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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11 11:3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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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跃利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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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谍邻居(跨度小说文库)

间谍邻居(跨度小说文库)试读:

作者简介

刘跃利 生于1958年11月。现供职于黑龙江电视台,国家一级导演。曾在《人民文学》《当代》《雨花》《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中篇《绝境》被《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转载。已出版长篇小说《烟筒里飘出的牛奶》《商市街25号》《命中注定》,中短篇小说集《间谍母亲》;电视作品多次获国家大奖,代表作有纪录片《犹太人在哈尔滨》《人与湖》等;42集电视剧《闯关东前传》(编剧,与人合作)获“五个

工程”奖。

间谍邻居中村

从我记事那天起,隔壁一直住着叫中村的日本人家。他们家有点神秘,让人看不懂。除了女主人金娜不断偷情外,还有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事。后来他们家搬走了,

我和伊万

都有些失落,再也不能爬上老虎窗看男女偷情的好事了,这是我们最大的损失。

他们家一走,我妈也被闪了一下。以前我妈整天和那个女主人在一起打连连,处得跟亲姐妹儿似的。她这一走,让我妈整天没着没落的。我曾向我妈说过中村他妈和别的男人的事儿。妈马上说,小孩子可白瞎说啊!搁哪儿听的?我说院儿里人都说。妈说你懂个啥,大人的事小孩可别跟着瞎嚷嚷。

女主人金娜是个俄国人,她丈夫叫中村敏一郎,是个商人,不太爱说话,不善交流,他眼睛看人很贼,即使他对人友善时,眼睛里透出的仍然是冷光,不是暖的。他们的儿子中村广志,比我大十

岁。他们搬到我们院来时,中村广志也有伊万现在这么大了,人长得白净像他妈,偏偏那双眼睛像他爸,这样一来,这个混血儿就失色不少。院子里的邻居习惯这么叫,管中村广志叫中村,管中村敏一郎叫中村他爸。他们自己呢,喜欢管中村广志叫宝伢,日语里,宝伢就是儿子的意思。

那些年中村没事可干,也没找工作,整天闲逛,牵一条德国大狗到处转悠,很自在很威势。在他找工作以前,有一阵子还练过拳击。帆布沙袋吊在廊道上边,他戴着羊皮拳击手套,每击一下沙袋就嘭的一声,廊道的木梁就会嘎吱嘎吱响两声。中村打拳时,那条德国狗安静地趴在附近。那时,楼梯都在外面,全是木结构的,一踩就吱呀吱呀响,冷不丁走在上面会很害怕。房子有些老,檐下的木头糟烂了。

中村一练拳,人们就担心得不得了,嘭嘭声一响,就心惊肉跳,担心廊道大梁会塌。不过谁都不敢吱声。

那天我妈说:孩子,沙袋子那老沉,你天天使劲这么打,哪天这楼梯还不得塌了呀。中村听后就改到屋里练了。

院里的老王头向我妈竖起大拇指,说我妈是这份儿的!

一九三一年夏,当时日军还没占领哈尔滨,可院里的人都熊蛋,没人敢惹外国人,心里打怵。

那天,我家厨房传来隔壁嘭嘭的闷响,还有哈哈的发力声。那是中村在屋里练拳。他的德国狗也待在屋里,身子弯成个C字形,眯着眼睡。狗的名字叫黑盖儿。中村和他爸爸一样,不太爱搭理人,有点儿傲气,就是对我,也没有热乎到扳脖子搂腰的地步。只有遇见女演员奥嘉时,他会眯缝起小眼睛,很谦恭很礼貌地一再点头哈腰,有好几回都那样,开始我都很吃惊,他居然会这样!后来,连我都有点儿瞧不起他了。我对自己说,他也有点太低气了。

我还记着,那天我妈和金娜分手时的情景。那天中村家原先的保姆李喜善也来帮忙了。装好东西要走的时候,金娜坐在马车上,手里攥着白手绢,捂住发红的鼻子。我妈站在她身边,不住地嘱咐什么,金娜听着不住点头。自从我偷看了金娜和那个老毛子在床上颠来倒去,不管她干什么,我眼前都会出现她晃来晃去的大屁股和那个男人的肌肉疙瘩。

中村家的马车,在“嘚,驾”中走了。黑盖儿也摇着尾巴跑出去了。我妈眼睛一眨一眨的,不敢仔细看金娜。

马车一拐出院子,我妈就一路小跑着进屋。在屋里东转转西转转,心里空得慌。后来,妈倒碗开水,呼呼地吹着凉气,眼泪从脸上噼噼啪啪落到碗里,妈也不管它,响动很大地喝热水。

那情景谁看了都酸楚。我妈是热肠人。

那年秋天时间长,冬天来得晚,当时人们还穿毛衣或秋衣。10月末或11月初的一天,老邻居有许多人看见中村回来,还和他打了招呼。他也不像以前那样冷着脸,神色很好,对以前熟不熟的人,都戴着一副笑脸,就和他看见奥嘉时差不多,只不过是限于表面应付,有一份暖意,少一些真诚而已。这就不错了,他们父子一贯是目中无人的,用老王头的话说:牛逼哄哄的。中村一改常态地回来,身后还跟了几个人,看样子是听他使唤的,能看出他是管点事儿的,那些人虽然都是便装,可看上去也都牛。女人们高声说他发财了,早就看出有出息了。他究竟是干什么的,谁也搞不清楚,他也不正经说,只说闲着没事儿,做点儿事。

说起来,这个院子,只有我家和他家走动最近。中村他妈金娜,是个又高又胖的俄国女人,高耸着大胸,笑起来力量充足,声浪灌顶。她不掸香水时,胳肢窝下味道难闻,很臭很臭的。那时我淘气,每次经过她身边,都要试着吸一口气,明知道那气味儿不好闻,却偏要试试。我曾有过疑问,那个骑在她身上的情人莱欧,难道闻不到她胳肢窝的臭味儿吗?金娜爱吃我妈做的菜,特别夏天,炖豆角、炖茄子的,吃得鼻子尖儿冒汗。

那天,中村他们进院子时,我妈正和几个女的唠闲嗑,说日本人攻打齐齐哈尔了,商店什么什么都涨价了。

中村过来和我妈打招呼:婶子你好,怎么样,祥子他爸还好吧?

妈说:他啊,能吃能喝的,家的事儿啥啥都不管。

中村说:他还在养马吗?

妈说:他不干那干啥呀?等你发迹了,给你大叔找个好工作,我们也好跟着借借光。

中村笑了。

我妈又说:你妈咋样啊?

中村说:嗨!别提了,我爸最近又盘下一个店,她整天跟着忙这忙那的,天天累得喊腰疼。

我妈说:嗨呀,可别让她那么干了,都那么大岁数了不像年轻人呢?

中村说:我也是这么说,可找人她不放心哪,现在李喜善回来还能帮帮她。

我妈说:你回院儿有事儿啊?

这时,中村脸上收住笑,说:我们去那个犹太人家坐会儿。

就这么着,中村礼貌地对我妈点点头,转身往楼梯上走,那几个人跟随走在后面,楼梯一阵噼里啪啦乱响。

从这架势看,中村现在一定是个管事的人,一招一式里,有一些威风了。我妈对着他的背影喊:让你妈常来玩儿啊!

那时,我正靠在嘉尔曼家窗前看中村他们。背后的窗子里,嘉尔曼和莎曼的和声正饱满滑行,像小鸟一样,那是一个

度的和声。钢琴有几个小节的停顿,随后,又清泉一样在和声的空间流动起来。邻院儿的鸽子,挨着排儿蹲在楼顶铁皮尖儿上,侧着头倾听。黄昏的风,音乐一样,吹动着鸽子颈下的白毛。这时中村已走到廊道上,也发现了我。

啊,这浑小子,都长这么高了!还玩儿啪叽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问:你家黑盖儿呢?

中村说:在家拴着呢,我忙也没人管它了。

中村俯下身来,用食指在我脸蛋儿上刮一下,压低声音告诉我:哪天上我那儿去,看看黑盖儿,它还能认识你!

中村靠近我时,他身上有香水味儿,那之儿我想,这应该是女人的味道啊,咋跑到他身上了。不过,我来不及想这些了,我现在正高兴,黑盖儿还能认识我。我很看重我与黑盖儿的友谊,我总琢磨着,有一天,我也有一条那样的狗,连伊万都会巴结我,他妈的,我会成为这一片儿的孩子头!伊万要跟我嘚瑟,敢欺负我,我就说,黑盖儿,给我上!黑盖儿会嗖的一下,露着锯齿一样的尖牙,猛扑上去,把瘦瘦的伊万扑倒在地。伊万会哭着跪着求我,告饶,作揖:祥子饶命!祥子饶命!

我家与这条狗有缘。有一年的八月,后半夜,凌晨一两点钟,敲门声惊了我们全家,我记得我爸拎一根木方子,很小心地去了外屋,高声问谁?中村应了话,一阵开门声后,他在外屋和我爸嘀咕一些什么,大概就是狗的事儿。这让我爸神色也紧张起来,爸爸披着上衣,趿拉着拖鞋,小跑着,返回屋里,点上洋蜡,就开始翻抽屉,稀里哗啦的,然后又一溜小跑着出去了。之后,夜又安静下来。第二天一早,我爸拖着两条酸腿,一脸疲倦地回家了,但话里话外却流露几分得意,说中村家的狗半夜得了急症,爸到那儿一查症状,见呼吸急促并伴有痉挛,脉搏细弱,眼球震颤,牙关紧闭,脚弓反张,敏感惊厥,肌肉也有抽搐迹象。一看这样,爸爸告诉中村,这是吃啥吃的,中毒了,这狗病得可不轻,死马就当活马医吧。听了爸爸的话,中村先是一愣,只好按爸爸的吩咐做。

爸爸问他,有没有香瓜,带根儿的。

中村说没有。

爸爸说没有不行,得先催吐,照理说得用阿扑吗啡,那玩意不好弄,香瓜根儿最好使。

中村束手无策,在地上直转磨磨,一劲儿叨叨: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爸爸没吱声,趿拉着鞋就去敲老汪家门。老汪家就是汪小他家,他家没有。

爸爸又敲娃夏家,一个男人的声音:涅、涅(俄语:没有)。

后来爸爸有点儿绝望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地下室老王头家,老王头高声喊着谁呀?很不耐烦。

爸说明来意,老王头骂我爸,小日本儿净欺负人,你帮他们干个屌?

爸说,他们是买卖人。

老王说,都一个味儿,小日本儿都他妈不是揍儿!

我爸笑:老王你还有点儿筋骨囊!

爸转身要走,老王头冷冷的一声:拿着吧!

没想到啊,这个老骨头棒子,竟然真有这个!那会儿的人,在夏天的城市里,能吃上香瓜的人,就不得了啊。爸爸就掰下几个香瓜根儿,把香瓜又给了他,向他伸了伸大拇哥:这份儿的!给狗灌上了香瓜根儿,不一会儿狗就吐了。爸又让中村拿个盆子,泡一些肥皂水,水要温的,给狗灌进去了,忙完,爸让中村冲点儿盐水拿来,爸用指头蘸了蘸盐水,用舌头舔舔,再加了点儿水,又从自己的医箱子里,拽出个皮管儿,用嘴吹了吹,拿出来凡士林膏,往管子的一端抹了抹,让中村按住狗,爸就把管子插进狗的屁眼儿里,另一端插个小漏斗,把盐水倒进漏斗里。狗觉得不得劲儿,动了动,中村紧紧地按住。灌肠不大一会儿,狗就刺刺地拉了几泡稀屎,一股恶臭弥漫。爸笑了,说这会有门儿了。爸又回家拿了一包兽药,说:这是消炎的西药,给它灌进去,我看,到明天一早能挺过来,就死不了。真像我爸说的那样,狗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因为这事儿,中村十分感激我爸。

我爸干啥事儿都是个精心的人。刚才我说到,我爸回家拿了一包兽药给中村,那其实都是赛马场的药。那次,我爸说马病了,老板乌里扬诺夫赶紧找来兽医。老板让我爸陪着兽医,还向兽医介绍,说这是我们马场的马司总管儿。兽医是个日本人,听老板这么一说,马上来了一个九十度正规见面礼。日本兽医会说汉话,他给马看过之后,打开翻盖儿的手提小皮箱,从里面拿出一些药品,叮嘱我爸应该怎么个喂法,多大剂量,一天喂几遍。我爸脑子好使,听一遍就记住了。有时药刚吃几次,马就好了,药就剩下了。或许,小日本儿耍心眼儿,为了多卖钱,每次都多开一些药,剩下了,乌里扬诺夫也不过问,他只关心马的状况。给斯拉夫人干事儿就这样好,鸡毛蒜皮的小事从不过问,不像给日本人干事儿,又抠门儿又心细地看着你。剩下的药,我爸偷偷留起来,放在家里。有一些是玻璃瓶装的,比吗啡针大很多的针剂,也有一小袋儿一小袋儿的粉剂,纸袋开口折成“入”字形。

我曾经偷着打开过纸袋,是细细的、雪白雪白的白面子。我在指肚沾上唾沫,往白面上沾一沾,面儿就沾在指肚上一些,奶一样鲜亮,用舌头舔一舔,苦得要命。那些药能治啥病,只有我爸知道。但外人不知道我爸偷药,唯有中村知道这事。上一次,黑盖儿与群狗咬架,身上受了几处伤,我爸曾倒过一些粉剂,冲成水,用棉花球给狗上药,第二天伤口就结痂了。因为这,狗一闹毛病,中村就找我爸,要不他也不能三更半夜找来。我爸偷的那些药,也关系着我家人的性命和我的命运,我爸我妈就死在这上边了,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儿了。

我爸在乌里扬诺夫赛马场当马倌儿,我爸是喂马高手,他伺候过的马都是数一数二的良马。大约

年以前,赛马场发生过这样的事儿,有个拉货的驴车,是个小公驴,到了发情期,有一天,一位俄国太太在路上走,小公驴竟从那太太身后站起身来,前蹄搭在俄国女人的肩上,吓得俄国女人吱哇乱叫。老板要把这个小公驴骟了,害怕以后还会闹出这样的笑话,要找一位有经验的人给做了。骟了,也叫去势,就是割去卵子。有人给赛马场介绍一个这方面的手艺人,是个中年人,这个人中等身材,偏瘦,有点水蛇腰,也就是驼背,另外,走道有一点儿八字脚。那人就是我爸。

当时我爸看了看那个眼睛发亮的公驴,眼角残留着眵目糊,再用小木棍敲了敲裆下的驴圣,那东西敏感异常,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嘭的一下,伸展膨胀开来,有大铁管子那么粗,像水倌儿肩上的皮垫肩一样,又黑又亮的。那东西,饭馆里做菜也叫钱儿肉。驴的钱儿肉,可比伊万的要大上不知多少倍。我爸说把它撂倒。几个俄国把式和中国把式一起,费了一番力气,才把驴撂倒了。驴不服气,嗷嗷叫着,鼻子里噗噗喷着热气。我爸一只膝盖顶在驴那条挨地的后腿上,从兜里扯出一条细线和巴掌长的劁刀,一起咬在嘴上。爸在驴裆上摸到粉乎乎发热的一团,那东西有两个土豆那么大,爸用手一提拉,然后麻利地用那一截细线在根上绕了几圈儿,两边用力一拉紧细线,那驴嗷嗷地叫了一下,我爸系着死扣,叨咕一句:脉锁住了。嘴上的那个劁刀浸着爸的口水,湿湿的。我爸飞快地在那团东西上下了一刀,血,鲜鲜亮亮地冒出来。爸让人把身边的小方凳递过来,垫在那团粉东西上,从兜里摸出一块方形的硬木板子。大家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看,还没反应过来爸要干啥,就听噗的一下,手中的木板砸在驴睾丸上,两只血糊糊发亮的肉蛋,一大一小滚在地上。伤口瘪下去了,成了一团有皱褶的皮,爸把伤口抹上些褐色药面,那实际上是一种叫马粪包的真菌面子,血立刻就止住了。这一切大家都看见了,都夸爸干得利索。有人问系那细线有啥用处呢,爸说压迫神经能止疼。大家就佩服地点点头。正好这时有人牵着一匹马过来,我爸擦着手中的血,看着那匹马,无意间说了一句话,这马病了。老板不太高兴,好好的怎么会呢?我爸就和他打起赌来,结果老板输了,就这样我爸在这里留了下来。

乌里扬诺夫赛马场有三十多匹名马。都是世界上有名的好马,非常漂亮,机警又高贵,比方说吧,英国纯血马,这种马是非常名贵的马种,它四肢高长,筋腱发达,既清秀又威武,跑起来速度奇快,而且轻盈富有弹性。这儿还有阿拉伯马,也是顶级的好马,它以美丽见长,体态优美匀称,长得也很清秀,尤其是那一曲高扬的弯颈,就像国际象棋上的马头那么漂亮,而且它性子温顺,活泼敏捷,跑起来速力快又持久,中长距离上要超过纯血马。再有一种叫阿哈-捷金的马,也非常超群,这是个古老的马种,古代叫大宛马或天宝马,能力和阿拉伯马相近,只是更高大有力气一些,可以说集聪慧美丽于一身,最让当时贵族们喜欢的是,这种马既抗寒又耐暑,特别适合哈尔滨,就像我爸常常夸的那样:它挺皮实。还有几种好马,像“后阿穆尔赛马协会”从西伯利亚运来的奥尔洛夫马、法国的阿尔登马,都是世界上出了名的优质马种。这么说吧,当时世界上有什么好马,哈尔滨就有什么好马。这里面有的是赛马场的,还有的是个人的或团体的马,委托赛马场给经管的。

经管好它们可是不太容易。马高贵,马的主人高贵,所以养马的活就不太好干,好在我爸在这上面本事不小。本来好好一匹马,我爸说它要闹毛病了,过几天准打蔫儿。我爸刚到赛马场时,没有人承认他的本事,有人说他上次是蒙的。有一次,一匹马病了,验证了我爸的本事。我爸指着一匹挺欢实的马说,这匹要闹病。乌里扬诺夫和上次一样还是不信,说怎么可能呢,不可能,这神态哪像是有病的马呀?我爸说不信你就试试。事儿真照我爸的话来了,没过几天那匹马真的蔫了,不爱吃草。乌里扬诺夫吓坏了,精明的商人开始还以为有诈,怀疑我爸在马身上做了手脚,一打听同为马夫的老郭,说我爸这几天都和他在一起,没单独照看过马。直到这时,那个俄国人才对我爸另眼看待,询问病马该如何办。我爸说还能咋办,那得找兽医,我这儿没啥招。

俄国人说你都能看出病来咋治不了呢。

我爸说我就这么点儿章程,看行,治不会。

后来,乌里扬诺夫忙三火四地找来兽医,又灌药又打针的,马总算缓过来,爱吃食了,耳朵也不耷拉了,尾巴也蝇甩子似的,在轻风摆柳了。

还有一次我爸好好显了一把。那次是尼古拉,一匹栗色的阿哈-捷金马反群,也就是书上说的发情了,我爸爱说反群。这种马和别的马不太一样,发情期忒短,只有四到五天,而这又是一匹一岁的初情马,真正的发情期要更短些,只有两到三天,太早不行,太晚就老了还不行。我爸能把握住母马的火候。公马这边,我爸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开始喂精料,每日牵马到外面遛,晒太阳,和马说着一些舒心话,像照顾小孩儿似的,好像马能听懂。还要用那棕刷和温水刷洗马身,最后还要按摩马的卵仔儿,足一袋烟的工夫才住手。有意思的是,我爸为了掌握好钟点儿,每次都点上一袋烟,边抽着,边给马按摩,那马一见我爸点烟,就劈开腿等着,因为按摩那里,就等于给它手淫一样,是件舒服事儿。母马这边也不能大意,爸要先抓一把母马尿过的泥土,闻闻,又撩开马尾看看,说还早。又过了一天,爸伸手摸一摸马的桃花水,那是母马的分泌物,爸举在眼前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挂着湿亮的液体,爸用食指和拇指捏一捏,黏稠的液体在两指间拉出一条细线,爸又放在鼻子底下仔细闻了闻,说这回中了,就牵来跺着蹄子急得不行的公马交配。这还不算完,打这以后,爸就要看呼吸,看饮水,看排尿,从这几方面的变化,就知道母马怀没怀上。如果哪一次,爸说怀了,那就真差不到哪儿去,十一个月后,小马驹子就顺顺利利出生了。就这么着,我爸出名了,也得到老板乌里扬诺夫的信任,说这人了不得,用哈尔滨土话说叫道行很深,就让他统管马厩。所以我爸才有机会弄到西药。

我爸失踪这件事,的的确确很蹊跷,简直就是不知不觉间发生的。实际上,我爸失踪的前几天,中村曾找过他,中村找他的目的,还是为了黑盖儿,它又有了毛病。

中村是坐一台老式的嘎斯车到赛马场去的,他让我爸赶快坐上他的车,给黑盖儿就诊。车开得很急,车还是那种后头烧木板子的老式车,一开起来噼啪噼啪响,隔几条街都能听见,屁股后头扯一尾浓烟。乌里扬诺夫很怕中村去,车的响声会惊了这些好马,可是又不敢说,私下里埋怨我爸怎么交了这么个人。车左拐右拐的,在一个连我爸都不知道的楼前停下,从一个小胡同进了后院,一个封闭的大铁门,哐当打开,又哐当关上。我爸被领进一栋房子,有外人的脚步声,立刻传来群狗叫,屋内有点拢音,汪汪声伴着回声,连成一片,令人恐怖。穿过漆黑的走廊,下了四节楼梯,拐进一个凹形的玄关,那有三个铁门,在左边那个铁门里,终于见到了黑盖儿。还是老毛病,黑盖儿的毛病在哪儿,我爸非常清楚。我爸给它扎鼓扎鼓,给了药,二十分钟后就有点儿见好了。我爸没有马上走,想再观察观察黑盖儿的病情。我爸眼睛偷偷观察,那时他总觉得,被抓走的邻居卡托会关在这儿的哪个房间里。这当中,中村告诉我爸,他们见面这件事,千万千万别让外人知道,更不能告诉我妈,还有那个外国女人罗拉贝尔,他说他现在的身份和供职的地方,都是秘密的。

我爸说: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吗,老娘们儿的事儿我不管,那些闲事更不乐意管。

中村笑了:那是啊,你是啥人我最了解了,那还用说吗。

中村给了我爸一支洋烟,我爸说抽不惯,洋烟儿,硬的臭烘烘的,熏嗓子,软的甜了吧唧的,一点儿劲儿也没有,糊得慌。

中村笑:那是你没这个口福,你抽的卷烟我还闻不了呢,烟散了,一闻空气都辣嗓子。

中村从小生在哈尔滨,汉语说得比国人都标准,而且土话、方言,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听懂,他算是地地道道的中国通。中村说:上我们这儿干点事吧。

我爸说,那敢情好,和你在一起干事,我巴不得呢。

中村说:我这里别的事你干不了,想让你给我看狗养狗,有毛病你还能治。

爸说:这么的吧,休班我过来,赛马场那儿我还不能辞,咋说呢,订了合同,画过押,咱不能不守信用啊。

中村说:这样也行,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去和那个老板说,合同不就一张纸吗,在乎它干什么。

我爸说,在你那儿容易,在我这儿可就难了。

中村突然来了兴致,把很长一段香烟扔在地上,对我爸说:来,我让你开开眼界!中村和管事的说了一通日语,管事的就小跑着去了。中村把我爸领到走廊的窗子前。身后,铁门一阵乱响,狗吠震天,嘈杂一片。管事的牵着五

条狼狗冲出走廊。狼狗个个活蹦乱跳的,眼睛放光,口吐粉舌,雄威昂昂。管事一手牵仨,吃力地拽着绳子,来到院子里。狗们挣扎着往前,管事的拽着它们,身子用力向后仰。正在那一刻,我爸从窗子里看见,院子里出现一个男人,是个洋人,衣衫褴褛的,人很憔悴,瘦瘦的,爸爸当时就以为,这人应该是卡托。一想到这儿,我爸的血唰的一下,从脑后热到后心。待冷静下来,爸才看清楚,还真是他,人本来就瘦弱,经不住这么折腾,现在已经脱相了,冷不丁一看都不敢认了。那人竟然是嘉尔曼的父亲卡托。

我爸和卡托没见过几次面,但我爸确信,这人真就是罗拉贝尔找了很久的卡托。

那时天已经很凉了,卡托还穿着很薄的衣服,此时他眼里正闪露着恐惧、不安和惊恐,面对着眼前狂吠的群狗,他怕极了,浑身在抖。几天前,还是仪表堂堂、风度儒雅的邻居,现在的模样,竟不如眼前的狗。一个个龇着尖牙的大嘴在狂吠,每条狗都筋着鼻子,眼射凶光,瞅着眼前那个衣冠不整的男人,吼出一副马上吃人的架势,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撕碎。让我爸惊悸不已的一幕,终于开始了。缰绳突然撒开,群狗箭一般冲向可怜的卡托,又撕又咬又拽的,卡托在瞬间倒下,被群狗淹没。他声嘶力竭拼命喊叫,那声音,在群狗的撕咬里显得如此脆弱。我爸的心在翻动,血在沸腾,他身上冒着虚汗,此时他才真正看清中村,身边这个旧时的邻居,这个外表内向、沉稳的年轻人,竟也有一颗兽心!我爸当时恨不得要杀了他,虽然,他们从来就不是朋友,可表面总还是以朋友相待。从这以后,就不再是了。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干下去,我爸突然倒下了……但是爸爸有一件事不明白,中村为啥要表演这些给他看?是要镇住爸爸,还是显示一下?还是让爸爸适应这样的生活?

我不知道那天我爸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乌里扬诺夫赛马场的。

那时天已经擦黑了。当我爸弓着水蛇腰、迈着八字步,要走进赛马场院子时,有人在身旁咳了一声,一个卖叶子烟的人,影影绰绰地蹲在那里。

那人懒洋洋地说,买烟叶吧,亚布力的,不买就抽不着了。

我爸说,正好,叶子没了。干不干哪?

那人说:我说好使吗,你自个来摸摸,要不就点上一棵尝尝。

我爸凑过去,大声叨咕,他妈的上次买的烟有点儿要火。

那人说:我这儿你放心,看,响干响干的。

我爸蹲下边卷烟,边和那人嘀咕什么。

那人以前去过我家,我爸让我管他叫关大爷。

一九三一年入冬以后,这个人到过我家两次。第一次来,他穿着棉袄棉裤,戴着狗皮帽子,帽子两个耳朵翻系在后边,上面的毛,熟得很地道,毛的根部是浅黄的,尖部渐深。这不是哈尔滨人的打扮,当时市里还没那么冷,一看就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这个人和我爸之间,肯定有某种交易,我从爸爸的表情里,就能看出来。我亲眼看见,我爸很神秘地把那些针剂和粉剂放进关大爷的筐里,那筐很粗糙,东北的柳条编的,梁是一个半圆,关大爷的胳膊就挎在那上面。我爸帮他把筐里的药埋在鸡蛋和草下。关大爷什么也没说,只向我爸点了点头,就走了。打那以后,我总觉得,我家要有什么事儿发生。我胆儿小,成天担惊受怕的。那个戴狗皮帽子的关大爷,究竟是什么人?我不敢问爸爸,但我知道,我的预感是很准的,可能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那至少是和性命有关的。一天夜里,我倒在被窝里,为这事担心,我把被子蒙过头顶,往最坏处想这件事。不知不觉中,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爸拎着方木棒子就去了外屋,高声问谁呀?话音刚落,就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玻璃的碎声和一阵男人们之间的厮打声……那些天,我常常被这样的噩梦吓醒,醒来时,月光如水,温柔一片,蒙眬中,我爸我妈抱在一起,亲密融融。这时我哭着说,我蹬被子了。那个姓关的人,最后一次来我家,是我爸失踪前几天。那次来,他换了装,要不是仔细看,一眼都认不出来。他没戴那顶狗皮帽,戴的是圆毡帽,深烟色的,有些地方失了绒,两个很短的帽耳,分别缝块兔皮,看着挺暖和。他一进屋时,帽上挂着白霜,腾着热气。看出他走了很远的路。那是他最后一次来,没挎小筐,肩上多了一件家织布的旧褡裢。爸把药放进去,褡裢鼓起来。关大爷走时还是没有说话,郑重地点点头。那个点头,又会让我做好多天的噩梦。

那天见到关大爷以后,我爸在第二天就改了主意。下了晚班,照理说,他一大早本来要回家的,可他今天必须得去中村那里了。昨天我爸和中村分手时是这么定的,明天一早,他们过来看看,黑盖儿的病情是否真的好了。中村让我爸在希尔科夫王爵街和树街交口的地方等他。就这么的,我爸起大早,从马场走了近四十分钟的路,到那里时,中村已经在等着了,那台破嘎斯车就停在身边。他们一路上无话,我爸一夜没睡,睁眼闭眼都是那个场面,一群狼狗在撕咬卡托。

黑盖儿恢复得出奇的好,我爸他们一进屋,黑盖儿就站起来,摇着尾巴,压低脖子摇着头,那说明,它已经没事儿了。黑盖儿知道我爸是给它治病的,特意过来亲我爸。中村嫉妒,说看没看着,跟你比跟我都亲,它明白病是你给治好的。爸爸摸这黑盖儿头,从脑门儿摩挲到后背。之后,他们蹲下来,像昨天一样抽烟。我爸心里一直惦记被咬的卡托,在他心里,这是好大一回事儿。

我爸问:被狗咬的人咋样了?他要有口活气儿,我能救他一命。

中村很吃惊:救他干什么?

我爸说那是人哪,死了怪可惜的。

中村把我爸领到一间房子里,他没有进门,我爸自己走进去。窗子斜射进光来,照在地上,照在那个衣服破烂、血肉模糊的人身上。他一动不动,奄奄一息,像死人一样,遍体鳞伤,数小时后,已经严重感染了,抓伤咬伤纵横,遍布全身,创面肿胀,有大量坏死组织,流着脓性分泌物:有的地方脓液是微黄色,黏稠,爸爸闻到一股很浓的恶臭,这大概是葡萄球菌感染;有的地方流出的是淡粉色,那是链球菌感染的;那些黄绿色的脓液,伴有一股姜味,就是绿脓杆菌感染的。

卡托已经生命垂危,恍惚间,他反复叨咕着shekhinah、shek⁃hinah……

这句话汉语发音是舍金纳,是犹太教中耶和华的代称,也代表耶和华显现,或显现时光芒四射的彩云。

可能,那时他有点儿神志不清了,阳光一照出现了幻觉,冥冥中他仿佛见到了上帝,或认为上帝为他派来了使者。

爸爸一口咬开盐水瓶子,把卡托的衣服解开,把盐水浇在他身上。沾在一起的地方,盐水洇湿后,再慢慢揭开。爸爸拿镊子,夹着酒精棉球为他擦伤口,手碰在他身上会感到发烫。这就是说,他在发烧。

爸爸为他注射了盘尼西林,这是那个年代最好的消炎药了。我爸给他的用量,是一匹马的用量,爸爸知道,不可能再来了,这次给药,治过来就治过来了,治不过来他就会死掉。

为卡托治伤的当天晚上,我爸神秘失踪了。本来,那个白天该轮到我爸休班,他却没回来,我寻思他和老郭头串班儿了,以前就这样儿,谁有事了就串一天。到了晚上我爸还没回来,第二天白天也没回来。我问我妈:我爸呢?我妈也不回答,像没事儿似的。可我却很担心,就说:能不能让人绑走啊?

我妈立刻板起脸儿来说我,你个小孩子家家的可别瞎说!本来你爸没事儿,再让你给咒出点儿事来!

我对我妈大大咧咧的样儿很生气,却不敢表示出来,一上午总在她面前念叨,我爸呢、我爸呢。妈烦了,就说这孩子咋这么能搓磨人呢,你爸下屯了。我从我妈应付我的口气里,知道爸爸不是下屯了。下屯就是去乡下亲戚家,我爸在通北的山里的确有几个亲戚,都是远房的,八竿子扒拉不着的,不过走动很近。可从我妈说话的神态里,能看出我爸不是下屯,去干啥,我妈好像知道,只是不想给我说而已。那天妈在做饭,妈干活很麻利。我就身前身后地念叨:我爸呢,我爸咋还不回来呢。妈也不回答我,她用笊篱捞锅中煮得半熟的小米,在锅上甩着笊篱,一下一下地淋着,笊篱上淋不出几滴汤了,就扣到铺着屉布子的盖帘上,拿锅铲子,把热气腾腾的小米摊均匀。黄亮亮的小米,闪着湿热的水汽,被盖上了锅盖。那会儿,我家锅盖是两个半圆儿的木板,长年累月地使唤,被蒸汽熏成了栗子皮色儿。妈怕中间漏气,拿抹布拢成一条,捂在锅盖中间的缝儿上。妈就开始拉风匣,蒸着锅中米饭。这也叫蒸捞饭。风匣是一个很古老的用具,原理和注射器差不多,都是利用空气在固定空间的压力,只不过风匣压的是风,注射器压的是液体罢了。风匣也叫风箱,长方的,扁扁的,里面有一个挡板,连着拉杆儿,杆儿上有一个拉手,一拉一推就把风挤到灶里。妈忙得脸上滋着油汪汪的汗,坐在小板凳上一下一下拉,风匣咕嘎咕嘎响,每拉一下,灶里的火也随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她的脸也忽明忽暗的。妈边拉边往灶里添火。活干得真是麻利,院里的女人们说,妈干活洒脱,这也是土话,利索的意思。风匣拉手的木把儿,已经让妈的手磨得凹下去了。那时的孩子都那样儿,一天天的日子,都是让妈妈的风匣给吹大的。

爸爸走的那一晚,影影绰绰好像有一些记忆,也都是朦朦胧胧的。不过,我当时没有察觉那会是离别,只当成一个普通的夜晚。我恍惚记得,爸爸好像很晚很晚才回来,带一股外面的凉气上床的。隐隐约约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在伊万他爸午夜的钟声里,有一些断断续续的交谈,一阵若有若无的低泣,那是妈妈的声音。后来,有人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胡须中埋藏着烟草的气味儿,那是齁辣齁辣的亚伯力烟味儿。不多时,一声鸟悄儿的门响。这很轻很轻的关门声,永远睡在我的梦中。这是我与爸爸、妈妈与爸爸,一生中最后一个夜晚,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爸爸。爸爸再没回来。

在黑暗的夜晚,我每天躺在被窝里,时常用鼻子在空中吸着,吸着爸爸的味道,那一生也抹不掉的亚伯力烟味儿。后来,我时常幻想爸爸回家的情景,他踏进屋来,一只八字脚,那样式儿的,迈进门槛儿。那是妈特意为爸做的鞋,青色元宝棉鞋,千层底儿的,踏在地上,声音和胶底鞋不一样声。每当爸倒班,回来晚了,妈就会把饭菜放在锅里熘着,没啥好饭菜,通常是苞米子粥,盛得干干的满满的,一盘炒土豆丝儿,这就不错又不错了,没菜就只能吃咸菜了。灶里用煤火压着,温乎气儿熏着,饭菜一宿都不带凉的。爸不管啥时候回来,都要吃上一口才睡,养成习惯了。爸爸失踪后,我每次经过厨房,都要掀开锅盖看一看,我老是那么想,饭要在锅里,就是说爸爸回来了。但,打那以后,我一生中,再也没能看到。

那天,我和伊万在高加索街上,碰见了中村。在那之前,冥冥中我就想过会碰上他,不是吹牛,反正我这么想过,这次应验了自己的预感。

那些日子,哈尔滨城里都传开,说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进来了,全城人都像火烧裤子、炸营似的,埠头、新城、上号、傅家甸,都乱了套了,关门的关门,歇业的歇业,有的变卖了财产,有的投亲靠友离开哈尔滨。满街跑着半大小孩儿,原因是学校都放假了,老师们请假的请假,辞职的辞职,告病的告病,上不来人了,没办法,门口的告示板上就写:返校择日待定,另行通知。小孩子们可不在乎日本人来不来,不上学了就满街窜,绝对没有都德《最后一课》里的那种感觉。

街上的孩子一多,我和伊万也活泛了,来神儿了,有好看的姑娘不说,还能找到打架的、抢东西的对手,就这么的,整天在街上乱窜,所以我们能遇上中村。也许是这些天我妈顾不上我了,她和罗拉贝尔整天在一块儿,连早先的老板欠她钱都没工夫要,就更不稀得搭理我了。她一不在,我就踅摸找伊万,而且总能在街上找到他。

那天,我沿着高加索街堵他,走着走着,不一会儿,果然,我看见他,从中央大街拐到高加索街来了,他穿一件成人的俄国制服,又肥又大,双排扣的那种,灰蓝色的呢子,俄国人那玩意儿,色儿不算太正。伊万穿那件衣裳不习惯系扣,大衣领子掀起来,抱着膀子,缅着怀儿,走路往前探着头,肩也会跟着弯下去,满头淡黄色的头发,长长的,蓬乱蓬乱的,缩在大衣领子里,风吹着他的头发,像吹一团杂草。走路的姿势和别人不一样,老远就能看出他。伊万有点儿O型腿,还有点内八字。

我一看见他,就兴奋地跑过去,我想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没想,他一听见啪叽啪叽的脚步声,就回过头,一见我,嘴就笑成个月牙形,然后嗖的一下,用一只胳膊搂住我脖子,几乎拖着我:走,跟我整烤地瓜去。一口哈尔滨腔。我们往高加索街邮局前边走,那儿有一片出床子摆小摊儿的,烤地瓜的杨山东子今年常在那儿出摊儿。就这么的,我们碰上了中村。

那时,一辆老式汽车开过来,那是个老牌子的俄国嘎斯,是十月革命后产的,实际上应该叫苏联,可那时的哈尔滨人都习惯叫俄国。那种车样子很古怪,车头很大,后厢很小,比例不大协调,座楼里能坐三个人,后边的敞篷厢却放不了太多东西。车也是那种屁股后头烧板子,开起来噼啪噼啪响的,老远就能听见,车还没开来,路人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我和伊万站到路边,等车过去,没想到,车到我们跟前,嘎吱一声停住了,车门打开,中村坐在车上,并没下来。中村说:原来是你们两个宝伢啊!日本人习惯叫男孩宝伢,也就是儿子的意思。我们对他傻笑,十分羡慕他,如今,他也像哈尔滨许多俄国贵族那样,有了洋汽车,虽说,赶不上人家的那么好,可在一九三一年的哈尔滨,能坐上洋汽车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

中村问我们闲逛什么。

我说伊万要买地瓜。

中村说买什么地瓜:走,儿子们,帮我干点儿活,我供你们饭吃。

车厢挡板很矮,伊万细长的大腿一迈就迈上去了,他把我也拉上车。厢板上有一些工具,零零散散地放着。座楼后边的玻璃窗,能看见里面的司机、中村和一个穿风衣的人。我们很兴奋,能有人供饭吃,还能坐上汽车,这真是美大发劲儿了。用我当时的话说,这真牛逼!伊万也随口说一句:Клевъгйкунка!这是当时难民村流行的,很埋汰很埋汰的俄国黑话,就是漂亮的阴户。后半部分是拉丁语。我当时不知道那是啥意思,光知道是骂人,就学着伊万的发音,声嘶力竭地高喊着:Клевъгйкунка!Клевъгйкунка!Клевъгйкунка!路上的斯拉夫人,都愣眉愣眼地看我,然后就笑,我也像半疯似的逞强。车尾木柈子燃烧的烟味,不断呛着我的嗓子,响亮的骂声,在噼啪噼啪的伴奏里响彻云霄。

汽车向傅家甸方向开去。

我们为中村干的活很有意思,就是往墙上刷画。中村告诉我们,怎么干要听坂本的,他说咋干就咋干。中村说的坂本就是穿风衣的那个人,是个画师。个子小,比伊万矮半头还多。一听画师,我羡慕得不得了,我在心里叨咕一句我在路上喊过的黑话。中村让我们把车上的工具卸下来。他就靠在车厢旁抽起烟来,另只手插在裤兜。烟是盒子里装的洋烟,味道很好闻。说起来,这活也简单,需要往哪个墙上漏画,把油纸铺在墙上,我和伊万一边一个摁住油纸,司机就拿个猪棕毛刷,拎个装颜料的铁桶,往纸上空白的地方,也就是露出墙的地方刷颜色。先刷啥后刷啥,油纸在墙上摆放的位置,都由坂本指挥。

这人干事认真,要求严格,稍稍偏一点他都会喊,往左一点,往上一点,再一点。每次摆油纸的时候,他总要后退几步,马步半蹲着,眯着眼或闭上一只眼看,看正不正,歪没歪。他整个人有点像蛤蟆骨朵儿,上身长下身短,腿又细又短,还有点内八字,大腿是直的,小腿像两个括号似的弯。

他工作起来专注的表情,样子有点滑稽。我们漏的画有“仁丹”和“大学眼药”两种,不能弄差,该是仁丹的地方就画仁丹,该是大学眼药的就画大学眼药。画的四周用白颜料,中间有用洋蓝的,也有用芥末黄和肉色的,汉字和日文用的都是白色儿。

司机干活有点毛,拿刷子往颜料桶里一插,也不在桶边儿杠一杠,沥沥拉拉不说,画的时候,往墙使劲一摁,洋蓝四溅,蹦到我们脸上和身上,我们嘎嘎笑,觉着好玩儿。

伊万的嘴笑成了月牙,长睫毛上也沾上了洋蓝,满脸星星点点,和他的雀斑混在一起。有一个点子蹦进我嘴里,我不停地呸呸往外吐,一丝咸咸的、涩涩的,怎么吐也吐不出去。可能色儿里放盐了,这样刷在墙上不掉色儿。也是为好玩儿,伊万也忘了肚子饿,干得比我都来劲儿,我们都爱干大人的活。再加上周围有几个人看热闹,我感到很牛,眼睛显摆地到处看,要是碰上认识人那就会更牛了。

每到一处,中村就拿出一张地图看,老式的晒图纸,上面的图线是青瓷蓝的颜色,平时折成几折,放在他的皮包里。我们干活时,他不抽烟了,就坐在车里,稀里哗啦地展开看,拿红蓝铅画着。什么地方是仁丹,什么地方是大学眼药,这都是中村说了算。每到一个地方他就往墙上一指,仁丹!我们就赶紧拿仁丹的纸模。

我想说一说有关中村他妈金娜的事儿。

那天我在大水中看见莱欧时,我曾说过,莱欧参与了一起谋杀案,这个案子是刺杀斯大林的,所以影响就不同了。这件事牵扯“二战”时期一宗秘密档案,现在说出来也没啥,保密期早已经过了。

事情的起因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莱欧的几年以后,一个叫格利高里·萨莫伊洛维奇·留希克夫的苏联人,他叛逃到了满洲(东北)。这个人是当时苏联叛逃的最高官员,来满洲前的职务,是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会远东地区部长,他不但带来了苏联最高机密,还和日本人一起策划了刺杀斯大林,也就是不被人知的熊计划。据留希克夫提供,斯大林的父亲安葬在斯大林老家,也就是格鲁吉亚的哥里。斯大林每三年去一次那儿,在父亲祭日那天扫墓,那儿离风景区索契近,斯大林每次祭奠后都去那儿住几天,每天会在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坐车到离索契四公里的马采斯塔洗温泉,暗杀行动就是这么来的。留希克夫去过那儿,发现用过的温泉水是从一个下水道流走的,流到马采斯塔河里,晚上的时候温泉没人用了,下水道也就没多少水了,人能爬进去,从那儿一直爬到厨房,出了厨房不远就是温泉池子。留希克夫和日本人制订了这个计划,还在伪满洲国本部多次模拟实验,非常周密,每个环节大约用时多少,距离多少,都是用秒来计算的。按照这个计划来做,会万无一失。暗杀行动小组一行九个人,除留希克夫外,有三个送他们的日本人和五个白俄。五个白俄是留希克夫在哈尔滨临时找的,也都是一些反苏维埃的人,这几个人都在长春进行了训练。他们伪造了证件,在大连坐船到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从那儿再去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然后偷渡到土耳其阿尔哈比港,转车去边境小镇博尔加,那儿住的都是亚美尼亚人,离苏联很近,中间隔着一条乔鲁河,河水也不算深,两岸又都是些悬崖峭壁,两边几乎都没有设防,这里是最理想的偷渡地。一切都是按照事先设计的,他们打扮成了亚美尼亚人的模样,从乔鲁河渡河,就在这时,对岸苏联那边响起了枪声。这也就宣告了暗杀计划流产。留希克夫找的五个白俄里边就有莱欧,莱欧是苏联在哈尔滨的特工,以前曾和留希克夫用密码电报联络,那是工作关系,但两人从没见过面,留希克夫叛逃后,日本人曾利用留希克夫,几次与莱欧联系,莱欧就是没上钩。这次,反倒是莱欧自己找上门来,而日本人和留希克夫又不认识他,这就怨不着他了。

可是,他咋混进这里边的呢?这就牵扯到金娜了。金娜是莱欧的情人,这只是表面上的,其实莱欧是利用金娜的身份,为苏联搜集情报。莱欧是个哈尔滨通,早在中村家没搬到我们院时,就开始怀疑中村敏一郎是日本特务,那时他收买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朝鲜人李喜善,派到中村家做保姆,先摸清金娜的爱好,偷听他们的夜生活,在买菜时密报莱欧,这样莱欧才敢接近金娜,他就是这么一步步地征服了这个白俄女人,一般妓女出身的人,一旦有了丈夫就不会再与别人有染了,可莱欧是个本事非常大的间谍,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金娜提供的情报都是侧面的,不完整的,可莱欧根据这些蛛丝马迹推测,好多是有价值的情报,这次留希克夫挑选白俄,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老中村让金娜参与了挑选工作,老中村相信金娜的眼光,因为她在难民村待过,知道什么样的人更可靠,结果被莱欧赌中了。熊计划尽管这么秘密,可还是被莱欧闻到了一些气味,他提早做好准备,非常周密,结果一切都是按照他的计划来的,连行动的名字都是用他肩膀的刺青命名的。莱欧后来活了下来,但结局很惨,他救了斯大林,可几年以后又死在斯大林的枪口下。从乔鲁河回到苏联那一天起,莱欧就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最后,契卡组织确认他是个双重间谍,为英国提供过情报,出卖了自己的祖国,以叛国罪枪毙了他。被枪杀以前,莱欧关在苏联的卡拉干达(Karaganda)监狱,苏联解体后,现在那儿是哈萨克斯坦的一个州,是个煤城,四面环山,谁也跑不出去,当时那儿专押外国犯人和无国籍犯人。我猜测,莱欧死前,被当成了无国籍人士。

我爸偷走马,找到自卫军,把马送给了李杜将军领导的自卫军,部队表扬了他。他们把马都分给了当官的,没想到,军官骑着马,炮声一响马就毛了,像脱了缰一样疯跑,差点把那个营长给拖死。那些个马好是好,可都是金贵身子金贵命,怕受惊吓,禁不住战火,自卫军的人就把我爸给绑了,说我爸是日本人派来的,是奸细,要毙了我爸。我爸骂他们是王八蛋,不知好赖人,就知道欺负自个人,有尿对付对付小日本儿!幸亏战事紧张,暂时没人搭理我爸,绑在马圈好几天,水口没打牙。自卫军里有抗联的内线,他们知道我爸是给抗联干事的,就出面说情,保我爸一命。我爸被分到了炊事班,当起了伙夫,给大杨当下手。攻打哈尔滨的日军,是多门军团二师的人,这些人乘着拿下齐齐哈尔的余威,和自卫军打得天翻地覆。自卫军从人数到装备,没法和日军去比,就这么顽强抵抗着,死伤无数,硬是顶了三个月。那些年轻人啊,宁可战死也不想让小日本儿打进来。后来,他们招架不住了,二十几岁的孩子们,就是这么死在战场了,无比惨烈啊。我爸在战场上和大杨一起给部队做饭,吃饭的人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部队被打没了。两个做饭的没有枪,躲在一个老乡家废弃的仓房里,那仓房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房顶在燃烧,不断有落架的木头掉下来。大杨哭了,对我爸说:老大,咱们完了,咱没保住哈尔滨,咱是罪人啊。

我爸岁数比他们大,部队里就这么叫他老大。那时我爸正缠着绑腿:错了,咱他妈是英雄!

听了这话,大杨忽的一下跑出去了。我爸的绑腿还没打完,大杨就跑向了战场,没跑多远,被坦克里射出的子弹打倒了,之后,那个坦克追上他,他爬着躲坦克,他没有坦克跑得快,双腿很快被隆隆开来的坦克碾在链轨下。链轨沾满鲜红鲜红的血和泛白的碎肉,滴滴嗒嗒的,随着不断翻动的链节往下掉。大杨被坦克压折了腿,大杨在大喊大叫:小日本儿我日你娘!我日你奶奶!

坦克反复碾压。坦克里的日军碾压大杨正在兴头上,没有发现我爸,我爸悄悄跑到坦克后面,爬上去,等坦克上面的盖子打开,一个日军士兵举着手枪爬出来,我爸正好躲在盖子的后面,他一个饿虎扑食,攥住了日本人拿枪的手腕,那人和我爸撕扯成一团,突然枪走了火,顺着日本人的肚子穿过,那个小日本儿像泥一样出溜下去了,手枪却攥在我爸手里。这时,坦克里边连发射出几粒子弹,我爸攥在手中的枪却不听使唤,坦克舱里又钻出一个小日本,我爸用枪把子硬是把那个小子打昏过去了。坦克停住了,我爸把那个又瘦又小的家伙薅出来,那家伙悠悠荡荡的,在坦克上滚了几个个,啪叽一声,大头朝下出溜到地上,人像死了一样,可手里还攥着一把手枪。大杨还在哭喊,喊娘,喊孩子。

我爸赶紧跑过去,抱住他,大杨对我爸哭:老大,兄弟我不行了,不行了。

我爸喊:兄弟呀,你挺住了啊!挺住喽!

身后一声枪响,子弹嗖的一声从我爸背后飞来,钻进我爸胸膛,我爸胸膛一热,子弹又从胸膛飞出,弹在坦克上当啷一声,又蹦回来。那日本兵醒过来,他没劲儿了,跪在地上喘气。我爸返身扑向那个日本兵,用石块砸他,石块一下击中了他,我爸并没有放手,还是狠劲地砸,血肉四溅。砸够了,我爸骂着,拿出劁猪刀来,把那小子的裤子哗的一下豁开,骂着:我操你祖宗小日本儿,你他妈把我兄弟祸害这样,今天我就祸害祸害你个狗日的!

我爸用刀子又一划,嘶的一下,那个日本人的黄裤衩裂开一个大口子,我爸将手伸进口子里,把那小子的老二儿拽出来,那一嘟噜肉,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色儿,被爸的大手一攥,攥得发紫发青。爸高喊着:老子先断了你的经脉!一刀下去,血流如注,那小子哇啦哇啦叫个不停。一旁的大杨哈哈大笑:操,老大你尿性啊,爷们儿!劁了这个狗娘养的家伙!

我爸不紧不慢地说:兄弟你放心,你看哥哥的,哥哥是怎么收拾他的!

子弹在呼啸着,炮弹在不停地爆炸。爸从兜里掏出劁猪那套家伙事儿,两块硬木板儿,像打镲那样,往一起敲了敲,声音清脆。爸爸把板子放在日本人的裆下,高喊着:把腿劈开!

那个日本兵早已经吓傻了,任凭我爸摆弄,我爸把他的两腿掰开,把石头放在裆下垫着,爸爸的板子猛地压下去,那个日本兵嗷的一声,真像杀猪了一般。我爸把两块木板扔向天,从日本兵的裆里,嘶的一下,拽出一团血淋淋的肉来,我爸眼睛血红,张开手掌,两个发亮的卵子儿,在阳光下鲜亮无比,光灿灿的卵子儿在手心里,嘎嘎地笑。这笑声引来大杨的笑声,伴着我爸的笑声,连成一片。炮声又紧了,枪声也密集起来。爸爸抱起只剩半截的大杨,他大腿根儿以下全都没了。那时,大杨已经意识模糊。爸说:兄弟啊,大哥抱你回家,回哈尔滨,让你嫂子给咱做顿面条吃,你嫂子的面……

一梭子子弹射向爸爸,爸爸摇晃了一下,倒下了,爸爸没往前倒,挣扎着倒向了一边,他不想压在大杨的身上,让兄弟俩都挨着黄土死,这才对得住老祖宗。在倒下去的那一瞬,爸爸还在告诉大杨:……那面,好吃啊。

中村知道我爸爸参加了保卫哈尔滨的战斗,把我家看成敌人,我妈妈当时不知道爸爸的消息,还和罗拉贝尔去找过中村,被中村的爸爸和金娜赶出来,我妈和金娜吵起来,两家从此再无来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村广志也来过哈尔滨,他住在和平邨宾馆,我去看他,一见到我,已经风烛残年的中村长跪不起,向我谢罪。面对中村,一个比我还年长的老人,我还能说什么。时间这么久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能原谅的,是过去那个年代、过去那个中村,面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我还是伸手把他扶起,他脸上两行老泪在夕阳下闪烁。

他说:我们还是邻居吗?

对于中村,这么多年来,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明白,当年他们为什么要满大街地刷画。中村告诉我,那是为了配合日军进入哈尔滨,那是用作标志的,有大学眼药的画,就告诉你前面是死路,有仁丹的画,就告诉你,前面畅通无阻了。看着中村那样平静、温和地讲述,也让我想起犹太人常说的一句话:领会摩西的话,世界就不会丑陋了。我和伊万

我和伊万经常干的坏事儿有很多,比如,去基洛夫修配厂偷铁,到炮队街水站拐角的废品站去卖,钱总是揣他兜里,当然,买好吃的也有我的份儿。我们还常在商市街上,偷杨山东子的烤地瓜,他家地瓜比别人家的好吃。还有,晚饭后,要是伊万犯烟瘾了,他有时领我去马迭尔剧院门前,向白俄妓女要烟抽,她们常抽一种冒凉风的香烟,那儿的妓女,有一多半儿是高加索女人。

伊万常告诉我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儿,院里哪个外国女人与哪个男人偷欢,他差不多能摸清约会的大致时间,还能找到偷看的最佳位置。有一次他说,和中村他妈睡觉的人,午后肯定来,伊万要带上我一起偷看,我正乐不得儿要跟着去呢。他带我去那回,是一个礼拜一的午后,阳光照到西侧,我和伊万一前一后,抬着老汪家的梯子,来到西院墙边,那儿有个很窄的过道。那是我家对面的楼,伊万他家就住在那个楼的地下室。西墙,房山头上有一个小气窗,高悬在房尖上。过道很窄,堆着木板子,有一人高,我们把梯子竖在板子上,这样才会够着气窗。平时窗子用木板门关着。伊万爬上去把门板推开,阳光哗啦一下照到里边,只有太阳转到西边时上来,才能看清里面。天棚里边有一人多高,为了保温,棚上铺满厚厚的锯末子,锯末上落着陈年的灰土,斜射进来的光柱上,纷扬着尘埃,空气里也能闻到尘土里的灰味。我们要到老虎窗那儿才能看见中村家的窗子。锯末子很厚,费了好大劲儿才爬到里面老虎窗下。老虎窗在房盖斜坡的地方,伊万不用费劲儿就能看到,我得站着,踮着脚才行。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那高个儿老毛子走进院儿了。老虎窗正对着中村家的窗户,中村他妈和别人在床上的情景,都看得真真亮亮的。看他们怎么纠缠在一块,怎么急三火四地脱衣,上床,浑身乱动,又龇牙又咧嘴,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看得我的下边发热,那感觉很动心。我记得那个老毛子男的左肩膀上有一个刺青,是个熊的模样。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个人叫莱欧,他不只是个情人,他是个有着传奇经历的人,也包括他左肩膀上的熊。我们一边看着,伊万还一边给我当解说,你看,他们一会该那样了。真和伊万说的一样,他们换了动作。他们好像在听伊万指挥似的。伊万回过头来看我的下身,我也看他的。伊万咧着嘴:我摸摸你起来没有?

我向后退着笑:去去去!

这些事,都得在老中村下班回家前,全部弄利索。有一次,大个子没来,等得腻歪,伊万要往棚顶里边爬,那儿很黑我不敢,他一个人去了,过了不一会儿,伊万嗷的一声连滚带爬跑回来,一瘸一瘸的。他踩着了老鼠窝的小鼠崽儿,让两个大耗子把脚背和脚腕一顿咬。眼福没饱,脚却伤了。后来伊万的伤严重了,我妈说是孬发了,这是哈尔滨土话,发炎的意思。我妈嚼了一些仙人掌,又舀一小勺大酱,骂着吵着给他敷上。妈叨咕着:你说说你,耗子都敢惹!那玩意是那么好惹的?都怪你妈没正事,扔下孩子不管!你也是,都半大小伙子了,还没深没浅地遥哪儿疯?十多天后炎症消了,伤处也绷皮儿了。可我妈永远也不知道我们的秘密,只知道是耗子咬的。

伊万在老哈尔滨的孩子帮中算有一号。他主要在道里混,那时叫埠头区,外国人在私下里总爱说成普鲁斯卡区,这是俄国话,码头的意思。他们有他们的叫法,比如现在的南岗,当时叫新城,外国人叫它诺维哥罗德,也是新城的意思。反正就是那样,当年的老哈尔滨,有很多街区,外国人的叫法和中国人不大一样。香坊,当时本地人都叫老哈尔滨或上号,斯拉夫人喜欢叫斯塔里格罗德,实际也是俄语老城的意思,那儿也的确是中东铁路最初落脚的地方。怪不得他们会那么叫呢。这一堆儿那一片儿一拨一拨的外国孩子帮,只要一说起伊万来,都认识他,和他打过交道的立陶宛帮、波兰帮、犹太帮,还有远东的乌拉尔帮,提到他都能说出一句两句。我当时就爱拿他说事儿,以他为荣,谁要惹着我了,我就说伊万是我们院的咋的?伊万是俄国难民村长大的孩子,当时哈尔滨的埠头区(今道里区)有两个难民村,一个是正阳河的“沃斯特罗乌莫夫”难民村,另一个叫“纳哈洛夫卡”难民村,是在偏脸子一带,伊万就生在这个村里。这个村子,流氓小偷懒汉无赖有的是。难怪,“纳哈洛夫卡”就是由俄语纳哈勒一词演变来的,是懒汉无耻之徒的意思。新城区后来也有个难民聚集点儿,离苏联领事馆不远。

一九一五年“一战”开始后,不少俄国难民,还有欧洲难民,发现新大陆似的,陆陆续续跑到了哈尔滨。一火车一火车地来。那时的欧洲人可比不上现在的欧洲人,都是些面无血色破衣烂衫的穷人。这个城市并不富裕,可这儿是个自由的新兴城市。一下子涌来这么多人,哈尔滨迅速膨胀,把城市压得喘不过气来了,遍地是晃晃悠悠的乞丐、酒鬼、小偷、流氓、打手,还有飘着狐臭、混着脂粉味道的俄妓,随时都会倒下的流浪汉,穿着又脏又破西装的男人,裹着头巾穿布拉吉的黄毛女人,到处都是嘀哩咕噜的外语,驼背弯腿、满脸褶子的外国老人,沿街乱跑埋了巴汰的洋娃娃,街上真是乱套了。那些杂人,遍布埠头区的大街小巷。其他区他们不爱去,他们觉得埠头这儿,和欧洲没什么两样,那儿才是他们的家。十多年以后,这里就已经繁华得了不得,自从俄国人把铁路从远东地区铺过来,呜的一下发达了,来的人不光是难民了,怀揣各式各样梦的人都来了。

从第一次难民潮到一九三一年,一些资本商、投资商、企业家、冒险家和艺术家就汇集在这儿了。小村子一下建了不少欧式房子,一幢幢洋葱头穹顶的楼房,带塔楼带几何檐口带拱券的高窗,带坡檐阁楼带孟莎屋顶带克林斯壁柱的楼堂馆所,一条街一条街的,旅店、洋行、舞厅、酒吧、影院、剧院、妓院、饭店、银行、百货,加上贸易和工业,都来了。各种神也到了哈尔滨,基督教、天主教、天理教、浸礼教、犹太教、伊斯兰教、日本神教啥的,整日圣音缭绕。几十个国家在这儿建了漂亮的使领馆,各色的国旗也飘扬在新鲜的风里。这还不算,还把间谍、特务、秘探,一些持不同政见的人也引进来。各种各样的人,还有无国籍公民,都混迹于此,活得有滋有味儿的。瞿秋白把这儿说成华洋杂处,指的就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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