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德里到布罗斯:骑行万里,追寻真爱(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24 19: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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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典)珀尔·J.安德松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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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德里到布罗斯:骑行万里,追寻真爱

从新德里到布罗斯:骑行万里,追寻真爱试读:

预言

我诞生于印度丛林里的一个小村落,从出生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已经在冥冥中注定。

那是冬季里的一天,很快就是英国人庆祝新年的日子,尽管这一习俗在两年前就已取消,但它仿佛已经成为人们潜意识里的习惯。这个时期的雨水通常都不多,但由于东北季风在奥里萨邦海岸的滞留,今年成为阴雨连绵的例外。好容易挨过雨季,灰色的云层依然严严实实地笼罩住河畔山丘的葱郁丛林,所以本应明媚的早晨感觉倒像暮色渐浓的黄昏。

太阳终于从云层中探出头来,驱散开层层阴霾。

这个丛林里的小村落由大大小小的木屋组成,我——这个故事的主角——就躺在其中一间的摇篮里,当时还只是一个新出生的,没有名字的婴儿。全家人围拢在摇篮旁边,好奇地打量着小小的我。村里的占星术士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揣测着摩羯座的我与基督教先知同一天生日的意义。

这时,我的一个哥哥突然叫了起来。“快看!那是什么?”“哪儿?”“在那儿!就在小宝宝的上面!”

天边赫然出现的彩虹从窗口映射进来,在摇篮上方形成一道美丽的光束。

占星术士读懂了光束的含义。“这孩子长大后,将会同色彩和形状打一辈子的交道。”

没过多久,占星术士的预言就在村落里流传开来。有人将我称为彩虹之子,还有人认定我就是圣雄,代表着伟大的灵魂。

几周后,一条眼镜蛇悄悄潜入摇篮,当时我正在酣睡,浑然不知危险的迫近。当我妈妈发现时,眼镜蛇正竖起身体前段,用力膨胀开颈部两侧的皮折,她绝望地以为我已经遭到咬噬而夭折。过了好一会儿,眼镜蛇才蜿蜒爬出摇篮,妈妈赶紧凑近摇篮查看。我还活着!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正用深色的眼睛安安静静地打量周围。这简直就是奇迹!

村里的耍蛇人解释说,那几天雨下得格外大,木屋或多或少都有些漏水。眼镜蛇之所以潜入摇篮,撑开颈盾做出攻击姿态,是为了保护我不被屋顶渗漏的雨水淋湿。眼镜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这一奇迹应当被视为神灵的旨意。耍蛇人滔滔不绝的同时,占星术士一直不住地点头称是。没错,就是这样,他说,这件事毫无争议。

我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婴儿。

接下来轮到占星术士出场了。他的任务是预知我未来的人生。占星术士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在棕榈叶上写下这么一段话:“同他结婚的女子并非部落中人,她不在这个村落,不在这个地区,不在这个邦,甚至不在这个国家之中。”“你不需要刻意追寻,她终究会找到你。”占星术士用颇有深意的目光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起初,妈妈和爸爸并没看出棕榈叶上的笔迹。占星术士用油灯的火焰炙烤涂抹黄油的黄铜棒,坠落的烟灰聚集在叶片表面的

凹陷处,清晰地显现出奥里亚语写成的文字。如此这般,他们才读出完整的预言:“你未来的妻子出生于金牛座,拥有一整片森林,是一名为音乐而生的女子。”

彩虹的传说,眼镜蛇的奇迹以及棕榈叶的预言一直伴随我成长,渐渐地,我开始懂得大人口中的惊叹和感慨,并且越来越相信,我的未来正映射在这些事实之中。

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获得预言的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所有孩子的命运都已经写在天空的繁星之中。我的父母对此深信不疑。在我成长的经历中,我始终相信这一点,而在未来,我愿意继续相信下去。

他的全名是杰格德·阿南达·帕拉迪纳·库马尔·马哈纳狄亚。

整个名字充满了欢乐。杰格德·阿南达的意思是无处不在的喜悦,而马哈纳狄亚的意思是空前的喜悦。说是全名其实并不属实。他真正的全名比这要长得多。加上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名字,宗族姓氏和种族姓氏,他的名字列出来有长长一串,多达三百七十三个字母!

谁能一口气连说三百七十三个字母啊?方便起见,他的朋友都用帕拉迪纳(Pradyumna)和库马尔(Kumar)开头的两个字母简称他为“PK”,甚至利用谐音直接给他起了个“扑克”的昵称。

他就这样自由自在地成长,在田间小路上奔跑嬉闹,在芒果树中攀爬跳跃。不过他的家人可不接受“扑克”这样怪里怪气的昵称,爸爸叫他“普阿”,意为“小男孩”,爷爷奶奶叫他“纳提”,意为“小孙子”,妈妈则亲昵地叫他“苏纳普阿”,意思是“金色的孩子”,因为他的肤色比哥哥姐姐都要明亮许多。

对于丛林内河畔村落的成长经历,他最初的记忆应该追溯到三岁时。等等,或许当时他刚满四岁,又或者只有两岁。不过究竟是几岁实在没那么重要。若问起一位村民的年龄,他或她给出的答案往往相当模糊:大概十岁;四十左右;快七十了;或者,还很年轻;正值中年;相当老了。

扑克记得自己站在一幢房子的地板上,周围是浅棕色黏土砌成的厚厚的墙,头上是金黄色草甸堆成的屋顶。画面就在那一刻逐渐清晰起来。不远处,麦田在飒飒晚风中扬起飞尘,丛生的树木招摇着厚实的叶片,在冬季开出绚烂的花朵,在春季结出香甜的果实。一条小溪蜿蜒着汇入大河,小溪外,一片葱葱郁郁的绿墙拔地而起,那就是丛林开始的标志。里面偶尔传出野生大象号角般的长鸣,以及猎豹或老虎的嘶吼咆哮;随处可见野生动物活动的痕迹:大象的粪便,老虎踩踏的脚印,以及嗡嗡作响的昆虫和引吭高歌的鸟儿。

丛林边缘即是扑克眼中的地平线,他的足迹越过地平线,一直延伸进丛林深处。村落和丛林构成了他的全部世界。丛林无边无际,神秘、奇妙、难以捉摸,同时却也熟悉,亲切,给他以安全感。森林中的跋涉既是一场冒险,也是一次心灵沉淀。关于城市,他只依稀听老人们谈起过,而从未亲眼见到。

家里除了他自己,还有妈妈,爸爸,两个哥哥,当然也有爷爷奶奶。村里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根据当地的传统,长子在结婚成家后必须和父母同住——就像他爸爸斯瑞德哈这样。

但扑克很少见到爸爸。斯瑞德哈在阿特马利克的一家邮政局担任总管,那是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城镇,从酒吧、茶室到警察局、监狱,一应俱全。由于觉得每天骑行二十公里的上下班路程太过辛苦,爸爸在邮政局内搭了一张临时床铺,工作日就在办公室过夜。每周六的傍晚,爸爸会前往阿特马利克寄宿学校,接上扑克的两个哥哥,然后骑车带他们回家。

因此,扑克过着类似独生子的生活。妈妈给予他近乎宠溺的呵护和关心。一周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和妈妈、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丛林边缘村落的小木屋内。

由于被郁郁葱葱的树丛所环绕,扑克所生活的小村落只能从树叶缝隙中晒到一丝阳光。村内大部分的房子看起来都差不多:圆形或矩形结构的木屋,四周是晒干黏土砌成的棕墙,上面是棕榈叶铺就的灰屋顶,一侧还有圈养牛羊的竹篱笆。除了种植的一垄垄蔬菜外,篱笆外还堆着喂牲口的干草。村落里还有几幢黏土和砖块结构的房子,那是英国人出于同情心为流浪汉建造的庇护所,由于季风降雨的侵蚀,它们还未迎来房屋主人就已经摇摇欲坠。村中还设有一所小学,也没有一幢专供村公所开会的小楼。

扑克的妈妈常说,他们身处印度最大的丛林之中,而孔德普达是丛林里最大的村落。她郑重其事地告诉扑克,所谓村落,既是生者的家园,也是逝者的归宿。小溪下游有一片用来火葬的沙滩,半夜时分,亡灵们都会聚集在那里唱歌跳舞。小溪中暗藏一道凶险的涡流,几年前,曾有两个新婚怀孕的女子在此溺亡。扑克的妈妈亲眼见到她们冰冷的身体横陈在沙滩上,额头中央点缀的红色吉祥痣格外鲜艳明亮,寓意着她们生前的纯净无瑕,贞洁隽永。她们微睁的双眼似乎仍在找寻着什么,半启的嘴唇仿佛继续着临终前绝望的哭喊和求救。而事实上,妈妈解释说,那只是因为她们的灵魂由唇齿间抽离而去,忘记关上出口而已。

每晚枕着草席入睡之前,她都会向儿子娓娓道来关于灵魂的传说。那些灵魂来自逝者、神灵、女神和黑魔法师。她边说,边用手链和脚链发出鬼魂般的窸窣声响,扑克不由心跳加速,屏住呼吸认真聆听:黑暗中,鬼魂正在一点一点迫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和喘息。但他很快就感觉到妈妈的体温——或许担心自己吓坏了儿子,母亲总是满心安慰地搂住他的身体。他在脑海中回味着午后森林里无拘无束的玩耍,眼前不时浮现出鬼魂骇人的面孔,身体感知着母亲怀抱传来的热度,就这样沉沉睡去。

扑克的妈妈卡拉巴提并不惧怕亡灵和鬼魂。她始终坚信强大的自信能驱赶恶灵,唯有当人们对自己产生怀疑时,才会为魂灵的力量所控制。而自信是她从未缺少的品质。“只要怀有勇气,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到我,哪怕死者的灵魂。”她说。

直到上学后,扑克才第一次听说种姓的概念。也第一次知道印度社会被划分为四大种姓以及成千上万个亚种姓。他第一次听说,论述种姓起源的经典著作《梨俱吠陀》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之久。其中,象征宇宙开端的原人被分为四个部分,由嘴生出婆罗门,即僧侣;由手臂生出刹帝利,即武士;由腿生出吠舍,即商人、手工业者和农民;由脚生出首陀罗,即奴仆和体力劳动者。

他第一次了解到,古老的游牧民族雅利安人在进入中亚平原后,逐渐成为平原居民,被称为雅利安—旁遮普人,三千五百年前,他们迁徙到印度半岛,向当地的土著居民传授耕种知识,僧侣、武士和部落首领逐渐成为高等种姓群体,而肤色较深的土著居民被迫从事农耕、手工业制造及服务业,逐渐沦为低等种姓(比如扑克爸爸的祖辈),或是在丛林中以狩猎为生,被称为部落原住民(比如扑克妈妈的祖辈)。

成年后,在思考印度种姓制度的问题时,扑克常常会对比欧洲的封建制度和等级制度。

于是,在面对西方朋友疑惑的目光时,扑克总是说:“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了嘛。”

当然,他偶尔也会承认:“好吧,可能的确更复杂一点。”

然后他会描述所谓的亚种姓群体,从梵文音译为“伽提”。它们是四种瓦尔纳(即梵文的“种姓”一词,意为“颜色”)所派生出的隶属下层种姓。印度的古籍文献里,瓦尔纳阶序即意味着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

对此,扑克是这么概括的:“印度社会里只有四种瓦尔纳,但却有数百万种亚种姓。”

西方朋友往往惊讶不已:“数百万种?!你们究竟是怎么搞清楚的?”扑克诚恳地回答说,自己也搞不清楚。事实上,印度没有人能彻底搞清楚。关于种姓制度的话题于是就此结束。

如果对方不再刨根问底,扑克绝不会主动提及自己的家世背景:他的家庭不在瓦尔纳之列,而是被归属于“不可触碰”“被剥夺种姓”的一类。这当然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但正是这“不可触碰”的出生背景,彻底改变了扑克的人生轨迹。

对于这些被践踏和被剥夺种姓的群体,印度的国父圣雄甘地一直致力于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甚至亲切将他们称为“神的孩子”。甘地希望这一美妙的名字能够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在脱离英国统治独立出来后,印度政府便将他们归类为贱民。除了向他们提供便宜的火车票外,政府还拨出一定配额供他们申请大学以及参选政治集会。对于尖锐的阶级矛盾,这些举措无疑起到消弭和缓和的作用。

种姓制度所造成的歧视引发越来越多人的不满,大多数诉求已经落实成为公平公正的法律条文。然而,无人遵守的法律形同虚设。陈腐的偏见和价值观已经深植于民众的头脑之中,难以撼动。

扑克越发深刻地认识到,改变绝不是表面的敷衍,它必须从内而外,源自人们的思想和内心。

从十二岁起,洛塔就渴望着去印度旅行。她清楚地记得,初一时,全班观看了一部关于恒河的电影。随着放映机齿轮的咔咔转动,太阳从恒河上缓缓升起。她记得扬声器里传出西塔琴的弦乐,河畔寺庙的钟声悠然响起,僧侣们缓缓走下通往恒河的台阶,直至河水漫过腰部。

洛塔经常想,这部黑白电影大概就是自己和印度的第一次接触。

比起她在学校里经历的一切,关于恒河的电影显然更具有震撼力。事后当老师要求大家写观后感时,洛塔交出了感情充沛的长长一篇。

洛塔暗自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要去印度。

洛塔的愿望是成为一名考古学家。她喜欢在土地里挖掘,获得意想不到的发现。她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做出轰动世界的考古成就,将历史的乱麻梳理成整齐分明的丝线。在读到英国考古学家霍华德·卡特发现图坦卡蒙陵墓的故事时,她着迷不已,甚至做了一张埃及金字塔的巨幅画像放在家里。法老的诅咒充满神秘色彩,而二十余名考古队员以离奇的方式相继死亡更是不可思议。洛塔心里痒痒的,她一定要探索这些不解之谜。

青少年时期,洛塔频繁光顾图书馆,借阅大量关于不明飞行物的书籍。她甚至搭车前往哥德堡,只为参加关于太空其他生物知识的讲座。洛塔还订阅了一本专门介绍不明飞行物的杂志。新的一期拿到手后,她总是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一页页的新鲜内容里。她深信,地球上的人类并不是宇宙中唯一存在的生物。

洛塔同样着迷于从前的生活方式。她有时会幻想自己出生在十六世纪,全家人住在森林里的小木屋内,远离现代科技的打扰和约束。一切简单纯粹,朴素本真,完全亲近大自然。

只有妈妈才了解小扑克到底在想些什么。妈妈叫卡拉巴提,脸上用深蓝色线条勾勒出刺青图案,鼻翼佩戴着心形的金色鼻钉,耳垂坠着月亮造型的金色耳环。如今,妈妈留给他的只有一只大象造型的黄铜烛台。那是她生前最爱的烛台,仍然守着丛林边的黄色小屋,静静地端立在壁炉上方。看见它,扑克就会想起妈妈。

妈妈在村落内承担一项传统而重要的任务,即在一年一度的重大节日到来之际,为房屋的墙壁画上色彩绚烂、多姿多彩的图案。妈妈不仅颇具艺术眼光,绘画的技巧也很娴熟,她的画作在整个村落里是出了名的,甚至受到婆罗门的追捧。节日这天,妈妈会早早起床,先用牛粪清洁完棕色的黏土墙壁,然后着手进行绘画装饰工作。自己家完成之后就轮到邻居家。前一天,妈妈从早到晚奔波于各家各户,在人们身上绘出蜿蜒纤长的藤蔓植物以及叶片衬托下的花卉。妈妈用米粉和水混合成自制的白色涂料,刷在砖红色墙壁上显得格外明亮。节日当天,第一抹晨曦晕出淡黄的色彩投射进来时,整个屋子在各色图案的映衬下焕然一新。一切都是卡拉巴提的杰作。

扑克好奇地看着妈妈在墙壁前忙碌,不由生出疑问:为何妈妈从不在纸张上绘画?

卡拉巴提出生于奥里萨邦的库提亚—孔德部落。

她告诉扑克:“我们这样的部落原住民是深肤色的土著居民后代。几千年以来,我们的祖辈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见证了平原居民迁徙至此,砍伐森林,开垦田地,栽种小麦和稻米。”“平原居民不仅带来了战争和疾病,还按照价值高低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平原居民到来之前,人与人根本没有区别,谁都不会高谁一等。”

妈妈是他唯一感到贴心的亲人。对于扑克来说,家里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陌生。周六晚上,当爸爸和哥哥骑着自行车回到村落和他们共度周末时,扑克总觉得浑身不自在。爸爸总是将自行车靠在墙边,冲过来一把将他举过头顶,扑克一阵害怕,哇哇大哭起来。“别哭别哭,没看见爸爸给你带吃的回来了吗?”卡拉巴提试着安慰他。

扑克紧抿嘴唇止住了哭泣,从爸爸手中接过各种各样的甜点:脆爽可口的杏仁奶糕、松软甜腻的玫瑰蜜炸奶球和韧劲十足的英国太妃糖,然后伏在妈妈膝盖上满意地咀嚼起来。

每天早晨,卡拉巴提都会用溪水为他清洁身体。有时,他们会一起前往孔德普达河畔,岸边开满了香气袭人的野花,散落着一坨坨晒干的粪饼。扑克兴奋地跳进河中,妈妈总是一边不厌其烦地叮嘱他别游出太远,一边掀起纱丽的一角擦拭他的背部,然后用椰子油涂抹他的全身,阳光照耀下,扑克的皮肤泛出油亮亮的光。他爬上一块被水冲刷得滑溜溜的石头,一个猛子扎向河底,不多时将脑袋探出水面,如此往复,乐此不疲。厚厚的椰子油既防水又保暖,扑克可以尽情玩耍到中午才回家。

初夏时节,季风降雨来临前,小溪和河流几乎全部干涸。马哈纳迪河丰富的水资源已经被建于上游的希拉库德水库尽数掠夺。六月初的时候,宽阔的河道中间往往只剩下几绺细细的水流。对附近的所有村落而言,干旱无疑是巨大的灾难。如果有电的话,或许能够缓解缺水造成的不便,但随着水电站的运作陷入停滞,黄昏来临之际,村民们只好劈劈啪啪地生起柴火,或是靠着油灯的昏暗光线抵御黑暗。

旱情最严重的时候,卡拉巴提和村中其他妇女联合起来,在沙洲中间挖掘出临时的水井。她们往往要钻凿数米深才能探到地下渗出的水源。妈妈用铁皮桶打满两桶水,手上一桶,头顶一桶,将水运回家里。

僧侣们认为,贱民的存在会玷污一切洁净神圣的东西。因此每当扑克靠近村落内的寺庙时,他们便会不断向他投掷石块。上学前,扑克还曾伺机进行报复。他埋伏在暗处,等仪式开始,僧侣们手持盛满清水的陶壶鱼贯而行时,他立刻掏出弹弓,用地上的石子当作武器,对准陶壶一只接一只弹射出去。嘭!嘭!嘭!清水从陶壶的裂缝中汩汩渗出,僧侣们很快发现始作俑者,一边对他穷追不舍,一边恼羞成怒地嚷嚷着:“我们要杀了你,杀了你!”

扑克躲进长满仙人掌的灌木丛中,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他的身体。他蹒跚着脚步,满身血痕地回到家中,一边向妈妈寻求安慰,一边委屈地想:就连仙人掌也欺负我。

尽管卡拉巴提很清楚,身为贱民和部落原住民会遭遇到怎样的不公平,但她仍然温柔地抚摸着扑克的脊背,向他娓娓道来这个世界上的善良和正义。扑克不知道婆罗门为何如此憎恶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需要远离寺庙。想到向自己投来的那些石块,他完全弄不清原委,只觉得身体一阵阵疼。

妈妈始终不肯戳破事实真相,而是用善意的谎言为他编织梦想和希望。

有时,高等种姓的孩子不小心撞上了扑克,他们会立刻尖叫着跑开,跳进河里拼命洗刷身体。

扑克不由好奇:“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很脏,所以才要清洗身体。”妈妈总是这么回答,接着赌气似的喃喃自语:“他们确实该好好洗一洗!哼,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脏!”扑克于是露出释然的微笑。

卡拉巴提从没上过学,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但她在其他方面颇具天分。她可以自己调配色彩,绘画出精美的图案、叶片和花朵,以及草药的种子和果实。

卡拉巴提的日常生活极有规律,总是在固定的时间点开始固定的工作。天才蒙蒙亮,她就已经起身开始劳作。破晓时分的鸡鸣就是她天然的闹钟,而天空中的星盘就是她辨别方向的指南针。卡拉巴提用牛粪混合了溪水,逐一清洁地板、露台和院子。扑克躺在草席上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奇于牛粪怎么能够当做清洁剂使用。直到很久以后,母亲才为他解开了这一谜团:牛粪里具有强效的去污成分,比商店里买来的那些白色粉末的化学制剂要管用得多。

打扫完毕后,卡拉巴提前往自家的玉米地除草施肥,接着去小溪边洗澡。回家后,她身穿深蓝色纱丽站在洗刷干净的露台上,用棉布拧干湿漉漉的发梢,大波浪似的拳曲秀发在晨曦下泛出亮泽的光芒。

为圣罗勒灌木浇水时,她一边哼唱民谣,一边喜悦地欣赏它们绿油油的叶片。回到厨房后,她拿出盛满朱砂红粉末的沉重石盆,用食指蘸取少许印在额头中央,走到挂在壁炉上方的镜子前,在满是裂缝的镜面里打量自己。她微微躬身向前,用化妆墨在眼眶周围涂抹上粗粗的线条。化妆墨是她用黄油提炼的印度奶油和研碎的煤灰混合制成的。

扑克通常在妈妈收拾打扮停当后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将草席卷成一捆放在墙边。妈妈为他的眉心点上化妆墨,寓意着为他驱赶邪恶力量。有时,妈妈还会在他额头上涂抹厚厚的黄油,受到太阳的炙烤,融化的黄油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通过这种方式,卡拉巴提向全村人证明他们生活得挺不错。

卡拉巴提总是一脸骄傲地说:“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买得起黄油和牛奶。”

卡拉巴提暗暗希望,当村民们看见扑克油滋滋的脸颊时,会充满羡慕地议论说:瞧,马哈纳狄亚家的孩子连额头上都涂着黄油,这小日子过得可真滋润哪。

清洁过身体,梳理好头发,点上化妆墨,涂抹过奶油。扑克已经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

数千年以来,像卡拉巴提这样的部落原住民始终以丛林狩猎和林中垦荒为生。现在,卡拉巴提家族的许多人已经转行在河岸边生产砖块。他们从河底挖掘淤泥和黏土,进行塑形和烧制。但扑克的舅舅仍在从事狩猎的营生。扑克对他赠送的一根孔雀毛视若珍宝,插在头顶的发圈上,假装自己是名威风凛凛的猎手,在森林里欢呼雀跃。

由于内心始终渴望拥有一个小女儿,卡拉巴提刻意将扑克的头发留得很长,并且将扑克的一头深色长发编成数条小辫。扑克很是为自己的小辫自豪,总是忍不住利用它们炫耀自己的力气。比如他会用辫梢绑住石头,一边拉拽着往前跑,一边发出胜利的呐喊:“瞧我的头发有多结实!”

见到这一幕,没有小辫的那些男孩总是又惊讶又佩服,这可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扑克总是赤裸着身体,只在手臂和腰间系着坠有白色贝壳的绑带。库提亚—孔德部落里的所有孩子都像这样,习惯于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在印度的瓦尔纳眼里,部落原住民不穿衣服的行为实在古怪,至少瓦尔纳的孩子总是打扮得规规矩矩。

卡拉巴提崇拜的不仅仅是太阳和天空,还包括大自然里的各种生物:猴子、奶牛、飞禽、眼镜蛇、大象;散发甘草香味的圣罗勒、菩提、楝树(它的树枝中含有抗菌汁液,可以做成牙刷)。卡拉巴提无法用神圣的字眼为它们命名。但他深信神灵无处不在,就和这些生物紧密共生在一起。每隔几天,卡拉巴提都会走进丛林深处,在树木遮蔽而成的天然绿色小屋内进行祈祷。她将石块和未经践踏的草叶收集起来,放上一块黄油,均匀地撒上晒干后的红色颜料粉末,为森林里的生物进行虔诚地祷告。而最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定是那些向着太阳挺拔生长的葱郁树木。

卡拉巴提告诉扑克,自古以来,生活在印度东部丛林里的孔德人及其他部落居民从未有过种姓观念,部落首领和部落成员之间也不存在任何区别。所有人都享有崇拜神灵的同等权利,并且能够平等地参加祭祀和祷告活动。但后来事情发生了

转变

。由西部迁徙而来的平原居民开始在山谷和河岸边开垦耕作,将土著居民视为原始和未开化的人群。“最后,我们不得不被归入他们的种姓制度。”卡拉巴提哀伤地总结道。

平原居民的举动引起了土著居民的不满,继而开始出现偶发性的暴动和反抗。英国人不得不派遣军队进行镇压。由于双方力量悬殊,类似的冲突往往以叛乱分子的溃败而告终。二十岁那年,扑克读到关于纳萨尔派的历史,他们以游击队的形式不断为部落原住民争取权利。矛盾的升级导致镇压军队采取以暴制暴的行动,随着流血事件的激增,仇恨的火焰在人们心中熊熊燃烧。当时的报纸将这一系列冲突称为内战。扑克对这些暴力行为并不感兴趣,他只知道,对于许多部落原住民来说,当他们奉为神明的山丘遭到炸毁,作为狩猎之地的森林遭到砍伐,被强行征用为矿业和工业用地时,他们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希望。起初,扑克认为以暴制暴是唯一的真理和准则,但当仇恨渐渐淡去,他开始认识到,哪怕是镇压者或杀人犯,也同样拥有生存的权利和价值。扑克很欣赏圣雄甘地的名言:“以眼还眼,举世皆盲。”这句话恰恰符合扑克对战争哲学和革命行动的观点。

一直到一九四七年,印度在政治上都属于英国殖民地,当时,阿特马利克还是印度五百六十五个土邦之一。它是英属印度政府控制下的一个领地,在二十世纪初时拥有四万个居民。但它从来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邦国:在英国殖民时期,土邦的君主必须效忠英国王室,而随着印度独立,土邦并入联邦,君主立刻失去统治权,必须让位给现代国家机器以及民主选举产生的政治家。

在阿特马利克,人们仍然时常谈论起君主统治的土邦时代。对于扑克的家族而言,那段岁月始终带有一种怀旧的光环。这要从扑克的爷爷说起,他曾因深受君主信赖而得到一份荣耀的差事:在丛林里狩猎大象并进行驯化,专供王公贵族使用。从此之后,皇室成员便对驯象人的子子孙孙青眼有加。

阿特马利克的君主从未与英国人发生过争执,他们不仅无条件接受对方在政治统治和贸易控制方面的要求,并且主动提供各种援助和支持。作为犒赏,一八九〇年时,英国统治者将土邦领主马亨德拉·迪欧·萨曼特的头衔从“拉惹”(梵文,意为君主)提拔为“马哈拉惹”(梵文,意为大君)。阿特马利克同时也成为土邦中具有代表性的忠诚榜样。

一九一八年,时任阿特马利克邦君主的比布登德拉逝世,由于享有其继承权的子嗣刚满十四周岁,还不足以肩负重任,阿特马利克的统治权交由英国陆军上校科布登·拉姆齐接管。被下属誉为“白色拉惹”的拉姆齐统治土邦长达七年之久,而这段时期被扑克的爷爷视为原住民的黄金时代。对此,爷爷是这么描述的:“拉姆齐不像其他英国人那样具有种族歧视。他对印度人一视同仁,从不在乎种姓和阶层。”

爷爷常说,不同于绝大部分的印度人,很多英国人会从大局利益出发,而不仅仅沉迷于满足一己私欲。“比如婆罗门,他们只会替自己的种姓考虑,从不关心其他人的死活。你见过一个婆罗门人替低等种姓的人做过些什么吗?没有,绝不可能!”爷爷不无讽刺地说,“但是英国人不同。他们关心所有人,对待我们这些贱民完全没有歧视。”

阿特马利克的君主并不富裕,相比之下,印度西部拉贾斯坦邦的君主可以说富可敌国,他拥有雄伟的宫殿和数百头大象,宫殿墙壁内挂满了狩猎勋章,橱柜里堆满了钻石。他名下的轿车,光劳斯莱斯就有二十七辆。公主出嫁时的排场,被吉尼斯世界纪录称为“绝无仅有的奢华婚礼”。拉贾斯坦邦君主甚至为自己的一对宠物犬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受到邀请的二百五十只狗贵宾穿着宝石镶边的锦缎礼服,蹲坐在装饰一新的大象上,迎接新郎狗的登场。扑克所生活的地方可从没出现过这么气派的阵仗。

扑克出生的时候,原先的土邦君主所居住的宫殿早已破败不堪。蔓生的藤条植物密密匝匝地包裹住霉烂的断壁残垣,树种从缝隙中钻进房间,生根发芽,疯长的植株很快撑破摇摇欲坠的屋顶。印度宣布独立时,阿特马利克的最后一任王储被迫搬离宫殿,好在他颇有生意头脑,不久后便购置下一幢富丽堂皇的庄园。他不时邀请扑克及其家人来庄园里喝茶聊天。直到现在,扑克仍会沿袭幼年时的习惯,在庄园里走走转转,好奇地打量悬挂在墙上的相框里,拍摄于殖民时代的老照片:头戴软木遮阳帽的英国士兵,以及包裹头巾的印度土邦君主和王子。

扑克的爸爸和爷爷奶奶都信奉印度教的神灵。和其他贱民不同,斯瑞德哈甚至坚持在家里举行印度教的仪式。扑克认为,这一定是因为爸爸在邮政局里受到了高等种姓同事的影响。斯瑞德哈在家里设立了一个神坛,恭恭敬敬地摆上两张神像,一张是象征幸福与财富的吉祥天女,另一张是善于战胜逆境,克服挑战的象头神。神像中间立着一尊毗湿奴的塑像,寓意保护众生。四周供着熏香棒和油灯。每天,爸爸就在甜腻的熏香和缭绕的烟雾中向众神虔诚地祈祷,赐福自己和家人一个幸福的生活。

只要不被婆罗门发现,贱民会悄悄前往村里的湿婆神庙祭拜,但是供奉神像的内室仍然是他们的禁忌之地。一旦在湿婆神庙撞见了贱民,婆罗门会勃然大怒,暴跳如雷。

村里的湿婆神庙是蛇的巢穴。由于担心招致不幸,没有人敢对蛇进行驱逐或残杀。扑克很享受人与蛇之间的亲密关系,甚至会主动为它们喂食。妈妈说过,正是一条眼镜蛇为尚在襁褓内的他遮风避雨。所以扑克深信,蛇是善待人类的。

僧侣们每天都会为蛇送去食物,这食物同时也是为湿婆奉上的供品。透过门缝向内室看去,可以窥见影影绰绰中,一条闪着金属光泽的印度眼镜蛇撑开颈盾,以防御之姿时刻保护着神像。

一旦有人被蛇咬伤,村民们会立刻将他抬往湿婆神庙,以俯卧的姿势安置在入口处。伤者必须双目紧闭,不断默念湿婆的名字,排除其他一切杂念。唯有这样才能得到来自湿婆的心灵感应,从而痊愈。扑克曾亲眼看见过这一奇迹。一天傍晚,他的姑妈被眼镜蛇咬伤后,立刻来到湿婆神庙前,躺在入口的台阶上不断虔诚地祈祷,直到深夜时分才回家安歇。次日清晨,她从床上爬起来,向全家宣布自己已经安然无恙。所有人都相信,这是湿婆的神力所创造的奇迹。

湿婆的力量远不止如此。扑克的另一个姑妈已经结婚十二年,迟迟没有生育。她于是来到湿婆神庙前,在台阶上躺了整整四天四夜,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冥想和祷告。回到家时,她已经意识模糊,接近虚脱,全家人强行为她灌下米汤才让她缓过劲来。九个月后,姑妈终于如愿诞下了第一个孩子。

神不仅仅存在于庙宇中。玉米地的仙人掌丛中就住着七位女神,她们最初起源于丛林土著的原始崇拜,之后被吸纳进印度教。这些女神掌管风调雨顺,庇护农作物的丰收。据说她们拥有惊人的强大力量,对她们任何怠慢或敷衍的行为都会招来灾难。

每到村民们为下一季播种收集作物种子的时候,僧侣们会举行特别的祭祀活动,向庇护丰收的众位女神致以敬意。只有一次,在仪式开始之前,一位村民就迫不及待地劳作起来。没过多久他便发起高烧,浑身酸痛,腿部肌肉迅速萎缩,最后只剩火柴棍一样的皮包骨。他再也没能站起来,下半生始终依靠拐杖度过。这就是冒犯女神的下场。

连接村落与外部世界的是一条自东向西延伸的狭窄小径。小径旁边矗立着一棵相当古老的树,上面住着蝙蝠和各种昼伏夜出的鸟儿。扑克的奶奶说,这是一棵受到女巫诅咒的树。每到夜里,鸟儿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响,其中乌鸦凄厉的叫声最为尖锐和刺耳,扑克总是感到恐惧:那些乌鸦难道是被女巫们施展了黑魔法的村民?

村落外停着一辆巨大的木质拖车。每逢夏季节日来临之际,村民们会将黑、白、黄三色神像供奉其上,在全村内进行游行巡礼:宇宙之神贾格纳神及其兄长大力罗摩和妹妹妙贤。他们是最古老的部落神祇,数千年以来一直为世代土著居民所景仰膜拜,之后经过合并,被印度教徒逐渐吸纳进自己的宗教体系内。印度教徒将贾格纳神视作毗湿奴的化身,但佛教徒却将其视为佛陀的化身。

秋季到来之际,村落里迎来又一场盛大的节庆,所祭祀的神祇为湿婆之妻杜尔迦。僧侣们将宰杀的山羊供奉在村落外的山丘上,让羊血充分浸染土地。婆罗门认为,这些羊血会给予杜尔迦无穷的力量,以抵抗对神祇体系造成威胁的恶魔。

扑克经常会想:印度教崇拜的神实在是太多了。扑克始终没能弄清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也并不在乎其中的矛盾和冲突,他所能切身感受到的是,神灵无处不在。直到成年后他才意识到,爸爸妈妈实际被这些庆典活动割裂在外。他们可以参加游行,但绝不能接触神像或是木车;他们可以祷告,但绝不能靠近高等种姓人群或是进入寺庙;他们也可以举行仪式,但必须摸黑行事,以免污染了婆罗门的眼睛。僧侣们坚持认为,身为贱民,应该安分地留守家中,主动远离一切洁净和神圣的人和物。

婆媳矛盾是印度大家庭里永恒的问题,以此为主题所拍摄的电视剧和宝莱坞电影为数不少。当祖孙数代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时,争吵和冲突往往难以避免。印度遵循所谓“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婆婆在家里有着一言九鼎的地位,而媳妇的生活习惯却由自己的母亲沿袭而来。从如何擀制恰巴提薄饼,如何烹煮鹰嘴豆咖喱,到怎样种植和收割玉米,怎样教育和抚养孩子,可谓是各执己见,争执不休。

三岁的扑克还很懵懂,完全意识不到家中存在的隐患。但他从哥哥那里隐约听说,妈妈和奶奶的关系很不和睦。

卡拉巴提刚刚生下第四个孩子,一个三个月大、名为帕拉莫迪妮的女婴。新生命的降临显然并不能阻止奶奶无休止的攻击。

这天,奶奶冲着斯瑞德哈大骂:“你傲慢的老婆就是个女巫!”

接着,她转向卡拉巴提。“你害得全家不得安宁。这个家可容不下你。”

卡拉巴提的目光黯淡下去,但她什么都没说。辩驳和抗议根本毫无意义,奶奶在家的地位和话语权不容他人质疑。再说,这本来就是爷爷和奶奶的房子,扑克的妈妈是搬进来的外人。唯一能够说得上话的是扑克的爸爸斯瑞德哈,但他一声不吭,将愤怒、羞愧和苦恼统统咽了回去。对于母亲的蛮不讲理,他只是一味忍让。

沉默笼罩住整个屋子。斯瑞德哈返回城里上班,整整一周时间,卡拉巴提都在隐忍和压抑中度过,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忙里忙外。当周末斯瑞德哈回家时,卡拉巴提主动告诉婆婆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她以异常冷静的口吻表示,自己打算搬回娘家去。“我要带最小的两个孩子走。”

奶奶蛮横地挡住去路。“你可以带走最小的那个,她还是个婴儿。但儿子必须留下来。”

卡拉巴提没有反抗,默默接受了婆婆的条件。

扑克记得,妈妈满面愁容地收拾行李时,自己一直在哇哇大哭。他站在露台上,双手抱在胸前,泪眼蒙眬地望着妈妈背着行李,怀里抱着小妹妹,踏上通往村外的小径。妈妈无数次回头张望,冲他挥手道别,他依依不舍地冲妈妈拼命挥手,直到妈妈的身影消失在甘蔗地后,世界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空洞和冷清。

妈妈和妹妹走了。爸爸每周有六天住在城里,因此家里只剩下扑克、奶奶和爷爷。

扑克就这样一连哭了好几天,好几周,甚至好几个月。此间,季风云团挟裹着连绵降雨如期而至,将原本浅粉色的土路浇灌成猩红色,屋顶的稻草开始散发出潮湿的霉味。雨水和泪水交织成悲伤的迷雾,将他束缚在其中。当他终于停止哭泣,也从此停止了交谈和欢笑。他就这样哀愁地挨过一天又一天,常常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出神地打量空空荡荡的房间。他抗议的形式很快从沉默演变为绝食。当奶奶强行向他嘴里填塞食物时,扑克已经完全失去反抗的力气,将大米和亚麻籽混合炖煮的粥一口口往下咽。那种味同嚼蜡的麻木感令他至今记忆犹新。

一个周日,一名骑自行车的男子出现在家门口,他受到扑克外公外婆的委托捎来口信,告诉他们卡拉巴提的情况很不好,成天坐着流眼泪,甚至连日常家务都料理不了。斯瑞德哈面无表情地听完对方的陈述,沉默地走向屋后的花园,找到正在松土施肥的奶奶,将她拉进一旁的玉米地里,将数月以来积攒的怒气一股脑发泄出来:“我看这日子没法过了!”

奶奶紧抿嘴唇不吭声,斯瑞德哈继续道:“你这么做,就快把我老婆逼疯了!”

奶奶仍然一声不吭。

她还能说什么?她骄傲惯了,自然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况且在内心深处,她大概始终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一方。她坚定,固执,自视为正义和公平的代表,从不在乎旁人的感受。

一周后,爸爸再次回到家时,突然以冷静的口吻向大家宣布,自己已经在阿特马利克城里距离邮政局不远的地方购置了一块土地。

他蹲下身望着扑克,温柔地说:“那里就是属于我们的新家。”“新家?属于我们的?”“对,只属于我们。”“只有我们住在里面,没有别人?”扑克还是不敢相信,他还没听说过有哪个小朋友不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但是斯瑞德哈的回答很干脆。“对,那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连绵不断的雨水将甘蔗黄绿色的外皮冲刷得锃亮,使得原本坚硬的土壤变得松软和黏稠。来往的牛群和行人踩踏出深浅不一的足迹和脚印,驶过的自行车留下横七竖八的车辙,最终混为泥泞一片。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笼罩在丛林上空,使得整个村落陷入昏暗和朦胧。本该明亮的正午,看来倒像是暮霭中的黄昏。

爸爸将扑克抱上早已准备好的简易牛车。车夫坐在前面,挥动着皮鞭催动牛车吱吱呀呀地往前挪动,拖车上方支起一张竹篾编织的顶棚,车后装着几罐陶壶,里面盛满了温热的牛奶,都是从爷爷奶奶养的奶牛身上刚刚挤出来的。

妈妈将妹妹抱坐在膝盖上,一手紧紧搂住扑克。爸爸仍然在房前和爷爷奶奶理论着什么。扑克听不清楚他们说话的具体内容,只希望爸爸能够解释清楚非走不可的原因:只有搬出去单独住,妈妈才能从忧郁中走出来。

几分钟后,牛车已经接近村落边缘,就在湿婆神庙前停了下来。扑克扭头向后望去,爸爸跪在奶奶面前,额头磕在泥水之中,双手不断摩挲着奶奶的脚尖。

雨水淅淅沥沥地坠落下来,淋湿了奶奶灰白的头发和黄色的纱丽。但是她始终倔强地不掉一滴眼泪。牛车顺着田埂间凹凸不平的土路继续前行,整个村落在扑克的眼里越来越小。迷蒙的雾气很快模糊了他的视线,房屋消失了,寺庙消失了,就连壮阔的玉米地也完全不见了踪影。

奶奶的身影逐渐缩小成一只颤颤巍巍的黄色小点,很快淹没在天地间一团铅灰色之中。

扑克将头枕在妈妈的腿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妈妈拿过一块薄薄的棉布,小心地盖住他赤裸的身体。

牛车继续在丛林之中艰难跋涉,经过雨水泛滥的稻田,穿过溪流之上晃晃悠悠的木桥,驶入越来越深的黑暗之中。扑克在半睡半醒间揉着惺忪的眼睛,费力地向车外张望——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听觉却异常敏锐起来:车轱辘发出嘎吱嘎吱的滚动声、青蛙的呱呱声、草蜢的鸣叫声、狐狸的咆哮声。他的脸颊能感觉到妈妈体温的热度以及脉搏跳动的力度,扑克于是安心地沉沉睡去。

抵达目的地后,妈妈用手掌抚摸着扑克的额头,温柔地将他唤醒。浓浓的睡意和倦意向他袭来,双腿仿佛灌了铅似的沉重。车夫将他抱下车,扑克抬眼四下打量,周围除了漆黑还是漆黑。哪里有他们的新家?

爸爸点亮一盏油灯,新家的轮廓隐约从暗影中浮现出来。这时,扑克才看清腿部阵阵瘙痒的原因:他正站在齐腰深的草丛里。“这个地方叫什么?”他问爸爸。“利普提加—萨里村。”妈妈答道,“这里靠近阿特马利克,距离你爸爸的邮政局和你哥哥的学校都不远。”

爸爸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从寄宿学校的厨房里带回满满两抽屉食物。全家人于是围坐在新房里,尽情享用起属于他们的晚餐。这是搬家后的第一顿饭,象征着离开爷爷奶奶之后新生活的开始。汽油灯周围泛起一圈奶白色的光晕,扑克出神地盯着那些盘旋乱撞的小飞虫,突然感觉心中燃起了无限的希望,嘴里的食物似乎被赋予了新的滋味,而周遭的世界仿佛被涂上新的色彩。过去几个月的苦闷和悲伤被永远留在了旧的房子,再也不值得困扰。

他暗暗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将自己和母亲分开。

不同于从前邻里之间挤挤挨挨的格局,他们的新家是一幢孤立存在的小木屋,而最近的所谓“邻居”,也和他们隔了相当一段距离。“邻居”们的房子倒是拥挤而热闹,扑克不时听见那里传出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嬉闹声。“他们和我们是一类人。”妈妈一边说,一边爱怜地摸摸他的头。“一类人?”扑克疑惑了。“他们和我们来自同样的种姓。”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种姓”这个概念。但“一类人”这个说法并不坏。他隐隐约约觉得,既然如此,这些孩子大概都愿意和他一起玩吧。“种姓?”他越发好奇。“对,他们属于潘这个种姓,和你爸爸一样。”“妈妈,那你呢?”扑克问。“我是孔德人,属于库提亚—孔德部落。”

对他而言,这一切都是闻所未闻的新知识。

邻居房屋的聚落外就是村里的酒铺。说是酒铺,其实就是一幢粉刷成黄色、摇摇欲坠的水泥房子,墙上开了只小窗,插了几根粗重的铁条充当栅栏,也就是对外营业的窗口了。时常有成群结队的男子蜂拥而至,冲着栅栏内大呼小叫,塞进一沓钞票,然后心满意足地接过货品:大瓶的啤酒,以及用棕色纸张包裹起来的小瓶烈酒。

他们家旁边的玉米地里有一条直接通往酒铺的小路。打从一大清早开始,直到黄昏降临,不时会有醉醺醺的酒鬼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唱着不知所云的歌曲,踉跄着从路上经过。啤酒也好,烈酒也罢,对扑克而言完全是新鲜玩意,他生平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大人口中所谓的酒鬼。现实就这样,一点一点消磨掉童年的无忧无虑和天真无瑕。

家门口的另一条小路通向一座巨大的水库。扑克喜欢顺着小路,探索沿途所及的新风景。随着每一天获得的新发现,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往前走的路也越来越远。但他始终牢记,千万别拐上通往酒铺的岔道。他曾经撞见过满嘴酒气的壮年男子,冲他粗鲁地嚷嚷,对他推推搡搡,还骂骂咧咧地说一些他听不懂的粗话。

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时,全家人都是去溪边或河里洗澡。搬到利普提加—萨里村后,水库就成了他们的天然浴池。水库里开满了荷花,各种各样的小鱼就在荷叶间穿梭畅游。一大清早,伴随着清脆的鸟鸣声,许多村民都会聚集在水库边清洗身体,偶尔有几只熊探头探脑地出没于堤坝上,试图捕捞小鱼填饱肚子。妈妈经常在水库旁的树丛中挖掘湿润的黏土,装在篮子里带回家。黏土不仅可以用来清洁头发,还可以刷洗铁盘、煎锅和水壶。“沙砾和黏土比肥皂的效果好多了。”这是卡拉巴提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总是尽可能缩减去商店采购的花销,攒下钱来应付更重要的事情。

雨季终于过去,云层渐渐散开,秋日的暖阳照耀着大地,扑克在新家内慢慢找到温馨和眷恋的熟悉感,仿佛这才是他一直生活的地方。扑克惊讶于自己的适应能力,之后遇到任何陌生的环境,他都能很快让自己融入进去。

许多年之后,当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时,扑克会觉得,墨守成规的人往往寸步难行,因而失去了认识新世界的可能。

这天,妈妈一直带他走到村落的边缘,指着两棵粗壮的大树告诉他,神树上就是老鹰和秃鹫的巢穴。树下的人们正忙着处理牛的尸体,将剥下的牛皮卖给做皮鞋和皮包的工匠。“瞧那边,”她边说边指着剥牛皮的几个男人,“他们就是我们的人。”“我们的朋友?”扑克问。“不,我们的种姓。”

这句话也不确切。和动物死尸打交道的这些男人来自加西哈部落的某个家族,就住在玉米地外的森林里。由于加西哈部落同样属于贱民阶层,妈妈因此将他们称为“我们的人”。加西哈人的生活处境十分恶劣。他们不仅徒手解剖牛的尸体,而且公然违抗神的旨意,吞食神圣不可侵犯的牛肉,婆罗门因此将他们视为比潘更为肮脏的群体,别说走路时要避开他们的影子,就连被他们看上一眼都会招致厄运。

然而随着夜幕降临,加西哈女人身上的低贱魔咒会“奇迹般”地解除。卡拉巴提深知这一点。周边村落的男人会趁着夜色纷纷潜入加西哈女人家里买春,这已经成为一条心照不宣的习俗。其中不乏自诩洁净的高等种姓,甚至有些婆罗门男子,白天时会朝加西哈女人厌弃地吐唾沫,到了夜晚却摸黑爬上她们的床。

妈妈从不向扑克透露村落的任何丑闻,她总是尽自己所能营造出一个美好的氛围,让扑克对身为贱民的生活依然充满信心和希望。

第二轮雨季来临时,扑克正准备开始小学的课程。他站在铅灰色天空笼罩的玉米地里,目睹着几名精壮的加西哈男人将一头死牛抬往村边的神树下。他们割开牛的身体,剥下牛皮,顺着牛骨剔下一块块牛肉。苍蝇被血腥味吸引过来,发出嗡嗡的沉闷声响。秃鹫扑棱着翅膀,在半空一圈一圈盘旋,越飞越低,最后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虎视眈眈地盯住支离破碎的屠宰现场。那种沉着而冷静的等待姿态不仅仅是贪婪的体现,更是透出耐心和从容。秃鹫已经不再是猛禽,而是神灵的化身。扑克抬头向上望去,不知何时,天空中出现了两只体格更为硕大的秃鹫,其中一只突然迅猛而精准地俯冲下来,翅膀掀动的气浪仿佛龙卷风般席卷过整片玉米地。

扑克着迷地看着这一幕,梦想着自己也能像秃鹫那般展翅飞翔。他张开双臂,在空中奋力上下扇动,沿着家门口的斜坡直冲下去,嘴里还发出秃鹫般的呼啸。

回到家后,他迫不及待地问:“妈妈,要是我坐在秃鹫背上,是不是就能飞起来了?”

卡拉巴提兜头浇熄了他的飞行梦想,厉声说道:“离秃鹫远一点!当心它们啄走你的眼睛!你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是扑克仍然对刚才的一幕很好奇:“为什么要等最大的那对出现,其他秃鹫才能开始吃东西呢?”

妈妈想了想,答道:“秃鹫和我们人类一样,也有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秃鹫是一个大家庭,世世代代生活在一起,这点和我们人类也是一样的。当发现动物的尸体时,负责侦查的秃鹫必须通知秃鹫国王和秃鹫王后,在它们到达前,其他秃鹫是不能擅自行动的。”“所以我看到的那些秃鹫必须蹲在一旁等着,原来是这个原因。”

妈妈顿了顿,接着说道:“在秃鹫群体中,国王和王后一定是最漂亮的两只。下次你注意看,它们的羽毛在阳光下会闪闪发光。”

妈妈用手摸了摸扑克的额头。“这么说吧,秃鹫的世界和我们人类的世界几乎一模一样。”

扑克的外婆住在几公里外的丛林深处。和扑克家相比,外婆的房子显然简陋得多,墙壁和屋顶都是用竹子、干草和黏土混合搭建的,雨季里常常发生垮塌。

外婆的房子周围满是茂盛的玉米地。玉米成熟时,附近的许多野生动物便会出没其中。包括有着一身油亮黑毛的印度熊和狡猾敏捷的狐狸。由于不堪忍受作物遭到动物的偷袭和践踏,外婆在玉米地里竖起了一只稻草人,还挂上一只黄铜铃铛,风一吹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方圆几里内的许多动物因此吓得不敢靠近。但是凡事总有例外。

扑克和妹妹帕拉莫迪妮有时在外婆家过夜,这天晚上,他们意外遭到大象的突袭。当时,扑克和妹妹已经入睡,两头成年大象带着一头小象闯入玉米地,对着香甜的玉米棒大嚼特嚼。整个大地在大象的踩踏下颤动起来,干草从房顶上扑簌簌震落下来。但外婆并不害怕,她冷静地走到露台上,拢起一束干草,燃起熊熊火焰冲着大象的方向拼命挥舞。但效果适得其反,被激怒的大象在地上霍霍摩擦着后脚掌,仰起脖子发出挑衅的呼啸,然后朝着外婆的方向直冲过来。外婆扔掉手中的火把,退回屋内反锁上木门。

大象已经逼近门外,正在用沉重的身躯一下一下撞击墙壁,墙上的黏土逐渐被撞出一道道裂缝,其间不时夹杂着竹节断裂的清脆声响。外婆赶紧摇醒两个孩子,将帕拉莫迪妮背在背上,一手托住她的身体,一手攥成拳头向朝着森林的那面墙用力锤击,试图砸开一条逃生通道。在墙上出现一只不规则的大洞后,外婆先将扑克推了出去,嘱咐他一直向前跑,自己则背着帕拉莫迪妮跟在后面。扑克赤脚踩过布满碎石的小路,穿过长满仙人掌的灌木丛,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涌出,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祖孙三人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下脚步,扑克已经不记得自己跑出了多久。这场逃难仿佛只是一瞬间的惊心动魄,又似乎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噩梦。扑克已经分不清身上黏稠的液体究竟是血水还是汗水,他蜷缩在一截树根旁,在蚂蚁、草蜢和蟋蟀的陪伴下静静等待黎明的到来。

想想真后怕,扑克自言自语,万一大象追上来,一抬脚就把我们全部踩成肉泥了。

布罗斯周围的森林里,穿梭着威武雄壮的驼鹿和身姿轻盈的狍子,古老的树木萌发出嫩绿的新芽,柳莺在枝头发出嘹亮的啼声,大大小小的湖泊穿插其中,各种各样的小昆虫在湿润的草丛间频繁出没。在雨水的冲刷下,伐木机碾压过的车辙变成一条条泥泞的沟渠,林间空地里坐落着一幢幢有着红色房顶的小木屋,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洛塔一家会定期前往布罗斯的教堂做礼拜。洛塔的妈妈从小受到宗教文化的熏陶,虔诚地信服牧师的布道,对炼狱怀有极度的恐惧,认为有罪之人必须祈求上帝的宽恕。洛塔的爸爸也会跟着家人参加礼拜,但他算不上忠实的信徒,确切说,洛塔并不清楚爸爸对教堂和宗教的看法。爸爸很少坦诚内心的想法,因此总给人一种难以靠近的印象。但有些时候,当她和爸爸肩并肩坐在一起,尽管彼此什么都不说,洛塔仍然能体会到心有灵犀的奇妙感觉。

洛塔八岁的时候,姑妈在怀孕期间患上重病。全家人每天都向上帝祈祷,但姑妈的病情越来越重。最后,姑妈和刚生下的婴儿双双殒命,洛塔开始对上帝感到失望和愤怒,并且拒绝接受任何布道。

洛塔在十三岁时接受坚信礼,但那并非出于信仰,只是她不愿成为同学中的异类而已。她能感到来自父母和朋友的巨大影响,因此能够预见到特立独行的艰难。一旦偏离大众眼中的正常轨道,势必将受到指摘和非议。洛塔没有强烈的信仰,因此也缺少偏执和狂热的冲动。她认为各执己见是件好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所在,因此她对党派政治完全没有兴趣:所谓的执政党怎么能保证做出的决定一定英明和正确,从而一概否定其他政党的提议呢?

偶尔,洛塔会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孩提时代学会的一首歌谣。歌词大意是:在人类的虚荣欲望和琐碎庸碌之外,始终亮着一簇纯净明亮的火苗。

那簇火苗就在我心里,洛塔对自己说。但它不是上帝,而是另一种信念。

云朵来,云朵走,

大人有时冷冰冰。

天空黑,天空灰,

许愿星始终亮晶晶。

从少女时代起,洛塔就对东方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她阅读了《奥义书》,《吠陀本集》,以及各种佛经。她认为,古老的印度典籍和《圣经》的教义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基督教的表达方式似乎更为极端,具有强烈的排他倾向,并不能给人宽容平和的感觉。洛塔不赞同基督教里强调人与人的差异。无论信仰如何,每个人都拥有相同的生命力,每个人的心脏都在有力地跳动。宇宙中所有一切都是息息相关的,谁都不应被单独割裂开来。

洛塔特别欣赏东方哲学所崇尚的轮回概念:一切逝去的生灵都会以再生的形式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前世、今世和来世互为因果,循环不息。正如佛经里所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预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洛塔望着如画般的田园景色,陷入了沉思:大地孕育了我们的生命,走完人生旅程后,我们的肉身又将化为泥土和水,孕育出新的生命。生生不息,大概就是生命的奥义。

扑克很快成为村里贱民孩子的头领。他喜欢沿路收集石头:扁平的,光滑的,透亮的石头。他从厨房炉灶里拿来木炭,在石头上描绘日出、日落的场景以及森林山峦的自然风光。

扑克的绘画水平越发高超。一次,他带领一帮邻居孩子来到河边一块巨大岩石前,命令他们闭上眼睛,然后郑重宣布,自己将要借助神秘力量从森林中召唤出一只老虎,乖乖坐在大家面前的岩石上。孩子们将信将疑地闭上了眼睛。扑克立刻开始埋头工作起来,在岩石表面迅速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大老虎。睁开眼后,孩子们目瞪口呆:那只老虎仿佛正要跃出岩石表面,朝他们扑过来。不过大家并不像扑克以为的那样害怕,而是嘻嘻哈哈笑出声来。

好吧,扑克暗暗想,至少我的画画能逗大家开心嘛。

磨炼绘画技巧的同时,扑克也在不断拓展画作的内容和色彩。他不仅上学前画,放学后画,就连整个周末都在画画中度过。他用石头研磨出米色、灰色和黑色,从树叶和花朵的汁水中提炼出鲜艳的绿色、红色和黄色。他从河底捞出淤泥,捏制成盘子,晒干后在表面刷上一层蛋黄使其坚固耐用。他也会在纸上绘画,临摹的对象大多是树木、花朵和叶片。

方圆数百米范围内的每一块石头都被扑克变成了艺术品。家里的橱柜上层层叠叠陈列着他的杰作:淤泥捏成的彩绘盘子。

根据潘家族的传统,如果有人成功捕猎一头水鹿,在烹煮完毕后,必须邀请扑克的爷爷品尝第一口。每逢重要节日,村民们会主动送来象征幸运的虎皮或是羽毛。爷爷德高望重的地位同样影响到扑克,他理所当然地受到全村贱民孩子的推崇。扑克很为爷爷而自豪,甚至以模仿爷爷为荣。爷爷作为生日礼物赠予他的狩猎工具是他最为珍视的宝贝,他常常挎着弓箭,带领孩子们深入丛林探险。他照例赤裸着身体,只在腰部和手腕佩戴羽毛和贝壳的饰物。他们蹑手蹑脚地顺着小径前行,试图发现老虎或雄鹿的踪迹。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会引起紧张和骚动,而那响动往往来自于林间跳跃的松鼠或是枝头栖息的老鹰。

当贱民孩子聚在一起时,扑克总是假扮成部落首领,然后挑选出一名亲信充当军师的角色。在大家采摘完水果后,由军师负责向首领汇报情况,然后毕恭毕敬地递上“贡品”。游戏结束后,大家哄笑着跳进河里抓鱼,或是寻找挂在枝丫上的蜂巢偷食蜂蜜。

对付蜂巢一直是扑克的任务。他会顺着树干迅速攀爬到蜂巢附近,点燃手中的干草,试图将蜜蜂从蜂巢中熏出来。他的嘴里往往叼着一根结实的树枝,对于那些不肯出窝的蜜蜂,他干脆将树枝伸进蜂巢乱捅一气。扑克可算是个中高手,但也难免会遭到蜜蜂的反抗和攻击。扑克总是强忍蜇痛,直到顺利尝到蜂蜜才肯罢休。他一手抱住树干,一手拿着沾满蜂蜜的树枝往嘴边送。黏稠甜腻的蜂蜜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下去,小跟班们在树下依次排好,仰起脖子,张大嘴巴,等待着从半空坠下的惊喜。

森林里的游戏是扑克童年最美好的回忆,那些探险经历满足了他幼小的好奇和憧憬。森林处处充满着惊喜,而他所涉足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未知的领域仍然神秘,或许终其一生,他也无法揭开这神秘的面纱。但扑克已经心满意足,那里的一小块土地上曾经留下他欢乐的足迹,剩下的部分则属于森林自己的秘密。

扑克的爸爸显然心情很好,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狂热地踩着自行车,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穿过玉米地和芒果林,绕过一幢幢棕色的黏土房子,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个不停。扑克也很开心,他笑容满面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望着爸爸的白色衬衫迎风招摇,仿佛扬起一面胜利的风帆。这是通往城市的道路,来自村落的熟悉感正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源自未知的新鲜感。但扑克完全没有紧张,只有兴奋和期待。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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