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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8 12:3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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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羽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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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面试官

亲爱的面试官试读:

楔子 琉璃三境

更深露重,冷汗涔涔,恨别惊心。又做梦了,总做同一个梦,在同一个地方醒来,夜复夜夜,年复年年。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一个似乎曾经去过,还似乎伤过心的地方。隐隐记得,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琉璃三境。啊,琉璃三境,是了,就是它。琉璃,火与水的交融,阴与阳的交锋,男与女,刚与柔。红尘万丈,情爱,如这琉璃,纯洁无瑕,剔透华光。用高温淬炼,经雨水打磨,呈实境、幻境、妄境。三境皆是情爱,又不完全是情爱,是欲念,是执迷,是菩提。愿化身琉璃,心存菩提,自在我心,诸事随性。可惜她不懂,无悟,不觉知。不懂外婆为外公,秀珠为炎生,倾尽一生的无悔;不懂母亲张妍,背负牺牲,错过志鸿,抱憾终身的刻骨。不懂自己将全副孺慕给了白帆,只换来一个若即若离的背影。他温文宽广的关怀,究竟代表什么,是舐犊,是知遇,还是彼此相悦?不懂自己用尽十年的缘分,在这红尘情爱里陪顾超然结结实实走了一遭,到头换来的又是什么,是爱,是恨,是悔?他拥有月亮般皎皎华光,又深藏沟坎阴影,教她如何面对,这月亮般的男子鲜为人知的双面?“我想在你生日前请你吃顿饭。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年的12月5日是你35岁生日。几时有空,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来安排。邀请爸爸妈妈和小林一起。”在毫无征兆毫无特殊可言的某一天,桑静接到了白帆的短信。一个单身女子35岁生日,能到哪里去?每年桑静都加班错过,唯一不错过的是白帆十几年如一日的准时短信,简洁到只有“生日快乐,小寿星。代向爸爸妈妈问好。舅舅”。今年,他提早了近一个月。一个自从认识开始,就记住你生辰的男子,是不是应该用一生去回报?桑静悻悻地想,最好不要!提到小林,她瞥见手机镜面照出的自己狡黠的笑容。那个神秘的小林,你从不怀疑吗?那个恰巧与你同姓,刚好同样肺部纹理增生,肺炎低烧的小林,那个连我父母都不晓得,却在你耳边甚是活跃的小林。白帆(她一直固执地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呼他的笔名),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或者我吗?算了,该回他短信了。桑静拿起手机,编辑起来。“我问问爸妈和小林。我要去趟北京,有什么要带的吗?”沉默,良久,他的沉默她懂,亦如她的意思他懂。“没有。”又是沉默。好吧,桑静,你成功地伤了他的心,只有在说到北京说到她时,他才会因你的话而触及心灵深处。可是,你不痛吗?好痛。何苦?桑静的心渐沉在夕阳的影子里。“几时去?何时回?快年末了,还去?”“下周,就两天。一家基金公司开年度策略报告会,几个数得上的经济学家都去,姜总没空,让我去。我才做团队负责人,自然多担当些。”“那边雾霾重,上次我给你的茶带去。”“晚上别出去乱跑,你北京有朋友我知道,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她注意到他一口气连发了两条短信。“舅舅,我不是小孩了,我都一个人住好几年了,别担心!”“最近,北京下雪,看到铺天盖地的北京雪景,手痒,写了首诗,帮我看看。《申城夜话》的小编缺配图短诗,你去北京拍的雪景借我吧!”桑静也回了两条,字比他多。她深深不齿于自己的计较,可还是暗暗计较着。“吃饭早点定,你带诗,我带照片。”意料之中的,白帆还是担心了,意料之外的,他是亲自来表达他的担心的。去北京出差,桑静统共只告诉了两个人,一个顾超然,一个白帆。顾超然是桑静短信通知的,他倒好,隔了一天发了条短信:“来京后给我电话,晚上别安排,我请你吃饭。切记!”一条短信打发了她也罢了,还一幅领导模样自居,自大狂!至于白帆,态度和顾超然截然不同。部门骨干还在讨论明年全行零售条线经营计划和指标,他老人家就给她来了电话。“舅舅,我在开会,回头回电。”桑静忙摁掉电话,回复短信。“我在楼下,好了就下来找我。”“我们开会早着呢,您别等我,先回去吧。”“没事,我在楼下星巴克。不急。”“好。”接下来的会,桑静基本已经听不见胡总在说什么。不停看着时间,嫌时间太快,又嫌时间太慢。下午三点的会,硬生生开到六点半,眼看再晚就吃不到行里的加班餐,胡总格外开恩,让他们先吃饭,再开会。桑静飞也似的赶到楼下星巴克,白帆果然有备而来,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人定定坐着。一件大衣,一条棕色格子围巾,举手投足满是儒雅。桑静直勾勾地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凄凉,想就这样看他一辈子,他却抬起了头。“行服挺漂亮。”他唇角微微上扬,一抹微笑照得她浑身酥麻。这一幕似曾相识,桑静不由得想起前几年顾超然突然出差来上海,不由分说开车劫她去吃午饭,更衣的时间都没给她。看着她穿着一套中式改良西服,调侃道:“原来这套服装还能穿得这么好看?这玫红色的腰线也太醉人了吧!”他上下打量着她,像极了白瑞德第一眼打量斯佳丽。桑静心里只有那句经典的台词:他这么看我,好像我没穿衣服。那时,她涨红了脸,慌张地问他:“这腰线是挺丑的,你见过这套行服?”“一家设计师,我们行的小姑娘天天在我面前晃,怎么就没看出有什么好看呢?我知道了,下次招几个好看的,免得影响我们分行的形象!”桑静拼命甩甩头,怎么又想起他了?被白帆夸完,她同样再次窘得说不出话了。脑子一片空白,忘记要说些什么。“你这是……”白帆似乎也和她一样,一瞬地走神。“开会一半,吃饭,继续开。找我什么事?”“给你带了专业口罩,带去用。最近北京空气质量差,你看到pm2.5高了,就戴一个。”她看着他,眼里除了温柔还是温柔。她心里一暖:他心里是有我的,我知道!“其实,你真没必要亲自送来,叫个快递就……”她有些语塞。“退休人士,发挥余热。”他自嘲,又一次笑了。他最近怎么心情不错,她认识他那么多年,他多是来去匆匆,眉眼总有化不开的愁绪。难得看见他笑。“桑静——”“同事叫我吃晚饭了。”桑静傻傻地说。“嗯,快去吧。”“好。”“等等。”“怎么了?”“路上小心,晚上别和朋友出去,别喝酒,坐计程车小心些。还有……”“什么?”“一定戴口罩!”“知道了!”桑静天南地北地出差也不知多少次了,每次场面上的酒也没少喝过。其实,她酒精过敏,样子挺吓人,他知道。他这次怎么了?虽然觉得他挺奇怪的,心里是熨帖的。桑静反复地默念着,似乎是要证明给自己看:他真的在乎我,非常在乎,即使仅仅为了母亲。“桑静!快来啊!再不吃就没菜了。”桑静望望声音的方向,再瞅瞅白帆。“快去吧。”他抿嘴冲她点点头。“那,我去吃饭了。”她一步三回头地望向他。“去吧。我也走了。”桑静飞快地奔向同事,在一片揣测声中欢快地争辩着、聒噪着。白帆缓缓站起,突然胸口一痛,险些晕过去。

第一章 上海故事,北京酒

一穿越雾霭沉沉,首都居然以一种清冽的寒冷姿态迎接访客。天空蓝得发亮,金色的银杏一树一树晃得人眼都睁不开。天气格外晴朗,能见度高不说,还出奇的没有风。桑静自忖:这绝对是我人品爆棚!一到北京,丝毫没有耽搁,桑静直奔会议,记各类笔记,与各色人交换名片。第一天累到虚脱,又拖着行李,从二环打车堵了两个小时回酒店。因为第二天去分行和同业调研,她愣是把酒店订在了金融街。神啊,这堵车,一度桑静看着越来越荒凉的路,心里恐惧陡升。那司机还一路打听户口似的盘问她的情况。看她就是不回复,就急了“嘿,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架子挺大”。桑静心里苦笑:我都快三轮的人了,还小丫头!嘴里没敢说,终于开到熟悉的金融街,一颗心算放下了,沾床就昏迷了。第二天一身小西装,精神满满去调研。调研完,中午分行非要招待,各种推辞,硬说自己和朋友约了饭局才摆脱。回到酒店,桑静准备完同业访谈提纲,又起身出发。在车上一看手机,一个未接来电,微信里一条语音留言:“怎么没来找我?”声音浑厚,又带着金属般的磁性。顾——超——然!天,把他给忘了,回头不定被他怎么折磨。这个男人记仇还爱喝酒,自己非被整死不可。可是,谁让他是前领导,是名义上的师兄,还是于她有知遇之恩的人呢。唉,真是欠他的。季怀说得没错,在自己柔弱的外表之下,有一颗比谁都坚定的心,谁都奈何不了她,除了两个人……一个是白帆,对他,桑静是无可奈何地臣服,一个是顾超然,对他,是黔驴技穷地佩服。戴上那些面具穿梭人前,若说她桑静是孙悟空,他顾超然绝对是如来佛祖,她绝翻不出他的五指山。桑静想了想,还是决定乖乖地打个电话给他,免得他灭了她。念及此,蓦地,她缩了下脖子,拨了他的电话。电话通了,没等自己没志气地赔不是,就听到那个好听却透着无穷威严的声音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怎么才给我打电话?”“我,我那不是没停过嘛。”“忙是吧?嗯,好。”这“好”字铮铮作响,哪是好,分明就是万万的不好。“我……”“下午在哪儿,结束半小时前短信我,派车子来接你。穿得……”“穿得?”“漂亮些。”还没等桑静反应过来,电话已然断了。没有时间辩驳,没时间反对,还要穿得漂亮些。还嫌丢老领导的脸!现在的她,可是已经在总行混的人!虽然不是那种摇曳生姿的,可打扮得也是大方得体。漂亮些,这么抽象,这么主观,就算对自己一百个满意,你顾超然一个no(不),还不是不行!然而,桑静还是在同业工作结束后匆匆回来换了套衣服。月白色的羽绒服,里面一件宝蓝色的羊绒衫,鸡心领露出一枚紫色的翡翠,双耳各缀一颗珍珠,略施了点粉,涂了个淡淡的口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桑静还是比较满意的,真的和外婆的一张相片很像,和母亲就是一双眼睛的区别。还没来得及细想,车就来了,司机核对了手机号码、名字,确认她就是他们顾行长要接的人,就载着她一路狂奔而去。钻进黑色的奔驰商务车,桑静在短暂的那么一秒里有种被绑架了的窒息感,想起了白帆,想起了他再三的叮嘱。桑静深深自责起来:确实太草率了,这是个陌生的城市,顾超然也说不上是多熟悉的人,自己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他有什么叵测居心吗?他不会的。下次不能这样了,她告诫自己。可这次,既来之则安之,且观其变吧。车子在三环至二环之间堵了一个多小时,桑静用这两个小时想了一堆骂顾超然的话,怎样指桑骂槐地说,怎样心直口快地说,怎样楚楚可怜地骂,怎样不带脏字地骂。当她一头钻出黑色奔驰时,眼前是黑色的幕布下满天的星子,红色的砖瓦,黄色的墙根,耳机里李健的《什刹海》悠悠然哼着,想起早晨摇曳的银杏叶,刹那间就被融化了。这就是她心中的北京。桑静被领入一个小小的宅院,夜色昏黄,只记得院子里一池子的睡莲灯,灯里飘着雾气,四溢着淡淡的香。扯开厚厚的棉帘子,入眼一片灯光。刚才在车里闷了两个小时,又是夜视后骤亮,头有些晕眩,眼里竟然带着斑斑泪光。满屋子酒味,只见一个身材健硕、面貌英俊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眼里都是醉意。他抬起眼,与她月白色的身影相对……看见桑静的那一瞬,顾超然甚是自责。他怎么就让她来了?今天这个场面,岂是三杯两盏就能了结?他这么贸然让她一个姑娘成了全场焦点,置她何顾?可是一想到她明天就回去了,想到她来后拖到现在才打电话,他是有一丝怨怪的。怨怪,他有什么资格怨怪,他顾超然是她什么人?他直勾勾地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心里有诉说不出的心疼。刚刚喝过的酒,已然清醒了。“来,桑静,来坐我旁边。”他第一反应,让他的下属给她挪开个位置。“哟,这位是行长夫人吧。”果然,不怀好意的眼神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桑静求救般地看着他,眼底把这几个北方大汉悉数收入,盘算了他们的酒量和顾超然阵营的实力。毫不犹豫地迈步走向他的左手边。他也是一脸坦荡,不辩解,不附和。“桑静,我以前的老部下,非常优秀。到北京出差来看看我。桑静,这是徐总,这是洛总。”“徐总好,洛总好……”还没来得及说完话,桑静就被顾超然拉了落座。没待桑静把位置坐热,顾超然腾地站起,雷霆之势举杯走向刚才猜疑她身份的男子:“今天的聚会既是新交的聚会,庆祝这一年我们这几个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相识相交,感谢两位兄长鼎力相助;又是旧友重逢的聚会,过了今年的最后几天,我们都是跨了年的老朋友,来年更要互助互惠。来,来,来,小弟敬两位兄长,先干为敬。”说罢,拿起白酒杯一饮而尽。认识顾超然那么久,他从来都是劝别人酒有份,被灌无门。桑静不由地想:这唱的哪出啊,今天竟然主动找酒喝?“哪里,哪里,超然,我们兄弟谈感谢就远了,兄弟间的感情用酒说话。来,换个大碗。”那人一脸笑意,手下可没闲着,他身边的人拿了个海碗就笑嘻嘻上来了。“超然,你还是南方腔不改,我们北方人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样的碗才配得上顾行长。”还未等顾超然开口,一个瘦小个子的南方人开口了:“徐总,顾行长,我是深圳人,要说南,我大概是这里最南方的人。就让我这个南方人体会体会北方的豪爽。”自己人,桑静心里默默记下。“超然,你手下的兵也太护主心切了吧,还是怕你顾行长喝这点儿就倒了?超然,好好教育教育。”“小沈,掺和什么?我这次从澳洲带来些冰酒,去车上拿来。我要好好敬敬两位哥哥。还不快去,愣在这里做什么?知道在哪儿吗,我告诉你。”顾超然一脸的淡然,让人琢磨不透。他轻轻在小沈耳边嘱咐了几句,小沈便退了出去。“超然,你手下体恤你,我们理解。可是这也太急了点吧。我看小桑,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子,又是你曾经的得力干将,你的这杯酒也别喝了,小桑,来,替你们领导喝了,就算罚了你迟到的酒。”果然,火引了过来。桑静想着,这火迟早要来的,既然他们有心在顾超然面前试自己,那就给他个面子,好歹替他挡了这第一杯。后面……师兄,你可要救我!她心里默默想着,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顾超然,右手慢慢抬起。忽然,一只宽大的手按在她的手上,威严有力。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子,他仍然一脸的超然世外。“她酒精过敏。刚刚的酒本来就是我敬两位哥哥的,哪有让人代替的道理?”不容分说,直接抢过碗就往自己嘴里送。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桑静自知自己成了顾超然酒桌上唯一但是致命的软肋。但凡有人要向她敬酒,顾超然必定出面化解。这次,大概是他喝得最多的一次吧。以前在行里,顾超然有个很雅致的别号——酒仙。不仅在于他能喝,更在于酒后,他字字珠玑,妙语连珠。他能让被劝酒的人心甘情愿地喝,他能让平时拘谨持重的人主动请酒。他最擅长走《艺术人生》的路线,通过一次喝酒把你的心路历程摸得一清二楚,还做知心哥哥,在你已烂醉如泥时,帮你分析各种心事。所以,他所到之处,从未输过,换句话说,没有人见过他的醉态。今天他彻底颠覆了多年来在她心中的形象,他全不似平时的伶牙俐齿,只顾招架,只顾替她挡酒。桑静有些不解,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自己是真过敏,一喝酒就浑身皮肤发红发痒,但正因为此,她只消一口便可自证。他多此一举又何苦?到底他是挡酒还是求醉?整个筵席,他桌子底下的一只手死死盖在她的手背上,那股力量之大,她竟有些害怕。终于,几个醉得步态凌乱的人站起身,他也跟着摇摇晃晃站起,小沈连忙上前搀扶。“各位领导,里屋晾着醒酒茶,到房间里醒醒酒吧。”小沈边将顾超然往另一个门送,一边朝对面的男人们说。顾超然则借酒势拉着两人往里面走,边走边说。那两人在他耳旁低语,还不时回头瞥了桑静几眼。此时,桑静心里有些慌,却也说不出慌张什么,就听顾超然爽朗的笑声传出:“两位哥哥真会说笑,这是要犯错误的,我家夫人还不和我拼命?”他头也不回,径自往里面走。那两人带来的手下摇晃着酒杯还想走近前来,小沈已一个箭步走到她跟前:“桑姑娘,顾行长让我送你回去。”谢天谢地,还以为顾超然把她晾一边了。桑静暗自庆幸,这大晚上的让她上哪儿叫车回酒店,嗯,善始善终,够意思!她坐上奔驰,车窗半掩,小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路沿着护城河缓缓而行。小沈这个南方人充当起了临时向导,指给她看哪个是雍王府,哪个是鬼子六的居所,哪条胡同有哪位名人的故居。这一路上,车子开得不疾不徐,这哪是送自己回酒店,分明是圆了她夜走北京的梦。原来,他临别时千叮万嘱小沈的,是别忘了给她讲这老北京的掌故。北京,自己来过多少次,都是用眼去了解她,这次,唯一的一次,她用耳朵去听、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受。小沈之所以一杯酒都未替他领导挡,居然是为此一用。而顾超然却为自己,挡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酒……想到此,桑静有那么一点感怀,可紧随其后的却是怨,怨他这么鲁莽地拉她入局,原本与自己无干的局。所以,归根到底,今天的醉态,是他顾超然活该。二最终在12月5日,一个大雨如注的中午,走进衡山拾玖的只有桑静和白帆。这又是个平淡无奇的周末,见完白帆后,它会变得不平淡,至少对桑静他们家来说。一早桑静的爸妈打电话给桑静说外公又送医院了。近一年了,九十多岁的老人往来于医院和家里,犹如徘徊于黄泉路上。可是,每当病危通知书来势汹汹的时候,这个有趣的老头总能从黑白无常的手里逃跑。就像当年他从汪伪政府的爪牙里机智地逃脱一样。他一直都是一个健谈风趣的人,带着小生意人家的次子应有的势力和圆滑。反正,他老人家福大命大,桑静的父母也见怪不怪,嘱咐她不必在意这无数次匆匆的过程,这个可爱的倔老头还健得很呢。“既然和你林舅舅约好了,就去吧。外公有我和你爸,岁数大了,冬天一到,心血管舒张不够,供血不足,心率失衡是正常的。这么多趟来来去去,我们早有准备。你林舅舅那么多年一直独居,最近又从位置上退休成了闲人。想必也是因为这个才给你提早过这个小生日,去吧。”衡山拾玖中餐厅,中央是一幅落地的织锦,绘着飞天和云彩,色彩鲜艳华丽。地毯是正红色,从电梯口一直指引桑静到中式纱帘屏风后,背景音乐清歌曼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冬天午后特有的暧昧,空调肆意地烘蒸,酒店浓郁的香氛,倦意和醉意袭来。一切朦胧而不真实。白帆原本扶着眼镜看菜单,突然猛抬头迎向她抖落大衣上细密雨珠时慌张局促的眼神,她的刘海被雨水打湿,贴在前额,整个狼狈被他看了去。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眼中一丝惶惑。她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惶惑什么,心里抽痛了一下。他从她哀求告饶的眼睛里,看见了在桑静十二岁那年从她眼睛里看到的,她母亲的眼神。桑静的父母在他们的年代里据说是很登对的伉俪。从王开曾挂过的那张结婚照来看,父母的自夸所言非虚。她父亲有着英俊的五官,健硕的体魄,一米八的身高在人堆里分外显眼。她母亲则继承了外公所有的优点,大大的眼睛,光洁的皮肤,大理石般的鼻梁,以及玫瑰花瓣般柔软淡雅的唇角。可是桑静却是一个失败的复制品,企图再造完美,却输给了造物主。她从美丽的母亲那里唯一继承的,就是这个敏感委屈不安求助的眼神。即使眼睛的轮廓像极了父亲,却依然是母亲的神韵。桑静是一个在人情世故方面十分敏感而早慧的孩子,就是用这个眼神,她很早就看懂了贫穷和富贵在亲人眼里的差别,看懂了母亲早年丧母的凄苦,以及母亲柔弱外表下内心的坚强与隐忍。她和母亲是如此不同,一个丑娃娃,一个父母优质基因下的叛变者;她和母亲又如此相同,其实除了那个眼神,她始终都不是一个等待王子解救的Cinderella(灰姑娘)。只有季怀知道自己的秘密,他曾经喝醉了酒在桑静的宿舍楼下恨恨地吼:“桑静,你就是一妖孽!所有刚认识你的人,都想保护你,就因为你那看人的眼神,结果谁爱上你谁倒霉,你就是块万年寒冰,还自带极光,光芒万丈,压根就不稀罕人保护。”是的,那无辜柔弱的眼神,并不代表她就同她的名字一样是个安静的需要保护的女孩。在继承了这个眼神后,少女就开始长大了,犹如一颗种子在土壤里拼命延展,却不显露。始终静静地在那里等候,不知道等候了多久,等到了与他的第一次见面,白帆,小小的萌芽破土而出。一切仿佛回到那年,站在一旁,桑静远远看着十二岁的自己,留着和相片里的母亲一样的同花头,粉色绣金丝线的夹袄,琵琶状盘扣,是母亲的嫁衣。有人敲门,亲娘(奶奶)说:“囡,去应门,问问啥人。”那时,民风淳朴,人与人没有那么多防范和诡计。“吱——呀”门被拉出一个细缝,一个小小的脑袋伸了出来,紧接着是一个羞怯敏感的眼神,似设问又似疑问。就是这个眼神让林卓倍感熟悉:“我找张妍,我是她……以前的同事。”一抹似是而非的调皮掠过他的脸庞,一闪即逝。女孩捕捉到了这抹调皮,她很快判断出他的智慧和敏捷。“噢”,女孩漫不经心地回答,“爸爸妈妈出去买东西了,快回来了。”她后退一步,门此刻已半开,仿佛测量林卓身体宽度似的,女孩示意他侧身入内。“那我等等吧。”他并未客套,进门后按女孩的指示坐在房间里。女孩没有说话,安静地倒茶,然后放在桌上,推至林卓面前。既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也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那个眼神淡淡的,林卓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就像当年他看不懂张妍的眼神。虽然她的眼神大部分是受惊后的敏感,但偶尔流露出的这种淡然,让他完全不得要领。他更不理解眼前这个十二三岁穿着不合她年龄的衣服,有着比同龄人早熟神情的女孩为何也会有这样的眼神。漫长的静默,刚好让她看了个够。他简直就是个干瘪的小老头,才过不惑的年纪,人就有些驼背,头发灰褐色还夹杂了几丝白发,亏得这白发,倒使他有了点精神。由于脸孔的骨架小,消瘦使得两颊更加凹陷,鼻梁是挺挺的,下巴微尖,两片薄唇,皮肤是难得的白皙,脸颊和嘴唇没有血色。穿一件黑色的棉风衣,身形如脸颊般瘦削。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很礼貌地垂首,体贴地没有去环顾四周,忽略已经磨得褪了色的红木家具,水渍爬满不断剥落的水泥墙,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味道,甚至少女不合身高不合场合的棉衣。他起先低头,定定地看着地面有些拘谨,他知道这个受惊小鹿般的女孩在打量他。然后,他瞥了一眼书桌上放的《简·爱》,决定用双眼迎接她。瞬时,这具敏感略带女性气质,明显缺乏生命力的皮囊变得不同了。双眸漆黑如墨,眼神如炬,整个眼睛放着光彩,透着厚厚的眼镜片照亮了自己,也点燃了女孩心中的种子。“囡,啥人啊?”亲娘从里间走来。“妈妈同事,亲娘,我招呼伊吃茶。”“好。”“你喜欢看书?”他俯下身,靠近女孩,一个成年人迁就一个孩子的身高。“嗯。”女孩点头。“还看什么?”“《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奇婚记》《福尔摩斯全集》《傲慢与偏见》……”女孩说得极快,是在历数珍宝。那一刻,她的眼睛闪烁着希冀的光芒,充满着自信的光彩。“最喜欢哪本?”“《简·爱》”他看着女孩,深邃地看入心中,这次,她是真的慌乱了。我们之所以爱一本书、一幅画、一个人,无非因为他们是我们心中的投射。怎样的心情才会有怎样的喜好。女孩向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承认了自己的喜好,其实袒露了内心的秘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似是而非地向她说“我懂了!”你懂了吗?女孩在心里微微地颤抖,连她的母亲都不曾懂她的心情。十二岁的时候甚至更早,她就读懂了舅舅们提起父亲时的轻慢,他们总是对母亲说:“桑从文人是挺好的,就是太懒了,一点也不照顾你。”她敏捷地看懂了,妹妹十岁生日是在游船上吃着海鲜过的,她是和父母在家里点着微弱的蜡烛过的。她看懂了,与母亲容貌酷似,甚至连美人痣的位置都一样的妹妹在众人口中是如何乖巧美丽,而她始终是那个鲜少开口脾气倔强的丑女孩。她读懂了,舅舅们每次在牌桌上三两夹击父亲,怪父亲出错牌害他们输,其实是他们不愿承认父亲在这方面的聪明。做惯了领导的人是见不得这种挑衅的聪明的。父亲为人一向谦让,其实是懒得和人争,唯独在这类竞技活动中,他格外踊跃而且锱铢必较。也难怪舅舅们围攻,上了牌桌他是另一个人,一个善于布局,精于机巧的人,这与他在平时马马虎虎不拘小节的性格形成强烈的反差。外公偶尔也会出来定个调调,虽然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玩伴般的女婿,可是总难免要运用生意人的圆滑和制衡:“你们别老盯着从文。不过,从文,你要是拿你的聪明才智和你们校长搞好关系,就好了。”所有的争吵归于虚无,女孩的心沉到谷底……简·爱的所有心情她都懂,那么你懂吗?你怎么会懂,一个陌生人!“夏洛蒂·勃朗特的第一部小说没有成功,她的早期诗歌被当时非常有名的诗人骚塞否定,诗人甚至说诗歌不是妇女的事业,也不应该是女性的事业,让她非常沮丧。直到后来《简·爱》的成功,在众多赞誉中,萨克雷对她的作品评价最高,也算是英雄惜英雄。所以夏洛蒂把《简·爱》第二版题献给萨克雷,以表示敬意。”他似是在对女孩说,却根本没看女孩,他其实是在对自己说。但她懂得他是对她说的。那种无人理解和诉说的心境,她懂。门开了,母亲和父亲走了进来。母亲讶异地张大了嘴,两个明亮的大眸子忽闪忽闪像扑打着翅膀的蝶。惶惑,吃惊,转而惊喜,她的眼睛真会说话,女孩的也会,所以她们都不需要语言。“林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太意外了,快坐快坐。实在太突然了……方老师他们好吗?你现在在哪儿?你瞧,光顾着说话,请坐,我给你倒茶去……”母亲疾风般说着话,一边请林卓进里屋坐在塌陷的沙发里,一边已经递上一杯白开水。她拿出了家里最好的雕花玻璃杯,这个杯子桑静只在每年正月初三外公来她家做客的餐桌上见过。“林卓,你好!好久不见。”桑从文大而有力的手与孱弱的手用力一握,态度自若。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不太熟稔的人也能聊得酣畅淋漓。反而是林卓对于父母亲的热络有点窘迫。女孩开始觉得越来越有趣了。林卓摩挲着手中雕花的杯子,人深深地陷在沙发里,全然没有了和女孩相处时的自在。脸上闪过一丝羞涩,然后,他定了定,仿佛梳理过千头万绪,很快她又在他脸上看到了眼神里的敏捷和狡黠。“张妍,你可让人好找!我先去了街道,方老师退休了,问其他人都说你结婚后就没联系,没有地址和联系方式。我找到方老师,她说只记得你顶替你爸爸去了二十一棉。我去了二十一棉,才知道你们厂和长新集团合并。我又去了长新,找到你们组织科,才打听到你家的地址。”一口气说完,他似乎没有了刚才的伶俐,缄默了许久,说了句:“方老师,让我望望你。”父亲适时接起了话题,问起方老师的情况。于是,父母东拉西扯地说着他们的近况,说起桑静,说起外公。似乎,大家彼此很熟悉,可天知道每次话题快要终止时,大家有多小心翼翼地提出新话题,就像当时顽强的女排运动员无比坚韧地接起每个眼看要落下的球。天际最后一抹红色敛去,奶奶走进屋里,提醒晚饭时间:“一起吃夜饭吧!”“不了,不了。聊得忘记时间了,还有篇稿子要赶,我先告辞了。”说完,并不走,拿出了一根长长的卷轴,“方老师每年的挂历都是我负责的,以后说定了,你们家的我也负责。”说着,他向女孩走去,“你叫桑静对吧?”他用一种柔和的眼神看着女孩,与父母看她的不同,与外公看她的不同,与同学看她的更是不同,“你很喜欢看书,以后你的书我也负责了。”他俏皮地朝女孩眨眨眼。在女孩和母亲拒绝这两个约定前,和大家道别,轻轻掩上了那扇漏着风、清漆剥落的门。可是,在女孩心底的一扇心门,悄悄地开启了。“桑静?”她被他低低唤着,猛地从少女时代的记忆中惊醒。“怎么一个人来的?爸爸妈妈,还有小林呢?”他关切地问。“舅舅,是不是今天他们不来,这顿饭我就讨不得了?”她娇嗔地问道。你看,长辈和孩子的关系真是方便,她可以在这个关系里对着眼前的男子撒娇,他也会无奈地摇摇头,一副输给她的样子。此时此刻,他嘴角淡淡的笑意和眼神里的宠溺以及眉间蹙起的一小点皱褶都是温暖的。“外公又去医院了,我爸妈……”“快回去吧,外公的事是大事。”“我就说这顿饭我讨不得。没事,我是奉了母上大人的旨意来的,绝对没有半点勉强。外公年纪大了,基本一月一去医院的节奏,打打点滴就缓过来了。爸妈都说没事的。”“那,小林呢?”“他加班,他忙着呢!你知道投行的节奏,就是这样。”桑静着实佩服自己撒谎的本领,这样一个子虚乌有的人,他的体贴,他的肉麻,他的才气,他的忙碌,她张口就来。她酸楚地想:小林就是你的临摹,白帆,我可是一个好画匠?“好,吃什么,你来点。”“最近刚来吃过,环境不错,菜的名字很别致。就点‘杏之六味’、‘荷塘月色’、‘翡翠戏鱼’、‘蟹粉群宴’……”桑静麻利地点着菜,点评着菜的雅趣,俨然东道主的模样。她敏锐地觉察到白帆的眼睛在探询地打量着自己。五星级酒店毕竟不是一个银行小职员经常会光顾的,她却表现得太熟门熟路。何况她一直在零售线,接待宾客的机会其实不多。桑静有点心虚,低下了头,讪讪地补了句“陪领导见客户呗”。其实,真的没什么。只是顾超然出差回上海,偶而在这里见见面。陪领导不假,老领导从首都来,叫她和其他以前的部下一起吃吃饭。有些认识的,有些的确不认识,可哪次不是一群人去的?总而言之,她觉得,白帆想多了。本来,桑静还打算要瓶红酒,后来一看白帆一脸严肃,大有对她陪领导见客户一说细细追究的意思,就点了甘蔗马蹄汁。他果然不依不饶:“你们做零售的也要陪客户吗?那你还要喝酒?你上次去北京也喝酒了?”“偶尔也会有合作方宴请,我现在在总行,主要接触合作机构,有些交流也难免。”他的脸果然笼上一层淡淡的雾气,眼里有种复杂的感情,一瞬,他便镇定了。看见他的挣扎,她心里还是轻轻的疼痛。“不过,我不会喝酒的。他们都知道。零售就这点好。机构合作,怎么说,我们都是甲方,不会逼着我们喝。”桑静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心里却暗道“只要不内部厮杀……”脑海中闪过顾超然在她面前轻摇酒杯的样子,只是那么一个影子闪过。菜上齐,饮料斟满,桑静鬼使神差地轻摇一下手中的高脚杯,用杯沿轻点了一下白帆的,侧着头对他微微一笑。一头乌黑的卷发从头顶倾泻而下,掩住了脸的一侧,另一面则露出她带着珍珠的耳垂和颈部。今天,和那天见顾超然一样,桑静穿了件宝蓝色鸡心领的羊毛衫,露出整个长长的脖颈,上面只坠着一颗紫罗兰翡翠。自己的每个小动作都没逃过他的眼睛,他薄薄的嘴唇轻抿着。即使没有母亲的美貌,但桑静明白那一瞬她依然是有魅力的。她看出了白帆的不自然,他是不是才发现他的小女孩早就长大而且成熟了?无论是娴熟地干杯还是女性的穿着。那个十二岁站在门口打量他的女孩早已淹没在这个社会学校里,只有他还在努力维持这样简单的纯真,而自己是唯一愿意陪他玩这个游戏的人。“生日快乐!”“谢谢。你大可不必给我过的,35岁又不是大生日。”“你不懂,35岁不是小生日,应当隆重过的。”突然想起自己在第二个本命年里不断发烧打针的场景,隐约又想起季怀握着她的手打点滴的样子。那个暖暖的冬日午后,她以为她可以让这个男孩照顾自己一辈子,可是季怀读懂了自己的心,她这颗早就无处安放的心。她的全部情史在毕业那年的夏天结束了,其实早在十二岁起,她就再也没了爱上别人的能力,从来都只装得下一个人。原来,白帆,你是来陪我度过本命年前最后的日子,然后让我带着这个生日的温存,度过我人生第三个劫吗?心里念及此,桑静的鼻子酸酸的,想哭。白帆看着桑静泪眼婆娑的样子,伸手想摸她的头,可是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毕竟她已不是十二岁的孩子。他伸出的手终究在空中划过又放下,说道:“傻孩子,虽然我没见过小林。听你说起他,觉得这孩子配得上你,别总是忙事业,和父母商量商量,早点成家吧。你也不小了。”听了他的话,她心里越发难受,强忍着泪,岔开话题。“我带诗来了,你不是答应帮我看的吗?”“江南烟雨北国雪,半壁青瓦半壁红。休争软语京韵高,左是家乡右是都!”“故乡情结,要不认识你,有多少人会误认你是北京人。”“我喜欢北京,你知道。”“北京!”他推了推眼镜,眼前的女孩与他对调了身份吧。一个生在上海,却魂系北京,一个家在北京,却只愿把上海当故乡。我们都有着不同的思乡,错乱地把另一个城市当成挚爱。这又是一个他们相似的地方。桑静怔怔地看着他,默默地想:白帆,你会遗憾我不是你的女儿吗?可是如果母亲选择了你,还有我吗?那个我会像现在的我一样对你那么眷恋吗?“不太押韵。”“是不押韵,我又不是专业的。”他瞥了她一眼,继续思考。“江南烟雨北国雪,半壁青瓦半壁月。休争吴语京韵绝,左是家乡右是都!”“略改了,最后一句还是不押韵。我再想想。”“好很多了。照片照片。”她摩拳擦掌,期待着他的照片。一张飘雪的故宫,琉璃瓦,红砖墙,一枝孤梅斜插入视线。宁静中的冷冽,看久了竟生出一丝暖意,但终究只是错觉,寒冷和孤独终究是它的主题。突然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打断了他带给她的这场雪。一声疾似一声,一声盖过一声。“是妈妈。”桑静解释道,“喂,妈妈!”“桑静,快来人民医院,外公,不行了!……”后面的桑静已经听不清楚,母亲悲戚的声音,让她无法喘息。“对不起,外公不行了,我得赶去医院。我先走了。”她仓皇地走出酒店,叫了一辆车在雨里飞奔。脑子里只有这个老头坐在父亲对面帮自己装线路板的场景。不记得父亲错接了什么,小灯就是不亮,外公眯着老花眼,看了看,用眼睛架点了点错的地方,又点了点父亲,两个人爽朗地笑了。那是桑静心底最暖的一幕。可是,可是……雨越来越大,窗玻璃上爬满了雨滴扯出的泪痕。桑静就这样结束了35岁的日子,开始了人生第三个本命年。凛冬将至,长夜漫漫,极盛则凋,冬虫僵伏,待春历劫,终有一朝,拨云见日!将雪将雪,春归日照。

第二章 炎生与秀珠

三死亡,人们终将要面对的状态,无论是否有所谓的来世。长眠和永夜终将以一种人们无法预期的狰狞姿态到来。不期,不期,当桑静一家总以为外公是九死于判官生死簿上的一个名字时。偏偏在桑静生日的当天,判官大笔一挥勾去了老头儿的人情债,连同他对妻子长达半个世纪的相思。1937年,一个下雪的日子,浙江海宁,金子楼上官府,来了当地米行张家的二公子。炎生站在正厅中央欣赏着彩线在锦缎上绣成的《春》《夏》《秋》、《冬》。他手里携着门帖,自知今日所来,肩头不轻。上官家不会轻易答应他的要求,也许连上官老爷也未必能见到。果然,丫鬟们簇拥着两位女子来到大厅。一个藏青一个月白,两身旗袍都穿得好看。一位盘着发髻,一把梳子斜插着。一位扎着姑娘辫,一根红绳算是装饰。两人如画像中走下来般,柳眉杏眼,高鼻樱唇。她们一坐一立,端华庄重,全身上下只各戴了一件首饰。藏青色女子戴一串珍珠项链,颗颗珠形饱满,色泽白亮。月白色女子耳朵上各一颗珠子作耳环。炎生不好意思多看,只拱手作揖。“在下昌生米行二子张炎生,现在上海长新棉纺厂办事。大哥济生继承父业,经营昌生米行。原本大哥要来,然近日染风寒,怕惊扰上官老先生,特委托我前来拜望,并有一事请教。”“不巧,近日疾风飘雪,天气骤冷,家父亦感风寒,不能见客。我是上官金珠,上官银楼的二当家,何事你可与我商量,我做得主。”藏青女子一开口便如佩玉相击铮然有声。月白女子静静地站着,自成另一种风姿。“二当家”炎生一拱手,“听闻上官老先生的长女是位女中豪杰,生意场上有名的飒爽,有幸得见,我不与姑娘行什么虚礼,今日所来无他,求老爷子帮忙周转银两。此为家兄的信,请姑娘转交。”那藏青女子不接,只是看着他:“所谓周转多久能还上,以何还?如若有去无回,当如何处置?”早就有所传闻,自从张家老爷离世后,昌生米行就每况愈下,如今已到了要向远房亲戚借贷周转的地步。而且传说张家大公子继承父业后,身体一直不佳,如今派二弟出面,想来也不甚好。“周转期为三个月,三月自当奉还。张家经营米行百年,三代皆在此,这点信用都没有,今后如何立足?是为一;其二,今年新米一月后送到,今年小产,价格也会有所上升,三月后还这笔账的钱定有;其三,三月后一笔外债收回,又是一大补充。”虽这么说,可是米行外强中干,亏空不少,大哥这次若不是赌上性命,把棺材本都投进去分别从多处调来稀缺的大米,意图置之死地而后生。炎生也不会从上海赶回来帮大哥当说客了。“终究不妥。”上官金珠盘算着,总觉得昌生米行走的是险招,没必要赔了自家的钱做好人,正待拒绝。月白衣的秀珠开口道:“姐姐,我家与张家世代交好,还有姑母的姻亲,还是让爹爹做主吧。”不疾不徐的语调,颇讲人情的性情,如潺潺流水的声线都给炎生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感谢这位姑娘给了他家一线生机。“你先回去吧,信我会转交父亲。”桑静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也不关心钱是借了还是没借,她只知道,因为这次借贷,她的外婆见到了她的外公。外公那时真是风流倜傥,头发乌黑梳着分头,明眸皓齿,大大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闪着希冀的光芒。五官端正,线条好看又不失男子气概,英俊,他当之无愧。一套呢子西服,伶牙俐齿,又有几分滑头。而她的外婆呢,也是江南女子模样,狭长的凤眼,恬淡的笑容,喜欢戴一副珍珠耳环,穿月白色的旗袍,喜欢淡淡地笑。三生石前,奈何桥头,你我可曾遇见?只此一面,便是一生的牵绊。反正,米行次子迎娶金楼二小姐,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外公的照相簿里有张老相片,是他挽着年轻妻子的手拍的。两人如此年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正是盛开的鲜花。外公笑得灿烂,像极了春天里的迎春花。外婆则羞赧地依偎着,如清晨带着露珠的玫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他们如此意外地一见钟情,又如此幸运地共结连理。在那个年代简直神奇如童话一般。心里盘桓着外公外婆的初见,桑静挽着母亲张妍走向碧落厅,厅堂在走廊的尽头。每过一个厅都重复着悲戚痛哭的表情,哀乐在整个火葬场里此起彼伏。那套单位的致辞、子女的表达,都无比真实又无比抽象。那么多人来,为或近或远的故人送最后一程。在这里,他们是子女心中伟大的父母,是单位敬业的员工,是儿孙慈祥的老人。他们生前的爱恨情仇一笔勾销,他们的善,他们的恶,他们的寡情,他们的热忱。在这里他们又变得如来时一样的简单,简单到只是一个名字,简单到只是个符号。他们的功过呢?他们对自己的评价呢?没有。这一生他们可否满意?一切都在这里被总结了,被抚平了,被遗忘了。碧落黄泉,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空留余恨数十载,相思意更与谁人说!姨妈张梅珊一直担心妹妹情绪失控,让桑静搀扶着自己的母亲。走到大厅,看到外公的遗像。母亲还是没有忍住,起先只是哽咽,后来是抽泣,最后是怎么也停歇不了的喃喃声。桑静看着自己的母亲,不禁感慨:眼前这个女子,她的父母生养了她,自从她的母亲在她十八岁那年离世,她就从孩子变成了母亲。她和姐姐照顾着这个家,照顾着四十岁就开始鳏居的父亲。自从在山西路的老房子拆迁,她的老父就一直随着她和从文一起住。她恨过父亲对幼子的偏袒;怨过他对自己丈夫一向又喜欢又戏谑的不公;鄙夷他不分是非吃苦不记苦的懦弱;深怪他不体贴妻子,任妻操劳过度以致早夭的糊涂。可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是自己用半生来呵护和照顾的老小孩。他给了她几乎相同的容貌,那与生俱来的美丽容颜,给她带来了众人仰慕的热闹。她对老父的感情如此复杂,因而桑静在怀疑那简短的悼词是否足够。还好,悼词是舅舅致的,否则这短短的一页怎么够?张妍的酸楚怨恼委屈不舍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强烈到窒息,她不停地喘息,泪水泣声都时断时续。好在,高大健硕的桑从文总有办法。他两手侧扶张妍上臂,与背脊成一个环,拥住她进入偏厅。看着他们俩的身影,桑静心里松了一口气。父亲总是这样,永远在母亲的身后,在人前看不见,可母亲一转身,父亲傻傻地微笑迎接。从文从来是个安静的旁观者,旁观着能干的妻子在家里指点江山,旁观着练达的妻子在外面待人接物,旁观着美丽的妻子在各个场所被人崇拜和仰慕。他的妻子始终是舞台中央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演员,舞台上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从文是唯一在台下安静欣赏的人。“是桑静吗?哟,长这么大了,真是和秀珠长得像……”舞台,走到哪里都有,主角缺席,配角偶尔也要表演一下。桑静戴上自己的面具,走上舞台,有些角色她也应付得来,只是不喜欢而已。人们究竟有多少个面具,她也不知道,至少她明白此刻她该演一个孝顺的女儿,八面玲珑地和那群金子楼和米行走出的子子孙孙周旋……1951年。“啪。”一个挽了很好看的发髻、身着月白色夹袄的女子站了起来,“既然偌大一座府邸唯独没有我们张家孩子吃年夜饭的地方,那我们干脆哪个孩子都不带,向婆婆请安后就回去了。”她的声音不高,幽幽的,却满是坚定,声音响彻整个转盘楼。“弟妹,这又何必呢?我们没别的意思,孩子多,都来不是坐不下嘛,景亭作为长孙肯定要来,不然奶奶该不高兴了。”“大哥这话就岔了。孩子多?大哥、三妹孩子都不少,都可在这府邸有个座。唯独我们家选个代表,这算什么团圆?大哥觉得张家孩子有差别,在我这做娘的看来,孩子都一样,景亭来,孩子们都来,梅儿、翠儿也来,都是祖母的孙子孙女,要么都不用来。”外婆这话是有所指的。上官和张家联姻后,上官家替张家解了燃眉之急。外公便不再插手米行的事,仍旧回去做棉纺厂的会计。外婆为随夫君,放弃了金楼的入股,毅然带着嫁妆走入了外公这个最早的打工仔租在山西路的石库门房子。绾起头发,收了首饰,从一个金钗锦带的小姐成了烧饭洗衣的主妇。但不管生活如何拮据,在邻里眼中这位张太太总是梳妆得体谈笑风生,岁月的痕迹毫不留情地爬满每个人的皮肤,独独钟情于她。七七事变后,战火从东三省一直往南烧,张家早早变卖了家产,举家南迁,一直逃到上海。济生带着自己孩子,还有入赘的三妹全家,仗着变卖的家产定居下来,跟随时局做些不定的生意,将将糊口,却还要摆出一副大户人家的样子。当初变卖家产时,炎生分到了极少的一份,秀珠劝炎生看在在世母亲的份上不要过分计较。可是近年来,张家上上下下越发不堪,干脆今年提出过年让炎生派孩子代表参加年夜饭。秀珠终于霍然站起拂袖离去,为了她孩子的权利,更为了她丈夫的尊严。“这,母亲还在,秀珠越来越不像话了。炎生,你说说她。”炎生两难地叹了口气,追了出去。又是一个雪夜,鹅毛般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地上积起厚厚的冰碴,纯净的雪混在肮脏的冰里,很快遁没了身形。秀珠出门走得急,伞都没打,白茫茫的雪里一个月白的影子,如此瘦小,又如此纯洁,像极了傲骨的白梅。炎生一路沿着小巧玲珑的脚印追去,看见美丽的妻子双眼挂着冰珠,他跑上去搂住了秀珠,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月白色的人伸出手掩住了他的口,紧紧依偎在他怀里。雪还在下着,似乎只是一个美丽的背景。他们的世界,没有雪,没有苦,有的只是他们俩。那年除夕的黄昏,炎生和秀珠两人把孩子托付给邻居,早早便出门去宅子里拜年。拜完年正待离开,隔壁的徐家姆妈就匆匆闯了进来。“秀珠,秀珠,张先生,景健不见忒了!快点回去啊!”秀珠心里一紧,问:“他怎么不见的?”“侬一走,我照着侬讲的帮伊拉讲,啥人要吃馄饨。吃馄饨的,今朝就乖一点,不去转盘楼了。伊拉都讲吃馄饨,不去转盘楼。都吃好,景健就吵了要去转盘楼寻你们,景明突然之间敲碎了只玻璃杯。我快点打扫,景健就伐见忒了。我叫景亭看牢其他人,自己一路寻过来,还没看到景健。哪能办啊?”“别急,景健跟着我走过这条路,从家出发的路伊应该认得,穿过马路以后伊就不一定。炎生,你先去警察局报警,我和徐家姆妈分头寻。徐家姆妈,你找山西路这头,我找另一头。”即便如此,她还是礼数周全地告辞后才跑出去。雪一直下,沉重得如抖出来的棉被、褥子里的棉絮,飘了一晚上。秀珠眼珠布满血丝,鬓角的青丝凌乱,月牙色的袍子在雪地里明晃晃地分外刺眼。警察局里,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穿着棉袄站在凳子上吃热气腾腾的烂糊面。炎生站在一侧,心酸地看着从雪里走入的妻子,眼圈红红的。倒是秀珠,一见景健就一把抱住,抬首冲炎生一个暖暖的微笑。“不是说好吃了馄饨,就不去转盘楼了吗?怎么还跟来。”“景明哥哥说,那里有糖蹄髈吃,景健也想吃。”秀珠扑哧一笑,眼里竟噙着泪水,眼圈也是红红的。“家里孩子数你鬼精。”秀珠轻轻揉搓着三子软软的额发。景健吃了馄饨,没吃到糖蹄髈,因为不认得路自己投奔了警察局。警察局里,他那拍香烟牌子、打弹子的本事,着实让警察叔叔们凑了钱请他吃了碗排骨面。秀珠知道,这孩子是他们上官家的血脉,将来是断饿不着的。两个大人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回家,一进门,家里一片漆黑,原来停电了。小的孩子在哭,徐家姆妈也在哭,景明坐在地上,尤其哭得厉害。“怎么了,徐家姆妈?景健找到了呀!不就停个电吗?”“秀珠啊,我们这是交了啥运道啊!哪能办啊!”徐家姆妈一时失了心智,一味就是喃喃。整个房间四个孩子哭成一片,秀珠心头乱得麻麻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头绪,景健看得傻了,炎生也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看见景亭略好些了,秀珠问景亭:“亭儿,怎么回事?”一旁的景明委屈地说:“妈妈,我突然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他伸出的手在空中拼命挥舞着,但没有目标和对象。秀珠走上去,用力抓住景明的手。她最具有领袖意识的儿子,此刻却失去了明亮。在家里,景明是个好帮手,家里的小孩子被景明盯着练字背诗下棋。这个将军般的孩子,因为骄傲,拒绝小孩子们的帮助,才把杯盘打碎了。秀珠渐渐习惯了夜视,拾起破碎的杯盘。趁着黑夜和低头,轻轻拭去眼眶里的泪水。几年前,初初高烧昏迷的样子在她眼前闪过。那个英俊的聪颖的幼儿,在她的怀抱里被死神抽走了最后一缕生魂。那一年,她以为泪水流干了,没想到厄运又一次缠上了景明。为什么老天总喜欢她的孩子,每一个如珍宝似的孩子!她心底有一股酸涩涌上,强忍着没有发作。她知道此刻不能,在外人面前,在孩子面前,在炎生面前,她是他们的支柱,她不能倒。就在此时,整个世界亮了,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来电了。景明却意外地说:“妈妈,妈妈,我看得见了!”夜盲症,秀珠长长出了一口气,眼前一黑。想来外婆后来的病是那时急火攻心落下的病根,桑静心里隐隐心疼这个坚强又倔强的女子。旧时候,医学不发达,人也格外坚忍,从不将病痛当一回事,最终才发展到无法医治的地步。终于,陪着完成了整个仪式,在将棺木推入灵车的一刻,张妍又支持不住了。整整一年紧绷的弦彻底崩断,泪水如倾塌的洪流,肆意地奔涌,哭嚎的嗓音扯到撕裂。桑静不禁好奇:母亲藏在心里多年的疑问不知是否有了答案?在送外公和外婆团圆的路上,她亲爱的母亲,可曾真的明白什么是爱了?而她,不过是张妍困惑的延续罢了。桑静不理解秀珠的爱,更不理解张妍曾经的爱。甚至连自己,桑静也搞不清楚。她在白帆身上,到底是在找寻爱,还是找寻自己?四大礼结束,桑静一眼在人群里看见了白帆正待离开的背影,快步跟了上去。“林舅舅!”他转过头,花白的头发,沉重的眼皮,满是倦意。大冬天,他却穿着一件单薄的大衣,也不打伞,任雪片落在发上、黑色的大衣上。寒风中他像一张纸片,随时会被吹走。桑静赶上前,用自己的伞笼过他头顶的雪。小小的红伞下,他们被迫挨得那么近,空气瞬间逼仄起来。他什么也没说,拿起她的伞,她借势靠了过去,轻轻挽着他的手。她能感到他的迟疑,赶忙开口:“外公生前最爱给妈妈的同学和朋友取绰号。妈妈说外公叫你堂吉诃德。”他笑起来苍老已现,即使苍老她也如此痴迷。“堂吉诃德?我那么理想主义吗?”他骨瘦如柴的身形的确和大家想象中的堂吉诃德无异。在那个年代,在街道工作的他,第一个报考了大学。他一个人敲开了张妍家的门,用他这辈子最巧言善变的措辞动员张妍也去考试,所有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仿佛他是天外来客。所有的人觉得他奇怪,放着好好的工况不等,又要去读书,有用吗?炎生就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待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愣头愣脑,不切实际,满口是“用智慧武装自己,知识改变命运”。女儿的命运不需要这样一个虚头虚脑的毛头小子规划。看他啤酒瓶底似的镜片,躬着身,未老先衰的模样,典型的满口幻想的堂吉诃德!母亲是怎么想的?桑静暗自想着:可惜,她也未能将他当成知音。那时的张妍一心一意等着外公退休,她可以顶替工况,一等等了五年。桑静清楚她的母亲要的只是平淡的生活,所以终究不会理解白帆的抱负。桑静好奇地想着:那么,回首人生,你是否还满意自己呢,白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为了信念活着的人。你觉得人终其一生,所谓何求?”白帆看着桑静,不想她有此一问,困倦的眼神迷离遥远,他总是这样,他的眼里不仅仅是他看见的东西,还有远方。“但求无愧于心。桑静,活到我这个年纪,已无所谓名利、金钱。年轻时,或许我一腔热血追求一个命运的改变,去更广阔的舞台,看更多精彩的人和事。可是,越是年长,我越是深刻体会到我们这些个体如此渺小,我们只是被历史的推手轻轻往前驱遣着完成我们这一代应完成的使命。我们能改变的有限,唯一能做的,是完成历史交托的使命,尽一份心,竭一份力,殚精竭虑,不敢懈怠,不辱使命,无愧于心。”“那你们的使命是什么?”“在街道,我的使命是做好宣传。让绝望的人看到希望,让无知的人懂得道理。在出版社时,我是一个文字的传播者,文字里承载着知识的力量、文学的想象,人文的审美和理性的思辨。那是美好的,如此美好。“桑静,我努力地改你的诗,虽然可以押韵,却总少了一份浑然天成的韵味。写作能力,是老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却轻抛浪置,浪费了你的才华。你天生是一个writer(写作者),你不应该放弃,放弃你的本质,去追逐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就像我阴差阳错去了宣传部,那也许已经超越了我的初衷,但我很庆幸自己在任期间,下面的刊物、图书、报纸没有出现任何错误。我们恪尽职守地用良心做一个宣传人,传播美好,从来不曾懈怠,你骨子里流着张妍的血,她有一双洞察真相的敏锐眼睛,和一支悠扬婉转的神来之笔,这种传承是不会变的!“不管你现在从事什么,你心里所关心的、身体所感受的,那自然的生活之美,迟早会指引你的笔如宝剑般出鞘,书写对美的讴歌。你天生就对美敏感,无论你写什么,那喷涌而出的力量都让我期待。”桑静低着头,回避着他热望的眼神。心里既是愧意又是委屈: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的期待吗?我喜欢写作,一篇一篇的练笔,一首一首的诗歌,注定只能是我生活的一种调剂。这些我全不在乎,从骨子我不想苦守你那份清冷!看到她的沉默,白帆叹了口气,轻轻唤:“桑静,车站到了,我先走了,别送了。外公走了,妈妈心里一定不好过,多陪陪你妈妈。如果可能,搬回去吧。你妈妈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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