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经典作品(全6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25 01: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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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妮宝贝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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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经典作品(全6册)

安妮宝贝经典作品(全6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

八月未央

彼岸花告别薇安莲花春宴素年锦时

目录

CONTENTS

生命是一场幻觉

八月未央

瞬间空白

一个游戏

观望幻觉

电梯事件

邂逅巨蟹座女子

知不知道

夏天幻灭事件

十二小时

晚安,乔

七个月零九天

遗忘也是纪念

南方八月

伤寒天空

北方旅途

山中岁月

生活在别处

小乖

少年樱花

玻璃之城

她比烟花寂寞

心动

最孤独的人

爱尔兰音乐

返回总目录生命是一场幻觉

在时间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

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八月未央1

我叫未央。

我一直在南方城市长大,十七岁以前,在南方沿海;十七岁以后,来到上海。

这是一个人潮涌动的城市,高楼耸立,空气污浊。一到晚上,外滩霓虹闪烁,散发出物质颓靡的气味。还有每年一季的台风,在八月的时候。

我喜欢它们呼啸而过,带来死亡的窒息。无法预料,自由自在。仿佛一种幻觉。

在陕西路天桥上,我常常做的一个游戏是,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仰下去仰下去。头发在风中飘飞,眼睛开始晕眩。我看到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蔓延过城市。

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刚刚离职。我独身。2

我曾对乔说,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样的男人。我的判断只需要十分钟。

十分钟。会知道我的一生是否会和他有关系。如果他能给我带来爱情,那么我的痛苦会受他控制。所以,生命中会邂逅一段一段的十分钟,随时都有遭受意外之前的预感。

所以我相信,每一个有直觉的人,都放不掉他的惶恐。

乔是一个女子。我们在夜校英语课上相遇。

她穿灰绿色绣花上衣,那种绿,像没有见过阳光的苔藓,寄生在幽凉的墙边。墙边是能带来安全感的地方,所以我选择坐在她的身边。

我们把书本竖起来,埋下头看彼此的手相,恍若回到少年的校园时光。我喜欢她的头发轻轻拂在我的脸上。

你的手心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纹路。乔说,你是个可怕的人。

为什么?

因为上面写着一些夭折和意外。

很可怕吗?

也许。她的脸上有震慑。

我淡淡一笑,反捏住她的手指。女人的皮肤柔软清香,就像花瓣。

上完课,我们去酒吧喝酒,或者只是站在小店铺旁边,买上一杯加冰可乐。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有一个做软件的男友,她叫他朝颜。

我们认识十年了。她说,睡觉的时候我要抓着他的手才可以。

你要嫁给他吗?

是,我要嫁给他。肯定。我想给他生十个孩子。

她笑,天真无邪地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肩上。我在抽烟,没有说话。3

小时候我是一个沉默的孩子。

一个沉默的孩子会带来恐惧。如果她在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她有残疾的嫌疑。

我喜欢花朵。有时会把它们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来,留下指甲的掐痕。或把它们揉成汁水。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没有血液。这是不知道疼痛的生命,让人陡生恨意。

母亲常常在一边独自抽烟,神情淡漠看着我。她是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把我当成她的同龄人,而非孩子,因为她是与众不同的母亲。

她很孤独。

她没有结婚。

她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死了。4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见朝颜。

他是一个短发穿黑色衬衣使用爱立信手机的男人。他是乔的男人。他告诉我他喜欢爱立信的原因。因为它的辐射大。

他说,我想让自己早点长脑癌,然后可以颠倒地思考这个世界。

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唇角温柔地倾斜,有干净的眼神。水一样干净而流动的眼神。

我笑。乔也笑。我们三个人走在夜校放学后的路上。她左手搂着我的肩膀,右手搂着朝颜的脖子,有时候她快乐得似乎歇斯底里。我知道这样的纵情下面隐藏着什么。

乔是毫无预感的女子,她的眼角下面有泪痣。

我能识别眼睛幽蓝的女子,她们是苔藓。黑暗给她们水分。

去的酒吧叫Life。生命是幻觉。我问老板要威士忌加冰和555香烟,然后坐在吧台边,看乔在舞动的人群里像鱼一样游动。

朝颜说,我和她十年。

我说,我知道。

我一直在想我是否真的能够给她带来幸福。

很多事情不需要预测。预测会带来犹豫。因为心里会有恐惧。

你看起来好像从来不会有恐惧。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我。

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是。打个比方,比如你遇到乔,乔遇到我,然后我又遇到你。

我笑,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他的啤酒瓶,cheers,朝颜。

第一次跟着朝颜去他在西区的房子,是台风天气。我对他没有任何目的。

只是我想我的时间无多,十月份乔将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新娘。她不应该离我而去。

那幢破旧的法式洋楼,走上木楼梯听到咯咯扭曲的声音。

为了不吵醒房东,我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里。黑暗中听到风和云层掠过城市天空。让我想起童年时通往母亲房间的那段楼道。她从不拥抱亲吻我,她带陌生的男人回家。她不告诉我原因。

在失眠的时候,我光着脚走在沾满灰尘的楼道上,听到她房间里的声音或者她歇斯底里的哭泣,犹豫着,徘徊着,最终只能蹲在墙边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渴望她的皮肤靠近我。

我转过头看朝颜。我的眼睛凝望着他。

朝颜的神情带着狼狈,他说,未央,我没有想过要爱上你。

我微笑。我也没有,我说。

但是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在劫难逃。他叹息。他的嘴唇轻轻地压在我的眼睛上,他的气息和拥抱覆盖了我。我听到手里的鞋子,陡然地掉落在地板上。那是一双有白色丝带的麻编凉鞋。

我从不穿高跟鞋。5

母亲有很多双高跟鞋。

她把它们一双一双排在柜子里,有丝绒的,绸缎的,软皮的,刺绣的,珠片的……细高鞋跟流泻突兀的凄艳。

她光着脚穿它们,有时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板发出寂寞的叩击声。

她是美丽的女子,可是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她爱的男人不在她的身边。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告诉过我。可是我知道,他曾经喜欢她穿着高跟鞋的样子。他给过她无法遗忘的记忆,除了承担和诺言。

我想抓住一些东西,她笑,所以我抓住你。但后来才发现我的后悔。因为对不爱我们的人,不能付出。一旦付出,就罪孽深重。

你就是我难以逃脱的罪。她会突然尖叫,失去控制,然后她的鞋子一只一只地扔在我的身上。

她追着我跑。她的脸上都是泪水。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这样的愤怒不断循环。她除了孤独,就是我。我是她唯一的爱人,敌人,对手,朋友。

终于她疯了。6

凌晨我回家。朝颜睡得像个孩子,我没有亲吻他。

走到大街上,发现风势凌厉,树叶满地打转。天空被吹洗得清澈异常,大群大群白色云层急速掠过。我躲到街角夹缝里,点燃一支烟。

沿着空荡荡的大街往前走。

冰凉的雨滴,大滴大滴地,间断地,打在我的脸上。

在公用电话亭,我给乔打手机。她在睡觉,声音模糊。

我说,乔,你准备在十月结婚吗?十月的确是好天气。

不要和我在台风夜晚商量这个问题。乔懒散的声音。

男人不爱女人,他们只是需要女人。他生病了,明天一早你得去看他。

他打电话给你?

是,因为他找不到你。我轻轻吐出烟雾。九月我要带你去北京,我们去北方。乔。记得我的话。

我挂上电话。

我有把握第二天的下午会有人来找我。打电话过来的是朝颜,他的声音很疲惫。

乔看到放在我床上的手镯,我不敢告诉她,这是你的东西。

这的确不是我的东西。我说。我从不戴首饰,她知道。

她要离开我。

我无能为力,朝颜。

你爱我吗?他说。

这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抱歉。

我想娶你为妻。我沉默。他深深叹息,然后他说,我知道你的孤独。

电话里响起断线的忙音,消失不见。

晚上乔来找我。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黑暗中她有轻微的颤抖。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我说,乔,离别有这么痛苦吗?如果我们一直是在离别中,比如和爱的人,和伤害,甚至和时光……一切又有什么不同?

乔背对着我,冷冷地说,我讨厌欺骗。

十二岁,我曾祈祷上天能让我迅速长大,这样我可以控制母亲。这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我爱她,可是她疯了。

她每天都会突然地爆发,把高跟鞋到处乱砸,我的头上脸上常有伤疤。

我要读书,我要恋爱,我要有人亲吻和抚摸我,我要升上大学有一份工作有自己的家,我要去远方看看大海……我听到无声的哀求把我的心脏顶得破碎。我独自握着满手心的花瓣,用力把它揉干揉碎,满手汁液……

母亲一星期以后死了。

她穿着她的高跟鞋走路,刚走到楼梯口,鞋跟断了。她尖叫着伸出双手,想抓住能够阻止下滑的物体,但什么也没有抓住。

摔到楼梯下面的瞬间,她的头碰撞在墙上。她的血喷射在墙上。在此后五年里,那面被洗得斑驳的墙壁每天散发出浓稠的腥味。我每天夜晚一边流泪一边用湿布擦洗它,直到我终于十七岁。

我长大了。我离开那个南方小城,来到上海。

十七岁以后我再没有眼泪。7

有谁能够相信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朝颜。

我没有让他看到我身体里面流出的血,我怕它是蓝色的。暗蓝暗蓝的颜色充满负罪。我已经不是童年的小女孩。

我想我在憔悴和苍老中。可是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爱的人不在我的身边。

朝颜。我想起他的气息和身体,他温暖的手覆盖着我的皮肤。从来没有人拥抱我,没有人亲吻我……这是我唯一的男人。

九月终于来临。他打电话给我,他说,公司想派我去日本工作两年。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就留下来。

我说,你错了。我爱的是乔。

如果你想让我走,我会离开。两年以后如果你还没有嫁人,我要娶你。

我挂掉了电话。

台风过去。秋天的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温暖,空气凉爽。我想去北方。

乔变得憔悴和颓丧,每天晚上流落在都市夜店,快天亮才醉醺醺回来。

我喜欢所有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们像我的母亲。包括母亲手指皮肤上的清香。那曾经在我的手心里被揉出汁液的花瓣。

我脱下她脚上的高跟鞋。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扔出去。我说,我的母亲穿着高跟鞋摔死了。因为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喜欢她穿这种鞋子。她为他孤独,为孤独而疯狂。

她死了?乔把脸埋在床上模糊地发出声音。

是的。她必须死。因为生命对她已经没有意义。

是你要她死?

我只想让她脱下那些鞋子。那些会突然地打破我的头的鞋子。那些已经不再有爱情残留的鞋子。

乔伸出手拥抱住我,她的长发盖住了我的脸。她哭泣,她说,我知道,是你杀了她。

我尖叫,我没有,我没有。我说,我只是不想让她痛苦,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一直穿着那些鞋子?!

乔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的头。她把我的脸压在她的肩头上,她说,不要恐惧,不要害怕,亲爱的,我在这里……她的嘴唇贴在我的头发上。

我推开她。我说,我不相信你。

我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阳台上,然后让她的身体仰后靠在铁栏杆上。

当风吹散她的长发,乔发出恐惧的叫声。

我说,告诉你自己,男人是不可靠的。你要和我在一起。

乔在恐惧中哭叫,可是我爱朝颜,我每天都在想念他,我想和他结婚。

我放掉她,看着她掩住脸跪倒在地上。

我说,他爱的是我,不是你。他要去日本了。你永远不会再见到他。8

朝颜离开上海已经是深秋。我去送他。

他伫立在机场的人群里,背着包,寥落的样子。

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这个留给你用吧。我打开盖子,看到上面还留着一张发黄的即拍得的小照片,乔甜美的笑容,朝颜从背后拥住她,下巴贴着她的耳朵。

我笑,轻轻盖上盖子。

我说,乔现在留在我的身边,你可以放心。

他说,我无能为力,你知道,未央。

我说,我知道。

遇到你是我的劫难。朝颜说。你是一个破碎的女子。你所有没有来得及付出的感情,会把你自己和别人淹没,因为太汹涌。

我微笑,可是你要娶我。

是的,我要娶你。

两年以后你还会这样想吗?

他低下头,抬起脸眼睛泪光闪动。两百年以后我还会记得那个台风的夜晚,楼道上你回过头来看我。你光着脚。

我微笑。在任何我难过或者快乐的时候,我只剩下微笑。

他又拥抱我。啊,有很久没有人拥抱我。我把脸紧紧地埋入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强劲有力,他的气息温暖清晰。

我唯一的一个男人。他走了。

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9

我决定去北方。要带着乔走。

在上海我会有可能失去她。她日渐憔悴。每天晚上四处游荡。

一次在酒吧喝酒闹事,被警察抓走。我去拘留所带她回家,一个人转了很多车,冒着雨跑到那里。

乔一声不吭蹲在墙角,浓妆残缺肮脏,披头散发。裙子撕破,脸上有划痕。

我对她说,跟我回家。

她慢慢抬起头,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因为你像我的母亲。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了。她是因为孤独而死的。所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要带你走。你和她一模一样。我爱她。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亲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我?乔推开我,她流着泪笑。

因为这是宿命。乔。这是你逃不开的宿命。

你以为你能控制我吗?她冷笑。

我的耳光用力地扇过去。我说,我能够控制你,乔,你要清楚这件事情,我能控制全部。

她的脸靠在墙上发出崩溃的哭泣。

我们的机票订在晚上。从上海到北京。

乔和我坐在候机大厅里。我的肚子稍微有些隆起,所以已经不再穿牛仔裤。我穿淡粉色的厚粗布裙子。我已经找好房子和工作。还有乔。我爱的人。

那天她穿着我们初次相见时的灰绿刺绣上衣,抹了口红。她很久没有精心打扮自己。

我喜欢看到她自然健康的样子,她似乎接受了新的开始。她明白朝颜离开以后,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未央,你看好多人。

是的。很多人彼此都不认识。

认识了又如何,还是会分离。

但分离的人有些会永远留在我们的生命里,不会遗忘。

她不响。她说她想去洗手间,她把她在听的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她的眼睛看住我。

未央,那天为什么会坐在一起听课呢?

因为你穿了件灰绿颜色的上衣,我喜欢。我拍拍她的脸。

未央,你爱我吗?

是,我爱你。

朝颜也曾经说他爱我,但后来不爱了。

那是因为时间太长了,爱会变化。除非时间停住。

她点头。她的笑容很灿烂,好,我去去就来,然后她蹦跳着向前面走过去。

她是我喜欢的女子,像苔藓一样潮湿清凉,自由自在。我把手搭在腹部,我习惯了这个姿势。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有了孩子。

我想她会喜欢。这是我们的孩子。

耳机里放的是她喜欢的蔡健雅。淡淡唱着,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心中的爱和思念,都只是属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纪念。

那首歌翻来覆去地唱,唱了很久。我忘记了时间。

前面突然出现混乱,很多的人开始往前面跑,然后有保安出现。

我摘下耳机,艰难地拖着沉重的大包往前面移动。我想乔应该回来帮我一把,说不定是飞机要延误或换票。

人群拥在洗手间门口。我的腹部被一个男人的胳膊撞了一下,剧痛起来。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让开!让开!让我进去!我扔下行李挤了进去。我看到躺在白色瓷砖上的女子。

她的灰绿刺绣上衣被鲜血染透。手腕支离破碎仿佛一堆棉絮。她的脚光着没有穿鞋子。她的眼睛没来得及闭上。

她死了。10

我没有去成北方。决定在南方过冬。因为我要孩子能平安地出生。

我又开始只有一个人。乔离开了我。

我想念我们初相遇,抵着头躲在书本后面看手相。她的头发漆黑清香,她的眼神幽蓝,她有信仰着的爱情。有太多气味是我爱的。我爱的人。

朝颜给我写信。他说,我在东京一切安好,只是晚上失眠会听到风和云朵呼啸的声音。如果没有你,未央,也许我早已经和乔结婚,平淡地生活着,在上海。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要这样的结局。你好吗,未央?还有,乔好吗?

我没有给他回信。我的腹部一天比一天隆起。对生活我是无所畏惧的人,因为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害怕失去,或者有什么东西极力欲得到。如果曾经有过的,我想是爱。

但现在我感觉到安全。我一点也不想遗忘他们。

我想我的母亲,她穿着高跟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像朋友一样对着我暴露她的所有。还有乔,她的快乐,她的没有任何预感和设防的快乐,曾经一度让我充满希望。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平静。然后是朝颜,我唯一的一个男人,那个笑容温柔的男人,他给了我一个孩子。

我想每天看着他们,这样才能让我的孩子像他们。

可是我只有乔和朝颜的即拍得小照片,粘在手机上的,发黄模糊,渐渐剥落。我长时间凝望它,凝望他们被伤痛和幸福打击和摧毁过的脸。

然后有一天,那张小照片消失不见。

乔和朝颜的面容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只剩下记忆。

这一年上海的冬天非常寒冷。晚上睡觉,我感觉到彻骨的恐惧。

我爱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一个一个地离开我。我以我母亲的方式抓住了一个生命。我想,最起码我不会后悔。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覆盖我的眼睛。我听到自己轻轻叫出一个名字。

在临产之前的一星期,我给朝颜打了电话。

朝颜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温和清晰。他很意外,他叫我,未央。

我说,朝颜,我想我对你能够坦白几件事情。先说三件。

我在童年的时候杀掉了我的母亲。我是决意要把你和乔分开。乔在机场的洗手间里自杀,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继续和我说话,我再讲下面几件。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只听到朝颜的呼吸。我的唱机里放着那首歌,蔡健雅,她唱,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

这是乔在朝颜离开以后最喜欢听的歌,我知道她爱他有多深,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做。

她是被我揉在手心里的一团花瓣,汁液渗透我的灵魂。当她死在陌生人涌动的机场里面,她终于脱掉了她的鞋子。她光着脚。

我拿着话筒微笑。我聆听着那端的沉默。然后我听到轻轻的喀嚓声。朝颜挂掉了电话。11

春天来了。孩子出生,眼睛是清澈无比的蓝。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有漆黑的头发,湿湿地搭在头上。

我想带她去陕西路的天桥,想抱着她,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仰下去仰下去,让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

当她逐渐长大,她会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我依然留在南方。因为乔和朝颜属于这个城市。还有我的孩子。

我给朝颜写信。我不知道可以写些什么,就把白纸寄给他。有时候上面有泪滴,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我在上海西北角租了小小的房子,我继续写作,用稿费来养活孩子和自己。

如果时光能够流转下去,宿命会有它完满的结局。

一周有两天,我仍然去学习英文。

孩子太小,有时候我带着她,把她抱在我怀里睡觉。中途如果她吵起来,我就走到操场上去。我的同桌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短发,喜欢穿白色衬衣。她走出来递给我一支烟,让我非常感激。

她说,孩子很漂亮。

我微笑,我说,因为她像我爱的人。

她点头。你很幸福。

是。我很幸福。

我等到朝颜的来信。他说,未央,我和一个在日本的上海女孩同居了。我可能不再回来。

那封信我看到头两句,我微笑,放下信,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然后我继续抽出信纸看……春天的东京很美,樱花开得像潮水一样,风一吹,一夜之间就落了。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我爱你。这是我的劫难。我相信我爱你。依然,始终,永远。

信封里掉出几片发黄干枯的樱花花瓣,我把它们捡起来。眼泪流淌在我的手指上。那些花瓣有了水分开始柔软起来。我把花瓣放到孩子的手心里,看她抓着它们露出天真的笑容。

我想,她会长成一个眼睛幽蓝的女孩,自由自在如苔藓。

我唯一的一个男人,我爱的人里面,依然活着的一个。我会继续用无字的信告诉他我的爱情。

可是,朝颜,离你回来的两年还有多长时间?瞬间空白1 天空的蓝是疾病

二十六岁,倪辰依然过着与世无争的校园生活。

他是复旦读物理的研究生,打算读完以后再读博士。博士读完,再出国继续读。就这样一直读下去。倪辰认为自己是个有计划的人,对未来他不喜欢过分复杂地设想。他喜欢简单生活。喝白水,穿棉布衬衣,挤公车上学,不交固定女友。有空闲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

有时候倪辰去图书馆,看着风把窗外大樱花树的花瓣吹进来,飘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中。阳光闪烁在粉白的花瓣上,他用手指拈起它,看着清香的汁液沿着皮肤纹理在渗透。是这样温暖而寂静的春天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像水一样地倾泻下来。

很多时候,倪辰是不喜欢说话和活动的人。就像他除了青浦外婆家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倪辰想,快乐是什么呢?也许这个问题思考起来,就已经不是快乐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里,倪辰不考虑这个问题。

二〇〇〇年的春天,对倪辰比较重要的事情是,他买了一台电脑,可以在家里上网。除了查找学术上的资料,有时候他会去一些冷僻的地下网站看诗歌。那些写诗的人,有些也许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些曾是在公车上擦肩而过的一个。倪辰不清楚诗歌与物理之间的关系。但他知道这是生活中重要的两个部分。

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认识了靳轻。

有谁能够设想自己会在某个场合某个时候遇见某个人。如果不是意外,倪辰想自己不会出现在那个陌生别墅区的烧烤聚会上。朋友在这个公司上班,别墅属于朋友的老板,然后靳轻是公司的一个员工。关系似乎复杂。但见面的时候,靳轻只是一个突然的影子。好像在黑暗中隐藏了很久,出现的时候光线有些刺眼,让人晕眩。

她带着一只小狗在别墅区附近偏僻的一处树林里,独自坐在中国玫瑰的花丛下,凉鞋凌乱地踢在一边,在抽烟。那只白色博美犬在草地上到处乱窜,她偶尔懒懒地叫唤它。手指上的香烟已经垂下很长一截烟灰,风一吹就散了。在离此不远的别墅里,有一帮和他们有关或无关的人正在喧闹,隐隐的,风中还有笑声传过来。

倪辰看着她。他在太阳下走了很久,脸被晒得发烫。天空非常的明亮,蓝得像一种疾病。难以治愈般的痛苦的蓝。很久以后,每次倪辰回想起和靳轻的第一次相遇,首先控制他脑海的,就是这样一片明亮得刺眼的深蓝天空。那一瞬间,在微微的催眠般的晕眩里,倪辰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微笑地看着她。

他们一起折回去。女孩走在倪辰的身边,手里抱着小狗,另一只手夹着烟,仰起脸看云。从树枝间洒下来阳光,丝丝缕缕浮现在她的脸上,女孩把眼睛眯缝起来。倪辰又笑,他的笑淡淡浮现在唇角。女孩说,笑什么,你是否常常会觉得快乐?是。虽然我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在别墅的车库前,女孩拉开门,蹲下身把小狗放进去。里面的其他小狗围了过来,对着她细声地叫并跳跃着,她伸出手指让它们舔吮,看着它们津津有味的样子,很久。然后她抽回自己的手,把门关上。倪辰靠在门框上看她。女孩的长发很柔软,从脸的两侧倾泻下来。她站起来,抚摸自己的手指,她的烟还夹在手指上,已经垂下来一大截烟灰,她噘起嘴唇吹掉了它。

看得出来它们很寂寞,有严重的皮肤饥饿症。

是吗?

是的,就像我的手指。

在门廊一块幽凉的阴影里面,她的笑容像从森林深处泥沼里开出的野花。穿一件白色细麻复古风格上衣,领口和袖口用丝线绣着细细的碎花。我叫靳轻,她低声说,你很好,你的唇角看过去很脆弱,但是美。她看着他的嘴唇,带着怜惜的表情。这样直接的赞美,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倪辰虽然意外,仍然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转过身,朝房间里的喧嚣走去。

聚会直到午夜才结束。公司有统一的车把一大帮人从郊外送回城市。他们夹在酒气浓烈的人群中,倪辰看到坐在前侧的她把头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他们一直没有再说话,直到倪辰准备下车。她突然直起身看着他,眼睛灼亮,在夜色中注视着他。

你有E-mail吗?我可以写信给你。

我有。

倪辰拿出笔在纸条上写下E-mail地址,然后递给她。你应该常常穿着鞋子,这样不容易着凉。他下了车。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他,被挤压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忧伤。倪辰顿在那里,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车子很快地启动了。她的脸一闪而过。

第一封E-mail是倪辰在七天以后收到的。七天里面,倪辰每天如常地收信发信,他感觉自己是平静的,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在独自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抬头看天空依然会觉得晕眩。倪辰怀疑是在网上看诗歌太久,他想,应该去买台打印机,把那些诗歌打印下来再读。

那天他洗完澡在深夜十二点多上网,突然在收信箱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JQ。他打开那封信。

倪辰,今天下雨,天空灰暗。我在车上,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盲目的。

很多时候,好像那个午后的阳光,和天空的深蓝色。你的寂静让我觉得难受,为什么我们都会说不出话来呢……

倪辰熄灭台灯,在黑暗中看着这封信。屏幕很刺眼。那封信寥寥的,像她玻璃窗后的脸。2 两个人的孤独

认识靳轻对倪辰来说,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个重要是因为,倪辰发现他的生活中,属于靳轻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多。她写E-mail给他,有时候一天有三四封,有时候一星期一封。她在网站上班,所有的信都是从公司的信箱发出来。最多的发信时间是晚上十点。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晚,她却不回家。

信都写得不长。干净的,不连贯的,一些片言只语。在信箱里越积越多,像夜晚无声无息的雪花。终于倪辰不得不另辟出一个文件夹,来保留这些无头无尾的E-mail。

倪辰,你喜欢你的父母吗?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和他们似乎没有关系。他们在另外的城市里,我独自在这里。我的眼睛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但是十五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她拥抱过。我常常不想见到他们。可是我又知道,我深爱着这两个越来越陌生的人。

爱他们,爱得自己心里发疼,一想到如果以后,他们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就感觉非常的恐惧……

……

你感觉过孤独吗?有时候我似乎感觉不到,就好像在办公室里,我会一个人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以为自己已经能控制自若,可是有时候,意识到其实孤独已经把我吞噬在其中,就会非常绝望。

我会尖叫,会大声哭泣,会浑身发抖……

……

自然她也提起男人。一个上海男人。

……我和他住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我们很穷。有时候我想我和他是两条季节转换中的昆虫,只能蜗居在裂缝里。泥土深处最黑暗潮湿的裂缝。

我们相对无言,常常吵架。他不停地花钱,所以我感觉很重的压力,我必须不停地不停地挣钱,我怕我们会饿死……

……

喜欢他在黑暗中抚摸我的手指,轻轻的,隐约的。我的手指很凉,但他的皮肤是温暖的,温暖地把我覆盖。好像童年时曾听到过的歌声,又萦绕在周围。我想起来应该是外婆唱的赞美诗,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

于是,我想,手指是很寂寞的。如果没有抚摸,它们会死。

可是这个男人,他抚摸我,在有些寒冷的黑暗里……

倪辰那天午后,和鲸一起走出校门,准备各自回家。鲸是一个南京女孩,常常在图书馆里给倪辰留位置,有时候也一起去别的学校轮流看实验话剧。那是一个圆脸的、笑容纯净的女孩,因为不需要倪辰的诺言,所以彼此一直温情平和地相处着。

鲸说,倪辰,最近你有些愣愣的,是不是得了网络孤独症了?

倪辰说,不会吧。

鲸笑了。有空的时候还是多出来晒晒太阳,电脑屏幕看多了,人会苍白的。

倪辰说,好的。

他们在车站分开,倪辰上了一辆意外地非常空的车。他坐在窗边位子上,看着阳光照进来,于是摊开手心,看着跳跃的光线像鸟一样起起落落。突然他觉得心里很难受。第一次,倪辰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痛苦。这已经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简单生活。

回到家里,倪辰给靳轻写了一封信。他听到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寂寞的声音。靳轻,我们在一定范围里也许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就像那个下午,你的旁若无人。也许我们该见见面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信是在下午六点发出的。十分钟后电话响了起来。倪辰,是我。电话里那个甜美的听过去很单薄的声音。晚上出来吃饭好吗?我会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餐。倪辰的心跳停顿了十秒钟左右,然后他笑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故作轻松。好啊,我又可以像上次那样蒙混一顿饭了。

倪辰没有吃家里已经准备好的晚饭,穿上衬衣和皮鞋,又走到闹哄哄的大街上。他挤完三辆公车,又快步走了十分钟左右,终于满头大汗跨上餐厅的楼梯。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什么要过去呢?他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啊。但是在看到靳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靳轻在一大帮陌生人中站起来对他挥手。暮色笼罩着她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面,她很消瘦。穿着上次的细麻刺绣上衣,长发凌乱。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林对倪辰打了个招呼。他看上去人很混浊,有点肮脏。好像身体里面弥漫着烟和大麻的毒,而且神情颓丧,不停打着哈欠。他毫不顾忌自己的粗鲁及无礼。但是他很英俊,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倪辰坐在他的对面。他看到靳轻没有得到任何照顾,林一直边打着哈欠边大口喝酒,直到他起码已喝掉四瓶啤酒,脸色发白但似乎没有任何醉意。靳轻孤单地在一边吃饭,她的眼睛很冷漠,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中途,林突然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

两个无聊的男人,因为脏话和酒精的刺激,扭打在一起。杯子碗盘被扫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音。靳轻死死地拉住林的衣服,低声地哄他,好了,不要这样,乖一点好不好。林一把就把她推开。靳轻被推倒在地上,众人的眼光看着她。靳轻慢慢爬起来,脸色冷淡,突然拿了一只啤酒瓶就往林头上砸过去。

你去死吧,畜生。她狠狠地骂着,玻璃碎片把她的手划出了鲜血,林的脸上和头发流下充满白色泡沫的啤酒。她转过身,头也不回走出混乱不堪的餐厅。

倪辰紧跟着她。靳轻走得非常快,白色的瘦弱的身影,在喧嚣的人群和沉寂的夜色中穿梭。终于,她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台阶边停了下来。倪辰看到她是在点烟。他走到她的前面,安静地看着她。她的手指上全是鲜红的血,依然在流淌。倪辰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拉过她的手,紧紧把她的伤口缠裹起来。

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靳轻一言不发,一直在抽烟。倪辰也不说话,淡淡地,只是仰起头看着天空。暗黑的天空,城市的星光总是模糊不清。有时候我会非常非常地恨他,非常恨。突然她轻轻地说话。倪辰没有去看她,只是安静地仰着头。以前我在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有时候两个无法了解的人在一起,会比他们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孤独。

靳轻没有说话,十秒钟后她把头埋到他的怀里。她撩开他的衬衣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头。倪辰发现她在发抖。她一声不吭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然后发出动物般痛苦的呜咽。3 哈根达斯的理想

倪辰在凌晨一点多回到自己的家里。

靳轻和他告别的时候,说她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害怕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把自己放置下来的地方。它是这样的大,可是没有属于我的地方。以前睡在火车站里的生活,不想再过了。她轻轻地笑,然后解下手指上的手帕,还给倪辰。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像你这样使用手帕的男人了,能认识你,真是很幸运。她在路边招手叫了taxi。

倪辰觉得累,他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逗留过。虽然头疼欲裂,但依然打开了电脑。平静地连上网络,开始收信。然后他看到了她的信,发信时间是前半个小时。

倪辰,车子开了一半,我在路边一家网吧里给你写信。我的手指已经不疼了。流血对我来说是一种释放。我害怕那种沉默在身体里,不停地积累,不停地凝固,却无处流泻……

我的眼泪是从你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开始,你用的力气好重,我看到你似乎害怕,对那些不停滴落下来的血。但我喜欢你淡淡地笑着,你一直没有看我的眼睛。

其实我们并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

我已经不去探究爱和不爱的问题。他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上海男人,给了我停留下来的地方。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相处,其实和爱情无关。就像黑暗中抚摸的感觉,看不到对方,却知道这温暖的手和皮肤能够带来安慰。所以,很多时候,我感觉绝望……非常的,非常的绝望。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打在键盘和冰凉的手指上。手指上有一道扭曲的伤口,但我知道,它会复原。

在时间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

谢谢你今晚,给了我哭泣的理由。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

倪辰早上起来的时候迟到了。他奋力奔跑,在车站挤上即将开走的公车。车厢里拥挤得密不通风,但他发现平时偶尔会有的烦躁突然消失。他靠在车门上,控制着呼吸。很多陌生人,有的塞着耳机,有的看报纸,有的在吃馒头,所有的脸都是面无表情。他把脸侧过去,从车门裂缝里涌进来的阳光,在他的眼睛上方闪耀。温暖的阳光。倪辰把脸沉浸在里面,感受它的游移。就像手指的抚摸。

靳轻,我决定离开父母搬出去住。房子已经找好,是三十年代的法国公寓楼,里面有点破旧,但很美丽。露台上有生锈的铁栅栏,还有蔓延的浓郁的爬藤植物,现在开着白色花朵。

我想独立也是好的。我只买了一条棉被就搬了过去。睡觉的第一个夜晚,听到楼下花园的蟋蟀不停鸣叫。我想这个城市,还有许多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所以我是个迂腐的懒人。但生活中的一些标准已经在被摧毁。也许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话……

我很希望你能快乐,希望你有任何增加的哪怕一丝丝的安全感。希望你知道,我始终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地方。我不会离开。

鲸,你会给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写信吗?不断地,持续地写。倪辰低声地询问鲸,在图书馆里。

不会。鲸疑惑地想了一下,或者,可能会和他闹着玩吧,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调侃。鲸笑起来。但说真的,我现在已经很少写信了,即使是E-mail。

不是闹着玩,是谈论所有不会和别人轻易谈起的话题。

是吗?鲸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是个女孩,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好朋友而并不爱他。

倪辰哦了一声,开始不说话。

鲸忍不住又去看他的眼睛。倪辰,如果你有什么疑惑,可以详细告诉我,我们可以无话不说,对吗?

那么你也是把我当成好朋友了,对吧?倪辰调侃着。他转移了话题。

鲸是个可爱的女孩。但她和靳轻是不一样的。靳轻会用一种直接野蛮的近乎摧残的方式,进入一个男人的心里。也许她本身并不自知。也许她就是这样的残忍。

信。依然有很多的信。

……倪辰,我发现自己是个不适合工作的人,我能感觉所有利用和被利用,或者彼此利用的关系,我知道它很合理,却一直厌恶。

常常我加班到深夜回家,一个人坐在午夜的公车上,觉得身心疲惫。因为把自己耗费得太彻底,我常常会便秘,头晕,牙龈出血。

我知道,为了生活下去,我们需要工作。但工作有时让生活面目全非。我们没有目的,只是想让自己能吃饱穿暖,或者能一直都吃饱穿暖。但活下去以后又是为了什么呢?

任何工作和高收入,都可以在顷刻之间失去,如果丧失了可以被利用或利用的可能。只有长久的爱和信任是永远的,但是我们得不到。所以只能以利益来作为标准。

可是我痛恨利益……那种随时可以进行的背叛,欺骗和出尔反尔……我不是适应商业社会的人。

……

林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他在做生意。我怕他把胃喝坏了。如果生病的话费用会很大,可是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健康。他不顾及自己给别人造成的恐惧……

他的确是让人感觉绝望的男人。因为贫穷我无法生孩子。虽然我非常喜欢孩子。有时候在路上看到洋人带着三四个小孩会羡慕,羡慕他们能生许多孩子。我知道这很可笑。

我也喜欢这个城市。有时候我会独自在淮海路游荡整整一个下午,趴在商店的橱窗上,看一只日本瓷碗的花纹,看上一个小时。

我想有一个家,里面有我所有看到过的美丽东西。可有时候我又想,即使没有,有一台电脑可以让我做设计也就足够了……或者有一天,我可以不再用我的绘画去谋生。

因为谋生,我已经不热爱它了……

……

然后到了七月。

……倪辰,今天是我生日。生日是奇怪的日子,一个人的出生其实和任何人无关,但当他过生日的时候却喜欢找很多人来庆祝。有什么好庆祝的呢。我只是觉得很想念父母,但仍然不愿意见到他们。

下班以后,我独自去南京路伊势丹,我在那里看漂亮的裙子,鞋,化妆品,项链和香水。我喜欢物质。有时候它能安慰人,就像抚摸,虽然空洞,却带来坚实的填补,暂时让人忘记生命的缺乏。今天给自己买了一条暗玫瑰红的裙子,简单的式样,上面绣着花朵,不是太贵。我已经很久没有穿新衣服。

突然我很想念曾经送过我一条白裙子的男人。我和他分开已经很久,但一直不能遗忘他。他送我的那条白裙子已经发黄,我始终没有穿。害怕那些尘封的东西,一被打开就消失无踪……

出来的时候,看到哈根达斯的小店铺。我进去停留了很久,但里面的冰激凌太贵了,所以最后依然什么也没买。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份广告页,做得很精美,让人愉快。

香草来自马达加斯加,咖啡来自巴西,草莓来自俄勒冈,巧克力来自比利时,坚果来自夏威夷……我一直在车上看着这份广告,我觉得它就像我的理想。有一天,我会买一份。我是多么的喜欢它。

……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林躺在床上,满身酒气,他说他胃痛,因为难受他又开始注射……

倪辰给靳轻打电话。她在公司,电话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和单薄,听上去始终开朗温柔。

你好吗?倪辰靠在公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外面下着很大的雨,他听到话筒里声音很杂乱。

不是太好。她说。

是因为他吗?

是的。

倪辰停顿了一下。靳轻,我已经搬家了,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是的,你在信里提过。

有空过来坐坐。

好的。

也许你不应该再和他纠缠下去,你会毁了自己。倪辰终于让自己清楚说出这句话。突然他发现自己干燥的嘴唇粘在了一起,他听到话筒里一片沉寂。

我知道了,倪辰。我知道。

换一下生活,不要再这样耗损自己。

好的。

先说到这里了。再见。

再见。

电话挂下。倪辰看着玻璃外面的大雨,他看着玻璃上的雨滴。

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这是靳轻的第一封信。4 最后一个告别的夜晚

阴雨持续很长时间。倪辰快毕业了,摆在他面前的,突然出现可以选择的很多路途。包括继续在学校里读博士,而美国的一所学院也发出了邀请,同时可以选择的是,去一家著名的外国企业上班,是鲸的朋友介绍的。

那天晚上,鲸来到倪辰的老式公寓,她带来了一些资料,还有一束洁白的马蹄莲。

她说,第一次来看新家,应该带些礼物的。她在厨房找了一个大口杯,把花放了起来。

倪辰,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吧?突然她笑吟吟地说。

为什么呢?

我看到你的床单是白色的。一个用白床单的男人,心里带有某种完美主义倾向,并且苛求。

倪辰微笑。他说,错了,我相信爱情,而且热爱它。

他们煮了咖啡,选了一张莫扎特的唱片。窗外雨声大作,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声音。鲸坐在倪辰的床上看书,倪辰看资料,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多。

我过半小时走,倪辰。

好,我等会送你到车站。

突然外面传过轻轻的敲门声。鲸抬起头看他。我去看看,倪辰站起来。走下楼梯,倪辰感觉自己的心发出声音。是跳动时的没有节奏的强劲的声音。

他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廊下的女孩,穿着一条暗玫瑰红的无袖丝裙。你好,她看着他。她的声音很轻,头发上都是雨水。

靳轻,倪辰说,能等我一会儿吗?我现在有个朋友在家里。靳轻点头,她看过去疲倦而柔顺,脸上一直带着模糊的笑容。

倪辰带着鲸走下楼梯,靳轻独自坐在楼梯台阶上。一大块阴影笼罩着她,只有暗红色裙子像一小簇火焰在燃烧。鲸深深看了她一眼,笑着对她道别。靳轻,你可以先到房间里去等我。倪辰说。不了,我可以在这里。靳轻依然坐在那里。

大雨中,倪辰把鲸送到车站。鲸笑笑地,对他说,你先回去吧。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她就是写信的女孩吧?倪辰不说话。鲸又说,她带着一种灾难般的气息。我很难说清楚,但心里真的有很深的感觉。希望你幸运,倪辰。

倪辰快步跑着回到了家。在开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恐惧,害怕那簇红色的火焰在楼梯上消失。但是他看到靳轻依然在。她把头靠在木栏杆上,微微蜷缩地坐在那里。她身上很湿,她看上去很寒冷。走到房间里以后,靳轻有一点点无措地站着。她看着那束马蹄莲,眼睛愣愣的。倪辰说,你喝点咖啡好吗?靳轻说,它们很漂亮。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抚摸洁白的花瓣。

倪辰笑笑,走进卫生间去换衣服。他洗了很长时间。外面很安静,只有莫扎特的音乐和雨声还在隐隐约约渗透进来。走出去,他看到靳轻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眼睛闭着,一只手悬空垂了下来,湿湿的头发披散在沙发上,光着脚。

倪辰默默站了一会儿,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关掉唱机。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他从不抽烟,那是一个朋友偶然遗留在这里的。他坐在地板上,透过袅绕的烟雾,看着这个沙发上的女孩。似乎又过了很久。他身边的玻璃杯里浸着许多烟头。倪辰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张开来。

你醒了,他说。

现在是几点钟?她的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从梦魇里脱离。

凌晨三点。你睡得很好,我很高兴。她伸出手拿杯子喝冰凉的咖啡。倪辰看着她,他的视线一直围绕着她。她喝完了,掀开棉被坐起来。

有什么事情发生,对吗?

他被抓进去了,是前天。她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倪辰没有说话,看着她光着脚在房间里孤单地站着。她说,他留给我的房间,房租是交到今年年底,我还可以住下去。

昨天我第一次一个人睡觉,我觉得很冷。我一直睡不着,看着黑暗浑身发抖。原来在上海除了他我真的什么人都没有,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没有能够安慰的人。你是唯一的一个。很抱歉今天来找你带给你一些麻烦。

你爱我吗,靳轻?倪辰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靳轻沉默。然后她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倪辰不说话。靳轻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唇角。她的嘴唇很柔软,慢慢地在他的脸上移动,然后贴住他的嘴唇。她的眼泪热热地流淌下来。

我准备离开这里,倪辰。聚散离合总是有命数安排,我知道时间到了。

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

还会写信给我吗?

不会。

我们有什么地方发生问题了,靳轻。倪辰说,我一直觉得困惑。

也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和地点不对。有些人很好,但是无法在一起。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这个道理。好像我对你说过,生活是无法选择的,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5 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

……倪辰,我在机场旁边的网吧写这封信给你。刚刚我买了一盒冰激凌,杏仁香草口味。我觉得很快乐。它真的是好滋味。

我去北京,然后一路到贵州,就在那里停留下来去山里面教书。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可以做的事情。想教那些孩子绘画。

离开林,感觉好像从一个沼泽里爬上来,终于可以走出去,呼吸到赖以生存的空气。我不相信爱情,却是个离开爱情不能活的人。它对我而言,是一剂吗啡,对抗着生命的空洞。

你不同。你是我在一条河边走的时候,听到的歌声。来自对岸,但是我没有船可以摆渡。

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

……

倪辰在黑暗中看着信。他的晕眩感已经消失,却感觉手指一点一点地冰冷下来。文件夹里一大排的信,太多的太多的信,标题一律是JQ,她名字的缩写。这是让他负担深重,难以自拔的文字。一个相见过三次的女孩。他看着它们,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声音可以表达。6 手心里的空白

靳轻终究是音讯全无。倪辰决定去美国留学。在上海他待了近二十六年,但是白开水,棉布衬衣,挤公车的简单生活,似乎已经无法承担起倪辰的记忆。他是个平静的人。他始终相信爱情,并且热爱它。

就在那一晚,倪辰在准备把电脑转送给鲸之前,开始处理里面的东西。他看到那个以JQ取名的文件夹。他点击打开它,一行一行地,近乎于盲目地缓慢地阅读它,从第一封一直到最后一封。他从来不曾计算过它们到底有多少封,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阅读它们。倪辰微笑着,轻轻按住全选,然后选择了“delete”。

就在一瞬间,所有的符号和文字不翼而飞,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白雪茫茫的空白。原来一切真的是曾经有过的。原来一切都是空白。一个游戏Start1

和Joe的初次相见,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声音的。好像一场出了故障的电影,看到半途意外停格。黑暗中银幕上凝固的是突兀的画面。没有说完的语言,没有做完的事情。徒留空白怅然。

我忘了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那一天是她的网站举行的酒会。波特曼温暖空旷的大厅,出现在日光之下的人群,像一群面目全非的鱼。盲目的喧嚣。我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漫不经心喝着一杯冰冻可乐。他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开始为孤独感觉可耻。像一个陷入绝症状态的人,清醒而无可救药。

然后我发现那个男人就是我自己。

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碰翻了我的杯子。2

她很年轻。穿着脏的仔裤,裤管卷起,边缘已经磨得起须。男式的黑色毛衣,空荡荡地裹在身上,能从领口看到脖子的肌肤。羽绒外套,球鞋。苍绿色棉围巾很皱。黑发凌乱,脸上的皮肤很干燥,有起皮碎屑。

没有任何化妆。3

玻璃杯突然摔落在地上,褐色的液体在地毯上泛起细小的泡沫。她的手似乎是在瞬间,紧抓住我的手腕。她清脆的惊叫和玻璃一起碎裂在空气里。但是我只看到她微微发蓝的眼睛,婴儿蓝,脆弱得好像要化为乌有。她应该对我说过一些什么,比如手指冻得麻木了或者对不起。

但是我只看到她婴儿蓝的眼睛。然后我举起手,用手心蒙住了她的眼睛。

我似乎对她说了一句什么。也许我是在说,没关系,没有人注意到的。她单薄的皮肤轻触到我的手,我能感觉到脉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她的眼睛在我的手心里慌乱地眨动着,然后安静。周围的人群纷纷投以眼神。

那一刻,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想让她看见破碎。4

我的公司在外滩。是一幢陈旧的法式建筑,已经被时间抚摸得颓败不堪。我常常站在宽大的窗台后面,眺望远处矗立的高楼大厦。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悲观的人。

我做的是保险业,在这个行业里应该属于业绩尚可。但是我并不是一个能够把工作当信仰的人。因为我不觉得健康和生命能够用金钱来替换。业务单上有密密麻麻的姓名,如果一旦兑现,那些名字就意味着死亡和意外。这使我感觉空虚。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离死亡很近的人。在大学里读的是物理。下铺的男孩来自广东,黝黑而健壮,名字似乎是叫陈。陈在校队踢足球的时候,常常有女孩坐在操场上期待他活力充沛的射门。但是在大一快结束的时候,陈突然割脉自杀。早上发现他的死亡,拉开被子,里面是凝固成硬块的血,坚硬得黏稠。

很多人疑惑,因为他们觉得喜欢运动的人应该单纯而健康。但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常常在凌晨,我无端惊醒,听到陈的哭泣。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声听上去短促碎裂。这种原因暧昧的哭泣,让我感觉非常恐惧。那是一种气息。我想也许我能够闻到死亡的气息。

大学毕业以后,我抛弃专业,选择做人寿保险。多年的工作似乎已能够麻木我的恐惧。也让我领悟,人的不可承受的脆弱。恐惧太重的东西渐渐会失去分量。就像陈苍白的手臂上,那一道腐烂的伤口。生命是一座恢宏华丽的城堡。轻轻一触,如灰尘般溃散。5

Joe和我的第一次约会。我们约定的地点是外滩,我公司附近。

下班以后,我走出门廊,感觉到天空中冰冷的雨滴。暮色中车流和人群拥挤不堪,城市是落幕前的戏院。她站在路口。高大建筑之间的狭窄通道,呼啸着冷风。周围是优雅而颓败的欧式旧楼。她站在楼群之间的阴影里,像一只鸟,微微颤抖着。那是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印象。她很寒冷。

她和在酒会上的装束一样。脏的仔裤,羽绒外套。空荡荡的毛衣,从松垮的领口里能看到脖子的皮肤。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有时候眼睛会细细地眯起来,那应该是她真正在微笑的时候。她看上去落拓和纯真,在她模糊不清的笑容里面。而我发现自己,有想用手撕下这一层笑容的欲望。

冷吗?我说。

不冷,她说。她问我借烟和打火机。烟瘾重的人常常会忘记带烟。就好像自认为游泳不错的人常会淹死。她抽烟的样子,随便地吐着烟圈,神态轻松。但她对烟的依赖应该是无可救药的程度。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很平淡的一个夜晚,我们去徐家汇吃饭,然后找了个地下室玩电动。

她提出来的建议。我感觉自己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样子,似乎不太适合出现在不良少年出没的地方。但她打游戏的样子全神贯注。唇间叼着烟,一下一下,沉着地把号叫着猛扑上的僵尸击毙。她的认真和沉迷,让我释然。我们一起打,连闯四关。直到凌晨店铺打烊。

走出乌烟瘴气的地下室,我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酸涩得没有感觉。闻到自己的手指和头发上都是烟草的味道。在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里,买了两罐啤酒,两个人站在寒冷的路口喝完。

以后再出来玩。她说。今天很过瘾。

你的样子,好像过了今天就不能再打电动一样。

我一直都这样,喜欢到底的感觉。

抽烟也如此。我看着她苍白黯淡的脸色。

爱情也如此。她笑。

我看着她微微摇晃着上了taxi。Continue1

Joe在一个网站上班。在大学里她读的是哲学,但毕业以后她拒绝和任何人谈论哲学。哲学同样是一个游戏,但它控制你,你不能控制它。所以不好玩。她说。她喜欢抽烟,打电动。这两个结局都是能够控制的。一个是死亡,一个是the end。很好。我都能接受。

她笑笑地看我。2

某些不确定的时候,Joe是透明的。她会随时随地,在某种心情中把往事和感觉倾诉给我。

她曾对我说,她爱过一个男人。

现在已经分手了吗?我问她。

是,她说。酒会上碰到你,是我和他分手的第七天。七是命数。我知道第七天和他没有复合,就永远都不会相见。

你是否很爱他?我看着她。她的脸因为没有任何化妆,像颓败的花朵,在抽烟过度的时候,会有惨不忍睹的憔悴。

她说,是的。她的脸上又有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仅仅是某些不确定的时候。比如在午夜街头的冷风中,听着空的喜力啤酒罐,在水泥路面上滚动时,发出的寂寞的声音。沉沦在雨雾中的空旷城市,像被废弃的船,漂浮在夜色的海面上。目送着她醺然地拦住taxi离去。没有告别。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有爱上她的可能。也在这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非常遥远。3

我的初恋很晚。直到大四,才开始和同系的一个女生交往。在夜自修后送她回宿舍的路上亲吻她。记得那是春天的晚上,风中有樱花的粉白花瓣飘落如雨,轻轻撞击在嘴唇上。温柔的感觉。我感觉暂时逃脱某种恐惧感的驱逐。放松的心情,还因为毕业后的离别就在眼前。我不觉得自己有承担痛苦的机会。

时间太短促,不需要告别。所以,我想,也许我不曾爱过那个穿蓝裙的女生。我只是让自己经历。

很多年,我始终在某种爱情阙如的状态。好像一个人在做B超的时候,医生在报告单里写下肾脏阙如,他被宣判了残废。阙如一般有两种可能。有过,但是萎缩了。或者有过,却被割除了。我想,那也许是我的悲观所造成的。

我从来没有信任过长久的东西。4

周末,她打来电话,说晚上想一起吃饭。

我去接她。这是我第一次去她工作的地方。三十九层大厦的顶楼,近六百平米的大空间,摆满上百台电脑,还有穿梭其中的神色淡漠的人。我站在过道里,被封闭的热空调吹得无法呼吸。她从人堆里站起来对我挥手。穿着旧的黑色毛衣,手里拿一只刚吃完的苹果。

很多人,我说,他们都不喜欢回家。

这里直到深夜十二点都会有人在。上网,打长途,谈恋爱。

空气很混浊。磁辐射和二氧化碳谋杀健康的细胞。这样的空气对情绪和身体都应该是致命的。

但是当我刚失恋的时候,这个地方几乎是在拯救着我。她说。

我看着她。我有近半个月没有见过她。她突然地失踪,没有任何消息。她的短发凌乱而油腻,脸上因为失水干燥,裸露着细小的碎皮屑。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想念我,或者不想念我的表情。当然我也没有。她打开电脑,给我看她自己制作的小软件和动画,精巧的画面糅合着黑色幽默和辛辣的讽刺,她一边移动鼠标一边晃动着腿,脸上似笑非笑。

我说,这就是你的工作吗?

她说,我看上去总是特别不学无术,最近公司刚刚给作了评估,他们觉得我不合格,所以没有给我股票。

她打开信箱,给我看她写给一个朋友的E-mail。她写着,我所有零花钱都花在零食和打的上面,有时候就会无法买烟。所以一到酒吧就向别人借烟和打火机。那些男人以为我是初中生,对我很慷慨。

为什么对朋友说这样的话,是想借钱吗?

是他把我的钱借空了。她说。

她给我糖。长长的工作台上零散着牛奶糖,包括她脚下被踩脏的。我说,我不吃糖。她就把糖收在一个大大的粗布包里,然后穿上黑色的羽绒衣。我把糖带回家吃,她说,我们走吧。她抱住旁边一个男人的头,响亮地亲了他一下。再见,Mike。她摇头晃脑地对男人道别。

我们走到夜风凛冽的大街上。她迫不及待拿出烟盒,里面还剩下最后一根。白色的Mild Seven。我伸出手,用手心护着她的脸看她点烟,她用的是印着公司名称的火柴。我跟着她走到北京西路上的一家小饭馆。登上狭窄的阁楼,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透过沾染着灰尘的玻璃窗,能够看到路边梧桐的树枝,上面已绽出稀疏的翠绿叶片。

这个饭馆我常来吃饭。以前在北京西路上的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中午也是一个人,在这个小阁楼里,看着窗外的阳光和树叶吃饭。

同事呢?

她们都是很纯粹的上海女孩,喜欢围在一起用上海话谈论化妆和衣服。我不知道如何与不同的人相处。

有时候在楼上吃饭,听到楼下的电话响起,然后老板娘在那里记地址,某大厦某层,就知道是同办公室的人来订外卖。她笑笑地说着话,一边把烟头熄灭。

后来辞职了吗?

是的。觉得广告要把自己做得残废掉了,很痛苦。

现在呢?

现在也是。痛苦无所不在。

她睁大着淡蓝的眼睛看我。脸上似笑非笑,一双手安静地交叉在一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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