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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10 03: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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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凌力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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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少年天子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少年天子 / 凌力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

ISBN 978-7-02-014440-2

Ⅰ.①少…Ⅱ.①凌…Ⅲ.①长篇历史小说—中国—当代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166275号

策划编辑 胡玉萍

责任编辑 涂俊杰

装帧设计 刘远

责任印制 王重艺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鑫金马印装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511千字

开  本 890毫米×1290毫米 1/32

印  张 20.375 插页2

印  数 1—5000

版  次 2005年1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1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4440-2

定  价 48.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出版说明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四日,病中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茅盾致信作协书记处:“亲爱的同志们,为了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将我的稿费二十五万元捐献给作协,作为设立一个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以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我自知病将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繁荣昌盛!”

茅盾文学奖遂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自一九八二年起,基本为四年一届。获奖作品反映了一九七七年以后长篇小说创作发展的轨迹和取得的成就,是卷帙浩繁的当代长篇小说文库中的翘楚之作,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持续的影响。

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于一九九八年起出版“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先后收入本社出版的获奖作品。二〇〇四年,在读者、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的建议、推动与大力支持下,我们编辑出版了“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并一直努力保持全集的完整性,使其成为读者心目中“茅奖”获奖作品的权威版本。现在,我们又推出不同装帧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以满足广大读者和图书爱好者阅读、收藏的需求。

获茅盾文学奖殊荣的长篇小说层出不穷,“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的规模也将不断扩大。感谢获奖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让我们共同努力,为当代长篇小说创作和出版做出自己的贡献,为广大读者提供更多的优秀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引子一

从山海关到京师,正东西走向。其间五百余里,平野广袤,峰峦起伏,滦河、白河、青龙河在川原上滚滚流淌,雄伟的古长城在燕山山脉间蜿蜒,永平府就在这山川接界的地方。

都说永平府的风水对王者不利。二十二年前,大清朝廷还在关外,[1]同太宗皇帝共执国政的二大贝勒阿敏,就因为弃守永平问了死罪。到了大兵入关,定都燕京,八旗亲贵在京师四周跑马圈地时,摄政睿[2]亲王多尔衮又看中永平,禁止他人圈占。不久,皇上亲政,追论多尔衮谋逆大罪,削爵削谥,籍没家产人口,“欲驻军永平以篡大位”,便是其主要罪状之一。

有些亲贵却不在乎前车之鉴,多尔衮一垮台,便纷纷来永平府设立王庄、田庄。这两年山川秀美的所在,不时出现楼阁亭台点缀的花园、歇山顶的高大堂屋、卷棚式的青砖住房,一派华美富丽,乡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了。

在老百姓眼里,永平府何止风水不好,它简直是个大劫大难之地。就说那次二大贝勒阿敏弃守永平,临行时一次屠城,将归降的明朝官员和所有百姓,不管男女老少,杀了个一干二净。后来,这里又成为明军、清军、李自成军反复争夺的战场,走马灯似的杀过来杀过去,终于无人可杀,只余下遍地瓦砾、满目榛荒。

偏偏小民眷恋故土祖坟,一俟战事南移,便络绎回到残破家园。[3]趁着朝廷蠲免三饷、轻徭薄赋,也仗着永平府圈地较少,居然人口渐增、耕地渐复,近年才又成为京东较为繁盛的大府。[4]

到了顺治十年,除去南明永历据有西南一隅,郑成功还在东南海上抗争,十分天下,八分已归大清。对于远处北方的永平,战乱已成为过去。农事方毕,秋霜初降,逢着此地最有名气的东岳庙会,三村五庄的进香赛神队伍,便从四面八方涌向东岳庙的所在地——虹桥镇。

虹桥镇的东岳庙前和通向四乡的大路口,早已布棚林立,摊贩如云了。火势旺盛的炉边,热气腾腾,铜勺敲着锅边当当响,卖的是油炸果子、油豆腐、豆浆、豆腐脑、杂碎汤;提篮挎筐的小贩声声吆喝,叫卖着酱鸡、卤蛋、夹肉火烧、点红馒头;茶棚、酒棚随处可见;落花生、炒栗子、金黄柿子、山里红,更摆得一堆一堆的。小地摊最多,在兜售用麦草、箔纸编制的各种玩具:身上写着“富贵有余”字样的红鱼,手捧大元宝笑嘻嘻的“招财童子”,盛满银锭、金光闪闪的“聚宝盆”,象征福气的红绒蝙蝠,等等。摊贩的主顾主要倒不是赛神队伍,而是这些来自方圆百里内的游人看客。这里既有身着直领衫、交领衫、毡帽布鞋,被满洲人称为“蛮子”的汉人,又有长袍短褂、皮帽皮靴,被汉人叫做“鞑子”的满洲人、蒙古人;既有缠腰带、背褡裢、一脸风霜的庄户人,又有长衫翩翩、满面书卷气的文人。不管是哪种人,都将在这纷纷攘攘的庙会上吃饱喝足看够,然后买点小玩意儿带回家:买个“聚宝盆”,叫做“求财如意”;买只绒蝙蝠,叫做“戴福还家”。只这吉兆,就够叫人舒心快意的了。这就难怪太阳才上一竿,镇上已经万头攒动,一片嘈杂了。“来了!”“来了!”镇北欢声四起,人们纷纷涌向路口,直铺出去半里路之遥。他们让出主道,翘首北望。可不是!两个村的赛神队伍已在镇外一里处的岔路口会合,仿佛地面突然生出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小树林!锣鼓喧天动地,越敲越近,盖过了一切声响,把虹桥镇那年节般的气氛,撩拨得更加红火。

一张长二丈、宽三尺的红色长幡,由一群吹鼓手簇拥着,首先进镇了!长幡白边白字,写着“庄户屯进香赛神会”。随后的十面神幡同样高大,色分黄、橙、红、绿、黑、白、蓝、紫、翠、粉,一张张非常精致漂亮:有的顶着生动的莲朵,有的悬着鲜艳的流苏,有的垂着长长的飘带,彩线满绣的流云海水、花草鸟兽,围绕着一行行或白或黑的斗大汉字:“敕封北极悬天真武大帝”;“敕封天仙圣母碧霞洪德元君”;“敕封忠义仁勇伏魔关圣大帝”;“敕封五湖四海行雨龙王”;“敕封山神土地财神三圣之神”;“敕封青山水草马王元神”;“敕封山川地库煤窑之神”;

…………

每面神幡前都有数人抬着一尊神像。神幡神像之后,便是庄户屯拿手的过会:五虎棍、秧歌、十不闲。色彩缤纷的队伍载歌载舞,变换行列,煞是好看。路两旁人群涌动,喝彩叫好不绝。最热烈的一声满彩,抛给了手持头幡的那位壮汉。二丈长的幡旗,碗口粗的撑竿,加起来重量不下百斤,他竟把竿底顶上肩头、前额和肚皮,高高的幡旗摇摆着看看要倒,惊得人们尖声怪叫,他却快移脚步,轻扭身躯,刹那间恢复了平衡。“北地民俗果然粗犷,也就难免粗俗!”人群中一个身着紫红漳绒披风的文士对同伴大声说,力图压过震耳欲聋的锣鼓响。他的同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猛然间,一派箫笙管笛,歌吹盈耳,又一队赛神行列进镇了,长长的黑色头幡上,一行白色大字格外醒目:“马兰村进香赛神会。”

犹如海面刮过一阵烈风,人群中顿时卷起一重兴奋的大潮。疯魔了似的观众,你推我拥,拼命朝前挤,后边有人合掌念佛,前排又跪倒几位老妇人频频叩头。原来,头幡之后,那绣满绿竹、白底红字、大书着“南无南海观音菩萨”的神幡,冉冉而至,幡下的观世音却是活生生的真人所扮:云髻高耸,顶着雪白的佛巾,两绺青丝轻飘飘地垂向胸前,长眉入鬓,杏眼半垂,朱唇微努,粉腮娇艳,眉间一点佛痣鲜血似的红,一手托净瓶,一手持柳枝,一动不动,活脱脱是“净瓶观音像”的再现。难怪彩声如潮,压过了锣鼓吹打;难怪有人随着这面神幡一步一揖、三步一叩首地同往东岳庙祈福。“好一个南海水月观音!”着紫红披风的文士眉飞色舞,鼓掌大喊。他的同伴却拈着胡须看呆了,半天才喃喃地说:“宝相庄严,宝相庄严!真如青莲化出,狮驯象伏,令人尘心顿洗!……值得访他一访!”

着紫红披风的文士哈哈一笑:“我料他不过三流歌童,笑翁其有意乎?”“什么话!你初次北上,还不知道,如今京师歌场浪荡妖淫,不堪入目至极。此童姿秀神朗,眉目轩爽,若能有所成就,堪扫梨园颓风也未可知……”

两人谈论间,神幡神像、高跷、旱船、狮子舞渐次过完,路边观众也在队尾合围,簇拥一团,即将进镇。

忽见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冲进镇,像条小红鱼似的从人群的缝隙中钻过,极力向前追赶。她汗水涔涔,面色发白,瘦瘦的小脸仿佛被惊恐的大眼睛占去了一半,小嘴艰难地翕动着,很引人注目。她终于追上了马兰村的进香行列,一把拉住那高大魁梧的跑旱船的“艄翁”,放声大哭。她呜呜咽咽地说了几句什么,周围的村民顿时惊呆了。“艄翁”摘下头顶的破草帽,慢慢地在胸前揉成一团;而那位标致出众的“观音大士”却猛跳起来,直眉瞪眼地嚷道:“我不干了!回村!”“回村!回村!”众人醒悟过来,一呼百应,人人心急火燎,大吼大叫。于是,幡旗、神像、旱船、高跷和两头杂有金箔丝的卷毛黑狮子,花花绿绿、高高大大、神神怪怪,拥着又瘦又小的红袄女孩,掉转头,一阵风似的冲出了虹桥镇。“怎么回事?他们不进香了?”“八成家里有人得了急病……可也用不着众人都回去呀?”“我看是回村救火!”

…………

人们惊异不定地猜测着,议论纷纷。嘈杂的喧闹中,蓦地挤出一声惊慌的锐叫:“圈地啦!有人去他们村圈地啦!……”

圈地!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落在虹桥镇上空,落在这上万百姓的头顶,人群猛地一静,跟着就爆发了海潮般的喧嚣,密集的人堆里的骚动,很快就扩展成可怕的拥挤和混乱。前几年京畿一带的跑马圈地,已使人们成了惊弓之鸟,如今马兰村又圈地了,莫非是个先兆,永平府都得遭殃?人们再也无心进香祈福了,各村赛神队都想赶快出镇;所有看热闹、做生意、赶集的老百姓也急匆匆地要赶回家去。许多股人流纠结一团,你冲我突,不知有多少人被撞倒、挤伤、踩翻,霎时间这里暴喊,那里惨叫,大人吼,小孩哭,乱撞乱挤的人群腾起的黄尘,直冲上天,把整个虹桥镇都遮没了……

黄尘散落以后,虹桥镇如同遭了一场劫难,满地是丢弃的大小鞋袜、破碎衣片、踩坏的筐子篮子、摔烂的柿子鸡蛋、碰翻的杂碎汤。只有几个肮脏的乞丐,在印满杂乱足迹的尘土中寻拣吃食。

清晨那繁荣的市面、热闹的年节气氛,仿佛是一场梦幻。

马兰村头,十一面长大的神幡靠放在树上,一尊尊神像,排列在道路两旁,而那些身穿红绿彩衣、一脸脂粉黛色的村民,早已散进村南开阔的川原,像棋盘上摆满的棋子,一个个守护着自家的田地。村边老槐树下,站着几列手持蓝色小旗的骁骑兵。许多百姓围着骁骑兵领队跪求哀告、哭叫争辩,“艄翁”、“观音”和红袄小姑娘也挤在人群中。

领队听得不耐烦,掏出鞭子,左右开弓地一顿猛抽,才把围着的村民打散。他大喝一声:“圈!”骁骑兵们嗷嗷怪叫,放马狂奔,在一大片田地周围插满了小蓝旗。一个村民扑跪在地头,呼天喊地,捶胸恸哭:“我的地!我的地呀!……”

那位“观音大士”的云髻、佛巾和净瓶,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变成穿着肥大白道袍的秀美少年,他蓦地暴跳而起,照着一名骁骑兵的肚子,猛撞过去,骁骑兵一个跟头摔出去好远;另两名骁骑兵大怒,立刻举起长枪一左一右逼住了他。

少年心慌,撒腿就跑,骁骑兵拍马追去,长枪的枪尖只在少年后心弄影。银光忽地一闪,少年叫声“不好!”纵身一跃,就地急速地打了几个滚,但那飞起的一枪还是刺中了他的左臂。他一把按住伤口,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渗流出来。少年一扬脑袋,眼睛喷出怒火,一脸豁出命去的倔强神态,挺胸正对一拥而上的骁骑兵和他们的长枪。[5]“嘎啦依里剋!”一声大喝,仿佛炸响一个暴雷,只见人影飞动,刀光闪闪,“嗖”的一声响,两支长枪枪尖连着红缨突然一齐落地。冲在最前面的两个骁骑兵大惊,一勒缰绳,战马扬蹄嘶鸣。一位壮实得像铁塔似的老满人站在他们和那小蛮子之间,用快刀削掉了他们的枪尖。更令人惊异的是,这老满人尽管衣袍敝旧,却佩着皇族的标志——红带子。这些骁骑兵们显然是汉军旗的,立时傻了眼。

老满人挥刀大骂:“阿济格居色波哀特拉拉波阿衣巴图鲁色木

[6]比!”他说的满语,骁骑兵们可能全都没听懂,但都吓得跪倒了,静听着甩过来的一串臭骂。只有最后一句他们听得明白:“多霍罗![7]”他们立刻照办,恭恭敬敬地叩了头,乖乖地拉马走开了。

老满人愤愤地将腰刀入鞘,对谁也不理睬,倒背着双手,大步回村去了。“同春哥!”红袄小姑娘直扑过来,面无人色,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怜惜。她一把托住少年的左臂,结结巴巴地说:“你伤,伤着啦!……”一语未了,眼泪倒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少年脸一红,勉强笑道:“擦破点皮,不碍的……”

村民们终于聚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两个文士走近村民,想要弄清来龙去脉。谁知村民们对他俩一打量,立刻变了神色,眼睛里透出一股冷冰冰的敌意,像避瘟疫似的纷纷躲开了。

穿紫红披风的那位打了个哈哈,说:“你我的装束把他们吓跑了。”

确实,他俩的便袍、便帽、披风,都是满洲式样的。村民们虽然都已薙发留辫,但衣裳大都是前明通行的交领衫、直领袄,妇女还是短襦、长裙、发髻,全套汉家服饰。留须的一位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站在一边筒着手看热闹。仔细端详,他竟是个身着袍褂马靴、头戴皮暖帽的满洲娃娃。留须的文士招呼他:“哈哈

[8]珠子!哈哈珠子!”

那孩子高兴得一蹦,跑了过来,用流利的汉话快活地说:“哎呀,你会说我们家的话!”“告诉我,哈哈珠子,这是怎么回事?”[9]“圈地呗!那个粮户小头目,拿地投充了安郡王,又去投佟皇亲,连带着把跟他有仇的人家的地都投充了去,冒说是他自个儿的!……”孩子指手画脚,热心地介绍着。“哦?安王爷……”留须的文士一惊,定定神,又问,“那位红带子是什么人?”[10]

孩子自豪地一挺胸脯:“是我的玛法呀!”“你们是哪个旗的?怎么住在这儿?”

孩子脸一沉,喊道:“我不告诉你!”说着扭头就跑了。两位文士瞠目相视:这古怪的地方,有这许多古怪的事,古怪的人!

沉默许久,穿紫红披风的文士黯然道:“我只说南边冤狱伤天害理,今日才知,北边圈地也……唉!”

留须的一位看看同伴清秀白皙的面容,触到他眸子深处的冷光,沉吟道:“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就去见安王爷。”

穿紫红披风的眼睛不看同伴,低声说:“那么,我在京师候你?”“一言为定!”

马兰村口,二人拱手作别。[1] 清太宗皇太极即位初,仍遵祖制实行四大贝勒共理国事,轮流执政。为了加强皇权,太宗不断寻机削除异己。二大贝勒阿敏、三大贝勒莽古尔泰先后被治罪而死。惟大大贝勒代善因拥戴功受优遇。[2] 睿亲王多尔衮,是清太宗皇太极之弟、顺治帝之叔。皇太极去世时,顺治帝年幼,多尔衮为摄政王,总揽朝政大权。顺治七年病死,次年追论谋逆罪。[3] 三饷:即明末最苛重的辽饷、练饷、剿饷,三饷加派,超过正赋数倍,顺治元年免除。[4] 南明永历朝其时据有云、贵、桂及川、粤部分地区。[5] 满语:住手。[6] 满语:欺负小孩子,算什么英雄![7] 满语:滚![8] 满语:男孩子。[9] 平民个人或全家随带土地房产,投靠旗人为奴,以求庇护,称为投充。[10] 满语:爷爷。二

惊蛰方过,一场春雪又不歇气地下了一天一夜。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屋顶、楼台、道路,遮掩了一向的纷乱和肮脏。熙熙攘攘的京师南城,一时变了模样。街上行人稀少,小黑驴载着主人,不紧不慢地穿街走巷,撒下一路清脆的串铃响。驴蹄在雪地上翻出一个个银杯似的印痕,随即就被紧跟驴尾巴的淘气孩子踏碎了。

转过莲子胡同,小黑驴竟自踏上一处朱红大门的石阶,蹄声嘚嘚,串铃丁当,吓得门丁一把拦住,大声叱道:“你这人,讲理不讲理?怎么骑驴往人家里闯?……”

驴背上的人推开风帽,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门丁喜得一跳:“啊呀,是吕爷!”他转身对门里高喊道:“吕爷来啦!”里面一递一声地重复着向内通报。“笑翁!你到底来了!等得我好苦!”有人一路喊着,转过影壁,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双手扳住来客的肩膀,笑道,“雪天故人来,大吉大利!”

二人相携进门,过影壁,入游廊。数月前他俩在永平马兰村分手,至今才得重见,自然很是愉快。迎客者显得格外潇洒豪爽,笑着说:“园中红杏将开,不料飞雪又来。春寒料峭,不亚于寒冬哩!”

来人略一沉吟,低声说:“文康所托,极是不巧。安王爷还未来得及过问,便拜宣威大将军,统兵戍防归化城去了。有负老友,惭愧得很!”

迎客者眼里掠过一道失望的阴影,旋即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又何必挂怀?我原本未抱多少期望……”

这是两位江南名士。来客姓吕名之悦,字笑天,家在钱塘,人称笑翁。他四十三四岁年纪,长髯及胸,神态蔼然,眼睛里常含笑意,令人可亲。迎客者陆健,字文康,籍贯仁和,世家子弟。他面白无须,眉黑发青,虽然已过而立之年,仍然显得年轻,不失一翩翩佳公子。只有特别留意,才能发现在豁达、从容风度的掩盖下,他眼睛深处的冷漠和无情。钱塘和仁和同属杭州府,两人早年就诗酒唱和,十分相投。国变之初,吕之悦因文名受聘为一位满洲将军家的塾师。陆健却因人诬告谋反,陷入了江南十世家狱。这件牵连江南最大的十家士族的案子,延续数年,时紧时松,始终不得了结。陆健仗着万贯家财,上下打点,也仅买了个不入狱受辱的处境。这次他北上进京设法解脱,正巧与老友重逢。原来吕之悦随东家进京后,被满洲亲贵中的“南派”安郡王慕名延为宾客,便自告奋勇要为陆健向安郡王说项。安郡王出猎永平,在王庄驻跸,于是才有二人同往永平之举。可惜终未成功。

说话间他们已到花厅门首。陆健道:“你来得正巧,今天,在京的南边故交旧友为我设一日酒戏饯行,尽都是些愤世嫉俗、不得志的他乡之客,你听。”花厅传出一阵阵哄笑,有人鼓掌,有人喊叫。“来吧,我给你一一引见。好多朋友都对你仰慕已久了。”“不必不必!”吕之悦连连摆手,“你还不知我?最爱独坐独酌,听诸人言,观诸人行,细细品味,乐无穷也!……你方才说什么饯行,你要南归了吗?”

陆健略一迟疑,哈哈一笑,并不作答,径直领老友进了花厅。在这宽敞华丽的厅堂里,充溢着酒香和熏炉飘出的檀香气息。十多个人或坐或立,围着正中一张镶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圆桌,大说大笑。花厅东西两侧,用四套相同的紫檀雕花短榻、台几和太师椅,隔出四个小间,面向正厅,若断若连。各小间布置不同:或以山石盆景取胜;或悬琴剑、列古鼎;或陈书画以悦情;或供鲜花以迎客,最宜于清谈品茗。吕之悦舒服地向短榻上一靠,顿觉梅香扑鼻。数盆古梅怒放,为这精致的小间平添了一派江南风韵。吕之悦推陆健出去,愉快地说:“你既卖关子,就请去应酬别人吧!让我在红梅花下享享清福!”

陆健笑着走回正厅。两个书童正扶一位醉者离席。此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扬眉挺胸,口齿不清地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他摇摇晃晃,“咕咚”一声躺倒地上,招得众人鼓掌大笑。

陆健端起桌上那只光华灿灿、镂刻着凤凰牡丹花色的双耳银觚,眼睛遥遥呼应着吕之悦,笑着大声说:“我再讲一遍:这只银觚容酒三斗,能胜饮不醉者,银觚奉送,陆健陪饮,以谢诸君厚意。自辰时起,已醉倒十八人。难道此觚终将无主吗?……”

院中一声“客来!”一个年轻人打中门阔步而入,喧闹声戛然而止,靠门边的几个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好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但见他月白风帽,月白长衫,一领湖色披风飘在身后,细眉长目,隆鼻朱唇,皎如玉树临风,有飘飘欲仙之概。他登上台阶,直入正厅,扫视一下一双双流露出惊诧和赞美的眼睛,傲然一笑,大声道:“来!银觚注酒!”

书童赶忙奉上斟满美酒的银觚,他接过来,对酒面轻轻一吹,然后如长鲸吸川,几大口就吸去了觚中酒的一小半。他仿佛来了兴致,一甩头挥去风帽,一伸手撩开披风,“咕嘟咕嘟”不歇气地开怀畅饮,直喝到头仰身倾,银觚倒扣。他高声赞美道:“好酒!好酒!”一手倒拿银觚向众人示意,又十分洒脱地深深一揖,清湛的目光望定陆健:“在下徐元文,特来为陆健兄饯行!”

陆健立刻接过银觚,示意侍童注酒,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来人,心里很激动。

众人惊叹不已:原来是江南世家昆山旧族徐府的公子徐元文!人们望着这两位一见相许的风华人物,小声地传说着这位徐公子的才名轶事:“……人都说他年方髫龄,已具公辅之量。一日自书馆回家,过门槛时偶然仆倒地上,他的父亲扶他起来,戏曰:‘跌倒小书生。’他应声而对曰:‘扶起大学士!’……”“知道吗?他的亲舅父就是一代大儒顾亭林先生啊!”“所以嘛,云游两京,浪迹天涯,至今不肯入仕……”

银觚酒满,陆健举觚朝徐元文、又向众人一揖,高声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吟罢,俯身就觚饮酒,渐渐直腰、抬头、仰面,一饮而尽,不漏不滴,无声无息,仿佛细流汇入深潭,自然而又冷静。他把空觚掷给徐元文身后同来的小童仆,又向众人举手高高一拱,道:“多谢!”

众人喝彩鼓掌,满堂喧笑。惟有远远坐在短榻上的吕之悦,望着陆健,紧皱双眉,拈须沉吟。

宴桌摆在大厅,东道主们来请众人入席。陆健是主宾,被首先让进。酒过三巡,鼓乐齐鸣,粉墨登台,一出《南渡记》开场了。随着剧情的发展,观众的笑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第一出是李自成进北京,明朝进士、户科和兵科给事中陈名夏、龚鼎孳投降,被授为直指挥使,巡查北城。两人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第二出,清军入关,李自成败走,陈名夏、龚鼎孳吓得逃往江南。他们抖着水袖,丧魂失魄。第三出,二人逃至杭州,追兵蹑踪而至,一时情急,躲到岳坟前铁铸秦桧老婆王氏胯下。正逢王氏月事,当追兵过后二人出来时,头上尽是血污……

事实上,龚鼎孳降清后曾升任左都御史,不久又被罢免;陈名夏才高品劣,虽然现任内秘书院大学士,却是人人唾骂,满、汉都瞧他不起。《南渡记》以他们为靶子,既少忌讳,又很出气。所以,当两人走出王氏胯下,满头满面污血淋漓时,举座狂呼叫好,喧闹声险些掀了屋顶。“啪!”一声山响,一位清瘦、严肃的文士拍案而起,大喝道:“岂有此理!不成体统!”他虽气得满面通红,却在强自抑制,好不容易换了冷静一点的声调:“污秽如此,焉可入目?快取清水来!”

人们瞠目相视,认出他是湖广文士熊赐履,以文章道德闻名于时。这是怎么了?难道要作法事?童仆连忙捧上一盂清水。熊赐履背对戏台,面朝大众,从容取水清洗双目,然后闭眼肃立片刻,大步走出客厅。众人先是愕然,随后哄然大笑,一时“假正经”、“假道学”的喊声响遍厅堂。

笑骂声渐渐停息,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格外清晰:“诸君何需嘲笑熊公子!此人严正耿直,道学深湛,来日方长,不可限量。”说话的是笑容可掬的吕之悦。

陆健笑道:“笑翁应许他什么?”

吕之悦捋着须髯,说:“一代宗师,道学大家。诸公子孙将争列门墙。”“那么徐元文徐公子呢?”

吕之悦像吟诗般颇有滋味地说:“其淡如菊,其温如玉,其静如止水,其虚下如谷。有经世之才,具宰辅之量,大器也。”

许多人都不相信地笑着交换眼色。徐元文给众人的印象并非如此。惟有徐元文本人不自觉地抓紧自己的手腕,眼睛里闪过一道惊愕的光芒。

一位相貌异常俊美的年轻文士坐不住了,挨上前深深一揖:“学生张汉,祖籍嘉兴府,二十四岁,请笑翁赐教。”

吕之悦眯眼看看他,笑道:“且赋诗言志。”

张汉挺胸凹腹,神采飞扬地吟道:“十年勤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会待春风杨柳陌,红楼争看绿衣郎。”《南渡记》的作者许巨源已届中年,却十分粗豪,此时也赶来赋诗言志:“飞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处踏琼瑶。不嫌寒气侵人骨,贪看梅花过野桥。”

吕之悦点头笑道:“张子十年勤苦,仅博红楼一看,当为风流进士。许子嘛……”他望望浓眉大眼的许巨源,停了片刻,才说:“许子虽寒,必当大用。”

张汉又高兴又懊丧,脸儿红扑扑的;许巨源哈哈一笑,并不介意,各回席上。

陆健悄声问:“笑翁,你看许巨源,似有难言之隐?”

吕之悦低声答道:“英华太露,诚恐不寿。”“那么,你看我呢?请直说。”“你?半世坎坷,晚来得福。”

陆健大笑:“我的事你都清楚,自然说得好听!”

吕之悦看得明白,陆健的一双眼睛毫无笑意,倒是掩藏着难以名状的、深深的忧虑。就像这整个聚会的情调一样,高呼大叫,狂饮大笑,乃至那不成体统的《南渡记》,这一切玩世不恭、故作旷达的名士派头,都是为着掩饰和发泄:掩饰内心的悲酸,发泄不得志的愤懑。吕之悦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信不过老友吗?”

陆健笑容倏失,对吕之悦默默注视片刻,然后探手入怀,掏出一封信,默默递过去。吕之悦抽出信函展开,寥寥数十字,个个都写得很大,很潦草:“江南十家谋反案风声日紧,诬告者辈出,君将被陷拿问。近期切切不可返杭,事急事危矣!千万千万。”

吕之悦倒抽一口凉气,紧皱眉头,低声道:“若是这样,则京师也非善地,不可久留,万一通缉文书呈送到京……”

陆健叹道:“今日不已饯行了吗?”“出京后,你意欲何往?”“如今我是有家难归,有友难投,只好云游天下了。”

吕之悦沉吟片刻,说:“文康不妨时时通个音信。待安王爷回京,我设法为你求一道赦书……”

陆健一摆手:“不必了!陆健一人何足道,十家十族,几百户,数千口啊!……”他说着,眼里突然涌出泪水。吕之悦望着他,也说不出话了。

陆健用手指缓缓抹去泪水,平静地说:“尚有一两件琐事要办,日内就将离京,不再聚了,后会有期!”

这天正逢初八,是石镫庵的放生日。

庵堂前的石阶上,摆着一笼鸟雀;石阶下的双轮推车上,放了一盆鱼虾、一筐螺蚌。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了,水中鱼游虾跳,螺蚌不时探头出壳。陆健赶到这里,已是最后一名,赶忙把一尾二斤多重的红鲤放进水盆,便退入四周的放生善主行列中。

石镫庵的几位僧人低眉合掌,对着放生物诵经祝福毕,开笼放鸟。鸟儿获得自由,争先恐后地冲出樊笼,展翅高飞,在天空快乐地鸣叫。也有的呆头呆脑,留在笼中;或虽飞了出笼,却停落在屋角房顶。据说这鸟雀的放主便是孽缘未了,还须修善。至于鱼虾螺蚌,则由僧人用车送进皇城,投入金水河中。因为禁城之内,少有网罗钓饵之灾也。

得生的鸟雀的喜悦,使陆健十分感慨。放生车出庵往皇城去,他也不由自主地跟在车后,直走上西长安大街。

陆健并不崇佛信道,但他是个有名的孝子,必须替母亲完愿。

许多年以前,陆健不过七八岁,父亲为内阁学士,举家居京,母亲每月初八都要往石镫庵放生。这次陆健进京,母亲再三嘱咐此事,但陆健忙于奔走请托,几乎忘却。眼下就要离京,非办不可了。如今果真亲手放生,陆健却又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说不清是替母亲完愿还是为自身祈佑了……

西长安门遥遥在望,陆健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悲酸。当年他家就住近西长安门,在李阁老胡同里面,周围尽是国朝名臣名士的旧居。他曾指着李东阳故宅,稚气地斥骂这位三朝元老的虚伪圆滑;他曾钻进袁宗道寓所的抱瓮亭外,在凉荫满阶的六株大柏树间捉迷藏;米万钟的湛园,更是他幼时的天堂,那石林、竹渚、松关,那曲水、欹云亭、仙籁馆,留下了他多少小小足迹!如今这一切,都被那些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蛮夷之族霸占了!他自幼心爱的“天堂”,想来已被糟践得不成样子……

不知不觉,已来到西长安门。放生车进了皇城,陆健等几位善主被拦在门外。他转身向南,打算取道棋盘街回南城,却见登闻院门口聚了黑压压的一堆人,在看门边张贴的文告。陆健好奇,也挤了进去。那正是登闻院告示,说,凡是圈地投充案件,因积压日多,不再受理,告状民人均应赴各县府州衙门申诉。

西长安门下这三间厅堂,叫登闻院;院内一座小楼,悬着一面鼓,叫登闻鼓。明朝旧制:民有冤抑,有关官府不为审理又不代转达,便可击登闻鼓告状。大清沿袭明制,每日派有满汉科道官各一人,轮班掌管此事,隶属都察院。眼下辰时已过,登闻院栅门尚未开启。

看罢告示的人渐渐散开,却没有一人离去。天气奇冷,人们呵手、跺脚、搓耳朵,抵御着刺骨寒风,也不时互相打量一眼,目光都很沉重,谁也不作声。

两名兵丁来开门,人群呼啦一下围了上去。栅门“喀啦啦”响着刚拉开一半,一位少年像扔出去的一块石头,倏地冲向登闻鼓,从棉袍下抽出一把短斧,照着鼓面连击两下,蒙皮劈破,露出一个黑窟窿。众人大惊,立刻有兵丁赶去按住少年,把他连人带斧推上厅堂。告状的人们挤在院里门外,全吓呆了。

堂上官员怎样审问少年,院里听不清楚,但人们看到,几名差役按倒少年,举起水火棍就打。棍子起落,劈劈啪啪,声声入耳,打在满院告状百姓的心上。足足打了三十棍,少年居然一声不哼。两名差役拖着少年推出院门,人群中一个满面愁容的魁梧大汉赶忙冲过去,扶住了他。另有一名书办站在阶前对众人喊道:“大人念他年幼无知,棍责逐出,不然要治重罪!现今登闻鼓劈破,登闻院无法理事,诸人都回去!何日开门,要等上司裁决。走吧!都走!”

众人被驱赶出门。有人埋怨少年鲁莽,有人可怜他挨打,围着卧在路侧喘气的少年看了片刻,便各自走开了。一直站在门外的陆健,见那孩子眉目清秀的脸惨白如雪,沁满豆大的汗珠,却仍是神情倔强、不肯认输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忍,又很感佩,于是上前说道:“我京中有住处,随我回去养伤……”

少年看他一眼,警觉地摇摇头,转向大汉道:“梓年哥,只得倚仗你了!……”

大汉眨了眨厚厚的眼皮,低声嘟囔道:“我,我要是回不来……”

少年咬牙道:“放心,梓年哥!咱马兰村多的是有良心的人!”

马兰村?陆健心里一亮,拉住少年的手:“去年秋天虹桥镇赛神,你可是扮过观音?你可是叫同春?可是为圈地的事来告状?”

同春和大汉一起望定陆健:“你?……”

陆健连忙说明情由。同春恨恨地说:“为圈地,我们来击过两回鼓了,每回都说我们不该越督抚官来京控告,赶出院门了事。乡下穷得吃不上饭,哪有盘缠上督抚衙门告状?县府州官又不受状子,还有法活吗?左右是个死,豁出去了!……”

陆健叹道:“即便如此,不也没有告准吗?你们以后怎么办呢?”

少年和大汉都不说话了。大汉背起少年要走,陆健忙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在少年手中,说:“我帮不了大忙,好孩子,收下吧!”

少年一怔:“先生!……”

大汉背着少年对陆健跪倒了:“给爷叩头……”

陆健一扭脸,匆匆走开,再不曾回头。

一个时辰后,那大汉又出现在东安门外,破旧的棉袍外罩了件隶仆穿的黑色号衣。他看准了两位御史大人进皇城的机会,混进跟从的仆役队中,顺利通过了东安门,从东华门边顺着紫禁城墙,一直进入阙左门。大汉走到高耸入云的午门之下,就转而向北,从队列中单独分离出来。他远远望见几名守卫禁城的护军营军校朝他大步走来,深深吸了口气,发出一声震耳的尖厉喊叫:“冤枉啊!——”

人们惊悚地看到,一个穿黑褂的大汉,扬着双手,迎着护军校,高呼着向北疾奔,在距护军校们三五丈远的地方,突然掏出亮晃晃的匕首,照着自己的胸膛狠命一刺,又踉跄着朝前冲了几步,慢慢地倒下了。他仰面倒下,躺在了午门前的长条石板御道上。即使离得很远,人们也能看到,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定定地望着,不知是望着天空,还是望着那遮尽天宇、黄瓦红墙的威严的五凤楼!

…………第一章一“喤!——”“喤!——”

五凤楼上,钟响阵阵。钟声沉重又辽远,响彻北京古城的每一个角落,庄严地宣告:皇帝出巡!“啪!啪!啪!”静鞭山响,这是在静街。多数住户早已奉命回避,闭门不出,谁胆敢开窗窥视,定被巡街的捕快问罪。胡同口一道道栅栏都已关上。只有少数来不及躲开的小民,听到鞭声便立即匍匐,绝对不能抬头。

开道红棍,黑漆描金,由一对对銮仪兵高擎着走过。跟着便是由鼓、仗鼓、板、龙头笛、金、画角、金钲、小铜号、大铜号等组成的浩大乐队,一百五十多位乐师合奏着铙歌大乐“布尔湖”。小铜号圆润嘹亮,八管齐奏,以悠扬的旋律歌颂着满洲先世;大铜号四尺多长,八管同吹,震耳欲聋;四面铜鼓的敲击声比乐曲声传得更远,震得地皮簌簌发颤。乐队之后,三百多红衣銮仪校执掌着一百多对卤簿:伞——黄、红、白、青、黑、紫等色的龙纹伞、花卉伞、方伞、圆伞;扇——鲜红、金黄、单龙、双龙、圆形、方形、鸟翅形;各色幡、幢、麾、节、氅,锦绮辉耀;各种旗纛在风中招展,灿若云霞;枪、戟、戈、矛、钺、星、卧瓜、立瓜、吾仗,朱红的杆,纯金的头,显示着皇家的富贵和威风。浩浩荡荡、绚烂夺目的銮仪,导引着一顶黄幔软金檐暖步舆。十六名抬舆旗尉,头戴豹皮帽,身穿红缎织小葵花长袍,步伐整齐,又稳又快。紧跟步舆,是一把曲柄绣金黄龙华盖。两班举着豹尾枪、佩着弓箭大刀的御前侍卫分列华盖两侧,紧紧护卫着御舆。再后面,是捧着金香炉、金香盒、金唾壶、金盆、金瓶、金交椅、金杌等物的一大批太监。最后,是护军营的三百名精锐骑兵。辉煌的大队,在徐缓、庄严的乐曲声中静静前进,像一条彩色缤纷的河,向南流动。——这是皇帝排设仪仗中的第三等:骑驾卤簿,只用于皇帝巡幸皇城以外。

宣武门北的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总是那么繁忙热闹。因为地处南北城交界,南城的汉人和北城的满人都爱在这里交易买卖。今天早早就净了街,店铺关门,通衢阒无一人。道路上积雪扫得干干净净,撒上一层细湿黄沙,免得御驾行经时扬起灰尘。

一座淡灰色的三圆顶天主教堂岿然耸立,高出四周民房十余丈,与宣武门南北相峙。正中最高的圆顶上,巨大的十字架高指蓝天;正面门额,神光彩饰围绕着三个大大的拉丁字母:IHS——救世主耶稣的名字。教堂在六年前破土动工,按当时欧洲盛行的纤缛瑰奇式(Barockstil)建筑式样修造。落成的日子,京师的满汉百姓成群结队,潮水般涌来,观看北京古城里前所未见的建筑奇迹。

浩大而庄严的天子仪仗,就停在了教堂门前。古老而富有东方色彩的华美卤簿、典雅深沉的乐曲,与崭新的欧式建筑、高耸的教堂塔顶,形成了奇特的对比。教堂拱形大门的台阶下,钦天监监正、皇上亲自赐号“通玄教师”的德国神甫汤若望,头戴蓝宝石顶戴的朝帽,身着绣孔雀的朝褂,项下一挂青金石的朝珠和一枚金色的十字架一同闪亮,正领着钦天监官员跪接圣驾。

静鞭三响,鸣赞官拖长声音喊道:“兴!——”

护军营骑兵们都跳下马背,端正姿势站好。

鸣赞官又喊:“拜!——”

乐队器乐齐鸣,奏起了《朝天子》。所有这红彤彤的一大片人,把街道挤得满满的,全都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出。步舆的黄幔一掀,一个身穿明黄团龙朝袍,头戴小毛貂皮缎台冠,脚蹬蓝缎朝靴的少年,走了出来。

鸣赞官高呼:“朝!——”

近千人的嗓音,合成洪大的震天撼地的祝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伏地的一片红蓝相间、如同厚厚的地毯似的人丛中,以金黄色衣着为主调的少年从容而立,不但显得高大轩昂,而且如黄金铸就的一般闪闪发光。他就是满洲入关后的第一代天子——顺治皇帝福临。

呼喊停息,福临缓缓下舆,庄重地走向教堂大门。他远远望见汤若望那部金色的大胡子,眼睛一亮,唇边闪过抑制不住的笑容,浑身一紧,眼看就要跑起来。很快,他又皱皱眉头,熄灭了一脸兴奋的光彩,恢复了原有的庄重。

一位少年天子。

福临今年刚满十六岁,团团的脸,细嫩而白皙的肤色,都还没有脱去童年的影子。高耸的鼻梁,细长的眼睛,眉尖上耸、眉梢略略下沉的黑眉,却已画出爱新觉罗氏直系子孙的特征。他的眸子非常明亮,光芒闪烁不定,在欣喜或发怒时,黑瞳仁的光泽像火焰一样炽热灼人。丰厚红润的嘴唇,轮廓清晰,总是湿滋滋的。唇的四周柔毛茸茸,还不能算是胡须。他走路轻捷有力,腰部很有弹性,这跟他爱好骑射有很大关系。只是,青春的步态被帝王的威仪压制着不能舒展,仿佛一道激流被束在狭窄迂折、布满巨石的河床中。

他走近汤若望。“不知圣驾降临,有失远迎,吾皇恕罪!”汤若望用流利的汉语,说着一整套礼仪上规定的词句。“玛法,朕不是免你跪拜了吗?本想不让你知道,一直走到你住处的。”

汤若望起立,碧蓝的眼睛满含慈和的微笑:“皇上的八百扈驾足以动地摇山,若望虽老朽,也不会不知觉啊!”

福临一笑,抢先登上台阶。汤若望连忙随后相陪。御前侍卫、太监、三百多名卤簿銮仪校,仿佛一条长长的,越来越宽的楔形尾巴,紧紧贴在福临身后,跟进了大门,护军营兵马则在大门外守护。

皇帝亲临民宅,非常稀罕。福临亲政以来,只到郑亲王济尔哈朗府中去过一次。济尔哈朗是叔辈,又是太宗皇帝遗命的辅政王。而福临拜访汤若望,已是第五次了。

大门内有一片宽阔的空场,铺着整齐的石板,正可以放置那条金碧辉煌、五色缤纷的大尾巴。福临停步,向随从们平静而庄重地下令:“你们都留下,不必随行。”“喳!喳!”那些跑得满头大汗的御前侍卫们,虽说都是贵胄子弟,年龄也大得多,却都一字儿跪下,恭敬领命。

一个身段细巧、面庞俊俏的红衣太监抢前一步跪倒:“启禀万岁爷,奴才们跟去侍候。”

福临一摆手,头都不回地大步穿过空场,走进辟有三座门的白色大理石凯旋坊。只有汤若望跟着他去了。

大清皇帝怎么会有一个日耳曼族的外国玛法呢?

事情要追溯到福临亲政那年。三月里,福临率领几乎全部亲贵朝臣到口外行猎,仅郑亲王、巽亲王奉皇太后命留守京师。

一天,汤若望住处忽然来了三位满洲妇人,声称是郑王府眷属,因郡主患了重病,福晋不相信太医,想请博学知天象的汤若望医治。汤若望细心询问了郡主的症状,断定不过是春季最常见的感冒。他把一面十字架圣牌交给来人说:“请郡主将这圣物挂在胸前,四天之内便可痊愈。”

五天之后,三位妇女又来了,拿三百两银子和五匹金线织锦酬谢汤若望,并尊他为神仙。因为郡主果然在四天内康复了。又过了五天,她们再来送钱。汤若望起了疑心,不肯接受。她们就大方地把这笔钱捐给了教会。

不久,一位蒙古妇人拜访汤若望,捐给他一笔更大的款子。汤若望说他从不接受来历不明的捐赠,这才迫使她吐露了真情:她的女主人,便是当今皇上的母亲庄太后。那位患病的郡主,是即将立为皇后的蒙古格格,也是皇太后的亲侄女。她又说,皇太后感激汤若望,今后要像对父亲一样礼敬他,愿时时听从他的指教。

汤若望虽然很惊奇,却不失时机地请这位蒙古妇人向皇太后转达一个对他的传教事业至关重要的忠告:皇太后是一国之母,迷信喇嘛僧徒是不明智的,会遭到有学识有理性的人们的非议。

皇太后很快就差人答复了汤若望这位义父:她不能立刻斥退喇嘛僧徒,只能渐次施行,但绝不会允许他们干预国家政事。

这“父”与“女”从此竟以礼敬相崇尚,直接影响到皇太后的亲子顺治皇帝。十年前,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在入关进京的战乱中保护了汤若望,并把他作为博学多才的天算学家推荐给朝廷。后来他又向年轻的皇帝引见这个高大的蓝眼金发外国人。第一次见面,福临就被这位传教士的仁慈的长者风度、渊博的学识和明睿幽默的谈吐迷住了,极其赞赏母后和范大学士的眼光。

当年九月,皇帝大婚,汤若望不辞辛苦在宫中随同诸王群臣参加繁缛的典礼,以六十岁高龄而支持终日,使皇太后和皇帝都很感动。之后,汤若望又亲自到宫中庆贺他的义女新近因皇上大婚所获的尊号,得到福临母子更深的好感。于是,大婚后的福临,第一次亲自拜访了汤若望,并从此称汤若望为玛法。

两年以来,他们之间的情谊与日俱增,就连沟通他们的引线人——那位“郡主”、后来的皇后被废,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关系。汤若望在朝廷里、在皇太后和皇帝心目中,地位越来越高。福临这么高兴来找他的汤玛法,就是明证。

福临通过有天篷遮盖的大理石游廊,穿房越室,走得飞快,不时停下脚步,微笑地等候汤若望。“玛法,我不去客厅,那儿让人感到太客气啦。到你的住处去吧!”“哦,好的。”

汤若望的卧室更像是一间书房。高大的到顶书橱布满四墙,满满地装着拉丁文、罗马文、西班牙文、荷兰文、葡萄牙文和德文的各种书籍,更有一函函线装的汉文、满文书。书桌又大又阔,整齐地摆放着文具和玻璃器皿:烧瓶、量杯、试管。可称为装饰品的只有两样:一块安了乌木圆座的二尺高的天然水晶山,秀雅莹澈,上面镌刻了几位朝中名书法家的题字;一条五寸多长的木制双桅帆船模型,极为精巧。房间布置高雅朴素,惟有那张铺着洁白被褥的大铜床,带点奢侈的味道。一进门,福临竟自按照满洲人的习惯,盘腿坐上这张床,说:“玛法,我早就想坐坐这张床了。它看上去又宽大又轻软,还很暖和!”

福临说着,拿过床头两个又厚又大又蓬松的枕头,垫在自己两肘下,开心地笑着。

汤若望沉默片刻,认真地说:“修士是不应该睡这样舒服的床的。上了年纪,对自己放松了,这真不可宽恕!”“玛法,这是应该的呀!”福临惊异地扬扬眉毛,“你都年过花甲了。”“哦,皇上,你坐了这床,老臣就必须另找上帝命我坐卧的地方了。你看,”汤若望指着室内的座椅、凳子,那都是福临前次坐过的,已经用金黄色的布封盖,不能再坐。臣民见到这样被封蒙的座位,应该叩头。而福临像所有不安分的男孩子一样,东坐坐、西坐坐,使得一屋坐具几乎全都封蒙了。汤若望接着诙谐地说:“我得吊在天花板上读写和睡觉啦!”

福临哈哈地笑了:“玛法,你还管这些劳什子礼节?你爱坐哪儿,尽管坐!……咦,这船多漂亮呀!”

汤若望见福临拿起双桅帆船模型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的样子,笑道:“皇上喜爱,老臣敬献。”“真的?”“不过,不是这一只,是和它一模一样,比它大一百倍的真船,真正的莱茵河上的双桅帆船!”

福临高兴得满脸放光,喊道:“玛法,你太好了!我要驾着它游遍三海,网鱼钓鱼,那该多畅快!……”

汤若望慈爱地微笑着,望着热情真率的少年,不由得用他纯正的日耳曼语低声吟哦:“啊,他的发如冬之夜的黑,他的颈如夏之雪的白,他的脸如晨光之红……”“玛法,你在说什么?”

汤若望把诗句译成汉语告诉福临。福临快活地笑了:“是在赞美我吗?我有这么美?……可是夏天怎么会有白雪?”

汤若望告诉福临,在他的祖国的南方,阿尔卑斯山的皑皑雪峰,终年矗立在蓝天之下。说得福临心驰神往,刚想拍手称赞,又皱皱眉头,自觉忘形,便收敛了轻狂,沉静地笑道:“玛法,我要告诉你一些好消息!”

汤若望频频点头。福临一进凯旋坊,他就觉察到皇上那按捺不住的兴奋。“饶州大盗曹志攀归顺!江南顽寇徐可进、朱元归顺!郑成功手下又有两路兵马归顺!”福临眉宇间一团喜气,振奋地挥动着胳膊,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有劲。“哦,上帝保佑!”汤若望仰面向天,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仁爱,是君主的最大美德!”“自去年五月,至今不过半年有余,见效如此之速,足见施仁政方能得人心,得人心才可治天下!”刹那间,福临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仿佛突然长大了十岁,成了一个精明、智慧、雄心勃勃的年轻君主。“玛法,你和范大学士一样,有功于社稷!”

满洲入关后,一直凭借武力和屠杀征服天下。然而越征越不服,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处处掀起反抗的怒潮,局势长期动荡不安。到了顺治八年,由于连年征战,军费浩繁,朝廷财源枯竭,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而刚刚亲政的福临,也和勋臣贵族们一样,以为凭借剽悍善战、凌厉无前的八旗劲旅,定能扫平天下,所以继续推行武力征服的高压政策。顺治九年,桂林失陷,定南王孔有德败亡;定远大将军、敬谨亲王尼堪奉命征讨湘黔,又全军覆没。这丧师失地、两蹶名王的惨败,震动了朝野,也震动了十四岁的福临。

经过昼夜焦虑、寝食俱废的痛苦思索,福临才真正懂得了这几年苦读圣贤之书所获得的治国之道:应该把历代英主行之有效的仁政付诸实施,而不是停留在口头上当幌子。他带着急于图治的强烈愿望,反复咨询各种见解。在皇太后的支持下,他终于采纳范文程和汤若望的政见,放弃了徒恃军威的“勤兵黩武”,采取了招降弭乱的“文德绥怀”,从而完成了他治国平天下的一个大转折。

从顺治十年五月开始,他发下一系列谕令、敕书、诏告,招抚郑成功、南明永历及全国各地的抗清兵马,言辞诚恳,条件优妥。不过九个月,就见到这样巨大的成效,福临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啊!

汤若望完全理解福临的心情,欣慰地说:“这是上帝的启示,他永远保佑仁德的君主。皇上,你的选择是你一生最伟大的事件,是一个伟大君主的起步!”

福临脸色微微泛白,眼睛亮得惊人,全身振奋,好像生了翅膀,就要飞起来似的:“我要勉力做一个有为的君主,一个仁德之君,不亚于汉武唐宗、宋祖明祖!……玛法,我能超过世界上所有的君主吗?所有的都算?”“为什么不能!”汤若望微笑着,快步走去,指着一面书橱上贴着的那张五颜六色、标满拉丁字的世界全图:“看这里,波旁王朝统治的法兰西,是个欧洲大国。它的君主路易十四和皇上你同年,也是六岁登基。法兰西远没有中国广阔,路易十四至今尚未亲政。他和他的父亲两代君主,都因为有能干的首相,使法兰西日益强盛,如今已在美洲和印度,同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这些海上强国争雄了。这两位首相都是红衣主教,一位叫黎世留,一位叫马扎罗尼……”

福临轻轻一笑,道:“他俩也如玛法这么博学多才,熟知天象吗?”

汤若望一怔。少年皇帝的敏感使他多少有些狼狈,但他立即笑道:“他们是世代相承的主教,不像若望身为客卿。……或许有一天,皇上将与路易十四相遇于海上。我皇上雄才大略,必能……”“不。”福临认真地一摇头,“我中华泱泱大国,礼义之邦,从来怀柔远土,沛恩万方!……玛法,朕仰法先贤,国运必定长久,天象一定会有表征,是吗?……走,我们到你的工作室去!”“这……”汤若望略一迟疑,低了头,“圣母坛上的圣像新近换了一幅,皇上不想去看一看?”

福临看着汤若望,眼睛里闪动着狡黠和好奇:“先去工作室,后上圣堂。我还没有进过你的工作室哩。”

汤若望叹了口气,说:“好吧!”

工作室门上的锁“咔哒”一声打开了,福临迫不及待地等汤若望推开房门,不料一股呛人的烟味随着烟雾迎面扑来,他厌恶地摆手挥开,定睛一看,两个满洲官员各自拿着一杆五尺烟锅,木雕泥塑一般吓呆在那儿。半晌,那两人才回过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慌得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了。

福临认识他们,都是钦天监官员、显赫的贵族:一个是内大臣苏克萨哈的堂弟,一个是议政大臣杜尔玛的侄子。福临的笑容一点都没有了,问:“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苏克萨哈的堂弟回话了:“奴才请皇上……圣安!汤……汤若望把我们……叫来,说是要革我们的差使!……奴才给皇上当差,他,他凭什么敢革我们的差使!”

福临转向汤若望,以为他一定有几分惊慌,不想却看到一脸坚决得近于执拗的表情。他不无惊讶地问:“玛法,确实如此?”“是的。”汤若望昂起白发苍苍的头,断然回答,“他们不称职!不学无术,傲慢无礼,肆无忌惮地破坏钦天监的正当工作。我不能容忍!打算先通知他们不要再进钦天监,再向皇上奏请。因为皇上突然驾到,只好把他们暂留工作室。”

福临哈哈大笑,挥手令两名贵族退下,然后才勉强止笑,说:“你……不怕我怪罪你?”

汤若望看定福临的眼睛,恢复了他特有的慈爱和亲切,说:“你不会袒护不学无术的人。羽毛相同的鸟才飞集在一处啊!”

福临点头叹道:“我明白了,你为什么宁肯要水鸭子一样的汉人入教,而不愿接受满洲人。”

汤若望笑着摇摇头:“不,上帝指示我,我们的鸭子都是鸿鹄。”“哦?满洲人就不是鸿鹄?”“不是。他们是鸷鹰,是嗜血的猛禽。”“你说什么?”福临倏然变色,黑眉拧起,一脸威严。

汤若望直率地回答说:“成年的满洲人,由于长期的劫掠和其他恶习,加入基督教还不到成熟地步。”“汉人就成熟?”福临声调都变了,高得刺耳。“汉人的文化、道德,确实优于满人。”

福临的脸霎时涨得血红,嘴唇缩得看不见了,鼻翼急促地翕动,眼睛忽大忽小,目光阴沉得可怕,一场盛怒就要爆发:“你,你胆敢如此护汉排满!”

汤若望照直看着福临冒火的眼睛,面不改色:“皇上,尊贵的太宗太祖皇帝,就曾向汉人学了许多东西,大到官制,小到犁铧。如今你的一百个臣民里汉人占九十九,你怎能不了解他们?那些成年满洲人的嗜杀恶习,正要靠皇上你的仁德去感化改正,使他们最终免堕地狱……”

这双忠诚的蓝眼睛和这无可辩驳的道理,平息了少年皇帝的怒火。事实上,他不正在拼命地学汉文、读史书吗?他不是越来越倾慕这古老灿烂的文化吗?不过,他不能这样认输。他立刻找到了挽回面子的途径,以征服者的骄傲,批评那个亡国的末代皇帝:“玛法,你那么推奖汉人,看看那可怜的崇祯吧,不就因为忌刻、贪婪、暴戾,失了天下,自缢煤山吗?”

汤若望不以为然。他在明朝的钦天监任过职,很知道明朝是被李自成摧垮的,满洲不过从李自成手中夺来了现成天下。有首民谣流传[1]极广:“朱家麦面李家磨,做得一个大馍馍,送给隔壁赵大哥。”如今这赵大哥家的小主子,却摆出这么一副虚骄态度,不是很可笑吗?于是,他答道:“崇祯皇帝的知识、道德和对百姓的爱护,都是很优异的,只是因为过分自信、固执……”“玛法,你说他爱护百姓?”福临急躁地打断汤若望,“万历末年合九边饷银,每岁不过二百八十万;到了他崇祯,加派辽饷九百万、剿饷三百三十万、练饷七百三十万,自古以来,哪有正赋之外,每年又搜刮二千万两银子的?民何以堪!所以我朝立都,第一件大事就是罢三饷以解民困,全国赋税按万历初年数额征收。玛法你说,谁爱护百姓?”

汤若望笑了:“这是本朝第一大仁政。老臣认输!”

福临的好胜心得到满足,自然恢复了情绪的活跃。工作室里到处是工作台、工具、仪器和计算桌,这引起了福临的极大兴趣。他在屋里到处走动,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玛法,这高高的跪凳,是你做祷告用的吗?日课祈祷要费许多时间吧?……这台起重机械的模型,是不是盖教堂时用的那种?……这些器皿是合药用的吧?你进给太后治病的药也是在这儿做的?照书本上做吗?哪本书里写着?这本?还是这本?唉,都是你们欧洲文字……”

起初汤若望还一一回答,后来只是微笑着应付。这个世界上最大国家的权威无限的君王,和一切十六岁的少年心性没有两样,好奇,好动,几乎所有的角落他都一一搜寻到了。

在天文仪器面前,福临变得严肃了。汤若望熟练地介绍:这是黄道经纬仪,那是赤道经纬仪,这边两座是地平经仪和地平纬仪,那边两座是纪限仪和天体仪。他还简要地说明了仪器的使用方法。

福临指指桌面,那儿一摞摞纸上写满算草算式,鹅毛管笔扔在旁边,凹形的金属墨水容器中墨汁已经用干。他问:“这些,就是你的天算?你正在演算什么?”“今年五月,有一次太白金星昼现。此外,九月里将有一次月食。”

福临聪慧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强烈的光芒,他凝视着汤若望的蓝眼睛,说:“玛法,如果天上星宿的轨道可以预先测算,那就是说,它们的轨道必定如此,不可变更。那么,由星宿预示的灾祸也就不可变更了。上帝有什么办法克服这不可变更的灾祸呢?而且这同样的星象,难道对我和对朱由榔、对郑成功都是一样的示警吗?”

博学的汤若望一下子被问住了。但他不慌不忙地来了个缓冲:“皇上,我们到教堂里去,可以讲得更明白。”

汤若望虔诚地信仰上帝。作为一个传教士,如果能使一位中国皇帝成为信徒,把天主教引到东方,拯救世界上最大国家的亿万灵魂,那将是他对天主的最大贡献,也是他一生事业的最大成功。但他看到,福临的天性中固然有仁厚宽宏的一面,不过性情热烈急躁,一件小事就足以激起他的暴怒,毁掉劝谏者的一切希望。所以他汲取先行者利玛窦的经验,努力以天然宗教和一般道德为基础,结合中国的儒学和佛教,将基督教义融会其中,把少年人的目光引向灵魂的解救,引向天主,最后,水到渠成,皇帝将不知不觉地被引导入教。

福临对汤若望,除了少年人的好奇和真心的尊重之外,还另有一番心事。目前全国各处抗清兵马中,对他心理上威胁最大的,是奉明朝正朔的永历帝朱由榔,而朱由榔本人和他的皇太后、皇后及太子,还有随侍太监和相当部分的大臣,都是基督教徒。汤若望在教会中地位很高,影响很大,礼敬汤若望,是招降朱由榔的一个重要姿态。如果汤若望能通过教会直接劝谕朱由榔就好了。但他贵为天子,怎好开口求人?万一人家以不介入政事为辞拒绝了,他怎么下台?

大教堂又广又深,堂顶如同高高的穹庐,上面用绚丽的色彩绘满了天堂和天神天使。从天窗投进一束束巨大的、长长的光柱,光柱交汇着,形成庄严、宏伟而又神秘的气氛,它照亮了墙壁上精美的浮雕,也照亮了五座高大而美丽的祭坛。地面铺着地毯,走上去毫无声息。汤若望陪同福临来到正中大祭坛下。祭坛修饰得金碧辉煌,无数烛光和鲜花供奉着救世主大圣像。耶稣身披长袍,头顶圆光,一手托地球,一手伸出降福。小天使和信徒们环绕着他,虔诚地向他祈福祝祷。“赞美天主吧!”汤若望的声音热情而虔诚,“不论自然律则多么铁定不变,全能全知的上帝,总能根据他的意志安排自然律则的效果,以便向人类,尤其是向君王们默示训诫。因此,君主帝王们应该奉祀上帝,崇敬上帝。尤其是你,皇上。”

在小小的工作室里引起福临疑惑的道理,在这崇高的圣堂里被赋予神圣的意义,变得令人信服了。但那最后几个字使他忍不住问:“为什么尤其是我呢?”“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帝王,又自命为天子。你统治着世界最大的民族,天主因此也特别眷顾你。”“只要我改正我的过错,就能转移天灾天祸了吗?”“是的。欧洲有一句谚语:哲人统治天上的星宿。”“教导我吧,玛法,我怎样避免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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