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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5-17 06:3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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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以键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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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眼睛

死者的眼睛试读:

第一章

01.

人死后是最美的。虽说脸色苍白一点儿,但平静,绝对平静。就像被风吹折的一截树枝掉在草地上,这是真美。

纪成医生说的这段话令我印象深刻。那是8月的一个黄昏,整个病区单调、闷热。长长的走廊和楼梯拐弯处的廊灯已早早亮了,这使病区显得更加幽暗。此时,编号为“23床”的那个病人已永远脱离了痛苦。纪成医生撩了一下白大褂的下摆,在桌边坐下。他拧下了一支黑色钢笔的笔帽,填写死亡通知书。姓名:秦丽;性别:女;年龄:23岁;死亡时间:8月5日19时49分。最下面是家属签字……

家属还没来得及赶到医院。这个被医生、护士直呼为“23床”的人物还躺在病床上,一床白被单已蒙上了她的头,这使她看上去像一段起伏不平的木头。“22床”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她正坐在床头啃着一个苹果。要死该死我这号人,她说,她太年轻了。伏在床边陪护她的孙女望了她一眼,又将脸埋在被子上。她的孙女头发又黑又长,堆在被子上像一团乌云。

我靠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回到表弟的病房,我说,23床死了。表弟的嘴唇动了动,没回答我什么。一条输液管蛇一样连着表弟的手背,我看药液快输完了,便走到门外对着长长的走廊尽头喊道,42床,加液!出乎我意料,我的声音好响好响,一直滚到走廊尽头,那是灯雾和药味弥漫着的尽头,医生值班室、护士值班室都藏在那尽头再拐弯过去不远的地方。

不一会儿,从走廊上看不见的角落,传来护士嗒嗒的脚步声,从那声音可以知道地面的冰冷和坚硬。我突然记起我待在这里前后已经有一年多了,为了陪护我那可怜的表弟,也为了某种宿命。后者让我在这迷魂阵一样的地方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之所以将它讲出来,只是想尽快忘掉它而已。

02.

宋青拿着药瓶走在狭长的走廊上。右侧的窗玻璃映出她的影子,她知道外面已经黑了。

她雪白的护士衫一路飘动,这走廊上哪来的风呢?她心里有点发紧,便把脚步踏得更响了一点儿,快步走回值班室。

值班室空无一人,灯光显得刺眼。纪成医生处理“23床”那个可怜的死者去了。宋青坐在桌边,眼光莫名其妙地在室内移动:药瓶、药瓶、针头、托盘、氧气瓶、自动呼吸器……突然,几个用过的青霉素空瓶出现在她的眼前,旁边是“23床”的输液处方单。这不可能!“23床”因过敏禁用青霉素人人知道,我会犯这种错误吗?宋青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处方单,上面没有青霉素,没有!难道我在下午去加液时会拿错药瓶吗?不可能!做护士两年了,这种错误闭着眼做事也不会犯。

走廊上有了脚步声,是纪医生回来了。宋青心里一阵慌乱,伸手将那几个青霉素空瓶藏到了她的桌下。

纪医生挤了进来。他个子高大,有点像一头熊。他先到水池边洗手,伴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他说,“23床”死得还是突然了点,心脏衰竭,没办法。宋青感到背脊发冷,她确信纪医生已经明白一切了。天哪,真是她给输液瓶加错了药吗?这该怎么办?

纪医生转过身去,用毛巾擦着手说,不过,像她这种晚期癌症病人,猝死的事也是常常发生的。怎么,你病了?

宋青这才想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她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下。她的笑有种孩子气,这她听很多人说过。不过,她才20岁,离“孩子”并不太远,而长长的成人世界正等着她。这世界给了她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然而,昨天夜里在走廊上出现的惊吓,使她明确地感到这世界险象环生。

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景象。昨天深夜,她为查看病房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这医院的走廊设计得也太长了,中途还拐了几个弯),廊灯坏了几盏。就在她刚转过一个弯时,猛然看见离她几米远的暗处站着一个人,她无端地感到是一个女人,但那人的脸是雪白的,像白纸那样雪白。她不由得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不是她不想高声,而是嗓子也被堵住了一样。她本能地一闪身躲进了刚好在左边的卫生间。卫生间空无一人,她拼命将门掩上,额头上满是冰凉的汗水。后来,她听见有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上踱过,那脚步声很慢很慢,像拖着步子走。再过后就是死一样地寂静。就这样她抵着卫生间的门站了有二十多分钟,正当她对这卫生间里的空荡也产生恐惧时,外面有人在喊她了。她听出这是护士小梅的声音,这才从卫生间走出来。她对小梅说,我闹肚子了。她没敢说刚才看见的景象,她怕别人笑她是幻觉、迷信或胆小。

今天一整天,宋青却感到脑子发涨。又是夜班,又是走廊。脑子有点晕,但她还是清醒地记得给十多个病人量过体温,给六个正在输液的病人加过药液(其中包括“23床”)。她清楚地记得“23床”露在白被单外的脸似睡非睡,她还问道,秦姐,你好些了吗?秦丽的眼睛睁开了一下,这是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就在几天前,秦丽还问过她,宋护士,我死后能将眼角膜捐给别人吗?宋青感到心里直发紧,鼻子一酸,便安慰她道,别乱想了,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和男友结婚,我还要去参加你们的婚礼呢。她本想用这话来使气氛轻松些,没想到秦丽一下子就哭了,这哭没有声音,她只看见秦丽的泪水从眼角淌出来,一直流到枕头上。

纪医生的脸上浮着倦意,这也许是在癌症病区工作的医生见惯了生生死死后常有的状态。他丢下擦手的毛巾说,我给你找点药。宋青忙站起来(护士服衬出她成熟的身段),她说,我没病,纪医生你就不用担心了。这时,走廊上响起了咕噜咕噜的车轮声。她知道这是运送秦丽去太平间的手推车正在走廊上移动。“23床”去了。也许明天,又一个病人会躺到那床上,仍叫“23床”,这种生死更替,宋青见了不少,可这次,她却充满畏惧。

手推车在半明半暗的走廊上停下,穿白大褂的推车人在电梯口等待。进电梯门时,他让秦丽的头部先进了电梯,待推车放好以后,他才从侧面挤了进来。电梯门关上,一个生者和一个死者将共同从16楼下到底层。电梯在9楼停下来,门打开后,两个想搭电梯的女人在外面惊叫一声躲开了。推车人面无表情地重新按下关闭按钮,电梯继续下降、下降,有点儿下地狱的感觉。

太平间在这所庞大医院的西北角。一座四合院式的老式平房,周围有低低的围墙。推车人擂响木门,里面有狗叫,这是守太平间的李老头喂的狗。李老头六十多岁了也没有伴儿,这狗便是他的依靠,不少人见过他和这狗聊天,怪亲热的。

在高高的16楼,在走廊尽头的值班室里,宋青没听见这狗叫,但她知道秦丽已抵达那小院了。木门打开后是一个小小的天井,靠南是李老头的住房,偏西那边是一道双扇门,推开后,里面灯光雪亮,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大抽屉,拉开每一个抽屉,里面都躺着一具尸体,如果有空着的,也不会一直空下去。这不,手推车又来了,“23床”,秦丽,这标签将贴在又一个抽屉的门上。

那里是冷的,宋青无端地在值班室紧了紧衣衫。纪医生点燃了一支香烟,在这医院的医生中,他是极少数吸烟人之一。宋青问过他,就不怕得肺癌吗?他回答得似是而非,说人总是要死的。

小梅满面春风地从外面撞了进来,护士帽也没戴。她说在这里打个电话,叫肯德基送点东西来吃。从卫校毕业不久的姑娘都这样,一上夜班就兴奋,要么挤在一块儿议论电影,要么别出心裁搞吃的。

可宋青什么也吃不下。墙上的大钟指在凌晨1点三刻,钟面的玻璃很亮,宋青无端地想到如果踩一只凳子站上去,那钟面的玻璃上一定能映出自己的影子。

03.

我将宋青写进这部小说,我想主要是因为在这医院我认识她最早的缘故。大约一年以前吧,我送表弟第一次来住院时,在电梯口因带的东西太多(盆子啦、衣物啦、水果啦等等),一时手忙脚乱进不了电梯,这时一位穿白罩衫的护士帮我拎上了一袋东西,她就是宋青。我们在电梯里一同往上升,指示灯闪着5、6、7、8的红色数字,空气中有一种温馨的气味。表弟将头一直埋着,我知道刚满17岁的表弟见着陌生的女孩就腼腆。

凭着我对宋青的诚实品格的了解,我知道她在深夜的走廊上看见白脸女人的事绝非编造。并且据我所知这不是第一次了。据宋青讲,大约一个月前,她有一夜坐在值班室里时,突然瞥见敞开着的门外有人影晃了一下,她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发现门外的地面上确实映着一个人影,可以想见这是在附近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灯光将这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到了这里。谁在这样的深夜站在走廊上呢?宋青当时还不太在意,便走出门去,调头一看,啊!在走廊的拐弯处,隐隐约约地站着一个人,直觉告诉她是一个女人,面部雪白。宋青啊地大叫一声,那白脸人一转身在拐弯处消失了。这一声惨叫引来了所有值班的医生护士,她结结巴巴地说出那景象,胆大的人追了过去,一直追到电梯口,又追到步行楼梯口,回来后都说没看见什么。大家安慰她,事后又议论她的神经质,并半开玩笑地问她是否需要看精神科医生。宋青很纳闷,从此闭口不提此事。她曾经问过我,你说人死后会有灵魂吗?灵魂显形出来就是我们所说的“鬼”吗?我当然给予了否定的答案,这是因为我相信科学。当然我也相信目前科学的局限,而这都是一下子说不清楚的东西。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和纪医生聊得更多一些。他是我在这医院认识的第二个人,因为他也是我表弟的主治医生。在向他请教我表弟的病情时,我得到了很多关于白血病的知识。纪医生刚过不惑之年,比我大两岁。彼此熟悉之后,他就直称我为“老弟”了。他说,老弟,你说死亡是什么呢?我知道他要向我宣讲这一难题了,听一个医生进这道题我是兴趣盎然。当时是在他的值班室里,后半夜无事可做,为了向他表示我的敬意(当然也为了他能更关心我表弟的病情),我事先准备了一瓶好酒及一些下酒菜,在清冷的后半夜突然端出来,自然博得了他的欢喜(在此前的闲聊中我已侦察到他喜欢喝酒)。死亡是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那就是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接着是脑死亡,细胞死亡,再下来是化学转化(在细菌中转化或在火中转化),最后还原为分子、原子飘荡在这个世上。

那么灵魂呢?我问。他说没有灵魂这个东西。他说你是搞写作的,你们作家就喜欢玩灵魂这个字眼。他说你去过解剖室吗,我以后带你去看看,用锋利的刀打开胸部,划开腹部,用锯、钢针打开头部,你就不会再相信什么灵魂了。当然你会说,灵魂飞了,灵魂是看不见的,哈哈,飞了!这时我知道他已经喝多了,纪医生是个严肃的人,这种笑声在我听来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我无端地感到有一点害怕。

酒里面含有酒精,学名乙醇,进入人的血液后,开始会令人兴奋,如浓度太高,则使人产生中毒反应。虽然是一个医生的血液,但这种化学反应对其仍是“六亲不认”。从这方面来看,纪医生作为一个医生仍有缺陷。当然,对一个长年工作在癌症病区的医生来说,在目睹接连不断的死亡而深感自己无力回天之后,静下来时喝点酒似乎也不算什么。

可怜的是我的表弟。一年多前在中学的足球场上还是一个漂亮的边前锋,突然感到头晕,就在球场边蹲下了。后来他给我讲,在此之前他常常做一个梦:他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前面是一个穿白罩衫的护士。他跟在她的背后走,四周有消毒水的气味,那护士回过头来,面孔变成了他的妈妈(他妈妈已死去好几年了),妈妈对他说了一些话,他听得不太清楚。这时他感到很冷,他抬头四顾,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天井里,周围的高处都是栏杆和回廊。这时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感到恐怖,想叫,这样便醒来了。就这样一个梦,他在生病前几个月反复做。这是预兆,表弟躺在病床上肯定地说,预兆,这太可怕了。

我将这事讲给纪医生听,他说人的梦是否含有预兆说不清楚,也许纯属一种巧合。但是,宋青知道这事后反应就不同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说,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你表弟事前就知道他要生大病,要住医院,梦将什么都告诉他了。

想到这有可能真是预兆,我心里就堵得发慌。我、医生、护士都知道大多数白血病人的结局,可我的表弟才17岁呀,难道他真的要早早赶去与死去的妈妈、爸爸聚会吗?他们分别三年多了,那是新年假期,我表弟一家三口外出度假。他爸爸开着小车,没想到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足足有五辆车撞在了一起。当晚我在电视新闻中看到车祸现场时,我认出了那个我熟悉的车牌,我惊呆了,手脚发麻,脸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我抓起电话拨到交管局事故处理大队,然后晕乎乎地赶到医院,看到了死里逃生的表弟躺在病床上,我哭了,安慰着他。接着我去了太平间,看到了已撒手归西的表弟的父母。我发誓要照看好表弟,让他平安、幸福。

命运对人有时是太残酷了。如果真有神的存在,我愿意每天为表弟祈祷。宋青也说,她作为护士进医院以来,对死亡已见惯不惊了,但我表弟的身世还是使她震惊。这不公平,她说,不公平,上帝不该这样安排。

这一切,我是十分不愿意写进这部小说的,我只愿永远忘掉这段经历,忘掉癌症病区的痛苦、呻吟和绝望,不再常对人存在的一切发出虚幻的疑问。如果不是在陪护我表弟的漫长日夜里发生了如此多的神秘莫测而又惊心动魄的事件,我这部小说就没有任何写作的必要了。

现在,当我要重新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头脑并不比待在医院的日日夜夜更清醒。我看见手术室,纪医生戴着手套的手上沾着血迹;我看见宋青的大口罩,上沿的一双专注的眼睛透出庄严之美。人只有镇静地参与一场生死搏斗时,才有如此庄严的眼神。我表弟说过,宋青护士守在他身边时,他感到平静。

04.

严格地说,纪成医生迷恋上酒,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可是,最罕见最奇特的事件,都是在平常的日子发生的。对于一个人来说,那就成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那一天早晨,纪医生下了夜班后回家。他爬上了宿舍楼的最高一层,七楼,将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门开了。他轻手轻脚走向卧室,平时他都这样,轻轻地走到床边,妻子董雪还在熟睡,她的一条光洁的手臂伸在毛巾被的外面,只有跳过很多年舞蹈的女人才有这样美的手臂。通常,他会俯下身去,在这手臂上亲吻一会儿,董雪就会醒来,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快睡吧,董雪会迷迷糊糊地说,同时半坐起来,替他脱下外套。他会看见她睡衣也没有穿,这使他陡生欲望。

这就是纪医生下了夜班后的幸福早晨。可是这一天,当他轻轻走进卧室的时候,一张整整洁洁、空空荡荡的大床让他吃了一惊。

妻子是昨夜没回家,还是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各处看了看,没有她回过家的迹象。他走进卫生间,妻子的洗脸毛巾是干的,这证明她昨夜没回来过。

妻子在一家美容院工作,是他给安排的。董雪的原单位是市歌舞团,这么多年来,这公有体制的歌舞团是完全瘫痪了,人员都闲着,每月发三百多元工资。结婚以后,董雪坚持要找点事做,纪医生便通过关系,把她安排在一家美容院做接待工作。

没回家过夜,这在董雪是从未发生过的事。纪医生猛地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

突然,连接卧室的阳台门砰地响了一声。他走过去看,是通向阳台的门没插上,风将它吹开又碰回来了。

他站到阳台上,太阳已经出来了,街上满是车流和人流,几个上学的小学生在人行道上追逐嬉戏。

董雪就这样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开始,他还不敢相信事情有这样严重。他给美容院去电话,电话那端说,董雪昨天下午5点50分下的班,她说先去逛逛商场,买瓶洗发液就回家。他又将电话打给她的妹妹董枫,董枫说姐姐没去过她家。他接着将电话打给了他所知道的董雪的所有朋友,回答都是“我们没见过董雪”。

这可能吗?一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没有任何留言,这说明她遇上了突发的不可抗拒的事件。纪医生报了警。一名胖乎乎的警官认真地作着笔录。警官非常职业地详细询问了他俩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景。有什么异常吗?没有。昨天早晨,他下夜班回来还在熟睡,妻子很快就起床上班去了,走时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应答了一声。警官询问了他俩的感情。很好,纪医生真的感觉很好,结婚快五年了,没要孩子,可那是他们共同决定的。警官再次询问,坦率地讲,你妻子有外遇吗?或者你发现过外遇的苗头吗?纪医生恼怒了,没有!这不可能,我太了解她了,你这样怀疑对她不公平。警官无动于衷,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工作需要。这样吧,先备个案在这里,你等几天,说不定妻子就回来了。

就这样,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董雪杳无音信。警官说,我们也没有任何线索。这样吧,再等上一段时间,就可按死亡处理了。

死亡?纪医生并不怕死亡,可死亡也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啊!有遗体作证,有骨灰保留,这才叫死亡。

比死亡更难以接受的是人的失踪,这种消失给人间留下巨大的阴影。如果最终不露出谜底,这阴影至少会罩上一百年。

其实,人死后是最美的。纪医生有时会在值班室这样说,你看人死后的脸,苍白,有的会有一点儿残留的痛苦,但已经很淡很淡,无足轻重了。这就叫解脱,解脱了才有大宁静,大宁静才美,不是吗?

宋青皱了皱眉头。她感到纪医生自妻子失踪以后就变得怪怪的。医院里私下对此事有很多议论,有的说是董雪暗地里有相好的,私奔了;有的说不可能,一定是在逛商场时被人弄了麻醉药被绑架走了;还有人说,只有遇上了外星人才可能发生这种事。另一种说法,是医院的药剂师,那个瘦瘦的张老头悄悄给宋青讲的,他说,我怀疑是纪医生干的好事,你想,他要除掉一个人还不容易吗?哼哼,纪医生,什么办法都会,高明呀!我随便说说,你可不能对外乱讲呀!宋青听得毛骨悚然,但她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无论如何,这件事让宋青无法猜测。在值班室面对纪医生的时候,她深感他的不幸,有时总想给他点什么帮助,比如“我帮你去食堂打饭啦”之类。纪医生有时也像忘掉了这件事,甚至偶尔也会说一两句玩笑话。有一次,他就问宋青,你说我们医院里,谁的胃口最好?宋青想了半天也没答上,纪医生说,是守太平间的李老头,每顿要吃半斤饭。为什么?他是怕死后饿着了,先吃些来垫底。

这话让宋青大笑。不过也怪可怜的,据说李老头最早是这医院留下的一个孤儿,后来就在院里做清洁工,再后来,就守上了太平间。这是一个矮个子的小老头,一整天也不会说上三句话。有时宋青在楼下遇见他,只见他盯着地面走路,像是要数清地面的砖石似的。秦丽死后,宋青带她的家属去太平间,李老头已经睡了,披了件衣服出来,用下巴对太平间的门努了努,算是招呼了。宋青感到这老头有些麻木,幸好,人不死,谁也用不着找他。

但是,小梅给她讲的一件事却使她感到意外。小梅说,董雪失踪前的一天,她看见董雪从太平间的那座四合院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根铁钩。小梅问,董姐,拿铁钩干什么?董雪说,家里的下水管堵住了。这事有些奇怪,因宋青与董雪也有不少接触,纪医生还请她们几个护士去家里吃过饭,是在纪医生的生日时。她知道董雪是个胆小的人,因为董雪曾说你们护士真胆大,人死了竟敢去给他翻身。照理说,下水管堵住了,她也不至于去向李老头借铁钩,因为那得去太平间,谁愿意呢?

宋青想将此事给纪医生讲,但又觉这与董雪的失踪毫无关系,也就忍住了口。别把纪医生的心绪搞得太乱了,毕竟,自董雪失踪以后,谁要提起这事,纪医生就会又难过一场。

05.

本来,对这医院发生的一切,我是可以漠然处之的,至少不会被深深地卷进去。因为尽管某种好奇心可以驱使我去窥视一些东西,但如果有危险,人是会立即退缩的。糟糕的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我身不由己地陷入其中而难以自拔。

陷入其中的第一步,是我答应了宋青护士的一个要求,而答应她,又是由于我考虑到表弟的健康。

这一切怎么说呢?请试想一个高中男生,一个17岁的少年,由于腼腆等原因,在学校里连班上的女生名字也叫不出几个,接着又失去了母亲,现在又孤单地躺在了这病床上,这时,一个温柔的女护士的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或者从他的腋下取出体温计,并且,每天要给他打针。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将裤子褪到臀部时羞得满脸通红。这些,护士都感觉到了,羞怯的男孩总是让女人心疼。宋青对表弟的照顾更加细致,没事的时候,她会坐在表弟的床边给他读报纸,或者,削上一个苹果,一小片一小片地喂他。有一次,我走进病房时,正看见表弟在俯身吻着床沿的床单,那是宋青刚坐过的地方。见我进来,表弟慌乱地抬起头。我装着没看见什么。

我的感受很复杂。如果说,表弟在这世上的时间确实不多了,我愿意他充分拥有这一段奇异的情感。这,也许能让他在离去的路上好受一些。同时,我对宋青深怀感激。看着这个20岁的姑娘像小母亲一样呵护我的表弟,我对女性的善良陡生敬意。

如此,当宋青对我提出,凡是她上夜班的时候,叫我不要睡觉陪着她的时候,我便爽快地答应了。在这之前,我一般在深夜后,见表弟已经熟睡,也就在他旁边的空床上睡下了。但,宋青提出的这一要求我必须答应,因为在深夜的走廊上连续出现的白脸女人已使她近乎崩溃。

我的深夜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坐在值班室里,和医生护士们聊天,到宋青查病房的时候,我便跟着她,走过半明半暗的走廊,拐弯,再往前走。

有一天后半夜,一种声音使我们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宋青脸色紧张地望着我说,你听,什么声音?一缕绵延不绝的女人哭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后半夜,整座医院都睡着了,只有偶尔从某间病房传出一两声呻吟,然后又是寂静。这女人的哭声很细、很弱,但一种悲痛欲绝的感觉仍很强烈。

宋青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她在发抖。我说别怕,同时竖起耳朵,竭力想弄明白这哭声来自哪个方向。前边?后边?都像是。这是一种方向不明的哭声,它顺着走廊游荡,它攀缘在每一扇玻璃,它若有若无,但肯定存在。

宋青颤抖着说,是白脸女人在哭。我说别瞎想。话虽这样说,我的心却不争气地咚咚加速跳了起来。但我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将她快步送回值班室,并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待在这里,我去各处看看,我会知道是谁在哭的。

我的这一勇气来得很突然。也许,面对一个孤立无援的女性时,男性这种动物似的勇猛劲就上来了。我不幸就犯了这种毛病,我一定要去探个究竟。后半夜,医院,白脸女人,奇怪的哭声,我要将什么都弄明白,我想只有我敢。在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棒极了。

我从走廊深处走出,脚步很响地往前走。拐过弯,左右两边都是病房。走廊上空无一人,所有的病房门都关闭着。头上的吸顶灯将我的影子投在脚下,回头望望,身后也有一条影子,那是前面的廊灯给我拉出来的倒影。

往前走的时候,我时不时回头望望,这是不是夜行者的习惯我不清楚,但我想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举动,因为一般说来,认为危险来自后面也许是人在进化中留下的遗传信号。

然而,我错了。我突然在前面的走廊上看见一个人影,这影子一闪身进了旁边的病房,但没有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鼓足勇气赶了过去,看见这间病房的门半掩着,门上的编号是14,也就是23床秦丽所在的病房。房里开着灯,但没有一点儿声音。

我将门推开了一点儿,伸进半个脑袋向里张望。

两张病床上都睡着人,我知道是秦丽和另一个老太婆。看样子,两人都睡得很熟,整个房里没有第三个人了。

那么,刚才是谁溜进了这间病房?我轻轻地将门带上。这事我一直没弄清楚,直到秦丽在七天后死去,我还是没能想明白。

走廊上悄无声息。方向不明的哭声仍在空气中隐隐约约地飘荡。我走到了走廊尽头,拐个弯,这里宽了一些。电梯门冰冷地关闭着,我正犹豫地想需不需要乘电梯到楼下去透透气,突然,电梯上行的指示灯亮了,是从一楼启动的。后来停了,谁会上楼来呢?电梯门上的指示灯闪着5、6、7、8的红色数字,我感到这人是直奔我这一层楼而来。我感到莫名地恐惧,想赶快离开这里,我不能忍受站在这医院的最隐蔽处,看电梯停下,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突然和你面对面站在一起。

我当时一定是着了魔。一方面想马上跑开,另一方面,双腿像被钉住了一样,站在电梯门口挪不动步子。电梯说到就到,“16”这个数字赫然显现。我高度紧张地等着它停下,等着铁门哗啦一声分开,然而,红色数字已经变成17了。接着是18、19,最后在21楼停下。21楼有各种红红绿绿的玻璃瓶和试管,有人的骨架,还有药水浸泡着的畸形婴儿。后半夜了,谁还上那里去呢?

不等电梯向下回落,我赶紧离开了这里。往回走,走廊上的一盏灯突然闪亮一下便熄了,一定是灯丝烧断了的缘故。而我突然发现,那个游荡着的哭声已经没有了,周围是死一般的静,除了我鼻孔的出气声。我像是完成了一项最艰巨的任务,踏响步子,向走廊深处的值班室走去。

第二章

06.

23床来了新病人。

病友们都议论说,23床与美女有缘。上一轮,躺在那床上的叫秦丽,一个大眼睛的淑女,看见她死后模样的人说,她死了也是安安静静的,眼睛合上,睫毛长长的,像睡着了一样。

当然,新来的病人并不知道23床的过去,就像大家都睡下以后,一个人不可能知道另一个人的梦一样。新病人是将这张病床作为自己的“开始”来看待的,她穿着窄幅长裙、吊带式上衣,是身材极好的女人乐意选择的那种服饰。从她带进医院的东西看,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外,就是一大沓杂志之类的东西。

这次,新病人还意外地享受了单间待遇,因她对面那个22床的老妇人已出院回家了。老妇人患的是食道癌,已吃不下东西了,每天靠喝一点儿葡萄糖水之类的流质活着。老妇人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吵着要回家,死也该死在家里,她就是这样说的。终于,她回去了,现在算来,这老妇人恐怕已不在人世。

新来的病人坐在23床的床沿,银灰色的包裙衬出她好看的腿形。她属于那种年龄不太分明的女人,30岁左右是较为准确的判断。

她看见护士带着血压表、体温计之类的东西走了进来,她知道入院后的例行检查就要开始了。尽管这护士将头发盘在了护士帽里,她还是一下子就知道这护士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她以前也有过的,后来觉得不能老是像少女那样,就剪短了。

护士说:“我叫宋青,你别紧张,先躺下,这样好检查一些。”

她躺下了,伸出手臂,她知道这是多余,自己的血压没有问题。

病床边出现了一张医生的脸,长方形的脸形,戴着眼镜,鼻头较大,腮部有力,是那种有决断力的男人。她想,这一定是手术医生,只有这种人才敢拿着刀在病人身上切割。

她听见护士在问:“纪医生,她照的片子已放在值班室里了,你看见了吗?”医生说:“看过了,还没发现什么问题。”“你感觉怎样?”医生问。

她躺着,仰脸对着医生,她感到自己非常无助。她说,腹部老是痛,反反复复有两年多了,吃什么药都不见效。我怀疑是胃癌,或者是肠癌、子宫癌什么的。医生,你一定得给我检查出病因来,如是癌症,在早期也是能治的,是吗?

纪医生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看法。他推开她短短的上衣,叫她将包裙褪下去一点儿。她只好侧了侧身,反手从背后拉开长长的拉链,将包裙褪到了大腿处。她感到一只大手在她的腹部各处按压,唉哟!她轻轻叫道,觉得什么地方都痛。

再作一次全面的B超检查。她听见医生在对护士安排。

她坐了起来,这才看见纪医生个子高大,有一米八左右吧。她本能地整理着衣衫,感到有一点儿难为情。宋青护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以后就别穿这种包裙了,住院挺不方便的。她说,我带了便装的,还没来得及换。

果然,宋青第二次在病房见到她时,她已穿着一条好看的碎花睡裤了。宋青得到的印象是,这女人怎么穿都好看。宋青好奇地问,吕晓娅,听说你是搞时装设计的,是吗?她说,是的,以后我给你剪几个款式,你一定会喜欢的。她注视着宋青白罩衫衬出的身材,曲线动人,是块好坯子。

两个女人很快就熟识了,吕晓娅突然问道,那个纪医生,不爱说话,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吗?宋青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纪医生妻子失踪,这事够重了,嘴上却说,没什么,纪医生就是这种性格。

吕晓娅却说,我会算命的,看面相、看手相、翻扑克,都可以。哪天给你们试试。

宋青觉得好玩,就说可以。

吕晓娅又问道,你们在夜里,怎么老在走廊上走动呢?

宋青答道,夜里也要巡视病房的。

吕晓娅说,不对,看病房就看呗,怎么只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呢?

宋青感到很诧异。吕晓娅说,她在夜里醒来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很慢很慢的脚步声,像拖着步子在走。走过去,又走过来,这是干什么呢?

宋青陡然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她开始紧张。也许你是做梦吧!她解释道。

吕晓娅坚决地摇头,并且问道,这会是什么人呢?

07.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23床新来的女病人确实将事情搞得更加复杂,因此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只好按事情本身的过程如实道来。当然,为了不引起麻烦,我将这位女病人的名字改了一下,“吕晓娅”,已不是我所见到的23床的女病人的真名,这样,即使我讲出了一切,我想这位真正的“23床”也会原谅我的。

在我的感觉中,吕晓娅是这个病区最“幸福”的病人。之所以幸福,是她至今为止并没有关于得了癌症的确切诊断。据她说,几年前她有过子宫肌瘤,但手术很成功,后来就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最近几个月常常腹痛,这才又引起了她的警觉。但我不认为她遇上了绝症,这不只是因为她有着蛮好的精神状态、正常的食欲等,而是我的一种直觉。我觉得她的腹痛没什么要紧,或者说,这是身体和她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因为她的腹痛很奇怪,只在每天睡觉前痛上一会儿,其余时间,她完全是个健康、性感的女人。

她坐在床头上看画报。下午3点,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她的身上,她的低胸上衣显露出的一小部分乳沟便有了深深的阴影。我递给她几本书让她挑选,我想她不会喜欢这些。但是,既然她已提出了向我借书,我也只好就带到医院的这几本让她选选了。

当时,我感到有一点儿抱歉,因为这是几本非常枯燥难读的书。一本叫《时间简史》,一个英国人写的,专门讲述时间怎样穿过宇宙穿过人体穿过我们的万千神经而最后消失在黑洞里的故事;一本叫《存在心理学》,把人的动机、体验以及冒险都分析得迷迷糊糊,看了只会叫人打瞌睡;另一本叫《女巫——撒旦的情人》,一个法国人写的,里面展示了中世纪的欧洲,女巫出没的城堡与村庄,还有就是火刑架,成千上万的女巫被烧死,这场历史上熊熊的大火及其含义,是这个法国作者至今仍想弄懂的东西。

吕晓娅翻了一会儿,说,我看这本。她是指《女巫》,我说没多大意思,15世纪的老故事了。她说她喜欢。她翻开书里的一幅彩画说,真漂亮。这幅画以黑和红为基调,表现的是中世纪的广场,天空中有牛头马面的魔鬼,有正吊在火刑架上的裸体女巫。我明白了,她喜欢看画。她是搞时装设计的,也许,这些表现中世纪场景的画能让她获取灵感。这本书的好处就在这里,全书一半文字一半画,我想这正是她选择此书的理由。当然,它所带来的后果,我当时却是万万没有想到。

事情的开始倒还与这本书无关。那天,她将我叫进了她的病房。她说,你待在这里很久了,你告诉我,我睡的这张病床以前住的是什么人?我说是一个叫秦丽的女孩子,二十多岁,患的是肠癌。她问,人呢?我说,死了。她怔怔地望着我,脸色发白,像是要倒下去的样子。我连忙扶住她,问怎么了。她不说话,慢慢在床边坐下。死了,她说,你知道怎么死的?

吕晓娅的这一举动让我惊奇。我当时的感觉是,已死去的秦丽是她的熟人、朋友或者亲戚;另一个感觉是,她突然知道自己是睡在一个死者的床上,有害怕和受欺骗的感觉。

不,这些都不是原因。她只是接着问我,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她是被谋杀的。

这句话说出口,吕晓娅自己也被吓住了。她拉过我的一只手,用双手握住,紧张地说,这只是我的猜测,你可千万别对外讲。

我也有些紧张,对她点头承诺,表示我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过我还是疑惑,她怎么有这种想法呢?

她说不是自己的想法,是事实。她站起身,走过去将病房的门关上,然后从床垫上取出一个小本子给我。她说这是她整理床垫时偶然发现的。

这是一本32开的软抄本,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日记。“这是秦丽留下的吗?”我有些紧张地问。她说你看了就清楚了。

我翻开本子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6月12日

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事,吓得我半死。我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的发生了这件事,但我敢肯定这是真的。

当时,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我想是半夜吧,整个医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听见有一种隐隐的哭声不知从哪儿传来。我望了一眼对面,那个22床的老太婆正在打鼾。我也就没在意,继续睡了。

突然,我觉得像是有人站在我床前。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人正在我床前站着,是一个女人,面部雪白雪白的,嘴唇却通红。我大叫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听见有很多脚步声到了病房。纪医生第二天对我说,他们给我打了针,是镇静的,我就继续睡了。

纪医生坚持认为我看到的可怕场面是一场噩梦。他说病人有时会这样,同病房的老太婆也说她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难道我真是做了一场梦吗?

不是,我肯定这不是梦。我当时清清楚楚。难道是谁要害死我吗?天哪!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谁要来害我呢?

这时,病房的门突然开了,是那个叫小梅的护士来给吕晓娅量体温了。我赶紧将这个本子紧捂在手中。小梅有些异样地看着我俩,说你们在看书啊。我随手抓起床上的一本时装画报叠在那小本子上面,说我是来向吕晓娅借书的。说完,我便站起身离开了病房。

08.

又是夜晚。医院的夜晚好像比白天长得多,并且一般说来,这往往是危险出没的时候,包括死亡。有人作过统计,在夜晚死去的人占到总比例的80%以上。这说明太阳落山以后,阴暗的大气笼罩过来,人变得非常脆弱,如再有其他缘由,往往会不堪一击。

清洁女工在走廊上拖地。在她的拖布已经拖过的地段,地砖在廊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空气有些潮湿,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宋青护士从一间病房走出来。在她的白罩衫下面,一双裸露的小腿匀称优美。在卫校读书时,一个男同学就因为她这样的装扮喜欢上了她。那是去医院实习的时候,当她穿上洁白的护士衫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她感到大家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像是突然在同学中发现了一只白天鹅。“你真美!”那个男同学后来约她喝咖啡时略带夸张地说,“你穿上护士衫出现的时候,男生们都快晕倒了。”

和其他的服装不同,护士衫除了能含蓄地勾勒出女性的迷人曲线,它所隐藏的善的含义,也许才是使崇尚力量又渴望温柔的男性着迷的真正缘由。

看见宋青从走廊那端过来,正在拖地的清洁女工停下工作。这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姑娘,对这份400元月薪的工作甚是满意,干活也认真,嘴上甜甜的,医生护士都喜欢她。有人找你,她轻声地对宋青说,同时用手指了指走廊尽头。

宋青感到有些诧异。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晚上10点一刻。谁找我呢?

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双手撑着额头,看不见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像睡着了一样。

你找我吗?宋青提高声音问道。

那人抬起头来,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人。宋护士,那人起身招呼,右手同时抬了一下,像是想和宋青握手,但又在犹豫中止住了。

宋青怔了一下,但还是认出了对方。这是已死去的原23床病人秦丽的男友,叫杨斌,在一家公司搞产品销售。两年前,他对新来公司工作的秦丽一见钟情。没想到恋情刚刚开始,秦丽就查出患了肠癌,此后杨斌便日夜守在她的身边。在秦丽生命垂危的时候,他买来订婚戒指给秦丽戴上。这一举动,让宋青在旁边大为感动。

我来看看你,他对宋青说,秦丽住院期间,你对她很好,很劳累,早该来谢谢你的。这个,他拿出一个小纸盒,一点儿小礼物,算是代秦丽表表心意吧。秦丽生前就常说,宋护士真好,对她像姊妹似的。

不用这样,宋青推辞。

年轻人面容憔悴,想来女友的死对他的打击还未过去。他说,我想再去看看秦丽住过的病房。

这不好,宋青说,那里已经住着新来的病人了,会打搅别人的。

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宋青的说法。那我走了,他说,同时将那个彩色的小纸盒塞给宋青。宋青坚决拒绝,我们不能收礼物的,她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是秦丽要我这样的,他说,你就收下吧。他说他近来几天夜夜梦见秦丽。昨夜,秦丽在梦中对他说,宋护士真好,你要带点礼物去看她。宋护士,你就满足一下秦丽的要求吧。他哽咽起来,宋青一下子不知如何办才好。

回到值班室,宋青的白罩衫的衣袋里多了一个小纸盒,她不时用手在外面按按,心想:这是件什么东西呢?

墙上的大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宋青望了一眼,记起一个月前的这个时候,走廊上有手推车滚过,那是送秦丽去太平间的小车。这个23床的病人已永远消失。然而,不,她出现在男友的梦中,并且催促他到医院来找她。宋青感到心里发紧,她看见一个个青霉素药瓶在眼前晃动。那晚,是我在给她输液时用错了药吗?这事没人知道,可秦丽的魂灵清清楚楚,她要她的男友来找我。天哪!我成了杀人犯吗?宋青感到头脑发晕。不,这不可能!她在心里喊道。

刚才,秦丽的男友走进电梯时,在电梯门就要关闭的一刹那,还冲着她说,再见,我会再来看你的。宋青感到这话充满不祥,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缠上了一样。

宋青抬起头来,正遇上纪医生的目光。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呢?

交上男朋友了?纪医生打趣地问,夜里还来关心你上夜班?

不,不,宋青一时不知怎样说好。

别紧张嘛,纪医生笑了,你这么大了,有男朋友也很正常,是不是?他说,23床还没睡,她叫你有时间去一下,说是要给你提供一种时装款式。

宋青知道是吕晓娅找她,但她听到“23床”这个数字时,心里还是不禁一颤。

她走到走廊上。清洁工已经下班了,病人也大多入睡,走廊上空无一人。她用手按了按衣袋里那个小纸盒,忍不住掏出它来,她要看看,这是件什么礼物。

宋护士!突然有人叫她。是吕晓娅出现在走廊上,大概是刚从卫生间出来吧。她说,宋护士,我正要找你呢。

09.

这本从23床的床垫下发现的日记本使我极度震惊。那晚,待表弟熟睡之后,我便坐在他对面的空床上,迫不及待地继续读起来。

6月13日

昨夜,我不敢入睡。我怕半夜过后,那张雪白的女人的脸又出现在我的床前。对面床上的老太婆已经睡了,时不时地还发出一声呻吟,过后便是悄无声息的安静,我怕这种安静。

杨斌昨晚老留在病房不走,我也是舍不得他走的。但想到他已陪护我一整天了,我只好催他快回去休息。这些日子,他瘦了许多。

可是,到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好害怕。只要闭上眼睛,就看见前晚出现的那张吓人的脸。纪医生认为那是我做的梦,可我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昨晚,我没有关灯。让病房一直亮着灯光使我感到安全些。后来,宋护士查房时看见我还睁着眼睛,就坐在床头劝我:“别害怕,不会有什么鬼的。”

我并不相信有鬼,尽管医院这种地方,也许就是我现在躺着的这张病床上,死去的人已经不止一个了,我还是不相信会有什么魂灵再现。然而,我看见的不是鬼,是人,只有不明不白出现的人才吓人。我不知道她的脸为什么那样雪白,并且,她是什么人?她要干什么?

宋护士安慰我的时候,我感觉到她也很紧张。因为正在这时附近哪间病房的门响了一声,我看见她也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我大略听说宋护士在半夜的走廊上也遇见过吓人的事,但我问起她时,她却极力回避。我想她不愿意讲,是怕加重我的负担吧。

她只是说:“秦丽,你就安心睡吧,我和医生都会常到这边走走,不会有什么的。”

我还是睡不着。后来,宋护士、纪医生又来看了我。他们商量了一阵后,给我打了镇静的针,我才迷迷糊糊睡去了。

今天早晨醒来,头脑清醒了些。

但愿一切真是我做的梦。

读到这里,我的头脑异常冷静。我想起那次后半夜的经历,我为寻找一个隐隐约约的哭声而在走廊上发现的人影,那人影进了秦丽的病房,我赶过去时,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没有关灯。我探头看见秦丽和22床的老太婆都已熟睡。除此之外,房里没人,但我突然记起我当时并未走进房去。或者,那人就躲在门后呢?

女人,雪白的脸。这和宋青在半夜的走廊上看见的景象一模一样。我相信宋青不是错觉,秦丽也不是在做梦。这种重复只能说明,一切确有其事。

表弟在病床上翻了一下身,我走过去给他掖了掖被子。回转身来的时候,我对这空空荡荡的病房也产生了一点儿恐惧。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谁?我的声音紧张,不像是从自己喉管里发出的。

老徐,老徐。我听出这是吕晓娅的声音,刚知道我的职业时,她称我为徐作家,熟识后便以老徐相称了。在这医院里,我就有这么几种称呼,纪医生称为我老弟,宋青称我为徐哥。看来,在医院待久了,大家都成了一家人似的。

我打开门。吕晓娅站在门口,头发有些凌乱,看得出是睡下后又起来的。她说,请到我病房里来一下。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有些发抖。

她的床上衣被凌乱。她说,她熄灯睡下以后,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突然听见房内有响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轻搬动桌椅似的。她睁开眼睛,在黯黑中看见一个人吊在天花板上。是一个女人,脖子细细的,全身赤裸,双手向两边分开,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她惊叫了一声,抬头再看时,那吊着的人影没有了。

我察看着房里的情况。窗子是关好了的;桌椅都没有被移位的情况;地面没有什么脚印,这些观察我是从侦探小说中学来的。也就是说,如果真有什么进来装神弄鬼,这现场不会没有一点儿痕迹。比如说,掉在地上的一根头发或一颗衣扣啦等等。然而,我什么也没发现。

这使我相信吕晓娅看见的景象是一种错觉,但她决不同意我这种看法。她说,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就吊在天花板上。我仰睡着的,睁眼刚好看见。她的声音还在发颤。

为了说服她,我叫她关了屋内的灯,以便重新体会体会,在黯黑中,我们究竟能看见什么。

一开始,屋内一片漆黑。慢慢的,眼睛适应以后,看见了墙壁的一点点白色。窗帘没完全合上的那道缝有些微光,像是有水在淌进来一样。

我说,你看看,有什么呢?

她抓住我的手站在黯黑中,她的手异样冰凉。她说,快开灯,我怕,我受不了了。

她的话刚完,屋内的灯啪的一声亮了,那样突然,那样刺眼,我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像在极度紧张中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雪亮的灯光中,宋青站在门口。后来我知道她来例行查看病房的。打开灯,她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10.

每晚9点,这层楼的清洁女工最后一次扫地。从病房到走廊,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块地砖。

当然,对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室,她打扫得特别认真。除了扫地之外,她还用抹布将桌啦柜啦擦得干干净净。忽然,她在宋青的桌上发现一个新鲜的玩意儿。

这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球,里面有水,一个好看的仙女在水面上飘飘欲飞。她拿起这玻璃球,里面的水便剧烈晃动起来,像风吹进了大海一样,那仙女在翻天覆地的水中始终不沉,随着浪上下翻飞,很是有趣。

一只手在后面拍了她一下。她回头看见宋青站在她身后。好玩吗?宋青问。真有意思,她说,你买的?宋青摇头说,秦丽的家属送的。你认得吗?以前的那个“23床”病人。

清洁女工当然记得这个病人。有一次,秦丽问她,小夏,你老家在什么地方?她说是石坪县。秦丽说她也是那里的。凑巧,她们还是老乡。从此,她对秦丽更亲近,常主动帮她做一些零碎事。秦丽死的那晚,运她去太平间的手推车停在病床边,推车人对她说,帮忙抬一下吧,她就做了。要在以前,她才不敢接触死人呢。但当时她想到这是秦丽,想到她说话的样子,她也就不害怕了。

宋青将玻璃球接了过去,晃了晃,她说,小夏你看这仙女,就像要飞出来似的。小夏又将这玻璃球接过来,凝神看了一下,突然叫道,这仙女好像是秦丽呀!

细长的眉毛,大眼睛,嘴唇却很沉静,确实很像秦丽。宋青心里一惊,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像这球中的大浪一样盖过她。可她却说,我看一点儿也不像。小夏,你再看看,这就是一个一般的仙女嘛,仙女都这样画的;再说,秦丽的左耳根有一颗痣,是吧?”

说话之间,宋青忽然看见有人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她走出去,看见守太平间的李老头正站在走廊上。她问,李大爷,有事吗?李老头略显慌张地说,没,没事。我找纪医生。宋青说纪医生正在病房看病人呢,李老头点点头,背转身便向走廊另一端走去。

小夏到别处打扫卫生去了。宋青坐在空荡荡的值班室里,眼睛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玻璃球。这是秦丽的男友特意挑选的礼物吗?他送这么一件东西给我是什么意思?宋青心里七上八下,她伸手将这玻璃球放进抽屉,又严严实实地关上。她不想再看见这件东西。

走廊上有了脚步声。纪医生走了进来。他一边脱下白大褂一边说,我出去一会儿,这里你就照料一下。宋青看见他神色凝重,便问发生了什么事,纪医生犹疑了一下,走过去关上门,然后说,殡仪馆运来一具无名女尸,李老头说,他觉得有些像我那失踪的妻子,我不太相信,但还是想去看看。

李老头说,他今下午去殡仪馆办事,听说刚才运来了一具无名女尸,是在铁道边的树林里发现的。警察处理了现场,拍了照,给尸体作了检查,就运到这里来了。本来,李老头对死人啦尸体啦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但当时却不知什么原因,他觉得一定要去看看。他进了殡仪馆的太平间,在屋子角落的地上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的尸体被一床白被单蒙着。李老头蹲下去,用手轻轻揭开被单的一角,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惊了他一下,只有迎面撞上火车或者从高楼跳下的人死后才是这样血淋淋地可怕。李老头立即给这张脸盖上被单,站起身时却又愣住了。他忽然觉得这人很像纪医生失踪了一年多的妻子,董雪,对,很像是她。李老头再次蹲下身去,揭开被单看了一会儿,面部模糊得已经变形,但一种第六感觉告诉李老头,这人很可能就是董雪。

宋青听得毛骨悚然。她对纪医生说,也不一定就是董雪吧。当然,你去看看还是有必要。

纪医生将脱下的白大褂重重地甩在椅子上。他说,那我走了,这事别向任何人讲。宋青不住地点头,心里又惊又怕。

她听见纪医生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夜里10点20分。她突然想到该劝劝纪医生明天白天再去。这么晚了,去殡仪馆查看一具无名女尸,无论如何是很可怕的。当然,纪医生心急,要等到明天恐怕也不大可能。

宋青的思绪乱跳。她看见过董雪跳舞的样子。那是两年前了,是纪医生的生日,她和小梅都上纪医生家吃晚餐。他们都喝了一点儿葡萄酒,小梅说,董姐,跳一段舞给我们看吧,你曾是市歌舞团的舞蹈尖子,露两手让我们饱饱眼福。董雪笑吟吟地说,看我都长胖了,还跳什么舞呀。小梅望了一眼她高耸的胸部,说她不胖,是性感。董雪说,算了,别恭维我了,30岁的人了还谈得上性感?宋青插话道,这年龄正好。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董雪佯怒着用拳头打她。后来,董雪被逼得没法,只好站起来在屋中央做了几个舞蹈姿势。她穿着黑色的紧身小衫,白色的大摆长裙,她的手臂雪白颀长。从她举臂抬腿的如风轻盈中,宋青能感受到她当年在舞台上的魅力。

这么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可以莫名其妙地消失,这太难让人相信了。一年多了,这桩失踪案毫无线索。今晚,她会血糊糊地躺在殡仪馆来结束这桩悬案吗?

宋青坐在值班室里,猜想着纪医生见到妻子遗体时的场景,她感到害怕。

夜深了。整座医院没有一点儿声息。

第三章

11.

当初构想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本想将我和宋青之间发生的一件事隐去,因为这件事把我搞得很混乱,不讲也罢。

但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陷入这桩发生在医院的恐怖事件中并差点丧命,与那件事还不能说没有一点儿关系。

坏就坏在那件事唤起了我的一种稀奇古怪的幻想,它将我推上了一条我所不能控制的路。我得承认,事情的开始来自于宋青对我的信任。

那是宋青的一个休息日,她请我去她的宿舍玩,说是要请我吃饭。自从医院的走廊上出现白脸女人事件后,宋青上夜班时很多时候我都陪着她,我想她是要表达谢意吧。

这是医院的单身宿舍,二室一厅,宋青和一个姓刘的小护士各住一间卧室,并共用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小刘护士去外地的医学院进修去了,她的卧室门关着,门把手上已经有了灰尘。客厅里放着简易的长沙发,但铺着好看的大绒巾,还堆着几个绘着猫猫狗狗的大靠垫,简洁之中,散发着单身女孩子的温馨气息。

宋青围着小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她说菜很快就好了。我说没关系,茶几上的小花瓶里插着几枝星星点点的小雏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抽象的装饰画。我吸着烟,将烟灰弹在一个小瓷碟里(宋青用它代替烟灰缸)。

这本来应该是一次极寻常的聚会。我们都喝了一点儿葡萄酒。宋青讲起她极喜欢读小说,并由此影响了她中学的功课。想来考大学无望,这才转念进了卫生学校。知道我是作家以后,她感到很神秘。她说,作家一定是很神秘、内心很丰富的人,这样才能写出那么多的书。有一刹那,我甚至以为宋青是爱上我了。

但是,接下来的事让我吃了一惊。宋青讲起她一个表姐,26岁,结婚一年多了还没怀上孩子,是男方有问题。实在没办法,她表姐找到了在医院工作的她,要她帮忙物色一个男子,用人工授精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难题。

你帮帮我吧,宋青对我央求道。不知是喝了点葡萄酒的缘故,还是这个问题过于敏感,宋青的脸颊绯红,眼中有一种异样动人的光。

现在想来,我当时怎么会像解除了武装一样,毫无抵抗地就答应了这件事?我只是梦幻般地问,那怎么做呢?她说就在她这屋里做,由她来操作。她这样安排的时候语气很冷静,使我想起她在医院里穿着白罩衫时的形象。她还说,这事要永远保密。我突然强烈感到她是在冒险做一件违背医疗和社会道德准则的事。但是,由于是冒险,这让人感到刺激。

接下来,她完全像一个医生那样吩咐我了,说她的表姐十多天后就要到这里来。这段时间,我得禁欲,这样精子质量才会好。末了,她突然话锋一转地问道,那个23床的病人好像很喜欢你,是吗?她提到了那天深夜的事,她查病房时打开了灯,看见我和吕晓娅几乎是拥抱着站在屋子里。

我只好将吕晓娅看见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女人的事给她讲了。我说那很可能是吕晓娅的幻觉,但她确实很害怕,我只是去给她壮壮胆而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将吕晓娅在床垫下发现秦丽日记的事隐瞒了,我也不知当时为什么要隐瞒,它由此带来的后果更是我当时无法预料的。

宋青舒了一口气,只是说,我开个玩笑而已,我并不是说你喜欢上了吕晓娅。不过,这医院老发生怪事,确实挺吓人的。我说,一切也许都是幻觉吧,包括你看见的白脸女人,都是幻觉,没什么可怕的。

宋青发出尖厉的叫声来阻止我提到这件事。她说,别说这些了,我怕。

我们于是谈了些轻松的话题。接下来我参观了她的卧室。一张整洁柔软的单人床,床上放着一个丑乖丑乖的布娃娃。我在床边坐了坐,弹性很好,从被单、枕头等这些柔软的织物中散发出一种幽幽的香味。我无端地感到我答应宋青的那件事就将在这里发生。要命的是,这事由她来操作,我想不明白她会怎么安排。我还在头脑中迅速勾画着她表姐的形象,最后我发觉那其实就是宋青的形象,只是按年龄推断得更成熟一些而已。我不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但是,关于医疗的概念当时确实很模糊,而一种充满色情意味的东西使我的头脑晕乎乎的发涨。

卧室仅有的一扇窗窗帘低垂。窗台很宽,上面放着一个小闹钟,旁边还意外地放着一副望远镜,宋青说是去年夏天出去旅游时购买的。我拉开窗帘,外面有一大团乌云在移动,或许要下一场暴雨了。对面是医院的另一幢宿舍楼,使宋青这五楼的窗口也望不到更远。

宋青走到我的旁边,指给我看对面的一个阳台和窗户,她说那就是纪医生的家。她说自从纪医生的妻子董雪失踪以后,那窗户的窗帘就再也没打开过,她说这就像纪医生的心情,压抑而悲痛。这使我感到宋青说话还真有些文学味。

12.

在炎热的日子里,下午1点至3点是病区最安静的时候。这时病人都在睡午觉,医生护士在值班室打盹,走廊上空空荡荡,病区似乎是一片无人区。

吕晓娅睡得正香,迷糊中似乎听见屋内有搬动椅子的声音。她仿佛觉得有人正坐在床前望着她。但她睁不开眼睛,她太困了。自从夜里看见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女人以后,她夜里就再没睡安稳过。因此,她得抓紧时间午睡,睡个天昏地暗才过瘾。

迷糊中她一闪念觉得,也许是薇薇来看望她了。薇薇是个苦孩子,父母都失了业,吃穿都是最差的。但就这么个穷人家,薇薇却长得饱满、水灵。到底是19岁的女孩子,像花一样,不用浇多少水也美得逼人。

她翻了一下身又睡过去了。她梦见薇薇穿着她设计的那套白色晚装出现在T形台上。那是她的一件获奖作品,典雅、圣洁而又非常性感。她看见薇薇裸露的肩膀在晚装的映衬下圆润而高贵,全身的曲线隐隐约约像雾中的山脉。她安排薇薇不戴胸罩,这使薇薇的胸部更加自然挺拔,两点乳头在柔滑的丝绸后面凸起,性感得要命。她在梦中想,现在医生也不会来查看病房的,于是便搂着薇薇睡去。

醒来时,空荡荡的室内使吕晓娅很奇怪,薇薇来过吗?显然没有。然而,原先放在屋角的那把木椅却确实放在了她的床前,是谁在这里坐过呢?吕晓娅感到有点惊慌,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只穿着一件绷得紧紧的小背心和一条半透明的小内裤,虽说盖着薄薄的被单,但她不敢保证在睡眠中翻身时,这床被单会始终遮盖着她。

她趿上拖鞋走下床去,想在室内发现礼品之类的东西,好判断是谁来看望过她。但是没有。她的眼光盯住那把床前的木椅看下去,突然在地上发现了一点儿烟灰,她蹲下去细看,确实是烟灰。这证明真是有人来过,并且是个男人!

惊慌中,她想不出来是什么人。她是个没有男友的独身女人。多年前,曾有一个男友,发了疯似的要娶她,可自从她患了子宫肌瘤后,那男人就躲得远远的了。她一下子明白,女人在男人的心目中只是会生崽的母兽,至于爱情,只是繁衍前的花招。她看过一个资料,说男女成熟后就会分泌出一种化学物质,靠着这种化学反应,男女相互吸引,可这种化学物质一点儿也不持久,几年后就挥发掉了。她突然觉得这很绝望,很无聊。从此,她再没结交过男友。就这样30岁了,她觉得没男人自己一样过得蛮好。

看着这把莫名移动的椅子和地上的烟灰,她突然对这医院很生气,管理混乱,什么人都在这里乱窜,太不像话。她决定先不扫去这地上的烟灰,等一会儿医生或护士来了,好狠狠地给他们提一通意见。什么鬼地方,夜里她看见一个赤裸的女人吊在天花板上,医生护士却说是她的幻觉,还给她注射镇静剂,那么今天下午这件事可不是幻觉了,看他们怎么解释。

想起刚才的梦,吕晓娅记起薇薇好长一段时间没到医院来看她了。薇薇很忙,可这是她的过错,因为如果不是她发现了薇薇的好身材并把她推上了T形台,薇薇现在还是一个成天围着她转的普通女孩子。可现在的薇薇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秘书了,那个胖老头子将薇薇从T形台上带了下来,先是带到酒楼酒吧,然后就带到了他的办公室。薇薇现在有房有车有体面的职业,可她却说,吕姐,我恨死那老头子了。这句话让吕晓娅放了心,并且还有些开心,就像一件自己制造的武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样。男人是又蠢又没意思的东西,她对薇薇说,你得始终保持清醒。

整个下午都没有医生或护士到她的病房来,吕晓娅觉得自己像被人忘记了一样。她拿起那本借来的《女巫》翻起来。她喜欢里面那些彩色插图,一丝不挂的女巫被吊在火刑架上,上面是中世纪的天空,飞着牛头马面的魔鬼。她认为这些女巫都是了不起的女人,她们的一个梦、一个直觉或一句咒语就可以让这个世界颠来倒去。男人都怕她们,烧死她们是因为男人愚蠢、胆小、害怕。她想到现在这个人们都目光短浅无聊至极的世界,她相信一百个世纪后,还会有女巫来收拾残局。

吕晓娅正是这样爱上了时装设计,她的本职是一家服装公司的设计员,业余却沉醉于各种服装表演或大赛的梦幻设计。她为女孩子们写意画梦不是要迷倒男人,而是要女人发现自身有多么了不起。蛇一样地古老而又年轻,喷火魅力在T形台上表达的简直就是梦幻。

而现在,地上的烟灰表明有男人在窥视她。在她睡着以后,那个丑恶的东西悄悄潜进来,坐在她的床前。他要干什么?吕晓娅想起在半夜听见过的神秘脚步声,会不会是一个人呢?她开始还为自己独住一间病房高兴,现在却迫切希望对面那张空着的病床立即住进一个病人来。这样,人气旺一些,也好驱散这些莫名其妙的阴影。

13.

纪医生给我表弟作了骨髓移植后,表弟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这使我万分高兴,觉得自己陪护在医院的辛劳真是值得。相比之下,陪护表弟时写下的这些零零碎碎的小说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尽管这里发生的事使我觉得有必要记录下来,并且我有很强的记录的冲动,但是,如果表弟能够康复(尽管理智告诉我这对于白血病患者很难真正实现),叫我一辈子不写小说也行。我祈祷奇迹能在我表弟身上出现。

表弟能够到楼下散步了,我便常陪着他到医院的林荫路上去走走。不过他的自由行动有时也让我着急。有天下午,我午睡醒来后没看见表弟,便直奔楼下去找他,可没人。他会上哪里去呢?我怕他单独行动时出事,比如晕倒之类。我心急火燎地往医院外边跑,在大门口正遇见他从街上回来,我叫住他,责怪他不该单独上街去。他说没事,闷得慌就到街上走走,顺便买了几本杂志。

我接过杂志一看,全是些电影画报之类的东西,我感到奇怪,他什么时候成了影迷了?我了解表弟,他是十足的足球迷,买杂志只有一种,那就是《足球》。

这事到晚上便有了谜底。大约是十点钟吧,宋青到病房来给表弟量体温时,意外地发现了这些画报。她高兴地坐在床边翻看起来。表弟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吧。一边说,一边就红了脸。我心里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看见表弟尴尬的样子,就替他壮胆说,对,该给宋青送点礼了,人家为你累了多少呀!宋青说,我在这里看看就行了,还是留给小弟看吧。表弟忙说,我不喜欢看这些,我只看《足球》。说着,就背出一大串足球名将的名字来,夹杂着“意甲”“英超”等名词。没想到,宋青对此一点儿也不陌生,接过表弟的话题,就谈起欧洲最近的一场球赛来。这让我一下子体会到他们的年轻,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接连几晚,宋青都到这病房来聊天。她还像我表弟病重时那样给他削苹果。表弟说,宋姐,你自己吃吧,我恨死吃水果了。宋青便瞪了他一眼,说要听话,吃水果有好处,表弟便乖乖地伸手接过苹果吃起来。

时间长了,我便拿起一本书,一边看,一边陪他们聊天。不知不觉中,他们已坐在床铺上玩起扑克来,输了的要挨一次刮鼻子。我看见宋青用指头在表弟的鼻子上一刮过后,表弟的脸上顿时出现怪相,宋青便嘻嘻笑起来。轮到该表弟刮宋青的鼻子了,他伸出手,只在她鼻梁上轻轻一擦就完事。我说,这不公平,表弟你得重一些。表弟说,算了,她会哭鼻子的。宋青又笑了,说你才会哭鼻子呢。

笑过之后,表弟突然问道,宋姐,我这病肯定会死吗?宋青愣住了,迟迟疑疑地说,别瞎想了,现在对你的治疗挺有效的,北京已经有病人通过这种治疗活十多年了。再往以后发展,这病就能彻底治愈了。

表弟没有再说什么,呆呆地坐在床铺上,他说不玩扑克了。我和宋青都连忙劝了他一些话,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们。

接下来,我发现表弟有了一个新习惯,这就是每天晚餐过后,就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呆坐。这里靠墙有一张长椅,他坐在那里,看着在走廊上来来去去的病人、家属、医生和护士,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每晚这个时候也是宋青最忙的时候,她在各个病房间穿梭,询问病情、输液什么的忙个不停。她一会儿在走廊中段出现,一会儿又从走廊尽头走过来。路过表弟身边的时候,她点点头,嘴角露出孩子气的一笑,然后朝前走,护士衫衬出她的背影很迷人。

我开始为表弟担忧起来。我知道这个17岁的少年萌动了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而这对于一个血癌患者来说,带来的感受除了朦胧的期待、向往外,绝望的感受一定也不会少。而这,对表弟的健康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我无法确定这些,但是担忧。

我在病房里看了一会儿书,再次走出门时,看见走廊上的长椅已是空空的了。表弟到哪里去了呢?吕晓娅打了一瓶开水正从走廊上经过,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便对我说,你表弟陪宋青上21楼去了,宋青去取一个病人的化验单,但天黑了不敢上21楼,你表弟便陪她去了。

21楼?那是医院的实验室、化验室集中的地方。纪医生曾经带我去过,有真实的人体骨架。我面对那副腿骨、肋骨、脊骨、颅骨和已经不存在的面部上那两个大得惊人的空眼眶时,曾想到这人生前的喜怒哀乐,以及他是否知道自己会以这种形式继续存在。在我的感觉中,21楼有点像外星人探测地球生命的实验工场,它以各种颜色的化学溶液、种种结构复杂的钢铁机器、呜呜作响的电流和层层叠叠的光学镜头发出的微光,诠释着生命的真相。

我看了看表,晚上9点5分。我知道宋青和我表弟乘的电梯已抵达了那里。电梯门打开后,是长长的走廊。化验室在走廊的中段,玻璃门的右侧开了几个小窗口,化验单就插在一根铁钉上,那是不可动摇的权威。

我等了20分钟,还没见他俩回来,我心里不安起来,便向电梯门跑去,我得上去看看。

14.

纪医生坐在医院院长办公室里。

你最近心神不定的,习院长坐在大办公桌后面说,还在为董雪的失踪操心吗?一年多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成天跑来跑去的,有什么用呢?

纪医生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他去殡仪馆查看无名女尸的事被习院长知道了。那天,当他惊慌失措地走进殡仪馆的停尸间,揭开那具血糊糊的女尸身上的被单时,他差一点就将她看成是董雪了。面部虽说已扭曲,但轮廓确实很像。毕竟,纪医生太熟悉自己的妻子了,这不是董雪,他很快确认出。

他走出殡仪馆的时候,感到有一些眼光在神秘兮兮地望着他。他不知道殡仪馆里的这些人会怎样议论他,好在医院里的人不知道,除了李老头和宋青。

那么,谁给院长讲了这件事?李老头成天守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见人都很少说话,简直像哑巴一个,他不可能对外讲。宋青呢?她知道这事我不想闹得沸沸扬扬,并且我们关系不错,她也不太会对院长讲起这事。

但是,院长昨天找宋青谈过话。纪医生猛地想起昨天刚上晚班,值班室里的电话就响了,宋青接过电话后说,那我马上就来。宋青回来后说,是院长找她,因她为本月的奖金问题给上面提了意见。宋青说,这就是分配不公嘛,累死累活,每月几百块钱,只保住个不饿死的份儿。

纪医生现在想,宋青说的都是真的吗?她在院长那里足足待了有四十多分钟,就没说点别的?比如,关于他纪医生。他想以后得对宋青有所提防才对。

习院长隔着办公桌递给他一支香烟,你得振作精神,院长说,最近有大手术我都没安排你做,是怕你出错。可是,你是我们院里的一把好刀啊,不用怎么行呢?

习院长在专业上与他是同行,都是在业界小有名气的胸外科专家,不同的是,习院长的老婆在卫生局当了一个副处长,这样,他和局里的头头们可熟了,三年前趁老院长离休,他就名正言顺地被提拔当上了院长。不过,老习对他纪医生不薄,当上院长半年不到,就私下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把住房彻底装修了。大家都过过现代化的生活嘛,习院长笑嘻嘻地对他说,并承诺只要认真效力,以后回报多多。

其实,纪医生明白,这一切好处仅仅来源于一个绝密消息,那就是习院长在城里私下开了一所美容院,是一个要他做手术的女病人悄悄向他透露的。那女病人说,她以前常去那里做美容,时间长了,才得知那美容院的真正老板是这家医院的习院长。那美容院很豪华,女病人说,至少得上百万投资吧。

纪医生当时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这很正常。整个医院的人事、医疗、药品等大权统统在他老习一人的手里,搞这点钱还不容易?

但纪医生也有了一个主意,他找着习院长说,我妻子闲着在家,你帮忙给她安排个工作吧,比如美容院就适合她。到医院来她嫌脏,美容院她会喜欢的,她以前在歌舞团,化妆什么的还有些基础。习院长说,我到哪里去给她联系美容院呢?纪医生不容置疑地说,院长,你肯定有办法,能帮上这个忙的,我先谢谢你了。

习院长真是聪明人,他能感到这些话中的潜台词,除了很快安排董雪去美容院上班外,还到纪医生家做客,并说,你这房子面积是够了,有一百多平吧,可就是该装修装修,我们算兄弟了,你拿五万块钱去做这事吧。

从此,纪医生感到习院长还算够朋友。当然,他纪医生的医术对这医院来说也不可或缺,这算他自己的本钱。看着他心神不定地上不了手术台,习院长心里着急也是应该的。

他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说,我尽量调整情绪,有大手术,还是我做吧。习院长深表同情地说,也难怪,董雪失踪一年多没有音讯,叫人难过啊。她妹妹董枫现在还经常找我,说是医院要负责,美容院也要负责,好像我们犯了什么过错似的。我每次都对她说,董枫,你冷静点好不好,你姐姐失踪,我们大家都着急,该想的法都想了,报纸电视上的寻人启事都是院里出的钱,你相信,这事会有结果的。

纪医生心里一惊,都一年多时间了,这董枫还找医院闹事,也太不近情理了。应该说,董枫还算是他们的同行,她在一所精神病院做护士长,又不是街上卖菜的婆婆大娘,这样纠缠,确实叫人恼火。

纪医生说,我有时间找董枫聊聊,董雪是我妻子,失踪了谁不着急呢?她作为妹妹也该体谅体谅。

纪医生起身要走,习院长站起来说,还有一件事,你得去看看。据美容院里的人说,老有一个电话找董雪,说是董雪在他们那里订了一件体操服,订金都交了的,怎么不去取货?美容院不便讲董雪失踪了,就说她出差了,等回来后就转告她。你就去替她取了那服装吧,习院长说,免得经常来电话烦人。

纪医生点头称是,便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15.

那晚,我上21楼去找表弟与宋青时,心里曾奇怪地想,这样晚了他俩待在那里怎么就不害怕?因为按时间算,到化验室取化验单应该早就回来了。

当电梯门在21楼洞开时,我明显感到有一股凉气。这层楼整个沉在黯黑中,除了走廊中段的化验室有灯光外,其余的地方因夜里无人工作都悄无声息。

我走进了黯黑的走廊,我知道这些悄无声息的地方是实验室、解剖室等。实验室里立着人的骨架,玻璃瓶的溶液里泡着人的器官以及畸形婴儿等。而解剖室我简直就不敢想,上次纪医生带我来看时,没遇上尸体解剖,我只看见室内的水池里泡着一具全身赤裸的尸体,一种难闻的药水味扑鼻而来。这事是由我和纪医生争论灵魂的存在与否而引起的,纪医生说,我带你看一看尸体解剖你就明白了,别说什么身体是灵魂的住所,我们就把这住所打开,你会明白一切的。

现在,这里一切黯黑,我不知道那具可怜的尸体是否还躺在水池里。或许,他已经被肢解,一些重要器官已经泡在另一间房里的玻璃瓶里。我不敢深想,快步往前走。

化验室里的灯光让我松了一口气,一个穿白罩衫的女孩子对我说,宋青已经取了化验单走了。

他们上哪儿去了呢?我调头往回走,在走廊的左侧发现一处凸出去的小厅,小厅的窗口有两个人影,肩靠肩地趴在窗口上往外看,这背影像一幅木刻画。

我走过去的脚步声吓了他俩一大跳。你们在做什么呢?我问。表弟说,我和宋姐在看星星,刚才我们看见一颗流星,我说那是一颗星星爆炸了,死了,宋姐说天上掉一颗星地上就要死一个人,我说那是迷信,宋姐还不相信呢。

我说你们急死我了。宋青说他们就待了一小会儿。她说,好久没看见满天星星了,夜里都待在值班室里,人都快闷死了。这21楼真高,看星星都要亮一些。

从窗口望出去,果然是满天星斗。这样的星空很少见,或者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被灯光干扰,很少再抬头仰望夜空吧。

宋青突然叫起来,看!又是流星!一颗星突然发出很亮的光往下掉,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光弧后消失在无底的黯黑中。

宋青说,这颗星又死了。表弟说,不对,那颗星早就死了,大约死在几百万年前吧。死时,这星发出炫目的光,这光穿越茫茫宇宙,一直穿越了几百万年,我们今天才能看见它。

宋青很迷惑地看着表弟。当然,她不知道,我表弟除了是个足球迷,还是个天文迷呢。有一次过春节,表弟给人讲宇宙,他指着窗外放鞭炮的小孩说,这宇宙,最早就是那孩子手中的一粒鞭炮,里面塞满黑色的炸药,但这不是一般的炸药,是核能,然后它爆炸,满天的纸屑就是它爆出的物质,它们后来成为一颗颗星星。空气因爆炸充满气浪,呈圆形向周围扩散,这叫做宇宙的膨胀,所有的星星都随着这气浪向远处移动,所以,星星实际上离我们是越来越远。

表弟果然又搬出了这些老生常谈,他显得非常兴奋。宋青说,那我们现在看见的星星,是否就真的存在呢?也许它早就爆炸了,死了,只是它爆炸时的光还没抵达地球上空,我们也就只能看见它以前的形象?这样说,由于距离,我们看见的很多东西都是错觉,我们却误以为是真实。真是不可思议。那么一个人死了,那死者和生者的距离有多大呢?我们站在生的这边,能否真实地看见死那边的景象呢?

宋青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她双手抱在胸前,喃喃地说,那我在走廊上看见的白脸女人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死人了。这医院从最早算起已建了快一百年了,一定死了很多人,他们慢慢都会走回来的。

我知道宋青的思绪已经混乱了,看着表弟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便故意高声地笑起来,我想用笑声使宋青清醒过来,知道她说的全是胡言乱语。

看着宋青还是显得迷茫的眼神,我说,你怎么了,你是学医的,还不知道人死了就完了这个简单事实?你看见的白脸女人是幻觉,是幻觉你懂不懂。就说吕晓娅吧,她看见天花板上吊着裸体女人,我研究过了,完全是因为看了《女巫》那本书中的插图造成的,我已经对她讲过了,她承认有那种可能。至于你看见的白脸女人,也是幻觉,什么原因造成的我还不知道,我们以后一起找找原因,别怕,什么都会搞清楚的。

我的一番话严肃、镇定,宋青平稳了些。我们离开窗口一起下楼。然而,就在我们刚刚转身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哭声,很微弱、很悲痛的女人的哭声,和我与宋青在以前的那个深夜听见的一样。这哭声听不出来自哪里。

我们都怔住了,心里发紧。我说我们快下楼吧。就这样我们互相拉着手,脚步混乱地向电梯门走去。我按下下行的按钮,看见指示灯不断地往上跳,我们都盼着电梯门快点打开。

第四章

16.

纪医生推开了文体服饰店的玻璃门。

迎面是两长排高大的模特,比真人还高出半个头。她们的身上穿着各式各样的泳装、体操服、健美装以及五光十色的舞蹈裙装。

销售小姐热情接待了他。她说,你夫人怎么订了这体操服就不来取呢?幸好我们这里有记录,我们是要对顾客负责的。并且,董女士是我们的常客,我们都记得她的。

纪医生接过一个小小的彩色纸盒,打开来,里面的薄膜袋里叠放着一方小小的黑色织物。这就是那件真丝的体操服,轻薄柔滑,叠起来捏在手心里就那么一小团。

纪医生记得,他当时在商店发现这种体操服后就催促董雪去买,可董雪老说忙,没时间。几天后她再去商店时已没有这种货了,于是就先交了货款订下它,让商店到货后通知她去取,并留下了美容院的电话号码。而十多天过后,董雪就失踪了。

售货小姐不断夸奖董雪的身材好。她说,你夫人真是百里挑一。我们所说的天使面容、魔鬼身材,都让她给占去了。怎么她这次出差这样久呢?售货小姐一边说,一边又取出几件款式各异的健美装来,说,你再帮夫人挑几件吧,她一定会喜欢的。

纪医生说,不了,等她回来后自己来选吧。走出商店时,他为自己的这句话心惊肉跳,董雪会再出现在这商店里吗?他觉得有时随便的一句话就是预言,或者是相反的结果,那就是凶兆,他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下午4点,街上人流如织。一个高挑女人的背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女人肩膀优美,腰部很细,很软,臀部异常丰肥。他开始勾画着董雪穿上这件体操服的样子。这件黑色丝织的体操服实际上就是泳装的翻版,只是吊带更细,正面从腰部开始就大幅度往下倾斜,这样使小腹和大腿根都尽量多地暴露在外。而背部是最开放的露背装设计。他望着前面那个背影酷似董雪的女人,无端地感到有一点儿惊恐,如果她回转身来,就是董雪,那可能吗?

他走进电话亭,给美容院去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董雪订的服装他已经代取了,以免他们老被商店的电话搞得心烦。他放下电话,回转身来时发现一个人正堵在电话亭的玻璃门口。

这是董枫,董雪的妹妹。她除了个子比董雪还高一点儿外,模样几乎没什么两样。

纪医生,她没叫他姐夫,有闲空上街啊?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纪医生一下子感到头脑发晕。啊,啊,他说,老上夜班,趁今下午天气好,去书店逛逛。

买什么书了?董枫很性感的嘴唇这时显得冷冰冰的。

没,没什么合适的书。纪医生突然有些口吃,他很恨自己这样,便干咳了一声,装成咽喉不舒服的样子,然后他问,你今天怎么也有空上街,是休息日?他用这句反问夺回了主动。

再不休息,人都要疯了,董枫说,那个鬼地方(她是指她工作的那所精神病院),尽出稀奇古怪的事,待久了,正常的人都要变得不正常。

那地方是不太好,纪医生讨好地说,枫妹,以后有机会,我给习院长说说,调你到我们医院来工作。

算了,不劳你大驾了,董枫显然一点儿也不领情,她说,我们最近收了一个病人,治疗老不见效。你也算专家了,给出出主意吧。

董枫说,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病人,时而抑郁,时而狂躁。治疗间隙,他会偷偷溜进我们的值班室,把挂在墙上的护士衫取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塞在口里大嚼着吞下去。

这是恋物癖的典型症状,纪医生说,采用厌恶疗法比较好,也就是说,在一件护士衫上洒一些能让他呕吐的药水,让他吞下去后胃部疼痛,接着大吐特吐,这样连着搞几次,就可治愈他这毛病了。

董枫不以为然地看着他,说,没这么容易吧?她说,这种人简直是不可救药,据他的家属讲,这人几年前就在宿舍区偷女人晾在外边的内衣内裤什么的,偷了一大箱,有次被人逮住后痛打了一顿,他不但没悔改,反而更加猖狂,开始偷偷溜进女厕所,将女人用过的卫生巾捡回家,关在屋里一点一点地吃下去,奇怪,他就没呕吐过。因此你说的厌恶疗法没用的,为了防止他在医院里乱窜,我们只好经常将他绑在床上。

这病是有点麻烦,纪医生说,你知道我是外科医生,对精神病研究不多,你们那里的主治医生会有办法的。

纪医生确实不想和董枫再谈这个问题。他觉得她今天说话显得阴阳怪气,只想马上离开她。

可董枫并不放弃,她还要问,对这种人就没法治疗了?

电击!纪医生显得不耐烦了,他挥了下手说,电击,让他在神经阻断中彻底遗忘。不断地电击,不断地遗忘,让他把什么都忘掉,包括他过去的生活,电击,遗忘疗法,懂吗?

董枫摇摇头说,不懂,我什么也不懂。

17.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比如,当我坐在这医院走廊的拐角处,一只手搭在木条长椅的椅背上,以漫不经心的神态警惕地观察着这走廊上的每一种动静时,我曾问自己,你在做什么呀?

而这狩猎者的角色是我自己要来的。昨天,当吕晓娅指给我看那把移在她床前的木椅和地上的烟灰时,我就知道这绝不是来看望她的人留下的现场。因为这不合常情,即使吕晓娅当时午睡正香,来看望的人也会等到她醒来;如有急事要走,也会留下礼物或者字条什么的。

我对吕晓娅说,这事先不要告诉院方,闹得众人皆知,那神秘的人就不敢再来了。你暂时装成什么也没发生,我从明天起在暗中监控,一定要抓住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我之所以产生这个愿望,是我自从陪伴表弟住院以来,这里发生的事确实太奇怪了。半夜后走廊有吓人的脚步声,有莫名其妙的哭声,还有宋青看见的白脸女人,在没有充分的证据之前,我不敢说都是假的。而吕晓娅病房中出现的这一神秘来客,地上的烟灰就是确凿证据。我首先肯定的是,这是人,而凡是人捣的鬼都能破获,我觉得自己有能力来做这事。

中午1点,各病房的病人都开始午睡。我在走廊拐弯处的长椅上坐下,从这里可以观察到整条走廊上的动静,如果有什么人走动,甚至进了某间病房,这绝逃不脱我的视线。

事实上,走廊长久地空无一人,其间出现过一个病人上卫生间,这病人还正输着液,他的家属举着输液瓶跟着他走。为什么不用便盆呢?人的习惯真是顽强,我知道有的人躺在床上是尿不出来的,除非他病重得已动弹不得,除非他要死了,那时怎么尿都不重要。

坐得无聊,我便在走廊上踱步。路过吕晓娅的病房时,我从虚掩的门缝往里看了看,吕晓娅已经睡熟,一条丰腴的腿伸在被单外面,一切正常。我一直走到走廊的最外面,这里是一大间宽敞的观察室,里面睡着生命垂危的病人,有护士在房内走动。我知道这里实行24小时监护,我看见床上的病人都被插满各种管子,输血、输液、输氧、引流等,这是人们对生命的最后抗争与关怀。我尽量不去想以后的结局。夜里,走廊上经常响起的运尸车移动的声音使我们知道,又一个人走了。

有人讲过,人死前会看见有人进来给自己带路。当然这只是一种传说,因为凡死去的人都不能说话,谁又能来证明这事呢?如果按这种假设推断,吕晓娅房中出现的神秘客会是这种带路人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这种带路人一定不会抽烟。

我自个儿笑了一下,为头脑中这些混乱的想法好笑。我觉得在这里待久了,人没法不混乱。

我重新坐回走廊的拐角处。

我想,吕晓娅午睡时为什么也要脱得那样干净呢?也许还是习惯,就像那个举着输液瓶也要上卫生间的人一样,习惯让人不好违背。只有死亡不是人的习惯,但人必须接受,因为那几乎就是命令,人都得服从的。

胡思乱想之中,清洁工小夏的拖布已经碰到了我的脚尖。我说,中午还要打扫一次走廊啊?小夏说中午清静,拖干净后的走廊没人踩,亮堂堂的,看着舒服。小夏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典型的农村女孩子。

我随口问道,回过家吗?她说刚回去过一次,还去看了秦丽的坟呢。

我想起那个前23床的病姑娘,记起她压在床垫下的日记本还在我这里藏着,而我和吕晓娅都还在想着她记述的在夜里看见白脸女人站在床前的怪事。我一下子没有了语言,感到我和这死者已经有了某种说不清楚的牵连。

我知道清洁工小夏是秦丽的同乡,但没想到她们的家挨得那样近。我说,秦丽运回家乡去葬了?小夏说,是骨灰。听秦丽她妈说,这骨灰还不知道是不是她女儿的呢。

这让我迷惑,怎么回事,我问道,骨灰还会有假?小夏说,秦丽她妈赶到这里的火葬场,看着女儿烧了后很久没取上骨灰,你知道火葬场是很忙的,等了有两个小时,取上骨灰刚要走,有人过来说他们取错了,该是另一罐。这样就换了一罐。秦丽她妈不识字,后来这罐上确实贴着秦丽的名字,但就因为这一调换,秦丽她妈回到家就病倒了,躺在床上哭着说,她女儿也许就没死,这骨灰是假的。唉,人老了,没办法。后来,村上有人给她妈说,秦丽就不该在城里烧,应该运回来,隔村前段时间正好死了一个未婚男人,如果让他们结个阴婚,葬在一起,到阴间也有个照顾。并且,对方还会给她妈一大笔钱呢。

没想到二十来岁的小夏还知道这古老的“阴婚”的习俗。我说,还是烧了干净,真要阴婚,秦丽不会同意的。小夏说,也是,听老家的人说,以前人搞阴婚,都是找的无名女尸。

这段奇怪的对话让我心里别扭,尤其是“无名女尸”那个词,不知道触动了我的什么神经。我望着空荡荡的走廊,想起午睡中的吕晓娅压在被单上的那条丰腴的腿。或者,是这种奇怪的联系让我深感人生的无常。

18.

这天是宋青的休息日。晚饭过后,小梅在楼下叫她。

她趴在窗口朝下看,小梅穿着白色的短裙,黑色背心,像是要上网球场的样子。小梅给她比手势,她看出是请她出去玩的意思。

想想待在家也没事,宋青便忙乱地套上一条牛仔裤,将一件乳白色的衬衣扎进腰里,小跑着下了楼。

小梅扳着她的肩头说,哇!好靓哟。说着,还把手指插进她的长发里往下一滑,说这长发平时都盘在护士帽里,今天让它好好潇洒潇洒。

上哪儿去?小梅不回答她,只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放心吧,不会把你给卖了。

小梅到医院工作不久,还保留着在卫校读书时的疯劲。她趴在宋青的耳边说,带你去见见我的男朋友,替我参谋参谋,看这小子够不够格。

宋青佯怒道,叫我去当灯泡啊,不去不去,小梅撒娇道,宋姐姐,你这是帮我啊。

城市之夜,给人一派灯红酒绿的感觉。她们走进了一间酒吧,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在靠近落地窗的桌边站起来迎接小梅。

小伙子叫郑杨。他自我介绍说,我爸姓郑,我妈姓杨,我是个孝子,就取名郑杨了。小梅擂了他一拳说,别自夸了,今天在宋姐面前,老实点。

小梅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宋青用吸管吸了一口饮料想。看他俩的亲热劲,一副老朋友的样子,一定是小梅读书时就和他“青梅竹马”上了。想起自己读卫校的时候,全班44人有39个是女生,几乎是女儿国,那几个男生孤零零的像老鼠一样悄无声息。有胆大的女生将卫生巾从他们的窗口丢进去,他们躲在寝室里大气都不敢出呢。

郑杨和小梅都端起高脚杯要与她碰杯,她这才发觉自己面前怎么摆着一小杯红酒。她说,谢谢,我不会喝酒的。小梅眨了眨眼说,你就舔一点,这红酒很香的,并且,郑杨今天是给你帮忙来的,你还得敬他一杯才对。

帮什么忙?宋青很困惑。郑杨说,我都听说了,你前段时间上夜班时,在医院的走廊上遇见了两次鬼,是不是?白脸女人,郑杨用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说,没关系,这世界没有鬼,都是装神弄鬼的,我见得多了,以后我来医院看看,把这案给你破了。

你是警察?宋青疑惑地问。小梅在旁边插话说,你说对了,还是刑警队的侦查员呢。这小子本事一般,侦查女孩子倒有一套,说完便哈哈大笑。郑杨用手去打她,她直着腰说,你敢打,我就叫警察打人了!这话将宋青也逗笑了。

宋青看着郑杨说,那你就先讲讲,怎么把我们小梅侦查到的?郑杨红了脸,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小梅说,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就那点本事。

宋青问,怎么个拜法呢?

小梅说,去年,她在卫校还没毕业,一天骑自行车上街时,被一个骑飞车的毛头小伙子撞翻在地,手臂上出了血,脚踝骨折,根本站不起来。郑杨刚好路过那里,飞奔过去抓住了那个拼命逃跑的肇事者,返回来拦下一辆汽车,将她抱上车送到医院。到医院需要拍片,这得上五楼,郑杨抱起她就往楼梯上跑,小梅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感激中又有些警惕,便问,你是什么人?他说是警察。小梅说警察怎么不穿警服,他说我们都是穿便衣的,你放心吧,等一会儿我给你看证件。小梅当时一点儿也没感到脚痛腰痛什么的,只觉得心里咚咚地跳。回到家后,连续几天茶饭不思,她爱上他了。没想到这小子更猴急,三天不到,便提着水果来看望她,小梅说,这就叫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是不是?

宋青听得开心地笑起来,她对小梅说,你说错了,这是你自己引狼入室,对不对?

郑杨说,怎么都说我是狼呢?结了婚,才叫“郎”呢。

小梅说,那得看你的表现了。怎么样,先把恐吓宋姐的那个白脸鬼抓住,行不行?

郑杨说小事一桩,等你们医院有空床了,我假装生病住进来,三天内包弄清楚这个问题。

小梅说,这个办法行吗?要住进来我们可做不了主,如果讲给院领导听,肯定挨顿臭骂,说我们自己疑神疑鬼。

宋青说,这样吧,给纪医生商量商量,咱们私下里不就安排了。

小梅说,还是宋青脑袋好使,就这样定了。

这时,酒吧里突然音乐大作,一团刺眼的灯光打出一个半圆形的小舞台来。一个穿着红色露肩长裙的小姐手拿话筒,对大家说:“晚上好,将有一台精彩的节目奉献给大家。”

演员鱼贯而入,经过他们的座位往后台走,宋青觉得一个个子高挑的女郎很是面熟,但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小梅说,我们就看一会儿演出吧。

19.

连续三天的午睡时间,我都坐在走廊拐角处的长椅上,监视着整个走廊上的动静,结果是一无所获。唯一一次,我看见一个戴着大口罩的男人,拎着一袋东西出现在走廊上。他一边走,一边查看这病房门上的编号。在吕晓娅的病房前,他略为停顿了一下。我立即来了精神,半侧着脸,用眼角的余光扫描着他。我想只要他一跨进去,我就会奔过去抓住他。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偷偷跑到吕晓娅的病房来?这个谜瞬间就可解开。我正在紧张地窃喜,那人却又朝前走了,并且,一直朝着我走来,我本能地挺了挺腰。他隔着一个大口罩,几乎是脸碰脸地问我,先生,请问五官科的住院部在哪里?我气不打一处来,对他吼道,这里是癌症病区,谁知道你的五官科在哪里!那人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鼻子里哼着嗯嗯嗯的声音,立即转身向电梯口走去了。

我对吕晓娅说,看来那个守在你床前的家伙不会再来了。并且,看来那也不是一个坏人。你想,在你午睡中,他走进来,轻手轻脚把椅子搬到你的床前,就那样守着你午睡,中途他抽了一支烟,掉了些烟灰在地上,可烟头并没扔在这里,说明他还懂得点卫生。总之,既没伤害你也没偷你的东西,我想这事就别管了,也许,是你以前的男友吧,他不好意思见你,只好这样偷偷地来望你一眼。

鬼,吕晓娅咬了咬嘴唇说,别把男人想得这样多情了。说到这里,她又对我做了个抱歉的表情,说并不是要把男人都说得很坏的意思。

她穿了件红色碎花的睡衣,可能是午睡起床后随便罩上身的。到底是搞时装设计的,对各种服饰的选择都显得有品位,尤其是那一条带着花边的宽腰带,在腰上轻轻一束,使她的身材在飘逸的隐藏中又有点显山露水的感觉。

她说,我不会再有男友了,谈恋爱多累呀,如果对谁有感觉,只要我高兴,睡一夜也可以,何必非要搞成那种关系呢?简单就是好,就像我们搞时装设计一样,最好的都是最简单的,你说是不是?

如此大胆的话,我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听到。尽管从理论上讲,我知道人们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尽管也有不少的人已经这样生活,但对一个交往并不太深的人讲出来,我想还是需要勇气。

我和她开玩笑说,要是在中世纪,你这样做就会被烧死。她说,烧死也解决不了问题,历史还不是进步了。就说你借给我看的那本《女巫》吧,那些被烧死的女巫有什么错?许多女人的预感、直觉都比男人好,她们有时凭这些说一些话,就被认为是中邪了。其实,有些预感是真的会应验的,你相信吗?

她说她刚住进这间病房的时候,晚上睡在床上,就总觉得这是一个刚刚死去的病人睡过的床,并且认为那是一个年轻女人。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她说不出道理,但后来证明她当时的感觉是对的。

她说,我为什么会发现秦丽的日记本呢?也没多少道理,但睡在床上心里就是不踏实。一闭上眼睛,就感到床下有什么似的。好几次我睡下了又爬起来,蹲在地上往床下看,床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心有不甘,就抬起床垫来看,这不,秦丽的日记本就压在那下面。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留在那里的。你想,半夜醒来,看见一个白脸女人站在床前,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她记录下来,就是要让后来的人知道,这里有恐怖的东西,你们要注意。

我说,你不是有天夜里看见天花板上吊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吗?你现在也承认是与你看《女巫》的插图有关,因为那画面几乎差不多。只是,秦丽的幻觉可能更复杂一些,因为宋青在半夜的走廊上也看见过这个吓人的形象,要说是幻觉的话,怎么两个人都会看见相同的东西?

吕晓娅说,这确实难以理解。不过,那本日记本你可要保存好,以后或许会是一种证据呢。

正说着,纪医生走了进来。

吕晓娅,你还痛吗?纪医生例行公事似的问道。

好一些了,吕晓娅说,以前痛的时候,是整个腹部都痛,现在好像范围小一些了。也许,我再打点针,就可以出院了呢。

纪医生说,可能没这么简单,从最近的照片上看还是觉得有些问题,得做一次切片检查。

吕晓娅显得有些紧张。纪医生说,把衣服脱了,我再给你检查检查。我感到纪医生的话冷冰冰的,就像一个冷血动物。

吕晓娅解开腰带,红色碎花睡衣自然往两边分开,露出雪白的身子。我赶紧走出病房,同时把门轻轻带上。

我听见吕晓娅在说,纪医生,你的手好冷啊。纪医生说,这不是夏天吗,怎么会手冷?你不要紧张。

我走到走廊上,无端地想起自己有一次去山中旅游,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黑衣老头,非要给我算命不可,我也就凑趣坐下了。他拉过我的手去细看,我当时就感觉到他的手很冷,心里还无端地打了一个寒战。

20.

从学校读书到医院工作,宋青还是第一次被卷入这种酒吧之夜的狂欢。宋青认为只有用狂欢这个词才能表达这里的气氛。在震耳欲聋的打击乐器中,台上台下的人都被淹没在毫无理性的热浪中。台上的三个舞女已经在蛇一样的扭动中一点一点地脱下了她们的衣裙,只剩下遮羞的比基尼。她们全身的皮肤在强光的鬼眨眼中一会儿雪白,一会儿绯红。

这时,一个穿着紧身裤的男子上场了,他以身体大幅度摆动的动作在三个舞女中穿梭。他们不断变换着队形,时而停下来,几乎是裸体的女人簇拥着他做了一个造型,其中一个蹲着的舞女还用手在他紧绷绷的紧身裤外做了一个抚摸的动作,全场立即爆发出一片掌声,交杂着叫好声、口哨声。

宋青感到不自在。侧眼看看小梅和郑杨,他们都专心地看着台上,没人注意到自己。她埋下头吸了一口冷冰冰的饮料,没想到却在慌乱中把饮料杯碰翻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捡饮料,看见小梅白白的双腿,而一只手正放在她的短裙里面。

她触电般地直起腰来,感到自己的脸发烫。幸好,郑杨拥着小梅正看得专心,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她。

新的节目开始了,这次是一个颀长的女人独舞。她穿着三点式,腿和手臂都显得很长,很美。台上立着一根柱子似的不锈钢管,她扶着钢管,动作由慢到快地扭动起来。她分开双腿,将钢管紧紧夹住,然后腰往后仰,她的长发已完全垂到地板上了。

这个节目的音乐从头到尾由一支萨克斯伴奏,显得沉醉迷离。观众也不再大呼小叫了,整个酒吧安静下来。宋青换了一下坐姿,她感到有一点儿口渴。

台上的女子慢慢直起腰来,她将一支腿举到空中,紧贴着钢管的腹部慢慢上下滑动。除了萨克斯的鸣奏,酒吧里悄无声息,仿佛有一种东西把大家压住了似的。

宋青明白过来,这是性暗示。她很奇怪人的身体动作会有这样的效果。作为护士,对人的身体她可是一点儿也没有神秘感。男人和女人的裸体,包括性器官,她在工作中几乎每天都会接触到,而这些从没在她心里唤起过什么异样的感觉。而此刻,她感到面红耳赤,并且眼前老是浮现出一只手放在小梅裙子里的景象。

酒吧里爆发出一片掌声,那个扶着钢管跳舞的女子正在向观众鞠躬谢幕。宋青陡然发现,这就是她感到眼熟的那个女子。她是谁呢?宋青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但肯定在哪里见过。

宋青起身去上洗手间。她在观众的桌位间穿行。她看见不少男女都搂抱着坐在一起,更有些大胆的动作使她的眼光不敢停留。她强烈地感到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酒吧最里面的角落连着一条深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便是洗手间。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一个披着黑纱的女人拦住了她。宋青抬头一看,正是她眼熟的那个女人。

宋青,你好!那人招呼她道。

你是……宋青迟疑着。

我是兰兰,董雪的朋友啊。那人拉住她的手说。

宋青想起来了,兰兰,董雪在歌舞团时的同事。有一次在纪医生家里聚会,她们见过面的。

董雪有消息了吗?兰兰问,都有一年多了吧,怎么就没有一点儿音讯呢?

宋青说,什么消息也没有,自从她失踪后,纪医生都快急疯了。

兰兰理了理她身上的黑纱,全身的肌肤隐约可见。宋青想,她等一会儿也许还要表演吧,这样褪掉上场时就很方便。

看见宋青注视着自己的身体,兰兰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没办法,老板要求这样,不然酒吧的生意不会好。以前董雪也在这里跳过舞,你知道她的身材,观众可喜欢了。但她就是保守,不愿意脱,最开放时也只是穿半透明的纱裙,硬是被观众吼得退了场。退场后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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