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力圈外(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2-08 17:13:37

点击下载

作者:张资平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爱力圈外

爱力圈外试读:

人的感情因环境的不同而会发生变化的。感情受了周围的刺激时,会如何的奔腾,如何的奋昂,有谁能预料得及的!我有感情,何能够长久抑制着它,何能久堪寂寞?

我想详细地告知你们,我是什么样人。现社会不是在苛酷地批判我,说我是无廉耻的女性,犯淫奔罪的妇人么?我现在是站在死线上的人了。我想在未死之前,把我的过去的悲惨历史告诉你们,使你们知道现社会之无公是非,有一般舆论也是完全不可靠的。他们这样严酷地批判我,所根据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所谓当世的道德!但是你们若听了我的悲惨的历史之后,就知道旧道德之应当打破,全无一顾之价值啊!

你们要知道,能够决心自杀的人决不是个恶人。世界上不少穷凶极恶犯尽滔天大罪的人,但到了生死关头大都不情愿舍弃他们的生命。如果他们有自杀的决心,那么我敢断言,他们所犯的罪一定是万恶的现社会使然,他们本身并无情愿去犯这种罪恶的。

现在我先从我的家世说起吧。你们已经知道我的父亲在社会上有相当地位的人,说滑稽一点,我算是个生长名门的小姐。我的父亲,祝万年,在前清是个举人,辛亥革命后也做过两任省长,入过一次阁做总长,他是温和长厚的人,做事也落落大方。他的缺点只是热心于升官发财,而对于家庭的管理,子女的教育全不过问,一切只委之于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出身微贱——不瞒大家说,我的母亲是勾栏中人,父亲在 ××道任内,替她落了籍,嫡母死后,就升作正室了,——脾气不好,容易动怒,并且爱说闲话。父亲娶了她后,曾为她专请一位家庭教师,她才得了相当的学识。

十年来主持这样的大家庭,也积有相当的经验,年纪愈多,阅历愈增,到后来也不愧为一个名门的主妇了。

我有一位姐姐名叫梅筠,她比我长得美丽,由中学时代就有美人之称,比我大四岁,性格豪爽,没有半点阴郁,她会唱,也会跳舞,这恐怕是一部分承继了母亲的性格吧。

当我十八岁,姐姐二十二岁的那年,有许多人来提说我们的婚事了。当然,是先从姐说起,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姐姐总是不愿意结婚,都一个个地谢绝了。“姐姐,你为什么不想订婚呢?”我问她。“我还想多做几年姑娘顽童,做姑娘才自由呢。一结婚,尽守着一个男子过活,多难过。”姐姐蹙着眉头这样回答我。“你这话也不错。”我马上赞成了姐姐的议论。有美人之称的姐姐,望着许多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少爷们来求婚,以一种奇特的快感一一谢绝了。

有一回姐姐这样地对我说:“我想。一个女子如果能够一年掉换一个丈夫,那才有趣啊!十年,二十年尽守着一个男人,多么没意思,一定会讨厌的。”“那样不行吧。”我回答她。“我想,没有什么不可以。讨厌了,不离开怎么办呢?”“但是世间从不曾见过有这样的女人吧。”“世间的人都是戴着假面。我想,无论哪一家屋的太太,没有不在后悔的。”“但是有了小孩子怎么办呢?小孩子不是每年要换一个爸爸么?”“啊!啊!”姐姐像吃惊般地叫起来,“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会生小孩子。小孩子!”“你真脱落哟!怎么没有想到结了婚会生小孩子呢?”“那才讨厌!”姐姐好像受了一个大打击的样子。她的这样的态度实在很像母亲,一想着某件事就发痴般地尽想,不管其他一切了,譬如问题的结果及附带的种种事情,她是完全不加注意的。我笑起来了,姐姐也笑了。我十分晓得姐姐的心事,她过分地逞她是个美人了。不错,姐姐每出外面去,走过的人都定翻转头来看看她。身材娇小,体态柔美,皮肤嫩白微带点红色,尤其是她的那对眼睛,真是有种形容不出来的蛊惑性,自然由各方面有很多的情书寄来给她。所有亲戚朋友,一看见我的母亲,尽都先说这一句:“梅筠真是长得标致呀!”母亲也不客气地默认,只是微笑着听他们的赞词。“还是小孩子脾气,真没有法子奈何她。也有许多来替她说亲的,但她总说还早还早,真叫人没法。”这是母亲常对他们说的敷衍话。母亲本人也像看见有许多名门的少爷们在为姐姐颠倒,心里满欢喜。

在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父亲有相当的财产,但膝下无儿,有些亲戚和族人来劝父亲立一个儿子,但父亲不愿意,他只想招一个相当的女婿入赘,生的孙儿比外来的继子血统亲密些,这才是一脉地把这一家传下去。物色的结果父亲的一位好友并且在 ×省和父亲同事过的梁驭欧博士的儿子卓民入了选。他在北京大学毕了业,又到美国游了两年,得了硕士学位回来,现在交通部里当参事,可以说是个才貌兼全,前程远大的青年。他只廿七

岁,和姐姐匹配起来,真是理想的配偶呢。

梁家也有意思,曾托人来说过亲,父亲当然属意于卓民。母亲看见卓民是个美男子,合了她的第一条件,也尽怂恿姐姐,不好把这门亲事拒绝了。但是姐姐无论如何不愿意,她的理由是,梁家的家庭过于旧式的,到他们家里去,生活是一定枯涩乏味,她想找一个更自由些的新家庭的人物。这时候姐姐恰好和一位新由德国毕业回来,在外交部服务,姓柯名名鸿的青年发生了恋爱。柯这个人原是苦学出身,在德国留学时代差不多把家里的一些产业都卖光了,幸得一回国来就在外交部找着了职务,听说当局很器重他,不久就会调升局长或者调做领事。他是很率直的一个男性,身材魁伟,总之是个男性美十分发达的人。姐姐就是给他的男性美迷着了。他俩间常常有情书往来,并且是用英文写的,你们想,这是何等的时髦啊。姐姐有时候表示她的得意,拿柯名鸿寄给她的情书到我房里来念给我听。“他真是个老实人,我略略发点脾气,写了几句气话,他便担心到了不得的样子!”姐姐常这样笑着对我说。

姐姐从前就和好几个男性发生过恋爱,但都是交际不满一个月就厌倦了。最初或哭或笑都是很厉害的。有时候竟捉着人尽说恋爱的力如何的强,强得足以支配人类;有时候说尽她的情人的名字如何的好听,他是哪一年生的,如何的多情。总之,姐姐对我是没有秘密的,什么事情都向我公开。对母亲也是一样。“妈妈,我这晌的情人是文学家哟!”

姐姐的这种豪放的,无拘束的性质,使我真喜欢。我想她和柯的恋爱过一个月或两个月就会消灭的。但这回是我观察错了,过了许久,他俩还是一样地继续恋爱。在姐姐最初也并非有诚意和柯订婚,不过当这种交际是一种消遣罢了。但到后来,给柯的真挚的态度感动了,终于拒绝了父母的忠告,和柯名鸿结了婚。

姐姐结了婚后来说亲事的忽然减少了。但有一天,父亲忽然这样对我说。“菊筠,你看梁卓民这个人如何?”“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所以这样问他。“我想为你招梁卓民入赘,等你俩去支撑我这一家。”“啊呀!”我真的吃了一惊,“向姐姐求过婚的人,……我讨厌!”“你如果不喜欢他,那没有法想。不过由我和他的父亲的交情及政治上的关系说,我们两家能够结重亲是很好的。并且他的人格也还不错。一次两次来求婚都拒绝了他,太对不起他家了。”“为什么要招婿呢?”我这样问。“梅儿嫁到柯家去了,只剩你一个人了。”“让我想想看吧。”

我回到房里,不知什么缘故,胸口尽是跳动不住,尽想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我只觉得像我这样的小小年纪也有了嫁人的资格么?这样一想,自己又像变成一个很老成的女性一般。“结婚!”

从来说结婚是人生第一大事件,这话的确不错。但既然是人生的第一大事件,为什么又有许多人不慎重地订婚而潦草从事呢?父母为女儿热心择婿,本来做女儿的应当十分感激的。才十八九岁的女子,怎么有能力辨别男子的好坏呢?由富有思虑和知识的父母择婿,决不是不合理的事情。不过父母有什么把握去断定所择的婿郎一定是可靠呢?一般的父母也只是去问媒人,媒人说:“那家的少爷么?真是敲着铜锣,走尽天

都难得寻到的。有学问,性情好,又漂亮,又活泼,孝顺爷娘,用功读书。”

照媒人所说的那个女婿候补者真是个理想的人物。但是父母还不敢就相信,于是向认识男家的朋友亲戚或邻舍去打听,调查,如果大家都说好时,就决定订婚了。

东方人结婚的主要条件是财产,其次是地位,其次是学问。如果这些条件合格,婚约是定可以通过的。但是做父母的和那个被决定为女婿的人,从无一面之识,最多不过是看看相片,听听人家的称赞,至于那个女婿的性格如何,脾气如何,当然一点摸不到,何况所谓人生观、社会观,以及嗜好趣味等等,当然更无从知道。简单地说,由父母主婚,常常忽略了重要的条件,便匆匆地定了婚。他们老派人都是反对自由结婚的。他们说,年轻人受了青春之血的煽动而结婚,是十二分危险的。

在欧西男女在定婚之前,要经过相当的交际。定了婚后还要等一年或二年,等到双方的性情互相了解后,才结婚。但在东方订婚,完全操于父母的手中,父母果真为女儿本身设想,以女儿的心去择婿,或者还可以觅得和女儿性情相合的人物。但是今日做父母的人尽是以财产、门第、地位等为最要条件;至于女儿一生的精神的幸福父母是绝不计及的,就是说,父母是为他们择婿,并不是为女儿择婿。他们把自己所喜欢的人叫女儿也要喜欢他。至于所择的婿郎遂女儿的意与否,父母是不管的。假如女儿说出自己的意见来,不喜欢那个人,父母定要发恼骂女儿的。近代的父母都以为自己比女儿聪明,比女儿有见识,父母所择的婿郎一定可靠的,一定不错的,要强迫女儿信从。

女人生产时比死时还要痛苦。但是经过一两个月后就完全忘了那种痛苦。“忘却”实是可怕的一件事。有二十岁前后的女儿的父母大都是四十岁以上了,四

十岁的人早忘却了她们青年时代的恋爱的经过。他们的青春的情思早凋落了,而代之以极强的理智。所以这些人对于儿女们的青春的同情极为薄弱。他们的意见是所谓恋爱只是一时的麻醉。他们对女儿的婚事,只在利害上着眼。

总之,一句话,父母对女儿的心是全无理解的。也不深知女婿的性格,他们只是像使蚕蛾交尾般地强女儿为人工的结婚。你们想,天下哪有这样不自然的事情呢。现在想对你们说的就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不自然的事实。不自然确是一切悲剧的起源啊!

我想代表现代的年轻女儿们,向做父母的人们请愿!“你们要相信我们年轻人!你们要给我们自由和自主,不要当我们是种木偶!你们不要忘记了你们的年轻时代!”

父亲喜欢牡丹花,在院子里栽着数十种牡丹。我坐在院子里看着花,尽在痴想。“梁卓民!梁卓民!”

到底是什么道理?我的脑膜上马上就印上了梁卓民

个字了。我的血管也同时胀热起来,心脏也激烈地鼓动着。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兴奋。尤其是鲜红的牡丹花给了我不少的刺激。我最初只想结婚的事。后来由结婚更进一步,想到种种的事情,想到和男人一同走路,想到和男人同栖后的日常生活;我的心自然鼓动起来,我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我由十五

岁起就喜欢男性,和男性谈谈话时精神就会紧张,同时另有一种温和的血在我的周身流动。当我觉着那个男性全神注意自己时,便感着一种羞愧和愉快,也自然而然地在脸上会浮出一阵媚笑去回报他。

我从来没有注意结婚那件事。这次听见父母提起梁卓民,我的心理忽然完全变了;对异性的冲动也突然发生了。我看过阿姐结婚,我看见他俩的甜蜜蜜的小家庭生活。从前阿姐常常把接到的情书念给自己听,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感动,但到此时,才渐次晓得那些意味了。

我在痴看着牡丹花,母亲忽然走了来:“你在发痴做什么?”“妈妈,我的性情到底和姐姐的不一样哟。”我这样向母亲说。“什么事不一样?”“我没有喜欢的人。”“是说恋爱么?”母亲笑着说,因为我们姐妹常常说恋爱,所以母亲仿着我们的口吻说。“是的,我不晓得恋爱。”“那些东西不要知道好些。”“妈妈你从前恋爱过么?”“你这个女儿真顽皮!”母亲笑了,“做女人当然有过回把恋爱的,不过在我们年轻时代,不用恋爱这样时髦的名词,叫做害相思,是的,叫做相思病。”“怪俗,怪难听的。”

我不敢像姐姐那样大胆去追求恋爱,也没有勇气写情书。的确,我真是个绝对纯洁的处女,没有半点恋爱的经验。虽然没有恋爱的经验,我却很想结婚。最初,觉得向姐姐求过婚的人有些讨厌,但到后来竟会思念起梁卓民来了,并且也会想写信去请他到家里来玩。

老实说,不问是卓民或是哪一个男性,如果来向我求婚,我决不会马上拒绝他的。我真想学姐姐的样子,快点结婚。

想起来真是件可悲的事情,因为并非父亲强迫我和卓民结婚,父亲不过是劝劝我罢了。我自己如果不答应,父亲决不勉强我的,所以我不敢归咎到父亲身上去,责任还是在我自身。姐姐是由恋爱结了婚。我是为好奇心所驱使结了婚,到后来结果如何呢?

我终于和卓民结了婚。这样的丈夫并不错,因为卓民有美男子之称,在社会上又有相当的声名,我觉得有这样的丈夫算满足了。跟着时日的进行,我的心渐次炽热起来。从前潜伏在体内的热和血现在都奔流出来,全灌注到丈夫身上去了。我渐知道恋爱了。我说不出我是如何地爱我的丈夫,我只二十岁,丈夫也十分爱我。

我渐觉得东方人的结婚制度的滋味了。由恋爱而结婚是西洋式,由结婚而恋爱是东方式的。原来是不相认识,不相了解的男女,自成夫妇之日起才开始创造恋爱,这恋爱和时日相比例,一天天地巩固。生了小孩后更难离开了。

丈夫之爱我真是无微不至。我最喜欢的还是丈夫的体格。你们看,我是身体不高筋肉发达的女人,所以喜欢身材高瘦的男性。我原来不爱喝牛奶的,但是结了婚后,因为丈夫喜欢喝牛奶,我也就爱喝起来了。

阿姐也笑我,说我写的字也渐渐像我的丈夫所写的字了。我就是这样地全神注意到丈夫身上去了的。

卓民常常带我到大公司里去买东西。有一天,我们到永安公司来,公司里的人们不论是店员或是来客,尽注意我俩。“我俩排着肩走,像不像一对夫妻?”卓民故意这样说笑。“少奶奶的样子差些吧。”我也笑着回答他。“不见得吧。不过他们定说我是个老婆奴。”“何以呢?”“你看我提的东西够重了,你的外套你的洋伞还要我替你拿,不像个老婆奴么?”“啊呀!”

不管有没有人注视我们,我俩还是一边走一边笑。当我们买了东西搭电梯下来,走到卖食品的场所来时,看见有三个装束奇怪的年轻女性尽望着我们笑。看她们的样子一点不客气。我想一定是不正当的女人。我们在她们面前走过,她们更作响声笑起来,我真有点气恼了。“有什么好笑?”卓民带几分笑意骂她们。那三个人马上回转身看了看我,再向卓民行了一个滑稽的鞠躬礼。“你们想买什么东西?”卓民对她们说了后转过脸来向我微笑。我登时锁起我的笑容,表示出庄严的脸孔。

我们走向门首来了。“那些是长三哟。“卓民低声对我说。“一看见,不要打卦算命也知道。”

卓民像有点不好意思,忽然无意识地说。“Sun Kist是什么东西,你晓得么?”

我真感着一种侮辱了。看她们的神气明明是认识卓民的,是她们很自重不敢向卓民招呼,只是望着他笑,可恶的还是卓民,竟敢当我的面前向她们说话,这是该责备卓民的。但是我迁怒到那些女人身上去,大概这就是嫉妒的表现吧。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嫉妒的表现,我只是说那些长三无礼,丈夫不该和她们招呼,或说受了侮辱。自己只当是对丈夫和她们的不正的关系的一种愤慨,其实就是嫉妒的表现。

走出公司门首,略回转头来看那三个女人像慢慢地跟了我们来。看卓民的神气也像不住地以神迷的视线偷望她们。“真岂有此理!”我真想发火了。

同卓民坐在汽车里一句话都没有说。回到家里来了,我们同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时,卓民低声下气地向我说了许多话。“真个岂有此理!”“为什么生气?”“那些长三真可恶!”“哈哈哈!我可恶,还是她们可恶?”“当然你最可恶!”“哈哈哈!那我以后谨慎,不敢了。”

到后来我也给他引笑了。

那晚上特别有兴致,更觉得丈夫可爱。到后来,卓民低声地叫我:“菊筠,我俩已成了夫妻了,要百年偕老,我俩都该把过去的秘密说出来,不要隐藏着不说。”“那是应该的。”我听见他会说这些话,心里真欢喜。“那么我先问你,你在结婚前有什么秘密没有?”“我一点都没有。”“没有和谁发生过恋爱么?”“没有,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恋爱,就连你我也不曾念思过。”“曾接过外头寄来的情书么?”“一封也没有接过,大概都给姐姐吸收去了吧。”

卓民笑了。“现在该你说出你的秘密来哟。”“我么?秘密多得很。”

卓民告诉我,他在学生时代就失掉了童贞,到花街柳巷去,在外国也嫖过娼来。他还说,在美国的时候和一个法国女子缠得最久,等他到欧洲后,她还跟了来。卓民像奇趣般在说。但我听见后终于哭起来了。“我竟不知道你的身子不是单属于我的!”“我是单属于你的。”“不,不是的。你的身体已经不是纯洁的了。我以贞洁的身体贡献给你,你却以不洁的血来和我接触!“但是男人比不得女人哟。”他那种公然的态度真是出人意外。“男女为什么不同呢?要双方纯洁才算是理想的夫妻。”“那恐怕世间没有一个这样纯洁的男人。”“不管世界怎么样,我的要求是,做我的丈夫的人从他的小孩时代起就该属于我的。”“要这样,那就没有法想。”到后来卓民只说了这一句。

我无论如何终不能服从卓民的议论。男女为什么要不平等?所有男人的血在结婚前都是污浊了的么?所有女人都是该和污浊了的男人结婚么?这确是一个大问题。但是在今日,谁都不以它为一个问题而加以讨论。假如在结婚前女人失掉了她的处女之贞时,在男人方面如何严厉地诘责她啊!为什么对女性这样苛刻,而对男性就这样宽大呢?夫妻间的悲剧是由此点发源的。人类是希望完美的动物,要男女双方完美才能造成神圣的幸福的家庭。对污浊了的东西怎能够发生尊敬呢?甘为奴隶的女人们对于肉体的神圣完全不加以注意,像这样,怎么能够发生真正的恋爱呢?二

恋爱是什么呢?这问题很难解答。我想恋爱是人类最自然的灵的发动。在幼年思慕父母,亲爱兄弟,到了壮年就爱慕异性了。这本是很平凡的。但平凡就是真理,违背了这个真理,悲剧就要发生了,这是很明显的道理。何以今日的父兄并没有注意到!我并非绝对否认道德,但是不自然的道德确是罪恶。我要以此为前提把我的话述说下去。

不尊重他人的恋爱是今日最坏的一种社会病。父母不尊重儿女的恋爱,时常侵害媳妇或女婿的生活。我的姐姐自嫁柯家后,过的生活总算是幸福的。男性的柯名鸿把家事一切委之姐姐,因为柯是位外交人员,交际应酬比较紧,于是影响到家计上,所以姐姐常常向母亲借一千元两千元带回家去,母亲也一点不吝惜地任她拿了去。

有一天柯名鸿的父母突然由乡里走出来。柯老头子原是个县议会议员,因为交结官场,花了不少的钱,加以名鸿的留学用费的筹措,不单把家产变卖光了,还负了不少的债。柯老太太是个爱强的很稳健的人。姐姐对这两位翁姑表示十二分的欢迎,亲自带他们去看戏,看大公司。我真莫名其妙,何以姐姐这样耐烦呢?“姐姐莫非想做贤孝的媳妇么?”我对母亲说。“能够这样长久下去就好。”母亲笑了。但母亲看见姐姐对她的翁姑太好了,也像起了一种嫉妒。“对自己的母亲一点不孝顺,对别人就这样尽殷勤。那个女儿忘记了她的父母了!”母亲这样地叹气。

但我反对母亲的意见。“她因为爱丈夫才对翁姑尽孝道。一家能和和气气不好吗?”“那是不错。但那个女儿还是渐渐地离开我们了。”

我对母亲思念女儿之情虽然抱同情,但总觉得母亲太不明理了。看见女儿过幸福的生活,做母亲的不是也该满足么?不以女儿为本位,而以自己为本位去论世情,对于嫁了人的女儿仍想执行其母权,那是大错特错的。“你为什么对翁姑这样孝顺,是不是专为叫老柯看见欢喜?我这样问姐姐。“是的,能够使人欢喜,心里不是好过些么?”

我听了姐姐的话,知道她的思想比我新得多。能使别人欢喜即是自己欢喜,这样的思想真是伟大,这并不是勉强去向翁姑献殷勤者可比。

柯老夫妻也异常地欢喜,他们对人说,在乡下听见媳妇是大家小姐,很担心她是个娇养成性不通世故的女儿,竟没有预想到是个这样通达人情这样贤孝的媳妇。他们老夫妻原打算出来看看即回乡里去的,因为看见媳妇这样贤孝,就决意多住几个月才回乡里去了。过了几天,他们又改变了方针说,回乡里去太麻烦,决意在这里永久和儿子媳妇同住了。当时姐姐也表示赞成。

但是过了一个月姐姐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了。“姐姐,你近来为什么总是这样不高兴?”我问她。“和屋里的公公婆婆吵了嘴哟!”姐姐回答。吵嘴的理由是,这样的热情的享乐主义者的姐姐是要把丈夫绝对地占为己有,丈夫一早出去了,一天不见面,到了晚上回来,吃过晚饭正是年轻夫妇寻欢的时候,对着一天不见面的丈夫,或看,或笑,或哭,或说些淘气话,或更进而握手拥抱,真是有说不尽的情话,燃不尽的情炎。年轻夫妻在这样时候是再快乐没有的了。

当姐姐和名鸿间的热爱达到最高潮的时候,柯老夫妻便不客气地闯进来,这是如何的煞风景哟!“阿鸿,回来了么,外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没有,讲点给我们听听啊!”这两位老家伙惊破了他俩的热烈的场面,并且尽坐着说无聊的话不肯走开。他们说的尽是姐姐不

意听的无聊话,尽是关于家庭的琐碎的话,常常听得姐姐打呵欠。一次两次尚可忍耐,禀性直情径行的姐姐到后来终于不能忍耐了。“请你们规定一个时间!要和名鸿谈话,请规定一个时间!除规定的时间外,请不要随便到我们房里来!”老夫妻听见这话,真骇得什么似的。“名鸿如不忙,什么时候都可以吧。”“不忙的时候要和我玩!”“年轻人整天黏黏洽洽的怪不好看!”“我们就是要黏黏洽洽的才好!”

两个老人更吃惊了。他们完全不知道年轻人的心事,不知道爱的生活,他们以为夫妻不应该互相握手互相拥抱的。他们看见姐姐把夫妻间的恋爱公然宣之于口,真是从所未闻。这两老人在年轻时怎么样,他们一定以为年轻的夫妻除了在暗中摸摸索索的性欲关系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对于真的纯洁的爱的生活是全没理解的。“算了,算了。”名鸿坐在旁边只好向双方劝解。“但是名鸿是我的儿子哟!”柯老夫人对媳妇这样说。“我知道他是你的儿子!不过你们不要忘记了他是我的丈夫!”姐姐也这样回答她。“做媳妇的人该奉侍公公婆婆的,你不懂得么?”“在我没有这样的义务!我只知道和丈夫相爱,和丈夫两个人组织家庭。我对翁姑可以尽我的好意,但不能让翁姑侵害了我的家庭!”“丈夫的父母就是妻子的父母!”“不对的,我不能当你们是我的父母,为要使我的丈夫欢喜,我才对你们尽我的好意。”“天下哪有这样的媳妇?太把人当傻子了!”老人们发怒了。他们无论如何不懂得家庭的主妇就是个当权者,他们只想以父母的名义,不论到什么时候都压服儿子。

于是老夫妻和阿姐完全似油和水一样不相溶了。的确,在现代的妇人中像姐姐那样勇敢地表明自己的主张,向翁姑宣战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柯老夫妻以为姐姐是一个狂人。他们以为自己的儿子是该绝对服从自己的。在姐姐方面则以为丈夫是自己所有的,不受任何人的干涉。

在这时候,柯老夫妻向名鸿说要清理故乡的债务。他们现在的生活费由我祝家补助不少了,真的连他们的旧债都要祝家为之负责么。对于这个要求,阿姐坚决地拒绝了。“如果是丈夫的负债,还可以代想想法。翁姑的负债,当然不能负责的了。”

关于这一点他们两老人对姐姐又起了误解。原来我们东方人的习惯,父母老了是该由儿子奉养的。父母之教养子女完全像演猴戏的人教猴子演戏,目的是在使他赚钱,因此有不少的青年做了父母的奴隶。

现代的社会上服务的青年能够照自己的自由意思做去的恐怕很少,大概都是受着父母兄弟或亲戚之累的,做他的妻子的人自然也要和他共担这个责任。这真是十分不合道理。但是谁拒绝了这种责任不负,他就会得不孝不义的罪名。

其次的问题就是姐姐的生活太过奢侈。姐姐的都会生活由乡下的老人看来是过分的奢侈了。他们以为人类是该穿破烂的衣服,该吃黑米饭。他们当然看不惯姐姐的生活。

到后来,柯老夫妻觉得姐姐的一言一动都很刺目。看见姐姐弹着钢琴高声唱歌,便以为这个媳妇完全是个异教徒。“厨房的事一点不管,完全交给女仆,一天到晚只在外面玩,跑来跑去。女人要有女人的样子,念什么新闻,看什么杂志!”两老人对姐姐说了不少的闲话,姐姐只是一笑付之。

但到后来,两老人方面进攻得太厉害了,双方就决裂了。在这时候,处境最困难的是柯名鸿,于是姐姐走去问丈夫的意见。“你愿意和你的父母同住,还是愿意和你的妻子同住?”“当然和你同住。不过我想对父母劝说一番,等到他们老人家明白我们年轻人的意思为止,你暂时回你母亲那里去住几天吧。”“是不是等到你把父母劝转意时为止,和我暂时离婚么?”

那时候恰好我到姐姐家里来,看见姐姐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这样发怒过。“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不必说暂时,说永久吧!”姐姐的话完全是种最后的宣告。柯名鸿骇了一大跳,尽望着姐姐的脸。“永久?”“是的!我认错了人了!你是个卑劣的人!”“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梅筠?”名鸿也激动起来了。“你自己没有觉着吧,你是想博得孝子之名,把妻子来做牺牲的!

不错,你算能够答报父母的养育之恩了。你固然做了孝子!但给人做了玩具的我怎么样呢?你只认有父母的存在而忘记了妻的存在啊!”“所以我说不是长期间,只是暂时,等我把两位老人家劝转身。因为他们是顽固的老人家,还是暂时躲过他们的锋芒,让他们慢慢地回心转意过来好些。所以我们暂时离开一下。”“那不行!”姐姐斩钉截铁地说,“你所说的理由并不能成为正当的理由。如果真的有爱,不管有暴风雨打来,有枪刀加来,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让步的!你说,让你敷衍敷衍父母后再讲,那你不当我是你的正式之妻而当我是私奔来的!那真对不起你了!”姐姐的话真是理直气壮,名鸿的脸像染了朱般的。“我也知道你十分爱我,所以我才敢向你请求稍稍让步。和你离开后,我还不是和你一样的痛苦。你是聪明人,岂不知道能忍难忍之事为将来之幸福的话么?”“不行,那我不能忍耐!”姐姐再叫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忍耐!为什么要容许无理的要求!这是因为你太无信念了!自问题发生以来,我都是这样想,我们的爱的试验期到来了,我的心像雨后的士敏土(Cement),很坚决的了,只看你爱我的程度如何了,我时时这样想。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地想,不过……”“表现出来了!真的表现出来了!我这样的真心爱你,我想你对我定有能使我身体中的血腾沸的表示!我真的在焦望着我俩受压迫愈甚,这种表现也应当愈激烈。我想,看见了你的热烈的表示,我应当如何地感谢你,如何地喜欢啊!果然表现出来了,但是结果完全和我所预期的相反!你心里只有你的父母而没有我,我现在才明白了。”“那你错了。因为爱你,才对父母表示让步的。”“那不行!”姐姐以冷漠的苍白的眼睛看她的丈夫。“你的这些话太迂腐了!这是在尊重功利主义时代所常用的格言:为将来的幸福,暂时忍耐,以退为进,向支配者暂时低头。这些卑劣的格言在过去数千年间的确支配了人们的头脑。但是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想,我们由朝至夜常常要紧张着我们的心就好了,将来怎么样可以不必计及,只有现在是我们的全生命!对那样顽固的两老人,我为什么非尊敬不可呢?在你是父母,但在我是完全无关系的旁人!我是信赖你才和你结婚的!你对我说要为你的父母让步,那你当我是个全无关系的旁人了!”“不!不是的!不是这样说法!”名鸿像跳起来般地离开了他的席位。“是的!我明白了!”姐姐举起手来按着名鸿,叫他坐回椅子上去。“我告诉你我的意思吧。自这个问题发生后,我就这样想,你一定会请那两位老人家回乡下去,你定会向他们说:我们的生活是两夫妻的生活,我们是有相当的知识,有相当的身份,并且思想相同的男女,你们不要扰乱了我们的家庭,不要妨害了我们的幸福,你们如不能和我们年轻人相容,那就请你们老人家回乡下去住,你们的债务我负责偿还就是了,你们的生活费我也按月寄去;你们如果要同住也可以,不过不要扰乱我们夫妻的心灵,不要束缚我们年轻人的自由,不要干涉我们的日常生活。

我想你一定会这样对你的父母说的。他们老人家或许对于你的这样有道理的话仍然冥顽地抵抗。但你只要能这样对你的父母说,我就深深地感激你了。不管他们回去不回去,我也满意了。因为知道了你深爱我的心,同时我也会涌起一种宽大之心去恕他们老人家的冥顽。到那时候,或者我自己会提出暂时别居的方法来也说不定。”“那不是一样?不过有前后之差而已。”“不一样!你当我是和你无关系的别人,我已经明白了!”

我听着姐姐和名鸿的争论,觉得姐姐的议论是理直气壮,完全对的。男性有一种共通的脾气,即是无论哪一个男人都不以平等待他的妻子,不单不能视夫妻为一体,并且没有男人以待自己的半价去待他的妻子的。纵令是父母之命,但如何能够暂时把身体截分为两半呢?平日说恋说爱,但到了万一的关头,就变为漠不相关的人了。世间变化难测的事无过于男女间的关系了!

自由结婚!恋爱结婚!

你们尽在发恋爱之梦,如果父母,兄弟,或翁姑的关系一旦侵了入来,夫妻的关系就要受大大的影响了。

姐姐终于大归了。恋爱结婚的末路如此,是谁之罪呢!互相恋爱的夫妻间也竟会发生这样悲惨的结果。

不过,不是由恋爱结婚而由父母主婚的我的末路如何?今后为你们详细地说出来吧。

姐姐回来后,家里忽然热闹起来,就中最喜欢的是母亲。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只对姐姐深加爱惜。我的丈夫也想尽方法去安慰姐姐的不幸。在一家人的同情中,姐姐依然在美丽地微笑。但是她的微笑仍然掩不住她心中的悲苦。由这时候起,姐姐的脸上常浮着一种忧郁。

又有许多有钱有地位的少爷们来向姐姐求婚。但是姐姐一一拒绝了。“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这是姐姐近来所守的信条。她本来喜欢外出的,现在只伏处在一间房子里,或编织绒线,或习绘油画。我看见她那样的悲寂,觉得阿姐真是可怜。姐姐看见我俩这样和睦,也像很羡慕。她看见我怀孕了,便买了几部关于助产及育儿方法的书来拼命读,准备分娩时来看护我。“生了小孩子,我替你养育吧。”姐姐常这样地对我说。

她有时候一连两三天不出房门,不和家中人见面,不分昼夜,尽睡在床上。房里不加洒扫,窗户也只半开着,房里十分幽暗她也不管,枕畔散乱着许多杂志和小说。“我没有什么,你们不要来管我。”姐姐对我们这样说。但是过了二三日后,姐姐又完全像另变了一个人,清晨就起来,像女仆般地在洒扫,在洗衣裳,做得非常勤劳。“真可怜!患歇斯底里症了!”卓民这样地对我说。

有一天我到姐姐房里来,姐姐出去了,寝被还没折叠好,我走到她床边,想替她叠好,忽然发见有一本日记簿在她的枕畔。这日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忙偷来看。“一月十五日……我真想再和一个人恋爱了……”

我不禁微笑起来,这完全是从前的姐姐的表现。接着写下去的是:“陈巡阅使的蠢儿子,傲慢不自量,他说他的父亲是一等文虎章……”

这也是向姐姐求婚的一个人。约隔五六行,又写有一段文字:“周教授,理学博士,但我不喜欢自然科学者……”

像这样的,把凡来求婚的人一个个加以批评。最后有:“第五日……

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一类的文字。我一点不明白这些是什么意思,正在猜想,姐姐忽然走了进来,样子像很欢快的。“啊呀!你偷看我的日记么!”“嗯。”我有点不好意思。“那是秘密的。不过,是你,不要紧。”“这些日数是什么意思?”“啊啊!”姐姐笑起来了,“这是,向我求婚的人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又向别的女人求婚了,其间相隔的日期。有一个名人向我求婚后,还不到一星期,就和一个女明星姘起来了。你想滑稽不滑稽?”

但我才知道姐姐近来是在这样地自己消遣,——专留意这一类的事把它记起来,就这样地过日子。我觉得姐姐太可怜了,不禁为之同情。想到姐姐是给顽固的山猴子害了的,害得她要终身守活寡,更觉得那两个老人可恨。

但是姐姐关于柯家的事从来不提说半句。她的内心如何想法,虽不明白,姐姐表面上虽然决绝地和柯名鸿脱离了关系,但我猜度她对名鸿还是有几分留恋的。姐姐像还在希望:名鸿看见她的决绝的态度,一定会走过来谢罪,并且马上送那两个老山猴回乡下去,那么她也可以消气了。但是姐姐终于失望了。到了二月中旬,柯名鸿也不通知我们家里一声,赴德国汉堡当领事去了。我觉得柯名鸿真太岂有此理了。姐姐也意外地吃了一个大惊。

自柯名鸿走后,姐姐的态度和性情愈变愈厉害了。有时候极端的急躁,有时候极端的沉默,有时靓装外出,东走西跑,有时尽躲在房里两三天不见人。总之,比以前更变为神经质的了。譬如当她外出的时候,会向人这样说:“这件衣服不太华丽了么?离了婚的女人不该穿这样华彩的衣服吧?”

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神经过敏的,怕人看轻她是被离了的女性。譬如她又说:“恐怕有人会疑心我是想找男人跑出去的吧。离了婚的女人是没有人看得起的。”

她始终说这一类的话。有一次有个岁数超过了

十的人向她求婚,她更悲观了,整天睡在床上不起来。“我的青春已经完了的哟!”

单是这样的悲欢还不要紧,但她的性情也渐渐地乖僻起来了。本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总是作恶意的解释。譬如吃饭的时候,如果女仆先来请我时,她就要生气不到食堂里去的。“我是寄人篱下的哟!”

对于她的乖僻,我和卓民都着实地担心。“被离了回娘家来总不免有些隔膜的。譬如我入赘到这里来后,有时回到梁家去,他们对我总是生生疏疏的。”卓民这样说。于是我们商量决定尽我们的力量去安慰姐姐。我的腹部渐渐地膨胀起来了。每进洗澡间里,就看得见自己身体一天天地在变化。我真觉得奇怪,我这腹中竟容纳得下总有一天会走到世间里来的小生命。

年轻的我对于人生的大秘密还不十分了解。老实说,我在分娩后才觉悟到自己是做了人的母亲了。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小孩子来,至今还是一点不明白。

这的确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不能不在此稍说一说,就是夫妻为什么会生小孩子的问题。一想到由人类的享乐,偶然地也作成了胎儿,我们就不能不怀疑自己的生存的意义了。我们真的是全为制造相续者而相接触的么?

享乐!享乐!有以青春的享乐为自然的性之发动而加以赞美的人吗?果真可以把男女的享乐当作一种美而轻轻看过么?

所谓新婚之欢乐,所谓蜜月之乐欢,其实都给放纵的无节制的性生活糜烂了。在这时候过的是近于兽的生活,人类的最淫乱的生活,夫妻间一生的恶习惯就在这蜜月期中规定了。彼此都明明知道这样无节制的性生活在肉体上精神上是有害的,但仍然无节制地继续下去。妻子看见丈夫不愉快的时候或是丈夫看见妻子精神疲倦的时候,就会有一方要求到这种享乐上去,一切空虚的时间尽费于这种享乐上了。不过有时候看见自己的样子太丑劣了就不免自嘲或诅咒对方。都觉到两人的前途实在可危,但仍然丢不开那种享乐。

由这种颓废的享乐就变成了自己的儿女,这岂不是奇怪的现象么?

爱不是享乐,享乐只是爱的表现的一部。但是一般人都误信这种享乐就是爱,和误信砒霜是白砂糖的人们一样的错误。

新婚当时的恶习惯在我怀孕后仍然继续着。但在我的心情上起了一个大变化。我希望早日能脱离这种享乐的恶习,这种欲望一天天的强烈。当然在这期间中,因为腹中有了一个生命,所有营养料都给它夺取去了,我的肉体就一天天地瘦削起来。

一方带有送一个新生命到这地面上来的伟大的使命,但一方仍然要忍受丈夫的恶习惯,想到这点就深感着一种侮辱。我常把这痛苦告诉丈夫,但丈夫反疑我对他的爱衰弱了。他说因为一个胎儿,夫妻的爱情就渐次衰落,这是极可悲的一件事。

我本不愿多说关于性欲的话。但是这个大问题若不能解决,我的奇怪的生涯之谜也就不能解决。因为我的生涯是给这种可诅咒的性欲支配住了的。

卓民在和我结婚之前,已经和多数的女人发生了关系。他也和现代一般的人们一样,不当享乐的恶癖是种罪恶;也和中国人之吃鸦片同一样道理,一染了这种恶习惯,便终身不能改了。

现代社会又有这种丑恶的设备,有娼楼,有娼妓,有钱的闲人也可以行多妻主义,娶三妻四妾,而社会竟容许这些恶习惯而不加以制裁。他们自称为上流阶级的人也不以此种秘密为可耻,一天天的沉溺下去。

现代社会差不多是专为这些有钱的,所谓上流人物的享乐而组织的;他们在这种龌龊的社会里受够了训练,染了许多恶习,娶了妻之后,就把这些恶习惯加到妻的身上来。

有许多人提倡禁烟禁酒。我真怀疑基督和孔夫子为什么不更具体地提倡节制性欲呢?总之,在妊娠期中我不能使丈夫的性欲满足是事实。我和他之间渐渐不圆满了。为要使丈夫欢乐,我不知忍从了多少痛苦。我不愿因无聊的琐事使我俩过不愉快的日子,并且我对丈夫的纯洁的爱实在一点没有变化,就连我自己也惊异何以爱丈夫如是之深。同时我又觉着一种矛盾,即和丈夫做一块儿的时候便感着痛苦,然而一天不见丈夫的面在夜里又睡不着。丈夫也深知道我的心,所以无论迟至过了十二点钟,也一定回来,决不在外面歇宿的。

有一次,卓民要到海口去向外国公司交涉关于无线电的事项,不能不在那边住三四天。这三四天,在我,真是有十年之久。我每天定要打两次电话去问他的情形。“今夜里能回来?”“今天不行,事情还没有了。”“今夜里还不能回来么?”“还要等两天才办得好。”“那样无聊的小官,不要做了!赶快辞职吧!”

母亲和姐姐看见我这样情急,都笑了起来。有时姐姐代我打电话去揶揄卓民。

果然过了三天,卓民很欢快地回来了。他以从未曾有的热烈的表情走过来拥抱我,向我的脸上狂吻。我三四天来的寂寞也就因他的接吻而完全消散了。“我近来变成一个参禅的老和尚了。”卓民抚摸着我,笑对我说。给他这么一说,又觉得他太可怜,对不住他了。但是我的身子快要临月了,如何能再敷衍他呢。

我终于产出一个小女儿来了。看见睡在我身旁频频地在打喷嚏的,像小猴儿般的动物,我觉得真是一种奇迹,并非现实。“这是由我的腹里产出来的女儿么?”

我就这样地做了人的母亲了。我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往后我要怎么样去做母亲呢?

在产褥期中,一切都很顺利地过去了。在父母、阿姐、丈夫等人的欢慰中,我渐渐恢复了我原来的身体。我的婴儿——取名彩英——也渐次由猴样子变成人样子了。她睁开可爱的眼睛,微笑着吸奶。

养育小孩子真是麻烦不过的事情,喂奶的时候要解开胸脯,要改换坐位,要翻转身,在我是十分厌烦的,还要换尿片子,要洗澡,怕她伤风,又怕她的汤婆子过于热了;有眼粪的时候要用硼酸水替她洗,泻青粪的时候又要给小儿片她吃。养育一个小孩子的母亲的辛劳,真是非一般无经验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但同时又感着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快乐,这就是喂乳时候的心情,柔软的嘴唇紧触着我的肌肉,软滑的奶头给婴儿的舌尖舔吸着时的心情,觉得她所吸的并不是乳汁而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之力。过后,她急睁开一对小眼睛尽注视着我,潜伏在她的眼中的美丽的母子之情一天天地增长起来。因此我有一天突然地去问母亲。“母亲从前也觉得我可爱过么?”“那当然啊。”母亲以一半不明白,一半欢喜的表情回答我。“母亲从前虽然爱我,怕赶不上我现在爱彩英的程度吧。”“傻孩子!”母亲按着胸口笑起来了,“谁都有那样的感想吧。不养育小孩子,不会知道父母之恩的。”“的确!所以我这样想,……”“想什么?”“我想起柯家的两位老人来了。从前以为他们过于顽固了,但是做了母亲,才知道做父母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想看见自己的儿女,都想抱抱自己的儿女的。”“这也是道理的话。”母亲也像很认真地说。

熟读了助产妇和育儿法的书的姐姐,由那时候起,不常到我房里来了。有时候我感着寂寞,去请姐姐到我房里来谈谈,她很高兴地走了来,但坐不到一会,又别有心事般地走出去了。但有时候又很高兴般地走到我的枕边来,不论是吃的是穿的以及一般人所不留心的琐事,她都替我想得十分周到,或为我开留声机,或说些关于音乐文艺的话给我听。“我自己心地不佳,并不是对你冷淡哟。你要原谅我才好。你该知道我是个可怜人!”

姐姐无缘无故又酸楚起来,在流眼泪了。我想,她的歇斯底里症又发作了。

有一天我最喜欢最信用的小婢阿喜,轻轻地揭开我的蚊帐,走前我枕边来。“少奶奶,你该到少爷房里去睡了。”“什么道理?”我笑问她。阿喜今年才十

岁,完全还是个小孩子。但卓民常向她调笑,我想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是不是少爷向你说了什么话?”“不。对我没有说什么。……”阿喜话题没有说完,又出去了。这个婢女是我亲手招来的。我在学生时代有一次去看电影,看见她在街路的黑暗的一隅啜泣。那时候她才十三岁,看她的样子太可怜了,走前去问她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据说,她的父亲在一家公司里当杂差,给公司解雇了就把这个小女儿送到家小茶馆里当灶下婢。她受不过主人的虐待才逃出来的。我听见她的话,不禁起了同情,回来就和母亲商量,领了回来,父亲派她专管院子里的花木。她从小有了许多劳苦的经验,对于社会的黑暗方面十分知道。因为她的性情率直,品格也很好,所以我常常不叫她离开我。她的心目中只有我一个人,她以为在这世界中,再没有比我更伟大的女性,再没有比我更美丽的女性,再没有比我更贤明的女性了。她这种偏信,常常使我发笑。她有时候因为我的事,连和我的母亲或姐姐冲突她也有所不惜的。

有一次卓民向她调笑,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愤恨的眼神睨视了卓民好一会。

过两三天,阿喜又走来向我说:“少奶奶,我请求你,务必快些去和少爷同一间房子住。”“什么道理?”我再问她。“不要紧的,你说吧。”“不不不!”阿喜眼眶中满贮着泪珠,她极力忍耐着,不使它流下来。“我不能说。”“为什么不能说?”“那是因为关于大小姐的话。”“啊呀!你说我的姐姐么?到底什么事?”

我不期而然地说了这一句,同时丈夫和姐姐近来的态度浮到我脑上来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对你说。”阿喜说着伏在我的床沿上哭了。“你不该瞎说。这些事不比别的,你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我像责叱她般地说了。但我的声音已经战栗得厉害了。但也只好这样地自己打消,不然我的心如何能够安静呢。三

到后来,我终于不能不怀疑我的姐姐了。这是何等难堪而惨痛的事情哟!我何以要对姐姐怀疑呢?因为有阿喜的一言,就信以为真,那不是太轻率了么?

当阿喜向我说那些话时,我口头上虽然叱责了她不该瞎说,但我心中还是带五分的怀疑,就是:“或者他们真的干起来了。”

这样的猜疑的确是十分无道理,因为我是蛮相信姐姐的。阿喜给我责备了后,恨恨地看了看我的脸就低下头去了。她是我的不二的忠臣,性情很犟倔,她不多说话,但说了后决不退让取消的。我由她的神气知道她是对这件事十分愤慨,十分焦急。她给我骂了后,也不认错,尽坐在一旁在沉想,这和她平时的态度不同,平时我骂了她她定认错的。

我到上房里来看母亲,看见由一个亲戚荐来的乳母来了。为小孩子找个合格的乳母是再困难没有的事。凡出来做乳母的人大抵性格上都是有缺点的。至今天为止,已经来了好几个乳母了,但多半是懒惰的、无教养的人。今天来的乳母约二十多岁,眼睛大,皮色黑,鼻广口尖,头发绉缩,论人材真是一无可取;但是她一面喂乳一面向人傻笑,她的这样无邪的自然的态度使我发生了一种快感。彩英也像喜欢她的奶,一声不响地在吸。阿姐和母亲坐在旁边像试验官般的微笑着看她喂奶。“奶量很多哟。”姐姐对我说。“这回的可以了。”姐姐这样说了后,就详细地调查这个乳母的身世,问她的家庭关系,问她的丈夫的身份,及为什么和丈夫离了婚,问她有没有暗病,问她有没有嗜好,对于一切事情都不甚过问的姐姐,唯独对于彩英的事这样关心。刚才我尚在半信半疑中的阿姐和丈夫的关系,到这时候,自然烟消云散了。并且觉得这样的猜疑姐姐未免太对不起人了。“阿喜因为先有成见在心,看见卓民和阿姐说话的态度过于亲密了,就起了疑心吧。”我当时这样想。

这个乳母入选后,我舒服得多了。所以一定要请乳母是因为我有脚气病的症候。有了乳母算是彩英的幸福。最初只由乳母喂乳,夜里还是回到我床上来睡。后来因为伤了一次风,以后就叫乳母伴她睡了。于是彩英渐次和我疏远了。

但是在丈夫夜里回来迟或有公事在外歇宿的时候,我也常把彩英抱回来在我床上睡。彩英在乳母房里睡时,我在就寝前定要去查看一回。盖着暖和的被窝,埋头于乳母胸怀里的彩英睡态是十分甜蜜的。我觉得自己的重宝像给别人夺去了般的。

我的家庭算十分圆满。阿喜以后也不再说那些话了。在这时候,在我们屋旁增筑的洋楼子也造成功了。姐姐就搬过去住。

她占了两间房子,一间书房,一间寝室。她的房里装饰虽不算华丽,但很潇洒雅致,买镜屏,买画轴,买家具,姐姐近两三天来真是忙得没有头绪。

到姐姐的房里去要在我的房子面前的长廊走过,在洗澡间左侧上一道扶梯,就通到新洋房的后楼上来了。楼下有一间大厅——宁可说是一个凉亭——东西南三面是玻璃门扉,厅后就是父亲的书室,有扉中门通进去。我们就把这个大厅做食堂了。三方面都用玻璃门扉是父亲的设计。他说清廷的什么宫什么殿就是这样的格式。坐在厅里望三面的庭园,自然心旷神怡。我觉得住这样的房子未免过分奢侈了。我们围着一张大圆台一面吃饭一面谈笑,真是说不尽的天伦乐事。

四月初旬,桃花开过了,三方面的玻璃门扉四通八达地打开着,室内也很和暖。黄昏时分,微明的阳光散落在庭园的树木花草之上,另显出一种情趣。在天上天空由灰色渐渐变成黑色,几颗疏星露出来了。

我们食桌的席次是父母在上头南面而坐,我俩在下首各占一边,我坐西南隅,卓民坐东南隅,姐姐回来后,她就坐在父母的中间,位置正面南了,父亲坐东北隅,母亲坐西北隅。我俩虽然没有正面北坐,但比以前坐位稍稍接近了。

今天报纸登载某著名的大学教授抛弃了他的结发妻,和一个法国女子结了婚,我们晚餐时的话题就全集中于这件事了,各人有各人的批评。“那太岂有此理了!现代的教育家真是要不得,没有半点品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父亲一个人十分愤慨。“在这时候,被弃离了的女人要怎么样才好?”姐姐在问大家的意思。“除等到做丈夫的觉悟后,没有办法吧。”父亲这样说。“像这样残忍的丈夫晓得到什么时候才觉悟。尽等也没有意思,还是再找丈夫的好。”这是姐姐的意见。“那不行哟。如果这样做,世间再无所谓宽容和忍耐的美德了,要知道君子恶恶而不恶人!”“但是尽追求着对自己完全没有爱的丈夫是最痛苦的。”“那我不明白要怎样才好了。卓民,你的意思如何?”父亲以微醉的脸转向着卓民说。“在理论上我赞成梅筠姐的话。但由实际上说,我赞成你老人家的主张。”卓民笑着这样地回答父亲。“你这个人太滑头了,太滑头了!”阿姐也笑着说,“你是个灰色的骑墙派!”“哈哈哈!”卓民大笑起来,笑了后,注视了一会姐姐的脸。姐姐也作一种奇妙的表情回答他,好像在说,“你记着,我总要对你报复的!”

吃饭的时候,卓民常替我夹许多我喜欢吃的菜丢进我的饭碗里来——他自己少吃些——今晚上还是一样。卓民夹了许多炸虾球给我。虽然是件小事,但我是极欢喜,也感激他。“近来恋爱问题闹得很厉害的样子。但我一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父亲放下了筷子,紧靠着靠椅说,“恋爱即是专心爱上一个人的意思吧。这是从古来就有的,有什么稀奇,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么?大丈夫本有三爱,这是古代的格言,爱国、爱家、爱老婆,就是这三件。各人能够守这项信条,那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父亲以为他的这种迂腐之论一定可以博得儿女们的喝彩。

后来看见在年轻人间没有什么反响,有点不好意思,便翻转来征求母亲的同意。“你这老太婆想,对不对?”“专爱第三件还要讨论一下呢。”母亲笑着说。“我是专爱过你来的哟!”

这时候大家才哄笑起来。父亲得了这个喝彩的机会,便立起身退回书房里去了。

我俩的习惯是每晚饭后定到晒台上来,同坐在一张长椅子上互相微笑,互相细语。今晚上照例我先走出晒台上来。庭园里的桃树上还有几枝桃花未谢,在薄暗中隐约可认。才略下去的晚空微带红色。疏林上面已经有几颗星光了。我想,卓民快要上来的,在我身旁特为他留开一个坐位。但是尽等还不见他上来,也听不见食堂里有人声。我想,卓民到哪里去了呢?于是,我轻轻地由露台下来,偷望食堂里。果然看见卓民和姐姐夹着一张小圆桌子相对喝咖啡。我在这时候,自然胸口跳动起来。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感觉着不快。因为先听见阿喜说了那些话对姐姐有了猜疑了么?因为等他等久了心里没有好气么?抑或是因为女性所共有的嫉妒的本能么?“试看看他们怎么样!”我忽然起了这个念头。但又觉得自己太卑鄙了,不该对自己的丈夫和姐姐这样怀疑。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小,听不清楚。有时有忍笑的声响传来。卓民的一切表情我是十分熟悉的。当他为了什么事情兴奋或对我有迫切的要求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便发出一种富有热力的美丽之光来,同时颜面皮肤也紧张起来,发射一种光泽。我此刻看见的卓民的表情就是那样的。姐姐的双颊也在微微地发红,这是我望她的侧脸看出来的。我的胸口更鼓动得厉害了。“看他们的样子的确有点不寻常。”

我也不明白何以会这样想。曾听见人说过,哲学家或诗人在一秒间可以直觉百年的人生。然则我在这瞬间锐敏地洞察出他俩间的变态的关系,也不算什么稀奇了。其实这是很平常的觉察,不单是我,你们里面恐怕也有很多人有这种经验的吧。

我的脸口鼓动着,我的身体也战栗着。忽然听见卓民在高叫起来:“烫人!”“哈,哈,哈!”姐姐的笑声。

卓民立起来了,只手摸着他的嘴唇。“真烫伤了么?”“舌头都烫痛了。”“为什么烧了这么热的咖啡来?”“也是因为讲话讲入神了,没有留心。”“我替你舔一舔就会好的。”

卓民真的把头伸向姐姐面前去。这时候的姐姐十分留神向周围审查了一会。她像觉着了我在偷看他们,他们的亲昵态度便中止了。

我回到晒台上来后,卓民立即来了,故意装出给热咖啡烫伤了的样子,蹙着眉,用手巾掩着嘴。“咖啡太热了,真的烫痛了。”

我不睬他。他像很不好意思,走到我身旁坐下来。“请你看看我的嘴唇烫肿了么?他们送了这样热的咖啡过来。”“真有这样奇怪的事么?”我冷冷地说,连我自己也听得出我的口调是讽刺的。“请你替我舔舔,用你的舌头。”卓民嬉笑着对我说。“你去请姐姐舔好了!”我说了后,就站起来。我回到自己房里来时,心里感着十分的痛快。“他们慌张起来了吧,当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吃惊不小吧。”我这样想。

我和乳母引着彩英玩,我抱抱彩英,摸摸她的柔发,亲亲她的嫩颊,引她笑或引她哭,我的心绪渐次恢复了和平的状态,同时觉得自己对丈夫的态度也有些太过分了。因为并没有获得什么证据,不过是由举动下的观察罢了。由推测去下判决,这是难免轻率的。

但是人们一经有了这种猜疑以后,是很难打消的。在这时候,我心里起了两种不同的作用,一个是想绝对地否认我的猜疑,一个是想再进一步去审定他俩的关系的虚实。

如果他俩的关系是事实时,怎么样呢?看见那种事实时,就是我灭亡的一天!到那时节,我的心脏会碎裂,也再无生存的希望了吧。我真怕有那样的一天到来!于是我想只装聋作哑,当做没有那件事,糊里糊涂过日子算了。但是,同时觉得不能就这样放任过去。如果是事实,那就和丈夫干净地离婚的好。如果没有那件事,那我刚才的发作就是嫉妒,太对不起丈夫,只有向丈夫谢罪,和丈夫讲和,亲睦如初。在这样半信半疑的状态中是最痛苦不过的!

对于一件可怕的事实,想看和不想看的两种心理正在我胸中交战。因此我自然而然地想去探查姐姐和丈夫的举动。我抱了彩英到姐姐房里来,姐姐马上把彩英接过去抱;她故意发出一种娇音,装出多样的鬼脸来引彩英笑。看见姐姐的这样无邪的态度,我又后悔不该对姐姐怀疑。异性间的交涉若带上了有色眼镜来观察时,无一不是可疑的事情。我想还是我自己多疑了。

到了十点多钟,卓民走到我的房里来,我正在想刚才对丈夫的态度太过分了,此刻该取什么态度。但看卓民好像没有刚才那回事般的,还是和平日一样满面笑容来向我说话。我更觉得过意不去。但我对他还是一样地警戒,一点也不敢懈怠。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道理。我对他俩的怀疑明明已经溶解了,何以又还不放弃我的秘密的侦察呢?这是何等的矛盾啊!这是因为有别一个理由潜伏在我的胸中,无他,即最初向姐姐求婚的就是卓民这一件事。因为姐姐拒绝了他的求婚,自己才和他结婚,由此看来,谁又敢否定卓民不在怀恋着姐姐呢。在结婚当时只当它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件,谁也没有预料到到今日会变为一个讨厌的问题。

所以我自然会这样想:“他原是恋爱过姐姐的人!”

一方面觉得自己是受了一种侮辱,一方面又默认他俩的关系是有很深的因缘。我现在不能不向大家表白一下了。我原来是个奇妒的女性,我自己也常为自己的嫉妒之深而惊骇,同时我也惊异自己何以这样地热爱丈夫。一般的女人说,女性生了小孩子后一切的爱都倾注到小孩子身上来,对丈夫的爱会一天天的冷淡。但这不能适用于我的身上,我还是爱丈夫比爱小孩子切,把小孩子托给了乳母或许就是一种证明。实际上我有时感觉到有小孩子的厌烦,但从没有感觉到丈夫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