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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01 04: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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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卡洛斯·鲁依兹·萨丰著, 范湲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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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影四部曲

风之影四部曲试读:

风之影

/ (西) 卡洛斯·鲁依兹·萨丰著; 范湲译. -- 上海 :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9.9

ISBN 978-7-5321-7172-9

Ⅰ. ①风… Ⅱ. ①卡… ②范… Ⅲ. ①长篇小说-西班牙-现代 Ⅳ. ①I551.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81893号

LA SOMBRA DEL VIENTO by Carlos Ruiz Zafón

Copyright © Carlos Ruiz Zafón 2001; Corelliana LLC 2017

Published in agreement with Antonia Kerrigan Literary Agency

Through The Grayhawk Agency Ltd.

Simplified Chinese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19 by Guomai Culture & Media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图字 09-2019-178

出版人:陈徵

责任编辑:崔莉

特约编辑:吴涛

书籍设计:星野

书名:风之影

作者:[西] 卡洛斯·鲁依兹·萨丰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上海文艺出版社

地址:上海绍兴路7号 200020

发行:果麦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

印刷:天津丰富彩艺印刷有限公司

开本:880mm×1230mm 1/32

印张:16.75

字数:361千字

印次:2019年9月第1版 2019年9月第1次印刷

印数:1-27,000

ISBN:978-7-5321-7172-9 / I.5730

定价:68.00元果麦文化 出品献给胡安·拉蒙·普拉纳斯他值得更好的

遗忘书之墓

EL CEMENTERIO DE LOS LIBROS OLVIDADOS

我还记得父亲第一次带我造访遗忘书之墓那个清晨。时值一九四五年初夏,我们在巴塞罗那街头漫步,铅灰色天空下,朦胧的朝阳洒在兰布拉大道圣莫尼卡街,整条街仿佛笼罩着黄铜色的花环。“达涅尔,你今天看到的一切,都不能跟任何人说!”父亲提醒我,“就连你的好朋友托马斯也不能说!任何人都不行!”“连妈妈也不能说啊?”我低声问着。

父亲深呼吸了一下,掩饰脸上的苦笑。这愁苦的笑容,就像他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当然可以!”他低着头回答我,“我们和她之间是没有任何秘密的。在她面前,我们什么话都能跟她说。”

内战结束后不久,一场瘟疫夺走了我母亲的生命。我们将她安葬在蒙锥克墓园那天,正好是我五岁的生日。我只记得,当时连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我问父亲,是不是老天爷也为妈妈哭泣,他喉咙哽咽,无法回答。六年过去了,母亲的去世对我而言,依然像海市蜃楼,是一股过于喧嚣的沉默,我至今仍未学会用言语来平息它。父亲和我住在圣安娜街上的小公寓,旁边就是教堂广场。小公寓楼下是一家专卖限量古董书和二手书的小书店,这是祖父留下来的老店面,我父亲相信,总有一天,我也会接手经营这家书店。我在书堆里长大,在群书扉页中交了许多隐形的朋友,手上经常沾满灰尘,至今仍闻得出旧书的味道。我从小就学会躺在黑暗中向母亲细诉当天发生的一切,我在学校的经历、我学会了哪些东西……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感受不到她的抚摸,然而,她的光芒与温暖,仍然充斥着家里每个角落以及我的心房。我这种年龄用十根手指就数得过来的小孩,天真地以为,只要我闭上眼睛跟她说话,不管她身在何方,一定能听得见。有时候,我父亲在饭厅里听到我和母亲说话,总会难过地一个人偷偷掉泪。

我还记得那个六月天的清晨,我在哭喊中惊醒过来。胸口扑通扑通跳得好快,仿佛我的灵魂急着要找寻出路跑下楼。父亲慌慌张张地冲进我房间,把我搂在怀里,努力安抚我。“我记不得她的样子了!我记不得妈妈的脸了……”我哽咽着,几乎透不过气来。

父亲把我搂得更紧。“别担心,达涅尔,我会帮你记得她的。”

我们在昏暗中四目相视,两人都在寻觅世上不存在的话语。那是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真的老了,他的双眼,他那迷惘而失落的眼神,总是凝视着过往。他站了起来,拉起百叶窗,和煦的朝阳洒进房里。“来吧,达涅尔,快把衣服穿上,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他说。“现在?才早上五点。”“有些东西,只能在昏暗中才看得见。”父亲坚持地说道,嘴角还泛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八成是从大仲马的某本小说里学来的花招。

我们走出大门时,街道仍在薄雾和露水中憔悴地昏睡着。兰布拉大道上的街灯,隐约描绘出雾中街景,正在伸着懒腰的城市,逐渐脱离了水彩画般的市容。抵达彩虹剧院街时,我们决定越过拱门,在蓝色薄雾中走向“唐人街”。我跟在父亲后面,在狭窄曲折的巷弄中穿梭,后来,兰布拉大道的街灯也在我们身后完全消失了。黎明曙光洒落在屋檐、阳台间,斜照的阳光总是还没触地就被挡住了。最后,在一扇因老旧和湿气而变黑的雕花木门前,父亲停下了脚步。眼前这幢建筑,在我看来就像废弃已久的皇宫,要不然就是充斥着回音和阴影的博物馆。“达涅尔,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你的好朋友托马斯也不能说。任何人都不行!”

开门的是个身形矮小、长相如猛禽般的男人,他顶着一头浓密白发,老鹰似的锐利眼神难以捉摸,始终盯着我不放。“早安啊!伊萨克,这是我儿子达涅尔。”我父亲对他说,“他不久后要满十一岁了,以后迟早要接管我那家书店。我想,该是让他来见识这个地方的时候了。”

那个名叫伊萨克的人微微点头,然后请我们进去。屋内笼罩在昏暗的蓝色光影下,隐约可见一排大理石阶梯,长廊上挂满了以天使和传奇人物为主题的油画。我们跟着那个管理员走过富丽堂皇的长廊,来到一个圆形大厅,一束晨光从圆顶的玻璃天窗穿透进来,昏暗中仍然可见大教堂式的气派。迷宫般的长廊以及堆满书籍的书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尖顶,仿佛一座隧道、楼梯、平台和桥梁交缠回绕的蜂巢,建构成一座不可思议的几何架构的庞大图书馆。我看着父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对我笑了一笑,还故意挤眉弄眼逗我。“达涅尔,欢迎光临遗忘书之墓!”

在各个走道和平台上,我看到起码有十二个人穿梭其中。有些人在远处回过头打招呼,我认出了一些熟面孔,都是和我父亲相交多年的同行。在我这个十岁孩子的眼里,这些人就像炼金术士秘密工会的狂热分子。父亲在我身旁跪了下来,眼睛盯着我看,说话的音量压得很低,他只有在说重大的秘密或承诺的时候才会这样。“这是个神秘之地,达涅尔,就像一座神殿。你看到的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不单是作者的灵魂,也是曾经读过这本书,与它一起生活、一起梦想的人留下来的灵魂。每一本书的每一页,每一次接受新的目光的凝视,它的灵魂就成长了一次,也茁壮了一次。你的爷爷第一次带我来到这里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是个历史悠久的地方,说不定和这座城市一样古老。没有人知道它确切的存在时间,也不晓得创立者是谁。我只能把你爷爷告诉我的话转述给你听。当一座图书馆消失的时候,当一家书店结束营业,当一本书迷失在遗忘的长河里,像我们这样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以及所有的管理员们,大家都确信,那些书一定会在这里找到安身之处。那些没有人记得的书、迷航在时间之河的书,永远都在此等待新的读者,赋予它新的灵魂。我们在书店买书、卖书,但事实上,书并没有主人。你在这里看到的每一本书,都曾经是某个人最要好的朋友。现在,它们拥有的就只有我们了,达涅尔。你觉得你能保守这个秘密吗?”

在令人眩晕的光线下,我的眼神早已迷失在无尽的远方。我点点头,父亲微笑以对。“你知道最棒的是什么吗?”

我默默摇着头。“根据传统,第一次造访这个地方的人,可以随意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保存它,并且确定它永远不会遗失,永远保有生命力。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承诺,必须用生命做担保……”我父亲解释道,“今天轮到你了。”

我在那个充满灰尘和旧书味的迷宫中,漫游了将近半个小时。我的手扫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但始终不知道该挑哪一本才好。有些书太老旧,连书名都剥落了。有些书名我隐约还看得出来,但更多已经根本无法辨识。我走遍螺旋形的走道和长廊,成千上万本书与我擦身而过,偏偏我就不认识它们。忽然间,我的脑海里兴起一个念头:这一面又一面书墙上堆放的书,每一本都是等待我去探索的宇宙,在迷宫外的世界里,生活不过就是下午踢踢足球、听听广播剧,获得一点点注目就满足得不得了。或许是这个念头使然,或许是运气,或许是运气的表亲——命运的安排,我就在这一刻挑中了我要的书。或许是那本书选上了我呢!它安静地占据着书架的一个小角落,酒红色封面,烫金的书名在这个幽暗空间里特别醒目。我走近书架,手指轻抚着封面上的烫金书名,一边在心里默念:风之影胡利安·卡拉斯

这本书的书名和这个作者都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可是我无所谓。就这么决定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书抽出来,翻开书本,书页像飞鸟振翅般散了开来。脱离了书架上的小牢笼,这本书抖落了一地灰尘。我对于自己的选择感到非常满意,接着,我把书夹在腋下,面带笑容地继续我的迷宫之旅。或许是令人眩惑的气氛作祟吧,我总觉得《风之影》这本书多年来一直在等我,说不定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那天下午,回到我们圣安娜街的家,我马上躲进房间去读那本新书。不知不觉,我这一栽进去就无法自拔了。那本小说叙述的是一个男子寻找亲生父亲的故事,他一直不知道父亲是谁,直到他母亲临终前才松口告诉了他。一段寻找生父的故事,却演变成主角的魔幻历险,在他重塑童年和青春的过程中,渐渐地,我们发现有段被诅咒的爱情一直纠缠着他,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慢慢往下读,我越发觉得,故事的结构就像俄罗斯娃娃,每个娃娃里总是还有个更小的套娃。就这样,一个叙述主题逐渐发展成一千个故事,仿佛进入了布满棱镜的走廊,一种样貌却有各式各样的不同呈现。

时间不知不觉地消逝。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依然深陷在小说情节里。教堂的钟声在午夜响起时,我几乎没听见。昏黄的灯光下,我沉浸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小说里的人物,就像我呼吸的空气一样真实,我宛如进入了一趟神秘的时光隧道之旅。读过一页又一页,我被故事的魔力迷得团团转,直到黎明爬到窗前,我疲倦的眼睛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在清晨微光中,我把书摊放在床上,听着沉睡的城市低声呓语。虽然睡意和疲倦正在使劲叩门,但我坚持不投降。我不想错失了故事迷人的魅力,也不愿意就这样和小说里的人物道别。

有一次,我在书店里听见一个老主顾提到,一个人阅读的第一本书,在内心所留下的深刻印记,很少有其他事物可与之相提并论。那些影像、文字撞击出来的回音……我们以为那是陈年往事了,实际上却终生伴随着我们,在记忆深处筑起一幢豪宅,不管后来读了再多的书、看了多少花花世界、学会又忘了多少事物,我们迟早都会回到那幢豪宅里。对我来说,所有让我心醉神迷的文字,都是在遗忘书之墓的走道上发现的。

烟尘往昔

DÍAS DE CENIZA1945 - 19491

一个秘密的价值何在,就看我们是要对谁锁紧口风了。一早醒来,我第一个冲动,就是想和我最要好的朋友分享遗忘书之墓的经历。托马斯·阿吉拉尔是我的同班同学,他把课余闲暇和所有精力全投入在机械发明这个嗜好上,只是,他发明的东西都不怎么实用,例如以空气静力学原理做成的标枪,或是陀螺发电机等等。没有人比托马斯更适合分享这个秘密了。我睁大眼睛想象着,托马斯和我提着灯笼、带着罗盘,潜入那个地下墓穴般的图书馆,打算挖掘更多秘密……接着,我想起了自己许下的承诺,所以决定见机行事,就像侦探小说里常提到的,采取不一样的作案手法。到了中午,我跑去找父亲,问了他许多关于这本书和胡利安·卡拉斯的事情,我热切地想象,这本书和这个作者一定是举世闻名的。我的计划是读遍他所有作品,而且要铆足劲儿在一个礼拜内完成。令我大感意外的是,我父亲这种世代相传的书店经营者,一个对各类书籍了如指掌的行家,居然对《风之影》这本书和胡利安·卡拉斯这个作家毫无所悉。父亲一时好奇,马上检视了书里的出版资料。“根据资料显示,这本小说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在巴塞罗那发行了两千五百本,这本就是其中之一,出版商是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你知道这家出版社吗?”“很多年前就倒闭了。不过这并不是初版,最早的版本是同年十一月在巴黎发行的……出版社是‘加利亚诺与诺华’。”“这样说来,这本书是翻译小说啰?”我惊讶地问道。“书上并没有提到这一点,依我看来,这本书原文就是西班牙文。”“西班牙文作品,初版却在巴黎发行?”“这种情形倒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过去时有所闻。”父亲向我解释,“或许,巴塞罗可以帮我们解答疑难……”

古斯塔沃·巴塞罗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在费尔南多街上拥有一家洞穴般的老书店,是整个城市二手书店的龙头。他嘴上永远叼着熄掉的烟斗,散发着波斯市集独有的浓郁气味。他总是喜欢把自己形容成最后的浪漫主义者,而且,他还坚信自己一定是英国诗人拜伦的远亲,虽然他明明就是卡尔德斯-德蒙特维本地人。为了强化自己的贵族形象,巴塞罗每天都是一副十九世纪的绅士打扮,脖子围着丝绸方巾,脚上穿着白色漆皮皮鞋,戴着没有度数的单目镜,谣言说他连上厕所都不会摘下眼镜。事实上,他的祖上确实有点来头,十九世纪末靠工业起家,以不怎么正当的手段累积了惊人的财富。根据我父亲的说法,巴塞罗经营书店是硬撑,对他来说,那不是生意,而是热情。他喜欢各式各样的绝版书,虽然他总是矢口否认。假如有人进了他的书店,爱上了某一本书,却又负担不起,巴塞罗就会将价钱降到对方付得起的额度,有时候甚至免费赠送,因为他觉得买书的人不是附庸风雅,而是个真正有深度的爱书人。除了这些独特作风,巴塞罗还拥有异于常人的记忆力,以及与他爱出风头的高调个性不太符合的书生气质。不过,要买各种奇奇怪怪的书,找他就对了。那天下午,书店关门之后,父亲提议干脆去一趟蒙奇欧街的四只猫咖啡馆,巴塞罗和他的朋友们一向都在那里谈文说艺,聊的话题多是怀才不遇的诗人、已经消失的语言,或是被书蠹啃食到体无完肤的经典巨著。

四只猫咖啡馆就在我家附近,走遍整个巴塞罗那,这是我最钟爱的地方。一九三二年,我的父母在此相遇,因为这家老咖啡馆的魅力,我才有机会获得一张来到这个世界的单程票。墙上的石雕龙,在阴影和瓦斯灯光交错之下,见证了多少光阴的流逝与美好的回忆啊。咖啡馆内人声嘈杂,融合着旧时代的回音。会计、梦想家和天才学徒,在这里同桌分享毕加索、阿尔贝尼兹、加西亚·洛尔卡或达利的灵魂。只要到这里喝杯加了点牛奶的浓缩咖啡,任何穷光蛋都会立刻觉得自己也成了历史人物。“哎呀,森贝雷!”巴塞罗一看到我父亲走进咖啡馆,不禁大声惊呼,“浪子回头啦!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这都要归功于我儿子达涅尔,古斯塔沃先生,他最近有个重大发现呢!”“哦!那就跟我们一起坐下来聊聊吧,既然是大事情,那可要庆祝一下了。”巴塞罗宣布。“大事情?”我向父亲低声说道。“巴塞罗讲话比较夸张。”父亲压低了声音回答我,“你什么都别说,不然他会没完没了的!”

那群朋友让出了两个位子,至于喜欢在众人面前出风头的巴塞罗,则是坚持要请我们。“这孩子几岁啦?”巴塞罗问道,眼角余光偷偷瞄着我。“快满十一岁了。”我答道。

巴塞罗笑着看了我一眼,满脸嘲弄的表情。“换言之,你今年十岁。傻瓜!没事别替自己增加年龄,生命自然会替你加上去。”

在场聊天的朋友频频点头称是。巴塞罗向服务生使了个眼色,那副高傲的表情,好像他是个历史人物一样。“给我的朋友森贝雷来杯白兰地,要最好的啊!至于这孩子,给他一杯肉桂牛奶,他正在发育期呢!哦,再来一些生火腿吧,但是别跟以前那些一样,知道吗,如果要嚼橡胶,我们去买毕雷伊轮胎就行了!”

服务生点了点头就走了,脚步和灵魂都在地上拖行。“不是我爱说,”巴塞罗说道,“在这个国家,别说老人,连死人都不肯退休,哪里有什么工作好找。要我说,我们真的是没救了!”

巴塞罗抿了口熄掉的烟斗,鹰眼似的锐利眼神盯着我手上的书。他这人虽然神情夸张,话又多,却是出奇敏锐,就像大野狼轻易就能嗅出鲜血的味道。“我说,”巴塞罗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两位带什么东西来了吗?”

我看了父亲一眼。他点点头。我很干脆,直接把书递给巴塞罗。这个书店老板伸出他专业的手,把书接了过去。他那钢琴家般修长的手指,快速地探索着书本的触感、厚度和状况。然后,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仔细地检视出版信息,足足长达一分钟,简直就像福尔摩斯在办案呢!大伙儿不发一语地盯着他看,仿佛都在等待奇迹出现。“卡拉斯,嗯……有意思!”他低声咕哝。

我再度伸出手,把书拿了回来。巴塞罗皱起眉头,但我只是顽皮地对他笑了笑。“你在哪里找到这本书的,小鬼?”“这是秘密!”我知道,身后的父亲听了一定在心里暗笑吧!

巴塞罗这下眉头锁得更紧了,接着,他把目光转向我父亲。“我说,森贝雷老友啊!因为是您,也因为我们长久以来深厚的[1]友谊,我把您当兄弟啊!这样吧,我出价四十杜罗,别再啰唆了!”

巴塞罗看着我,脸上露出豺狼般的笑容。“怎么样?小子,四十杜罗不是小数目,第一笔生意就拿到这种好价钱,已经很不错了……森贝雷啊,我看这孩子以后是做生意的料。”

在场的人听了觉得好玩,大伙儿都开怀大笑。巴塞罗神色愉悦地盯着我看,同时掏出了皮夹。他数了数,拿出四十杜罗,以当时来说,这的确是一笔大数目。他把钱递给我,但我只是默默摇头。巴塞罗的眉头又揪起来了。“我说,贪心真是种丑陋的罪过啊,哎!”他说道,“好吧,七十杜罗!你去银行开个户头,把钱存起来,到了你这个年纪,也该有储蓄的观念了。”

我再摇摇头。这一回,巴塞罗愤怒的眼神透过单片眼镜瞪着我父亲。“您别瞪我啊!”父亲说道,“我只是陪他来的,决定权在他!”

巴塞罗倒吸了一口气,仔细端详着我。“好吧,孩子,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想知道胡利安·卡拉斯是谁,还有,在哪里可以找到他的作品。”

巴塞罗低声笑了一下,一边收着皮夹,一边思索该用什么词接话。“哎呀,他是学者型的。森贝雷,请问,您究竟是给这孩子吃什么长大的?”他故意开我父亲玩笑。

巴塞罗静静地弯下腰来看看我,突然间,我在他的眼神中瞥见在此之前不曾出现过的尊重。“我们做个约定吧!”他对我说道,“明天是礼拜天,下午你到文艺协会的图书馆来,随便找个人问就能找到我。你把书带着,因为我们需要查资料,到时候,我会尽可能把胡利安·卡拉斯的相关信息都告诉你。Quid pro quo.”“唉,Quid什么?”“那是拉丁文,小子,世上没有所谓死掉的语言,只有昏庸的脑袋!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杜罗就没你的份了,一毛钱都不给你!我呢,因为挺喜欢你的,所以才帮你这个忙。”

这位先生雄辩滔滔,恐怕连飞在半空中的苍蝇都会被他犀利的言辞歼灭吧!不过,如果要调查胡利安·卡拉斯的相关资料,我看是非找他不可了,既然这样,我还是安分一点,千万不能招惹他。于是我一脸灿笑地看着他,对他那句蹩脚的拉丁文展现出崇拜之情。“记得,明天,我们在协会见。”巴塞罗再次交代,“但是要带着书,否则一切免谈。”“好,我会的。”

我们的对话逐渐淹没在其他人的谈笑声中,他们正聊起刚从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地窖挖出来的史料。据说,“塞万提斯”可能是个来自托莱多的女作家使用的笔名,还说这女子毛发浓密,身材魁梧。巴塞罗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并没有加入那个无聊的话题,却一直面带微笑地盯着我看。或许,他眼里看到的只有我手上那本书吧。2

那个礼拜天,漫天乌云密布,街上热气弥漫,连墙上的温度计都在冒汗。下午,气温已经升高到摄氏三十多度,但我还是出门赴约,前往卡努达街的文艺协会,腋下夹着书本,额头汗如雨下。文艺协会与巴塞罗那许多地方一样,十九世纪的气息依旧浓厚。从气派雄伟的中庭旁的石阶往上走,眼前出现的是氛围诡异的走道和阅览室,在那里,没有赶时间这回事,电话或时钟都成了不合时宜的发明。门房像一尊穿着制服的雕像,连看到我出现都不眨一下眼睛。我径自上了楼,看到屋顶上风扇转呀转的,不禁也觉得凉快了。那些打瞌睡的读书人,一个个像是融化在书报堆里的冰块。

巴塞罗先生的身影出现在走道上,他站在面对中庭花园的玻璃窗旁。即使天气炎热,这位书店老板一如往常,依然是西装笔挺,鼻梁上架着单片眼镜,在昏暗中像个掉进水井的铜板似的闪闪发亮。在他身旁,有个身穿白色羊驼毛洋装的女孩,宛如雾中天使。巴塞罗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招手要我过去。“是达涅尔吧?”他问道,“书带来了没有?”

我使劲点头,然后遵照巴塞罗的指示,在他和那位神秘女伴身旁坐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分钟,巴塞罗一直挂着愉快的笑容,根本无视于我的存在。这么一来,我也不必巴望他把那个白衣女孩介绍给我认识了。巴塞罗那副模样,简直就当她不在现场,仿佛我和他都看不见她似的。我偷偷用眼角瞄她,生怕被她发现,虽然她的眼神始终很茫然。她的脸庞和一双手臂白皙剔透,五官轮廓明显,顶着一头柔亮黑发,动人的光泽宛如浸湿的岩石。我猜她顶多二十岁吧,但再看看她的举止,却仿佛灵魂已经像垂柳一样沉落在脚底,让人觉得她是位没有年龄的仙女。她的模样,就像商店橱窗里永远青春的模特。我正试着在她那天鹅般的细颈上找寻脉搏跳动的迹象时,突然发现巴塞罗正定定望着我。“怎么样,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本书是在哪里找到的了吧?”他问。“我很愿意告诉您,可是,我答应过父亲,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我替自己辩白。“我就知道,森贝雷这个人,就喜欢搞神秘……”巴塞罗说道,“行了,我大概猜得出来是哪里了。算你走运,小子!这就是我说的在大海捞到针了!好啦,可以让我瞧瞧那本书吗?”

我立刻把书递给他,巴塞罗伸出十指修长的双手接了过去。“我猜想,你应该读完了吧?”“是的,先生。”“我真羡慕你!我总觉得,心灵澄净的年少时期最适合阅读卡拉斯的小说了。你知道这是他写的最后一本小说吗?”

我摇摇头。“达涅尔,你知道市面上还有几本在流传吗?”“我想,大概有几千本吧。”“一本都没有!”巴塞罗语气坚定地强调,“只剩下你这本!其他的都被烧掉了。”“烧掉了?”

巴塞罗露出令人费解的诡异笑容,轻轻翻着那本小说,然后抚摸着书页,仿佛那是宇宙间唯一的一块丝绸。白衣女孩缓缓转过头来。她眼神空洞,泛白的眼球宛如大理石。我咽了一下口水。原来,她是个盲女啊!“你还不认识我的侄女克拉拉吧,对不对?”巴塞罗问道。

我一个劲儿地摇着头,目光始终无法从那个陶瓷娃娃般的女孩身上移开,我盯着她泛白的眼眸,那是我见过最哀伤的眼神了。“事实上,克拉拉才是研究胡利安·卡拉斯的专家,所以我才带她来的。”巴塞罗说,“你们聊聊,彼此认识一下。请两位见谅,我要去另外一间阅览室,好好把这本书检查一下,可以吧?”

我惊愕地盯着他看。这个书店老板,年纪都这么大了,竟然如此无情自私,完全不顾虑我的感受,只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就带着书走掉了。“你知道吗,他对你印象很深刻呢!”女孩在我背后说道。

我转过头去,看到巴塞罗的侄女脸上一抹浅浅的微笑。她的声音像水晶一样,清澈却脆弱,我如果鲁莽插嘴,她的话语大概会碎裂吧。“我叔叔告诉我,他出高价要向你买卡拉斯的书,却被你拒绝了。”克拉拉说,“你已经赢得了他的尊敬。”“是吗?事实好像不是这样啊!”

我发现,克拉拉侧着头微笑的同时,手指一直拨弄着指间的戒指,看起来好像是蓝宝石。“你今年几岁?”她问道。“快满十一岁了。”我回答,“您呢?”

被我这样冒昧一问,克拉拉笑了。“我的年纪几乎是你的两倍呢!即使这样,你也不必老是用‘您’来称呼我。”“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我补上一句,希望替自己的冒昧找个台阶下。“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相信你喽!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既然觉得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那就更应该用‘你’来称呼我!”“遵命,克拉拉小姐。”

我突然发现,她那张开的双手,就像一对翅膀似的摆放在裙兜上,羊驼毛的裙腰下露出纤细的身躯。她的肩膀,她那苍白的细颈,那紧抿的双唇,让人忍不住想用指尖去轻抚……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机会这样近距离观看女孩子,而且可以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不需要害怕被她看见。“你在看什么?”克拉拉问道,但听不出有任何恶意。“您的叔叔说,您是研究胡利安·卡拉斯的专家。”我随口找了个话题,吓得口干舌燥。“我叔叔啊,只要可以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他想看的书,他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克拉拉说,“你自己想想,一个瞎子,连读那些小说都成问题了,怎么可能是专家呢?”“说真的,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以十一岁的年纪来说,你说谎的功力倒是不错。小心哦,不然你最后会变得跟我叔叔一样的。”

为了避免再捅出什么娄子,我静静坐在那里,痴傻地盯着她看。“来,你过来一点。”“啊,什么……”“你靠过来一点,别害怕,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于是,我站了起来,走到克拉拉的身旁。她举起右手摸索着,试着找寻我。我看她一直触不到我,于是大胆向她伸出了手。克拉拉的左手抓到了我的手,她不发一语,接着伸出了右手。我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把她的手拉到我脸颊边。她在我脸上仔细地摸了好一阵子。她的手指滑过我的脸庞、我的双颊。克拉拉用她的双手读着我的五官时,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甚至都不敢呼吸了。她始终面带微笑,我看着她那微启的双唇,似乎在无声低语。我感受着她抚摸我的额头、我的头发、我的眼睑……她把手停在我的双唇,食指默默划过,接着再用无名指摸了一遍。她的手指散发着肉桂香。我吞了一下口水,感觉到自己的脉搏正在飙速,还好,谢天谢地!在场没有人看见我涨红的脸,那股热烫的程度,恐怕连几步之外的雪茄都点得着。3

那个下雨飘雾的午后,克拉拉·巴塞罗偷走了我的心、我的呼吸和我的梦。在文艺协会诡谲的光影衬托下,她的双手在我的皮肤上写下魔咒,此后多年,我一直摆脱不掉这可怕的诅咒。我痴迷地盯着克拉拉,她则是滔滔不绝地叙述自己的身世,以及她偶然接触到胡利安·卡拉斯作品的经过。事情发生在普罗旺斯的小镇上。她父亲当年是位名律师,与孔帕尼斯总统的内阁关系密切,他很有远见,早在内战初期就将妻女送到比利牛斯山另一边的法国。许多人认为他紧张过度了,大家总觉得巴塞罗那不会有事,还说西班牙是基督教文化的摇篮和顶尖代表,那些粗野残暴的行为,只是无政府主义者搞出来的小花样,就像骑着破脚踏车、袜子还补丁的穷光蛋,能跑得了多远呢!克拉拉的父亲常说,老百姓从来没有认真看过镜子里的自己,已到了燃眉之急的战事就更不用说了。这位杰出律师平日喜欢研读历史,他知道若要预知未来的情势,街头巷尾、商家和海报透露的讯息,比每天早上报纸刊登的新闻更准确。把妻女送到法国的前几个月,他每周写一封家书。起初,他都在议会街的律师楼写信,后来他刻意不写寄件人,最后,他偷偷从蒙锥克堡的牢房里写信。就像其他被囚禁的人一样,没有人看到他是何时被抓进去的,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克拉拉的母亲大声念着她父亲的家书,却掩饰不了哽咽声,她刻意跳过一些段落,觉得女儿并不需要知道那些。到了半夜,克拉拉央求表妹克劳黛再把父亲的信从头到尾念一遍给她听。就这样,克拉拉靠着借来的眼睛读信。从来没有人看过她流泪,即使在她父亲断了音讯之后,或是战况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她一滴泪都没掉过。“我父亲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克拉拉说,“他坚持留在朋友们身边,因为他自认这是义务所在。但是,这份忠诚却置他于死地,时机一到,那些人毫不留情地背叛了他。谁都不能相信啊,达涅尔,尤其是你钦佩的人。这些人往往伤你最深!”

克拉拉吃力地说出最后几个字,仿佛那个充满机密和阴影的年代又出现了。我沉迷于她陶瓷般的眼神中,望着她那双没有泪水、没有矫情的眼睛,听她诉说我当时还懵懵懂懂的事情。克拉拉巨细靡遗地形容她从未亲眼见过的人物、事件和场景,精确的程度宛如弗拉芒派绘画大师。她的话既像细致的织物,又如时代的回音,她的语调抑扬顿挫,呈现着不同时空的不同节奏。她告诉我,流亡法国那几年,她和表妹克劳黛有个家庭教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酒鬼,满怀自负的文人心态,经常自夸他可以用发音完美的拉丁语朗诵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作品,他那迂腐守旧的个性,即使经过古罗马的文化熏陶也洗刷不[2]掉,因此,她们私下帮他取了个“罗克福先生”的绰号。罗克福先生虽然怪里怪气(他坚信猪肉香肠是对付血液循环不佳和痛风的利器,尤其是克拉拉的西班牙亲戚寄来的猪血肠更好),但其实是个品味优雅的人。打从年轻的时候,他为了吸收文化新知,每个月必定去一趟巴黎,据说他除了参观博物馆,晚上都是躺在一个美女的怀里厮磨度过,他称这女人为“包法利夫人”,但她本名其实叫作霍滕斯,而且是个没什么大脑的笨女人。

罗克福先生每一趟巴黎文化之旅,总是喜欢去逛圣母院前的一家旧书摊。一九二九年的一个午后,就在这个摊子上,他偶然发现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罗克福向来乐于接受新事物,他买下这本书,主要是受到书名吸引,而且,他在回程火车上也习惯阅读比较轻松的小说。这本小说的书名是《红屋》,封底有张模糊不清的作者照片,或许是照片,或许是炭笔素描。根据封底的作者资料:胡利安·卡拉斯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和二十世纪同年生,故乡是巴塞罗那,但目前定居巴黎。他以法文写作,职业是酒店的钢琴手。封面上则是夸大而老套的赞美词,用的是当时流行的优美文句,宣称这虽然是作者的处女作,但表现耀眼,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未来将是欧洲文坛无可比拟的巨擘。接着是内容提要,语意模糊地提到这是个关于险恶、灾难的故事,叙述流畅节奏张弛有度如连载小说,对罗克福先生而言,这一点绝对有加分的效果,除了古典文学之外,他最喜欢的就是充满犯罪情节的侦探小说了。《红屋》讲述了一个神秘人物充满磨难的一生,为了偷窃洋娃娃和木偶,他到处抢劫玩具店和博物馆,得手后,他会先把洋娃娃和木偶的眼珠子都挖掉,再带回他位于塞纳河畔的神秘住处。有天晚上,他潜入富瓦大道的一栋豪宅,打算搜刮豪宅主人珍藏的洋娃娃。这个大富豪在工业革命时以非法手段致富,他的女儿则是典型巴黎上流社会的小姐,知书达礼,而且气质优雅,没想到,她居然爱上了这个神偷。这段充满波折的罗曼史,高潮迭起,伏笔不断,作者借由女主人翁逐渐揭开神偷挖空洋娃娃眼珠子的真相,却始终未曾提及他的名字,她还发现,她父亲和他收集的那些陶瓷人偶背后藏着可怕的秘密。最后,小说的结局就像希腊悲剧一样令人感伤。

罗克福先生阅书无数,还经常写信指正出版品的文句,那一大摞巴黎各出版社主编亲笔签名的回函,是他最自豪的收藏品。他确认出版这本小说的是一家二流出版社,有那么一点名气,以出版食谱、工艺等书籍著称。旧书摊的老板告诉他,《红屋》出版后,曾有两家当地报纸作了相关评论,只是出现的版面和讣闻一样小。在那短短几行的文字当中,书评家毫不留情地建议新生代小说家卡拉斯,千万别辞掉酒店钢琴手的工作,因为他恐怕是无法靠文学创作来糊口了。罗克福先生心很软,皮夹子更软,碰到让他感动的事,掏钱比谁都爽快。于是,他当下决定花费半法郎,买下没名气的作家卡拉斯的小说,同时还带走福楼拜的一本经典巨著,因为他始终自认是这位文坛大师的传人。

开往里昂的那班火车已经客满,罗克福先生不得已,只好和几名修女同坐在一节二等车厢。火车才开离巴黎车站,修女就开始交头接耳,偶尔还不客气地瞪他一眼。罗克福见她们这样探头探脑,决定从皮箱里拿出小说,用书本遮起自己的脸。让他惊讶的是,火车跑了几百公里之后,他已经完全忘了那群修女的存在,对于火车的晃动毫无感觉,也不再觉得车窗外的夜景像是卢米埃尔兄弟电影里恐怖的画面。他一整夜专心读着那本小说,根本没注意到修女们如雷的鼾声,或是火车在清晨薄雾中短暂停留的车站。天亮了,罗克福正好也翻到小说的最后一页,他发现自己眼眶含着泪,内心充满了羡慕和感动。

就在那个星期一,为了询问更多关于胡利安·卡拉斯的信息,罗克福先生打电话到巴黎的出版社。因为他一再坚持,那个说话有气无力、语气倒是很尖酸刻薄的女接线员,终于耐着性子答复他:卡拉斯先生并没有留下地址,他和出版社也已经没有合约关系了,因为他的小说《红屋》出版以来,总共只卖掉七十七本!而且买书的不是头脑简单的年轻女孩,就是他在酒店的老主顾捧场。剩下那些卖不掉的书,一捆一捆地都回收到废纸场去了,那些再生纸就用来印刷弥撒经本、罚单或彩票。

不过,这位神秘作者的悲惨命运,却完全征服了罗克福先生的恻隐之心。接下来十年,他每次造访巴黎,一定会去旧书摊寻找卡拉斯其他的作品。他找了十年,却一本都没找到。几乎没有人听过这位作者,即使听过这名字,也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曾经有人很肯定地提到,卡拉斯另外还出版了几本书,不过都是在不知名的小出版社,印刷发行的数量也都少得可怜。这些作品即使真的曾经存在,恐怕也不可能找到了。有个书店老板说,他曾经有过一本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书名是《教堂神偷》,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他对书名并不是很确定。1935年年底,消息传出卡拉斯出版了新作《风之影》,由巴黎的一家小出版社出版。他写信到出版社要求买书,但始终未获回音。来年,一九三六年春天,他有位在塞纳河畔经营旧书摊的老朋友,问他是否依然对卡拉斯感兴趣。罗克福以坚定的语气告诉这位老友,他可是从来没放弃过。他就是固执,即使全世界都要把卡拉斯推进遗忘之墓,他也不会屈服。老友向他解释,几周前听闻了关于卡拉斯的传言,这位潦倒的作家似乎总算否极泰来了:他即将和一位家世显赫的小姐结婚,而且沉寂多年后所推出的新作,首度获得《世界报》好评。然而,就在厄运转为幸运之时,有人看到卡拉斯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和人打斗,至于原因为何,至今成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打斗就发生在卡拉斯大喜之日的黎明,那天,新郎始终未曾在教堂现身。

事情的发展,众说纷纭:有些人说他在那场打斗中丢了性命,尸体埋在一处无名冢;另外一些人看法比较乐观,他们宁可相信卡拉斯惹了大麻烦,不得不抛弃在神坛前等着他的新娘子,秘密逃出了巴黎,回到巴塞罗那。而且,根本没有人看到过那个无名冢。不久后,新版本的谣言开始流传开来:一生落魄的胡利安·卡拉斯,最后死在故乡巴塞罗那,下场相当凄惨。他弹钢琴维生的那个酒店里的小姐们凑了一点钱,帮他办了简单的葬礼。遗体下葬在一处公共墓穴,和他合葬在一起的,不是街头乞丐就是港口的无名浮尸,要不就是冻死在地铁里的游民。

罗克福先生一心希望事实刚好相反,而且,他后来一直没忘记卡拉斯这个人。买下《红屋》十一年之后,他决定把这本小说借给这两个女学生,期盼这本特别的小说能唤起她们对阅读的兴趣。当时,克拉拉和克劳黛都还是十五六岁,亭亭玉立的怀春少女,对所有的新鲜事都感到好奇。虽然家庭教师努力督促她们多读书,但两位小姑娘对古典文学依然没什么兴趣,伊索寓言和但丁的《神曲》,她们避之不及。这两个小女生根本不读书,满脑子尽是胡思乱想,罗克福先生就怕万一克拉拉的母亲知道了,会气得开除他。他决定让她们看卡拉斯的小说,因为这是一本能让她们感动落泪的小说,真实人生的爱情故事,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吧。4“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曾对任何故事如此着迷和感动……”克拉拉说,“在我读那本小说之前,对我来说,阅读只是一项应尽的义务,或是老师处罚学生的方法。当时,我还没有体会到阅读的乐趣,不知道替自己开启心灵之窗,不懂得欣赏小说的想象力、神秘感和它的语言之美。对我来说,这一切始于那本小说。达涅尔,你吻过女孩子吗?”

我的脑袋突然震了一下,口水似乎都凝结成了锯屑。“嗯……你还太小了。不过,我刚才说的那种感觉,就跟初吻时在内心引起的火花一样,会让人终生难忘。这个世界充满了阴影,达涅尔,魔力少之又少。那本小说让我学会一件事:阅读,可以让我的生命更有张力,而且也弥补了我失去已久的视力。就这样,那本别人看不上眼的书,却改变了我的生命。”

这时的我整个人呆若木鸡,她的话语、她的魅力,已经让我情不自禁。我多么希望她就这样一直说下去,她的声音将永远让我神魂颠倒。我希望她叔叔永远别回来,免得破坏了这完全属于我的美好时刻。“多年来,我一直在找胡利安·卡拉斯其他的作品。”克拉拉继续说,“我问了许多图书馆、书店和学校,但总是无功而返。大家都没听过他这个人或他的作品。我当时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后来,罗克福先生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据说有个神秘人物跑遍各个书店和图书馆,就为了寻找卡拉斯的书,无论是买还是偷,为了把书弄到手,简直不择手段。得手后的书,全部被他烧了。没有人知道这号人物是谁,也不晓得他为何要这么做。这么一来,卡拉斯这个谜团又更难解了。在法国住了许多年后,我母亲决定回西班牙。一来是因为她生病了,二来也因为巴塞罗那一直是她的故乡、她的世界。当时我暗自希望,或许可以在这里查出一些卡拉斯的事,因为巴塞罗那终究是他的出生地,也是内战初期他失踪的地方。在叔叔的协助之下,我找到的还是无解的谜团。我母亲也有她想寻找的东西,结果却一样令人失望。离开这么多年,巴塞罗那已不复往日的样子。现在她只看见一座阴暗的城市,而且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不过,在她记忆深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仍有父亲的影子。她对故乡深深失望,却还是执意找人调查父亲遭遇不测的真相。经过几个月的调查,私家侦探找到了一块损坏的手表,还查出在蒙锥克堡外的壕沟里杀死我父亲的凶手。这个人叫作哈维尔·傅梅洛,听说他原本是伊比利亚无政府主义联盟的杀手,和共产党、法西斯分子走得很近,但是那些人都被他骗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投机分子,谁出的价钱好,他就替谁办事,巴塞罗那沦陷之后,他马上依附胜利的一方,摇身一变成了警察。如今,他是个鼎鼎大名、获颁勋章的杰出警官,而我父亲,却早已被人遗忘。你可以想象,我母亲受到的打击有多大啊,过了没几个月,她就去世了。医生说她是伤心过度而死,我想,他们这次总算说对了。母亲去世后,我搬去和古斯塔沃叔叔一起住,他是我在巴塞罗那仅有的亲戚。我一直很喜欢叔叔,以前他每次来看我们,总会带书来送我。这些年来,他不但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别看他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事实上,他的心跟白面包一样软呢!每天晚上,不管再怎么累,他都一定会念书给我听。”“只要您愿意,我也可以为您朗读……”我提出建议,但当下就后悔自己实在太鲁莽,克拉拉一定觉得我很烦人,甚至很可笑。“谢谢你,达涅尔!”她回应道,“我很乐意!”“任何时候,您尽管吩咐。”

她缓缓点头,而她的微笑正殷切地找寻我。“很可惜,我手边并没有《红屋》。”她说道,“罗克福先生说什么也不肯把书给我。我可以把小说内容讲给你听,不过,细节恐怕难以兼顾,这就像我们在形容一座教堂一样,石块最后都成了沙子。”“我相信您一定会说得很生动。”我轻声说着。

女人有一种精准的直觉,总是知道男人是何时开始意乱情迷地爱上她们的,尤其这个男人还是个未成年的大笨蛋。我一定是克拉拉看不上眼的癞蛤蟆吧?不过,我宁愿相信,她双目失明的状况一定会让我比较自在,我的诡计、我对一个年龄是我两倍的聪慧女子完整付出的爱意,将会幽幽地隐藏在暗处。我好奇她究竟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为何对我这么友善?总之,我这个少男开始做起了美梦:我和她将共乘一本书,暂时逃离尘世,一起遨游在故事的梦境里。

巴塞罗回来了,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他离开的两个小时,对我来说像是只有两分钟。他把书递给我,还对我眨眨眼。“看清楚啦,小鬼,我可不希望你以后又来找我,说我把书调包了?”“我相信您不会的。”我说道。“无聊的蠢话!上一次对我说这句话的家伙,是个美国游客,他居然以为肉菜汤‘fabada’这个词是海明威在奔牛节狂欢的时候自创的!这个笨蛋,他买了一本十六世纪作家洛佩·德·维加签名的《羊泉镇》,也不仔细想想,那时候有圆珠笔吗?你啊,放机灵点!做二手书生意,你连目录都不能信。”

我们走出图书馆时,天色已经暗了。凉爽的微风轻拂着整座城市,巴塞罗脱下外套,披在克拉拉身上。我看恐怕没什么更好的时机了,索性脱口而出,告诉他们我隔天可以去朗读《风之影》给克拉拉听。巴塞罗先用眼角余光瞄着我,接着是一阵哈哈大笑。“小子,真有你一套!”听他说话的语气,应该是答应了。“嗯!如果两位明天不方便的话,那就改天吧……”“只要克拉拉觉得可以就行了。”巴塞罗说,“我们家已经有七只猫和两只鹦鹉,你可别再带什么奇怪的动物来啦!”“那么,我们就约明天晚上七点左右吧!”克拉拉做了决定,“你知道地址吗?”5

或许是在书堆里长大的关系,我从小就梦想当个小说家。我之所以做这样的文学梦,除了五岁小孩的懵懂无知之外,安塞尔莫克拉维街上军备总部隔壁那家钢笔店,也有很大的催化作用。那支华丽的黑色钢笔,是我献身文学的目标,精工打造的细致笔杆摆在橱窗,宛如皇冠上最亮眼的珠宝,笔尖是金银交错的巴洛克雕花,闪亮耀眼。有次我和父亲一起出门散步,终于忍不住吵着要他带我去看那支笔。父亲说,那支笔是给起码大使级的达官贵人用的。我在心里暗想,这么精妙的笔,一定可以写出很多精彩的文章,从小说到百科全书,甚至是具有神力的信。我纯真地以为,用这支笔写的信,任何地方都能寄到,包括我母亲一去不回的神秘所在。

有一天我们临时起意,决定进去店里问问那是什么样的神奇妙笔。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可是笔中之王:限量生产的万宝龙钢笔,根据店员的说法,这支笔是大文豪雨果用过的。他还说,那黄金打造的笔尖,曾经写出不朽名著《悲惨世界》。

他告诉我们,这支笔是跟一个知名的巴黎收藏家买来的,保证是真品。“容我冒昧一问,这么珍贵的笔要卖多少钱呢?”我父亲问道。

店员说出来的数字,让他立刻脸色惨白,我呢,从头到尾就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支笔。店员当我们是物理教授似的,滔滔不绝地说着艰涩难懂的合金技术、来自远东的珐琅、革命性的活塞原理……一切都是德国制笔工艺的极致展现。我不得不替这位店员说句好话:虽然我们一副穷酸样,但他大方地让我们拿着那支笔看个够,不只这样,他还装满墨水,让我在羊皮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追随着雨果的脚步,就这样开始了我的写作生涯。接着,店员用绒布把它擦拭干净,放回橱窗上的宝座。“或许,我们改天再来好了……”我父亲低声说道。

走出店门后,父亲以非常温柔的语气告诉我,那支笔的价钱我们负担不起。书店的收入,刚好够我们生活以及送我去读名校。至于尊贵的雨果曾经拥有的万宝龙钢笔,我们要再等一阵子。我没吭声,但是父亲应该读出我脸上失望的表情了。“这样吧!”他提议,“等你到了开始写作的年纪,我们就回来买这支笔。”“如果被别人买走了怎么办?”“不会有人买的,相信我。如果真的被买走了,我们就请费德里科先生帮我们做一支,他那双巧手啊,可是大师级的呢!”

费德里科先生是我家附近的一个钟表匠,也是书店的常客,称得上是西半球最有学问、最有教养的人。他那双巧手远近驰名,从港口区到尼诺市场,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另外,他还有一样很出名的事情,但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就是了。据说,他特别偏爱肌肉发达的少年,还喜欢把他们打扮成歌舞剧女星埃斯特雷伊塔·卡斯特罗的样子。“万一费德里科先生做不出这样的一支笔,那又该怎么办呢?”我虽然小小年纪很单纯,但考虑得可周到了。

父亲听了,眉头一皱,大概是怕我听多了关于费德里科那些不三不四的谣言,思想被污染。“费德里科先生对德国工艺非常在行,要他造一辆福斯汽车都没问题。而且我还得查一查,雨果那个年代是不是真的已经有钢笔了?还有很多细节要查清楚呢!”

父亲的怀疑论调,让我的心凉了半截。我对那支笔的传奇故事坚信不疑,不过,说实在的,如果费德里科先生帮我做一支替代品,我觉得也不错。时间长了,替代品一定也能达到雨果古董笔的层次。让我觉得安慰的是,如我父亲所料,那支万宝龙钢笔后来几年一直摆在橱窗里,我们就像朝圣一样,每个礼拜六早上都要去看看它。“还在那里吧!”我惊讶地说。“它在等你!”父亲说道,“它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属于你,而且你会用它写出伟大的作品。”“我要用它写一封信,给妈妈的,这样她就不会寂寞了。”

父亲睁大了眼,定定地望着我。“妈妈并不寂寞呀,达涅尔,她跟上帝在一起。而且,她还有我们陪着,只是我们看不见她罢了。”

学校里的文森德神父也跟我说过这个理论。这个耶稣会老教士,最擅长解释宇宙间各种神秘事物,从留声机的构造到牙痛的原因,他都能用上帝那一套说出一番大道理。不过,同样一件事,从我父亲嘴里说出来,连地上的石头都不会相信。“上帝为什么要把妈妈留下来呢?”“我也不知道啊!哪天我们看到他了,再好好问个清楚。”

后来,我渐渐放弃了写信给妈妈的念头,因为,我想还是写一部伟大的巨作比较实在。家里没有钢笔,所以父亲给我一支施德楼2B铅笔,让我在笔记本上随意涂鸦。凑巧的是,我的故事所描述的就是一支充满传奇的钢笔,跟我们在店里看到的那支很类似,而且,它还着了魔!说得更确切一点:一个落魄小说家死于饥寒交迫,他那备受折磨的灵魂,就附在这支笔上。后来,笔落入一名学徒手中,借学徒的手,这支笔写下了小说家死前未能完成的作品……我不记得这是从哪里抄来或读来的故事,可以确定的是,我后来再也没有过类似的灵感。我很想在笔记本上好好写下这个故事,结果却惨不忍睹:文句毫无创意,刻意的暗喻只能让我想起在地铁站看到过的泡脚盆广告。我把一切归咎于铅笔,心里就更渴望那支能让我变成大文豪的钢笔了。父亲一直很关注我的写作是否有进展,心情掺杂着骄傲和担忧。“你的故事写得怎么样了,达涅尔?”“不知道!我想,如果有那支钢笔,一切都会截然不同的。”

根据我父亲的说法,那是创作初期才会有的状况。“你继续写,在你写完第一本作品之前,我会去把笔买回来给你。”“你答应了?”

他总是喜欢用微笑响应我。还好,我的文学梦只是说说而已,没多久就烟消云散,我父亲也不必白白破财了。我只是一时对钢笔好奇,去跳蚤市场买支黄铜制的笔就可以应付了,价钱便宜,比较符合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童年的兴趣,就像任性、不忠的恋人,没多久,我就变心爱上了装配玩具和帆船。我后来再也没要求父亲带我去看那支雨果用过的钢笔,他也不再提起。对我来说,那是个已经消失的世界。不过,这么多年来,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始终是身材瘦削,身穿旧西装,头上戴着街边七块钱西币买来的二手帽子。这么节俭的人,却愿意给儿子买支根本用不上的昂贵钢笔。

那天晚上,我从文艺协会回到家,发现他还坐在饭厅等我,脸上尽是无助和焦虑。“我还在想你是不是走丢了,”他说,“托马斯·阿吉拉尔打过电话找你,他说你们今天有约,你忘了吗?”“都怪巴塞罗!一直啰唆个没完……”我边说边点头,“害我找不到机会脱身!”“他是个好人,只是有点烦。你该饿了!麦瑟迪塔丝帮她妈妈熬了一锅汤,特别端了一盘下来给我们。这个姑娘,心地真好!”

我们坐在餐桌旁,喝着麦瑟迪塔丝好心施舍的汤。她是三楼太太家的女儿,左邻右舍都说她生来就是要当修女或圣人的,可是,我好几次看到她和一个水手抱在一起热吻,两人的手都在对方身上摸来摸去,有时候,他甚至送她到大门口。“今天晚上,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父亲故意找话题。“大概是天气太潮湿的关系,脑袋发涨。巴塞罗是这么说的。”“不只是这样吧?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达涅尔?”“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想什么?”“战争。”

父亲惊讶地点点头,然后默默喝汤。他个性很内敛,虽然一直活在过去的记忆里,却绝口不提往事。我在战后的社会中成长,一直以为这个贫穷、停滞不前、隐藏仇恨的世界,就像水龙头流出来的自来水一样自然,我以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城市无言的哀伤,就是它内在灵魂的真面目。童年的陷阱之一,就是对事物只有感觉,却不了解原因。当理智成熟到足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内心受到的伤害却已经太深。那个初夏的夜晚,我走在巴塞罗那阴暗的街头,脑子里一直想着克拉拉父亲的死。在我的世界里,死亡是无名氏的魔手,一个挨家挨户敲门的推销员,抓走了许多妈妈、街头乞丐,或是九十几岁的老人,仿佛他们中了地狱彩票。死亡,可能就在我身边,它有着人类的外表,内心却被仇恨所荼毒;死亡可能穿着制服或风衣,在电影院跟大家一起排队、在酒吧里把酒言欢;它早上还带孩子去公园散步,下午却无情地让某个人消失在蒙锥克堡的地牢,或葬身无名冢……这些都是我这颗小脑袋想不透的事情。我百思不解,或许,这个我以为很真实的世界,其实只是脆弱的装饰品罢了。在那个逝去的年代,童年的终结,就像西班牙国铁局的火车,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我和父亲一起喝着那碗掺着面包丁的浓汤,朝向教堂广场的窗户敞开着,窗外不断传来嘈杂的广播剧。“怎么样,你今天跟古斯塔沃先生见面都还好吧?”“我认识了他的侄女克拉拉。”“那个盲女呀?听说她长得很漂亮。”“不知道,我没注意。”“最好是没有……”“我跟他们说,明天放学后,我可能会去他们家为那个可怜的女孩朗读,她自己一个人一定很寂寞。不过,还要你答应才行。”

父亲偷偷瞄着我,似乎在心里纳闷着,究竟是他老得太早,还是我长得太快?我决定换个话题,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困扰我已久的疑问。“内战时期,真的有人被抓进蒙锥克堡以后,从此就失踪了?”

父亲握紧了汤匙,神色并没有异样。他注视着我,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容。“谁跟你说的,巴塞罗吗?”“不是,是托马斯·阿吉拉尔告诉我的,在学校里,他偶尔会跟我讲一些事情……”

父亲缓缓点着头。“内战时期,有很多事情是无法解释的,达涅尔。什么叫事实,我自己也常常找不到答案。有时候,就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反而比较好。”

他深呼吸,然后勉强啜了一口汤。我默不作声,只能盯着他看。“你母亲去世以前,特别要我答应她,绝对不能跟你提战争,也千万不能让你记得内战中发生的任何事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父亲眯着眼,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凝望、沉默……或许他正在向我母亲强调他刚刚说的话。“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该听她的。哎,我也不知道。”“无所谓,爸爸……”“不,不是无所谓,达涅尔!战争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没错,的确有很多人进了城堡之后就再也没出来了。”

我们的眼神短暂接触,不一会儿,父亲就起身回房去了。我收了桌上的餐盘,端到厨房的大理石水槽刷洗干净。回到客厅后,我关了灯,坐在父亲那张老旧摇椅上。屋外的微风吹得百叶窗嘎吱作响。我毫无睡意,也不想这么早睡。我走到阳台上,望着天使门广场上朦胧的街灯。有个人影烙在石板街道上,动也不动。琥珀色的烟头闪着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的双眼中。他一身深色衣服,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另一手夹着烟,嘴巴不时吐出蓝灰色的烟圈。他静静望着我。在街灯反光照射下,他的脸反而模糊了。将近整整一分钟,他就这样不停地猛抽烟,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接着,教堂钟声敲了午夜十二响,那个人轻轻点头向我打招呼,然后,我猜他脸上一定露出了笑容。我很想响应他,可惜已经吓呆了。他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走了。换了别的夜晚,我大概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诡异的陌生人吧!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雾中,这时我才发现自己额头上冒着冷汗,透不过气来。我在《风之影》这本小说里,读过一模一样的描述。小说主角每天半夜都会走到阳台上,后来突然发现,有个奇怪的人躲在阴影下看着他,一边悠闲地吞云吐雾。他的脸总是隐藏在暗处,只有一双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眼神中的烈焰就像点燃的香烟。那个陌生人动也不动地站在暗处,右手插在黑色外套口袋里,后来,他也是跛着脚离开的。我刚刚看到的那一幕,那个诡异的陌生人,可能只是个晚上睡不着的人,一个面孔模糊、身份不明的人。但是在卡拉斯的小说里,那个陌生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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