至960年的混乱和内战中消失了;随着士族的衰亡,他们那套治国之道也渐被忘却和遗落了。一个新阶级——士大夫阶级——出现了。他们受到儒家学说的熏陶并通过了科举考试,已做好准备,决心承担起重塑中国传统的责任。他们在政治、意识形态、哲学、文化、文学、艺术、科技上所取得的成就与那些改变了日常生活的、强大的经济力量结合在一起,这两点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并界定宋代是一个转型朝代。中国历史上很少有朝代像宋朝那样愿意去重塑和改革整个社会。有些历史学家甚至把宋代称作开启现代性曙光的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

从前的朝代的统治依靠世家大族、贵族官僚、儒士和军人,只有在宋代,思考和写作、政府和行政行为都降格为一种共有的特性,这是包弼德在把儒家术语“斯文”翻译为“我们的这种文化”时总结出来的。在宋代,认同自己为汉人后代的人们当中,一种新的自尊和自觉形成了。宋代形成的这套社会制度,成为20世纪中国和西方人所说的“传统中国”的典范。

汉帝国(前206—220)建立在秦朝(前221——前206)的疆土和行政统一的基础之上,唐帝国(618—907)得益于隋朝(581—618)的统一。但是宋代的统治者面临着不一样的、更为困难的形势。王朝的建立者宋太祖(960—976年在位)没有为他的帝国找到像隋给唐准备的那样充分的基础。他和弟弟宋太宗(976—997年在位)还要去征服今四川、中国中部和南部及山西的许多王国,把它们统一为一个国家。第三任皇帝宋真宗(997—1022年在位)采取巩固措施,加强中央集权;同时对外运用和平共处的方针,为接下来的几个世纪所推行的外交政策建立了标准。

这三位具有典范作用的皇帝希望长久地维持王朝的统治,他们知道必须建立一个不仅适合自己也适合后代继任者的统治范例。通过确定王朝的“内在性”和儒家思想文化价值的中心地位,他们开始了建立政治典范的行动。他们所设计的新的治国方针体现在那些格言规诫中。在执行这些新方针时,政府官员起着重要作用。和汉唐的皇帝一样,这些新任的统治者在进行变革时也求教于儒家学者,但是他们会把这些贤哲的忠告应用到他们的军事行动和政治统治的实践中。儒学的再次被应用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一种新型的精英统治制度出现了。

由于对过去80多年里军队所导致的悲惨后果的了解以及自己的军人出身,宋太祖认识到需要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文官政府。他之后的宋代皇帝特意把文官的地位抬高到武官之上。为了应付边境少数民族政权辽、西夏、金的军事挑战,宋朝皇帝和这些外族签订了和约。为了市民社会,宋朝皇帝对经济、赋税和财政进行了改革。宋代的学者被鼓励去研究自然,做实验,在农业、纺织和陶瓷生产、炼铁、造船、武器制造和其他许多领域内进行发明创造。商人把上述创新运用到市场,使帝国即使最遥远的角落都商业化了。

在建筑和城市规划上,两宋时期更为开放的城市设计导致了全天候的生活方式的出现。而这相应地促进了本地市场和全国商业的发展。娱乐的新形式也在舞台上出现了。绘画艺术里也产生了精致的新技法。哲学家们在整个认识领域,对包括理性等概念方面扩展了他们的知性认识,并拓宽了对意识和人类成就进行的系统化分类。在法律领域,儒家训言的传播和应用使得死刑大大减少。在上述几乎所有领域,宋代都优于中国早期的模范朝代——唐朝。

以儒家经典为考试内容的全国性科举考试是形成精英文官阶层的基础。他们的兴起使得新秩序得以维持。接受正统教育成为获取拥有影响力、特权、财富、权力以及名望的职业的关键。新官员是从士大夫型精英、拥有土地的士绅和富有的商人家庭的孩子中选拔出来的。书籍不再是用手抄卷轴的,而是由日渐繁荣的印刷业生产印制,并具有封面。这使得那些出身中等家庭的孩子可以接受教育,他们在私塾或官学里接受教育。赵汝愚1194年担任主考官的时候宣称,一位儒生应该庆幸他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在这样一个令人兴奋的氛围中,儒家学说在政治上、道德上和行为上的意识形态化,已经不仅能成功调控社会行为,也能调节上层社会的个人行为。一直到1905年废除科举为止,通过科举考试一直是历朝历代无数有雄心壮志的男人的志向。

尽管科举是通向获取社会地位和舒适生活的阶梯,但大多数宋朝人并不属于官僚阶层。宋代是一个多阶层的社会,社会的最底层是贫穷的、毫无权势的、每天为生存而奋斗的人们;而社会的最上层的人们享受着无尽的荣华富贵,宽大的房屋里面居住着其家人和奴仆,人数超过百人。在这两个阶层中间的是低级官吏、商人和自耕农。农民的生活条件比以前的朝代要好,但是大多数人要把他们的精力投入到解决日常生活的问题中去,虽然这些问题看似简单但是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如何为自己和家庭获取足够的食物而免受压迫、剥削和不幸。大量接近于社会金字塔底层的、默默无闻的自耕农承担了税赋和劳役。他们确保了经济的繁荣,也保障了其上的富裕阶层的生活安宁,并使新的城市生活方式的出现成为可能。

这个时期大量的散文和诗歌见证了普通百姓和富贵者的生活和劳作情形。宋代诗人们同情劳动者,对压榨百姓的官员的横征暴敛和骄奢淫逸进行了控诉。但最终诗人们还是把大多数人的命运视作一种自然状态。罗烨(其生平不可考)在其《新编醉翁谈录》中说:“自古以来,分人数等,贤者清而秀,愚者浊而蒙。秀者通三纲而识五常,蒙者造五逆而犯十恶。”中国历史上只有少数人逃脱了“蒙者”的称号,宋代的这些人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日晒雨淋,忍受着地主和监工的呵斥和鄙夷,还得承受官吏的腐败,在债务陷阱中苦苦挣扎。而当时的知识分子并没把他们作为审美和哲理思考的优先对象。少数享受特权的儒士和官员热衷于具有深刻哲理的问答游戏,对那些蒙受巨大苦难的人毫不在意。洪水、干旱或蝗灾导致他们无法缴纳官府的税粮,使得他们债务缠身。那些放弃了土地而以手工艺谋生的人们,他们赖以生活的工钱还得受制于屋食之贵贱,就如韩愈(768—824)在其《圬者王承福传》中所说的那样。

如果说宋朝从繁荣的市民社会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利益,那么它也为其军费的短缺而付出了代价。农耕的汉人已经与北方和西部非定居的游牧民族相处了好几个世纪了,对那些民族的需求以及如何应付他们的侵略、如何与他们战争,积累了许多经验。虽然和许多朝代一样,要面对北方游牧民族政权,但是宋朝从一开始就要和这些非汉族政权一起分享唐朝的疆土。唐朝灭亡后,中国的北方和东北地区就被外族统治了40多年。而在其南边的中原地区和中南部,在五代(907—960)和十国(902—979)时期被分裂为多个国家。唐朝崩溃后的动荡时期,汉地被军阀分据,各自为王。这对宋朝来说,就如同面对着一个原本属于自己现在却无法赎回的抵押物。

这是一份最棘手的遗产,被传给了中国历史上延续时间最长的王朝之一——宋朝。宋朝皇帝和官员们都很担心难以应付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对其王朝统治和种族优越地位的威胁。甚至在979年统一之后,宋朝的精英们都没法把宋帝国和辉煌的汉唐王朝的开疆拓土成就相提并论。这使他们在心理上产生了一个障碍,一直没法克服。宋朝领土最多时是260万平方公里,这比唐朝和今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960万平方公里小多了。在宋朝319年的统治中,之前和其后没有一个“中国”像它这样,这个时期的中国被分为不同的国家、民族(每个国家的人民有各自的种族和文化认同,也有自己的中央集权的官僚制政府),它们中也没有一个国家是一国独大的。从所处的地缘政治的优势地位来说,宋代的历史可以被当作一个地方主义范例来研究。然而宋朝即使在领土已极度缩水的情况下,最终也没能免于灭亡的命运。

按宋代许多知识分子的看法,他们边境上的蛮夷与汉人大不相同。这些蛮夷并不讲同样的语言,也没有相同的文化价值观。他们的服饰不一,头发被剃剪,完全不符合中国人的习惯。特别重要的是,他们没有那种地位等级差别的礼仪。而这点对汉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君臣、父子、男女有别。简单地说,从汉人的眼光来看,这些蛮夷并不生活在世界文明的中心,而是在其边缘。当这些外族部落在政治上与宋平起平坐,并在军事上占优势时,汉人就会在文化上鄙视他们。

尽管从9世纪早期的韩愈一直到后来的儒学家们留下的文献中,在今天看来都有不少排外的倾向,但他们的观点主要是从文化上,而不是从种族上进行论证的。对儒家来说,一个人在文化上被同化的程度决定了他是被看作中国人还是蛮夷。在韩愈之后的大约250年,邵雍这样来阐述他对自己和自己在世界所处位置的理解:“我幸福,因为我是人,而不是动物;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是中国人,而不是蛮族人;我幸福,因为我生活在全世界最美好的城市洛阳。”但历经了100年的时光,儒家对中国北方异族邻居的态度已经变得强硬了。功利主义哲学家陈亮这样描述中华世界里的蛮夷之地:正如古代圣人不与蛮族共享中原,“中国不与戎狄共礼文”。在宋朝边境的这些异族中,只有后来最终吞并了宋朝的蒙元王朝给中国的价值和实践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今天,中华民族是由多民族组成的,这些少数民族被视为“非汉族的中国人”。这种现象和现代的多种族国家意识来比较,差别是多么大啊。如今的这种观点其实不符合宋人的看法,也不是他们的非定居邻居的看法。

1126—1127年,由于异族金人的入侵,宋廷被迫放弃了位于传统中国的中原地区的京城开封,迁移到陌生的南方地区。他们在南方继续统治了152年,直至1279年。面对着军事实力强大的北方对手,北宋和南宋能竭尽所能地延续王朝的统治,这已经很令人惊奇了。宋帝国在面对进攻时表现得比较软弱。儒家学说在原则上对战争是谴责的,和平之路被视为王道,战争被认为是霸道。这个正统观点已经受到了批评,在实际中,军事战略家和道德思想家(都是受过教育的儒家)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争论和平、战争和防御的问题。甚至朱熹(1130—1200)——这位新儒学的道德伦理的捍卫者——都宣称,女真人就是敌人,中国人是不能和他们在同一天空下生活的,因为他们杀害了汉人的父辈。而那些主张对异族政权采取军事主动的官员却在朝廷处境不佳,因为大多数的朝廷官员喜欢和平共处的政策。

甚至当战争不可避免的时候,宋朝仍旧采取陈旧不堪的防御策略,但没有任何起色。整个宋代共与北方异族政权签订过四次(1005、1123、1142和1208年)屈辱的和约,宋朝的地位也从王朝降为地方诸侯,因此其“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原则遭到了破坏,取而代之的是按现实政治原则与北方强邻订立和约。那些务实的宰相在影响国家经济的财政事务上经验丰富,他们劝说皇帝,每年给异族支付岁币,远比把金钱投入到结果无法预知的长期战争更为经济划算。

从军事威力、战略创新和势力范围来衡量,宋朝无疑是个虚弱的朝代,最终它也被外族灭亡。宋朝的苟延残喘以至最后灭亡的原因绝不是单一的,但它对内政比对军事的重视可说是其国家衰弱、士气消沉、世风日下的重要原因。最终,宋朝为抵御外族入侵而采取的孤注一掷的抵抗也宣告失败了。但就繁荣程度而言,宋朝却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有人文精神、最有教养、最有思想的朝代之一,甚至可能在世界历史上也是如此。在宋朝统治的三个世纪里,儒家意识形态在公共和私人生活领域形成一股强大力量,政府政策也深受这种古代哲学伦理和教化观念观的影响。由宋朝那些有创造力的统治者、士大夫和艺术家创造的思想范式,以及儒家价值观的复兴和重建,为后世历朝历代的教育、政府制度和市民社会的发展建立了基础,并强化了汉人子孙的中国意识,这种意识在宋代之后持续了若干世纪。第1章混乱的时代

有一个人,英语称作“emperor”,而中文称作“皇帝”,这个词意思为“上天至尊”(celestial magnificence)。作为天之子,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作为国家的礼制宗法领袖及皇族的首脑,皇帝扮演着天与民的中介角色。“天”,有着诸多解释,如道德原则或拟人化的神。皇帝通过天赋予他的权威进行统治。然而一个王朝的命运不是天赋的而是由人定的。在所有人中,最重要的人是皇帝。上天不可能也没有做过决定:统治是皇帝的职责,做决定的也是皇帝。

这是儒家的观点。在1085年的一份奏疏中,吕公著(1018—1089)——宋代宰相司马光的一位密友、曾经的太子太傅——这样解释王朝兴衰的含义:“盖天虽高远,日监在下,人君动息,天必应之。若修己以德,待人以诚,谦逊静悫,慈孝忠厚,则天必降福,享国永年,灾害不生,祸乱不作。若慢神虐民,不畏天命,则或迟或速,殃咎必至。”

吕公著明确指出,皇帝要肩负王朝衰落的责任,然而实际情况远非如此简单。130多年来,唐帝国的政府和行政管理系统牢牢地建立在贵族阶层和受过教育的官僚的忠诚和自觉意识之上,他们对本朝的文化和政治成就,以及本朝的优越性,都深信不疑。唐代社会的支柱在几年甚至几十年内不会轻易地被一位统治者的不称职破坏。820年到907年之间,唐朝的最终崩溃是由于出现了好几位无能的皇帝,同时朝廷情势极度糟糕,导致王朝走向毁灭。宋代许多官员和史学家很清楚这点(尽管他们都接受过儒家教育),也对他们的前代官员同行的失败进行了解释,认为这些官员在治国上是不成功的。

唐宪宗李纯805年9月5日登上龙位,成为唐朝第十一位皇帝时,唐帝国的命运有了起色。50年前,即755年,军阀、粟特人安禄山发动了一场叛乱,控制了京城,并迫使皇帝逃到了中国的西南。安禄山在起事两年后被其子杀死。763年叛乱最终被平定,但接下来的40年是唐朝的混乱时期。当时著名的朝廷官员和儒家学者韩愈被贬职,被流放到今湖南省,知道了唐宪宗即位的消息。韩愈的职位卑微。那时他忍受着潮湿的气候,对陌生的南方自然环境充满了惊恐,生怕会中毒。当县衙前的击鼓声传来,听到官员宣布新皇帝即位的消息时,他知道像他这样被降职流放的官员将会被允许返回京城。两年后他写了《元和圣德诗(并序)》,诗中他表示,在启程回家时他确信,一个大和平的时期已经来临了,唐朝将恢复其往昔的辉煌。朝廷宣布大赦,人们都很高兴。韩愈告诉宪宗:“天锡皇帝,为天下主。并包畜养,无异细巨。亿载万年。”

其实,从即位开始,这位史上被称作“复兴者”的皇帝,就竭力想要遏止王朝的衰落。宪宗(805—820年在位)这位专制君主,对自己理念的正当性深信不疑。他不仅把精力投入到了与地方统治者争夺权力的博弈中,极力争取他们的支持;而且他还利用一切可用的行政、财政和军事手段,恢复对帝国东北部叛乱藩镇的控制,并重建中央权威。宪宗及其手下的能臣竭力阻止疆土的分裂,力图恢复唐初皇帝的荣光。

尽管经受了几次挫折,不屈不挠的宪宗还是完成了他目标中的一部分。他恢复了皇帝的声望和朝廷的权威,重新获得对东北叛乱藩镇的控制,恢复对藩镇的赋税。但宪宗的最大抱负——恢复唐王朝历代疆土——将难以实现。史料记载,他于820年2月14日死于两名宦官之手。就力图复兴昔日荣光来说,宪宗是唐王朝唯一一位成功的皇帝,但这位皇帝还未看到其改革的完成就暴毙了。宪宗之后,再也没有一位继任皇帝拥有足够的权力去平衡朝廷官员、藩镇节度使和宦官之间的复杂关系。在中国历史的多个朝代中,王朝最终走向衰败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趋势,唐朝也是如此。在王朝的末世,即使是一个有才干的统治者也没有足够的能力把国家这只受损的航船驶向安全之域。随着宪宗死去,复兴唐朝的最后希望也在那些愚昧无知的庸臣手中葬送了,而这些人并不知道形势的危急。

在紧接着宪宗的四位皇帝的治下,唐朝的衰亡在加速。这些皇帝并不成熟,既无才干也无持久工作的耐力。当时的一位诗人杜牧在825年写的诗里质问,为什么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王朝经历了那么多的耻辱。他写道,虽然宪宗皇帝聪明睿智,但现在,扫除叛乱就和登天一样难。宪宗的继承者们缺乏才能并不是朝廷衰败的唯一原因,危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