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11 22:17:38

点击下载

作者:贾平凹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饺子馆

饺子馆试读:

2000年后新作

饺子馆

在西安,常常被编成段子受戏谑的是上海人和河南人。说上海人如何地小气,买烧鸡只肯买鸡爪子,买一只鸡爪子从西安上火车,一路都在嘴里啃呀,啃呀,到上海了还没有啃净。编河南人的段子就更多了,著名的是董存瑞炸碉堡:董存瑞去炸桥上的碉堡时是和他的战友一块去的,战友是河南人。河南人让董存瑞手撑着炸药包,说,我去寻个棍儿来支。河南人一去却再不回来,总攻的号角吹了,董存瑞只好拉响了导火索。董存瑞是一边拉导火索一边喊“河南人——你日弄了我……”就牺牲了。西安人戏谑上海人,上海人不多理会,因为上海离西安远。河南人就不行了,骂西安人“日巴耍”。“日巴耍”是西安的土话,意思即没正经没品位。陕西和河南是邻省,西安城里五分之一又都是河南籍人,西安人和河南人就有故事啦。

这个故事是在西安的一家饺子馆里开始的。

时间是中午,咚,门被脚蹬开了,胡子文领着三个中学时的女同学进来吃饺子,胡子文说:“日巴耍,这么小个饭馆!”同学说:“不小啦,再大的饭馆还不都是只吃一肚子。”胡子文说:“那就委屈各位了!”同学说:“是荣幸,文联组联部的主任平日都是吃请哪有过请吃的?”胡子文笑着说:“这倒是。”勾着一个指头把服务员招来,问都有什么馅儿的饺子,服务员很热情,忙说了两个“中,中”。胡子文说:“怎么说河南话?”服务员说:“老板是河南人,要求我们必须说河南话。”胡子文说:“这才是怪事,日巴耍,我就要你说西安话!”服务员说:“对不起,这是我们饭馆的特色。”胡子文有些躁了:“把你老板叫来!”服务员转身走去,同学劝胡子文:“说河南话就说河南话吧,只要饺子好吃,生什么气呢?”胡子文就笑了笑,把眼镜卸下来放在桌上,一边松着领带一边逐个询问同学的近况。三个女同学大概说了一下,因为都混得不好,有些不好意思。胡子文说:“好日子会有的,以后就顺了。”一仰头,瞧见从收银台处有一个黑矮胖子迈着步子走了过来,就把眼镜又戴上,说:“工厂效益差,可以辞职自个干么,比如卖服装……”一个同学说:“老板真的来了!”胡子文已经估摸过来的是老板,哼了一下:“农民!”接着说,“人家农民进城都赚钱了,城里人倒混得没头没脑了?”那个同学一直在看着过来的老板,低声说:“这么个黑胖子,怕是黑道上的人哩。”胡子文当然不能和一个黑道上的人论理了,老板站在了桌边,张口才要招呼,胡子文偏不理会,继续给同学说道理,甚至说到了古人:“熬过一段前景就光明了,古人也说了,‘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黑胖子和蔼地说:“斜字在这里恐怕不念邪音,该是念峡音吧。”胡子文猛然觉悟斜字是要念作峡音的,耳梢红了一下,却随之眼睛也斜了,说:“你是这里的老板?”胖子说:“小门面,不成体统。”胡子文轻笑了:“我难道不知道念峡音吗,我是故意试试你的!西安自古居不易,我要看看一个河南人在西安怎么就办红火了一个饭馆?!还行,老板!”老板更加和蔼了,胖脸上开始出现酒窝,酒窝不是在腮上而是在两眼角下,显得憨厚又滑稽,说:“我是从河南乡下来的。”胡子文说:“这看得出来。”老板说:“我小学没毕业,到西安怕人瞧不起,多认了些生僻字罢了。”胡子文说:“平日看些什么书?”老板说:“就是字典。”三个同学嘎地笑了,胡子文却说:“这倒是捷径。书用不着看得多,这如口袋上插钢笔,不插是文盲,插一支是小学生,插两支是中学生,插三支四支了就成修理钢笔的。”老板说:“说得好,先生是文化人?”胡子文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老板立即惊乍:“是文联主任呀,我没文化就最尊重文化人!服务员有眼无珠,她把界石当兔哩……”胡子文对同学说:“听懂了吧,这是乡下的歇后语。”老板说:“不好意思,说几句就露了底了……主任,我能不能和你照个相?”胡子文说:“行么。”服务员立马跑到后室拿来了相机,就给胡子文和老板合影,说:“主任你笑一笑。”胡子文没有笑。拍了一张,老板说他可能眨眼了,要求再拍一次,又是咔嚓一道闪光,胡子文的眼睛被光耀得发花,一边揉着一边说:“那就和三位副处也合个影吧!”胡子文指的是三个女同学,三个女同学面面相觑,老板说:“副处?这么年轻的小姐都是副处级了?!”三个女同学笑作一团,说:“还是小姐?小姐都在家里,这里的是小姐的娘喽!”老板说:“城里人面嫩。”一阵拍摄后,老板让服务员上菜上酒,说能结识三位文化人真是三生有幸,这顿饭就算是他请了。胡子文偏把钱包掏出来,说:“那不行。”老板说:“这你就不给我面子了,难道以后不让我再求教你啦?”胡子文说着就把钱包装进口袋,说:“那就简单上几个菜。”

胡子文就这样认识了饺子馆的老板。老板叫贾德旺。胡子文觉得这个河南人有辅导性,往后的日子就常到饺子馆去。胡子文每次去,都显得很匆忙,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弯着抱一堆书和杂志,不是说吃罢饭要去审查一个歌手赴京参赛的节目,这个歌手是他在歌厅发现后推荐给音乐家协会的,就是说下午有一个业余作者要拜会他。他说:“这孩子潜质不错,你瞧瞧,新发表在这份杂志上的小说蛮有味道啊!”贾德旺就说他不懂小说,狗看星星一片明。胡子文说:“你还是读字典?”贾德旺说:“字典够我读一辈子了。”胡子文说:“那你就好好给咱赚钱,如果人人都只读书,社会也害怕了。”贾德旺就殷勤地把饺子端上来,又掏出两包香烟放在桌上,问照片放大了挂在墙上好看不好看。胡子文瞧着墙上已挂着的他和老板的合影,心里受活,嘴上却说:“这让我给你做了广告么!”贾德旺说:“秃子要沾月亮光呀!”胡子文吞进一颗饺子,舌头搅着,说:“沾就沾吧,不帮朋友又帮谁去?”贾德旺就忙添酒,胡子文说:“酒不敢再喝了。”又吞进一颗饺子,他觉得饺子很香。

胡子文再一次领了三朋四友去饺子馆,贾德旺没有在,他问服务员:“老板呢?”服务员在旗袍开叉处抓痒,赶忙侧身靠了墙,说:“去银行了。”一句话未落,贾德旺推门进来,一把将胡子文抱住,说:“你不想饺子,我倒想你了!”胡子文一一介绍了朋友,贾德旺说:“那几个副处没来?”胡子文说:“哪儿的副处?”贾德旺说:“一起照过相。”胡子文嘎嘎大笑:“日巴耍,我给你说个段子吧。”贾德旺说:“你们西安人爱作践我们河南人,是不是又说董存瑞的故事呀?”胡子文说:“那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干部在歌舞厅问小姐是不是处女,小姐说这该怎么说呢,要说是处女,我怀过孕,要说不是处女,我还没结婚,就算是副处吧。”贾德旺恍然大悟,拿拳头捶着胡子文的肩大笑,一笑,一排牙掉下来。贾德旺是假牙,他把假牙又塞进嘴里,说:“今日来的都货真价实?”胡子文严肃了:“虽不是干部,可尽是些文豪哩!”贾德旺便指使厨房先弄一桌菜,专挑了那个穿旗袍的服务员往上端。服务员漂亮,几个人话就多了,不说人漂亮而说旗袍漂亮:“小姐,能不能让我抱抱你的衣服?”服务员害羞,端一盘菜放下了,慌慌就退下去。胡子文说:“小姐,你得报名哩!”服务员再端一盘菜来,说:“王桂花!”又端上一盘菜放上了,说:“王桂花!”胡子文说:“让你报菜名不是报你的名!”大家就笑这是个河南农民开的店,就议论起文化界的人人事事,有人说到从北京来了个著名诗人,市上接待的规格很高,从机场接回来用警车开道哩。胡子文说:“你知道他的代表作吗?”那人说:“不知道。”胡子文说:“我也不知道,恐怕谁也不知道,他是人人都知道的著名诗人而人人都不知道写过什么诗的著名诗人!”那人说:“日巴耍!不服一人或见人就服都是妄者。你是妄者。”胡子文说:“对不起,那不是妄者,是者。”那人说:“我把它念妄者。”胡子文说:“文化人老念错别字就丢脸了!”那人说:“好,好,你能行,我给你写个字你认认。”指头蘸了酒在桌面上写,写的还是一个行字,但行字的左右两部分得很开,成了两个字。胡子文认不得。在座的人都认不得。胡子文说:“你说是什么字?”那人说:“我问你呢?”贾德旺端了酒杯过来要给大家叙一杯,看见桌面上的字,说:“这念耻和厨音。”大家都抬起头,对贾德旺刮目相看了。胡子文趁机说:“贾老板可是满腹经纶哩!”写字的那人喉咙干咳了一下,较了真儿,伸手又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孑”。说:“这怎么念?”胡子文瞅了瞅,说:“那一笔是平的还是斜的?”那人说:“斜的。”胡子文说:“我认得它,它认不得我。”贾德旺说:“地耶杰的杰,念杰音。”那人说:“错了,念决音!”贾德旺说:“念杰不念决。”双方各持己见,争执起来。胡子文说以字典为准,饭馆里有字典没?饭馆里当然有字典,服务员立即跑到贾德旺的办公室拿来了字典,字典已经污损不堪,翻了半天,查出来了,孑字是读杰音。桌面上的气氛有些尴尬,贾德旺一抹袖子,将那个字擦了,给大家斟酒,说:“关公门前耍大刀,我玩胆大哩,正好碰上我认得这个字,瞎猫碰上死老鼠了!”大家也就说:“你这个河南人不像河南人。”胡子文说:“吃羊肉图膻哩,没膻味了就不叫羊肉。”贾德旺说:“我是河南人。”大家说:“河南人把耍猴能称做文化娱乐活动,你肚里墨水不少倒还开了饭馆!”失败了的那人一时落寞,出气不顺,撅了嘴拿筷子也不夹菜,梆梆在桌沿敲节奏,旁边的一位便给他台阶下,随节奏哼了一句流行的歌:“我们的大中华,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不对,”失败了的那人说,“是五十七个民族!”“还有哪个民族?”“担族。”

大家就拿眼睛看贾德旺。因为说担族,大家都明白是指河南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河南遭水灾,大量的灾民挑着担儿逃来西安,西安人便称河南人为河南担。而现在在河南人开的饭馆里吃饭,又当着饭馆的老板说担族,大家都觉得贾德旺要生气了。但是,贾德旺没有生气,脸定得平平的,说:“你还少说了一个民族。”“哪一个?”“耍族。”“耍族?”“耍族。”

贾德旺笑笑的,一笑又出现了眼角下的酒窝,憨厚又滑稽。贾德旺笑过之后转身走了,大家猛地晓得了耍族指的是日巴耍族,是贾德旺在戏谑了他们这些西安人。西安人的好处是爱戏谑别人而受别人戏谑了也不上怪,贾德旺戏谑得有趣,就也都笑了,倒惹得失败了的那人骂道:真当的是日巴耍!

胡子文和他的朋友受了戏谑后,一连十天,再没去饺子馆,第十一天,他却在一家茶社里拨通了贾德旺的电话。“喂,儒商!”“你这是在骂我哩么。”“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可咱是卖饺子的呀!”“你是想挣些零花钱了就回河南乡下去,还是要在西安当餐饮界龙头?”“我要给鸡戴暗眼呀?!”“日巴耍!”

胡子文咔嗒把电话挂断了。

电话突然挂断,还拿着听筒的贾德旺喂喂了几声,立在那里发了愣。发过愣了,拿过字典在翻,蓦地觉得不对,拔脚就赶往了茶庄。

胡子文正要结茶水钱,让服务生打个折,服务生请出示打折卡,胡子文没有打折卡。没有打折卡是不能享受打折的,胡子文说:“你们老板呢,让你们老板来!”一扭头,瞧见玻璃窗外贾德旺往里瞅,一张脸压扁了个大柿饼状,挥手让服务生走了,继续吃茶。贾德旺就进来了,说:“处长生气了?”“你要不来,我永远也不会见你了。”胡子文说,“弹琴不能给牛弹,朽木上雕花雕不成还坏我手艺哩!”“上次冒犯了你和你的朋友,还望包涵。”“冒犯得我要让你发大财呀!”

贾德旺就坐下来,憨厚而滑稽地笑,并且用手指将胡子文面前桌上的茶水痕拭擦了一下。两人就叽叽咕咕说起来。胡子文说话要做手势,说着说着身子就坦靠在沙发上,贾德旺先是低着头,再是抬起头,渐渐距胡子文越坐越近,末了就侧了身子,只将半个屁股坐在沙发沿上了。“就这么吧,”胡子文说,“下午我还要开个会的。”“到底是文化人,点石成金!”

贾德旺满怀喜悦,主动将茶水钱掏了,两人出门,又抢先把门拉开,拦了出租车,付了车费,还叮咛司机开慢点,一定要安全送到。

从此,贾德旺每天在饭馆门口竖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一个极生僻的汉字,注明凡是来饭馆的顾客若能认得此字,即用饭菜酒水全部免费。头三天,广告牌上的生僻字竟无一人认得,但消息却传开来,说南大街那个开饺子馆的河南人是个儒商,办的饺子馆富有文化味。越是认不得的生僻字越是有更多的人前来要认,饺子馆的生意陡然火暴,往往顾客没有座位,就在饭馆门口排长队等候叫号。到了深夜,贾德旺把饭馆的前后门关了,让三个员工在那里点钱,自己则在旁边翻字典,寻着一个生僻字,写下来,问点钱的员工:“认不认得这个字?”员工不认得。又写一个,员工还是不认得。贾德旺说:“你能认得个啥?”员工说:“我只认得钱。”贾德旺发了一声恨,却笑了,说:“这也是,认得钱就好!”寻生僻字寻到十多个了,一时再寻不出,一个员工说:“老板,我写个字也认认。”贾德旺说:“用河南话说!”这个员工是从陕西乾县招来的,学说河南话说得不好,就不说话了,拿指头在地上写了个字。贾德旺当然认得这个字念照音,也知道这是埋在乾县的那个武则天在生前就自造出来的字,但贾德旺的脑子一下子活了:“何不也自造些字呢?”于是,第二天,饺子馆门口贴了一副对联,上联七个字谁也不认得,下联七个字谁也不认得。门口时不时有了争论,贾德旺听着十分得意,专等着一伙人进来让他定夺正误,贾德旺偏笑而不语。这一日饭馆才打了烊,有服务员慌张张过来说:“对联的一半被撕了!”贾德旺说:“是谁认得了那些字?”跑出来,一只游狗就在旁边,嘴角还叼着一团纸,就乐了:“这是只文化狗嘛!”着人把狗撵到饭馆,拴在厨房后每天喂骨头养着。

一年后,这只狗养得肥头大耳,贾德旺的饭馆也扩大了门面,左右两边的店铺全都吞并,又把上边的二楼买下,饺子的品种也越来越多,发展成了饺子宴。西安的电视台请他去做节目,贾德旺当然说的是河南话,好多人都觉得这河南话蛮好听的。任何企业有了钱,肯定就有人来要拉赞助了,比如报社需要办个征文比赛,电视台需要插播放一部新片,还有音乐会、艾滋病预防宣传、书画联展,贾德旺都掏了钱,胡子文也就来了。“生意好得很啊!”胡子文用河南话说。“你也说河南话了?”“现在不是春节冷清而圣诞节热闹吗,前几年广东发达了,到处是广东话,再过几年西安恐怕要规定河南话是第二语言了。”“都是托文化的福!”“是要打文化品牌!”胡子文说,“听说你又给一个观赏石协会赞助了?”“要是五年前向我借二百元钱,那我拿不出来,现在也是回报社会么。”“小勺子也会把一头牛炒完的!如今兴建设企业文化,你为什么不在饺子文化上想些招呢?你知道不知道‘马太效应’?”“不知道。”“不知道算了。”“我是狗咬汽车不用脑子!”“不要说这农民的话!”“可我就是农民啊!”“你不是农民!”胡子文说,“你记住,你现在是饺子王,是西安著名的儒商!”“那你说怎么办?”“我想了,开一个饺子文化研讨会,把国内的一些专家学者教授请来,研讨会的规格越高,饺子馆的声名越大,将来可以去北京上海广州开饺子宴连锁店么!”“嘿嘿嘿。”“嘿嘿啥的?”“我这是狗吃麦苗装羊(洋)呀!”“又说农民话了?!”“我能把专家学者教授请来?”“这有我哩,以文联外联部名义来请。”“那你给咱整!”“这还像个大老板的气派,办大事就得有八个字:整大,煽起,咚匀……”胡子文不说了。“那最后可不能管呀!”“你也知道八字方针?”胡子文笑了,“我怎么能管呢,我策划过的事没有不成功的。”“那你做个计划表,看得多少钱。”

胡子文在夜里起草了一个详细计划表,各项开支用费一合计,得二十五万元,笔一挥,写成了三十万。翌日,贾德旺认认真真审核了计划表,他决定只拿出二十万元。贾德旺用一只破面口袋装了二十万元提到胡子文家里时,胡子文没在家,在朋友家里搓麻将,老婆电话里说:“贾老板给咱行贿来了,你快回来。”胡子文说:“你尽想得好,那是会议经费哩。”老婆说:“还送来一只狗,狗肥得很肥得很。”胡子文赶回来问:“这是多少钱?”贾德旺说:“二十万元,你点点,给我打个收条,将来会毕了你拿票证来换条子,花销不敢突破这个数。”胡子文有些不高兴。贾德旺说:“我打问了,会议机票和宾馆客房都打折哩。”胡子文还是阴沉着脸。贾德旺便拍着胡子文的肩称兄道弟了,拿出一份聘书,说:“我请处长老兄当顾问,顾问当然要有顾问费,一个月一千元!你不是说嫂子喜欢狗吗,我把我的狗送来了,狗一分不取,拴狗的那条绳子是用皮子拧的,也一块送啦!”胡子文说:“我的大老板呀,你到处赞助,我以为你是出手大方的人,原来你和上海人一样,精明又小气,你要明白我这是在包装你,搭了台子让你唱戏哩,日巴耍!”贾德旺说:“这我怎么不明白呢?你瞧瞧这钱,都是零票子积起来的,每张票子都油腻腻的,也不容易啊!这些钱办会可能手头不滋润,以后事情真的弄大了,有我的就有你的。你知道我贾德旺毛病不少,但能从河南乡下到西安站住脚,得益于就是爱朋友嘛!”胡子文说:“不说啦,那就这样办吧。”贾德旺说:“那你给我笑笑,你不笑,我心里不踏实。”自己先笑起来。胡子文见贾德旺黑胖脸上又出现了眼角下的酒窝,也就笑了。

胡子文真心以文联外联部的名义邀请了十多位国内著名的专家学者教授,很快地在西安召开了“饺子文化研讨会”。贾德旺很谦虚,对各位专家学者教授毕恭毕敬,他愈是这样,专家学者教授愈尊重他,开幕的那天让他坐在主席位上。贾德旺坐在主席位上只让人拍了一张相就离开了,此后就回到饺子馆再不露面。专家学者教授对贾德旺印象极好,也满意这次会议商业味道淡,便围绕着饺子文化畅所欲言了。专家学者教授却有一个秉性,什么都要往性意识上寻究竟,认为性是世界万物的根本,自然就论起饺子的形状便是从女性生殖器逐渐演变而来的,甚至大而化之,论证了大米就是阳具形状,小麦是阴器形状,还有油条和油饼的关系,春卷和馒头的关系……会议结束了,专家学者教授揣了红包坐上飞机都走了,胡子文带着一份整理出的会议纪要和一堆票据来向贾德旺汇报。“会开得非常成功!”胡子文说,“纪要在报纸上一发,你得加紧练练字呀!”“练字?”“整天有人来请你签名,你那一堆麦秸字可不行喽!”“你说说,纪要是怎么写的?”

胡子文就把眼镜卸下来,开始讲研讨成果,饺子文化如何是性的文化,饺子的形状又怎样从女性生殖器的模样一步步演变了过来,等等。胡子文的喉咙就发干了,喊:“服务员,倒茶来!”一抬头,瞧见贾德旺的一双脚枕在了桌面上,手搓着趾头缝。“你有脚气?”“往下说!”“就这些。”“就这些?”“研究成果可不是和面包饺子,一包一大堆!《道德经》上有这样一句话: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钱花完啦?”“嗯。”“哼。”贾德旺说,“花了二十万,就是证明我不是卖饺子而是在卖×?!”

胡子文一时噎得说不出一句话。

但胡子文的好处是干什么事情从不气馁,他骂贾德旺是农民,仍还是把纪要拿去报纸上发表了。纪要的观点使西安街谈巷议,认识贾德旺的都喊贾德旺是贾饺子。一日,饺子馆门前来了一个人,样子怪怪的,探头往里张望,服务员问:“先生吃饭吗?”那人说:“不吃饭,和你们老板做个生意。”服务员说:“做什么生意?”那人从怀里取出一个石头,石头的形状是活脱脱的阳具。服务员就踢了一脚,说:“滚!”那人不滚,却说:“你懂不懂奇石,这块石头比你小命值钱哩!别人介绍你老板肯定会买这个宝贝的。”服务员这回是扇上去一个耳光,两厢就厮打开来。门口一闹腾,涌集了一大堆人,惊动了在饭馆里吃饭的一个老者,老者虎着脸问怎么回事,旁边有人说:“卖的来配对了。”老者说:“怎么是配对儿?”旁边人就说了研讨会纪要上对饺子形状的论述,大家都嘻嘻地笑。老者身边的人说:“笑什么,这是政协的领导!”政协领导很严肃了,说:“都散去,散去。这饺子馆办得不错么,能在饭馆把文化搞起来,能把国内那么多的文化名人请来研讨饺子文化,这老板为西安争得了荣誉嘛!”大伙见政协领导这么说,便一哄而散了。贾德旺在外办事回到饭馆,听服务员叙述了政协领导的话,大受感动,当天下午就去政协机关拜会那个领导。领导说:“你是不是政协的委员?”贾德旺说:“不是。”领导说:“我要推荐你当个委员!”贾德旺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末了倒退着走出领导办公室,一路上拨打手机,将消息告诉了十多个熟人。但是,在审查委员资格时出了问题,因为贾德旺是从河南乡下来的,没有西安户口,几经商议,最后作为特邀委员。特邀委员也是委员,又是餐饮界唯一的委员,贾德旺在饺子馆大摆宴席庆贺,胡子文却没有接到通知。

胡子文的老婆问胡子文:“那个河南担老板把什么人都请了,怎么你没去?”胡子文说:“等着吧,他会上门来请的。”

果然贾德旺西装革履地来了,胡子文没有起身,只坐在办公椅上打手机。手机并没开通,却大声说:“喂,喂,什么?市长请去他家吃家乡豆腐?那怎么不先说一声呢,今日报社约我写文章走不开身啊!”放下手机,说:“真是的,中间人得事先打招呼才是,他市长有空了,我却没空呀!”“市长请赴家宴你还不去呀?”贾德旺有些吃惊。“古人说:游大人之门,谄固可耻,傲亦非分,总不如萧然自远。”胡子文说,“你找我有事?”“你是顾问啊。”“顾问是顾不得去问的。”“问不问也得有顾问费的。今日政协组织委员视察,路过这里,我给你送钱来了。”“你还在卖饺子?”“又骂我了?!”“这倒不是。”胡子文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回答得好了我收你的钱,回答得不好,我一个子儿不取你的。”“你让我认字最好!”“一个人救过一个溺水者,而他在遭受歹徒刀刺时又被另一个人救了,我现在问你,如果让他救过的人和那个救他的人其中必须死去一人,你说这个人希望谁去死?”“你说谁去死?”“希望救他的人去死。死了,他就再不觉得歉疚了!”

贾德旺哈哈大笑,眼角下的酒窝又出现了,过来抱住胡子文,将一千元塞在胡子文口袋,说:“我知道,你是盼我生意越做越大,当了政协委员以后再当政协主席,你就更有成就感了!”

胡子文的手也伸过去抱了一下贾德旺,将擤过鼻涕的指头在贾德旺的背上蹭了蹭,骂了一句:“你这个河南担!”

贾德旺主动上门修好了关系,胡子文也按月去饺子馆领取顾问费,胡子文的老婆也招呼三朋四友的去那里吃饭,每次去,都牵着那只狗,人在桌面上吃酒吃肉吃饺子,狗就在桌子下啃骨头。吃毕了,故意让服务员叫老板过来,说:“我买单吧。”贾德旺说:“怎么会让你买单?”出了饭馆,朋友说:“胡夫人的面子大,吃饭都不掏钱。”胡子文老婆说:“这饭馆是我老公一手扶持起来的呀!”回到家,就对胡子文说:“贾老板让我捎个话,说他想在饭馆墙上装饰些字画,要你联系些书画家。”胡子文说:“我忙得很,哪儿有时间?”老婆说:“你总是忙,整天不沾家!”胡子文说:“你权当嫁了个大领导,你见过哪个大领导天天在家里?”老婆说:“可你不是大领导!”胡子文说:“ 那就权当是生意人吧,贾德旺不但不沾家,老婆娃娃还都在河南乡下哩!”老婆说:“贾德旺日进斗金,你呢?”胡子文说:“这河南担还有什么,不就是有几个钱吗?”老婆说:“人家是政协委员!”胡子文不言语了,独自坐到阳台上去喘粗气。

又是一日,贾德旺给胡子文打电话,说外地一个什么文化采风团要去饺子馆参观,而他在政协开会,让胡子文去饭馆陪陪客人。胡子文出门走的时候,老婆叮咛把狗带上,胡子文不带,老婆说:“那你回来给狗捎块骨头。”胡子文说:“贾德旺啬得很,他饭馆里的骨头上就没肉!”老婆说:“狗啃骨头就嚼个味儿。”胡子文在路上想,我这是日巴耍么,他贾德旺要我陪客我就来啦?这个河南担,我把他煽圆了他竟人模狗样地比我还牛了?!在饭馆里接待着采风团,替贾德旺没来打圆场,说老板怎么忙怎么忙,从来没有睡过六小时的囫囵觉,团长指着墙上的照片,说:“名人是苦人么,可他倒还这般胖的!”胡子文说:“他身体好,早晚要喝一种汤的。”团长说:“什么补汤?”胡子文说:“钱汤。”团长就惊奇了,说:“钱汤?”胡子文就说了,说他以前听别人说这话没有信,有一次和贾德旺开会睡在一个房间,天一亮贾德旺就起来,用剪刀剪什么,他就不吱声拿眼看着,贾德旺剪的是百元的人民币,剪成碎末儿冲了开水喝。团长便笑了,说:“早听说西安人会编段子,胡主任你真幽默!”掏了名片,要胡子文转交给贾德旺,希望饺子馆能在他们城市开分店,他一定会鼎力相助。采风团一走,胡子文就把名片撕了。

胡子文编贾德旺早晚喝钱汤的段子自然有服务员传给了贾德旺,传话人很愤怒地谩骂胡子文不维护老板形象,完全是嫉妒心作祟。贾德旺倒呵呵大笑,说:“你觉得有人信这事不?”服务员说:“没人能信的。”贾德旺说:“就是有人肯信,说我钱多也是吉利话。”服务员说:“老板不仅是富人,当政协委员了也是贵人。”贾德旺说:“你说得好,凭这句话应该当大堂经理,可现在的大堂经理干得不错,有机会我会考虑你的。”

贾德旺虽然知道服务员打小报告是别有用心,但他记得了富贵二字,就把政协的事看得很重,积极参加着一切活动,并且每次政协开会就把一批委员请到饺子馆吃饭,贾德旺的威信很高,已经有人要帮他迁入户口,准备推选他做政协一个委员会的副主任了。贾德旺踌躇满怀,不久却又听到胡子文编派了他的一个段子。段子说贾德旺经常到城区和郊县去视察,到区上,接待他的人知道他是河南人,而河南人自小吃红薯,胃是有感情的,他一定还是爱吃红薯,就蒸了红薯请他吃。吃了一顿红薯,贾德旺没说话,去县上视察,县上人也得知他是河南人,而区上接待吃红薯,他一定是爱吃红薯的,又蒸了红薯给他吃。贾德旺还是没说话,就盼着到镇上视察时能吃一顿好的。可到了镇上,镇上的干部请示县上,县上说贾委员是河南人就是爱吃红薯,镇上依然蒸了红薯。这回贾德旺胃疼了,实在憋不住了,说:“同志,我就是在河南农村吃红薯吃怕了才到西安来的!”贾德旺听了段子生气了,一天胡子文领着一伙人来吃饺子,贾德旺当着众人直接地说:“胡主任,你散布我的坏话了?”胡子文说:“没有,古人说群居防口独坐守心……”贾德旺说:“几个人都传过来你编的段子!”胡子文说:“什么段子?”贾德旺说:“吃红薯的事,你编了没编?”胡子文睁着眼睛,扑忽扑忽看着贾德旺,说:“是吗,日巴耍,这都是那几个河南担给你胡传哩!”大家嘎嘎大笑,气得贾德旺也笑了。

半个月后,政协组织委员们全面视察市文化建设工作,贾德旺要求把他分在第三小组,因为第三小组视察的重点正好是文联大厦娱乐场所。五年前,文联机关在一座旧四合院里办公,年年打报告希望市政府拨资建一个文学艺术家活动的大厦,政府多方筹资总算把大厦盖了起来,但大厦盖起来,文联便将它全部向社会出租,办成了美容美发厅,游戏厅,桑拿室,洗脚房,文联月月收租金,日子是富裕了,卖淫嫖娼却泛滥起来。得知政协委员要来视察,文联当然清楚被视察的原因,就一方面准备汇报材料,一方面派胡子文到各出租单位布置接待事项。当贾德旺他们听取完汇报又去各娱乐场所实地查看,胡子文已组织了所有娱乐场所的人员列队欢迎,胡子文说:“等委员一来,我喊一句口号,大家就跟着喊口号,要整齐,有节奏,知道了吗?”大家说:“这个谁不知道?!”胡子文说:“好!”指着一个女的说:“来视察的都是些老保守,不要把眉毛画得那么翘。”女的说:“不画眉毛我就觉得没长眉毛似的。”胡子文正要批评她,扭头看见巷口有人拿着照相机跑,就拍了一下掌,大声说:“来了来了!”众人立即有节奏地喊:“来——了!来——了!”但巷口的一伙人却没有过来,往另一个巷子去了。胡子文说:“走了走了。”众人又是有节奏地喊:“走——了!走——了!”气得胡子文说:“看我的手势,没有手势不要乱喊!”约莫半个小时,贾德旺他们是真的来了,胡子文喊了一声:“热烈欢迎!”手从下往上一扬,众人一哇声高呼:“欢迎——欢迎!”胡子文又喊了一声:“反对嫖娼!”众人一哇声又高呼:“嫖娼——嫖娼!”委员们脸色不好看,也不作任何回应,径直就进了各个场所。胡子文也跟了进来,对着贾德旺喊:“贾老板!”贾德旺却全然不作理会。胡子文又喊了一声:“贾老板!”陪同的文联主席训道:“贾委员来视察的,你乱咋呼什么?”胡子文讨了个没趣,脸脖都红了。

视察完毕,委员们并没有在文联吃招待饭,贾德旺带人去饺子馆吃饺子。委员里有一位是区政协主席,知道贾德旺和胡子文的关系,说:“你和胡子文崩了?”贾德旺说:“没有呀。”区政协主席说:“我看你今日带理不理他的。”贾德旺说:“我故意凉他哩。”区政协主席说:“他可是能行的文化人呀!”贾德旺说:“是能行的文化人。可文化人毛病也多哩。他能帮你成事,也能给你坏事,远不得近不得,是属核桃的德行,得砸着吃。”区政协主席一高兴,说:“中,中。”贾德旺说:“你也是河南人?”区政协主席说:“老家是河南洛阳的,十二岁来的西安。”贾德旺说:“那你说西安话说得顺溜。”区政协主席说:“我那单位河南籍的人少,一说河南话就遭戏谑,可我在家里说河南话的。你了不得哩,饺子馆里的员工必须说河南话,饺子馆又成了名店,你给咱河南人长了脸了!”贾德旺说:“你老得多指教哩!”区政协主席说:“好,好,什么都好,如果饭馆里还能卖‘水席’那就更好了!”水席是河南最有名的菜类,全部的菜都是汤菜。贾德旺说他早有此意,近日就想回一趟老家招些做水席的厨师。区政协主席就鼓动开设水席越快越好,若要回老家,他可以派个小车去。

贾德旺果真就乘坐了小车回了一趟老家。小车一直从村口开过巷子到了家门口,村人已经知道贾德旺在西安混成个大人物了,都跑来看,说:“德旺,这是你的车?”贾德旺笑着说:“把娃娃管好,可不敢用石子在上面划道道。”村人说:“贾罗锅霉命,一辈子腰直不起,他一死,儿子果然顶天立地了!”听村人提说到贾罗锅,贾德旺就怀念起自己的父亲了,他买了烧纸和高香去父母的坟上奠祭,瞧见两个坟堆平塌下去,荒草蔓生,就拿锨铲土隆了隆,跪下去焚香烧纸,磕了三个响头,说:“爹,娘,我回来看你们了!你儿在西安把事弄成了,还当了官了,是政协委员。”坟头上飞过来一只鸟,喳喳喳地叫,贾德旺挥手把鸟赶飞了,又说:“给你们说这些你们也听不懂,政协委员是个啥,就像刘三胜一样,你儿现在是和刘三胜的!”旁边的小车司机一直笑嘻嘻的,末了说:“刘三胜是谁?”贾德旺说:“解放前大财东家的儿子,在郑州当过省参议,威风得很哩,戴礼帽,拄文明棍,出门有三个背枪的卫兵。”

回到西安后,小车司机把贾德旺上坟的事说开了,司机的原意在夸奖贾德旺是个孝子,但一经传开,却成了贾德旺把自己比做伪参议,被编成了段子,而且用河南话讲,讲得有声有色,听着的人听毕了,就笑着骂:“这个河南担日巴耍!”段子连市委书记都知道了,一次会议,市委书记在饭厅见到贾德旺,当着好多人的面说:“贾德旺,你过来!”

贾德旺过来了,倾着身说:“书记好!”“听说你在你父母坟上说你现在是伪参议了?”“这,这……书记你听谁说的?”“你先说有没有这事?”“我是上过坟……”“你怎么能说这样话呢?!”“书记,这怎么能当真呢,那是哄鬼哩么!”

周围的人哗地就笑了,但书记没有笑,大家也就停止了笑。贾德旺还要解释,市委书记却转身走了。

当再一次开政协会,没有通知贾德旺,贾德旺不再是特邀的委员。贾德旺苦闷了数日,脸就明显地瘦下一圈。终于在一个午后,胳肘下夹着一卷纸来胡子文的家,笃笃笃地敲门。胡子文从门扇的猫眼里看出去,贾德旺站在门外理头发,头发蓬乱,在手心唾了唾沫往头上抹。胡子文说:“谁?”贾德旺说:“我。”胡子文说:“你是谁?”贾德旺说:“是我也听不出来?贾德旺!”胡子文说:“贾德旺是谁?”贾德旺说:“有理都不打上门客的!”胡子文说:“是你呀,你怎么不用河南话说?等一等,我正上厕所,还提着裤子哩!”胡子文返回厕所,在马桶上坐着吸过一支烟,过来开了门,一边系裤带一边说:“你怎么来了,给我送礼啦?”贾德旺说:“我还不至于给你送礼吧?就买了一张字画,让你鉴定鉴定。”打开了,是于右任的一副对联,胡子文说:“梦久不知身是蝶,水清安识我非鱼。”“赝品!”“我五千元买来的怎么是假货,假货能仿得这么真?”“河南人什么假不了?你看没看昨天报纸,一个河南人拐卖儿童,买方买的是个男孩,回家给孩子洗澡,洗着洗着小鸡鸡就掉了,原来是个女孩。”“这字要是假的,我就送你了。”

胡子文没有吭声,看着贾德旺将对联挂在墙上了,说:“挂在我家墙上了就算是我的,河南担,没文化就是没文化,我现在告诉你,这对联是真的。”“你以为我认不得这是真的?我来给你行贿你也不沏一杯好茶给我喝喝?!”“给我行贿肯定是有事了!政协委员抹了?”“那段子是不是你加工改造了?”“这倒与我无关。”“那个司机我操他娘的!”“古人说,人有一事不妥,后来必受此事之累,如器有隙者,必漏也。”“所以我来请主意了。”

两人彼此笑笑,坐下来吸烟喝茶又吃酒,开始起草了一份材料。临分手,胡子文说:“笼襻是离不了笼沿的,要做儒商,就要一直和文化结合哩。”贾德旺说:“所以你始终是顾问呀!”胡子文又说:“河南出恐龙蛋化石,你那儿联系的河南人多,若能弄些恐龙蛋化石,我去见书记的时候,也不至于空着手。”贾德旺说:“这个容易。”当天夜里,贾德旺就用三轮车运来了一块九颗聚在一起的恐龙蛋化石。待贾德旺一走,胡子文就将恐龙蛋化石送到了市职称评委会主任家,主任好收藏,喜欢得不得了,又觉得这礼重,问胡子文自己有没有,胡子文当然没有。主任说:“既然你没有,咱俩一分为二。”胡子文说:“只要把我的高级职称能通过,放在你这儿就等于放在我那儿了。”主任却坚持分开,胡子文便用锯子将九颗恐龙蛋锯开,主任拿六颗,他拿三颗,没想锯下来一颗发现那颗恐龙蛋底是平的,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水泥伪造的。忙敲打另外的八颗,竟都是假的。胡子文怒不可遏,拿了假恐龙蛋去寻贾德旺,贾德旺也傻眼了,说:“这毛海子坑我了!”胡子文说:“毛海子是谁?”贾德旺说:“一个文艺工作者。”胡子文说:“文艺工作者?”贾德旺说:“就是从河南过来的一个耍猴的。”胡子文骂道:“耍猴的算什么文艺工作者,日巴耍,事情办不成,你还让我丢老鼻子人啦!”贾德旺忙自己打自己脸,说他再去找另一个人,那人以前倒贩过恐龙蛋化石,现在虽改行了,手里肯定还有存货。胡子文说:“这人现在干啥?”贾德旺说:“他说他是从事轻工业的。”胡子文说:“是不是弹棉花的?”贾德旺说:“是吧。”胡子文就笑了,要跟着贾德旺一块去。直到后半夜,恐龙蛋是买到了,虽然只有五颗,五颗确实是真的。

第二天,胡子文将恐龙蛋送到了职称评委会主任家,直脚就去拜会市委书记,先是汇报了全市文化工作的现状和今后发展的一些举措,末了便提说起了贾德旺。书记说:“你也认识贾德旺,这人到底怎么样?”胡子文说:“这个河南人文化浅,有时不会说话,可有雄心大志,在西安市的河南人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就呈交了以贾德旺的名义所写的材料。材料上写着贾德旺是如何从河南到了西安发展餐饮事业,如何经过几年奋斗成为西安餐饮界的龙头,而在西安挣了钱了,就要回报西安,为西安的城市建设作一份贡献。具体的方案是:以饺子馆牵头,组织河南籍人商会,筹集资金,为古城墙贴瓷片,在护城河两岸铺地砖,用红漆刷大雁塔,把东西南北城的楼镶金边。“这个贾德旺!”书记说,“他有多少钱?”“他钱多得能砸死人!”“他还是好好卖他的饺子吧。”

胡子文软不塌塌回来把书记的话转告了,贾德旺两个人无言地看着,却笑了一下,笑得都没声。然后两人到贾德旺的住处喝酒,就喝醉了,贾德旺歪着头,手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说:“处,处长,你文化高,你说这,这,这是个啥字?”胡子文瞅了半天,是一个富字,说:“不认得。”贾德旺说:“你日巴耍,这个字都不认得?!”胡子文说:“啥字?”贾德旺说:“富字!”胡子文说:“富子上边有一点,这个字没那一点。”贾德旺说:“这叫富贵不能到顶。”胡子文说:“你还要咋个富呀?”也指头蘸了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章”,说:“立早是章,早写得出了头也念章,你懂不,这叫做写文章能出头,出头为贵,你就是再富也不可能贵,贵的。”贾德旺说:“贵字下边是个贝,贝就是钱,没钱贵,贵不了,有钱总有贵,贵,贵的时候!”胡子文说:“你到底有多少钱?我说你钱多得能砸死人,你还真以为,以为你的钱多,多得不得了?!”

贾德旺就站起来,摇摇晃晃站不稳。胡子文说:“你醉了,瞧你这本事,一瓶酒就喝醉了,我把你这样子照一张照片。”就转身在沙发上找提包。胡子文觉得自己是带了提包的,提包里应该有照相机,但沙发上什么都没有。贾德旺说:“你照么,你照么!”胡子文就突然感觉他真的手里拿了照相机,手举着给贾德旺拍照。贾德旺扶着桌子做庄严状接受拍照,然后就拉胡子文到他的卧室去,胡子文还做着拿照相机的姿势被拉进了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床,床前有香案,供奉着一尊瓷制的财神爷,而靠窗的墙角上是一个木架,木架上放着一个饱满的麻袋。贾德旺指着麻袋,说:“你盯,你往那里盯,你知道麻袋里装的什么?”“什么?”“钱!”“钱?”“是钱,钱,钱!现在硬币不是不用了,可我积攒了这一麻袋,它是我的纪念品。”

胡子文嘴张开来,合拢不上,手还在做着拿照相机的姿势,他要求贾德旺就站在木架下,他要拍一张照片,他说他要把这张照片放得大大的公布于世,他说他要宣传贾德旺是多么有钱,而这些钱是卖水饺子得来的,劳动致富了,应该成为一个贵人!贾德旺嘿嘿嘿地笑,说:“我要给你钱的,大海里舀半盆水就够你喝了!”胡子文说:“把头扬高,胸挺起来!好,好,把手抓住麻袋!你笑呀,河南担,你个日巴耍怎么不笑?!”贾德旺还在说:“给你半盆水你不嫌少吧,半盆水也能喝死你的,咱们的事情弄大了,顾问费要给你涨,涨的!”

胡子文站在地上拍了几张,又站在床头柱上拍。胡子文还要拍,看见床下有一个盆儿,要取出来垫在脚下,盆子里却有半盆水,骂道:“我闻得出来,这是你尿的,你早上不去倒尿,你真是不讲卫生的河南担!”胡子文从外屋端来椅子,又将另一个小方凳架上去,然后爬上去再拍。胡子文这时候发现了墙上有一行粉笔写成的字,他数了数,是十一个字:世上有一个鬼名字叫日弄。他说:“这字是你写的?”贾德旺说:“我写的。”胡子文说:“写得好。”贾德旺得意了,说:“这有个故事哩,我才到西安,身上只有二百元,一个月没寻着工作,钱也花完了,我白日讨饭,晚上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椅子上睡。一个卖饺子的小老板到车站送客,问我愿不愿到他的饺子馆干活,不给工资,可以管吃管睡。我说愿意,跟着他走了。在小馆子干了十天,我才知道他卖的水饺馅儿全是瘟猪肉。我说咱怎么能卖瘟猪肉,他说没人在馆子里吃了顺地倒,我卖的就不是瘟猪肉,你知道不知道,世上有一个鬼名字叫日弄?我记住了这句话。后来我辞了那份工作又去了另一家饭店打工,有了积蓄开始自己卖饺子,我,我就把这句话写在那里了。”胡子文说:“你的饺子馆也卖的是瘟猪肉?”贾德旺说:“你胡说!我什么事都干过,但我没卖过瘟猪肉。我要的是日弄鬼的精神,你懂吗,精神!”胡子文说:“是的,精神!你抓着麻袋,要笑,一种自豪的笑。笑啊!”

贾德旺在努力地笑,胡子文把双手举在面前,说:“我给你照呀,一,二……”还没有说出三,他听见了呕咚一声巨响,把眼往下一瞅,瞅见木架坍倒了,饱满的麻袋砸下去。胡子文嘎嘎而笑,说:“你这个河南担,用那么大的力气?!”还举了手要拍摄砸下去的麻袋,就看见了麻袋下的贾德旺没有吱声,半个脑袋扁了,一股血喷出来。胡子文说:“日巴耍,你是咋啦?”脚下的椅子却晃动了,身子向前弓了一下,又往后弓,一先一后地弓,双手在空中抓,什么也没有抓住,就栽下去了。胡子文是脚朝上头朝下栽下去,撞翻了床边那个盆儿,盆里的水流开来,又聚在一个低洼处形成水潭,他从地上弹了一下又倒下去,整个脸面浸在水潭里不动了。写毕于2002年2月27日夜改毕于2002年3月6日下午

猎人

戚子绍在礼拜五的下午去秦岭打猎时要带上一个叫夏清的女子,王老板问是不是情人,戚子绍说才认识的,应该是熟人,女熟人。王老板就认为打猎带女人不好,又累又不安全,而且三天里住宿也不方便。戚子绍噎了一句:“你舍不得花钱了?!”王老板便不再嘟嚷,将车开到A路B楼外的花坛边按喇叭,一长一短地按得生响。楼道里跑出来的却是两个女人,打头儿的是个胖子,四肢短短的,跑起来像是鸭子。戚子绍迎着阳光,把眉头皱成一疙瘩,等胖子跑过来了,一边替夏清拿了大包小包,一边却对着胖子笑。“怎么个给你拨电话也联系不上!我还担心你不能去呢?”戚子绍说。“怕不是吧,”胖子做着鬼脸。胖子做鬼脸的时候很性感。“认识了夏清就不想见我了?这我知道。可我和夏清是笼沿连着笼襻儿,不拆伴的!”

夏清站在车尾,抿着嘴笑,戚子绍又一次笑了。“我怀疑你俩是同性恋!”“或许是吧!”

王老板已经把车门打开,胖子的一条腿伸进去,又取出来,哇地叫了一下,瞧见了装在里边的长舌帽,爬山鞋,军用水壶,雨伞,毛毯,一袋子矿泉水和三支长长短短的猎枪。说:“戚处长,你还真的是个猎人了!”“干啥就要像啥么!”戚子绍在后车厢帮夏清将一个大旅行袋放好,这是一顶军用的野营帐篷。戚子绍低声说:“是你通知了她?”夏清说:“你打电话过来时她就在旁边,我不能瞒了她。”戚子绍说:“傻女子!”夏清说,我是傻。蓝底碎白花的裙子在阳光下一抖,戚子绍觉得满地都是坠落的花瓣了。胖子再问王老板:“这是你的三菱吉普?多有个性的车,我就喜欢红颜色的!”王老板说:“是小了点,但爬山功能好。”戚子绍关了后车厢盖,悄悄说:“他是我的客户。”揩了夏清手背上的一点土,夏清忙把手塞进了口袋里,戚子绍却冲了胖子说:“车不错吧,老王可是个大老板喽!”胖子说:“你尽结识大老板!”戚子绍说:“也结识美女哇!”走到前面,为胖子拉开车门,很绅士地说:“请!”胖子却说:“是要我坐在前边,你们坐后边呀?我也偏坐在后边!”把吃的、喝的、用的东西,往前边座位上堆,堆成一个小山。“不愿意我坐后边?”胖子让戚子绍坐在后座位的中间了,自己挤进来。戚子绍说:“这盼不得么,东宫西宫,我过的是皇帝生活么!”故意摇晃着身子,将手在胖子的膝盖上拍了一下,便问:“最近做啥哩?”胖子说:“啥也没做,只做爱。”四个人都噗地笑了,戚子绍说:“这话说得好!王老板,你瞧我这女熟人有意思吧?”胖子说:“我可告诉你,下次再出来玩不首先通知我,我会生气的。你要待我好些,我可以继续给你批发美人,我是胖了点,我的女朋友却没有不漂亮的!”

戚子绍确实是先认识了胖子,然后通过胖子认识了夏清的。那日他在一个朋友家搓麻将,麻将桌上有胖子,她是一家公司的职员,询问他们银行能不能采用她经销的U PS不间断电源器,这是微机上使用的配件,一旦使用上了就能长期使用。“这有什么问题呀,”戚子绍是当场拍了腔子,“用谁的配件都是用,辞掉别的供货用你们的就是了!”但过后他却没有动静。有一天胖子又来了,领着的是夏清,夏清是一个瘦高瘦高的女子,戚子绍就有些拘谨。戚子绍是见着了漂亮的女人就拘谨的。“你是上海来的?”他舌头硬硬的说了普通话。女人说:“鄂不是。”一听把我念成鄂,戚子绍才知道夏清是本城人,他就说西安还能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呀,而且气质好。那天戚子绍说了许多话,都很幽默,简直是妙语连珠,胖子说:“你爱上她了?”他说:“哪里?”胖子说:“这你瞒不了我的感觉,瞧你想象力多好!”第二天戚子绍就约了夏清去茶楼吃茶,夏清应约而来,来的还有胖子。戚子绍是有了许多话想要给夏清说,但胖子老在旁边,她们总是一块来一块去,戚子绍没有了机会,但戚子绍还是帮忙推销了。

秦岭在城南五十里外,车行驶了半小时,进了沣峪口,路就在峡谷的半崖上蜿蜒盘旋,每每在拐弯处车就倾斜,坐在座位中间的戚子绍就一会儿靠在胖子的身上,一会儿挤着了夏清,夏清被挤得嗷嗷地叫。戚子绍说:“这是身子要倒的,与道德品质无关啊!”头与头要挨上的时候,戚子绍瞧着夏清的眼睛,说贴这么长的睫毛,夏清说不是贴的,戚子绍用手去拔了一下,果然不是贴的,就感叹什么叫天生丽质。王老板故意把车开得很猛,三个人就颠得像在舞蹈,戚子绍就势用双臂搂住夏清和胖子,却叮咛王老板把反光镜拧上去,专心开车。王老板真的把反光镜拧了上去,声明他不会看的,他什么都没看见,就听着他们在后边说女人的高跟鞋和香水,戚子绍的观点是高跟鞋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项发明,但香水却破坏了女人特有的体味。这话惹得胖子坚决反对,因为她今天没有穿高跟鞋而喷洒了强烈的香水。夏清立即将双腿收缩在身下,戚子绍也就说了一句胖子的丝袜好,丝袜是女人的第二层皮肤。胖子说:“只许看不许摸!你们常进山打猎吗?”戚子绍说:“当然喽,差不多的每礼拜都来!”胖子说:“有钱有权的人真会生活!政府不是禁止民间有枪吗,你长长短短三支枪?”戚子绍说:“这要办许可证呀!你需要办不?我可以帮你办一张。”王老板说:“这可是真的,在西安市里没有什么事情他戚处长搞不定的!”夏清说:“这我信的,你就是要颗原子弹,戚处长就说你要圆头的还是方头的。”车突然地一个急刹,胖子和夏清从座位上滚下去,而戚子绍一个前倾头撞在了前边的椅背上,哎哟叫了一声。一辆车从拐弯的对面擦身而过,在后面发出了剧烈的机器响。戚子绍脸色愠怒,遂之解嘲说:“王老板你是牺牲我呀?!瞧见了吗,刚才那辆车上坐着一位少妇!”“你眼睛那么尖的?”胖子重新坐好,但她的丝袜被座位上的硬垫角挂破了。“这就是猎人的眼睛!”戚子绍说,“看女人瞥一眼就知道什么模样了!那少妇倒有些姿色。”

三个人扭过头了,看见那辆车在后边二十米远停住,先是司机下来查看轮胎,接着是一个女人也下来,腰身很好,但脸是刀把脸。两个女人同时地噢了一声,汽车也已转过了弯道。“戚处长是这样个欣赏水平呀?!”

戚子绍似乎也不好意思了,从前边的座位上拿起了一支枪,向窗外做着瞄准的姿态。“我是侧面看她的,”戚子绍说,“侧面看想犯罪,正面看了想自卫。”“我现在也不能不怀疑你的枪法了。”胖子说。“可以说,来秦岭打猎的没有谁能和我比枪法的!”戚子绍说,“我曾经一枪打下两只鸟的!”“是两只鸟,”王老板作证,“鸟落了一树,一枪放上去,掉下来了一只,过一会儿,又掉下来了一只。”“第二只是吓昏了的吧。”夏清说。“不打鸟而让鸟掉下来才是高手!”戚子绍说。

两个女人却听不懂这样的话,相视着咯咯地笑。“你瞧着吧,这次打猎我不往崖鸡子身上打一枪,却要猎到十只八条的!”

两个女人还是在笑。

戚子绍就给女人讲他和王老板上次猎崖鸡子的经历,如何潜伏在一个土沟里,看着对面崖畔上落着一群崖鸡子,咚地朝天放一枪,崖鸡子就扑棱棱地起飞了,飞过沟就落在这边崖畔上,咚地朝天又是一枪,崖鸡子又飞落到那边崖畔上。“崖鸡子是没脑子的,就像是夏清。”戚子绍趁机敲了一下夏清的鼻子,夏清回击了,捏了戚子绍的鼻子。戚子绍的鼻子被捏得发红,他继续说,他和王老板不停地朝天放枪,崖鸡子就不停地飞过来又飞过去,崖鸡子就累死了,接二连三地从空中像石头一样掉下来。“哦。”

两个女人终于相信戚子绍是个猎人,一个真正的猎人了。

车愈往秦岭的深处去,景色愈好,山有开有合,云忽聚忽散,两个女人兴奋不已,后悔着从来没有进过深山,这般好的去处,住十天八天也不想回城了。戚子绍说那就不回去了,咱们就住在山里,到时候咱们六个人……胖子说,四个人怎么成了六个人?戚子绍说,那还有孩子呀!胖子说:“想了个美!”车从一个隧道里穿过去,一阵黑暗,隧道外是一个小的山村。

山村河的这边有几户人家,河的那边有几户人家,河这边的人家除了路边高高地架着皮管子接引了山泉里的水,为过往车辆冲洗外,又都开着饭馆,洞开的土窗外挂着酱黑色的腊肉,干蕨菜和酱条串成的卤汁豆腐子,卖饭的男人或女人就踩在门口的石头上。刚才车到的时候,一个肥胖的女人从厕所里出来,站在公路中间,一边系裤带一边乍了一下腿,车就地停了。肥胖女人趴住车窗往里一看,就乐了。“是戚处长呀,不挡车你还不停哩?又来打崖鸡子啊!”“打崖鸡子!”“守着凤凰还要崖鸡子呀?”“凤凰只能看不能吃么!是漂亮吧?”“漂亮得像是狐狸变的。”

夏清低声说了:“你是猪托生的!”下了车和胖子看这看那,看啥都稀奇。戚子绍觉得很得意,提醒着山里路不平,走路脚要抬高点,继续和肥胖女人搭讪:“近来打猎的多不多?”“来得少了,你不知道吧,山顶上有了狗熊啦!都怕啦!”“狗熊有啥怕的,以前又不是没出现过狗熊?!”“这狗熊可是成了精了!上一个月来了个打猎的,也是开着辆小车来的,遇着了狗熊,狗熊一巴掌把半个屁股挖去了,人昏迷不醒地给抬了下来,醒来说狗熊会说人话哩!”“人会学着野物的声叫,哪里会有野物学人的话?”“人都能学着野物的声叫,野物又怎么不能说人的话?”“他一定是没打败狗熊,脸面上下不来胡诓哩。”“反正是风声传得紧,来打猎的人少了。”“那你就看着我怎么收拾这狗熊了!”

夏清和胖子听到他们说狗熊,已围过来听,听得面色都苍白了,待到戚子绍说他能收拾狗熊,就问:你打过狗熊?戚子绍说当然打过狗熊的,不管是什么厉害的野物,你只要摸清它的习性,没有猎不了的。狗熊么,也是个笨,它只会直线扑,你就只拐着弯儿和它斗,如果你碰到了一群狗熊,那你就更好打了。你只需藏在一个地方向它们开枪,一枪或许撂倒一只,另一只便顺着子弹也冲过来,你姿势不动地一个一个打。再如果你能引诱着一只向你扑来,一闪身让它扑下崖畔,后边的也就一条线地扑下崖畔,你可以直接到崖畔下收获罢了!两个女人眼里闪动着惊异的光,说道:这太精彩,太刺激了,咱们不打那些崖鸡子了,一定要到山顶去猎狗熊!

王老板用油布一直在擦拭着车身,他不愿意把车继续往山顶的路上开。“怎么能不去呢?”戚子绍说,“咱们不是打过熊吗?”

王老板含糊地点着头,说要去的话只能是他和戚子绍去,两个女人就留在这儿,这儿有吃有住的,又好玩,若去山顶遇见狗熊了,是该打狗熊呀还是顾及她们呀?“咱是老猎手,还保护不了两个女人吗?”

两个女人欢喜跳跃,说:“要去么,我们一定要去么!”

车重新发动起来,向深山钻去。两个小时后,路拐着之字形向秦岭的主峰爬,两边都是大的松树,路面上不时地出现了松鼠,但都是影子般地穿过公路。两个女人又是大呼小叫,又要汽车停下来,王老板没有听使唤,用力扳动着方向盘,因为弯道很大而路面又窄。突然间汽车油门加大,人似乎都飘起来,车的前面一只野兔在拼命地跑,嘎的一声刹住了,戚子绍首先下去,从路上捡起了一条兔子的尾巴,兔子则泥浆般贴在地上。

到了道班,天就黄昏了。山顶道班是全程公路上最小的一个道班,只是一幢三间木屋,住着两个上了岁数的养路工。两个女人麻雀一般地喳喳乱叫,说这里是童话的世界,就在松树林子里捡蘑菇,采繁星般的小花。夏清说:“我相信这里有各种各样动物的,动物都会说着人的话!”胖子噎道:“你相信你也会长翅膀的!”两个女人闹起了小小的别扭。

可能是养路工寂寞得太久了,他们应允了客人就歇在这里,又提供吃的和喝的,但言语不多,尤其两个城市的女人向他们问这样那样的时候,显得手足无措。木屋分两个小房间,原本两个养路工分住着,现在腾出一间来睡胖子和夏清,而在路的北边撑了军用帐篷,只有戚子绍和王老板去睡了。夏清对睡帐篷感兴趣,但帐篷里毕竟潮湿,保不住夜里又有什么野物闯进来,胖子便把木房里旧的被褥抱出来,替换了带来的毛毯。“如果被褥上有虱子,”她说,“让吸有钱有权人的血去!”

戚子绍换上了一身的猎装,在林子里踱过来踱过去,感觉非常的好,后来采着了一朵红色的七瓣花回到木屋,夏清已烧了一盆水洗脸洗手,戚子绍将花插在她头上了,说:“让我也洗洗。”手伸进盆了,在水里抓住了一双嫩手。夏清往出抽,抽不动,拿眼睛看了一下帐篷边的胖子,不动了,觉得手越来越小。“要是只来你一个人多好。”“这不可能。”“为什么?”“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她并不想让我见你的,后来想了想,才领我上去……”“你要是没上来,我也不用她的配件了。”

“”……“她真会利用你!”“她也保护我。”“傻姑娘!”“……她也漂亮哩。”“是吗?我没感觉。”

帐篷边胖子在嘎嘎地笑,王老板在系帐篷门口的绳子时说了什么趣话,胖子拿拳头捶王老板的背,嚷叫:“你坏,你坏!”夏清再次要把手抽出来,戚子绍低下头去,迅速地吻了一下那根中指,夏清就鹿一样地跑去了,叫喊着:“打牌,打牌呀!”

帐篷里的光线已经幽暗,四个人并没有玩“升级”,戚子绍要教给大家一种扑克算命法。他光是默想了一个念头算了一次,情绪颇高,胖子问你算的是什么,他笑而不答,胖子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谋算着夏清吧。戚子绍说:“即便爱夏清,那也是我的权利,这没什么错呀!”夏清已经脖脸通红,把扑克拨乱,说:“都胡说,胡说!”戚子绍趁机张狂了,当场挑明他就爱上了夏清,爱上了夏清但能不能离掉现在的老婆,会不会最后娶了夏清,这得看天意了。就以某种牌代表能结婚,以某种牌代表不能结婚,重新洗牌起牌,大家都屏了气息看翻牌的结果,竟然是代表能结婚的牌首先便翻了出来。戚子绍就说:“夏清,你也是亲眼看了,你要等着我!”夏清一时无语,眼睛扑忽扑忽地闪。胖子说:“夏清真老实,你以为他说的真话?”戚子绍说:“信不了我也该信牌呀!”王老板就让给他的房地产生意算一下,算出来的结果也是好的,王老板就说既然做房地产能成功,你得支持我了。戚子绍没有回应,却问:“你觉得夏清怎么样?”王老板说:“好么。”戚子绍问:“怎么个好?”王老板说:“五官好,身架子也好。”戚子绍说:“夏清有综合之美!”胖子说:“呀呀,世上还有什么好词?可别忘了,这么好的人是谁给你介绍的?”戚子绍说:“这一句话你说得好,得感谢你,晚饭咱要喝酒,炒熊掌吃!”

当戚子绍从帐篷里出来,似乎觉得夏清差不多已经是他的人,哼着小调往木屋去,一进门就喊:“晚饭吃什么呀?”

木屋里烟雾腾腾,锅灶边只看到养路工汗油闪亮的脑袋,他还把面条往开水锅里煮。“没有炒熊掌吗?”戚子绍说。“哪儿会有熊掌。”养路工说。“别的野味呢,譬如黄羊,果子狸,崖鸡子?”“用菌子做了汤。”“只有菌子?”

这使戚子绍很丧气。

胖子说:“瞧,他的话落实不了吧?”拉了夏清到房间里去了。戚子绍听见夏清在房间里还说了一句:“我就要吃熊掌么!”故意提高了声音和养路工说话,“听说山上又有了狗熊呀?”“是有吧。”养路工说。“怎么不打了狗熊吃呢?”“我们都在这山上。”“你们?你是指你和狗熊吗?”“是吧。”

戚子绍进了房间,说两个养路工是素食主义者,他们常年待在山上认那些野物都是同类了。“我现在明白了,”他说,“山下边嚷道狗熊成精了,会说人话,一定是他们传出来的,为的是不让别人捕猎。你们没注意他们的模样也差不多快要像狗熊了,腰粗屁股圆的,行动迟缓,还不停地吭哧吭哧着。”

戚子绍说没有道理,夏清却仍在说:“我偏要你给我熊掌吃!”“我会的,小姐!”“戚处长,这可是你说的,”胖子说,“吃不到熊掌我们就不走啦!”

吃过面条,两个女人就在房间的炕上歇下了,她们光着脚,披散了头发,脱去了外套而紧窄的内衣使身体该瘦的地方都瘦下去,该胖的地方都胖起来。戚子绍和王老板在房里赞美了一通女人形体的艺术,对面房间里的养路工就起了鼾声,屋外十分安静,偶尔有车辆呼啸地从公路上驶下山去,听到的都是松塔落地的声音。说好的今晚上都不要睡,直聊到天亮,两个女人却很快就显出倦容。慵懒的姿态是特别惹人爱怜的,戚子绍满嘴的口水,言语开始放荡,王老板就说他是困了,打了哈欠去了帐篷。王老板一走,两个女人就并排靠在炕头上和戚子绍说话,越说身子越往下溜,后来就躺下去,而且胖子的眼睛也合上了。戚子绍真想胖子是睡着了,他就敢去和夏清接近一番,但胖子偏是躺在炕的边上,让夏清躺在靠墙的里边,又不知道胖子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睡,他不敢造次。“养路工在山上待久了,真的能和野物和平共处吗?”夏清说,“那么,山上所有的野物都能认识他们了?”“动物都是有灵性的。”

屋外有什么鸟在叫,一声长一声短,长长短短的。“听见了吗,鸟在说话了!”“你能听懂它们的话?”“我是猎人呀!”“这鸟在说什么?”“一个说:‘你在哪儿?’一个说:‘在你心里。’一个说:‘干啥哩?’一个说:‘想你哩!’”

夏清挤了一下眉眼,她知道戚子绍在给她骚情,戚子绍却走过来,一下子捏住了她伸在炕边的脚,她吓了一跳,用手指指胖子。胖子睁开眼来,说:“你去睡吧,我可困得不行了!”“那你怎么就不睡着呢?!”

戚子绍说了一句,离开了房间,胖子猴一样跳下炕就把房间门关了。戚子绍听见了快速的关门声,心里有些不悦,站在门外了发现山顶上的夜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候,公路上有一辆车驶过,他往路边闪了闪,但车依然挂了他的衣服就跌倒了。车剧烈地刹住,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看见他已经爬了起来,问:“没事吧?”戚子绍勃然大怒:“你是怎么开车的?你要把我轧死了,我再和你小子说!”但车却忽地一声开走了。

王老板闻声从帐篷里出来,瞧着真的没事,就说:“真把你轧死了你怎么和人家说?!”戚子绍气咻咻又骂了一句,自己也笑了。

第二天早上,四个人又坐在车里往山上行驶了一段路,戚子绍和王老板就拿了枪往树林子深处走。胖子和夏清不愿意留在车里,也要厮跟着,和王老板吵了一架,戚子绍没了办法,就叮咛王老板要寸步不离她们。他们走过了一面斜坡,草丛里就发现了熊粪,胖子不相信是熊的粪,戚子绍便用树棍拨着粪讲解,扭头见王老板和夏清还在后边,就趁势抱了一下胖子的腰。胖子说:“你不爱我,你爱夏清的。”戚子绍说:“也爱的。”胖子说:“我这腰粗,你抱不住的。”戚子绍用力抱了一下,放下了,说:“你要不是我乡党的老婆我肯定就把你……”戚子绍知道自己在应付,但胖子也是女人,需要安慰的,果然瞧见胖子高兴了,她说:“我其实不是胖,是丰满哩。”

夏清去了坡下的崖坎后小解,三个人坐在坡上等了一会儿,夏清还是没有上来,却有了一声尖叫。戚子绍立即让王老板拉了胖子往坡上去,自个就跑下崖坎。原来是夏清也发现了一堆熊粪,而且熊粪是湿的。戚子绍就又喊王老板快把两个女人送回到车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开车门下来。夏清才一走,他就提枪继续往坡上走,走了一里,果然就看见了一只狗熊,狗熊正蜷成一团在蒿草丛里睡觉哩。“叭!”戚子绍瞄准着放了一枪。

狗熊翻了一个滚儿,滚出了草丛,窝在一块长满了苔藓的石头后。

戚子绍兴奋地跑过去,他没有想到今天打猎是这么顺当和容易,在他动手去提狗熊的后腿要把它翻过来的时候,他想到这只狗熊的掌真大,是让养路工来烹饪呢还是拿到山下那个小饭馆去爆炒?“不,养路工是反对吃荤的,”他自言自语道,“让肥胖女人做,要做得没一点腥味。”但是,戚子绍刚刚提住狗熊的后腿,狗熊却忽地站了起来,黑糊糊的一座小山一样,他被压住了,那只熊掌就踩在他的胸口,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你想死还是想活?”

戚子绍听见了一句人声,扭头看看周围,周围并没有人,声音是从狗熊的口里发出的。狗熊真的会说人话呀,戚子绍眼前一阵漆黑,他知道他是遇见了那只传说中的成了精的狗熊。“想活。”他说,他还能说什么呢?“想活?那让我把你干一下。”

戚子绍脑子里还没有转过弯来,他已经被狗熊提起来翻了个身,而且裤子就被抓了下来。他感到了屁眼非常的痛。然后,眼看着狗熊顺着一行白桦树一步步走远了。

戚子绍狼狈地返回来,他的衣衫肮脏不堪,屁股撅着,一跛一跛的。大家忙问怎么了,是碰着狗熊了吗,戚子绍说他和狗熊突然遭遇了,他打了一枪,把狗熊的前腿打折了,他去追时狗熊却一抱头从荆棘丛里往沟下滚,他也滚,滚在半坡被树杈挡住了,只好回来。

他们回到道班的木屋里吃饭,王老板和两个女人为戚子绍敬酒,虽然没有猎到狗熊,但他们已为他的不凡的身手而佩服了,戚子绍喝了很多酒,心里郁闷,脑袋晕晕乎乎的。说要睡觉就睡下了。一觉醒来,又是个黄昏,但这个黄昏比不得昨天的黄昏,月亮早早地就挂在西边山峰上。戚子绍听见王老板和两个女人在房间的土炕上打扑克,他就提了枪往山上去了。

越往山上去,越是风清月明,露水已经潮上来,渐渐湿了裤腿,戚子绍在林子里的一块草坪上长长吁了一口闷气,看见了狗熊在一口山泉边喝水,忙呸了一口,呸出了半截咬断的牙齿,同时开了一枪。狗熊在枪响中一只脚栽倒在了泉里,接着脑袋也栽倒在了泉里,不一会儿整个熊都栽倒在了泉里,水哗啦地扑溅出泉沿。戚子绍跑近去,才要想着怎样才能把死了的狗熊从泉里弄出来,狗熊忽地又从泉里腾跃而起将他压在熊掌下了。“你是想死还是想活?”狗熊又在说人话。“想活。”他说。“那让我再把你干一次。”

戚子绍自个翻了个身,把裤子拉下来,他听见了水声,屁眼更是钻心地痛。

戚于绍是踉踉跄跄地赶回来,王老板和两个女人还在木屋土炕上打扑克。他们不知道戚子绍又出去打猎了,也没有听到枪声,当戚子绍进了木屋,他们嘲笑着戚子绍一醉竟能醉大半天,睡起来还是形容憔悴,衣衫不整!戚子绍只好笑笑,说他也要打牌的。“你走路怎么啦!”夏清说,“匡着腿?”“上了火,痔疮犯了。”“烂子!”

两个女人哈哈笑起来,她们开始用一种暗语对话,音调极轻极快,戚子绍觉得是外语,听起来嗡嗡一团。“请说汉语!”戚子绍有些难堪,他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但他猜想一定是在说着他的坏话了。“我们说的是重叠音。”夏清说。

两个女人又对话了一番,戚子绍听出是把每个字音重复一次,但因为说得轻而快,他只能听出前边一句,后边的又不知说什么了,而夏清的脸顿时绯红。“你们再这样说话,我得抽你们舌头了!”“他俩合伙欺负我!”夏清说。“是王老板喜欢上你的搭档了?”“是喜欢上了,戚处长,”胖子说,“但你一定不会吃醋的,因为我们决定要牺牲夏清了!”

说罢,王老板竟揽了胖子的腰走出了木屋。“哎哎,”戚子绍故意地叫着,却把木屋的房间门掩了,笑笑说,“再不牺牲,贷款和推销的事恐怕就吹了。”回过头来,夏清却端端直直坐在炕上。戚子绍去摸了一下她的脚,她的脚缩了,又去拉她胳膊,她往炕角退,说:“他们要牺牲我,我却不愿意哩。你坐好,咱们说说话不行吗?”

但戚子绍一时没话可说。“说狗熊的事吧。”夏清说。“那就说狗熊吧,”戚子绍说,“狗熊是世上最丑的野物,也是最坏的野物,我和它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把它打死,我一定能把它打死!”“戚处长,你怎么啦?”“你应该叫我戚哥!”“戚哥,你怎么突然恨起狗熊啦?”

戚子绍哦了一声,恢复了平和,说:“我是有过猎狗熊的经历的。那一年我们猎狗熊,我是没经验的,放了一枪,它竟顺着枪子朝我扑来。狗熊的掌只要抓一下你,就会抓下你一个膀子的。旁边人就喊快趴下装死!我告诉你,狗熊是不吃尸体的,但它不知道人会装死。我就趴下装死了。狗熊过来拨我的腿,我不动。狗熊又过来拨我的头,我还是不动。狗熊就把鼻子凑近我的鼻子试,还有没有气儿,我闭住了气,仍是不动。我是猎人,我斗不过狗熊吗?!狗熊真以为我就是尸体了,就坐在那里发呆。我开始摸枪,拉动了枪栓,但拉动枪栓要出响声的,我必须在它扭头过来的瞬间一枪打死它,要不然狗熊即使不挖我,它一屁股坐在我身上我也会被压死的。狗熊果然扭过了头,瞧我还活着,就张开了嘴要来咬我,我的枪响了,这一枪就打进它的嘴里,把它打死了。你不信?你到我家去,我家地上铺着一张熊皮,那就是我打死的狗熊的皮。”“我信的,戚哥!”夏清说。“好了,我可以把那张熊皮送你了!”

夏清简直视戚子绍是英雄了,她的身子放松开来,一双脚从屁股下伸开来,直直地放在炕上。戚子绍口里又汪出了水,但他的手没有敢过去。“我真的送给你!”他再一次说。

突然有了一声奇怪的嚎叫,寂静的夜里十分响亮,似乎山林里有了回音,加长了音节和嗡声,传递着一种神秘的恐惧。两个人立即停止了说话,戚子绍侧耳又听了一下,叫道:“狗熊来了!”脸色寡白,遂之通红,像喝过了酒,一下子跳起来就要往外走。夏清也跳下炕,炕下边却一时寻不着鞋,而在帐篷里的王老板和胖子已经跑了过来,他们拿了枪,惊慌地说狗熊就在附近。“来了好!”戚子绍极快地把子弹装上膛,说:“我非报仇不可,这回我再不打死它,我就再不来打猎了!”就从屋里跑了出去。

两个女人也要去,王老板这回发怒了,哐当把门拉闭,又在闩栓上插上了木棍儿,提枪去撵戚子绍。夏清隔着门缝喊:“我真的要吃上熊掌了!”

戚子绍是听到了夏清的喊声,他朝林子的深处跑,他的屁股还火烧火燎地痛,仍疯了一般地跑。山坡上没有狗熊,草坪上也没有狗熊。戚子绍又跑到山泉边,还是没有狗熊。王老板是一直追着他的,但王老板没能追上,他自叹不如,就坐下来等待枪响而辨别戚子绍的方位。

戚子绍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越是寻不着狗熊复仇的火焰越是汹汹,又翻过一个崖嘴,终于发现了一个黑影在前边移动,他知道那是狗熊了。但这一次的戚子绍发誓要打死狗熊,又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他爬上了崖嘴。在崖嘴,他瞧见了月光下的一块平台石上,狗熊在那里蹭身子,就静静地瞄准着放了一枪。“叭!”

这一枪是百分之百地打中了,狗熊是从平台石上跌了下去。戚子绍并没有立即下了崖嘴,他又瞄准了跌下去的狗熊放了一枪,狗熊就动也不动了。“我要打烂你的×!”戚子绍骂着从崖嘴下去,站在了狗熊的面前,狗熊是四脚朝天地躺着,他踢了一下,已经不会动了,他端起了枪瞄准狗熊后腿中间的部位准备打三枪,不,打四枪,打它个稀巴烂!

但是,这一次仍和上两次的情况一样,当戚子绍刚刚把四颗子弹装进了膛,狗熊却一下子扑上来抱了他在地上了,这次狗熊不是一只掌压着他,而是两只掌压着了他。“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戚子绍是彻底地绝望了。他想起了夏清,不能给她吃熊掌,也不能送给她一张熊皮了。狗熊张合着满是牙齿的大嘴,锋利的掌爪搭在他的脖颈,月亮下他瞧见爪甲闪闪发着白光,戚子绍没有再说“想活”,其实他哪里不想能活下去,也没有主动去拉脱裤子,他知道狗熊即使不是侮辱了他,也不会再让他活着离开了。“随便吧,”他说,“要干要吃你随便吧,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是狗熊还是魔鬼,这么厉害?!”“你问我?”狗熊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到底是猎人还是卖屁股的?!”

这个时候,趴在木屋窗口上的胖子和夏清听见了连续的两声枪响,欢叫如雀,急切地盼望戚子绍回来,她们可以吃到稀罕的熊掌了。原载《北京文学》2002年第1期

阿吉

阿吉原名叫阿鸡,从城里打工回来后村里人才知道他已经改名了。

城里人将妓女称做鸡,这使初次进城的阿鸡很没体面,虽掏了五元钱在环南十字路口的卦摊上求了个“吉”字,但字改音未改,仍被人瞧不起,只能在建筑工地上当和灰的小工。工人们一边劳作一边要说些荤段子,阿吉呆听着就捉了锨把不动,老总便骂阿吉懒,不出四个月,结算了三百元,让他走人。

阿吉在城里浪逛了一天,无事可做,将一泡屎拉在草帽里,把草帽又摔在一堵砌了瓷片的墙上,离城回家。

回家要坐一天的火车,三百元钱藏在鞋垫下,不敢随便买吃喝。同椅上和对面椅上是三男两女,衣着鲜亮,又啃着烧鸡,阿吉就很孤独,把鞋脱了,抱起双膝在座位上做瞌睡状,心里骂:好东西都叫狗吃了!好女人都叫狗×了!骂着骂着心理平衡下来,真的便瞌睡了。一觉醒来,刚好车快到站,赶忙要穿鞋往车门口去,却怎么也找不着自己的鞋。“鞋呢,我的鞋呢?”椅下满是皮鞋,阿吉急出一头水。

旁边人问,你是什么鞋?阿吉说条绒面,布底子。那人说,就是那双破鞋呀?臭死人了,早从窗口扔出去了!阿吉质问谁扔的,拳头便提了起来。但阿吉很快就松开了手,因为他面前站起了三个男人,又粗又高,拿眼睛盯住他。阿吉说:“扔了……就扔了。”人站在车外了,却对着车窗破口大骂:“扔我鞋的,我×你妈!”骂一句,跳一下;再跳一下,站台上一块玻璃碴子扎了脚,扎出血来。

阿吉并不可惜那双鞋,鞋确实是破鞋了,他也是可以打赤脚从小站上走十里路回村的,但阿吉遗憾的是鞋垫子下藏着钱,硬咯铮铮的三百元钱。

阿吉赤了脚到小站东边的席棚里去找阿狗。阿狗是阿吉的同胞哥哥,父母死的时候,阿狗待阿吉还好,发誓说他卖豆腐也要供弟弟念完高中念大学,可阿狗一娶了婆姨就听婆姨话了,分家过活,搬到小站卖豆腐了。阿吉也瞧不起阿狗,进城时跑过豆腐棚就恼得去打招呼。现在,他只好向哥哥借钱了。阿狗听阿吉说得凄惶,扇了他一个耳光,却把五十元钱捏一疙瘩塞给他,低声说:“别让你嫂子看见。”

阿吉说:“,我会还你的!”

原本阿吉要买双板儿鞋的,想了想,一怒买了双人造革皮鞋,二十元。又三元钱买了一副墨镜。镜一戴上,眼前蓝哇哇的,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阿吉回到村里,天已麻麻黑,老远看见巷口村长家的窗口亮了灯,灯光映在山墙外的碾盘上,阿米和小安蹴在碾盘上赌红桃四。阿吉咳嗽了一声,端端走过去。阿米“哈”地咋呼了一下,说:“是鸡哥回来了?!”

阿吉说:“从城里回来了!”

阿米抬起身要摘墨镜看看,阿吉喊了一声:“臭手!”阿米就不敢动了。

小安说:“我手才臭哩,叫他赢了十元了!”

阿米说:“这靠智力哩,又不是抢的。”

阿吉说:“你以为你是谁,看我收拾你!”

阿米是村里的上门女婿,阿吉没进城前眼里就没有他。婚后的第二天,牡丹引着新夫阿米来给本家子各户认门磕头。到了阿吉家,阿吉问:“贵姓?”阿米说:“免贵,姓米。”阿吉就笑了。阿米说:“大哥的大名?”阿吉说:“说了嫌你怕怕哩!”阿米说:“莫非大哥叫老虎?”阿吉说:“老虎倒不是,叫鸡,往后你不要惹了我!”从此阿米果然害怕阿吉。阿吉去城里打工的时候,阿米就求过能不能跟着一块去,阿吉没有理他。

一张牌一块钱,三个人赌了几个来回,阿吉果然赢了。阿米嚷着再来,阿吉说行么,我也不嫌钱多了扎手,却一定要验资。小安是没钱了,只好袖了手在旁当牌警。阿吉和阿米两个人一来二去继续赌,阿吉把赢来的输了,又把身上的二十七元钱输掉了,一摔牌,说:“权当我耍了个歌厅的小姐!”

小安说:“鸡哥在城里耍过歌厅的小姐?!”

阿吉说:“城里讲究夜生活嘛!”

阿米死死捏着一把钱,看着阿吉走了,一张张清点,却突然想:阿鸡他是骂我哩嘛!恰好村长的公鸡天黑了从大场上回院中的架上,阿米一脚踢去,骂道:“黄鼠狼拉了你去!”往常,骂黄鼠狼阿吉是不会饶的,但现在阿吉竟不理,这使阿米有些纳闷,看着那一溜皮鞋脚印,甚至有了点失意。

阿米说:“阿鸡怎么不理会?”

小安说:“阿鸡见过大世面了。”

阿吉走得很远了,站住,回过头来,而且是把墨镜推架在了脑门上,说:“阿米,我告诉你,我不是鸡狗的鸡,我是吉,上边一个士下边一个口的吉!”

阿鸡改名为阿吉了,这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来,能改了名字,肯定是在城里做了大事。园园甚至听到议论,说是阿吉在一家公司里当了什么主管,皮鞋西服那是上班的工作服,一月发一次,常陪客户去歌舞厅,耍的是白脸长身的小姐,还泡过俄罗斯来的妞儿,园园就惊慌了。

因为阿吉以前曾要和园园谈恋爱,园园拒绝了他,说,你能给我盖一院像拴子家的两层水泥板楼房,我就嫁你!拴子的舅舅在县公路局当局长,拴子的爹能长年在公路工地上包活干,是村里最富的人家。阿吉哪有和拴子家的比头,打死他也盖不了那样的房子!阿吉进城也是受了园园的打击而走的,那时阿吉说:“我在城里不干出个名堂就不回来!”如今阿吉回来了,一定是会羞辱她的。

园园就去找拴子,拴子和他爹正从害了肾病的刘干事家出来往回走,园园立在树后叫了一声“拴子”,自己脸都红了。园园是和拴子在他家的磨坊里亲过嘴的,说话已经不心跳,但园园怯拴子的爹。拴子的爹眉眼威严,却是开通人,说了一句“你们说话”,自己就先回去了。拴子见爹一走,急猴猴就扑过来拉园园的手,园园说大白天的,把手收了:“你知道阿吉回来了吗?”拴子说:“知道。”园园说:“你知道他改了名吗?”拴子说:“城里的王八大三辈啦?何况他还不是城里人!”园园说:“听说他在城里耍大啦,交识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装了一口袋名片哩!”拴子说:“别听胡说!”心里却吃了一紧:现在的世事说不得,什么情况也会发生,难道阿吉还真脱胎换骨了?就拿眼睛盯着园园:“他又骚扰你了?”园园说:“这倒没。你说他这回来要干啥呀?”拴子说:“管他干啥呀,咱俩的事我爹催着待客的,你定个日子吧。”

园园很快定了日子,毛看待了十桌客。按风俗毛看就是订婚,但订婚分两道手续,得毛看一次,男方的父母要给女方钱财首饰,再得正看一次,男方的父母还得给女方钱财首饰,方可领取结婚证,商定结婚日期。园园和拴子毛看待客的那个上午,阿吉和小安,还有小安的相好豆花,去逛镇街。小安年纪轻轻的就有了相好,阿吉气有些不顺,好的是豆花腿短屁股下坠,阿吉便让他带着豆花。豆花是石头的侄女,进乡政府院子去询问修水渠经不经过她家坟地的事,小安便问阿吉:“你觉得好不好?”

阿吉说:“鞋好。”

小安说:“鞋是我买的,脚胖了些,看不见鞋沿了。”

阿吉说:“你倒舍得!”

小安说:“咱想讨个婆姨么。”

阿吉哼哼地笑,问小安,婆姨是什么?小安说婆姨就是婆姨呀。阿吉说你也学过拼音的,你念,慢点拼拼。小安念:“婆——姨——×!”叫道:“原来婆姨是指那个呀,你怎么知道的?!”其实阿吉也是听城里人说的,城里人曾经听阿吉口里婆姨长婆姨短的,就嘲笑乡下人把女人不当人。

但现在阿吉却嘲笑小安了,为讨个“婆姨”就买那么好的一双鞋。阿吉再问小安,你知道日子是什么意思?小安说这我知道,油盐柴米醋吧。“你什么也不懂!”阿吉说,“你没进过城!”

小安完全是低了一辈了,他歪着头看阿吉的脸,问日子到底是什么,阿吉的脸定得平平的,什么也不说了。豆花从乡政府出来,脸色灰了一层,小安问怎么啦,豆花说水渠已定了线,是要经过她家坟地,去年才给爷爷造了新墓,又得迁移的。阿吉说迁移的事有你爹和你叔哩,用得了你犯愁,你操心个草帽是正事,大热天的,人都晒成红薯啦。豆花说,小安不给买么。小安翻着口袋,口袋底都翻出来了,说,哪有钱?街上的人窝里有人戴了个新草帽,阿吉说,豆花你要不要那个草帽?豆花说,要哩么。阿吉说,你有一条绳带没,有绳带了这草帽就归你。

豆花把一条绳带给了阿吉,阿吉将绳带从头顶系到脖子上,还打了个结儿,就走近那个戴草帽的人。他是站在了那人的左边,右手极快地揭了草帽戴到自己头上,那人头扭向左边张望,喊:“谁抢帽子?我的帽子?!”阿吉在右边拍拍那人肩:“嫂子,这街上贼多哩,戴帽子你要系帽带么,你瞧我,有帽带儿谁抢得去?”

阿吉戴着草帽蜇过来,把草帽戴在了豆花的头上,豆花眼里都放了光。

阿吉一得意就想尿尿,他去街边的公共厕所里尿得老高,但阿吉听到了两个人说话,话说得像五雷轰顶。两个人是蹲在坑边边拉屎边议论拴子家的事,一个说有钱的人都长得好,一个说那不见得,东洼村的得胜该有钱吧,脸窄得像刮刀。一个说得胜不行他儿子拴子也不行,可拴子生下娃娃了你瞧吧,那园园就人样稀么。一个说拴子真的能娶了园园?一个说今日毛看哩你不知道,得胜昨天在银匠铺里取了戒指哩。阿吉不等尿完就提裤子,裤裆里湿了一片。他没有再去理会小安和豆花,小跑进村要查个究竟。村里果然有许多人都往拴子家走,当下拐脚回到自己家,哐啷把门关了。

阿米也是去拴子家吃席的,走到半路,牡丹让阿米回去拿个空桶,说是拴子家今日待客,肯定剩菜剩饭多,到时候盛在桶里提回来喂猪。阿米就返回去拿桶,跑过阿吉的后窗,听见屋里有吵架声,吓了一跳,放下空桶站上去从窗缝往里看,看见阿吉一个人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大声地说:“嗨——把我气死啦!嗨——我×你妈!”

阿米同情起阿吉了,他在拴子家坐了一会儿,想,这时候安慰阿吉,阿吉就不会再欺负他阿米了,便推托家里有急事,向拴子告辞。拴子大方,说那让牡丹带些饭菜给你捎回去。阿米便来敲阿吉门,什么话都不提了,只邀请到他家吃饭去。阿吉在阿米面前是不倒威的,他把皮鞋穿上了,又穿上了那一件很短的西服,戴上墨镜,说:“请我去你家呀,没有肉我不去给你充脸哩!”

牡丹从拴子家带回来的是一盆米饭和一碟红烧肉,阿吉吃毕,问:“有没有牙签?”阿米说:“牙签?”阿吉说:“瞧你,你家哪儿会有牙签?在城里用牙签惯了,吃完饭不剔剔牙就像每天不洗脸一样难受!”牡丹看着阿吉上嘴角粘着的一颗米,她不敢说阿吉你擦擦嘴,便夸奖道:“吉哥不显老,嘴上不长胡子。”阿吉抹抹嘴,笑笑,是不?米粒掉下来。牡丹说:“吉哥在城里是个主管了?”阿吉说:“你看我像不像?”牡丹说:“我早就说了,吉哥大鼻子,不是乡里能待住的人,果然是了!东洼村最俊的女子数园园,可惜园园眼里没水,鲜花插到拴子的牛粪上了!”阿米知道底细,立即用眼睛瞪牡丹。阿吉却嘎嘎大笑:“你说园园是鲜花呀?!”牡丹说:“园园不是鲜花谁还是鲜花啊?”阿吉说:“你没进过城,我怎么给你说呢?我告诉你,即使是我一辈子在村里,我也不会娶园园,她是个白虎哩!”这下阿米和阿米的婆姨都吃惊了:白虎?我的天!

女人若是白虎便命硬,嫁谁克谁。阿米千叮咛万叮咛婆姨不敢把这话扬出去,可牡丹哪里能憋得住一个屁,先给隔壁的石头爹说了,石头爹又告诉了阿财的婆姨,不几天村里人都知道园园是个白虎。园园人称小观音的,毛看的时候虽然得胜一再挡客,村里仍是十分之七的人家去行情恭贺,猛一下形象坏了,好像兴善庙里的佛像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人砸了头,庙从此成了生产队的仓库,什么东西都可以扔在里面。大家对得胜家的敬畏没有了,也避着园园和拴子,拴子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但他弄不清是什么原因。

一日,小安和拴子去镇街,拴子给小安买了一碗凉粉吃,小安受感动,两人小便的时候,小安往拴子腿根看,说:“拴子你是不是青龙?”拴子说:“不是青龙怎么啦?”小安说:“不是青龙压不住白虎。”如此这般那般说了一通。拴子说:她是白虎?拴子的衬衣都汗湿了,当晚约了园园到村后的废砖瓦窑上,拴子和园园亲了嘴,拴子的手就往园园的裤带下钻。园园坚决不愿意,说不到洞房花烛夜,是绝不会干那事的,拴子梗着脖子不言传,两人挽缠了半天,园园只允许手伸进去摸摸,拴子摸了,倒在地上狂笑。园园说:“瞧你这瓜样!”拴子才把小安的话说了一遍。园园当下打了拴子一个耳光,说:“别人这么坏我名声,你竟然信了来验证我?!”转身跑走,拴子叫也叫不回。

这一恼,园园数天不理拴子,拴子去她家,门都是哐地关了,门外的狗还在叫。拴子就把这事告诉了爹,得胜勃然大怒,他不允许阿吉来诋毁,就召集了曾在公路上包过活的一帮熟人要教训阿吉。

镇上的灌溉大渠开始栽桩划线,阿吉去现场看了看,正逢着邻村有人给孩子过满月,阿吉也去了,问:“是男娃女娃?”主人说:“生得不好,女娃。”阿吉说:“不就是长大了嫁给皇帝吗?!”主人高兴了这一句话,也拉他去吃席。阿吉吃得肚子多大,往回走时弯不下腰,路过一片芦苇地,墨镜掉在地上,醉眼蒙 的,又折不了身。芦苇里出来三个人,一女两男,他说:“嫂子,帮我拾拾镜。”女的说:“你眼睛瞎了?”阿吉看了一眼,女的也是大肚子,阿吉说:“唔,嫂子也去吃席了?”两个男的便扑过来一顿打,阿吉说:“我没看清她是孕妇么,我就该打?”两个男的并不说话,又是一顿打。“我是阿吉!”阿吉赶忙说。

一个拳头戳过来,阿吉只觉得砰的一声,人就倒在地上,赶忙用手护头,人就像西瓜一样滚过来滚过去。滚到了芦苇丛里,两个男人解他的裤子,阿吉立即叫道:“不要不要!”害怕被割了尘根。但阿吉的裤子被拉开了,手脚同时也被压住,他看见一个人拿了剪刀,说:“就这么一点点呀!”阿吉就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阿吉醒来了,满天星斗,芦苇地里一片蛐蛐叫。我还没有死?阿吉想,赶忙用手摸下身,那尘根还在,却没有了毛,爬起来唾了一口:“呸,是瞎子还讲究杀人哩,剪×把×毛剪走了!”四下里瞧瞧无人,一瘸一跛回了村。

二道巷拐弯处是刘干事家,刘干事家的屋檐下燃着一堆火,火旁几个人在杀黄鼠狼。刘干事的肾病已经很严重了,中医和西医都没办法,家人开始缝制寿衣,来修水渠的技术员提供了一偏方:喝黄鼠狼血,喝过十只黄鼠狼的血就会好。刘干事的婆姨哭着说,死马当着活马治吧。可黄鼠狼许多年不见踪影,托人去南山总算捡了一只装在铁笼里提来,却没人敢杀,正急着,阿米的婆姨看见有人从巷道走过,就喊:“那是谁?”阿吉听见了,说:“是我!”“是吉哥?”阿米的婆姨喜欢了,“吉哥是男人,让吉哥杀!”

几个人去拉阿吉,阿吉不知道是干什么,后来听说杀黄鼠狼给刘干事治病的,挣脱了众人,说:“谁的忙不帮,刘干事的忙得帮哩。”把西服领子提了提。强忍了右腿的疼痛,走过去。一看,铁笼口被口袋套住,黄鼠狼就在口袋里乱蹬,口袋就这儿一个包,那儿一个疙瘩,阿吉就不敢下手了,说:“把口袋剪个小洞,只让头出来么。”小洞剪开了,一只黄脑袋钻出来,几乎整个身子也要钻出去,阿米的婆姨赶紧压住口袋,说:“吉哥,快拿剪子剪!”阿吉剪了一下脖子,没剪开,手一抖,黄鼠狼把剪刀咬住了,阿吉就跳开去,说:“使不得,我是鸡。黄鼠狼要吃鸡的!”

阿米婆姨说:“你不是士字头口字底的吉吗?”

阿吉说:“你知道士字是什么意思,士不杀生的。”

石头的媳妇也在场,说:“让我来!”胖身子拧过去,抓起口袋扭了一匝,黄鼠狼一动不动了,然后拿剪刀剪黄鼠狼脖子,血就流下来,而同时有屁发响,熏得众人都背过头。石头的媳妇一丢剪刀,将血手往阿吉的腮帮抹,说你不如个娘儿们!却大叫:“你留胡子啦?”

众人看去,阿吉是留了胡子,两撮小八字胡。

阿吉用手摸摸,果然唇上有胡子,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说:“少见多怪,城里的人越年轻越要留胡子哩!”

阿吉回了家自个纳闷怎么就长了胡子,照照镜,揪了揪,就揪下来,发现是用胶水粘就的,忽地醒悟了,就吐了一口,还恶心,把坐席吃的酒肉全吐了出来。

阿吉一口气咽不下去,找村长告状。

村长说:“你怎么知道是拴子家找人打了你?”

阿吉说:“我说了园园是白虎。”

村长说:“你怎么知道园园是白虎?”

阿吉说:“她应该是白虎。”

村长说:“那你就应该挨打。”

告状自然是不了了之,但阿吉丢了面子,几天闷在家里不出。后来坐到村长家山墙外的旧碾盘上,招呼人来玩“红桃四”。阿米路过,阿米说他到地上摘茄子呀。叫小安,小安说让他上个茅房,进了茅房却翻过茅房矮墙跑了。阿吉坐在碾盘上,看见巷子东口走过来一只狗,巷子西口也走过来一只狗,两只狗在巷子中同时发现了一根骨头,就咬着抢骨头。阿吉便过去用脚踢狗,把骨头捡起来扔到了村长家的房上。村长的婆姨一直在窗里看阿吉动静,说话了:“阿吉,你真缺德,一块骨头也不让狗啃?”

阿吉说:“干骨头有啥啃的?!”

村长的婆姨说:“狗就图个肉味嘛。”又说:“阿吉,你那胡子呢?”

阿吉拾了身就走,巷口里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过来,一个说:“你把爹叫爹哩,我把爹就不叫爹?一个萝卜你两头切,这天下还有理没?!”一个说:“什么理,给了你就是理?咱寻村长么!”阿吉见是石头和石头的哥,就又坐在了碾盘上,而村长的婆姨忽地关了窗。石头和石头哥便敲村长家的院门,敲了一阵敲不开,拳头砸得门扇咚咚响。村长的婆姨在院里说:“是土匪打劫呀?!”石头说:“我们找村长断个理,婶子。”村长的婆姨还是不开门,院墙上撂出一句话:“村长不在!”石头说:“村长几时回来?”村长的婆姨说:“村长就是回来,他也断不了你们家窝事!”

石头和石头的哥见敲不开门,靠着院墙闷了一会儿,阿吉拿石子在碾盘上敲,石头的哥说:“你烦不烦?!”石头就对阿吉说:“阿吉你是从城里回来的,你来评评这是个什么理儿!”石头的哥说:“让阿吉评就让阿吉评!”

阿吉来了精神头,说:“等等。”阿吉把墨镜取下来,收了镜腿儿装在上衣口袋,说:“谁先说,啥事么,说截快些。”石头就先说,说得满口白沫,石头的哥又说,也说得满口白沫。阿吉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石头的娘死得早,埋在老坟里,剩下一个爹八十多了。兄弟俩分家时讲好爹轮流着在儿子家吃饭,而爹将来死了,石头的哥管待造坟制棺材,石头管待埋葬时的待客吃喝,石头的哥前年春上就选了新坟地给爹造了墓,没想修水渠正好经过新墓址,这新墓就得迁移。当然,迁移新墓乡政府给迁移费的,迁移费石头的哥拿了石头没意见,可新坟四周栽了二十棵小柏树,乡政府一棵树赔十元钱,二十棵树赔了二百元,石头便提出二百元一人该分一半,石头的哥死活不愿意,两人吵闹了两天吵闹不清。阿吉说:“就为这事?”

石头的哥说:“墓是我造的,树是我栽的,为啥要给他分一半?”

石头说:“你要这么说,爹死了待客的事我就不管了!”

阿吉还是问:“就为这事?”

石头和石头的哥说:“就为这事。”

阿吉说:“这是打的事么,吵个熊哩?!”

村长家的院门哐啷打开了,门口站着的是村长,村长竟一直就在他家里。村长黑着脸说:“阿吉你真个是臊嘴,你就这样评理哩?打起来你还要不要安定团结啦?!”

阿吉瓷在那里,说:“你安定团结哩,你还不就是个倚老卖老的专制呀!”

村长说:“该专制就专制哩!”把石头和石头的哥拉进院去,回过头还说,“你往一边冷着去!”

阿吉灰不塌塌回坐在自己家里,拿瓢在水瓮里舀水喝,喝得牙根疼,喝得肚子和心都凉了。他突然觉得在村里难待下去了,可不在村里待又能到哪儿去呢?阿吉实在不愿意再往城里去打工。蹴在地上,用柴棍在地上画,画着画着,画出阿吉两个字,猛地想到吉字上半部是士,自己也多少有文化的,下半部是口,莫非该要我做口力工作者?阿吉这么想去,精神振作了,重新穿好了西服和皮鞋就出门,走到门外了又回来,从柜盖上拿了墨镜戴上。

阿吉去的是镇街上的龟兹班。龟兹班主一脸麻子,先是在县剧团唱黑头,剧团没了演出,工资发不开,他就拢了一帮人吹龟兹,逢着谁家婚嫁,给老人祝寿,为孩子过满月,或者死了人葬埋和过三年忌日,被请去吹吹唱唱,赚三二百元,吃三顿饭,末了还能带一条烟一瓶酒的。麻子的龟兹班在这一带还挺红火。阿吉去麻子家时,麻子正在他家山墙边的茅房里蹲坑。茅房的挡墙低,头能露出来,阿吉一进院,麻子就看见了,麻子没有理。阿吉却瞧着麻子在对他笑哩。“麻哥——”阿吉把墨镜摘下来。

麻子的脸还在笑着,一颗颗麻子红赳赳的。“麻哥——!”阿吉回笑了一下。

一阵扑里扑咚响,麻子的脸不笑了,阿吉才明白麻子刚才不是对他笑,是努了力拉屎哩。麻子说:“你是不是阿吉,谁又死了?”

阿吉说:“人倒没死的,我想跟着你哩。”

麻子说:“你会干啥?”

阿吉说:“我能唱。我唱一板《张连卖布》。”将一口稠痰唾给脚下的鸡,唱了起来,鸡立即跑远了。

麻子说:“好了,你甭唱了,该做啥就做啥去!”

阿吉一时眼前乌黑,想起了城里工地上老总的训斥,再勉强说了一句:“我……我还会说段子。”

麻子说:“你说说我听。”

阿吉想了想,说道:“说的是两头牛,一头公牛一头母牛,犁完地后没有回村,在村外河边吃草哩。吃着吃着,公牛说回吧,母牛说你要回你回,我还要再吃哩,公牛就蹶子一一回村了。但公牛很快便从村里跑出来了,一边跑一边喘着气,牛鼻子都歪了。母牛问:“咋啦咋啦?”公牛说:“县上来了几个干部,嚷道着要吃牛鞭呀!”母牛说:“噢,那与我无关,你就在这儿躲着,我回呀。”母牛回去了,母牛很快也从村里跑了出来。公牛问:“你怎么也出来啦?”母牛说:“干部说了,吃了牛鞭今晚吹牛×呀!”

麻子用粪铲将坑槽里的屎往下捅,忍不住扑哧哧笑了,拿着粪铲在矮墙上磕,说:“你狗日的阿吉,嘴比这屎还臭!”

阿吉从此留在了龟兹班。龟兹班始终是坐在过事人家的院子里,面前 着茶壶,耳朵上别着烟,敲板鼓的敲板鼓,拉二胡的拉二胡,麻子和一个女的脖子上暴了青筋地唱。吹唱之后,轮到阿吉说段子,以麻子的想法,要用白粉给阿吉按个白眼圈儿,阿吉坚决反对,他就戴墨镜。阿吉的本事是嘴皮子利,说得别人笑了他不笑。豆花来听了一场,豆花就佩服得不得了,说:“吉哥,你真行,你也给小安教教呗。”阿吉说:“小安那猪嘴!”小安的嘴唇是厚,豆花就丧气了,豆花说:“那我拜你为师。”

阿吉领着豆花去镇街的饭馆里吃麻辣粉,一个盆里你夹一筷子,我夹一筷子,吃着吃着,一条长粉一人吸了一头,像两只鸡争吃着一条蚯蚓。豆花一松口,阿吉把整条粉吸进了肚,他看着笑得整个下巴呼噜呼噜抖肥肉的豆花,说:“再有场合了,你把园园也叫上。”

豆花立刻不笑了,说:“你请我吃饭,原来是要我叫园园啊?!”

豆花赌了气离开饭桌,阿吉再喊也不回头。

阿吉到底没有在场合上碰见过园园,阿吉肚子里的段子也差不多掏空了,重复老一套,听者就生了腻歪,常常一开口,说上三句,有人就跟着一块往下说。阿吉急了,说我这段子可是从城里听来的!主人说,我这钱也不是我家印的!主人不高兴,麻子自然分给阿吉的钱少,赚来的烟,别人可以分得一盒,麻子也只给他几支。

麻子说:“阿吉,屁放三遍都没味了,你得说些大伙儿爱听的么。”

阿吉说:“我又不是每个人肚里的蛔虫,我咋知道他们爱听啥?”

麻子说:“农民么,你说联合国的事鬼听呀,你不会编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

阿吉开了窍,编造起本乡的趣闻逸事,这阿吉是在行的,比如谁家的公公天一黑就给儿媳拿了尿盆呀,谁家的婆姨把丈夫打得钻在炕洞呀,谁家的两个儿子都是结巴,两个结巴吵架,一个比一个如何地能换气呀。阿吉成了长舌男,逮住个影儿就编造得云山雾罩,听的人蛮起哄,阿吉的嘴成了名嘴。

阿吉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天分,每说过一个段子,自己也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正流泪着,被作践了的人骂阿吉,阿吉阿吉你嘴里就吐不出个象牙来?!阿吉还未回应,听众就说,这你就气量小了,说笑说笑就是说一说笑一笑嘛!有众人叫彩,阿吉就轻狂了,越发要哗众取宠。往后的场合上,有的事说上,没有的事也捏上,肆无忌惮,凡是编造了谁的段子,犯不上法也出不了人命,但尿泡打人不疼,臊气重哩,每次场合前,就有人来求阿吉,你今日把某某给咱糟蹋一下。或许,有人就提前打招呼,阿吉,你今日可别作践我啊。阿吉说,这我考虑考虑,你去买一包烟吧。

没有了场子,阿吉在家里用锅煤子涂鞋帮,人造革皮鞋磨出了一片白,思谋着是不是去买一双真皮子的,就听到巷口有人吵架。一个说:“你没文化,这事我不和你说了!”一个说:“你有文化,不就是个民办教师么,你给学生教课,你说光,光,光明的明……”一个说:“你污蔑!”一个说:“我污蔑?阿吉当着那么多人都说了,我污蔑?!”阿吉就得意了喝酒。喝酒把酒瓶子提着蹲在院外的碌碡上喝,见阿米提了粪笼从村外回来,阿吉就说:“阿米拾粪起得早?”

阿米说:“石头他爹那老家伙没瞌睡,他拾过一遍了,你说说,墓都给他造了两回了,咋还不死嘛?”

阿吉说:“你要当皇帝哩,当了皇帝天下的粪都归你拾!”

阿吉把酒往嘴里灌,灌过了从口袋掏钱数,一张一张对着天空辨真假。

阿米说:“哇,这么多钱?”

阿吉说:“常言说,钱难挣屎难吃,屎真的难吃,钱倒好挣的。”

阿米说:“吉哥的日子和拴子家一样了!”

阿吉说:“甭提他!”

阿米说:“我有气哩么,都在一个村里,都是农民,他日子恁好过,我日子恁难过?!”

阿吉说:“你恨他哩?”

阿米说:“我咬牙哩!”果然嘴里响,吐出一颗蚀了一半的黑牙。

阿吉拉阿米坐在了碌碡上,把酒给他喝,阿米一口气灌下二指深,顿时耳朵都红了。阿吉说:“慢慢喝,这半瓶你拿上,让小安也喝几口,剩下都归你。你晚上和小安来我家说说话。”阿米欢喜地走了,继续喝酒,一条巷没走完,把酒全喝光了。

晚上,阿米和小安就来了。小安一进门便骂得胜,说他去向得胜借钱,得胜有的是钱却不借给他。阿吉说:“他不借你钱,让他留着买药吃么。”小安说:“他吃人参哩,身体壮得很!”阿吉就关了门,叽叽咕咕地给阿米和小安出主意,末了说:“这话就烂在咱肚子里了,小安你要漏了风儿,我和阿米就一口咬定是你干的,阿米你要漏了风儿,我和小安就指证你,指证你懂吗?”阿米说:“不懂。”阿吉说:“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你是上门女婿,你该知道轻重!”一条烟拆开,一人给撂了一包。

自后的日子里,阿米见了得胜,说:“叔,你咋啦,脸色这么不好?”得胜说:“胡说了,拉头牛看你扳得倒还是我扳得倒?”小安见到得胜了,说:“叔哎,要那么多钱干啥呀?”得胜说:“咋啦?”小安说:“你也买些好东西吃么,瞧瘦成啥样了!”得胜说:“我是瘦人,肚子里吃头牛也不胖。”得胜回到家就照镜子,纳闷怎么几个人都说我瘦了,气色不好。又过了几天,阿米碰上得胜说得胜叔你越来越瘦了,你得去医院看看,到了这岁数突然消瘦就有问题了。得胜握握手腕,也似乎觉得有些瘦,回来窝在家里休息了几天。得胜是闲不住的人,休息了几天,就觉得身上不自在,吃饭也觉得不香。小安在镇街上当着很多人的面还是说得胜气色不好,而且问周围的人是不是气色不好,众人也说有一些,得胜心里就有了慌。如此阿米、小安逢人就说得胜有了病,许多人倒跑来问候,得胜嘴里说没事没事,却背了负担,饭量越来越少,两腿也沉起来,终于去找镇街上的跛子医生抓了七服中药。

拴子家门外的巷子十字口开始每日倒一摊药渣,阿吉约了阿米到镇街的酒馆去喝酒,两人坐在条凳上,说起得胜婆姨近日脸上的愁苦相,高兴得呱呱大笑,笑过了,就比着努屁。阿米先努响了一个,阿吉就努了连声响,阿米再努,没有成功,阿吉憋了一口气,一抬屁股又是一个,虽然嘶哑,却使酒馆的掌柜都听到了。掌柜说:“阿吉,啥事这么高兴,捂了嘴用子笑哩!”

阿吉说:“笑掌柜要给我们免这一壶酒钱哩!”

掌柜说:“我这小生意可免不起的。”

阿米说:“要是乡长来你免不免?”

掌柜说:“阿米,我晓得你,你是上门女婿,你可不是乡长!”

阿米登时蔫了,阿吉说:“阿米是试试你德行哩,你以为我们掏不起一壶酒钱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钱往桌上拍,拍出来却是五角钱,再掏,是五十元,拉了阿米顺门便走:“多余的,不用找啦!”

阿吉和阿米到了街上,坐在一家屋檐下的台阶上了,阿米还在说:“那一壶酒十元钱,两碟小菜六元钱,你就给他五十元?”阿吉说:“你为啥穷,你眼窝子浅嘛!”阿米不言语了,手伸进怀里搓垢甲,搓一个泥球儿出来,说:“吉哥有钱么,有一句话我想给你说的。”阿吉说:“啥事?”却大声叫道:“老侯哎!”

邻村的老侯披着一件褂子,从斜对面的裁缝铺出来,抬头看了,骂道:“阿吉,你狗日没进城前叫我侯叔哩,从城里回来了叫我老侯,赶明日发财了就该叫我侯老了?!”

阿吉就嘿嘿地笑,走过去,他喝了酒,鼻子里就流清涕,捏了一把趁机在拍打老侯的后背时抹了上去,说:“咱这乡上,我最服气的还不就是你,听说你当了工头了,县医院门前的那一条下水道是你修的?几时也让我给你帮个下手么!”

老侯说:“我可不敢请你!给我当下手?干不了一个月真说不定谁成谁的下手!”撇开阿吉,径自走了。

阿吉尴尬地回坐到台阶上来,呸了一口,说:“他还真以为我去给他当下手啊?!”仄过头问阿米:“你刚才要给我说啥话?”阿米说:“姓侯的就靠胡煽乱吹着办事哩,修了个下水道,整天吹嘘他认识县上这个头头那个脑脑,你现在要给他说帮买个原子弹吧,他也会说没问题,我给你去挑一个没把儿的!”阿吉说:“我问你要给我说啥话的?”阿米说:“你能不能给麻子说说,让我也去龟兹班吧。”阿吉扳过阿米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你瞧着我潇洒啦?”阿米说:“牡丹老唠叨我挣不来钱么。”阿吉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阿米立即用打火机给点着了,阿吉就眯着眼看街上行人,说:“看见那并排的一男一女吗,你给我说说,他们是什么关系,是夫妻,还是情人,还是男的拐来谁家的婆姨?你说说,你能不能编一个段子?”

阿米说:“这我咋知道人家是干啥的?”

阿吉说:“是吃哪碗饭的料就吃哪碗饭吧,你好好把地种好,早上起早些多拾些粪……”

阿吉突然间不说了,因为阿吉看见了园园从街东头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大袋中草药包,阿吉就站了起来,软软地叫:“喂!”园园瞥了一眼,立即斜侧了身,假装在看对面街房的门面,腿换得很快地走过去了。阿米说:“园园走路水上漂一样,把人看得骨头都酥了。”

阿吉重新坐下来,一口一口吐烟圈,说:“阿米,哥在城里耍过小姐,你信不信?”阿米说:“信的。”阿吉说:“你想不想听哥咋耍来?”阿米说:“咋耍来?”阿吉拉了阿米就走,园园远远地在前边走,阿吉和阿米慢慢地在后边走,阿吉没有再说他是如何耍小姐的。走出镇街,走过了一片包谷地,远处的园园回头看了一下,阿吉拉了阿米躲身到一棵树后,园园钻进包谷地里不见了。

阿米说:“你是要看园园哩?”

阿吉说:“我是看她提草药包子的,她一定是给得胜抓的药。哼,她现在就是洗得白白的睡到我的炕上,我理都不理呢!她到包谷地做啥去了?”

阿米说:“是不是去尿了?”

约莫过了五分钟,包谷地里又走出了园园,还是回头看看,然后提着草药包顺着小路走,拐了一个弯,消失了。阿吉和阿米便走过来,阿吉竟也钻进了包谷地,阿米一时纳闷,哎哎地叫阿吉。阿吉不理,只管往包谷地里走。阿吉也已经猜出园园钻进包谷地一定是尿了一泡,果然在一个地塄和一个地塄的中间处有了一片湿,阿吉就端详着那片湿,看着像一块地图。像哪一个国家的地图他没看出来,却猛地听到,左边地塄上有人急促地跑开,踏倒了一溜包谷秆。阿吉大声问:“谁?”那人也不管,还是跑。阿吉斜插着过去,看见跌了一跤还未爬起来的是小安。

阿吉揪着小安的耳朵从包谷地里出来了。

阿吉怒不可遏地在小路上审训起了小安:“你说,你刚才在包谷地里干啥?”

小安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在地塄上掰甜秆吃,是园园在地塄下尿哩,她碰到我眼里了么。”

阿吉说:“你看见什么啦?”

小安说:“我看见她的脑壳。”

阿吉说:“胡说,往下说!”

小安说:“看见脖子。”

阿吉说:“胡说,往下说!”

小安说:“看见了腰杆。”

阿吉说:“胡说,往下说!”

小安说:“看见了大腿。”

阿吉说:“胡说,往上说!”

小安说:“我看见毛啦。”

阿吉扇了小安一个嘴巴,骂道:“把你眼窝咋不瞎了哩!”拉了阿米就走,小安再叫“吉哥吉哥”,阿吉就是不理。

阿吉恼得不理小安,阿吉并不担心小安会把他们密谋过的事漏出风去,反倒是小安惶惶不可终日了。第三天,小安硬让阿米作陪来见阿吉,说:“吉哥,我想来想去,我没有啥错么,就是看见了园园光着子尿尿,园园又不是吉哥的婆姨,我咋就错了?”阿吉说:“你还没错?!”小安说;“好,好,就算我错了,吉哥没看到我看到了,我赔个罪儿,我还要给吉哥说一件大喜事哩!”阿米说:“小安真有个大喜事哩,你笑笑,让小安给你说。”阿吉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小安告诉道:“得胜原本是承包了水渠二里长的一段工程,这一病,眼看着修不成了,许多人就吵闹着寻乡政府要重新承包,争得最厉害的就是邻村那个姓侯的,听说乡政府也动了心,要再研究哩。”

阿米说:“得胜这一下亏得多了!这不是喜事?”

阿吉说:“这倒还是个喜事。我阿吉命硬着哩,谁要和我作对,没有不栽了的!”

阿吉这一夜没有睡着,他冲动起了一个念头:既然得胜承包不了水渠工程,别的人要重新承包,我阿吉也可以去重新承包么!阿吉就盘算着若要自己承包了,工程三个月即可完成,工程若是一里十万元,二里就二十万,三分之一买钢筋、水泥和石料,三分之一付做工的工钱,三分之一就全是赢了的利!阿吉想着想着却叹气了,乡政府肯让我承包吗?承包了能招来做工的吗?阿米是跟着干的,小安也可以,石头和石头的哥肯不肯呢……阿吉不去想了,天也就亮了。

天亮起来,阿吉便去找老侯。阿吉去找老侯是要探探承包的事,而老侯却刚刚从乡政府大院回来,粗着声给几个人说:“论能力,县城的下水道我是干过的,我修不了一条水渠?论担保,我一院子房,青堂瓦舍的,还不够抵押?况且我有电视机,我还有存款哩,谁比得了我?可乡长就会说要研究要研究,还有啥研究的,他要研究给他的熟人啊?!”阿吉一听,扭头就走,心里说:毕了毕了,我拿啥担保呀?走到村口,却收住脚又往老侯家去,一进门喊:“侯叔!”

老侯说:“又叫侯叔了?肯定有求我的事了!”

阿吉说:“求着给你送钱哩!”

老侯说:“你要送钱,钱也是被药水煮了的!”

阿吉说:“你是不是想承包水渠工程?”老侯说:“想哩。”阿吉说:“是不是还没有承包上?”老侯说:“是没有。”阿吉说:“这事你包在我身上好了,明人不做暗事,我要给你争取到了承包,你得给我二千元。”老侯说:“行么,再给你添二百!”阿吉当下就趴在柜盖上写了约定书,说:“口说无凭,咱以城里的行规办。”自个咬破中指按了一个指印,让老侯蘸了他的血也按了一个指印。

现在,倒轮到阿吉来求小安了,小安把刘干事叫姑父,刘干事是可以给乡长写推荐老侯的条子的,但小安在家里坐着,阿吉喊了三声,小安都没理。阿吉说:“啥,我来了你不拿烟倒茶,连理都不理了?”小安让了座,说他生豆花的气哩,豆花刚才还在这儿,他要亲嘴哩,豆花不让亲,他把嘴洗了还是不让亲,说嫌他黑,人长得黑那是能洗白的吗?阿吉说:“她是老鸦笑猪黑哩!你给哥说,你把她放展过没有?”小安说:“没有,要亲个嘴把脸都抓烂了。”小安的鼻子上果然有道指甲印。阿吉说:“没出息!你得硬下手哩!”小安叫苦没有个环境,豆花家他不敢去,他家里又有个老娘,总不能把豆花往包谷地里拉吧!阿吉说:“哥给你寻地方,你就在哥屋里!”小安简直不敢相信,眼睛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阿吉说:“这你得办件事哩。”将想法道出,小安当下出门就要去找姑父,却又回来,说:“豆花不去你家怎么办?”阿吉说:“你就说我叫她哩。”

小安真的去了刘干事家,央求姑父给乡长写个推荐老侯承包的条子,刘干事的婆姨就骂小安:“你姑父病成这样子了还写什么条子?姓侯的承包不承包与你有屁干系?!”再骂,小安就是纠缠,刘干事趴在炕沿把条子写了。

小安把推荐条交给了阿吉,就去找豆花,豆花一个人先去了阿吉家,豆花说:“你叫我来的?你眼里只有园园,叫我来干啥?”阿吉说,“你往我眼里看,看到底里边是谁?”豆花竟真凑近来,看见了阿吉的眼里有一个小人儿,是她豆花,就哧哧地笑。阿吉顺手把那个胖奶子握了一下。豆花一对小拳便在阿吉的胸上打:“吉哥你坏!吉哥你坏!”院门外一声干咳,小安进来了,小安脸红彤彤的,才喝了酒。豆花登时安稳了,撅嘴坐到一边,阿吉就把一筐陈年老包谷棒子拿出来,说:“小安来了更好,你们给我帮着剥剥包谷颗儿,我出去割些豆腐,今日就在我这儿吃饭啊!”一出院门,却喊小安,让小安把院门关了,隔了门缝说:“成不成是你的事。你记着,你得把被褥揭了,若在被褥上留下不干净东西,我可饶不了你!”

阿吉把小安和豆花关在了自己的家里,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见着了阿米,要阿米跟他一块去乡政府找乡长。两人走着走着,阿吉就低声嘟嚷道:“有贼心的时候没贼胆,有贼胆的时候没贼钱,贼心贼钱是有了,贼却不行了。”阿米说:“你贼不行了?”阿吉说:“你贼才不行了!”

走到乡政府,乡政府的大门口涌了许多人,吵吵嚷嚷地要往里进,而大门口站着三个派出所的警察,黑着脸说县上来了领导了,谁也不能去干扰,把人往散着赶。阿米腿就有些发软。

阿米说:“咱回吧。”

阿吉说:“我在城里看电影从来没买票哩!”

阿吉就把西服的扣子系上,墨镜也戴上了,端端地朝着大门口走,竟一直走了进去,然后站在那里还给阿米招手:“进来呀,从这边走,从这边走!”

阿米脸色煞白,走进大院了颜色还未变过来。阿米说:“怪了,他们怎么就不挡你?”阿吉说:“这得有气质!”阿米说:“啥叫气质?”阿吉说:“说句你能懂的话,老虎天生是吃肉哩,老鼠就只会溜墙根。”阿米说:“来了县上领导,乡长还会不会见咱俩?”阿吉说:“有县上领导,咱还见他乡长干啥?!”阿米就跟着阿吉走。

走过院子,拐一个墙角,是后院招待楼门口,还往里走,有人很快跑过来挡住了门。阿吉不认识这人,说要找县上领导。当然阿吉阿米这回不得进去了。阿米说:“这是阿吉!”那人说:“什么阿鸡阿狗的,领导正吃饭哩,要告状明日寻你们乡长好了!”阿吉说:“我不是鸡,是士字头口字底的吉,我哪里是告状了,要告状我能进了大院吗?”一吵嚷,乡长出来了,乡长头梳得油光光的,正和县上领导碰杯照相着,见着是阿吉,定着脸问阿吉怎么进来的。

阿吉眨巴眨巴眼,说:“乡上招呼领导哩,需要不需要龟兹班来热闹热闹?”

乡长说:“这里啥场合,用得着你吹龟兹?”

阿吉便把干事伯的推荐条子交给了乡长。乡长看了看,说:“他病成那样子,还操心这事?!”收了条子,转身就走。阿吉赶紧说:“乡长乡长!”乡长已经站到饭厅门口了,说:“事情我知道了,回去好好伺候老刘,好吃的就让他吃,好喝的就让他喝,就说有空了我去看他!”阿吉却大了声说:“我想和领导照个相哩,行不行?”

声音响亮,饭厅的领导就听见了,问乡长谁要和他照相呢,乡长说:“决定修水渠,群众高兴得不得了,自发成立了自乐班,每天晚上唱戏哩,现在知道您来了,派两个代表想和您合张影的。”领导说好么好么,阿吉和阿米就赶紧进了饭厅。

领导原来是个白胖子,这让阿吉和阿米肃然起敬,拍照的时候,阿米的头发乱,在手里唾着唾沫往头上抹,脸上的肉是硬的,摄影师叫他笑,他紧张得不会笑了。阿吉说:“领导,咱农民要给你们修庙哩,这水渠可修好啦!”

白胖子说:“干部就是为群众办事么!修渠是大家的事,大家都来关心和支持,这水渠就能修得快,修得好!”

阿吉说:“就是就是,得胜他病了,可不敢让他的病延误了工程。”

白胖子就问乡长:“得胜是谁?”

乡长说:“得胜是工程承包人,现在突然病了,我们正考虑让别的人重新承包哩。”

白胖子说:“那就得抓紧物色人,可不得误了工期!”

乡长说:“这不会的,误了工期你把我这乡长撤了去!”就推了阿吉阿米出去。阿吉说:“那我们走了呀!”眼瞧着饭厅的门就关了。

阿吉一出了乡政府大院,直脚往老侯家去,阿米也要去,阿吉拒绝了,说:“你回去,回去了不要洗手,让牡丹也瞧瞧,你阿米也是和县上领导握了手的!”阿吉到老侯家,端了桌上的茶壶就喝。老侯说:“阿吉,你怕是走错了门了吧,这可不是你家!”阿吉慢条斯理地说了他怎样托干事伯给乡长写了条,又如何见到县上领导直接反映了得胜有病而工程要让你老侯承包,再是乡长说了什么话,表了什么态,末了说,你老侯这茶喝得喝不得?

老侯说:“我现在又不是你侯叔了?”

阿吉说:“你现在的任务一是这两天直接去找乡长去落实,二嘛,给我付两千二百元吧。”

老侯揭了炕席,炕席下压着一沓钱,但老侯只数了一千元给阿吉。阿吉脸长起来。老侯说:“你就靠两片嘴皮子挣这么多钱呀?即便现在事情十有八成,那也只能付你一半呀!”

阿吉说:“八成比五成多三成。”

老侯说:“八成也可能事不成,这和五成有啥区别?”

阿吉说:“那二百呢?”

老侯从炕席下又拿了一百元给了阿吉,说阿吉你心沉得很。阿吉走出门,吐了一口:“这侯老!”

三天后,老侯如愿揽成了水渠工程,喜欢得念了佛,借着他生日过寿要待客庆贺,就请龟兹班去热闹。阿吉曾鼓动着麻子不要去给侯家凑兴,但麻子说,姓侯的给的钱多,又说,姓侯的承包水渠工程,势头压过了得胜了,这号人不要得罪。阿吉也只好跟了去。

龟兹班在老侯的院子里吹吹唱唱后,阿吉就开始卖嘴了。众人说:“阿吉,今日咬谁呀?”

阿吉说:“逮住谁咬谁!”

众人说:“老侯绊一跤拾了个金疙瘩,咬老侯!”

阿吉说:“我是咬哩,可我有个原则,以势欺人的我咬,村盖子我咬,别人不敢咬的我咬,别人咬不动的我咬,你说不能咬的我偏咬!”

众人说:“阿吉倒成了纪检委的人了?!”

阿吉说:“你以为我只为混个小钱来的?要挣钱我进城去了,我又不是没挣过大钱!”

众人就嚷嚷得胜是没人咬也咬不动的人,你把得胜外派外派。阿吉说得胜叔现在病了,水渠工程也干不了了,外派他我心里不忍,但得胜叔前日请了南山的大夫,大夫让他每日喝钱哩。

麻子拿敲板鼓的棍儿敲了一下阿吉的头,说:“你说着说着就胡扯了,有喝钱的药方?”

阿吉说:“我听说了我也不信,昨日早起,我去看我得胜叔,我没敢进去看,站在窗外看的,我那婶子真的是把一沓一百元的票子剪成碎末儿,冲了水让我得胜叔喝。得胜叔喝不下去,我婶子放了些红糖,他就喝了。喝毕了,我婶子问,还吃啥呀不?得胜叔摇了摇头。我婶子又问,还喝啥呀不?得胜叔摇了摇头。我婶子再问,还干啥呀不?得胜叔说话了,得胜叔说的话是:那你活活把我放上去啊……”

众人哄然大笑。老侯骂道:“你狗日的缺德!”却把一瓶酒塞在了阿吉的怀里。

阿吉在老侯家外派得胜,当然有人就传到东洼村。阿吉问过阿米:“拴子家什么反应?”阿米说:“倒能沉住气,没动静。”阿吉说:“他害怕了!”

阿吉认为拴子一家害怕了,就想为啥害怕了,一定是有更大的见不得人的事,比如,他得胜为什么就长年在公路上包活干,他给县上领导行了多少贿,这回承包水渠工程为什么又首先他能承包,他和乡长有没有猫腻的事。阿吉想着想着,感到他若真能弄点情况来捅出去,他阿吉就会被乡人捧为打虎的武松了,到时候得胜的势一倒,园园就不一定还会嫁了拴子。阿吉一高兴,在院子里唱龟兹班里麻子曾唱过的一段戏: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宾客宴,眼看着楼坍了。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经过院外,阿米喊:“吉哥,你段子说得好,你唱戏聒人哩!”

阿吉在院内说:“你懂得屁!”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要走过了,阿吉却说:“阿米,你进来,咱俩到刘伯家去落实个事!”

阿米说:“哪个刘伯?”

阿吉说:“还有哪个刘伯,在乡政府当干事的刘伯!”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进了院子,阿米说:“刘伯家我昨儿去过,喝了五只黄鼠狼的血了,病还不回头,我看人快要毕了。今日石头的哥给他爹新墓拱好了,你去不去行情?”

阿吉说:“麻子没有通知去给热闹么?”

阿米说:“石头的哥舍得花钱请龟兹班?咱一个村的,再不亲,你也该去去。”

阿吉该去的。阿吉说我拿啥礼呀,仰起头看屋檐下一串晾着的辣子,要过去取,却一拍手说:“,人去了就给他壮了脸了,拿什么东西?我烦就烦咱这里提酒呀送糖的,一瓶酒一包糖又能值几个钱!”

到了石头的哥家,人来得不多,坐了三席客,席上没见石头。阿吉一见石头的爹,老人是坐在他的那副已做好了十年的棺材上,阿吉说:“老伯,你有了新房子,恭喜恭喜!”老人说:“阿吉,你几时还进城呀,听石头说你在城里坐大啦?”阿吉说:“那有啥哩,几时我把你老领到城里也去看看。”老人说:“我不中了,都八十有六了。”阿吉说:“你还能活哩,你给咱往一百上活!”老人说:“活得丢人了,再活就丧德了。”

饭菜很简单,吃饭的时候,小安嘟嚷没有鱼也没有鸡,石头的哥这么啬皮,到时候老伯倒了头,看谁还来帮着抬棺材呀。他说:“反正我不会来啦!”石头的婶子听见了,脸不好看,舀了一勺肉片扣在小安的碗里,说:“兄弟,别人我不管,你得吃好!”小安端了碗就蹴到了阿吉身边,讨好地说:“吉哥,这几天你见着园园了没?”

阿吉说:“吃你的肉,我见她干啥?”

小安说:“我看见她在镇街上买红裤带哩,买了两条,说是今年她晦运哩,要给她和拴子系红裤带避邪呀。”

阿吉说:“是不是,怕快要系白腰带了吧。”

阿米也凑过来问:“吉哥你是说得胜要死呀?我可没想让人家死……不会闹出大事吧?”

阿吉说:“出啥事?话就多得很!”

阿米受了噎,瓷在那里,正好石头的爹叫阿米给他舀一碗汤来,阿米把汤端给老人,问了一句:“今日石头呢,他没来?”

石头的哥听见了,没好气地说:“我爹就我一个儿!”

阿米的婆姨就用手拧阿米的腿,低声说:“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一时众人寂静下来,只有很响的吃饭声、咳嗽声和擤鼻声。阿米的婆姨便说:“吉哥,你到处都在说段子哩,今日你也不来几句?老伯有了新房是喜事,又不是到了刘伯家看病人哩。”

阿吉就把一片肥肉末嚼碎咽下了肚,说:“那我给老伯热闹几句,说啥呀,原本我要去看咱干事伯的,得知老伯新房盖好了,就又赶了过来,那我就说说干事伯的事吧。前年秋天,县长到咱乡政府来检查工作,乡政府当然就做了一桌饭菜招待县长。咱干事伯是负责伙食的,饭菜好后他就端上来。端上来时大拇指伸在菜汤里,乡长就说,你瞧你那指头!干事伯说,指头咋啦?乡长说,指头都伸到汤里了!干事伯说,我这指头风湿,伸在汤里暖和么。乡长说,你咋不伸到子里去呢?干事伯说,端饭前我就在子里伸着呀!”

阿米噗地把满口的饭菜喷出来,喷了对面人一身,有肉,有米,还有一片菠菜。大家就笑,阿吉说:“阿米,你也文明些,你瞧瞧喷在你婆姨身上的肉,你吃肉要嚼烂么!”

石头的爹却指着阿吉说:“你看看你,耳朵上也不挂了根粉条!”

阿吉一摸,在耳朵上真的就也挂了根粉条。

阿吉作践刘干事的段子,有人就传给了刘干事,刘干事已经喝了五只黄鼠狼的血,又托人逮来了第六只,杀了正喝血哩,听了传过来的话,说:“他阿吉谁都糟蹋!”一口气憋住,没返上来,倒在炕沿上翻白眼死了。

刘干事死了是命到头了该死,虽然死时是听了传过来的话才死的,但不能说是阿吉气死的。阿吉坦坦荡荡没有内疚,刘干事的家里人也没怪罪。尸首在家停放了三天,第三天下葬,村人从坟上回来,刘家照规矩招待吃饭,堂屋里、院子里都摆了席。

龟兹班是一早就来的,起灵时吹唱了《诸葛亮吊孝》,也吹唱了《血染的风采》,阿吉没有卖嘴说段子。阿吉随着送葬人往坟上去的路上看见了拴子和园园,故意咳嗽着,但园园没有正眼看他。现在吃开饭了,阿吉心情还是不好,只焖了头扒饭,一只鸡就盯着他,掉一个米粒,鸡吃一颗,他不吃了,鸡却跳起来啄他腮帮上的一颗米,把脸啄破了。阿吉一下子躁起来,放下碗把鸡扑住就拔毛。刘干事的婆姨说:“阿吉阿吉,我那鸡是下蛋的鸡!”

阿吉下不了台,呼哧呼哧出粗气。小安就打圆场:“吉哥,轮到你的节目了吧!”

阿吉说:“我说啥呀,刘伯不是旁人,他一死我心里难受得很,我不说了吧。”

梨子树底下坐了几个人,冒了一声:“恐怕是怕刘伯的鬼哩!”

阿吉明白这话指的是什么,憋着的火儿就攻上了心,说:“我怕啥鬼哩,我阿吉这张嘴天王老子都钝不了的!”

小安说:“吉哥你说,说个带彩儿的!”

阿吉说:“我不说带彩儿的,今儿谁说风凉话我就说谁,刚才是拴子撂凉话了吧,拴子在学校的时候,有一天……”

拴子放下碗站起来,唾了一口,往院外走。走到院门口了,又给园园招手,园园帮着刘家人洗碗,起身也跟着走了。

阿吉说:“走了?这让我很遗憾,走啥哩,阿吉是老虎吃了你?走了我就不说了?我还要说,有一天……”

堂屋台阶上的一张凳子倒了,发出很大响声,从凳子上立起来的是阿财,他把阿吉的话打断了。阿财是乡小学的民办教师,穿着四个兜儿的中山服,口袋里插了钢笔。阿财说:“阿吉,我整日在学校忙着,可你进了一回城回来,干了些啥事我也听说了,你也太过分了吧?谁你也作践糟蹋,你要真有能耐,你批评腐败么,你说你敢吗?老是你那一套,我也就小看你了!”

阿财的话说得很慢,但阿财把阿吉镇住了,立在那里没再能说下去,脸一阵红,一阵又白了。麻子敲了碗说:“都吃饭都吃饭!”阿吉的脸颜色缓过来了,擦了一把鼻涕,抹在了身边的桌腿上,说:“阿财老师身上插钢笔哩,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我是尊重的。阿财老师说我不敢说腐败的事,我不敢吗?我敢!阿财老师的嘴哄娃娃哩,阿吉的嘴从来没有不正义的,今日我就说一个段子,阿财老师你听着!”

阿财说:“你说吧!”

阿吉说:“这个段子有一个背景,就是咱们乡里修水渠,原本是五里长的水渠,但乡政府上报的材料是十里水渠,县上拨款当然要拨十里水渠的款。那么,多拨的款到哪儿去了?前五天,县上来了一个领导,来了后就住在乡政府的接待楼上,请注意,故事就从楼上发生了……”

满院的人都不吃饭了,拿耳朵听,却听到了堂屋里有人喊:“阿吉!”

声音尖亮,是乡长的声音,乡长在群众会上总是讲话,声音是大家都熟悉的。阿吉下意识应了一句:“嗯。”便说:“乡长没走?”

乡长是代表了乡政府也来给刘干事送葬的,但乡长来时在灵桌上上了香,奠了酒,没有去坟上,原本告辞了要回去,刘家的亲戚却硬留下让吃饭,就一直待在堂屋抽烟喝茶,饭时也便坐了上席在堂屋。这些,阿吉不知道,阿吉听见乡长叫他,不能不去,阿吉就到堂屋,一条腿在堂屋门槛里,一条腿在堂屋门槛外。阿米看见阿吉的皮鞋后跟一边磨损得已经很厉害了。

乡长指着阿吉说:“你在说啥哩?”

阿吉说:“我还以为你走了。”

乡长说:“我不在你就可以信口雌黄?你有事实根据吗?你有证据吗?”阿吉赶忙笑,说:“乡长你也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乡长说:“你红口白牙地当众造谣,我不信别人信不信?你如此造谣诽谤,我得告你!”

阿吉脸一下子绿了,当下就扇自己嘴,墨镜掉下来打碎了。阿吉说:“乡长,我不是诽谤你呢,你问问大伙,我在背地里常说乡长是好人,就是有一天乡长你坐监狱了,别人躲着你,我阿吉能去给你送饭的……”

乡长更火了,说:“这么说,我真贪污水渠款了?我告诉你,你要送饭,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我永远坐不了牢!”

院子里当下混了,一部分人顺门就走,一部分人进了堂屋去拉劝。阿米也往堂屋钻,阿米的婆姨拽了他的耳朵拉回来。堂屋里,麻子扶住了乡长,让乡长坐椅子,说:“阿吉的嘴上贴过×毛,是躁嘴,狗咬了人,人犯得着去咬狗吗?”乡长方坐下来,一拍桌子,桌子上的酒杯全跳起来。

乡长到底没有告阿吉,使阿吉躲过了一难。但乡长把麻子叫去,指示麻子开除阿吉,若阿吉还在龟兹班胡说八道,破坏社会安定,那么龟兹班就要负法律责任了。麻子当天便把阿吉除了名。

阿吉没事干了,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高,他是个懒身子,不去料理,嘴还是能说,但说了话没人接碴。阿吉就在自已家里骂乡长,骂阿财,骂拴子和园园,骂:“文化大革命,我×你妈!”

阿米从院外经过,立住脚听了听,说:“吉哥,你骂错了!”

阿吉开了院门,让阿米进来,说:“我就骂啦!”

阿米说:“文化大革命惹了你了?咱那时还穿开裆裤哩。”

阿吉说:“我骂它怎么就不再来啦?!”

阿米听不懂阿吉的话,阿米有阿米的心思,他想着能几时进城打工去,说:“吉哥,咱俩一样,在村里混笨了,你要进城了,给我说一声。”

阿吉说:“我和你咋能是一样?你是上门的女婿!”

阿米低了头就走,阿吉却说我到十里外火车小站上找阿狗呀,阿米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一块去?阿米说:“卖豆腐呀?”阿吉骂:“你就只会出瞎力,我告诉你,这世上是出力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出力!”阿米点点头,说:“去哩。”

阿吉说:“那好,我带着你,你把你家的莲花白给我装一口袋,不给带点东西去,我那嫂子脸比尻子还难看哩!”

阿吉在火车站东边的席棚里,他对来收管理费的人说他名字叫鸡,左边一个又,右边一个鸟的鸡。原载《人民文学》2001年第7期

处女作

满月儿

去年夏天,我在乡下老家养病,末了的日子里到姨家去,正好是农历六月初六。这一天,农民都讲究把皮毛丝绸拿出来晒日头,据说这样虫就不蛀。姨家的大杂院前,杨树上拴了一道一道铁丝,晒着皮袄、毛袜、柞绸被子、狗毛毡子,使人眼花缭乱。正欣赏着,就听见有“咯咯咯”的笑声,绕过杨树一看,原来是一个十七八的姑娘和一个老婆婆在拽被面。两人一松一拉,那洗后未干的被面就平展开来。姑娘很调皮,用力太大,把老婆婆一个劲儿拽着往前走,那老婆婆就骂道:“这死女子!让娘夸你力大哩?轻点,轻一点!”

那姑娘只是笑,并不让步,把娘一直拽过来。“没正经!”娘生气了,使劲一拽,那姑娘只管笑,没留神让被面脱手了,娘一个后趔趄,快要倒下去,姑娘箭步上前拉住,娘儿俩就势儿坐在地上。姑娘又“咯咯”笑起来,娘狠狠地在她眉心一点,自己也逗笑了。突然,娘捂了女儿嘴,拿手指指东边窗子,姑娘便轻手轻脚走到窗前,不小心,撞翻跌烂了窗台一页瓦,她一跳跳出二尺地来,叫道:“出来晒晒日头吧,别尽坐着发了霉了!”

这时候,姨发现了我,喜欢得汲了茶出来,让我在门前阴凉地坐了。我瞧见那姑娘还在那儿笑,就招呼她来喝喝茶,她立即过来了。她娘笑着用手戳脸羞她,她说:“不该喝吗?我还要叫她大姐哩!”“这好派风,见人熟!”姨说,“我这外甥女是农学院的‘秀才’,你要叫老师哩!”

我便笑着问她刚才在窗口看什么,她说:“那里边住着一个宝贝蛋儿!”

姨告诉我:这是月儿,屋里住的那是她姐姐,叫满儿,是大队科研站的,正在屋里搞试验哩;搞试验的时候,全家人连姑娘也不许惊动的。“人家嘛,是全家的重点,要保护重点呢!”月儿说。“那你呢?”我问。“咱是万人嫌!哼,我真怀疑我是不是娘从哪儿要来的。”

大家笑了,月儿笑得最响!

月儿开始翻我带的网兜了,她拿出了两本书来,看看里边尽是外国字,就问:“这是哪国字呢?”“英文。”“你看得懂吗?”

姨说:“人家一看一上午,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头晕都不晕。”月儿高兴了,说她姐姐也有这样的书,只是没有这么厚;她顶爱听姐姐念那书了,但姐姐偏不让她听。

可是,我刚给她念了半页,她却跑走了:在场上,一个小伙踩着碌碡碾芦苇眉,她跳上去,一边踩得碌碡“呼噜噜”滚,一边“咯咯咯”地笑。

晚上,我正在灯下一边熬着中药,一边看外文书,突然听见门被轻轻敲了一下,就没动静了,我以为是风吹的,但是,又是轻轻两下,接着就有人问:“陆老师,你睡了吗?”“谁呀?”我拉开了门,是一个二十四五的姑娘倚在门框上,当我看她的时候,她脸微微一红,就低下头摩挲起那长辫子,说:“我叫满儿,住在斜对门的,这么晚了,打搅你了?”

我高兴了,赶忙让她进来坐。一挑门帘,她轻轻闪进来,连个声儿也没有,就稳稳地坐在炕沿上不动了。“真不像是姊妹俩!”我想起了月儿,说。“一个人一个脾性嘛。”她轻轻一笑,“下午我听她说你来了,还带了外文书,我喜得……陆老师,你住多长时间呢?”“十天左右吧。”“其实还可以长些。”她说,突然看见了药罐,“你有病吗?”

我告诉她:“我患有慢性胃溃疡,这次主要是来疗养的。”她眉心就一直打个疙瘩,末了说:“明天我给胜文写个信吧,他是我同学,现在是赤脚医生,他治这病有个偏方,灵验得很。本来我要求你一件事,但是你却病了……”

她说,就坐在药罐前,拿筷子搅药。“是学外语吗?”

筷子不动了,她抬起头问:“你怎么知道了?”“月儿说的。”

她扑哧笑了:“陆老师,原来只说咱农民嘛,学那些个外文干啥用呀?可搞起科研后,才知道多重要哩!就开始自学,可惜没个老师,费了好大的劲,才认得几个单词。”“那我教你吧。”

她高兴得笑出声来。原来她笑得也是这么动人呀!她靠近灯前,用发夹挑了一下灯芯,我们便立即开始教学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单儿来,上面是“小麦,燕麦,分蘖,开花,授粉”,说她正搞小麦、燕麦远缘杂交,就先学会这几个单词吧。我教过三遍,她就开始默写,刚写好“授粉”单词,药罐就“咕嘟嘟”滚开了,她“呀”的一声就去取罐子,却“啊啊”地惊叫着,刚把罐子放到桌上,就把手搁嘴上直吹气。我忙看时,中指已烧起一个水疱来。我慌了,她却从头上拔下一根长发来,用针引过,挑破水疱,说:“不要紧,让它慢慢往出流水。你看我‘授粉’写得对吗?”

她写得完全正确,而且那字母清晰、流利,就像她人一样苗条、温柔、漂亮。

临走,她向我约法三章:

一、每天晚上教她两个小时外文。

二、隔天晚上考试前一天的学习。

三、每天三次中药由她煎熬。

从此,每天早上我还在炕上躺着,就听见满儿在斜对门的屋里念英文了。她学得很快,几乎每天晚上的考试,成绩都是优秀。晚上十点左右,月儿回来了,她在大队农田基建队里,每天没有早回来过;一回来,就来我这儿,满房子立即便是她的笑声了。她话题总不离他们基建队,我已经很熟悉他们那些未见面的战友了。我知道李三虎是个顽皮的家伙,他会一眨眼工夫就蹿上五丈高的白杨树梢上,而且一个猛子扎下河湾,好大一阵都不露出水面。基建队扛木头,挖河泥什么的,他是第一个少不了的。我知道张用是个憨头,他不喜欢和她们姑娘家在一块干活,她们就说他“封建分子”。可有一次她和他抬石头,他却总是偷偷把绳拉到自己跟前,她偏嫌他是小看女同志,和他吵,他竟委屈得抹眼泪水儿。我还知道韩芳儿说话最尖刻,她月儿谁都不怕,就怕芳儿,因为芳儿当众给她起了个外号“笑呱呱鸡”,搞得现在人人都这样叫她!

当月儿这么又说又笑的时候,那满儿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本书进自己的房里去了。她娘就在上屋骂开了:“月儿!没黑没明,你笑不死!”

她就问我:“陆老师,笑也是错吗?”

娘又在上屋骂:“我像你这么大,一天啥事没干?哪有你这么笑的?!”

月儿就说:“你那时想笑笑不起来。你没笑过,就嫉恨别人笑!”“这死女子!”娘说,“你还小哩?十八的人啦,也该生个心啦!”“年纪大了就不准笑了吗?”

娘噎住了,过了会儿说:“你也该学学你姐的样……”“我学不会。她学外语有用,我用不着。就是用得着,我也坐不住,你不是说我是属猴的吗?”

我说:“月儿,你也可以给你姐做个帮手嘛!”

她想了想,说:“对,可不知人家稀罕不稀罕。”

我便到厨房给药罐添水,回来要给她再说什么时,却见她一头歪在我的炕上睡着了。

我就势拉了门,到满儿的房子来了。这里可真是个试验室了:盆盆罐罐、筐筐袋袋,装的全是各类种子,上边一律贴着型号:“丰产1号”、“丰产10号”、“东风206”、“争光38号”;那墙上则挂满了各种试验比较图、观察记录本、历年时令变化表。本来就很小的屋子,被挤得那张简单的床铺只好安在屋角了。满儿正坐在灯下,用放大镜看几样麦种;我发觉了窗纸上贴着一幅《布谷飞过麦海》的窗花,那布谷的红嘴儿叫着,似乎使人能听到那悦耳的丰收的序歌。“又搞出什么新品种了?”“你快来看看!”她喜欢得叫着,“你给它起个名儿吧。”

我走近一看,原出是一把奇怪的麦粒:那颗粒儿比一般麦粒儿长一倍,两头尖尖的,泛着淡绿色。这是什么麦粒呀?她说:这就是她们搞了三年多的远缘杂交新品种。我惊呼起来,掂着麦种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它里面包的面粉比一般麦粒多一倍呀!哪里是面粉呢?它是满儿她们的心血啊!我不禁叫道:“就叫它‘胜利麦’吧!”“不,”她轻轻笑了,“这还不能算胜利了,它还有很多明显的不足:一是粒儿不饱,再是颗粒间差大,还有个儿太高,我们还要向理想的高度攀登,就叫它‘攀登麦’吧。”

好名字!我问起下一步怎么个攀登法,她说:他们准备以这“攀登麦”为基础,再和别的良种麦杂交,到那时出了新成果,一定要叫它“胜利麦”!近几天,外地给他们寄来了好多良种麦,明年就分片杂交试种。但是,为了多方面杂交比较,他们决定到后山队采集一些高寒优良麦种,只是人手抽不过来;去后山又得走三十里路。我高兴地说:“月儿说,她可以给你做帮手。”“我常怨她单纯,慌三慌四的。”“那我俩去吧,我也可以看看后山是什么地方。你们这儿麦早收清了,那儿才刚收,差异为什么这么大。”

第二天早,我和月儿过了清影河,赶到了后山。后山果真麦子正收到紧张处,我问月儿为什么山下山上这么大差异,她又反问说:“那我为什么就爱笑呢?”“谁知道你为什么呢?”一时把我问傻了。“那你去问我姐姐吧。”她笑着说,“要问我吗?我可以告诉你:修田为什么土层不能乱,筑坝为什么是拱形,破石头怎样认纹路,打炮眼怎样套八字锤。”

征得后山大队同意,我们就在麦田里选种。终于发现有五株小麦秆儿高出一般麦来,那穗儿又粗又长,颗粒饱满;我们就像捡宝贝似的掐下穗来。日头在脚下端了的时候,开始往回走,月儿就一路摆弄着麦穗,又笑开了,说她姐姐一定会高兴的,再也不会说她是只会笑的傻姑娘了。我问:“你姐姐爱你吗?”“爱,也不爱。”她说,“人家爱……爱科研。”“为什么爱科研呢?”“她说她有个理想。”“什么理想呢?”“她说队里规划是两年建成大寨队,他们科研站就要首先作出贡献,最少拿出四项新成果!”

我心里一震,要说出什么,却不知怎么说。抬头看看天空,天空晴得万里无云,清潭一般的蓝。天空有多高呢?路两旁的生产队大场里,是一座麦堆,人们在那里装粮,时不时传来过秤员那长长的报数声……

这当儿,我们来到清影河了,月儿让我从桥上走,她偏脱了鞋从水里走。见我好久不言语了,下河时,突然问道:“陆老师,什么叫恋爱?”

我惊奇了:她怎么问起这个?

她冲着我就“咯咯咯”地笑了,凑近耳朵悄声细气地说:“我姐姐一定爱上什么人了,她的信天天都有!我查对了,有一种笔体的信来得最多。”

我逗乐了:“这本来是应该的呀,再说,来信多就是在恋爱吗?”“她天天在盼信,盼得可慌哩!”

说完,她就冲着向前跑去了。那河水溅着白花儿。河风刮起她的红衫子,就像河中开了一朵荷花。我喊她慢点慢点,她跑得更欢了。突然一个趔趄,倒在水里了;赶忙爬起来,但立即又扑在水里了。原来她手中的麦穗儿被水冲走了,她没命地去抓。我害怕出事,大喊大叫要她别管了,她不理我,终于抓住了,但是只剩下了一穗,其余的都被卷进河底去了。

她从河里爬起来,浑身精湿,坐在岸边哭起来了。我劝说:“幸好还有一穗嘛;再说,光哭就能把麦穗儿哭回来吗?”她不哭了,却要我一定坐下,自己又跑到河沿乱石堆去,掀掀这块石头,翻翻那块石头,一会儿逮来五只大螃蟹,站在我面前时,“咯咯咯”地又笑了:“陆老师,我不是干姐姐那号事的料子。我将功补过,逮了这几个螃蟹烧给姐姐吃!”

夜里,我已经躺下了,突然听见门外有哭声。谁怎么啦?我穿起衣服出来看时,院里没有人,走出院外,就在月儿和她娘拽布的地方,坐着一个人,月光下搐动着肩膀,哭得好伤心。走近一看,竟是月儿!原来姐姐知道她白天在河里丢失麦种的事后,对她发了火,那火大极了,她从来没见过,而且把那几个螃蟹一下子扔出几丈远!“她老早就怨我没理想,没心机,她这次是存心和我过不去!”月儿愤愤地说。“她对你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她还不是为了种子?”我说。“种子就那么金贵?明年试种不了,后年不会种吗?”“那就错过一年啊!如果明年试验成功了,早推广一年,那就要增产多少粮食啊!”

月儿不言语了,倒在我怀里说:“陆老师,我以后再不笑了,你监督吧!”“又傻开了!”我笑着说,“为什么不笑呢?姐姐不是叫你整天哭丧个脸,是要你生心,也有个理想啊!”“那我现在怎么办呢?”“走,向姐姐赔不是去。”

我们走进满儿的房里,灯亮着,人却不在。桌面上是一叠来信的信封,那信已用铁夹夹在一处,挂在了墙上。月儿一看那第一页上的字迹,就叫着说:“陆老师,又是那一个来信了!”“哪一个?”“你念吧。我还嫌臊哩!”

她笑着要死,坐在一边翻报纸,却竖起耳朵听我念:“接到你的信,我高兴透了,我在床上连翻了三个筋斗,叫着你的名字,哎呀,天知道我做了些什么!现在,请接受我的祝贺:举起茶杯来,干杯!”

月儿“呀呀”地叫起来,赶忙用手捂耳朵:“丑死了!丑死了!”

我继续念下去:“算起来,毕业已经六七年了,我做了些什么呢?医疗技术上提高得太慢了,可你,培育了‘丰产1号’后,又和你的战友培育了‘攀登麦’!说句笑话吧,昨儿夜我做了个梦,那‘攀登麦’经过杂交,又培育出了一个新品种,那麦粒儿比普通的要大两倍,已经在全国推广。哈,那麦浪滚滚,我坐在麦穗上,怎么跳,怎么蹦,也掉不下来!满儿,在我们团支部大会上,我念了你的信,大家提出一定要支持你们的试验,尽快使‘攀登麦’成功。我们集中力量选挑了这一袋最好的麦种给你寄去,让它和‘攀登麦’杂交吧。还需要什么帮忙的,尽快告知,我们尽一切力量,做你的帮手;因为这不是你个人的事,而是一场革命啊!”“再:随信寄去偏方药方单,一日一剂,五剂一个疗程,共需三个疗程……”

我大声地念着,突然觉得手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抬头一看,月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边,两眼盯着信,那眼泪正从眼眶里扑扑簌簌往下掉……“你怎么啦?”我赶忙问。“姐姐是我姐姐吧?可我……”

我紧紧搂住了月儿!我感觉到一个天真少女的一颗纯洁、美好的心在跳动,跳得那样的厉害。“陆老师,”她又问道,“我笨不?”“不呀。”“我坐得下来吗?”“能呀。”“那你教我测量知识吧,队里搞人造平原,要我参加规划,可我不敢上场……”

我说不懂测量,她就要我到城里后给她捎几本有关测量方面的参考书籍。我答应了。我看见她又“咯咯咯”地笑了。那满脸的泪珠儿全笑溅了,像荷花瓣上的露水珠儿一样。这时,我们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月儿说姐姐回来了。果然,一会儿,我就听见了轻轻的背诵英语单词声音。

满儿回来说,刚才大队党支部书记叫她去,通知她到省里去参加一个科技交流大会。明日一早就要动身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我和月儿送满儿搭上了汽车。这以后的几天,月儿每天起得很早,就在院子里背梯形地、扇形地、圆形地、三角形的测量公式。我隔窗看见她就站在井台葡萄架下,一边掐着葡萄叶,一边低声地念。当大家都起床了,就见她用扫帚扫出一堆撕成碎末的葡萄叶去。晚上回来,就到我房子来让我出各种地形的题让她算。她竟比满儿还要聪明,每次算完以后还要给我讲解一番。但是,当她每次从我房子满意而走时,那“咯咯咯”的笑声就在满院子响开了。

我该回校了。那天,姨和月儿娘把我送到村口,却没见月儿。她娘说,她上工去了,派人去叫她,还没见回来。我只好怏怏地向车站走去,只说见不上她了,可快到车站时,她却满头大汗地跑来了。“陆老师,你能永远不走就好了。你可以督促我学得快些。”她说。“我放假了,一定再来!回城后,马上把有关测量知识的书寄来。”我说,突然想起了什么,从网兜掏出那几本外文书让她转交给满儿。她高兴地说:“好,这回你送我们书,到明年,我和姐姐就送你‘胜利麦’!”

正好,到省城后,我竟与满儿在电车上相遇了,她正抱着一本《英汉对照小丛书》看。我问起会上的事,她说关于远缘杂交,外地提供了好多经验,对她的启发很大,她决心回去后,下工夫加紧试验。我说:啥时候能成功呢?她说:这怎么回答呢?一年不行,再干一年!困难可能不少;但是,她用英文告诉我:“Sure to be successful!(一定会成功!)”原载《上海文学》1978年第3期

成名作

商州初录

引言

这本小书是写商州的。为商州写书,我一直处在慌恐之中,早在七八年前构思它的时候,就有过这样那样的担心。因为大凡天下流传的地理之书,多记载的是出名人的名地,人以地传,地以人传。而商州从未出现过一个武官骁将,比如霸王,一经《史记》写出,楚地便谁个不晓?但乌骓马出自商州黑龙潭里,虽能“追风逐日”,毕竟是胯下之物、喑哑牲口,便无人知道了。也未有过倾国倾城佳人,米脂有貂蝉,马嵬死玉环,商州处处只是有着桃花,从没见到有一年半载的“羞而不发”,也终是于世默默,天下无闻。搜遍全州,可怜得连一座像样的山也不曾有,虽离西岳华山最近,但山在关中地面,可望而不可即,有话说:在华山上不慎失足,“要寻尸首,山南商州”,可此等忌讳之事,商州人谁肯提起?截至目前,中央委员里是没有商州人的。20世纪30年代,这一带出了个打游击的司令巩德芳,领着上千人马,在商州城里九进八出,威风不减陕北的刘志丹,如今他的部下有在北京干事的,有在西安省城干事的,他应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可惜偏偏在战争中就死了。80年代以来,姚雪垠先生著的《李自成》风靡于世,那就写的是闯王在商州的活动,但先生如椽之笔写尽军营战事,着墨商州地方的极少,世人仍是只看热闹,哪里管得地理风情?可贺可喜的是近几年商州出了一种葡萄甜酒,畅销全国,商州人以此得意外面世界从此可知商州了,却酒到外地,少数人一看牌子:“丹江牌”,脑子里立即浮起东北牡丹江来,何等悲哀之事!而又是多数人喝酒从不看标签下的地方小字,何况杯酒下肚,醉眼蒙 ,谁能看清小字,谁看清了又专要记在心里?

我曾经查过商州十八本地方志,本本都有记载:商州者,商鞅封地也。这便是足见商州历史悠久,并非荒洪蛮夷之地的证据吧!如果和商州人聊起来,他们津津乐道的还是这点,说丹江边上便有这么一座山,并不高峻,山峦纵横,正呈现一个“商”字,以此山脚下有一个镇落,从远古至今一直叫“商镇”不改。还说,有明、清,延至民国初年,通往八百里秦川有四大关隘,北是金锁关,东是潼关,西是大散关,南是武关;武关便在商州。一条丹江水从秦岭东坡发源,一路东南而去,经商县,丹凤,商南,又以丹凤为中,北是洛南,南是山阳,西是柞水,镇安,七个县均匀撒开,距离相等,势如七勺星斗。从河南、湖北、湖南、川、滇、云、贵的商人入关,三千里山路,唯有这武关通行,而商州人去南阳担水烟,去汉中贩丝绵,去江西运细瓷,也都是由水路到汉口。龙驹寨便是红极一时的水旱大码头。那年月,日日夜夜,商州七县的山货全都转运而来,龙驹寨就有四十六家叫得响的货栈,运出去的是木耳、花椒、天麻、党参、核桃、板栗、柿饼、生漆、木材、竹器,运回来的是食盐、碱面、布匹、丝绵、锅碗、陶瓷、烟卷、火纸、硝磺。但是,历史是多么荣耀,先业是多么昭著,一切“俱往矣”!如今的商州,陕西人去过的甚少,全国人知道的更少。陕西的区域通称陕西、陕北、关中;关中指秦岭以北,陕西指安康、汉中;商州西部、北部有亘绵的秦岭,东是伏牛山,南是大巴山;四面三山,这块不规不则的地面,常常就全然被疏忽了,遗忘了。

正是久久被疏忽了,遗忘了,外面的世界愈是城市兴起,交通发达,工业跃进,市面繁华,旅游一日兴似一日,商州便愈是显得古老、落后,撵不上时代的步伐。但亦正如此,这块地方因此而保持了自己特有的神秘。今日世界,人们想尽一切办法以人的需要来进行电气化,自动化,机械化,但这种人工化的发展往往使人又失去了单纯,清静,而这块地方便显出它的难得处了。我曾呼吁:外来的游客,国内的游客为什么不到商州去啊?!那里虽然还没有通上火车,但山之灵光,水之秀气定会使你不知汽车的颠簸,一到那里,你就会失声叫好,真正会感觉到那里的一切似乎是天地自然的有心安排,是如同地下的文物一样而特意要保留下来的胜景!

就在更多的人被这个地方吸引的时候,自然又会听到各种各样对商州的议论了。有人说那里是天下最贫困的地方,山是青石,水是湍急,屋沿沟傍河而筑,地分挂山坡,耕犁牛不能打转。但有人又说那里是绝好的国家自然公园,土里长树,石上也长树,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有山洼,就有人家,白云在村头停驻,山鸡和家鸡同群。屋后是扶疏的青竹,门前是夭夭的山桃,再是木桩篱笆,再是青石碾盘,沿阶而下,便有溪有流,遇石翻雪浪,无石抖绿绸。水中又有鱼,大不足斤半,小可许二指,、、鲤、,不用垂钓,用盆儿往外泼水,便可收获。

有人说那里苦焦,人一年到头吃不上一顿白麦馍馍,红白喜事,席面上红萝卜上,白萝卜下,逢着大年,家家乐得蒸馍,却还是一斗白麦细粉,五升白包谷粗面,掺和而蒸,以谁家馍炸裂甚者为佳。一年四季,五谷为六,瓜菜为四,尤其到了冬日,各家以八斗大瓮窝一瓮浆水酸菜,窖一窖红薯,苫一棚白菜,一个冬天也便过去了。更有那“商州炒面客”之说,说是二三月青黄不接,没有一家不吃稻糠拌柿子晒干磨成的炒面,涩不可下咽,粗不能屙出。但又会有人说,那里不论到任何地方,只要有水,掏之则甜,若发生口渴,随时见着有长猪耳朵草的地方,用手掘掘,便可见一洼清泉,白日倒映白云,夜晚可见明月,冬喝不森牙,夏饮肚不疼,所以商州人没有喝开水的习惯,亦没有喝茶水的嗜好,笑关中人讲究喝茶,那里的水尽是盐碱质的。还说水不仅甘甜,可贵的是水土硬,生长的粮食耐磨耐吃,虽一天三顿包谷糊汤,却比关中人吃馍馍还能耐饥。陕北人称小米为命粮,但陕北小米养女不养男,商州人称包谷糊汤为命饭,男的也养,女的也养,久吃不厌,愈吃愈香,连出门在外工作的,不论在北京、上海,不论做何等官职,也不曾有被“洋”化了的而忘却这种饭谱。更奇怪的是商州人在年轻时,是会有人跑出山来,到关中径阳、三原、高陵,或河南灵宝、三门峡去谋生定居,但一过四十,就又都纷纷退回,也有一些姑娘到山外寻婆家,但也都少不了离婚逃回,长则六年七年,少则三月便罢,两月就了。

众说不一,说者或者亲身经历,或者推测猜度,听者却要是非不能分辨了,反更加对商州神秘起来了。用什么语言可以说清商州是个什么地方呢?这是我七八年来迟迟不能写出这本书的原因。我虽然土生土长在那里,那里的一丛柏树下还有我的祖坟,还有双亲高堂,还有众亲广戚,我虽然涂抹了不少文章,但真正要写出这个地方,似乎中国的三千个方块字拼成的形容词是太少了,太少了,我只能这么说:这个地方是多么好啊!

它没有关中的大片平原,也没有陕南的峻山峰,像关中一样也产小麦,亩产可收六百斤,像陕南一样也产大米,亩产可收八百斤。五谷杂粮都长,但五谷杂粮不多。气候没关中干燥,却也没陕南沉闷。也长青桐,但都不高,因木质不硬,懒得栽培,自生自灭。橘子树有的是,却结的不是橘子,乡里称苟蛋子,其味生臭,满身是刺,多成了庄户围墙的篱笆。所产的莲菜,不是七个眼,八个眼,出奇地十一个眼,味道是别处不能类比的。核桃树到处都长,核桃大如山桃,皮薄如蛋壳,手握之即破。要是到了秋末,到深山去,栗树无家无主,栗落满地,一个时辰便捡得一袋,但是,这里没有羊,吃羊肉的人必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坐了月子的婆娘,再就是得了重病,才能享受这上等滋养。外面世界号称“天上龙肉,地上鱼肉”,但这里满河是鱼,却没人去吃。有好事顽童去河里捕鱼,多是为了玩耍,再是为过往司机。偶尔用柳条穿一串回来,大人是不肯让在锅里煎做,嫌其腥味,孩子便以荷叶包了,青泥涂了,在灶火口烘烤。如今慢慢有动口的人家,但都不大会做,如熬南瓜一样,炒得一塌糊涂。螃蟹也多,随便将河边石头一掀,便见拳大的恶物横行而走,就免不了视如蛇蝎,惊呼而散。鳖是更多,常见夏日中午,有爬上河岸来晒盖的,大者如小碗盘,小者如墨盒,捉回来在腿上缚绳,如擒到松鼠一样,成为玩物。那南瓜却何其之多,门前屋后,坎头涧畔,凡有一黄土之地,皆都生长,煮也吃,熬也吃,炒也吃,若有至宾上客,以南瓜和绿豆做成“揽饭”,吃后便三天不知肉味。请注意,狼虫虎豹是常见到的,冬日夜晚,也会光临村中,所以家家猪圈必在墙上用白灰画有圆圈,据说野虫看见就畏而怯步,否则小猪被叼走,大猪会被咬住尾巴,以其毛尾作鞭赶走,而猪却吓得不吱一声。当然,养狗就是必不可少的营生了,狗的忠诚,在这里最为突出,只是情爱时令人讨厌,常交结一起,用棍不能打开。

可是,有一点说出来脸上无光,这就是这里不产煤。金银铜铁锡样样都有,就是偏偏没煤!以前总笑话铜关煤区黑天黑地,姑娘嫁过去要尿三年黑水,到后来说起铜关,就眼红不已。深山里,烧饭、烧炕、烤火,全是木块木料,三尺长的大板斧,三下两下将一根木椽劈开,这使城里人目瞪口呆,也使川道人连声遗憾。川道人烧光了山上树木,又刨完了粗桩细根,就一年四季,夏烧麦秸,秋烧稻草,不夏不秋,扫树叶,割荆棘。现在开始兴沼气池,或出山去拉煤,这当然是那些挣大钱的人家,和那些门道稠的庄户。

山坡上的路多是沿畔,虽一边靠崖,崖却不贴身,一边临沟,望之便要头晕,毛道上车辆不能通,交通工具就只有扁担、背篓。常见背柴人远远走来,背上如小山,不见头,不见身,只有两条细腿在极快移动。沿路因为没有更多的歇身处,故一条路上没有若干个固定歇处,不论背百二八十,还是担百二八十,再苦再累,必得到了固定歇处方歇,故商州男人都不高大,却忍耐性罕见,肩头都有拳头大的死肉疙瘩。也因此这里人一般出外,多不为人显眼,以为身单好欺,但到了忍无可忍了,则反抗必要结果,动起手脚来,三五壮汉不可近身。历代官府有言:山民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给他们滴水好处,便会得以涌泉之报,若欲是高压,便水中葫芦压下浮上。地方志上就写有:李自成在商州,手下善攻能守者,多为商州本地人;民国年代,常有暴动。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每县都有榔头队,拳头队,石头队,县县联合,死人无数,单是山阳县一次武斗,一派用石头在河滩砸死十名俘虏,另一派又将十五名俘虏用铁丝捆了,从岸上“下饺子”投下河潭。男人是这么强悍,但女人却是那么多情,温顺而善良。女大十八变,虽不是苗条婀娜,却健美异常,眼都双层皮,睫毛长而黑,常使外地人吃惊不已。走遍丹江,洛河,乾佑河,金钱河,四河流域,村村都有百岁妇女,但极少有九十男人。七个县中的剧团,女演员台架,身段,容貌,唱,念,做,打,出色者成批,男主角却善武功,乏唱声,只好在关中聘请。

陕北人讲穿不求吃,关中人好吃不爱穿,这里人皆传为笑料,或讥之为“穷穿”,或骂之为“瞎吃”,他们是量家当而行,以自然为本,里外如一。大凡逢年过节,或走亲串门,赶集过会,就从头到脚,花花绿绿,崭然一新。有了,七碟子八碗地吃,色是色,形是形,味是味,富而不奢;末了,一样的红薯面,蒸馍也好,压饴络也好,做漏鱼也好,油盐酱醋,调料要重,穷而不酸。有了钱,吃得像样了,穿得像样了,顶讲究的倒有两样:一是自行车,一是门楼。车子上用红线缠,用蓝布包,还要剪各种花环套在轴上,一看车子,就能看出主人的家景,心性。门楼更是必不可少,盖五间房的有门楼,盖两间房的也有门楼,顶上做飞禽走兽,壁上雕花鸟虫鱼,不论干部家、农夫家、识字家、文盲家,上都有字匾,旧时一村没有念书人,那字就以碗按印画成圆圈,如今全写上“山清水秀”,或“源远流长”。

我也听到好多对商州的不逊之言,说进了山,男人都可怕,有进山者,看见山坡有人用尺二牙子在掘地,若上去问路,瞧见有钱财的,便会出其不意用头打死,掏了钱财,掘坑将尸首埋了,然后又心安理得地掘他的地。又说男女关系混乱。有兄弟数人,只娶一个老婆,等到分家,将家产分成几份,这老婆也算作一份,然而平分,要柜者,不能要瓮,柜瓮都要者,就不得老婆……我在这里宣布,这全是诬蔑!商州在旧社会,确实土匪多,常常路断人稀,但如今从未有过以劈死过路人的事件,偶尔有几个杀人罪犯,但谁家坟里没几棵弯弯柏树?世上的坏人是平均分配的,商州岂能排除?说起作风混乱,更是一派胡言,这里男女可以说、笑、打、闹,以爷孙的关系为最好,无话不说,无事不做,也常有老嫂比母之美谈,但家哥和弟媳界限分明,有话则说,无话则避。尤其一下地干活,男女会不分了老少,班辈,什么破格话都可说,似乎一块土地,就像城市人的游泳池,男女都可以穿裤头来。若是开会,更是所有人一起上炕,以被覆脚,如一个车轮,团团而坐。

商州到底过去是什么样子,这么多年来又是什么样子,而现在又是什么样子,这已经成了极需要向外面世界披露的问题,所以,这也就是我写这本小书的目的。据可靠消息,商州的铁路正在测量线路,一旦铁路修通,外面的人就成批而入,山里的人就成批走出,商州就有它对这个社会的价值和意义而明白天下了。如今,我写的这本小书的工作,只当是铁路线勘测队的任务一样,先使外边的多少懂得这块地方,以公平而平静的眼光看待这个地方。一旦到了铁路修起,这一小书就便可作卖辣面的人去包装了,或是去当了商州姑娘剪铰的鞋样了。但我却是多么欣慰,多多少少为生我养我的商州尽些力量,也算对得起这块美丽、富饶而充满着野情野味的神秘的地方,和这块地方的勤劳、勇敢而又多情多善的父老兄弟了。黑龙口

从西安要往商州去,只有一条公路。冬天里,雪下着,星星点点,车在关中平原上跑两个钟头,像进了三月的梨花园里似的,旅人们就会把头伸出来,用手去接那雪花儿取乐。柏油路是不见白的,水淋淋的有点滑,车悠悠忽忽,快得像是在水皮子上漂;麦田里雪驻了一鸡爪子厚,一动不动露在雪上的麦苗尖儿,越发地绿得深。偶尔里,便见一只野兔子狠命地跑窜起来,“叭”的一声,兔子跑得无踪无影了,捕猎的人却被枪的后坐力蹬倒在地上,望着枪口的一股白烟,作着无声的苦笑。

车到了峪口,嘎地停了,司机跳下去装轮胎链条,用一下力,吐一团白气。旅人们都觉得可笑,说,要进山了。山是什么样子,城里的人不大理会,想象那是青的石,绿的水,石上有密密的林,水里有银银的鱼;进山不空回,一定要带点什么纪念品回来:一棵松塔,几枚彩石。车开过一座石桥,倏忽间从一片村庄前绕过,猛一转弯,便看见远处的山了。山上并没有树,也没有仄仄的怪石,全然被雪盖住,高得与天齐平。车开始上坡,山越来越近,似乎要一直爬上去,但陡然路落在沟底,贴着山根七歪八拐地往里钻,阴森森的,冷得入骨。路旁的川里,石头磊磊,大者如屋,小者似斗,被冰封住,却有一种咕咕的声音传来,才知道那是河流了。山已看不见顶,两边对峙着,使足了力气的样子,随时都要将车挤成扁的了。车走得慢起来,大声地吭吭着,似乎极不稳,不时就撞了山壁上垂下来的冰锥,豁啷哪响。旅人都惊慌起来了,使劲地抓住扶手,呼叫着司机停下。司机只是旋转方向盘,手脚忙乱,车依然往里走。

雪是不下了,风却很大,一直从两边山头上卷来,常常就一个雪柱在车前方向不定地旋转。拐弯的地方,雪驻不住,路面干净得如晴日,弯后,雪却积起一尺多深,车不时就横了身子,旅人们就得下车,前面的铲雪,后面的推车,稍有滑动,就赶忙抱了石头垫在轮子下。旅人们都缩成一团,冻得打着牙花;将所有能披在身上的东西全都披上了,脚腿还是失去知觉,就咚咚地跺起来。司机说:“到黑龙口暖和吧!”

体内已没有多少热量,有的人却偏偏要不时地解手。司机还是说:“车一停就是滑道,坚持一下吧,到黑龙口就好了。”

黑龙口是什么地方,多么可怕的一个名字!但听司机的口气,那一定是个最迷人的福地了。

车走了一个钟头,山终于合起来了,原来那么深的峡谷,竟是出于一脉,然而车已经开上了山脉的最高点。看得见了树,却再不是那绿的,由根到梢,全然冰霜,像玉,更像玻璃,太阳正好出来,晶亮得耀眼。蓦地就看见有人家了,在玻璃丛里,不知道屋顶是草搭的,还是瓦苫着,门窗黑漆漆的,有鸡在门口刨食,一只狗呼地跑出来,追着汽车大跑大咬,同时就有三两个头包着手巾的小孩站在门口,端着比头大的碗吃饭,怯怯地看着。“这就是黑龙口吗?”

旅人们活跃起来,用手揉着满是鸡皮疙瘩的脸,瞪着乞求的眼看司机。有的鼻涕、眼泪也掉下来,咝咝地吸气,但立即牙根麻生生地疼了,又紧闭了嘴唇。可是,车却没有停,又三回两转地在山脉顶上走了一气,突然顺着山脉那边的深谷里盘旋而下。那车溜得飞快,一个拐弯,全车人就一起向左边挤,忽地,又一起向右边挤,路只有五丈宽窄,车轮齐着路沿,路沿下是深不见底的沟渊,旅人们“啊啊”叫着,把眼睛一齐闭上,让心在喉咙间悬着……终于,觉得没有飞机降落时的心慌了,睁开眼来,车已稳稳地行驶在沟底了。他们再也不敢回头看那盘旋下来的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司机,好像他是一位普救众生的菩萨,是他把他们从死亡的苦海里引渡过来的。

旅人们都疲乏了,再不去想那黑龙口,将头埋在衣领里,昏昏睡去了。但是,车嘎地停了,司机大声地说:“黑龙口到了,休息半小时。”

啊,黑龙口!旅人们永远记着了,这商州的第一个地方,这个最神圣的名字!

其实,这是个极小极小的镇子。只有一排房舍,坐北向南,房是草顶,门面墙却尽是木板。后墙砌着山崖,门前便是公路,公路下去就是河,河过去就是南边的山。街房几十户人家,点上一根香烟吸着,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可走三个来回。南北二山的沟洼里,稀落地住着一些人家,都是屋后一片林子,门前一台石磨。河面上还是冰,但听不见水声,人从冰上走着,有人凿了窟窿,放进一篮什么菜去,在那里淘着,淘菜人手冻得红萝卜一样,不时伸进襟下暖暖,很响地吸着鼻子,往岸上开来的车看。冰封了河,是不走桥了,桥是两棵柳树砍后架在那里的,如今拴了几头毛驴,像是在出卖,驴粪下来,捡粪的老头忙去铲,但已经冻了铲在粪筐里也不见散。

街面人家的尽西头儿,却出奇地有一幢二层楼,一砖到顶,门窗的颜色都染成品蓝,窗上又都贴着窗花,觉得有些俗气:那是这里集体的建筑,上层是旅社,下边是饭店;服务人员是本地人,虽然穿着白大褂,但都胖乎乎的,脸上凸着肉块,颧骨上有两块黑红的颜色。饭店的旁边,是一个大栅栏门,敞开着,便是车站,站场很小,车就只得靠路边停着。再过去是商店、粮站,对着这些大建筑,就在靠河边的公路上,却高高低低搭起了十多处小棚,有饭馆、茶铺、油粉摊、豆腐担、柿子、核桃、苹果、栗子、鸡蛋、麻花……闹闹嚷嚷,是黑龙口最繁华热闹的地面了。

黑龙口的人不多,几乎家家都有做生意的。这生意极有规律:九点前,荒旷无人,九点一到,生意摊骤然摆齐。因为从西安到商州来的车,都是九点到这里歇息,从商州各县到西安,也是十点到这里停车。于是乎,旅人饥者,有吃,渴者,有茶,想买东西者,小么零什山货俱全。集市热闹两个小时,过往车一走,就又荡然无存,只有几只狗在那里抢骨头了。

车一辆辆开来了,还未停稳,小贩们就蜂拥而至,端着麻花、烧饼,一声声在门口、窗下叫喊。旅人们一见这般情形,第一个印象是服务态度好,就乐了。一乐就在怀里摸钱,似乎不买,有点不近情理了。

司机是冷若冰霜了,除非是那些山羊、野鸡、河鳖一类的东西,才肯破费。他们关了车门,披着那羊皮大衣,扑扇扑扇地往大楼饭店里走去了,一直可以走进饭店的操作室,与师傅们打着招呼,一碗素面钱能吃到一碗红烧肉。等抹着油光光的嘴出来的时候,身后便有三四人跟着,那是饭店师傅们介绍搭车的熟人。

旅人们下了车,有的已经呕吐,弄脏了车帮,自个去河边提水来洗。这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最闻不惯汽油味,一直拿手巾搭了鼻子嘴儿,肚子里已经吐得一干二净,但食欲不开,然后蹲在那里,作短暂的休息。一般旅人,大都一下车就有些站不稳了,在阳光地里,使劲地跺脚,使劲地搓手。那些时兴女子,一出站门,看着面前的山,眉头就挽上了疙瘩,但立即就得意起来了,因为她们的鲜艳,立即成了所有人注目的对象。她们便有节奏地迈着步子,或许拍一下呢子大衣,或许甩一下波浪般的披发,向每一个小摊贩前走去。小贩们忙怯怯地介绍货物,她们只是问:“多少钱?”“好吃吗?”但那小吃,她们说不卫生,只是贪那土物产:核桃,栗子,三角钱一斤,她们可以买一大提兜。末了,再抓一把放进去,卖主也不计较,因为她们是高贵的女子,买了他们的东西,也是给他们赏脸,也是再好不过的生意广告:瞧,那么贵气的人都买我的货呢?即使她们不多拿,他们也要给她们一些额外呢。

但是,别的买者却休想占他们的一点便宜。他们都不识字,但算得极精,如果企图蒙他们,一下子买了那么多的东西,直追问:“一共多少钱?多少钱?”他们是歪了头,一语不发,嘴唇抖抖的,然后就一扬脸说个数儿来,你就是用笔在纸上再演算一通,一分儿也不会差错。

人们买了小吃小物,就去食堂了。大楼饭店里只卖馍、菜和荤面。面很黑,但筋很大,在嘴里要长时间地嚼,肉却是大条子肉,白花花的令人生畏。城里人讲究吃瘦肉,便都去吃门外的私人饭菜了。

紧接着的是两家私人面铺,一家卖削面,大油揉和,油光光地闪亮,卖主站在锅前,挽了袖子,在光光的头上顶块白布,啪地将面团盘上去,便操起两把怪亮柳叶刀,在头上哗哗削起来:寒光闪闪,面片纷纷,一起落在滚烫的锅里。然后,碗筷叮当,调料齐备,面片捞上来,喊一声:“不吃的不香!”另一家,却扯面,抓起面团,双手扯住,啪啪啪在案板上猛甩,那面着魔似的拉开,忽地又用手一挽,又啪啪直甩,如此几下,哗地一撒手,面条就丝一般,网状地分开在案上。旅人在城里吃惯了挂面,哪里见过这等面食,问时,卖主大声说道:“细、薄、光;煎、酸、汪。”

细薄光者,说是面条的形,煎酸汪者,说是面条的味,吃者一时围住,供不应求。

那些时兴女子是不屑这边吃面条的,她们买了熟鸡蛋,坐在大楼饭店里买了馍夹着吃,但馍掰开来,却发现里边有个什么东西,一时反了胃,拿去和服务员论理:“这馍里有虱子!”“虱子?”“就是虱子!”“你想想,冬天里起面,酵子发不开,在炕上要用被子捂,能不跑进去一两个虱子?”

时兴女子们一时恶心,赶忙捂了口,也不要馍了,也不索退钱,唾着唾沫一路出去了。

面食铺里,还是围了一堆人,都吃得满头大汗,一边吃,一边夸着,一边问卖主:“是祖传的?”“当然。”“卖了半辈子了?”“半年吧。”“半年?”“可不!你是才到商州的吗?要不是新政策下来,我要卖面,寻着上批判会吗?那阵儿,你要吃吗,对不起,就去那楼里饭店里吃虱馍吧。”“那饭店真糟糕,怎么会干出那事!”“快啦,出不了一个月,他们就得关门了。”“早早就应该关门!”“那么容易?那都是公社、大队干部的儿子、儿媳、小舅子哩。”

卖主说着,便不说了,对着一个走过来的瘦个子人叫道:“吃不?来一碗!”

那人说是去买油,晃了一下碗,却看着锅里的面条。但卖主终未给他吃,瘦个子走了。“你只卖嘴,光说不盛。”旅人们说。“知道吗?这是我们原先的队长大人,如今分了地,他甭想再整人了,在别人,理也懒得理呢。”

那瘦个子去远处的卖油老汉那儿,灌了半斤油,油倒在碗里,他却说油太贵,要降价,双方争吵起来,他便把油又倒回油篓,不买了。接着又去买一个老太婆的辣面子,称了一斤,倒在油碗里,却嚷道辣面子有假,掺的盐太多,不买了,倒回了辣面子。卖面食的这边看得清清楚楚,说:“瞧,他这一手,回去刮刮碗,勺里一炒,油也有了,辣子也有了。”“他怎么是这种吃小利的人?”“懒惯了,如今当干部没滋润,但又不失口福,能不这样吗?”

旅人们便都哈哈笑起来了。

在黑龙口待了半小时,司机按了喇叭:车子要走了。旅人们都上了车,车上立时空间小起来,每人都舒展了身子,又大包小包买了东西,吵吵嚷嚷坐不下去,最后只好插木楔一般,脚手儿不能随便活动了。车正要发动,突然车站通知,前边打来电话,五十里外的麻街岭,风雪很大,路面塌方了几处,车不能走得在黑龙口过夜,消息传开,旅人们暗暗叫苦,才知道黑龙口并不是大平川的第一个镇子,而下边还要翻很高很高的麻街岭。

小商小贩们大都熄火收摊,准备回家去了,知道消息后,却欢呼雀跃,喜欢得跑来拉旅人:“到我们家去住吧,一晚上六角钱,多便宜呢!”

旅人们却只往大楼旅社去,但那里住满了,只好被小商小贩们纠缠着,到一家家茅草屋去了。

住在公路边的人家里,情况没有多大出奇,住在山洼人家的旅人,却大觉新鲜了。从冰冻的河面上一步一步走过去,但无论如何,却上不到那门前的小路上去,冰冻成了玻璃板,一上去就滑倒了。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子就呜呜地哭。平日傲得不许一个男人碰着,如今无奈,哭过一通,还是被这些粗脚大手的山民们扶着、背着上去,她们还要用手死死抠住他们的胳膊,一丝儿不肯放松。男性旅人们,则是无人背的,山民们会在旁边扯下一节葛条,在鞋底上系上几道。这果然防滑,稳稳走上去了,于是他们才明白了上山时司机为什么要在轮胎上拴链条。

到了门前,家家都是有一道篱笆的,但不是城里人的那种细竹棍儿,或是水泥杆儿,全是碗口粗的原木桩,一根一根,立栽着。一只狗呼地扑出来,汪汪大叫,主人喊一声,便安静下来,给你摇起尾巴。屋里暗极了,锅台、炕台、四堵墙壁,乌黑发亮。炕上的被窝里蠕蠕动的,爬下来了,原来是个年轻的媳妇,在炕上出黄豆芽菜。见客进门,忙将唾沫吐在手心,使劲抹那头上的乱发,接着就扫地,拍打炕沿上的土,招呼着往羊皮褥子上让座。

屋里并不暖和,主人就到后坡去,在雪窝里三扒两拉,拖出几节木头来,拿了一把老长的木把斧头,在门槛上劈起来。旅人大为可惜,说这木头可以做大立柜,做沙发架,主人只嘿嘿地笑,几下劈成碎片,在炕口前一个大坑里烧起来了。火很旺,屋里顿时热烘烘的,屋檐上的冰锥往下滴着水儿。

夜里睡在炕上,是六角钱,若再掏一元,可以包吃包喝,尽你享用。那火炕边,立即会煨上柿子酒,烤上拳头大的洋芋。一个时辰后,从火里刨出来,一剥开皮,一股喷鼻香味,吃上两口,便干得喉咙发噎,须主人捶一阵后背,千叮咛万叮咛慢慢来吃。吃毕洋芋,旅人们已经连连打嗝儿了,主人就取了碗来,盛满柿子酒让你。你一开始说不会喝,也就罢了,若接住了,喝了一碗,必要再喝二碗。柿子酒虽不暴烈,但一碗下肚,已是腹热脸红,要推托时,主人会变了脸,说你看不起他。喝了二碗,媳妇又来敬酒,她一碗,你一碗,你不能失了男子汉的脸面,喝下去了,你便醉了八成,舌头都有些硬了。

天黑了,主人会让旅人睡在炕上,媳妇会抱一床新被子,换了被头,换了枕巾。只说人家年轻夫妇要到另外的地方去睡了,但关了门,主人脱鞋上了炕,媳妇也脱鞋上了炕,只是主人睡在中间,做了界墙而已。刚睡下,或许炕头上的喇叭就响了,要么是叫主人去开分地包产会,要么是主人去开党员生活会,主人起来了,  地穿衣服,末了把油灯点着。他要出门,旅人也醒了,赶忙就起来穿衣。主人说:“睡你的,我开完会就回来。”旅人肯定要说出什么话来,主人用眼光制止了。“你是学过习的?”主人要这么说。“学过习的?”旅人疑惑不解。

主人便将一条扁担放在炕中间。旅人明白了,闭了眼睛睡觉。那灯耀得睡不着,媳妇不去吹,他也不敢动身去吹,灯光下,媳妇看着他,眼睛活得要说话。旅人就赶忙合上眼,但入不了梦,觉得身上有什么动,伸手一摸,肉肉的,忙丢进炕下的火坑,轻轻地“叭”了一声。一个钟头,炕热得有些烫,但不敢起身,只好翻来覆去,如烙烧饼一般。正难受着,主人回来了,看看炕上的扁担,看看旅人,就端了一碗凉水来让你喝。你喝了,他放心了你,拿了酒又让你喝,说你真是学过习的人。你若不喝,说你必是有对不起人的事,一顿好打,赶到门外,你那放在炕上的行李就休想再带走。重新睡下了,旅人还是烙得不行。主人会将一页木板垫在褥下,你就会睡得十分的舒服。但到黎明炕便要凉了,凉得像一块冰,需得起来穿了衣服再睡不可。

天亮起来,旅人便像亲人一样被招待了,你问那猪圈墙上,为什么画那么多白灰圈儿?他会告诉说,冬天狼多,夜里常来叼猪,但却最怕这白圈儿,夜里没有听到狼嗥吗?旅人说未听见,可能是睡得太死了。他就会又说,夜里出来解手,常会遇见这东西的,它会装着妇人的哭声呢。旅人听得直吐舌头,说冬天在这里投宿真不是轻松事,主人便又说,夏天的夜里那才怕人呢,半夜里,床下有吱吱声,一揭褥子,下边便有一条彩花蛇的。旅人吓得噤了声,主人却说:“没事,抓起来从窗口甩出去就是了。”接着嘿嘿一笑,好像随便得很。

如果雪还在下,如果前边的麻街岭路还没有修起,旅人们就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那么,主人们就会领你夜里去放狐子药。天明去收药,或许,只能见到狐子的脚印,还有的是狐子竟将那用鸡皮包裹的烈性炸药轻轻用土埋了,但常常是会收获到被炸死的狐狸的。一起拿回来,将皮剥下,吃肉是没了问题,就是旅人看见了那狐皮,一阵讨价还价,生意也便做成了。“你带有书吗?”

他们老是这么问。一旦知道你是带了书的人,就如何缠住你,要以狐皮换书,他们就会去叫来小弟、小妹、儿子、女儿,翻你的书捆。孩子们最喜爱高考复习资料书,一换到手,就拿到火坑边入迷地读了。

清早起来随便往每个人家里走走,就会发现那晚辈的人和他们的父老不同:老一辈人爱土地,小一辈人最恋书。小的全不穿大裆裤,不扎裹腿,不剃光头,都一身咔叽,上衣口袋里插一支钢笔,早晚还要刷牙,一嘴的白沫。做父母的就要对旅人说:“赶明日路通了,你们把这干净鬼也带去吧!”

说完,就作个谑笑,又说:“刷刷就是了,那嘴里有屎吗?快去看你的书,只要好好学,我们养你一辈子也行,若做样子,就收拾了,帮我去卖些吃喝,一天也可赚四五元哩!”

旅人已经和这里山民交上朋友了,什么话也就能说得来了。“你们脚上的皮鞋走路不绊石头吗?”“城里的路没有石头。”“真好,半年都穿不烂哩。”“能穿二三年的。你们也可以穿嘛。”“怕脚带不动。赶明日到了县上,该买台收音机了。”“你们口袋里真有钱哩。”“有什么呀,只是手上活泛些了。”

说到这儿,他们就神秘起来,俯过身要问:“你们在城里,离政策近,说说,这政策不会变了吧?”“变不了啦!”“真的?”“真的!”

他们就唠叨起来,说这黑龙口是商州最贫困的地方,过了麻街岭,沿川下去,那里才叫富呢,夏里秋里收得好,副业也多,赚钱的门路多哩。“我们这穷地方,还要好好干几年,要不你们城里人来,光笑话我们了。”

从山沟下来,路过冰冻的河,又会碰见那个捡粪的老汉了。谈开来,他说他是个孤老,在公路边修了四个厕所,专供旅人们用的。那粪池十天半月就满了,他便出售给各家,八分钱一担。光这一样收入,就够他花费了,老汉很乐观,和旅人谈得投机,见一媳妇抱了小孩过来,就把小孩撑在手上,让立棱棱,然后逗弄小孩的小牛牛,说:“小子,好好长!爷爷这辈子是完了,就看你们了,噢!”

他乐滋滋笑着,逗弄着,惬意得像喝了一罐子醇美的酒,眼里是几分感慨,几分得意,又几分羡慕和嫉妒。有好事的旅人忙用照相机摄了这镜头,说要给这照片题名“希望”。

麻街岭的路终于修通了。旅人们坐车要离开了,头都伸出车窗,还是一眼一眼往后看着这黑龙口。

黑龙口就是怪,一来就觉得有味,一走就再也不能忘记。司机却说:“要去商州,这才是一个门口儿,有趣的地方还在前边呢!”莽岭一条沟

洛南和丹凤相接的地方,横亘着无尽的山岭,蜿蜿蜒蜒,成几百里地,有戴土而出的,有负石而来的,负石的林木瘦耸,戴土的林木肥茂;既是一座山,木在山上土厚之处,便有千尺之松,在水边土薄之处,则数尺之蘖而已。大凡群山有势,众水有脉,四面八方的客山便一起向莽岭奔趋了。回抱处就见水流,走二十里,三十里,水边就有了一两户人家。人家门前屋后,绿树细而高长,向着头顶上的天空拥挤,那极白净的炊烟也被拉直成一条细线。而在悬崖险峻处,树皆怪木,枝叶错综,使其沟壑隐而不见,白云又忽聚忽散,幽幽冥冥,如有了神差鬼使。山崖之间常会夹出流水,轰隆隆泻一道瀑布。潭下却寂寂寞寞,水草根泛出的水泡,浮起,破灭,全然无声无息。而路呢,忽儿爬上崖头,忽儿隐落沟底;如牛如虎的怪石仄仄卧卧,布满两旁;人走进去,逢草只看见一顶草帽在草梢浮动,遇石,轻脚轻手,也一片响声,蚂蚱如急雨一般在脚面飞溅。常常要走投无路了,又常常一步过去,却峰回路转,另一个境界。古书上讲:山深如海;真是越走越深不可测。如果是一个生人,从大平原上初来乍到,第一个印象是这里可以作一个绝好的流放地:即使罪犯不加管制,放其逃生,也终不会逃出这山的世界、林的世界。也不禁顿然失笑北京城、上海市整日呼叫人口暴溢,但没想将十个北京城、十个上海市的人一起放在这时,也充其量是个撒一把芝麻,不见踪影呢。

也就是这莽岭山脉,两个县可恰恰被它截然分开。看山的北面,每条沟里都有水,水流向北;山的南面,每条沟里也是水,水流向南。水与水的发源地,几乎都是一个无息的泉眼,泉眼与泉眼,又几乎仅仅相距几十里,甚至几里,但是,流向北去,便作了黄河流域,流向南边,竟成了长江流域,如今两县之间的公路,要绕一个大大的“C”形,从洛南出永丰关,过大荆川,到黑龙口,翻麻街岭,经商县沿丹江而下,才到丹凤。两县靠得如此近,两县来往又如此远!但是,也该应了天设地造的古语,出奇的是就在莽岭主峰左四十里的地方,竟有一条沟接通了两县的隔阂。这条沟是那样的隐蔽,那样的神秘,至今别的地方的人一无所知,就是洛南、丹凤的人理会的也寥寥无几;只是莽岭两边的农民常去走动,但农民走动为着生计,并不想作书以示天下,以至后来渐渐地有人知道了,探险式地来往了,便称做是商洛的“胡志明小道”。

这条沟没有路牌,也从无有人丈量,里数由人嘴说,有说六十里的,有说八十里的,但人口是十分的准确:十六家。十六家分两县户口,但丹凤人住的有洛南的地,洛南人有耕的是丹凤的田。自古洛南人面黑,丹凤人脸红。他们是黑红黑红,一种强悍的颜色。从沟南口到沟北口,他们的语言始终吐字一致,但绝对是地地道道的南腔北调。或许山把他们包围得太厚了,林把他们掩蔽得太严了,他们几乎与外边世界隔绝了,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丹凤武斗,一派将一派赶出县境,从这里向洛南逃窜,山沟人才见到了一溜带串的人群,也只有到了“四人帮”粉碎后的第二年,这里才有了电话,从山顶到河畔弯弯斜斜栽了电杆,而电线总是松松地下坠,站满无数的鸟儿。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开始有人订了报纸,十五天后看着半个月的新闻。沟是太大太大了,路却是极窄极窄,常要涉水过河。水并不怎么深,但紧急得厉害,似乎已经不是水了,是一道铁流,外地人过,即使不被冲倒,也少不了被流沙走石撞伤腿面,踢掉脚趾甲。十六户人家,你几乎不知他们都是住在哪里,偶尔转过山嘴,一个黑石崖缝里就长出一搂粗的老松来,使你瞠目结舌;老松之后,那突出而空悬的岩石下,突然就有了人家,房顶却是有前半边,没后半边,那半边就是石岩,屋地也一半是土,一半是人凿的石洞。推门进去,屋里黑阴阴的,或许点着油灯,或许没有,当屋一个偌大的火坑,劈柴架起,火光红红的,人影反映在墙面,忽大忽小,如跳动着鬼的舞蹈。主人一个大字形站在那里,体格健壮,眼睛生光,牙齿雪白,屋梁挂着一吊一吊熏肉,不注意就碰着了头脑,这是他们表示富有的标志:一年宰杀几头肥猪,用烟火香料熏得焦黄,吃一块,割一块,春夏秋冬,荤腥不断。如果进屋就端坐火坑边,让烟就吃,让水就喝,他们便认作是看得起他们的朋友,敬他一尺,回敬一丈,自酿的酒就端上来,双手捧递。他们大都不善言辞,一脸憨厚诚实的笑容,问他们什么,就回答什么,声调高极,这是常年喊山的本领。末了最感兴趣的是听县上的、省上的,乃至国家的、世界的各种各样消息。可以断定,城镇卖老鼠药的天才的演说家到这里,一定要大受欢迎。听到顺心处,哈哈大笑,听到气愤处,叫娘骂老子;不知不觉,他们就要在火堆里烤熟小碗大的土豆,将皮剥下,塞在你手,食之,干面如栗,三口就得喝水,一个便可饱肚。

这十六户人家,一家离一家一二十里,但算起来,拐弯抹角都是些亲戚,谁也知道谁的爷的小名,谁也知道谁的媳妇是哪里的女儿。生存的需要,使他们结成血缘之网,生活之网。外地人不愿在这里安家,他们却也死不肯离开这块热土,如果翻开各家历史,他们有的至今还未去过县城,想象不出县城的街道是多么的宽,而走路脚抬得那么低,有的甚至还未走出过这条沟。娘将身子在土炕上的麦草里一生下,屋里的门槛上一条绳,就拴就了一个活泼泼的生命。稍稍长大,心性就野了,山上也去,林里也去,爬树捉雀,钻水摸鱼,如门前的崖上的野鹞子,一出壳就跑了,飞了,闯荡山的海,林的海了。长大成人,白天就在山坡上种地,夜里就抱着老婆在火炕上打鼾。地没有一块席大的平坦,牛不能转身,也立不住蹄脚,就是在山路上,每年也要滚死一两头老牛。河畔里年年刨地,不涨水,那便是要屙金就屙金,要尿银就尿银,一暴涨,就一场了了。广种薄收,是这里的特点。亩产有收到四百斤的高产,亩产也有收到仅十斤的籽种,但是,他们可以每人平均四十亩的,能收就收,不收作罢,反正他们相信,人的力气却是使不尽的,而且又不花钱。那坡坡涧涧,棱棱坎坎,有一土,就种一窝瓜,栽一株苗。即使一切都颗粒不收了,山上有的是赚钱的东西,割荆条,编笆席,砍毛竹,打扫帚,挖药,放蜂,烧木炭,育木耳,卖核桃、柿饼、板栗、野桃、酸枣。只要一双腿好,提到山沟外的川道镇上,就有了粮,有了布,有了油盐调和。柴是出门就有,常常在门前的坡上赤手去扳那树杈、树根,脚手四条用上去,将身子憋足了劲,缩成一个疙瘩团块,似乎随时要忽地弹射而去,样子使人看了十分野蛮而又百分的优美。终年的劳累,使他们区别于别处人的是一副双肩都长出拳头大的死肉疙瘩,两只大手,硬趼如壳,抓棘拔草不用镰刀,腿肚子上的脉管精露,如盘绕了一堆蚯蚓。

川道人没有肯来居住的,但少不了进沟里砍柴、掮椽、采药、打猎。不为生计,不想进沟,进沟就必不空回。山路慢慢踩开了,附近川道的人,那些有急事的,贪图赶近路的,就开始从洛南到丹凤,从丹凤到洛南,过往这条沟了。即使和这条沟的人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地位,但只要不是这条沟的人,这条沟的人都要视之为比他们高出一等的角色。他们在山路上遇见了,就总要笑笑,打老远停下来,又侧了身,让来人先过。山路上是不宜穿皮鞋的,布鞋也是不耐穿的,凡进山就要穿草鞋。但这已经是这里的习惯了:每一个人在半路上草鞋破了,换上新的,就将旧草鞋双双好生放在路边,后边的人走到这儿,草鞋或许也破了一只,就在前边人放下的草鞋里找一只较好的换上,即使实在不能穿了,也抽一条草绳儿可以修补脚上穿的,如果要换新的,又将旧的端端放在这里。这么一来,大凡走十里、二十里路,总会遇见路边有一批旧草鞋。共产主义虽然并没有实现,但人的善良在这里却保留、发展着美好的因素。以致使外地新来的人新奇、感叹之余,也被感染了,学习了,以此照办。

秋天里,山里是异常丰富的,到处都有着核桃、栗子、山梨、柿子,过路人经过,廉洁之人,大开眼界,更是坐怀不乱,而贪心营私之徒就禁不住诱惑,寸心大乱,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主人家发觉了,却并不责骂,善眉善眼儿,招呼进家去吃,不正经的人反倒不好意思再吃了,说千声万声谢谢。更叫绝的是,这条沟家家门前,石条上放着黑瓷罐子,白瓷粗碗,那罐子里的竹叶茶,尽喝包饱,分文不收。这几乎成了他们的家规,走山路的口渴舌燥,似乎这与他们有关,舍茶供水则是应尽的义务呢。假若遇着吃饭,也要筷子敲着碗沿让个没完没了。饥着渴着给一口,胜似饱着给一斗,过路人没有不记着他们的恩德的。付钱是不要的,递纸烟过去,又都说那棒棒货没劲,他们抽一种生烟叶子,老远对坐就可闻到那一股浓烈的呛味。但也正是身上有了这种味儿,平日上山干活,下沟钻林,疲倦了随地而睡,百样虫子也不敢近身。最乐意的,也是他们看做最体面的是临走时和过路人文明握手,他们手如铁钳,常使对方疼痛失声,他们则开心得哈哈大笑。万一过路人实在走不动了,只要出一元钱,他们可以把你抬出山去。那抬法古老而别出新意:两根木椽,中间用葛条织一个网兜;你躺上去,嘴脸看天,两人一前一后,上坡下坎,转弯翻山,一走一颤,一颤一软,抬者行走如飞,躺者便腾云驾雾。你不要觉得让人抬着太残酷了,而他们从沟里往外交售肥猪,也总是以此作工具。

走进沟四十里的地方,你会走到一个仙境般的去处,山势莫名其妙地形成一个旋涡状,一道小溪,鸣溅溅地响,溪上架一座石拱桥,不是半圆,倒是满月,桥头左一棵大柳,右一棵大柳,枝叶交错,如驻一片绿云,百鸟不见其影,却一片啁啾,似天乐从天而降。树下就有了三间房子,屋顶耸而四墙低,有罗马建筑的风味,里边住着一个老汉,六十二岁,一个老婆,五十九岁,无儿无女,却怀有超绝的接骨医术。老汉是沟里最大的名人,常常有人到这儿求医,门前上下的路面要比别处稍稍宽阔。没有病人了,采药归来,就坐在门前练起手功:将瓷碗砸成碎片儿和谷糖搅和装在一条口袋里,双手就探进去摸着,将碎瓷片捏成碗的全形,得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那一双手有了回天之奇功,腰酸腿疼的,一捏就好了,折膊断腿的,一捏也就接了,那些在别处接骨不好造成瘸跛的人来,老汉看一眼,冷冷的,只是让其背身儿在门前场地走动,走动着,老汉突然一个健步上去,朝那坏腿弯膊上猛踢一脚,或狠击一拳,那人冷不丁不防,大声大叫,等拧过身来,忽觉腿也直了,膊也端了,才知道这是老汉的绝招疗法。医术高妙,费用却贱,有钱的掏几个,没钱的便作罢,“只好传个名就是了!”于是,百十里远近,干儿干女倒认了好几十。

但是,世上一切都是平均分配的,有了善就有了恶,有直树就有弯材;这沟里偏偏就野虫特多。夏秋之际,那花脚蚊虫成群成团追人叮血,若要大便,必须先放火烧起身旁茅草,只能在烟雾腾腾之中下蹲。蛇更是到处都见,行走手里不能断了木棍,见草丛就要磕打。野蜂又多,隐在树下,稍不留神惊动了,嗡嗡而来,需立即伏地不动,要是逃奔扑打,愈跑愈追,愈打愈多,立时蜇得面目全非。更可恶的是狼,常在夜里游荡,这一年竟不知从哪儿跑来两只灰色的老狼,凶残罕见,伤害了不少过往行人,接骨老汉也就在这一场狼事中死去了。

对于老汉的死,传说众多,最可靠的说是一个夜里,老两口在炕上睡下了,炕是用木柴火烧热的,因火过旺,炕烙得厉害,老两口卸了小卧房门垫在席下。席是竹蔑子织的,天长日久,身子皮肉的磨蹭,汗液的浸蚀,烟火的熏燎,已经焦红光亮得如上了一层漆。刚刚重新睡好,就听见敲门声,声音又怪,像是用手在抓。问了几声,没有人答,隔窗一看,外边月光白花花的,竟有一只老狼半立着抓门,又刨门下土。老婆“啊”了一声就吓瘫了,老汉说:“坏了,这正是那条恶物,今日是要我的命来了!”老婆就跪在炕上磕头作揖,求天保佑,老汉便隔窗对狼说:“狼,你是吃我的吗?我是医生,一把老骨头,你要来吃我?真要吃,我也没办法,你不要挖门,我开门让你进来吧。”

门开了,狼并不进来,只是嗥嗥地叫,老汉感到疑惑,说:“你不是为了吃我,难道要我去治病不成?”狼顿时不叫了,头扬着直摇尾巴。老汉好生奇怪,又说:“真是治病,你后退三步吧。”狼真的又后退了三步。老汉只好要跟狼去,老婆抱住不放,老汉流着泪说:“这有什么办法?反正是一死,我就随它去了!”狼在前边走,他在后边走,狼还不时回头看看,他只好捏着两手汗脚高步低跟着。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半山腰一个石洞前,那狼绕他转了一圈,就进了洞去,不一会儿引出另一条更老的狼来,一瘸一跛的,反身后退在他面前。他一低头,才发现这条狼的后腚上肿得面盆大一个脓包,水明明的,他战战兢兢不敢近前,两条狼就一起嗥叫,他捡起一节树枝,猛地向那脓包刺去,病狼惨叫一声,脓水喷了出来。他撒腿就跑,一口气到了山下,回头看时,狼却没有追他,失魂落魄回到家里,天已经快大亮了。

给狼看病的事一传开,没有人不起一身鸡皮疙瘩,又个个惊奇,说这野虫竟然会来请医,莫非成了狼精,这条沟怕从此永远遭殃了。却又更佩服起老汉的医术:“哈,连狼都请他看病哩!”但老汉却睡倒了三天,起来后性格大变,再不肯多说多笑,也从此看病不再收钱。但是,一个月后,狼又在一个夜里抓他的门了,他拿了菜刀,开门要和狼拼时,那狼却起身走了,那门口放着一堆小孩脖子上戴的银项圈,铜宝锁。他才明白这是狼吃了谁家的小孩,将这戴具叼来回报他的看病之恩了。老汉一时感到了自己的罪恶,对老婆说:“我学医是为人解灾去难的,而这恶狼不知伤害了多少性命,我却为它治病,我还算个什么医生呢?!”就疯跑起来,老婆去撵,他就在崖头跳下去死了。

这事是不是真实,反正这条沟里人都这么讲,老汉死的那几天,没有一个人不痛哭流涕。十六家人就联合起来组成猎队,日日夜夜在沟里追捕那两条老狼,三个月后终于打死了恶物,用狼油在老汉的坟前点了两大盆油灯,直点过五天五夜油尽灯熄。至今那老汉的坟前有一半间屋大的仄石为碑,上凿有老汉的高超医术和沉痛的教训。

沟里没了害人之物,过往行人就又多起来。十六户人家就又共同筹资修起山路,修了半年,方修出八里路,但他们有他们的韧性,下决心继续修下去,说:“这一辈人修不起,还有娃辈,娃辈不成,还有孙辈,人是绝不了根的,这条沟说不定还要修火车呢!”桃冲

从商洛进入关中,本来只有一条正道:过武关,涉五百里河川,仰观山高月小,俯察水落石出,在蓝田县的峪口里拐六六三十六个转角弯儿才挣脱而去。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西岳华山的脚下竟有了一条暗道,使这个保守如瓶的商洛从此开了后门:这就是由北而南的石门河了。天地永远平行,平行使它们天长地久,日月相随相附,日月使圆缺盈亏;河流肆流,总会交合,所以本来很伟大的,很有个性的河道水流,便大的纳了小的,浊的混了清的。这石门河原来是一流莹亮的玻璃,河底的一颗石子都藏不住,偏偏在一处叫尖角的地方,就与混浊不堪的洛河相遇了。清浊交汇,流量骤然增大,又偏偏右有石崖,左有石崖,相搏相激的水声就惊涛裂岸,爆发出极大的仇恨。先是一边清,一边浊,再是全然混混,那一尺多厚的白沫、枯枝、败叶、死猫、臭狗,就浮在两边石崖根下,整日整夜,扑上来,又退下去,吃水线一层一层蚀在那崖壁上,软的东西就这么一天一天将硬的石崖咬得坑坑洼洼。而靠近水面的地方,暗洞就淘成了,水在里边酝酿、激荡,发出如瓮一样嗡嗡韵声。冬日,或天旱之夏,水落下去,那石洞就全然裸露,像一间一间房屋,沿河边过往的人,有雨在那里避淋,有日在那里歇凉。一到涨水,远近的人就站在石洞顶上突出的地方,将粗长麻绳一头系在身上,一头拴在石嘴,探身在那里捞取上游冲下来的原木、柴草,或者南瓜、红薯。此时节,女人是禁止到那里去的,男人皆脱个精光,一身上下的青泥,常常有粗大木料漂下来,有人就沉浮中流,骑在木料上向岸边划游。结果就有发了横财的,但也有从此再没有上岸的,使老婆、儿女沿岸奔跑哭号,将大量的纸钱、烧酒抛在水中。但是,到了初夏,或者秋末,水势大却平稳,上游七里地的地方,洛河面上架有几十丈长的双木绑成的板桥,石门河则以石头支成六十多个的列石,“紧过列石慢过桥”,一般老人、妇女、孩子是不能胜任的,那下游就从这边石崖上到那边石崖上接一道铁丝,一只渡船就牵着铁丝悠悠往返。摆渡的是一个老汉,因此挣了好多零钱,当这一带人都还没有穿上凡立丁布的时候,老汉就第一个穿了,见风就飘,无风也颤;他的一个儿子,一个小女,甚至连那个红眼老婆,也都穿上了灯芯绒衣裤。并且没事一家人都到船上来,一边摆渡,一边将最稀罕的收音机放在船头,咿咿呀呀地唱。没有不热羡老汉的,“他怎么就这般好过呢?!”有人就有了嫉恨,盼望老汉某一日船突然破了,或许失脚掉在水里。

老汉是桃冲人,活该要发财。他身体很好,能吃能睡,还能喝酒。河里涨大水了,就收了船去,系在门前的一株弯身老桃树下,要么父子抬起来,一直停搁在台阶上。有人想趁大水将那缆绳砍断,或者推下去让水冲走,却毫无办法,因为老汉是住在桃冲的。

桃冲就在两河相汇处。这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两水交合的中间竟夹出一个小小的两头尖的滩。滩四边很平,中间才突然隆起一个高地,周围用石头砌了,成一个平台。老汉的家就住在平台上。先是房屋并不多,三间“五檩四椽”明檐上厅,两边各两间茅草厦舍,门前是一个土场,堆一两座麦草,蹲三四个碌碡。后来就有了两户本家,借着老汉父辈的交情也搬住过来,横七竖八地也盖了些房,那场地就移在平台下的滩上。这台上台下,滩里滩外,都种植了桃花。三月天里,桃花开得夭夭的,房子便只能看出黑的瓦顶,到了桃花败的时候,红英坠落,河里就一道一溜红的花瓣兜着旋涡向下流去。环境如此美好,自然都是主人日月宽绰所致。而且到了后来,为了使这块地方常年有颜色,又在桃林中植了竹子。这方圆竹子是极稀少的,但在这里却极快繁衍开来,几年光景,一片碧绿,一片清韵,桃花也显得更红更艳得可爱了。

年年河里涨水,两岸的石崖洞口全都淹了,但从未有水淹过这滩,滩边也从不曾以石筑堰。最大程度,这水可以浸没了场地,但平台依然无事。两边捞木料、柴火的人,眼瞧着台上的人毫不费力地站在门前用长长的捞兜就可轻易收获,更是气得咒骂。于是到处都在传说:这滩是龙的脊背,水涨,滩也在涨。

但是,这滩上的人家毕竟和左岸的人家是一个生产队,他们要干活,就都要到左岸去或到右岸去。左岸的石崖下是一个村庄,房子依崖而筑,门前修一洼水田,前边用偌大的石头摞成滚水形大堤,堤上密密麻麻长满了柳树。因为水汽的原因吧,这石崖是铁黑色的,这树也是铁黑色的,房屋四墙特高特高,又被更高更高的柳树罩了上空,日光少照,瓦就也成了铁黑色,上边落满了枯叶,地面常年水浸浸的潮湿,生出一种也是铁黑色的苔绒。铁黑色成了这里统一的调子,打远处看,几乎山、林、房不可分辨,只感觉那浓浓的一团铁黑色的地方,就是村庄了。从村庄往下湾去,便是淤沙地,肥得插筷子都能出芽的土。村子里的人都孤立滩上的人,富使他们失去了人缘。在涨大水的时候,滩上人不得过去,村里分柴分菜,就没有他们的份。滩上人也不计较,反倒穿着清楚,说话口大气粗,常常当着众人面掏烟袋,总要随便带出一角二角钱来,接着又那么随便地胡乱往口袋一塞。而村子里的人在桃熟时,夜夜有过来偷桃吃的,或许一到夏天,就来偷采嫩竹叶去熬茶。滩上人看见了,从不撵打,反倒还请进家去,尽饱去吃,只要求留下桃核,说积多砸仁,一斤可卖得五角多人民币呢。

右岸却比左岸峻峭多了,河边没有一溜可耕种的田,水势倒过去,那边河槽极低,平日不涨水也潭深数丈。遇到冬天,水清起来,将石片丢下去,并不立即下沉,如树叶一般,悠悠地旋,数分钟才悄然落底。太阳是从来照不到那里去的,水边的崖壁上就四季更换着苔衣。有一条路可到山顶,那里向阳处是一丛细高细高的散子柏,顶上着一朵小三角形叶冠,如无数根立直的长矛,再后,一片如卧牛一般的黑顽石,间隙处被开掘了种地,一户人家就住在那石后。这人家是属于另一个生产队的。滩上的人却与这户人家极好,桃熟了送桃,竹叶泡制了送茶。因为仄着这户人家往右斜去,便是山崖最陡的地方,稀稀落落长些如桩如柱的刺柏,半壁有一个石洞,洞内住满了成千上万的扑鸽,平日飞出来,旋风般地在崖前河上空起落,一片白影,满空哨音。那深潭的水面清风徐来,被日光一照,洞下的石壁上就浮幻出一片奇丽的光影,像云在翻滚,像海在涨潮,像万千银蛇在舞。滩上的人在午饭时,个个端了碗坐在门前往这边看,说是看电影。那扑鸽就整天绕着光影激动,后来发现,石洞里有几尺厚的扑鸽粪,滩上人就经山上人家同意,将绳系在山上树根,慢慢吊身下去,进洞扫粪,每年扫一次可得十三四筐哩。这肥料施给烟和辣子,收获极好,这又给滩上人家增加了一份不少的收入。摆渡老汉曾一次进洞,大胆地往深处走,出来说:洞大可容数百人,行进五十步后洞往下,视之荧光如瑶室,石壁间乳脂结长数尺,或如狮而踞,或如牛而卧,或如柱如塔,如栏杆,如葡萄挂,又有小如翎眼、薄如蝉翼的东西散布,像是飞霜在林木上。再往下,竟有了水池,水中石头皆软,捡出则坚,击之,皆成钟声。如此绝妙,逗人兴趣,但却再无一人敢缚绳进洞。

这黑石崖更有无比好处,表面铁黑,凿开却尽是石灰石,白得刺眼。老汉的儿子长大了,比老汉更精明,又多了一层文化,就第一个动手开石,私人在那里烧石灰:将石灰石和炭块一层隔一层垒起,外用土坯砌了,泥巴涂了,在下点火烧炼,一直烧七天八夜,泥巴干裂,扒掉土坯,即是白面一般的石灰了。石灰销路很广,两岸人争相来烧,从此那里就成了石灰窑场,一家接一家,日夜烟火不熄。大家都烧起来了,老汉一家却偃旗息鼓,只是加紧摆渡,从右到左运人,从左到右载灰。滩上人越发富了,左岸右岸的人的腰包也都鼓囊囊的了。

但是,这窑烧过一年,烟火就熄了,窑坑也坍了,老汉的渡船横在滩前的浅水里,水鸟在上边屙下一道一道的白屎,不久,老汉也悄悄在这桃冲消失了。

那是社教一开始,干部人人“下楼”,生产队的队长、会计都下台了,老汉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尖子,鸡毛蒜皮一律算上,老汉一家要交出五千元的“黑钱”。结果,变卖了一切家具,又溜了四间厦子房上的瓦,一家就穷得干腿打得炕沿子响了。这个生产队家家没了来钱路,但心里倒还乐哉了:因为老汉垮了,一个令人起忌妒火的角色从此没有了。要富都富,要穷都穷,这是他们的人生理想。老汉带着一家人就出了山,跑到远远的河南去落脚了。

十年过去了,十八年过去了,石门河和洛河依然流动,依然相汇,桃冲依然没有被水冲去。只是洛河上游建了好多电站、水库,河水渐渐小多了。那只小小的渡船,再也没有了。人们又在上走七里的地方恢复那长长的列石和长长的双木绑成的板桥。大胆的依然从上面经过,胆小的就又绕十里地去过那一条水泥大桥。人们再也不穿当年最时兴的凡立丁布了,全穿上了的确良和涤卡。桃冲的桃树花开花落,村里人不免想起了老汉一家,觉得那家是委屈了,后悔当时那么嫉恨人家,而怀念起老汉的精明和能干,说那船摆得好,费也收得不多。“现在的政策是用着老汉那种人了,他要活着不走,该是万元户,要上县城戴花领奖了呢!”

也就在这一日,老汉突然回来了,依然带着一个老婆,一个儿子,一个小女。当出现在河畔的时候,人们都惊喜了,一起围上去,叫着老汉的名字,但又万分惊讶:近二十年过去了,老汉竟还是当年的样子?!老汉说:他并不是那老汉,而是老汉的儿子。人们才真的发觉果然是老汉的儿子;儿子也长成老汉了!儿子再说,他的父亲早去世了,娘也死了三年,老两口临死都念叨桃冲是好地方,让儿子将来一定把他们的骨头带回去,埋在滩上。众人捧着儿子背上的红布包儿,里边是一口精制的匣子,装着老两口的碎骨,装着一对桃冲主人的鬼魂,热泪全流下来了。他们欢迎老汉的后辈回来,帮他们在桃冲修整了房舍,老汉就在门楣上贴了一副对联:经去归来只因世事变泊老安少怀共叙天伦之乐

儿子长着老子的模样,也有着老子的秉性,善眉善眼儿,却心底刚强,体力虽然不济了,却一定要造起一个渡船来,继承父亲的工作。儿子水中的功夫似乎比老子更高一着,不用铁丝,船只也可自由往来,不管刮风下雨,不论白日黑夜,这边岸上有人吃喝,船便开动了,汩汩地从桃花丛里推出船,一篙点地,船就箭一般嗖嗖而去。而且一张嘴十分诙谐,喜欢和晚一辈的小女子,俊媳妇戏说趣话,船上做伴的小女就拿眼瞪着,说:“爹!……”做爹的倒更高兴,遇着好男孩子,总要说让这小男将来到桃冲招女婿,小子就羞得脸红,拿水撩他。

儿子的儿子,又是一个当年老汉的儿子,一身的疙瘩肉,就整日整夜在左边岸上放炮开石,挖窑烧灰。到了初冬,小伙就特别喜欢捕鱼,将竹子砍下来,解起竹筏,涉水中流,又倚崖傍石挂网,又常常没进水里,捕上一筐一筐鱼来,当地人是不大吃鱼的,就卖给县城机关去,八角钱一斤,一次可获六七十元。落雪时节,河边结了冰,就凿冰垂钓,赤脚踩水,冻得嘴脸乌青,口不能言,就在石崖下生火取暖,但又不敢近火边,唯恐寒气入腹。老娘和小媳妇都叫他不要干这种营生,他只是笑笑:倒不是为钱,却为着乐趣。

那做娘的和小媳妇,全是河南人。河南的地方产白麻,她们都是种白麻的能手,就在桃冲滩移植,果然丰收。一时两岸人就兴起种白麻,一到冬日,河滩就挖出大大小小的浅坑沤麻。常常又哼河南坠子,两岸人都叫着好听,那河南的土话就人人都能说出三四句了。

日子一天天又富起来。人人都富,所有的人心就齐了;谁也不嫉恨桃冲的人,桃冲的人家又大种桃花和青竹。五月时节,这平台上就又只能看得见黑色的瓦顶了,一到黄昏,人们歇息的时候,那里石崖上的扑鸽又旋风似的在河面上空飞动,石壁上的离离奇奇的光影又演起来,桃冲滩上的人就都瞧着好看。摆渡的老汉却悠闲了,就在水边的桃花林里,舟船自横,他坐在那里戴着硬式石头镜看起书来。他看的是陶渊明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一抬头,就看见河对面的石崖下,石灰窑的烟雾正袅袅而上,日光照在水面,又反映过去,烟雾却再也不是白的、灰的,却成了一种淡淡的综合色,他眼睛不好,终没有分辨出那里边是有红的,还是有蓝的,白的,黄的。一对情人

一出列湾村就开始过丹江河,一过河也就进山了。谁也没有想到这里竟是进口:丹江河拐进这个湾后,南岸尽是齐棱棱的黑石崖,如果距离这个地方偏左,或者偏右,就永远不得发现了。本来是一面完整的石壁,突然裂出一个缝来;我总疑心这是山的暗道机关,随时会砰然一声合起来。从右边石壁人工凿出的二十三阶石级走上去,一步一个回响,到了石缝里,才看见缝中的路就是一座石拱桥面,依缝而曲,一曲之处便见下面水流得湍急,水声轰轰回荡,觉得桥也在悠悠晃动了。向里看去,那河边的乱石窝里,有三个男人在那里烧火,柴是从身后田地里抱来的包谷秆吧,火燃得很旺,三个人一边围火吃烟,一边叫喊着什么,声音全听不见,只有嘴在一张一合,开始在石头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