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德(经典世界名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8-02 06: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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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杰克·伦敦

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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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伊德(经典世界名著)

马丁·伊德(经典世界名著)试读:

前言

在这部带有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中,克杰·伦敦不但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写下了自己如何在平庸的资产阶级鄙夷下含辛茹苦地读书和写作的经历,也尽情阐释了他个人的混杂着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尼采的“超人”说的社会见解。

马丁·伊德是一名远洋航船上的水手。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结识了露丝一家人,并深深地爱上了这位文科大学生,把她当成了理想的恋人。为了让自己和对方匹配,他发奋读书,用文化知识,尤其是各种哲学思想来武装自己。他觉得自己的经历一定会引起人们的兴趣,而自己的观点也亟待向人们表达,于是便认真学习和练习写作。但他的尝试一次又一次地失败,生活上也潦倒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尽管时常饿得发昏,连外衣也典当了,他仍不顾一切地读书和写作。他的姐姐、房东和工人朋友虽然喜欢他和同情他,却不理解他,而那帮上层社会的绅士淑女,则对他百般嘲笑和揶揄,但他一往直前,坚持走自己的路。就他这种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的精神而论,是非常积极的。

第一章

走在前边的那人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走了进去,跟在他身后的青年笨拙地摘下了帽子。年轻人穿一身粗布衣服,散发着海水的气味,他置身于如此宽敞的大厅之内,显然感到自惭形秽。手里拿着帽子,不知如何是好,正要揉起来塞进衣兜,那人伸手接了过去,动作从容而自然,笨拙的年轻人好生感激。“他能体谅人,”他暗自思忖,“行,他会关照我的。”

他一边想一边紧跟在那人后面走,肩膀一摇一晃,不知不觉地叉开两条腿,好像脚下平坦的地板正随着海浪的起伏而忽上忽下似的。对于他这种晃晃悠悠的步态,眼前这些房间显得狭窄了点,他生怕自己宽阔的肩膀会撞到门框子上,或者把低矮的壁炉架上的小摆设碰下来。伊德不由自主地在这些琳琅满目的陈设中间东闪西避,反而增添了危险,其实这只是他脑子里虚构出来的危险。在一架大钢琴和一张堆满书籍的大桌子之间,空着很宽的地方,足可供六个人并肩通过,然而他走过这里时,心里还是战战兢兢的。他那两条粗大的胳膊松弛地耷拉在身体两边,因为他不知道该把胳膊和手放在哪里才好。他这时心里很慌,觉得一条胳膊快要碰着桌子上的书本,于是就像一匹受惊的野马,猛地朝旁边一跳,险些把钢琴凳子撞翻。他看着那人轻松自如地走在自己前面,这才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别人走路的姿势不一样。想到自己走路的样子如此粗野,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羞耻,额头上冒出了一片细小的汗珠。他停住脚步,掏出手绢擦了擦古铜色的脸膛。“请等一下,昂森老弟,”伊德想用开玩笑的口气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我对这种场面一下子消受不了。先叫我定定神。你知道我本不想来的,再说你家人恐怕也并不见得非要见我不可。”“哦,别紧张,”对方要他安心,“你见我家人用不着害怕,我们家的人都很随和——嘿,有我一封信。”

他退回到桌子跟前,撕开信封看信,给了这位生客一个定神的机会。客人对此自然会意,心里一阵感激。他生性敏感,善解人意,表面虽显慌张,内心却感受着对方的好意。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尽量露出镇定的神情,四下打量了一眼,不过他眼睛里仍带有慌张的神色,就像野兽害怕落入陷阱时那样。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他难免提心吊胆,生怕会出什么乱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但他清楚自己走路的姿势和一举一动都很笨拙,因此很担心自己其他品性和能力都带有同样的毛病。他这人极其敏感,自我意识强烈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那人以一种好笑的目光从信纸上边偷偷瞥了他一眼,他感到犹如匕首戳他的心。他看到了这一瞥,但他不露声色,因为在他所学到的知识当中,有一条便是如何自制。这匕首般的一瞥刺伤了他的自尊。他暗暗咒骂自己昏了头,竟到这种地方来,同时又打定主意,既然已经来了,那就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持下去。他脸上现出严峻的神情,眼睛里露出搏斗的光芒,满不在乎地四下打量着,炯炯有神的目光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把屋内精美的陈设一一记在脑中。他两眼之间距离宽阔,什么也逃不出它们的视野。他尽情饱览眼前这些优美的陈设,眼睛里那种搏斗的光芒渐渐温和了许多。美总能使他感动,而这里就有使他感动的东西。

眼前的一幅油画吸引了伊德的目光,使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画面是一股大浪轰然冲击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乌云密布,低垂在天空,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浪涛以外,一条迎风行驶的领港帆船正在风雨欲来的傍晚天空下破浪前进,船身倾斜得厉害,甲板上所有的东西都清晰可辨。油画上洋溢着美,磁石般吸引着他,使他无法抗拒。他忘掉了自己那种笨拙的步态,走近油画,站在离画幅特别近的地方。画布上的美消失了。伊德脸上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注视着一团好像是随意涂抹在画布上的颜料,然后又退后几步。所有的美立刻又重新闪现在画布上。“骗人的画”,他走开时心里想到。虽然眼前的景象使他应接不暇,但是他居然还有空感到一阵愤慨,因为这么多的美竟为了一个骗人的把戏而牺牲掉了。他不懂油画,从小看惯的是彩色石印画和石版画,这种画近看远看一个样,都是线条清楚,轮廓分明。说实在的,他倒也见过油画,可那是挂在商店的橱窗里面的,很想看个仔细,但隔着一层玻璃,无法靠近。

伊德环顾四周,见他的朋友仍在读信,便又注视桌子上的书本,眼里蓦地闪现出一种渴望的神情,就像饥饿的人看见食物时眼睛里露出的神情一样。他禁不住一阵冲动,肩膀左右一晃,一步跨到桌前,亲切地翻起书来。伊德飞快地浏览着书名和作者的名字,时而读一小段正文,目光和双手抚摩着这些卷册,发现其中仅有一本自己读过的书。其余的书籍和作者对他都一概陌生。偶尔拿起一本斯威潘的诗集,就一直看下去,脸上洋溢着欣喜的光彩,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有两次把食指搁在正看的地方,合上书看一眼作者的名字。斯威潘!他要牢记住这个名字。这家伙有眼力,一准体验过五光十色的生活。可是斯威潘是谁?莫非他也像大多数诗人那样,已经死了上百年了吗?或许仍然在世,还在写作?他翻到扉页……不错,他还写过别的书。明天早上头一件事就是去公共图书馆找几本斯威潘的书看。他又翻回去接着读,读得很入神,没有注意到有个年轻姑娘走进了房间,只听见昂森的声音在说:“露思,这位是伊德先生。”

书合在了伊德的食指上。这个并非由姑娘本人而是由她弟弟的话形成的第一印象,使他尚未转身便紧张得脸热心跳。他那一身发达的肌肉包裹着一团颤抖的感情。外界对于他的意识所产生的最微小的影响,竟使他的思想、情绪和各种情感像闪烁摇曳的火焰似地跳动起来。伊德的神经格外敏感,想像十分活跃,迅速对眼前事物加以区别判断。“伊德先生”是个叫他心跳的称呼——因为他有生以来,人们总管他叫“伊德”、“马丁·伊德”,或者就叫“马丁”。头一回被称作“先生”!这个称呼自然非同一般,他暗自琢磨道。刹那间,他的头脑好像变了一个巨大的摄影机暗箱,无数的生活图景纷纷围绕在自己的意识周围:司炉室、水手舱、露营、沙滩、牢房、酒窖、传染病院、贫民街区。别人在诸如此类的场合中称呼他的那种方式,即可使他在脑海里把这些情景相互连属,一线贯穿。

接着,他转过身来,看到了姑娘。一见之下,脑海中的幻象登时踪影全无。她面色白皙,体态轻盈,有一双大而圣洁的蓝眼睛和一头浓密的金发。他无法鉴别她穿戴如何,只知她衣着如人一样出色。他心里默默把她比作一根纤细枝条上的一朵白蕊金花。不,她是仙女,是天使,是女神。人世间绝没有如此超凡脱俗的美。也许书上说得对,像她这样的人在上流社会多的是。她大可以受到斯威潘老兄的歌颂。也许他当年脑子里就出现了像她这样一个人,才写出了桌子上那本书里的姑娘伊索尔特的。他这些丰富的视觉联想和思想感情活动,都是在一瞬间里产生的,与此同时,他面前的现实情景正一刻不停地运动着。他看见她向自己伸过手来,握手时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大方得像个男人。他认识的女人没有这样握手的。其实,她们多半从来不握手。各种联想,与女子相识时的情景,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大有决堤之势。但他摆脱联想,注视着她。他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想想自己认识的那些女人!顷刻间,他认识的那些女人就在他的想像中排列在她的两边。在一忽好像永恒的瞬间里,他恍如置身于一间肖像画廊之内,这位女子占据着中央位置,在她周围陈列着许多女人的画像,只消飞快地扫一眼,就可权衡她们的轻重大小,而她本人就是那权衡的标准。他看到那些面色憔悴的工厂女工,还有那些住在市场街南面整天傻笑打闹的女孩子。接着又看到牧场里的女人,以及那些肤色黎黑、烟不离口的墨西哥女人。然后她们又被别的女人排挤掉了:脚穿木屐、走路扭捏、面似玩偶的日本女人。五官小巧、生活堕落的欧亚混血女人。身材丰满、皮肤黝黑、头带花冠的南海小岛上的女人。最后,所有这些人全被一帮奇形怪状、面目狰狞的女人遮住了——那是拖曳着脚步徘徊在白教堂区人行道上的邋遢婆娘,喝了一肚子烧酒的老娼妓,以及那无边地狱里所有的母夜叉,她们满口粗言秽语,混身散发着臭气,以妖怪般的女人形象做伪装,肆意毒害上岸的水手、码头的流浪汉和人间地狱的渣滓污垢。“请坐,伊德先生,”姑娘说道。“自从昂森告诉我们以后,我就一直盼望和你见面。你真勇敢……”

马丁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咕哝着说他所做的算不了什么,任何人都会那样做。她注意到他摆动的那只手上有些还没有愈合就又弄破的伤口,再一看垂着的另一只手,也是同样的情形。另外,她那敏锐的目光略微一闪,就看到了他腮帮上有块伤疤,前额发际露出另一块,还有一块在脖子上,往下一直通到僵硬的领子里。她看到他古铜色脖颈上被硬领勒出一道红印子,忍不住想笑。他显然不习惯穿硬领衬衫。她那女性的眼光也注意到了他身上穿的衣服,便宜且式样不美,肩膀上和袖子上的皱褶表明,下面是发达的二头肌。

马丁一面摆手并咕哝着说他所做的算不了什么,一面按她的吩咐,打算坐进一张椅子里。他以赞赏的眼光看着她从容优雅地坐下来,同时深深感到自己举止笨拙。这种场合对于他是一种新的经历。他平生到此刻为止,从未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是优雅还是笨拙。这种自我意识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脑海。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上,两只手的位置让他大伤脑筋,放在哪儿都感到碍事。昂森就要走出房间去了,马丁·伊德失望地目送他离去。和这位面色白皙、宛如天仙的女人单独呆在屋里,他觉得不知所措。这里没有酒吧伙计应声上酒,也没有跑腿的小孩听人吩咐到街拐角弄一罐啤酒来,好让人用这种社交饮料结识朋友,交流友谊。“你脖子上有块伤疤,伊德先生,”姑娘开口了。“那是怎么弄的?我敢说一定有段冒险经历吧。”“是一个墨西哥人拿刀扎的,小姐,”马丁答道,一面润了润干燥的嘴唇,清了清嗓子。“只不过打了一架。我把他的刀子都夺过来了,他还想咬掉我的鼻子。”

虽然马丁讲得轻描淡写,眼前却出现了在萨利那克鲁兹那个满天星斗的炎热夜晚的那一幕热闹景象:一道白色沙滩,港口里满载蔗糖的汽船上灯火辉煌,远处喝得醉醺醺的水手们的疯话不绝于耳,码头工人熙熙攘攘,那个墨西哥人一脸怒火,星光下那双野兽般的眼睛里露出凶光,匕首扎进脖子里的巨痛,喷涌而出的鲜血,看热闹的人群,震耳的叫喊,他和那个墨西哥人厮打得难分难解,两人的身体扭成一团,在沙滩上滚来滚去,不知从什么地方远远传来悠扬悦耳的吉他声。这就是那幅图景,回忆起来他就激动不已,心里暗想墙上那幅领港帆船画的作者会不会把自己脑海里的图景画下来。那白色沙滩,那星斗,那载糖汽船上的灯火,画下来会很动人。马丁仍沉浸在想像之中。还有沙滩上围观两人打架的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决定要让那把匕首在画中占据一个明显的位置,要画得寒光闪闪,与星光相映成趣。但这一切在他的话里丝毫没有透露出来。“他想咬掉我的鼻子”,马丁讲完了那次经历。“啊!”姑娘轻声说,声音好像来自远处,马丁注意到姑娘那张敏感的脸上流露出的惊骇。

马丁自己也感到了惊骇,不由得一阵窘迫,给太阳晒黑的脸颊上微微涨红了点儿,而自己却感到面孔发烫,好像正在锅炉房里对着敞开的炉口。这种野蛮的动刀子打架事件显然不是和一位女士交谈的合适话题。书里的人物,她那个阶层的人物,是不谈这种事的——大概他们对这种事也不了解。

他们本打算展开的谈话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她小心翼翼地问起他腮帮上的伤疤。他一听就明白对方是尽量在谈他熟悉的事,于是他拿定主意撇开这个话题,谈谈她熟悉的事。“那不过是个意外,”马丁说着抬手摸了摸脸颊。“有天夜里,没有起风,不过浪涌得挺高,打断了主帆杠吊索,滑轮也坏了。吊索是钢丝绳,像条蛇一样甩来甩去,当班的水手都想抓住它,我先冲上前去,给钢索拍了一下。”“噢,”露思说,这次带着理解的口气,暗里却觉得他的话实在是莫名其妙,她搞不懂“吊索”和“拍”是什么意思。“斯维潘这个人。”他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却把“威”字说成了“维”。“谁?”“斯维潘,”他又说了一遍,仍然发错了音。“那个诗人。”“斯威潘。”露思纠正他的发音。“不错,就是这伙计,”他结结巴巴地说,不禁又红了脸。“他死了多久了?”“什么,我没听说他已经死了,”露思惊奇地看着他。“你是在哪儿认识他的?”“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答道。“不过在你还没进来的时候,我看了他的几段诗,就是桌子上那本书里的。你喜欢他的诗吗?”

伊德一提起这个话题,露思便滔滔不绝地谈开了,这使他感觉好了起来,便从椅子边上稍稍往里挪了挪,一面紧紧抓住扶手,生怕椅子溜掉了,把他闪到地板上似的。他总算让她谈起了她所熟悉的事,看着她侃侃而谈的样子,他惊叹她那颗漂亮的脑袋里竟装着这么多知识,一面陶醉在她那玉洁冰清的美貌之中。他能听得懂她的话,但她口齿伶俐地吐出的那些生疏字眼,以及他闻所未闻的那些批评词语和思维过程,令他十分费解,不过仍可刺激他的头脑,使他的思想活跃起来。这就是精神生活,他暗自思忖,这就是美,温暖而奇妙,他从来没有梦想过精神生活会这样美好。他忘掉了自己,以饥渴的目光注视着她。这种美的确值得你为之生存,为之争取,为之奋斗——甚至为之舍命。书上说得对,世上有这种女人。她就是其中一个。她使他的想像插上了翅膀,一幅幅巨大、明亮的画卷出现在他眼前,画中模模糊糊地隐现着一些浪漫情场上的伟岸斗士,他们的许多英雄业绩都是为了女人——为了一个面色白皙的女人,一朵金花。他透过这种飘飘忽忽,宛如海市蜃楼的幻景,注视着眼前这位正襟危坐,谈论文艺的女人。他也没有忘记倾听,但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紧瞅着对方,也没有意识到他眼睛里闪烁着自己本性中所有的男性气质。然而,尽管她对男人的世界一点儿也不了解,但作为一个女人,她强烈地感受到了他热辣辣的目光。她从来没有让男人这样看过,很有点难为情。她说话结巴起来,语塞得讲不出话。论点的线索也找不到了。他使她害怕,同时,给人这样看又使她感到一种异样的欣喜。她所受的教养警告她这事不对,有危险,带有微妙,神秘,诱惑的意味。同时她的本能却在身体中发出号角般的鸣响,迫使她超越身份、地位、得失,去接近这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旅客,去接近这位举止粗鲁,手上带有伤疤,脖子给不习惯穿的硬领衬衫勒出一道红印的小伙子,显而易见,这小伙子已被粗俗低下的生活污染腐蚀了。她洁净无瑕,而也正是她洁净的天性让她产生了反感。然而她又是个女人,她开始懂得了做一个女人所面临的矛盾。“我是说——我说什么来着?”露思的话忽然中断,自己感到很尴尬,乐得哈哈笑了。“你说的是斯威潘这人不是个伟大的诗人,因为——你就说到这儿了,小姐。”他提醒了对方,同时他自己好像突然感到一阵饥渴,听着姑娘的笑声,他的脊梁上上下下麻酥酥的,挺舒服。像银铃,他心想,像叮当作响的银铃。就在这一刹那,他仿佛一下被带到了一片遥远的地方,正在盛开的粉红色樱花下面抽着香烟,聆听那尖塔上当当的钟声,召唤脚穿草鞋的信徒前去顶礼膜拜。“对,谢谢,”她说。“斯威潘毕竟失败了,因为他,哦,太粗俗。他的诗有不少根本就不值得读。真正伟大的诗人每一行诗里都包含着真和美,可以唤起人性中一切崇高可贵的品质。伟大诗人的诗一行也不能删掉,删掉一行,世界就少了一份精神财富。”“他的诗我只看了那么一点,我还以为好极了,”伊德犹豫地说,“不晓得他原来是这么个——流氓。大概他在别的书里就露出原形了吧。”“你看的那本书里有许多行诗都可以删掉。”露思说,口气一本正经。“这些我准是没有看见,”他说道。“我看到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火焰一样闪着光,照得我心坎儿发亮,像太阳,像探照灯。它给我的感受就是这样,不过我对诗可是个门外汉,小姐。”

他笨拙地停住不说了,心里杂乱无章,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说得语无伦次。他从自己读到的那些诗里感受到了人生的卓越和光辉,但他的话说得辞不达意。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他心里把自己比作一名水手,上了一条陌生的船,行驶在茫茫黑夜之中,在一片不熟悉的索具中间摸索着。好吧,他拿定了主意,现在全靠自己去熟悉这个新的世界。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自己想学却学不会的东西,此刻他想学会如何说出自己内心的意思,好让她能理解。姑娘在他心目中越来越显得高大了。“拉菲罗……”露思又开口了。“不错,我看过他的诗,”他一听就冲动地插嘴道,兴冲冲地显示自己那点书本知识,打算好好用一用,一心要让她明白自己并不完全是个蠢蛋。“《人生礼赞》,《精益求精》,还有——恐怕就这些了。”

露思点点头,笑了笑,他觉得她的微笑是表示宽容的,但宽容之中带有怜悯。他觉得自己真傻,假装懂得不少,结果弄巧成拙。拉菲罗这伙计很可能写过无数诗集。“对不起,小姐,我不该这样打岔。说实在的,我对这些东西懂得不多。这不是我的行当,不过我要把它变成我的行当。”

这话听起来像是威胁。他的口气坚决,眼睛闪亮,面孔严峻。在她看来,好像他下巴的角度起了变化,向上翘起来,咄咄逼人,令人不快。与此同时,似乎有一股强烈的男子气魄从他身上喷涌而出,向露思冲来。“我想你可以把它变成——你的行当,”她说着笑了一声,“你很强壮。”

露思的目光在他肌肉发达的脖子上停了一下,那上面筋肉隆起,结实有力,宛如公牛一般,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充分显示出强健的体魄和充沛的力量。尽管他谦卑地坐在那里,涨红了脸,她仍然感到自己被他吸引住了。她心里涌起一个荒唐的念头:她似乎觉得只要把双手放在那个脖子上,它的力量和气魄就会流到自己身上。这个念头使她感到震惊,它似乎向她揭示了她不曾意想的自身的劣根性。另外,力量在她看来本是一种粗俗野蛮的东西。过去,她理想中的男性美是那种气质文弱举止优雅的类型。现在她依旧坚持这种观点。令她迷惑的是她竟然渴望把手放在那个被太阳晒黑的脖子上。说实在的,她自己是弱不禁风,身体上和精神上所需要的正是力量。可是她并不明白这一点。她只知道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像这个人这样影响过她,虽然这人讲话时那种蹩脚的语法时时叫她吃惊。“不错,我可没病,”他说。“到了穷得没饭吃的时候,我连废铁也能吃。可我刚才得了消化不良症,你说的那些我多半消化不了。在这方面我可从来没受过训练,你要知道。我喜欢书籍,喜欢诗歌,一有时间我就看书念诗,可我对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像你那样去想过。因此我没法谈论它们。我就像个航海的人,漂流在一片陌生的海面上,却没有航海图和罗盘。现在我想找到我要走的方向,兴许你能给我指对路子。你是怎么学到你刚才谈起的那些东西的?”“我想是靠上学吧,另外就是自修了。”露思答道。“我小时候上过学。”他反驳道。“不错。但我指的是上高中,听讲座,上大学。”“你上过大学?”他问道,明显地露出惊讶的神情,感到露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简直相隔万里。“我正在上,专修英语。”

他不明白这里的“英语”指的是什么,可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不知所指的名词,然后接着谈下去。“我得先学习多久才能进大学了。”他问道。

她对他的求知欲抱以微笑,表示鼓励,然后说:“这要看你现在已经学到了哪一步。你没上过高中吗?当然没有。那么你念完初中没有啊?”“念过两年,后来退学了,”他答道。“可我在学校里升级的时候总是成绩优秀。”

转瞬间,他又对自己的吹嘘十分恼火,就狠狠地攥住椅子的扶手,直至攥痛了每个子指尖。这当儿,他感觉到有个女人走进了房间,接着就看见姑娘离开座位,敏捷地迎上前去。两人彼此亲吻了一下,互相搂着腰朝他走来。他想这一定是她母亲。她身材修长,满头金发,苗条美丽,雍容华贵。她的长裙与这样一座房子十分协调,这一点与他的预料一致。长裙上的优美线条让他赏心悦目。她的人和服装使他联想起了舞台上的女人。然后他又回忆起曾经看见过身穿这种华贵服装的太太小姐走进伦敦剧院的情景,当时他就站在檐下观看着,却被警察一把推到了雨地里。接着他的思绪又跳到了横滨大酒店,他在那里的人行道上也曾看到过华贵的太太小姐。再往下,横滨市区和港口的种种景像电影般地掠过他的眼前。但是眼下的要紧事迫使他迅速抛开了记忆的万花筒。他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让人介绍,就忍住心中的痛苦勉强站了起来,垂手鹄立,裤子膝盖部位鼓着,两臂滑稽可笑地耷拉着。他就这样板着面孔迎接眼前这场的考验。

第二章

一想起进餐厅的经过对马丁来说简直是一场恶梦。马丁时而蹒跚止步时而东倒西歪,有时竟然迈不开脚步,但他最后总算走到了目的地,坐在了露思的旁边。餐桌上那一大排刀叉搞得他心里直慌,这些东西里隐伏着意想不到的危机,他紧盯着刀叉,看得着了迷,直看到亮闪闪的刀叉在他眼前变成了一幅背景,上面掠过一连串水手舱的景象:他和伙伴们坐在舱里用拔出鞘的水手刀和手指头吃腌牛肉,或者用摔扁的铁勺从铁杯子里舀着喝浓浓的豌豆汤。鼻孔里闻着坏牛肉的臭味,耳朵里听着水手们吃东西时响亮的咂嘴声,伴随着船骨和船壁的吱呀声。他看着伙伴们的吃相,觉得他们吃起来像猪猡。对,他在这里要格外小心,不能弄出声响,要自始至终留神才是。

马丁向餐桌四周打量了一眼。坐在他正对面的是昂森和昂森的弟弟索迈。他俩都是露思的弟弟,他暗暗提醒自己,不禁对弟兄俩有了好感。这一家人多么相亲相爱啊!马丁脑子里掠过了刚才看见她母亲时的情景:母女俩见面时互相亲吻,然后两人手挽着手朝他走来。在他的生活圈子里,父母和儿女之间可没有这种亲热的表示。这表明在他之上的那个社会所达到的生活高度。在他对那个社会的一瞥之中,这是已看到的最美好的现象。他对此十分赞赏,深为感动,心里暖融融的,充满了柔情。马丁这辈子缺少的就是爱,他的本性渴望爱。那是他与生俱来的需要。但是他从未享受过爱,年长日久,自己也就变得心肠坚硬了。他向来不知道自己需要爱,此刻也仍然不知道。马丁仅仅是看到了爱的表露,并为之激动,觉得它美好,高尚,无限可贵。

马丁很高兴蒙埃司先生不在场,因为结识她、她母亲和她弟弟已经相当不易。至于昂森,可以算是熟人了。他敢肯定,要是她父亲也在,那会叫他猛然受不了的,他似乎觉得这辈子干活儿还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与此相比,最重的苦工也成了儿戏。他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珠,衬衫也被汗浸湿了,因为一下子要做这么多不习惯的事,叫他感到非常吃力。他不得不用从来没用过的方法吃东西,使用从来没有使用过的餐具,不时偷龃别人,学着做每一样新鲜事,接受潮水般涌来的种种印象,再加以分析整理。他始终感觉着自己对她的一种渴望之情。这是一种使他心烦意乱的麻木而痛苦的不安情绪。他感到一股进入她那个生活圈子的欲望刺激着自己,禁不住一再放纵自己胡思乱想,幻想着如何接近她。此外,他常偷瞟对面的索迈或别人,以便确定在某种情形下使用哪种刀叉,每当这时,他就默默记下了那人的相貌,脑子里自动给予估价并猜测其身份——全是与她联系在一起进行的。此外,他还得讲话,得听清别人对他说了什么,听人家如何交谈,必要时回答人家,时时约束自己那种喜欢信口开河的毛病。给他乱上添乱的是那个仆人,这人对他是个不小的威胁,老是悄悄出现在他身后,像个可怕的司芬克斯,提出难解之谜,逼他马上解答。就餐期间,他老是想到洗手钵,这个念头始终折磨着他。起码有几十次,他毫无情由地却又是顽固地暗自琢磨它们何时出现,是什么样子。他听说过这种东西,这回他可要亲眼见识一下了,用不了多久了,与使用这东西的高级人士共进晚餐——啊,他自己也要用了。有个深藏心底而又时时想到的问题最为重要,这就是他在这些人面前应该如何表现。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他一直焦燥地考虑着这个问题。有个懦弱的念头鼓动自己装模作样,扮演一个角色。还有更加懦弱的念头警告他这样做会失败,因为他的天性不适合这种行为,只能落个让人耻笑的结果。

晚餐前半段,马丁一心考虑应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所以一直保持沉默。他不知道他的沉默与昂森前一天的话大相径庭,她弟弟前一天宣称他要带一个野人回家吃饭,叫家里人不要见怪,因为他们会发现他是个有趣的野人。马丁·伊德当时绝没有想到她弟弟竟会捉弄自己,特别是在自己帮他摆脱一场不愉快的争吵之后。他在餐桌前很不安,觉得自己无法适应这种场合,同时又陶醉在周围发生的事情之中。他平生头一回认识到吃饭不只是一种实用行为。他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觉得那不过是些食物而已。他的爱美心理在这张餐桌上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因为在这里吃东西是一种审美行为,也是一种精神活动。他的心灵受到了震动。有些话他一点都不懂,还有些话他只在书本上看到过,他所认识的男人女人绝没有这种头脑,根本讲不出这种话来。每当他听到这种话从这迷人的一家——她家——的成员口中随便吐出时,他都会感到喜悦和兴奋。书本上所描绘的美,浪漫,风雅全都变成了现实。他进入了一种少有的幸福境界,看到自己的梦想由虚幻悄然变为现实。

马丁从来没有企及过如此高的人生境界。在这幅画卷里,他始终呆在背景上,倾听,观察,兴奋,不时含蓄地用一两个词答话,对她说“是的,小姐”、“不,小姐”,对她母亲说“是的,夫人”。他忍住冲动,没有出于水手的习惯,对她弟弟说“是,头儿”、“不,头儿”。这样说他觉得不得体,等于承认自己低人一等——要想赢得她的好感,万万不能这样说。再说,他的自尊心也不允许自己这么说。“天哪,”他心里喊过一次,“我一点都不比他们差,就算他们懂得比我多,我也可以学个差不离!”接下来,她和她母亲叫他“伊德先生”时,他就忘掉了自己咄咄逼人的自尊心,欢喜得容光焕发,心里热乎乎的。他现在是个有教养的人,一点不错,正和他从书本上读到的人物肩并肩地共进晚餐。他自己也俨然跻身于书中人物的行列,正在装订成册的书页中冒险遨游。

然而,虽说马丁背离了昂森的描述,态度举止像温顺的绵羊而不像粗野的莽汉,可他却在绞尽脑汁寻求一种行为的方式。他不是温顺的绵羊,他那争强好胜的天性决不允许他充当一个次要的角色。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开口说话,而他说出的话和他走向餐桌时的情形一样,时而急促,时而停顿,尽量从自己那三教九流的语汇中寻找恰当的字眼,对于那些觉得合适但害怕发不好音的词,总要掂量再三,对于那些觉得让人难以理解或粗俗刺耳的词语,干脆丢开不用。但他却一直感到很苦恼,因为他这样小心翼翼地挑选字眼,弄得自己像个呆子,无法直抒胸臆。况且他热爱自由,这与他的自我约束产生了摩擦,就像他的脖子与硬领的束缚产生了摩擦一样。此外,他相信自己不会这样坚持下去。他生性敏感,善于思索,富有创造精神,固执而狂放不羁。他心中的想法和感触在分娩前的阵痛中挣扎着,试图具体地表达出来。他立刻就被这些想法和感触控制住了,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自己身在何处,而那些用惯了的词语——他所熟知的语言工具——就乘机溜了出来。

一次,那个老在他身后搅得他心烦意乱的仆人给他端上来一样东西,他不想要,就简短有力地说:“抛!”

餐桌周围的人一下子都诧异起来,眼睛都望着他。那仆人暗暗得意,马丁却羞愧难当。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这是夏威夷话,意思是‘吃饱了’,”马丁解释说,“我顺嘴就说出来了。这个词的拼法是P—A—U。”

马丁发觉她用好奇而疑惑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手,而他此刻正有情绪解释,便说道:“有一次,我正在一条太平洋邮船上沿着海岸往南走。船误了点,我们只好在普吉特海峡一带的港口拼命装货——那是条客货轮船,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我就是在那次干活的时候把手上的皮蹭掉的。”“噢,我指的不是这个,”她连忙解释道。“我觉得你的手和身材相比太小了点。”

马丁感到脸颊发烧,觉得这话揭露了自己的又一个缺点。“不错,”他的口气中带有自卑感。“我这双手不够大,经不起打。不过我能用胳膊和肩膀打人,劲大得像头骡子。虽然劲大,可是一拳揍在人家下巴上的时候,我的手也会打破。”

马丁嘴上说了这些话,心里可并不高兴,甚至对自己充满了厌恶。他没有管束住自己的舌头,说出了颇为不雅的话。“你那次真勇敢,帮昂森摆脱了麻烦——而你当时和他素不相识。”她巧妙地说了一句,因为她发觉他有点窘迫,虽然并不明白个中缘由。

马丁也意识到了她的用意,一股感激的暖流刹那涌上头心,使他忘掉了自己信口开河的舌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说,“谁都会为别人这么做的。是那帮无赖寻衅闹事,昂森并没有惹他们。这帮家伙要对付昂森,我看不忿,就对付他们,出手打了几下子,把手上打掉点皮,也打掉他们几颗牙。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这么个机会。我一看见……”

马丁忽然意识到自己非常粗鄙,根本不配和她呆在一块儿,所以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下去了。这件事昂森在家讲了不下二十遍,这时他又接过话题讲起了那次经历,讲到如何在渡船上遇到那帮流氓,马丁·伊德如何冲进来解救他。这当儿,马丁皱着眉头沉思默想,一面回想自己刚才的那副傻样子,一面更加顽固地苦苦思索着一个问题,即是在这些人面前如何表现自己。到目前为止,他肯定并不成功。他对自己说,他不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说不来他们那套话。他无法装成他们那样的人。伪装注定要失败,再说伪装和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他根本不会弄虚作假和耍花招。无论如何,他必须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现在他还讲不来他们那套话,不过到一定的时候他也能学会。这一点,他坚信不疑。但此刻他必须讲,并且必须是自己的话,当然要说得柔和一点,好让他们能听懂,不至于太过吃惊。另外,对自己不熟悉的事他绝不能不懂装懂,哪怕是默认也不行。按照这个决定,马丁·伊德听见那兄弟俩谈起大学里那一套时几次提到“三角”这个词,便插嘴问道:“三角是什么?”“三角学,”索迈说。“是一门高等数学。”“数学又是什么?”马丁接着问,不知怎的,这个问题惹得大家都笑起索迈来了。“数学——就是算术。”这是索迈的回答。

马丁·伊德点了点头。马丁好像瞥见了那显然是漫无边际的知识海洋,而他所看到的部分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他那异乎寻常的眼力能使抽象的事物呈现出具体的形态。在他那仿佛擅长魔术的头脑里,三角学,数学以及它们所代表的一切知识领域全都变化成了无边的景色。他看到的景色是由绿叶和林间空地构成的,一切都散发着柔和的光亮,贯穿着闪耀的光芒。远处,一层紫霭给那里的东西蒙上了轻纱,不过他知道在这层紫霭后面,隐藏着未知世界的魅力和浪漫生活的诱惑。对他来说,这好像美酒一样醉人。这里有的是冒险,有需要手脑并用才能完成的工作,有一个有待征服的世界——从他意识的背后畅行无阻地奔涌出来的想法是:征服她,赢得她——坐在他身边这位白如百合的天仙。

这幅朦胧的幻景突然被昂森撕裂驱散了。昂森一晚上都在设法引逗马丁现出粗野汉子的本来面目。马丁·伊德牢记着自己的决定,于是,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开始是自觉的,故意的,但很快就沉浸在创造的喜悦之中,把自己的经历活灵活现地展现在大家眼前。他曾在翠鸟号船上当过水手,这条走私船被海关缉私艇抓住的时候他正好在船上,目睹了当时的情景,能把全部经过都讲出来。他把波涛起伏的大海以及海面上的船只和水手统统展现在他们面前。他把自己的眼力借了出去,让大家用他的眼睛看到了他所亲眼目睹的情景。他以艺术家的手法从大量素材中选优拔萃,描绘出一幅幅光亮耀眼,色彩绚丽的人生图景,再加上恰到好处的手势,使大家随着他风格粗犷的口才、激情和力量的洪流一起向前涌去。他时而以生动的叙述和行话术语震慑他们,但他的叙述中,粗犷总是伴随着优美,悲哀总是被幽默驱散,水手们那种迂回曲折的怪异心态经他一解释,总能博人一笑。

听马丁讲的时候,那姑娘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热情温暖了她,她不禁问自己过去是否一直处于冰冷的状态。她愿意靠近这熊熊烈火般的男人,他像火山一样喷发着力量、气魄和健康的气息。她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向他靠拢,便努力克制自己。接着,这种心态也使她产生了一种避开他的逆反冲动。叫她反感的是他那双布满伤疤的手,这是一双被劳役扭曲了的手,生活中的一切污垢都深深嵌进了肌肤。更不用说他脖子上那道被硬领磨出的红印以及那疙疙瘩瘩的肌肉。他的粗鲁使她害怕,他讲出的每一句粗鲁言语都是对她耳朵的侮辱。他生活的每一个粗鲁方面都是对她灵魂的亵渎。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自己被他吸引,以至于让她觉得他准是个魔鬼,否则怎么会有这种魔力。她心里一切根深蒂固的信念都在动摇。他那传奇式的冒险经历撞击着传统观念。他对危险轻描淡写,动不动就哈哈大笑,仅从这两件事看来,生活不再是需要认真努力,自我节制的正经事,倒像是一件玩具,可以颠来倒去随意玩耍,可以放浪形骸,及时行乐,不耐烦时还可以把它随手丢开。“既然如此,那就玩吧!”这一声大喊响彻了她的全身。“靠近他,只要自己愿意,用你的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吧!”她真想冲着自己这种毫无顾忌的念头大喝一声,但是,即便她认真掂量自己的纯洁与教养,权衡自己所具有的一切和他所欠缺的一切,也都不起作用。她环顾左右,见大家如醉如痴地盯着他。若不是看见她母亲眼里露出惊恐之色——那是一种入迷的惊恐,但毕竟是惊恐——她就会感到绝望的。这个来自外界黑暗中的人满身邪气,她母亲看出了这一点,绝不会看错。在这方面,她要相信母亲的判断,因为无论在任何事情上,她都相信母亲的判断。他身上那一团火不再温暖了,她对他的恐惧也不再强烈了。

后来,露思打开钢琴为他弹奏,其实是以这种压人的声势向他发出警告,因为她怀有一个模糊的意图,要挑明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的音乐不啻是一根大棒,她残酷地挥起这根大棒给了他当头一击。虽然击得他懵懵然垮了下来,却也刺激了他。他用敬畏的眼神盯着她,和她一样,也意识到那条鸿沟越来越宽了,不过他跨越鸿沟的野心却以更快的速度膨胀。然而,他的感情过于复杂,无法一晚上坐在那里盯着看一条鸿沟,特别是一面还听着音乐。他对音乐非常敏感。音乐好比烈酒,怂恿他想入非非,又好比一剂迷药,攫住他的想像,腾云驾雾,入地升天。音乐驱散了可恶的现实,把美注满了他的心灵,松开了遐想的束缚,还在它脚跟上安了一对翅膀。他听不懂她弹奏的音乐。这和他在舞厅里听惯的砰砰作响的钢琴声和吵吵闹闹的铜管声绝不一样。但是他曾在书上看到过对这种音乐的描述,因而凭着对她的信任,洗耳恭听,起先,耐着性子等着听节奏简单鲜明的轻快调子,可是听了一会儿就觉得奇怪,因为这种调子老是偶尔出现一下,不能持久。每当这种旋律飘然滑出,他的想像便随之飞扬激越,可这旋律总是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声音,在他听来毫无意义,把他的想像变成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重重摔回地上。

有一阵子,马丁突然觉得眼前这些活动中含有一种故意排斥他的用意。既然觉察到了她的对立情绪,他便尽量猜测她那双手在琴键子上弹出的真实意义。接着,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这样想实在无聊得很,于是顿觉身心轻爽,完全陶醉在音乐之中,又找回了先前那种欢快情绪。他的两脚仿佛飘然离地,肉体化作精神,眼前身后,一片辉煌。这时,眼前的实际景象悄然隐去,他恍如置身天地之间,漫游于世界之内。对他来讲,这个世界是那样的亲切。已知和未知的事物浑然一体,形成一幅梦幻般的盛景,直叫他应接不暇。他来到一片阳光普照的地域,登上了陌生的口岸,混在无人知晓的蛮族人群中间逛集市。盛产香料的海岛上香气缭绕,扑鼻而来,他在海上波澜不惊的温暖夜晚也曾闻到过这种香味儿。一转眼,他又来到了热带海域,在漫长的日子里顶着东南风航行在碧玉般的海面上,任凭棕榈丛生的小珊瑚岛在船头冉冉浮出,在船尾渐渐沉没。这一幕幕景象在眼前一闪即逝。转瞬间,他已跨上了一匹野马,飞越神奇的五彩沙漠。又一瞬,他正透过颤抖的热浪,俯瞰白粉墓穴般的死谷。而或,在冰冷的海洋上划动船桨,面前一座座巨大的冰山耸立在阳光下面,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又躺在了珊瑚海滩上,听那柔和的海浪声,看那一直长到海边的椰子树。一条老船的残骸燃烧着蓝色的火焰,火光里,歌手们随着玎玲玎玲的四弦琴和嘭咚嘭咚的长筒鼓放声歌唱,喊出一句句粗野的情歌,草裙舞女们踏着歌声的节奏翩翩起舞。那是个撩拨情欲的热带之夜。背景是星光璀灿的夜空,衬托着一座火山的剪影,头顶上悬浮着一弯苍白的新月,南十字星座在天边熠熠发光。

马丁是一架竖琴,琴弦就是他经历过的全部生活,也就是他的意识。音乐的洪流是一阵风,冲击着琴弦,荡漾出记忆与梦想。他并非仅有感觉。感觉本身产生了形状、色彩和光辉,凡是他敢于想像的,感觉都以某种升华和魔幻的方式使之具体化。过去、现在和未来搅在一起,浑不可分。他始终在这辽阔温暖的世界上独自徘徊,历尽艰险,昂然高蹈,终于来到她身边——啊,和她在一起,赢得了她,拥抱着她,带着她飞翔在心灵的乐园。

这时,露思扭头望了他一眼,似乎从他脸上看出了他的幻想。这张脸顿时变美了,一双闪亮的大眼睛透过乐音的帷幕凝视着远方,看到了幕后跃动的生命和精神的巨大幻影。她吃了一惊。那个生硬、结巴的粗鲁汉子消失了。那身不合体的衣服,布满伤疤的双手和晒黑的脸膛依然留在那里,但是这些好像是监牢的铁栅,她看见一个伟大的灵魂正透过这铁栅向外张望,但沉默不语,因为那两片无力的嘴唇说不出话。这只是她在刹那间看到的情景,转眼间,她又看见了那个粗鲁汉子,不禁对刚才想入非非的怪念头感到好笑。但是那一瞬间的印象在脑中挥之不去,于是,当他起身告辞,摇摇晃晃地退出去的时候,她主动借给他一本斯威潘的诗集和一本勃朗宁的诗集——她正在一门英语课程中研究勃朗宁。他显得像个小孩子,红着脸站在那里,结结巴巴地道谢,一阵母性的怜悯顿时涌上她的心头。她忘记了那个粗鲁的汉子,忘记了那颗禁锢的灵魂,忘记了那个孩子气十足,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而使她既欢喜又害怕的男人。她看见站在面前的只是个孩子,正在和她握手,手上长满老茧,感觉像擦菜板,磨得她的皮肤生疼。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一次。你知道,我不习惯……”马丁四下看了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习惯和你们这样的人来往,不习惯到这种房子里来。我觉得很新鲜,我很喜欢。”“希望你再来。”露思说,这时他正和她的两个弟弟道别。

马丁戴上帽子,迈着极不稳当的步子穿过门厅,径自离去。“哈哈,你觉得他怎么样?”昂森问道。“有趣极了,像一股新鲜空气,”露思答道。“他多大了?”“二十——快二十一了。我今天下午问过他,我还不知道他这么年轻。”

可我比他大三岁,她和两个弟弟吻别的时候心里这么想了一下。

第三章

马丁·伊德把手揣在上衣口袋走下了台阶,顺手掏出一张棕色卷烟纸和一撮墨西哥烟草,麻利地卷成一根烟。马丁把第一口烟深深地吸进肺里,随后慢悠悠地吐出一道长雾。“天哪!”他大声自言自语,带着敬畏而吃惊的口气。“天哪!”他又说了一遍,接着嘟嘟囔囔地说了第三遍:“天哪!”说罢他抬起手抓住硬领,一把扯了下来,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可他故意摘掉帽子让雨淋湿脑袋,还解开了背心的扣子,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他只迷迷糊糊地发觉在下雨。此刻他心醉神迷,如入梦境,从头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幕幕情景。

马丁终于见到了这么一个女人——这女人他过去连想也想不到,因为他不习惯想女人,但他心里一直隐隐约约地盼望着有一天能与她相遇。他刚才就坐在她的身边一块儿吃饭。他的手握住过她的手,还目不转睛地看过她的眼睛,看到了一个美丽的灵魂——那双闪耀着灵魂光彩的眼睛,那赋予灵魂外形的肉体也是同样的美丽。他觉得她的肉体不只是肉体——这感觉在他还是头一次,因为他认为过去认识的那些女人只不过是有个女人的肉体而已。不知怎的,她的肉体却与众不同。在他的印象中,她的身体非同一般,不会受病痛的折磨。她的身体不仅仅是灵魂的外衣,还是她灵魂的体现,是来自她神性本质的一种纯净而优美的结晶。对这种神性的感觉使他吃惊,把他从梦境中惊醒,恢复了理智。关于神性,他连一个字、一点线索、一点暗示也没有得到过。他从来不相信神性这回事,因为他从来就不信宗教,一向喜欢不无善意地讥笑那些牧师和他们那一套灵魂不死的说法。他坚信没有什么来世,人生一世就是此时此地罢了,然后就是永久的黑暗。不过,他从她眼睛里看到的却是灵魂——永远也不会死亡的不朽灵魂。他所认识的那些男男女女,没有哪一个曾给过他这种永世不朽的启示。但是她做到了。她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就默默地传达给他了。他往前走的时候,她的脸在他眼前放出光彩——洁白、严肃、甜美、敏感,含着怜悯而温柔的笑容,惟有灵魂才会发出这样的笑,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天底下会有这样的纯洁。她的纯洁给了他当头一击,使他浑身为之震颤。他能分辨善恶,但纯洁,作为一种人生的品性,却从未进入过他的脑海。如今从她身上,他体会到了纯洁乃是善良和洁净的最高境界,二者合在一起就会造就不朽的人生。

马丁即刻立志要追求永恒的人生。他知道自己连做她的仆役都不配,那天晚上自己居然有幸一睹她的容颜,和她在一起,同她谈话,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这是个出乎意料的机遇,不能因此沾沾自喜。他不配享受如此美好的运气。他的性情在本质上是虔诚的,谦卑温顺,充满了自惭形秽的自卑感。罪人们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去忏悔的。他被定了罪。但是,温顺卑贱的人们在忏悔室能够惊喜兴奋地瞥见他们辉煌的未来,同样,他也瞥见了得到她以后的那种境界。但是得到她这种念头相当模糊,像云雾一样朦胧,但和他所了解的那种占有截然不同。他任凭雄心壮志展开疯狂的翅膀直冲霄汉,好像看见自己与她携手共攀高峰,与她交流思想,共同陶醉在美丽高雅的事物之中。这是他所梦想的那种灵魂的互相占有,是一种绝不带半点粗鄙成分的升华,一种无拘无束的精神上的同志关系,但他想像不出这种关系的实际情形。他并不打算在这方面苦思冥想,干脆连想都不想。感情驱走了理智,而这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搞得他浑身颤抖,心跳不已,享受着在感情的大海里随波漂荡的美妙滋味,在那里,感情本身变成了一种崇高的精神,超越了生命的顶峰。

马丁像个醉汉似的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去,嘴里起劲地咕哝着:“天哪!天哪!”

街拐角上有个警察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看出他走路的姿势像水手。“你这是在哪儿喝的?”警察问道。

马丁·伊德一下子清醒了。他那液体般的功能变化极快,任凭什么角落缝隙都能流得进去。忽听警察一叫,他立刻恢复了本来面目,一眼看清了眼下的处境。“妙得很,是不是?”马丁笑道,“我还真没发觉说出声来了。”“接下来你就该唱了。”警察下了个结论。“不,那倒不会。借个火用用,然后我就搭下班车回家。”

马丁点着了烟,说了声再见,便继续赶路。“这下可把你搞懵了吧?”他悄声冲自己叫道。“那家伙把我当醉鬼了。”他暗自笑了笑,接着往下想。“看来我真是醉了,”他又自自语道,“可我不信一个女人的脸蛋就能把我弄醉。”

马丁在电报街上了一辆去伯克利的电车。车上挤满了年轻后生,一个劲儿唱歌,还不时高喊大学啦啦队的口号。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后生,看出他们是些大学生。他们和她在同一所大学念书,属于一个社会阶层,可以结识她,只要愿意就可以天天见她。马丁很纳闷,他们怎么不愿意见她,晚上出来寻开心,而不和她在一起聊天,或者围着她坐成一圈以表示对她的崇拜和爱慕。马丁一直胡思乱想。这时他注意到有个小伙子眼睛细得像条缝,两片嘴唇合不拢。他心想,这准是个坏家伙,要在船上,准是个窃贼,泼皮,搬弄是非的碎嘴子。他,马丁·伊德可比这家伙强。这么一想,他不禁高兴起来。对比之下,她好像和露思靠近些了。于是他拿自己和那些学生逐个比较。他意识到自己有一个肌肉发达的体格,自信就体力而言,他们都不是对手。但是他们的脑瓜子里装满了知识,和她有共同语言——这念头真叫人泄气。可是,头脑是干什么用的?他激动地问自己。他们能干的,他也能干。他们是从书本上研究生活,而他是一直忙于生活。他的头脑同样也装满了知识,只不过是另外一种知识。用绳索打死结,掌舵,了望,试问他们有几个人能干得了这些活儿?过去的生活经历又展现在他眼前,惊险、勇气、磨难和艰辛的场面历历在目。记得初学干活儿时,曾经遇到过多少挫折和失败。不管怎么说,他在这方面是一把好手。他们将来也要开始生活,也会像他那样经受生活的磨练。太好了!他们忙着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就可以从书本上学习生活的另外一面了。

奥克兰和伯克利之间有一片住宅疏落的区域,电车穿过这里时,他留心注意着外面的房屋,寻找一座熟悉的两层楼房,楼房正面挂着一块十分惹眼的招牌:西杰勃特蒙杂货店。马丁·伊德在这个街拐角下了车。他仰头注视了一会儿招牌,从上面看到的不止是那几个字的意义。这一行字里好像跳出来一个委琐自私、狭隘卑鄙的性格。帕勒坦·西杰勃特蒙娶了马丁的姐姐,因而他深知此人的性格。他掏出一把钥匙开门进去,上了一截楼梯,来到二层楼,这儿住着他的姐夫。楼下是杂货店,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烂菜味儿。他摸索着穿过走廊,脚底被一个玩具车绊了一下,不知道这玩具是他那数也数不清的外甥和外甥女中的哪一个撂在那里的,他打了个趔趄,砰的一声撞在一扇门上。“小气鬼!”他心里骂道。“连几个子儿的气灯也舍不得点,存心想叫房客摔断脖子。”

马丁摸住了门把手,进了一间点着灯的屋子,屋里坐着他姐姐和帕勒坦·西杰勃特蒙。她正在给他缝裤子,瘦猴似的帕勒坦一个人占了两把椅子,脚上穿着双破烂的拖鞋,耷拉在第二把椅子边上。他正在看报,听见门响就从报纸上方瞧了一眼,露出一双目光逼人的贼溜溜的黑眼珠。马丁·伊德只要一见此人就恶心,他真不知道他姐姐看上了他哪一样。他觉得这家伙简直像条害虫,老是让他产生一种敌视的冲动,恨不得一脚把他踩成肉泥。“总有一天我要把他那张臭脸揍个稀巴烂。”马丁常用这话来安慰自己,不然就无法忍受这个人的存在。那双黄鼠狼似的贼眼恶狠狠地望着他,目光里带着怨气。“怎么啦,”马丁问道。“有话就说吧。”“我上星期才雇人把那扇门油漆了一遍,”西杰勃特蒙先生用半发牢骚半带威胁的口气说道:“你很清楚工会规定的工钱。你该小心点才是。”

马丁本打算回敬几句,转念一想,觉得那是白费唇舌。他把目光从这卑鄙透顶的小人身上挪开,看墙上的一幅彩色石印画。看了一眼,却感到很是惊讶。他一向喜欢这张画,可是此刻仿佛头一回见。这画俗气,原来是这样,就像这屋里所有的东西。他的心又回到了刚才离开的那座房子,首先看到的是那幅油画,接下来是她,握手道别时她脸上带着甜蜜动人的笑容望着他。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帕勒坦·西杰勃特蒙的存在,直到这位绅士责问道:“看见鬼了?”

马丁收回了思绪,看着那双刻薄、恶毒、怯懦的小圆眼珠,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块屏幕,上面跳出一个人来,正在楼下的店铺里卖货,他的眼睛就是这模样——阿谀逢迎、谄媚奉承、自以为是,狡诈油滑。“不错,”马丁答道。“我是看见个鬼。再见。再见,戈苔洛忒。”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破烂的地毯上有道松脱的接口把他绊了一下。“别使劲关门。”西杰勃特蒙先生警告他。

他感到浑身血液发热,但强忍了一下没有发作,出去轻轻关了门。

西杰勃特蒙先生得意地望了他老婆一眼。“他喝酒啦?”他哑着嗓门低声问道。“我早跟你说过他出去准要喝。”

她点了点头,显得无可奈何。“他的眼睛发亮,”她承认道,“也没带硬领,可他出去的时候明明带着一条。兴许就喝了一两杯吧。”“他站都站不直了,”她丈夫一口咬定,“我留心看他来着,他走都走不稳,磕磕绊绊的。你自个儿也听见了吧,他在楼道险些儿摔个跟头。”“我看是给艾丽斯的玩具车绊了一下,”她说。“楼道里黑洞洞的,他看不见。”

西杰勃特蒙先生来了气,嗓门扯得老高。他整天呆在店铺里闷着憋着,等到晚上和家人在一块的时候,就毫无顾忌地露出了本来面目。“我告诉你说你那宝贝弟弟喝醉了。”

他的口气冷酷尖刻而又独断,一字一板,嘴巴好像机器上的冲模。他老婆叹了口气,不作声了。她是个肥胖健壮的女人,老是穿得邋里邋遢,并且老是被她自己那笨重的身体、她的家务和她的丈夫搞得疲惫不堪。“他天生就这德性,我告诉你,他和他爹一样,”西杰勃特蒙先生喋喋不休地骂道。“早晚也要死在臭水沟里,你等着瞧吧。”

她点点头,叹了口气,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夫妻俩一致认为马丁喝醉了才回家来的。他们做梦也不会知道什么是美,否则他们就会明白,那双眸子发亮的眼睛和那张容光焕发的面孔,显示了年轻人第一次对爱情的憧憬。“可给孩子们做了个好榜样,”西杰勃特蒙先生冷不丁来了一句,他对老婆的沉默特别厌恶。有时候他巴不得老婆多顶他几句。“要是他下次再喝醉,那他就得滚出去。明白吗!我可受不了他这嗜酒如命的臭毛病,天真的孩子们会给他腐蚀坏的。”西杰勃特蒙先生对自己使用的字眼沾沾自喜,这还是他刚学会的一个词,是最近在一份报纸上看到的。“就是这么回事,腐蚀,这个说法再合适不过。”

他老婆又是一声叹息,难过地摇了摇头,继续做针线。西杰勃特蒙先生接着看他的报。“他交了上星期的伙食费没有?”他开炮似地从报纸顶上扔过来一句。

她点了点头,接着说:“他手头还有点钱。”“他什么时候再出海去?”“大概得等花光了工钱,”她答道。“昨天他去了趟旧金山,想找条船,上去干活儿。可是他还有钱,因此就挑挑拣拣,不愿意随便跟条船签合同。”“他这么个下等水手还有什么资格拿架子,”西杰勃特蒙先生鄙夷地说。“他还挑肥拣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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