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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8 20:3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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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中勘助著,烨伊译

出版社:云南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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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汤匙

银汤匙试读:

彩页

前篇

〇一章

我书斋的书箱抽屉里,塞满了各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一只软木质地的小盒子也放在那里很久了。木板接缝的地方贴着绘有牡丹纹样的画纸,以前好像是用来装外国烟草粉的。它倒也没有多漂亮,但木头色泽温暖,拿在手里很舒服,合上盖子的时候,会轻轻发出“嘭”[1]的一声,如今仍是我喜爱的物件之一。盒子里装着子安贝、山茶花果和我小时候常玩的玩具等各种零碎东西,其中,一把形状罕见的银[2]色汤匙令我至今难忘。勺的部分像盘子一样圆,直径约五分,短柄微微上翘。因为打得厚重,汤匙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时常从小盒子里将这只汤匙取出,细心擦拭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偶然发现这把小汤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家里有一个上了年头的橱柜。从刚长到踮起脚尖,才能碰到橱柜隔板的时候起,我就喜欢拉开柜门、打开抽屉,碰碰这个,摸摸那个,听瓶瓶罐罐碰撞时发出的不同声音。橱柜上有两个并排的小抽屉,是用玳瑁做的把手,其中一个不太好使,以小孩子的力气很难拉开。但这反而让我更加好奇。一天,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勉强将它拉开,不禁激动地将抽屉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榻榻米上,在风镇、印笼、根付之类的东西里,莫名喜欢当中的银汤匙,马上拿着它找到母[3]亲,要她把汤匙送给我。母亲正戴着眼镜在茶室做活,见我跑来颇有些意外,却一反常态地说:“那你可要好好保管哦。”

我没想到母亲这样轻易地就将汤匙给了我,开心的同时也有些失[4]望。原来早在我家从神田搬到这座小山包时,那抽屉就拉不开了,以至于连母亲也忘了这把颇有来头的银汤匙。母亲一面穿针走线,一面将它的故事说给我听。

[1]子安贝:龟甲宝螺的别名。有母子平安的寓意。古时产妇分娩时,产婆会将其放在产妇手中,让其握紧有助发力。

[2]分:日本所使用的长度计量单位,1分约等于3毫米。

[3]风镇:书画挂轴下方的装饰品,多为玉石穗子。根付:用来悬挂随身物品的卡夹,一头系在和服腰带上,一头系印笼、钱袋、烟荷包等。

[4]小山包指东京府小石川区小日向水道町九十二番地(现在的文京区小日向二丁目)。明治二十二年(1899年),四岁的作者搬到此处。

〇二章

母亲生我时意外难产,连当时有名的产婆也放弃了她,只得请一位名叫东桂的中医来帮忙。然而,东桂先生煎的药对母亲似乎没有多大作用,急脾气的父亲大发雷霆,狠狠骂了他一顿;东桂先生大为不解,趁着干等分娩的时候,捧着医书给父亲读了个遍,证明自己开的方子没错。最终母亲受尽折磨才将我生下。抚养我长大的阿姨,后来总喜欢一遍遍模仿东桂先生当年那副头痛不已的模样:用手指沾着唾沫一页一页翻动医书,再从药箱里抓出草药。阿姨生性活泼,表演得惟妙惟肖,每次都惹得大家笑成一团。

我生来身体孱弱,出生不久又长了可怕的肿块,用母亲的话说,肿块像“松果一样”长了满头满脸,家人只得再去麻烦东桂先生。东桂先生每天让我吃漆黑的丸药和乌犀角粉,以防肿块的毒攻心。那时,寻常大小的汤匙不方便往孩子的小嘴里送药,阿姨不知从哪儿找来这只小银匙,一直用它喂我。听了这些原本不记得的事,我竟不由觉得怀念。我那时满身肿块,痒得整日整夜无法安睡;母亲和阿姨用米袋子装了红小豆,轮流为我敲打疮痂,直到我舒服得入睡,发出沉沉的鼻息。小时候,我因常年体弱多病而神经衰弱,隔三岔五便会头痛。家里总对外人说,我头痛的毛病是因为刚出生时,用米袋子敲坏了脑袋。母亲生我可谓吃尽了苦头,身体恢复得很慢,有时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恰逢阿姨一家处在困难时期,除了喂奶,其他事情便常交由阿姨一手代劳。

〇三章

阿姨的丈夫叫总右卫门,身份不算尊贵,却也是当地的武士;可夫妻俩都不善营生,明治维新前后,家道已十分破落。到了明治初年,霍乱盛行的时候,总右卫门姨父染病去世,阿姨再也无法撑起那个家,最终来投奔我们。听说当地人看准了阿姨和姨父都是老好人,困难的那些自不必说,就连衣食无忧的人也在他们面前哭穷。而夫妻俩不顾自家已揭不开锅,一有人借钱便毫不犹豫地拿钱出去。

这样一来,本不富裕的他们更是没多久就穷得叮当响了。但那些借了钱的家伙不但不领情,还在背后嘲笑:“谁叫他们人太好。”夫妇俩心中有数,实在困窘到不行时,也不是没催人还过钱,但对方只要说一点可怜的话,他们反而先哭得稀里哗啦,回到家里还直说:“太惨了,真是太惨了!”

阿姨和姨父还相当迷信,忘了从什么时候起,硬说白老鼠是大黑[1]神的使者;也不知从哪里买来一对,“福神、福神”地叫着,悉心照料着它们。家里生了一大窝小老鼠,爬得四处都是,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吉兆,有点什么事情都要煮一锅红豆饭,或者盛出一升煎豆来供奉老鼠。就这样,原本不多的钱让外人都借了去,米缸里的米也让“福神”吃了个空,他们穷得不剩任何家当,只穿着仅有的衣服,从老家千里迢迢地投奔到刚搬到山手的我家。不久,总右卫门姨父又染上霍乱病逝了,阿姨成了穷苦伶仃的寡妇。每当她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还总是说,是外国的坏人想要杀死日本人,让邪恶的狐狸在日本流窜,才有了霍乱。阿姨还说,霍乱有“一霍乱”和“三霍乱”两次大爆发,总右卫门姨父感染的是“一霍乱”,被送到医院隔离。但医院连水也不给那些因霍乱高热、烧得焦黑的病人喝一口,一任他们自生自灭。病人多因内脏烧坏而死。

将我养大,是阿姨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快乐。这自然与她无家无子、上了年纪又没什么消遣有关,但她对我如此尽心尽力,还有一个奇妙的原因:我原本有个与我相差一岁的表哥,但他出生不久就染上惊风夭折了。阿姨在儿子弥留之际,不停地在他耳边大声哭喊:“要再投胎来找妈妈呀!要再投胎来找妈妈呀!”第二年,我便出世了。因此,阿姨认定我是佛祖庇佑、投胎回来的她的儿子,对我关怀备至。就算我长了一身惹人厌的肿块,只要无依无靠的阿姨想到,我是那不忘母亲嘱托、舍弃极乐世界转世而来的孩子,就满心欢喜,对我疼爱有加。在虔诚的阿姨眼中,每天早上供奉佛祖是十分幸福的事情。从我四五岁起,她常常将我一起带到佛龛前,让我这个大字还不识的孩子念诵表哥的法号“一唤即应童子”—阿姨认为,这是我在极乐世界用的名字。

[1]大黑神:财富之神,日本的七福神之一。

〇四章

小时候,无论在家还是外出,我都牢牢地趴在阿姨背上。她埋怨着腰疼手麻,却怎么也不忍心把我放下来。直到五岁左右,我几乎都没有在地上站过;阿姨用一根带子拴着我,将我从她背上放下来时,我总觉得地面晃来晃去的,拼命拽住她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手。

那时我胸前常系着一根浅蓝色的带子,上面挂着小铃铛和成田山的护身符。这是阿姨想的办法,护身符是保佑我不要受伤,不会掉进水沟或河里。又因为阿姨眼睛不好,看不清远处,所以给我绑上铃铛,我走远了她也能听着铃声找到我。但铃铛和护身符,对素来趴在阿姨背上的孩子来说,都派不上用场。我身子虚弱,智力也发育得晚,还总是闷闷不乐的,除了阿姨,几乎没对别人笑过,家里人和我说什么我都没有反应,更不会主动开口,能默默点个头已经代表心情很好了。我没出息,又认生,常常见到不认识的人便把脸埋在阿姨背上大哭。骨瘦如柴的我显得脑袋出奇的大,眼眶深陷,家人常叫我“光头章鱼”,我却喜欢用“光头”的谐音“少爷”加在名字后面,以“章鱼少爷”自称。

〇五章

我出生在神田,而且是最有神田特色的地区,那里火灾、打架不断,街上尽是醉鬼和小偷。身体病弱的我,模糊的记忆中,家附近的店就是些门面低矮的米店、廉价糕点屋、豆腐店、澡堂和木材店等,只有街对面医生家的黑色围墙和曾是领主宅邸的大门才令我印象深刻些,而我家,原先就在领主家的宅子里。

天气好的时候,阿姨背起我,尽可能远地带我去一些我或许会喜欢的地方转转,我则像阿拉丁神灯里的妖精一样,紧贴在她的背上。我家屋后的小巷里有一家卖煎大豆的店铺,一群文着俱利迦罗龙王图[1][2]案、裹着兜裆布、缠着头巾的男人,在那里边哼着歌边煎蓬莱豆,我觉得他们像鬼一样可怕。豆子发出的“嘎啦嘎啦”的声音,直钻进我脑壳深处,十分讨厌。一旦发觉阿姨要带我往那儿走,我就立即扭动身体,大哭不止,然后默默伸手指一个方向。阿姨立刻心领神会,总会准确无误地带我到想去的地方。

我最喜欢的地方至今仍是神田川旁边和泉町的稻荷神社。小时候,我常去那里玩耍,趁着早晨还没什么人的时候往河里扔石子,或者摇响神社里像大颗果实似的铃铛。阿姨将我放在没什么灰尘的石头上或神社的台阶上,自己去参拜。看着有孔的铜钱“喀啦啦”地掉落进香火盒里,我觉得很有趣。阿姨无论拜哪位神佛,许的第一个愿望都是:“愿这孩子的身子结实起来。”

一天,阿姨拉着拴在我身上的带子,让我抓住栅栏看看神田川。一只白色的鸟正在水面上飞来飞去地抓鱼吃。它纤长而柔软的翅膀扑扇扑扇地上下翻动,那静静盘旋的样子在一个病痛缠身的小孩子眼中显得格外优雅。我高兴极了。正在这时,一个卖货的女人来这里休息。看到她背着一箱鸡蛋和面粉点心,我立刻和往常一样,紧紧抓住阿姨的背。女人取下行李,一面解下头巾擦掉脖子上的汗水,一面变着法儿地哄着我这个小孩。就在阿姨要将我从她背上放下的时候,她打开装面粉点心的箱子,成功引诱了我。女人先拿出一只香甜的金币形状的小点心,让它在指尖骨碌碌地打转,然后“小少爷、小少爷”地喊着,并把点心递给了我。阿姨没办法,只好买了点心。

直到今天,只要见到有人吃力地从肩上放下涩纸糊成的篮子,里面或是装着埋在糠壳堆里的白色、粉红色鸡蛋,或是香气扑鼻的面粉点心,我仍有一种想要付钱买单的冲动。

稻荷神社后来修得气派了,也热闹了,唯有那时的柳树没有变过,仍在凉爽的风中摇曳。

[1]俱利迦罗文身:描绘不动明王的变化身—俱利迦罗龙王,在火焰中吞剑场面的文身。

[2]蓬莱豆:裹着糖衣、染成红白两色的大豆,也称源氏豆。

〇六章

不去稻荷神社的时候,阿姨就在一只脏兮兮的钱包里装上些捐香火、买门票的零钱,带我去一个叫作牢屋原的地方。那里以前是有名的传马町监狱,当时已经变成一个时常举行杂技表演的地方。还有小商贩在露天摆摊,卖烤卷螺、炒豆子、蜜橘水之类的小吃,根据不同的季节,也会有烤玉米、烤栗子、烤橡子等零食卖。杂技表演的小屋子门口,挂着红白条纹幕布,一个男人盘着腿,抓着梆子和放鞋子的号码牌,不时把手放到嘴边,吆喝着“传统杂技—传统杂技—”。有[1]人故意把鸡拿到被锁住的山犬的鼻子前头,引诱它发出悲鸣;也有[2]头上长着盘子、样貌奇怪的河童在水塘里游来游去;还有一种名叫[3]“喋螺练祭文”的表演,就是一边将贝壳吹得噗噗响,一边用一根黄金棒似的东西叮叮当当地敲,口中喊着“喋螺练、喋螺练”。这表演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但阿姨喜欢,经常带我去看。

记得我们很难得赶上一次木偶表演,小屋门口摆了一块画板,画有一座开满樱花的青山,一位公主模样的女子在山上手拿小鼓跳舞。我很开心地走进屋里,却突然响起“咔嚓咔嚓”的可怕声音,一个脸和手脚涂得通红的家伙,身上裹着七扭八歪的布条窜出来,吓得我哇[4]哇大哭。后来听说,那个人当时正在扮演千本樱的狐忠信。

那时我喜欢的杂耍表演之一是鸵鸟和人的相扑。一个系着头绳、戴着剑术护胸的男人跳来跳去地向鸵鸟挑衅,惹得鸵鸟伸脚将他踢开。有时是鸵鸟被男人按住脖子,败下阵来;有时是男人被鸵鸟踢飞,嚷着“认输、认输”地逃掉。这中间,下一个要上场的男人在角落里吃便当。另一只等待上场的鸵鸟摇摇晃晃地悄悄靠近,伺机一口吞掉便当,把男人吓得落荒而逃。那场面十分有趣,惹得观众爆笑不止。阿姨却一边说着“鸵鸟饿了也没有饭吃,真是可怜”,一边流下泪来。

[1]山犬:即日本狼,一种已经灭绝的狼,体形较小,曾在日本大量繁衍。1905年,随着最后一匹雄性幼狼被猎杀而彻底灭绝。

[2]河童: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妖怪,身材瘦小,喜水,头部中央有碟状凹陷。

[3]江户时代兴盛的一种传统歌谣,一种吹响法螺贝并说唱经文的形式。

[4]狐忠信:以源义经传说为题材改编的净琉璃《义经千本樱》中的有名角色,在第四节“道行初音旅”中登场的狐狸变成了佐藤忠信。故事中,狐狸变成义经的家臣忠信的模样,手持用亡故父母的皮做成的初音之鼓,保护静御前。

〇七章

我这样的人出生在神田,简直比河童出生在沙漠中还要难受。附近的孩子个个都是顽皮的“神田之子”,不光不愿意和没出息的我一起玩,一逮到机会还要欺负我。尤其是对面袜子店老板的儿子,趁着阿姨不注意,就从后面下手,在我脸蛋上打一拳就跑。这让我更加怕生,变得不愿见任何人。在家的时候,阿姨就把我放到朝街的窗前,让我抓住窗框木条,她在身后托着我,一一教我认眼前经过的车子、马匹等叫什么。街对面米店有一只鸡被车撞过后跛了一只脚,羽毛和尾巴上总是沾着很多灰尘,伤到的脚蜷缩着,阿姨每次看到都要大呼可怜,最后连我也觉得看到它就很难受。

我平时在那间摆着佛龛、有些阴森的房间里玩耍,房间有三张榻榻米大小,我晚上就睡在那里。这间屋子有时也是姐姐们的自习室。我有两个姐姐,当时十二三岁,正上小学。记得她们从类似西洋信封的书包中拿出漆黑的习字本,趴在老旧的木书桌上用功学习。其中一[1]张桌子长约三尺,有两只抽屉,把手掉落后,用一支包着纸的毛笔杆堵住圆孔。另一张桌子很矮,只够小孩伸开腿,抽屉也很浅。这两张桌子哥哥用过了,姐姐再用,接着是我,再接着是妹妹。一个人用完,轮到下一个人,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

阿姨也曾把我抱到桌子上,让我透过窗子看庭院的风景。黑色围墙旁边有一大棵杜鹃,到了夏天开满艳红的花。有时会有蝴蝶从街上飞来吃蜜,我颇有兴味地看着它们慌张地扑动翅膀,阿姨从我肩膀后面探过头来,告诉我黑色的蝴蝶是住在山里的老爷爷,白色和黄色的都是小公主。我觉得小公主很可爱,山里的老爷爷扇动黑色的大翅膀飞来飞去的模样很恐怖。阿姨又从用宣纸精心糊过的篮子里取出各式各样的玩具给我,这些玩具中,我最宝贝的是从街上的水沟里捡回来的黑色土制小狗。小狗的模样十分温柔,阿姨说那是犬神。她将犬神[2]放在空箱子里,装饰成神社的样子对着它祭拜。那只买丑红时送的粗劣泥牛我也很喜欢。它们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两位好朋友。

[1]尺:日本过去的计量单位,1尺约为30.3厘米。

[2]丑红:寒中丑日购买的口红,缓解口唇干裂,传说还有祛病的功效。因日语中“丑”与“牛”发音相同,购买丑红时会根据购买金额附送不同材质、大小的牛形摆件,寓意未来一年中不愁衣装,很受女子青睐。

〇八章

除此以外,我家还有刀、长刀、弓、步枪等各式各样的兵器。阿姨给我戴上乌帽子、拿上短刀,从头到脚地装扮成武士的样子。她自己也绑上头巾、抱着长刀,和我分别在长长走廊的两头布营扎阵,玩打仗的游戏。我们各自准备停当,收敛神色,一边端正身姿,一边缓缓朝彼此靠近。即将在走廊中间碰面时,我喊:“来者可是四天王?”[1]

敌人喊:“来者可是清正?”

然后同声喝道:“来得正是时候!”

话音刚落,便“呀—锵锵锵锵锵锵—”在嘴里打着拍子缠斗起来,一时间胜负难分。我们演的这一出是“山崎合战”,我是加藤清[2]正,阿姨是四天王但马守。没过多久,两人便将武器丢到一旁,扭打成一团。一番激烈的争斗后,四天王发现清正已经累得够呛,于是看准时机,含恨大叫一声“糟了”,突然倒在地上。我骄傲地骑到阿姨背上,按住她的头。阿姨浑身淌着大汗仍然扮着四天王,在我身下凛然道:“不必上绑,直接砍头吧!”于是清正拔出短刀,“喀哧喀哧”地割起那满是皱纹的脖子来。四天王扭歪了的脸强忍痛苦,忽然眼睛一闭头一歪就死了。我们通常就演到胜负已分的这一幕为止,遇到下雨的时候,可能会玩上七八遍同样的内容,直到四天王呼哧带喘,再也演不动为止。阿姨一面带着哭腔说道:“哎,吃不消了!吃不消了!”一面坚持着陪我玩到腻。有时候,她实在太累,被我“砍了头”后依然趴在地上起不来。这时我便担心她真的死了,提心吊胆地将她摇起来。

[1]四天王:日本战国时代德川家康的四位家臣,骁勇善战。清正:加藤清正,丰臣秀吉的家臣,外号虎加藤,是初代熊本藩主。

[2]山崎合战:天正十年(1852年)六月,羽柴秀吉在山城国乙训郡山崎附近击败明智光秀的一场战役。加藤清正是丰臣秀吉的家臣,四天王但马守是德川家康的武将。

〇九章

[1]

明神大祭时,因为家在神田的缘故,街上简直热闹到可怕,年轻人走街串巷,给家家户户贴好红色和白色的花朵,吊上漩涡或圆太阳纹样的灯笼。看到自家屋檐下也贴了花、吊起了灯笼,我很高兴。[2]祭祀当天,有的店家会在店里铺上毛毡,摆好四神剑,两个大的木偶脑袋恭恭敬敬地放在祭台格子上,一张像削薄的竹片似的奉书纸立在供奉神明的大酒瓶前。一头金色狮子瞪着银色的眼珠,头上顶着一[3][4]颗宝珠;还有一只通红的狛犬,金色的眼珠闪着亮光,鬃毛胡乱地披散着。阿姨已然与犬神和丑红的泥牛成了朋友,干脆和狮子、狛犬也发展了友好关系;我见到它们那恐怖的脸,也总算不至于被吓哭了。无论是穿着同款浴衣的当地年轻人,还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都用头巾缠着头,肩上斜披深黄色的麻布条—那上面拴着铃铛呀、不倒翁之类的小东西,我非常喜欢穿着白色的日式短布袜,不穿鞋子,露出结实的小腿,晃着大到不能再大的长柄纸灯笼在街上走。家家户户门口挂的灯笼里、人们手中的灯笼中,都忽闪着烛火。我十分爱看[5]红白分明的大个儿纸灯笼顶上那些垂下的御币,它们随着灯笼不停地摇晃。每条街上重要的地方都聚集着一群大孩子和小孩子,围着酒樽做成的神轿,商量打群架的事。阿姨爱看热闹,便让我穿得和别人一样,也斜披布条、缠上头巾,带我到街上去。我的和服下摆被她掖起来,露出里面的红色法兰绒细筒裤,长长的袖子塞到布条里头,手[6]握一只小灯笼,趴在阿姨背上。一个站在樽天王旁边的小捣蛋,见到我这副样子说道:“可恶!这人竟骑在女人背上摇灯笼!”

他边说边朝我丢了两三颗石子儿。阿姨急忙担心地对他说:“这孩子身体弱,你别欺负他!”

说着,阿姨急匆匆地要带我回去,但仍然有两三个家伙紧追在后面,拉着我的腿,想把我从阿姨背上拽下来。我紧紧搂住阿姨的脖子,急得放声大哭。阿姨不停地掰开我的手,说“忍一忍!忍一忍”,一路逃回家里。松了一口气我才发现,特意为这一天准备的灯笼掉在了半路,木屐也只剩一只。可惜了那双我最爱的浅黄色带子木屐了。

[1]明神大祭:指日本三大祭礼活动之一的东京神田祭。

[2]四神剑:最初指在画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旗上插剑,后来演变为在剑柄上装饰狮子头。

[3]宝珠:上头打磨得尖而窄,形状仿佛燃烧的火焰的玉石。

[4]狛犬: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形似狮子或狗。

[5]御币:一串钱币中夹杂白色、金银或五色的纸,垂成一条的祭祀用品。

[6]樽天王:用酒樽做的神轿。

一〇章

体弱多病的我一刻也离不开医生,给我开乌犀角的东桂先生没过多久就去世了,还好换了一位西医—高坂先生。东桂先生怎么也治不好的肿块,给高坂先生用西药上过后没多久就好了。高坂先生虽然长得很凶,但讨小孩子的欢心却很有一套。我以前总是勉强咽下东桂先生配的难吃的丸药,如今却开心地喝起高坂先生调的甜滋滋的药水来。后来,高坂先生说,为了我和母亲能养好身体,我家无论如何也应该搬到山手一带空气好的地方。正巧父亲为领主做的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有一段时间的空闲。父亲于是找人接替了自己,决定举家搬到小石川的高地上去。

终于到了搬家那天,家人们好心告诉我,今后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了;我却只是看着来帮忙的人进进出出,觉得很有意思。后来我和阿姨坐上许多辆人力车中的一辆,列成一队出发。这阵势我也很喜欢,来了精神头,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未几,路上逐渐荒凉,再往后,车子索性走在长长的红土坡道上。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坡道为何物。终于抵达了我们的新家:一座围在杉木树篱中的老房子。

一一章

这一带的居民都安静地住在杉木篱环绕的老房子里,大多是幕府时代就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士族。如今世道变了,他们也家道中落,但尚未沦落到多么悲惨的境地,生活俭朴而悠闲。更何况本就不多的几户人家都住在这片乡下地方,邻里间很和睦,不光彼此认识,连对方家里的情况都一清二楚。杉木树篱破旧又久未修缮,多少会有几处空地,人们就种了果树;房子和房子之间有旱田或茶田,是孩子和小鸟的游乐场。旱田、树篱、茶田,但凡眼里见到的东西,无不让我欣喜。我家打算在一块很宽敞的空地上盖房子,新房子盖好前只得先住[1]在旁边的一栋旧房子里。玄关门口阴暗潮湿,旁边有一棵交让木,它的叶子和红色的树干我也喜欢,时常摘下光滑的树叶,放到嘴边或贴在脸上摩擦。搬到这里的第二天,有人抓来一只蝉,装在现成的鸟笼子里送给我。我之前从未见过蝉,也未听过蝉鸣,觉得有趣。可一靠近它,它便一个劲儿地扑腾,还喳喳乱叫,我又有些怕。

每天早晨,我都被早早叫醒,赤着脚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走。光是记住喯喯草、具芒碎米莎草之类的杂草名就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当时已八十高龄的祖母也在光溜溜的头上绑了一条绵缎头巾,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陪着我踩在露水沁湿的草地上。祖母在后院的树篱旁埋下三颗栗子,说孙辈们长大后就能吃到树上结出的栗子了。祖母去世后,我们把那三棵树叫作“祖母的栗子树”,十分珍惜它们。现在三棵树都长大了,每到秋天,曾经是小孙子、小孙女的人,总会用笸箩盛上好几捧打落的栗子,剥给自己的孩子吃。

没过多久就开始建房了。运木材的马和牛平时被拴在树篱上,阿姨背着我去看。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它们大大的鼻孔里喷出棍子般粗长的气,马揪着杉树叶子吃;牛“哇”地吐出什么东西,又将吐出来的东西细细咀嚼后咽下。马长着一张长脸,经常不老实;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圆脸的牛,它们性格稳重,总是舔着嘴唇。建筑工地里,凿子、锛子、斧头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搅得病弱的我心慌意乱。工匠中有一个叫阿定的,温柔善良,我站在旁边看他削东西,刨花从刨子凹陷的地方骨碌骨碌地卷起来,再落到地上。他总会捡起一卷漂亮的刨花送给我。吮一吮杉树或桧树木屑里最鲜嫩的地方,那味道好得不得了,舌头和脸颊都跟着绷紧了。双手捧起一大堆蓬松的刨花,再让它们从指缝间掉落,那痒痒的感觉也让人开心。阿定总是比别人走得晚,“啪啪”地拍着手拜月神。我喜欢在工地上跟着他,看他做这一切,但其他的工匠都唤阿定“怪人”,还说像他那样的家伙肯定会早死之类的话。傍晚,环顾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工地;暮霭渐起,白日里的热闹变得寂静。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恋恋不舍,直到家人来喊才回去,又期待着第二天早上的到来。就这样,我每日沉醉在扑鼻的木香中,神清气爽;一天天过去,眼看着新的住处建了起来,如梦幻一般。

[1]交让木:虎皮楠科的常绿乔木。新叶长出后旧叶才落,因此得名。寓意辞旧迎新,通常被用作庆贺新年的装饰。

一二章

我家往南隔着一小块茶田的地方,有一座名为少林寺的禅寺。寺里很宽敞,再加上阿姨笃信佛教,她便很喜欢那里,经常带我去。从[1]寺院大门到我家大门二十间的距离铺着两条石板路,两边是荒疏的茶田,其间还长着几棵杉树和别的树木。我经常摘路两旁的茶花,花朵在枝头盈盈欲坠,只摘一朵花,别的花也跟着飘散了一地花瓣。雨后,一棵棵茶树上结着晶莹的水珠,亮晶晶地闪着光。寻常的茶花带着些幽寂的意蕴,成了勾起我幼时记忆的花朵。圆形的白色花瓣将黄色的花蕊轻柔地围住,掩在微微卷曲的暗绿色花叶阴影中绽放。我习[2]惯将它凑近鼻子,闻那花香。石板路左边有一口阏伽井,井旁的桂花开的时候,空气里甜滋滋的。井轱辘摇动的声音穿过安静的茶田,在家里也能听到。大殿玄关处有一座大屏风,上面画有色彩鲜艳的孔雀。雄孔雀似乎站在什么东西上面,垂着的尾巴犹如蓑衣。它身旁是一只个头娇小的雌孔雀,弯着身子不知在啄食什么。有许多牡丹花在它们四周绚烂地绽放,几只蝴蝶在花间嬉戏。

阿姨还时常带我到附近供有大日如来佛的地方玩。我拽着捻搓的[3]粗绳子,“咚咚”地敲响鳄口,阿姨则把香火钱投下,祭拜佛祖。[4]她反复抚摸我的头和宾头卢尊者的头,之后再摸摸自己的眼睛。宾头卢尊者的木头身子,被前来祭拜的人们抚摸得光溜溜的,尊者瞪着大眼睛,盘腿坐在宝座上。大日如来佛那里则像其他寺院一样,有一[5]口深井,信众将柿子红或花色的手帕挂在上面,阿波鸣户的阿鹤用的那种薄木长柄勺子漂在井水上。阿姨谦卑地掬起井水敷在眼睛上,再眯着眼睛说:“多亏大日如来佛祖保佑,我感觉好一些了。”

听说这尊大日如来佛的神签很准,还有人特意从远处来抽签。于是,阿姨也曾求过一签,问我的身体能否好起来。她走到佛堂旁边有拉门的地方,对着里面说:“请求您的指点。”

里面传来一声“请”,一位头发剃得发青的年轻僧人走了出来。阿姨向他说明情况,拜托对方为她求签。僧人来到如来佛祖神像前,拜了一会儿,“嘎啦、嘎啦、嘎啦啦”地摇了几次签箱,抽出一支神签,将上面的字仔细抄到纸上。阿姨看不懂方块字,那僧人便一句句地解释给她听。大意是说这孩子今后会健康幸福。阿姨听完,喜滋滋地带我回去了。

[1]间:日本长度计量单位,一间约为1.8米。

[2]阏伽井:寺院、墓地里的井。人们用从阏伽井中打的水来供奉佛祖或神灵。

[3]鳄口:神社佛堂的堂前通常有一条布编的粗绳,一只圆形的大铃铛和粗绳一起吊在半空。鳄口指该铃铛。

[4]宾头卢尊者:释迦牟尼的弟子,十六罗汉之首。善于说法,济度末世众生。传说患病者祈愿时可抚摸佛像对应的部位,以求病痛消除。

[5]阿波鸣户的阿鹤:讲述阿波德岛玉木家故事的净琉璃剧目《倾城阿波鸣门》中,前来探亲巡礼的神鹤。父亲阿波十郎兵卫却认不出那是他的孩子,为了钱财将神鹤杀害。

一三章

[1]

离我家大概一町开外,有一处冷清的地方,那里是一片木槿树篱围起来的空地,养着五六只鸡,还住着一对卖便宜点心的老爷爷和老奶奶。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稻草盖的屋顶、破旧的土墙,还有吱呀呀发出声音的桔槔,十分喜欢。和阿姨去那里买点心成了生活中的一大乐趣。老爷爷和老奶奶耳背,总是听不见我们的叫喊。常是我们在外面喊了很多次,才终于走出来,将各个点心盒的盖子打开给我看:金华糖、金玉糖、天门糖、粉棒糖。将竹羊羹含在口中,羊羹在舌头[2]上滑溜溜的,满口都是竹子的清香。有些糖果上还印着多福大神,有的是哭脸,有的是笑脸,面孔的角度也各有不同。“咔嚓”一声咬断蓝红色条纹相间的糖果,轻轻一吮,断裂的地方流出一股甘甜的风。[3]我最爱吃的是肉桂棒。将肉桂粉撒在有平糖棒上,浓厚的甜味中,还有令人兴奋的肉桂香。一天,下着大雨,我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老爷爷和老奶奶很可怜,又说什么都想吃肉桂棒,阿姨只好把我裹严实,背上我去找他们。不巧的是那天偏偏没有我想吃的肉桂棒,我失望地哭着回去了。如果我肯乖乖地喝牛奶,不哭不闹地好好玩,阿姨就会买“嘎啦嘎啦”来奖励我。那是一种酥脆煎饼,有桃子形状和蛤蜊形状的,染成红白两色。我在阿姨背上开心地摇晃它们,回家敲碎了一看,里面有纸做的小鼓、马口铁的笛子等等。我拿它们当宝贝一般珍[4]惜。还有的煎饼用泥土色的纸包成三角形状,用俳优的头像贴来封口。

[1]町:日本长度计量单位,一町为60间,约为109米。

[2]金华糖:将砂糖液放入模子中固定做成的点心。金玉糖:将寒天和砂糖融化后煮制晾干的点心。天门糖:砂糖腌天门冬。粉棒糖:糯米细粉加砂糖,捏成棒子形状的点心。竹羊羹:装在竹筒里的羊羹。

[3]有平糖:将砂糖和蜂蜜煮沸后晾凉,制作成棒或花朵造型的糖果。

[4]俳优:此处指以滑稽的动作和歌舞娱乐神明的人。

一四章

我天生体弱,加上运动不足导致消化不良,因此我像只蜂王般,不把吃的喂进嘴巴,就想不起要吃饭。阿姨不知为此费了多少心神。有时候她在装羊羹的空盒子里放入饭团,假装要去伊势神宫朝拜。她走在前面,绕着庭园里的假山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石灯笼前;拍手拜过后才坐在松树荫凉里的那块石头上,开始吃便当。我曾和妹妹还有她的乳母一起,去开满待宵花的原野上吃海苔卷饭。站在杉树、朴树、桦树林立的山崖上,能够环视富士、箱根、足柄等连绵的山峦。我从未那样开心地吃过午饭,但只要对面有人走过来,我就立刻扔下筷子,吵着要回去。因为在所有活物中,我最讨厌的是人。我就是这样一个吃什么都不香的孩子,阿姨用她那独一无二的如簧巧舌给每一样食物增添风味,哄着我吃下去。我爱吃佃煮蛤蜊,是因为她给我讲可爱的蛤蜊在龙宫的乙姬公主面前,伸出舌头爬行的故事。我爱吃竹[1]笋,是因为她讲的孟宗孝母的故事让我觉得有趣。胖乎乎的竹笋洗过后,能在原本长竹节的地方看到一排短根和紫色的疙瘩。透过阳光看这层皮,还能看到金色的绒毛,里面长着象牙白的纹路。大的竹笋皮能戴在头上,小的除去绒毛后可以用来包梅子干。过不了多久,笋皮就会被梅子染红,渗出酸酸的梅子汁。我还喜欢毛金竹笋,记得阿姨用土锅“咕嘟咕嘟”地煮笋子,夹起锅中翻滚的笋子尝味道。看她露出一副好吃得不得了的神情,就连我这只“蜂王”也禁不住要咽口水。有时我撒娇不拿筷子,阿姨就把一只彩色的小碗送到我嘴边,哄道:“小麻雀来了,小麻雀来了。”[2][3]

鲷鱼样子好看,头上有七个道具,还常被惠比寿神抱着,于是我很喜欢。鲷鱼的眼睛好吃,眼珠表面酥脆,里面却柔韧有嚼劲,很难咬烂。吐出来就是一颗半透明的玉珠子,“啪嗒”落入盘中。鲷鱼的牙齿白,这也是我喜欢吃的理由。

[1]孟宗孝母:中国二十四孝故事之一,讲孝子孟宗在冬日挖竹笋给母亲吃。

[2]传说鲷鱼头上有七处形状特殊的鱼骨。

[3]惠比寿神:日本传说中的七福神之一。头戴乌帽子,身着狩衣,右手持钓竿,左手抱表示吉祥的鲷鱼,备受百姓欢迎。

一五章

那时有一个叫××的疯子。用古人的话来说就是年轻的时候做学问十分专注,只顾着读书,越来越心高气傲,最终就成了疯子。他的头发长而蓬乱,浑身都是污垢和煤渣,几乎生了苔藓。穿的衣服破破烂烂,还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他拄一根粗竹竿当拐杖,无论冬夏都赤着脚静悄悄地走路,总是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那些认识他很久的人觉得他可怜,有时会送他饭团之类的吃食,他便好像手中拿着化缘铁钵的和尚,郑重地将食物接过带回家。偶尔有人施舍他衣服,他却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只穿个一两天就又换回原先那件褴褛。他在离我家两町远的一户农家旁挖了个洞,一年到头在洞里生火。兴致来了就从洞里出来,随意去想去的地方,厌倦了再掉头回来。如此这般,无论下雨还是刮风,总能看到他在那一带走动。甚至有的人一天没见着他,就猜“××今天心情不好”,要是接连三四天都没在外面见着他,就可怜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奇怪的是,他在街上见到来来往往的女人时,总要退后两三步,像遇到脏东西似的“呸呸”吐几口唾沫。阿姨有洁癖,打从第一次见到他,就很嫌弃他一身脏臭,还不等他退后三步,她早已经掉头走了。有一天,阿姨背着我去老爷爷老奶奶的点心铺子,半路突然遇到了他,忍不住对他说:“我给你五钱,拜托你去洗把脸吧。”

说着,阿姨便从腰带里掏出钱包。饶是疯子先生也吃惊地停下脚步,连唾沫都忘了吐,但还是露出憎恶不已的表情摇摇头,快步走开了。直到我长大,学会了调皮捣蛋,这位狂人还活着。有一天我突然听说,他在前一天夜里被火烧死了。我提心吊胆地去那洞口偷看,只看到他平时用的那根竹拐杖和木柴没被烧完,却没有看到疯子先生。

一六章

阿姨为了和我玩“果子朝哪边”的游戏,打下了些白玉山茶籽。但不知是因为她视力不好还是力气不够,总是打不准,敲落了许多枝叶。“果子朝哪边”这个游戏是老家特有的,先选出几颗有特定形状的山茶籽,然后每个人拿出相同数量的籽,再将每颗籽轮流拢在两只手中摇晃一阵子,撒到榻榻米上,谁的茶籽白色的芽痕朝上的多,谁就获胜,赢得对方的茶籽。游戏获胜的关键在于山茶籽的形状和重心位置,因此茶籽也有强弱之分。听说有人把自己的山茶籽涂上漆来美化,也有人为了得胜,狡猾地给茶籽注铅。收集掉落的山茶籽,敲碎外面的蒴果,里面的果仁有的像一条小船,有的像箭镞,表面光润,一颗颗紧紧贴在一起。人们根据果仁不同的形状,叫它们“矛”“蛇”“床”“甲”。我和阿姨曾慢吞吞地收集来五六十颗山茶籽,有时赶上安静的雨天,就会玩“果子朝哪边”的游戏。

到了夏天,形态各异的云朵在天空中流动,阳光照得它们金灿灿的。阿姨指着云朵,煞有其事地告诉我:“这个是文殊菩萨,那个是普贤菩萨。”有一天,我玩累了,一个人躺着,看天上飘来保佑我的佛云。正好有一朵云彩在眼前飘过,起初像观音菩萨,忽然又变成了可怕的形状。我以为是怪物化作观音菩萨的样子来抓我了,吓得跑去找阿姨。从那以后,我就给那类形状的云彩起了名字,叫“死人观音”,看到它们的影子立刻躲起来。

竹篮子里除了玩“山崎合战”的道具,还装着一些别的玩具。鼓[1]和笙是我珍藏的宝贝。笙斗涂着黑漆,上面画着藤蔓的莳绘。圆形排列的长短笙管发出“咻咻”的声音,婉转多变,让我脆弱的神经感到舒服。鼓的大小刚好适合瘦小的我,绯红色的调音绳和它有趣的形状我都很满意。凡是自己感兴趣的事物,阿姨都愿意尝试。于是她让人打小鼓,自己将太鼓当成能乐里的大鼓,合着拍子来打。家里还有兔子脚形状的有意思的刷子、嗓子眼儿卡到刺时能派上用场的鹤嘴、打钉帽时用的黄铜锤子等等,这些细碎的东西都放在橱柜的一只只小抽屉里,在外头分别写好“××抽屉”。我从不亲口说出自己想要哪一样,只管让阿姨逐一拿出来问我,只要拿得不对,就磨磨蹭蹭地摇头否认。大多数时候,拿出前面说的犬神和泥牛,就能哄好我。但也有不顺心的时候,那便抓到什么扔什么。阿姨也不生气,只是担心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立刻伸手来试脑门儿的温度。一旦发烧,马上带我去看医生。讨厌看病的我一下子就乖巧起来。

到了菊花盛开的季节,阿姨会说:“我给你做菊花毡,你要乖哦。”说着就去午后的田里摘来菊花,动起手来。先用各个品种、数不清的菊花花瓣在纸上摆出阿拉伯纹样,拿东西稍微压一会儿再拿开,清香的菊花毡就做好了。我非常喜欢。

我还会从装书的箱子里拿出一本又一本故事书,叫耐心的阿姨逐一讲给我听。偶尔我被骂哭,心情糟糕至极,连阿姨来哄我也无法消气,只愿一个人躲在房间角落里,翻翻故事书或玩玩具。犬神、泥牛、小锤子、故事书里的公主,它们虽然不会说话,却能温柔地抚慰我。这么一来,好容易才不哭的我又止不住地落下委屈的眼泪,抽抽噎噎一面嘟囔,一面怨恨着所有人:“反正我有这么多小伙伴,又有什么关系!”

[1]莳绘:日本有代表性的漆工艺技法之一,以金、银屑加入漆液中,干后做推光处理,显示出金银色泽,极尽华贵典雅。

一七章

夜晚,一家人聚在茶室,我则拿着玩具在大家身边玩耍。玩到一半觉得困了,就很容易闹情绪。阿姨看到我别扭地揉着眼睛,就对我说:“好啦,你困啦!”

她边说边把我丢得到处都是的玩具收拾好,轻轻用力压着我的脖子,要我对大家说晚安。我任性地嚷着“我不睡!我不睡”,可还是被她拽进卧房。阿姨抱着我,妹妹的乳母抱着妹妹,一起睡在这间卧房里。天色转暗,屋子里马上会点灯,铺好被褥,好让我一闹脾气,就能立刻回去睡觉。如果是冬天,阿姨就将几件睡衣叠起来,挂在脚炉上烘到快要冒烟儿。每次拿下来都要夸张地“呼呼”吹上几下,才用衣裳暖乎乎地裹住我瘦小的身体。一条被子上绘着菊花,另一条是深红色的印花布面,上头绣着戴菊鸟、树枝之类的图案,好像是进口的。我喜欢它们晒过阳光的味道,常常趴在软绵绵的被子上,将脸埋在里面嗅闻。

我害怕灯光昏暗,因此阿姨每次都先将我放进被子里,再从罩灯的抽匣里取出一根新的灯芯换上。在灯芯前端蘸上灯油,放到泡在灯油里的旧灯芯旁边,不一会儿,就有火花噼啪的声响,新灯芯也成功地点着了。阿姨小心地,从灯油盆里把点着的新灯芯拿出来,再举起油壶,从壶嘴处咕咚咚地灌入蜜糖色的灯油。我还记得松软的灯芯刚好浸饱了灯油的模样,记得固定灯芯的工具的模样,还有灯油烧开的味道。如果灯油里泡着虫子黑乎乎的尸体,或者灯油盆边上粘着没烧完的灯芯,我就很不乐意。于是,阿姨每天都会将灯油换新,用钝旧的小刀刮掉烧剩的灯芯。我这个胆小鬼总觉得罩灯有些可怕,眯着惺忪的睡眼,从被子里看去,灯芯上头纺锤形的火焰像一只细长的眼睛。有时,阿姨要把灯火拨得旺些,就把脸贴近灯罩,近到鼻尖都要烧焦了似的。她的影子映在灯罩上,大得出奇。我看到了,就怀疑是什么怪物装成了她的样子。阿姨把火柴收到抽屉里,口中念着佛号,祈祷扑火而死的虫子们投胎往生。而我还是担心,天花板上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躲着妖魔鬼怪,怕得不得了。阿姨就“哎呀”一声,提起罩灯,照亮天花板给我看,要我不再害怕:“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呀!”

小时候,我以为妖怪都是披头散发、黑漆漆的。阿姨告诉我:“夜里你要是觉得害怕就叫我。阿姨很厉害的,妖魔鬼怪看到我都会吓跑。”

之后,阿姨又给我讲很多故事,哄我睡觉。尽管她不识汉字,记忆力却惊人地好,记住的故事几乎是讲也讲不完。偶尔记不清的地方,还能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情节接下去,讲得十分精彩。无论是武士还是公主,无论是神情还是声音,她都能学得惟妙惟肖。就连妖怪她也能扮,在罩灯昏暗的亮光下,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一八章

[1]

阿姨讲给我听的故事里,最让人难过的要数在三途河边堆石头的孩子的故事,和《义经千本樱》里初音之鼓的故事。阿姨悲伤地唱完一段巡礼歌,就附上一段说明。我虽无法充分理解故事的深意,却也知道故事里的孩子未降生的时候,让母亲吃了不少苦头,可怜没能报恩便早早死去。好容易在荒凉的三途河岸上搭起一座石塔赎罪,鬼怪却跑来用铁棒捣毁,还让他遭遇不幸。最后善良的地藏菩萨在河岸现身,将孩子庇护在衣袖之下。每次听这个故事,我都感到窒息般的压抑:那可怜孩子的遭遇让我感同身受,想一想就忍不住抽泣。阿姨摸着我的后背说:“没事的,没事的,地藏菩萨会保佑他的。”

就这样,我一直以为那种站在路边、手持锡杖的石佛就是地藏菩萨。

我被慈悲心肠的阿姨一手抚养长大,一度不曾觉得其他走兽与人类有什么差别。听了母狐狸被剥了皮,只留下可怜的小狐狸的故事,颇为动情。阿姨讲白狐妈妈被剥皮的时候,一直哀鸣着:“我可怜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啊。”这是我听过的三个有关鼓的故事中最悲伤的一个。不是乘着神秘的云朵从天而降的鼓,也不是冷漠的人用绫[2]缎做成的无声的鼓,而是用生长在大和国原野上的狐狸皮制成的鼓:它敲出的声响沁满了母亲对孩子的思念。直到今天,我想起这个故事,还会涌起往昔的情绪。

阿姨还能流利地背诵《百人一首》,每晚我躺下后,她便用无比凄凉的语调,耐心地教我背一两首。阿姨念一句:“启程离去,”

我跟着念:“启程离去,”“因幡山上,”“因幡山上,”“松涛阵阵。”[3]“松涛阵阵。”

念着念着,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背得熟练的时候,阿姨就拍着我的背说:“明天奖励你,乖乖睡觉吧!”

她似乎觉得我是个聪明的小孩,因为我能很快记住一首和歌。第二天,她会自豪地告诉母亲:“昨天晚上,他一下子就记住了两首!”

我虽然懵懂,却能从和歌里找出自己懂得的词语,拼凑着想象一整首和歌的意思。而阿姨念诵时的语调,使我对和歌更有兴致了。我有一副旧的和歌纸牌,每张纸牌上都有和歌的词句和与之相配的图画。虽然有的起了毛边,有的缺了角,但还是能依稀看出松树上的积雪,或立在红叶下的鹿。家里还有《百人一首》的小册子。我对和歌的好恶,与纸牌上的画、和歌人的模样身形都有一定关系。喜欢的和[4]歌有《末之松山》《淡路岛》《大江山》等。《末之松山》的调子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寂寞,纸牌上画着松之滨美丽的波浪。《淡路岛》让我几欲落泪,一叶扁舟行在海上,一群鸟儿飞过天空。[5]《大江山》则每听一次便会想起公主被鬼掳去深山的故事。我最讨厌的是僧正遍照、前大僧正行尊等满脸皱纹的和尚,只有蝉丸和尚例外,因为听到名字就觉得可爱。

[1]三途河:指阴间的三途河,传说若有死去的孩子在这里给父母修石塔供养,就会有鬼来将其毁坏。

[2]从天而降的鼓:谣曲《天鼓》中提到的鼓。无声的鼓:谣曲《绫鼓》中提到的鼓。

[3]出自《小仓百人一首》,“立ち別れ、いなばの山の、峰に生ふる、まつとし聞かば、今帰り来む。”刘德润译:“我下因幡道,松涛闻满山。诸君劳久候,几欲再回还。”下文译注也引用的是刘德润译本。

[4]这三首和歌都出自《小仓百人一首》,分别为:“可记湿双袖,同心发誓言。滔滔滚海浪,哪得过松山。”“淡路来千鸟,悲鸣多少声。须磨远戍客,夜夜梦魂惊。”“山长平野阔,母去路悠悠。秒杳无音信,几曾桥立游。”

[5]出自《御伽草子》的“酒吞童子”。大江山酒吞童子化为鬼的样子,诱拐了许多大户人家的千金,源赖光受命前去讨伐。

一九章

雪夜里,阿姨翻弄着脚炉的煤球,吓唬我:“雪和尚这时候就穿着白色的衣裳站在门外。”暑热中,我难以入眠,阿姨拿着团扇帮我扇风。我对团扇上的画也有要求,若是不喜欢,就硬是不愿意睡。躺在熏过香的蚊帐里,忽然听到蚊子的嗡嗡声,想要恶作剧地要它们好看。旁边寺院的林子里飞来猫头鹰在叫。阿姨会说:“咕咕鸟是一只坏鸟,每叫一声,就会吐出一千只蚊子。明天会有好多蚊子呢!”

凉风起了,蟋蟀开始鸣叫。有一次我想养蟋蟀,就把它们装进放萤火虫的笼子里。只听它们叫了两三声便没了动静,悄悄一看,才发现它们咬破贴在笼子上的纱罗,全都跑掉了。听到蟋蟀的叫声,小小的我也不由得感到秋天的萧瑟。阿姨说蟋蟀是叫着:“天冷了,该补衣服了。”妹妹的乳母则告诉她,蟋蟀是叫着:“要吃奶,要吃奶,快来吃奶吧。”

有时我醒得早,听到少林寺罗汉松上筑巢的乌鸦叫,阿姨对我说:“刚刚是第一只乌鸦叫,你再多睡会儿吧。”

她不想让我起这么早,直到第二只、第三只乌鸦都叫过,才叫醒我,让我睡到足。

傍晚,一大群麻雀飞到我卧房外面,一棵茂盛的珊瑚树上,准备过夜,它们摇头晃脑,叽叽喳喳地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啄着彼此,吵个不停。不多时,太阳公公下山了,剩下的一点淡淡天光也暗了下去,麻雀的啾鸣渐弱,终于最后一只也安静了,树梢归于沉默。我把这些麻雀当作朋友,所以第三只乌鸦叫过后,还没起床的我,想到这群就要飞走的小家伙,总觉得它们热闹的叫声是在笑话还在睡懒觉的我,于是赶忙起床。珊瑚树结出名副其实的鲜红果实,那果实掉在柔软的苔藓上,捡拾这些果子,我也觉得开心。

二〇章

我家后院有一块三四十坪的空地,一半种花,一半种田。到了初夏,有小贩在树篱外面清亮地叫卖菜苗。阿姨把他们叫进院来,买些蔬菜的小苗。稻草做的盒子里装着细密湿润的泥土,不同种类的菜苗才长出两片叶子,个个生机勃勃。戴着草帽的小贩格外小心地将小苗从盒子里拿出来捧在手中。阿姨逐一买来茄子、瓜果的种苗,种进田里。茄子苗上带着紫色,南瓜、丝瓜苗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白粉,伸出的两片叶子是椭圆形的。每天早上和傍晚,阿姨和我用喷壶给它们浇水。眼见着小苗成长,抽蔓、出叶,最后长了满田,结出硕大的果实,我经常兴冲冲地去看它们长得好不好。

阿姨很爱操心,一面发牢骚,一面在田里插上竹竿,好让蔬菜攀着竿子向上爬。果然那些蔓苗沿着竹竿打了一个卷、两个卷,一天天地蹿高。粗大的叶子间开出黄色和紫色的花儿。这时来了一只圆乎乎的牛虻,满不在乎地绕了一圈,猛地钻进花蕊里。眼看着花儿一朵朵地掉落,还好有几朵花的底部膨起,逐渐变得扁平细长,长成人们口中吊瓜或南瓜的形状。当中还有长得像钱袋子的茄子、尖突的丝瓜和表皮疙疙瘩瘩让人厌烦的黄瓜。没有什么比拨开叶子,发现里面居然结了果实更让人开心的了。我还记得那些刀豆、藤豆,还有长得好像秃毛笔头的葱花。

一次我们买来长南瓜苗种下,长着长着,样子慢慢变了,最后竟成了葫芦。我看着垂下来的一个个小葫芦,高兴得不得了;阿姨却觉得自己被小贩骗得团团转,气得不愿好好照顾它们,最后它们全蔫了。那之后,阿姨就去山下的种苗店买种苗,可无论看到哪个都怀疑是葫芦苗,还严肃地告诉店主:如果它们长大之后成了葫芦,我可要把一整棵葫芦退回来。

祖母种的栗子和我捡回来的胡桃在围着田地的树篱旁发了芽。祖母以前还种了些自己喜欢的凤仙花,零零散散地四处开花。凤仙花没有什么特别,但我也挺喜欢,会摘下它的花染指甲玩。将紫茉莉的种子揉碎,捻出白色的粉末也很有趣。我家还种了杏花和绯红色的桃花。还有一棵古老的巴旦杏,开的花是云朵一样的青白颜色。我们几个孩子最喜欢看它开花,每逢花期,特意赶走飞鸟,不让它们往树上落。巴旦杏的果子大如铃铛,将枝条压弯了垂在地上。能够得着的就用手摘下来,结在高枝条上的就打下来装满一竹筐,沉甸甸地抱回家。花坛里开着鬼百合和白百合,我小时候看到太明亮或太厚重的颜色时常感到胸闷,粘在百合雄蕊上头的那抹焦黄色花粉,就让我有这种感觉。

二一章

我家附近有一座供奉阎罗王的寺院。鬼门开的日子,阴郁的钟声仿佛在催促着什么似的,总是不停地敲响。每到此时,阿姨会给我穿上淡青色的麻布夏衣,在胸口用真丝薄绸做成的和服带子高高束起,带兴致本不高昂的我去拜谒。每年的盂兰盆节,她一定会让我穿这件麻布夏衣,以至于后来的我看到淡青色就觉得郁闷。从逼仄的寺院里[1]到大门前,卖一杯五厘的刨冰的、卖关东煮的、卖寿司的小摊,紧巴巴地挤成一排。尘土飞扬中,满是吹气球的“噼噼”声、小贩的吆喝声等,吵得让人难以忍受。系着围裙的小伙计们,那不可一世的样子,仿佛自己是阎罗王一般。我尤其讨厌这类人。爬上两三段石阶,[2]穿过贴着许多千社札的红门,右手边有一座小小的阎罗堂,里面就是阎罗王的尊像,相貌着实粗鄙。堂内香火缭绕,小镇上的孩子“当当当当”地不停敲响铛子,听得我头痛欲裂。可阿姨每次都要找来木槌,非让我也敲上两三下不可。直到我看清楚阎罗王的脸,她才终于[3]带我离开。我好容易松了口气,她又把我带到三途河的鬼婆婆那里去。鬼婆婆有一双大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她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头上缠着几条红白交织的棉布条。我被不快的心情和炎热的天气困扰着,经常头痛得厉害,可阿姨迷信得很,每年都说什么也要带我一起去祭拜。[4]

涅槃会当天,阿姨挂上已经被熏黑的释迦涅槃图,在前面摆一张小桌子,上好香火。这张被虫子蛀过的挂轴和佛坛上面漆黑的大黑神像,是阿姨所剩的唯一财产。她坐在小桌子前,一面念佛,一面让我上香,还讲许多释迦牟尼佛祖的故事给我听。从围绕在佛祖身旁的大象、狮子,到阿修罗、紧那罗、龙族、天人。这一众神灵在讲究迷信的阿姨说给我的精巧故事中,格外栩栩如生,听着听着,不禁让人落泪。传说沙罗双树的树梢上云雾缭绕,那个从云上往下看的美人名叫摩耶夫人,是释迦牟尼佛祖的母亲。摩耶夫人从天上扔下的药袋子,就落在沙罗双树的树枝上,却没有一个人发现。阿姨告诉我,释迦牟尼佛祖涅槃的时候,连父母都要道别,我觉得佛祖很可怜,难过地哭了起来。

[1]厘:日本货币单位,一千厘为一日元。

[2]千社札:千社祭时,人们在社殿上贴的纸片,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故乡、店名等。

[3]鬼婆婆:在三途河畔抢夺死者衣服的女鬼。传说会有悬衣翁将抢来的衣服挂在衣领树上,根据枝条压弯的程度确定死者罪孽之深浅。

[4]涅槃会:释迦牟尼二月十五日圆寂日那天,寺院将举办法会,以追慕佛祖遗德。这一天要挂起绘有释迦牟尼在沙罗双树下涅槃时的图画,朗诵《佛遗教经》。

二二章

每个月有三次大日如来佛祖的缘日,只要不下雨,阿姨必定一次不落地带我去寺庙拜佛。我走路时总抓着阿姨的袖子,有时抓歪了她的衣服,她便站到路边整理一番。人多的时候我拽得尤其紧,她不得不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给阿姨和服外套的带子打上双联结,阿姨给我的外套带子打上琴结。到了大日如来佛祖面前,她让我投下香火钱,并说:“请上一根蜡烛。”

佛堂里面光线充足的地方传来一声:“好的。”

一位年轻的和尚点燃一根蜡烛,站到佛祖像面前供上。阿姨一心念佛,诵完佛经说:“这样就好了。”

然后又让我抓着她的袖子,一起走出寺院大门。每个月,逢到末尾是八的日子,她都准备了许多心愿:向如来佛祖祈求我的身体早日恢复健康,祈求我走路时不要跌倒受伤等等。

缘日当天,有很多乞丐来到寺院墙根下,坐成一大排。我们去寺院的时间,他们还没来齐,只有两三个瘸子、瘫子里面走路快的家伙,铺开莎草做的席子,做些准备。我不知不觉间也受到阿姨的感化,会施舍给乞丐一些钱,一颗浅显又深邃的孩童的慈悲心,从而得到满足。乞丐中有一个眼盲的女人,面貌端正,总是拉着一把琴。那时琴还不像现在这样普及,阿姨和乳母常常讲起那个女人的故事。说她以前一定是武士家或领主家的家仆,不承想如今竟沦落街头。这位盲女拉琴时,往往以旁人听不清的沙哑声音跟着哼唱。在琴弦上轻快滑行的假指甲,以及云朵般的木纹琴身上零散排列的雁形琴柱,在我眼中都是难得一见的美。

二三章

如果去得稍早,就能看到杂耍艺人像蜘蛛结网一样搭建杂耍场地。舞台一旁放着杂耍道具、装活物的箱子等。我充满好奇地走过去一看,画好的海报招牌已经支了起来。基本都是些气氛诡异的画面,比如瞪着大眼珠子的人鱼在大海中游泳、大蛇伸出分叉的信子,准备活吞一只鸡。其中也有描绘老鼠表演节目的,那是一张淡蓝色的海报,画面中无数只小老鼠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拿着红太阳的扇子在表演。我很喜欢这幅海报,每次看见挂了这张海报,就会进去看看。几只小家鼠出现在舞台上,拉货车,打井水。最后会从纸糊的仓库里叼出几个小小的米袋子,将它们堆在一起。小老鼠有茶色斑点的、浑身雪白的,混在一起跑来跑去,可爱得不得了。指挥它们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在当时很少有地束着头发,戴一顶帽子,装扮成女怪人的模样。每当小老鼠搬出米袋子时,女人便鼓励道:“好呀、好呀,干得漂亮!”

有时候毛手毛脚的小老鼠会把米袋子滚到观众席上,其他的小孩子马上会捡起袋子丢回台上。女人露出和气的微笑,低头说:“多谢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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