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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2 03:4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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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内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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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

慈悲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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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1-01ISBN: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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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水生十二岁那年,村里什么吃的都没了。水生的爸爸在田里找到了最后一根野胡萝卜,切开了给一家四口吃下去。水生的爸爸说:“再不走,全家饿死在这里了。”水生的妈妈牵着水生,水生的爸爸背着水生的弟弟,去城里投靠叔叔。

自此,水生的父母与弟弟生死不知。

二十岁那年,水生进入化工厂,生命中有了玉生、根生、复生……,然后,又只剩下他一个了。

老家早已凋敝,他得活着,他要为玉生,为父亲,辩认回家的路,为复生留一条回家的路……1

苯酚厂在江边,过去几十年它的名字是“前进化工厂”,主要生产苯酚和骨胶。苯是香的,那种香味让全城的人在冬天都头脑发涨。骨胶的原料是猪骨牛骨,到了夏天,腐尸的气味由东南风直吹到江面上。

水生刚进苯酚厂时二十岁,师傅告诉他,不要用脚去开关阀门。水生看到一个阀门在地上,黑沉沉的,用脚去踢就不用弯腰了。师傅说:“会坐牢的。”

这时根生恰好过来,一脚踢上阀门,吹着口哨走了。师傅说:“水生啊,这个行为看起来没什么,其实是破坏生产罪,我不会给根生说出去的,说出去他就要坐牢了。”

水生从工专毕业,分配在苯酚车间。苯酚车间的老工人,退休两三年就会生肝癌,很快就死了。老工人为什么在厂里的时候不生癌,偏偏要等到退休生癌?师傅就对水生说,苯有毒,但是如果天天和苯在一起,身体适应了就没事,等到退休了,没有苯了,就会生癌了。

根生打趣说:“师傅,你干脆不要退休,就不会生癌。”

师傅说:“不行,我干了半辈子,天天上三班,我不退休也会累死。”

师傅在有毒车间工作,普通的男工六十岁退休,师傅可以提前五年。师傅今年四十八岁,还有七年退休,师傅说自己搞不好也就只能活十年了。

水生到车间里就拜师,工专毕业是干部编制,师傅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老操作工,对水生说:“我不能带你这样的干部徒弟。”水生说:“师傅,你收我吧,我说起来是干部,其实会做一辈子操作工的。”说完,给师傅递上一包香烟。师傅就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爹娘呢?”水生说:“自然灾害,都饿死了,在乡下没吃的。”

师傅说:“可怜,我的爹娘也是饿死的,日本鬼子的时候。现在你就跟着我吧,我把你当半个儿子,你要孝敬我。以前拜师要磕头,现在不许了。我带你去领劳动皮鞋,普通学徒只能领一双,我帮你领两双,一双上班穿,一双下班穿。你穿着劳动皮鞋在街上走,就是工人阶级,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以后不要穿露脚趾头的布鞋。”

水生说:“谢谢师傅。”

师傅说:“要谢谢党。”

造苯酚不简单,师傅出手,一级成品率百分之七十,师兄根生出手,一级成品率百分之五十。如果做夜班,差距更大。师傅说,无非是温度控制,做夜班要打瞌睡,温度就控制不好,成品率就低了。水生跟着师傅做了一年,一级成品率也到百分之七十,从无迟到早退,夜班不打瞌睡,也不用脚关阀门。车间从陌生到熟悉,一个阀门一个开关,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师傅十分满意。年中,酷暑难耐,车间停产检修,水生学过这些,也能调试设备,比师傅更专业。秋天检修完毕,车间重新试车投产,水生负责操作,师傅压阵,这是十分紧要的时候。师傅偷偷说:“以前试车我都要求天告地,有时莫名其妙就出了一锅废品,好像是鬼神作祟。”水生说:“师傅,你这有点迷信,总归是设备没有调试好的原因。”师傅说:“向毛主席保证,总没有错的。”水生试车成功,师傅也很佩服,说:“满师了,换班吧,独立操作去。”后面再添一句:“是根枪就要立起来。”

自此就不常见到师傅了,在两个班上。有一天,水生去上班,师傅正好下班,看到水生又穿着露脚趾头的布鞋。师傅说:“水生,鞋子怎么回事?”

水生说:“每天走半个钟头才能到厂里,劳动皮鞋走不动,脚上全是血泡。布鞋轻。”

师傅说:“买辆自行车。”

水生说:“倒是看中一辆旧的,人家要七十五块,我买不起。”

师傅带着水生到车间办公室里,根生正和一群工人围在办公桌边捐会。水生问什么是捐会,师傅告诉他,一群工人每人每个月拿出五块钱,凑成一笔大钱,然后抽签,中了头签的人,第一个月拿钱,中了第二名的人就第二个月拿钱,如果最后一个中签,就只能认倒霉,在最后一个月拿钱。一笔大钱可以用来买自行车之类的大件。那天车间办公室里有十二个工人,大家签字画押,车间主任李铁牛做证人。李铁牛撕了一张报表,裁成十二份,写好数字,折起来。众人在一个铁皮罐头里摸纸。根生大喊起来:“哈哈,我第一个,状元郎。”水生展开纸一看,上面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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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给师傅看。师傅说:“根生,和水生换一下吧。”

根生说:“师傅,捐会凭手气,我不换,换了走霉运的。”

水生跟着师傅出去。水生说:“师傅,我还要等一年。到时候我就有六十块了。”

师傅说:“你怎么手气这么差?”

水生说:“我也不知道。”

师傅说:“你去上班吧,我等会儿去找李铁牛。”

师傅坐在车间主任办公室,这会儿只剩下李铁牛一个人。师傅说:“水生要补助。”李铁牛正在写报告,二工段的邓思贤被抓走了。李铁牛说:“邓思贤上个礼拜出了一锅废料,按规定,他赔百分之十,从工资里扣。但是上个礼拜宿小东看见邓思贤用脚关阀门,邓思贤的爸爸就是个劳改分子,现在厂里把邓思贤也抓走了。”

师傅说:“要判多久?”

李铁牛说:“厂里说判他一年。”

师傅说:“一年不算多。”

李铁牛说:“判多了不好,邓思贤是大专毕业的,坐完了牢回来还要继续搞生产。如果是你们孟根生,最起码判五年。我上次又听人说孟根生用脚关阀门。”

师傅说:“根生从来不会出废料。”

师傅坐在那里,一直等李铁牛写好报告。墙上的钟指着下午四点,快要下班了,李铁牛很奇怪地说:“你两点钟就下中班了,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师傅说:“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来给水生要补助。”李铁牛说:“捐会抽到最后一个,就找厂里要补助了,投机分子。”

师傅站起来把车间办公室的门掩上,此时,上白班的工人正在成群结队往外走,下班铃声嗡嗡地响了起来。师傅说:“铁牛,我和你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现在你是车间主任,我还是个操作工。我说话没什么力气,你说话有力气。现在你告诉我,汪兴妹每个月都有五块钱补助,还有什么特别补助、生病补助。去年把一个钱包弄丢了你也补助给她,汪兴妹又不是你老婆,你给她这么多补助,你老婆知道吗?”

李铁牛头大了一圈,端着茶缸走到门背后,用屁股顶住门,对师傅说:“不要乱讲,我会被抓走的,最近到处都在抓人。”

师傅说:“到底给不给补助?”

李铁牛说:“苯酚车间里只有三个补助名额,汪兴妹一个,宿小东一个,还有一个是老棍子。你说,去掉哪个比较好?”

师傅说:“宿小东最阴险,汪兴妹最漂亮,老棍子最穷。去掉谁好,你自己想吧。”

李铁牛只好摇头说:“要是没有社会主义新中国,这批人全都得饿死。”

过了几天,工会宣布,陈水生补助一年,每个月五块钱。这么算起来就有六十块了,这笔钱恰好可以给水生捐会。宿小东的补助没了。宿小东把水生拉到角落里,说:“我家里,老婆长病假啊,没有钱啊。我的老婆是关节炎啊,连路都不能走啊。”这时根生正好走过,照着宿小东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宿小东,干活去。”

宿小东说:“我家里穷啊……”

根生又踢了他一脚:“有本事找李铁牛去,李铁牛说了算。”

宿小东说:“我没有本事啊,老婆关节炎啊……”嘀嘀咕咕地走了。

根生对水生说,宿小东看起来是个窝囊废,其实最坏,他会告密,邓思贤就是他告到厂里去坐牢的。厂里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就像鬼一样,你越是怕他们,他们就越是会沾到你身边来。2

水生十二岁那年,村里什么吃的都没了。水生的爸爸在田里找到了最后一根野胡萝卜,切开了给一家四口吃下去。水生的爸爸说:“再不走,全家饿死在这里了。”水生的妈妈牵着水生,水生的爸爸背着水生的弟弟,他叫云生,只有七岁,全家逃出村子,去城里投靠叔叔。水生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在田埂上慢慢地走着,忽然歪倒在地上,全身都肿了起来。水生吓住了。水生的爸爸说:“水生,走过去!不要看他!”

四个人走到镇上,镇上空荡荡的,什么吃的都没有。水生的妈妈说:“往哪儿走?”

水生的爸爸说:“往北边走四十里地,从汽轮机厂搭船渡江。往东边走二十里地,坐木船渡江直接到城里。”

水生的妈妈说:“我只能走二十里地了。”

水生的爸爸说:“东边近,但是木船不保险,汽轮机厂的轮船保险,但是走四十里地,难保不饿死在路上。”

水生的妈妈说:“你做主吧。”

水生的爸爸说:“你走北边,我走东边。”

水生的妈妈无论如何不答应,她说死也要死在一起。水生的爸爸说:“死在一起的,我见得多了。死在一起有什么好的?”临分手前,水生的爸爸蹲下来,给了水生一只豁口碗,说:“到城里找你叔叔,万一找不到,你就只能讨饭了。讨饭要有一只碗。我没有吃的东西给你了,只能给你这只碗。”

水生的爸爸说完,背着他弟弟就走了。走出去一段路,回头一看,水生和妈妈还站在街口。水生的爸爸冲他们挥挥手,意思是快点走。这时有一个饿疯了的人,从旁边走了过来,他嘴里叼着根一尺长的骨头,骨头上已经没有肉了,骨头就像一根剥了皮的枯树枝,惨白惨白。疯了的人站在水生身边,向着水生的爸爸挥手。水生骇然地看着他。水生的爸爸就远远地喊道:“水生,走过去!不要看他!”

水生的妈妈牵着水生,慢慢地走,走了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到后来是水生牵着妈妈,走了一个黑夜又一个白天。走到江边,看到汽轮机厂的码头上全是灾民。渡轮来了,人们默默地往上走,排着队,像是要去一个寂静的地方。有人躺在码头上,爬都爬不动了,这些人就留在了岸边。船起锚,呜呜地拉着汽笛开走,驶向对岸的工厂。江上起着薄雾,对岸仿佛不存在。

叔叔在一家医院里上班,把母子两个带到食堂吃了一顿。水生吃饱了,想起爸爸和弟弟,又等了两天两夜,他们没有出现。水生忘记彼此分别多久了,饥饿中的时间是颠倒的。

叔叔说:“哥哥不会来了。”

水生的妈妈去城西码头候着,端着豁口碗,碗里盛着一点米饭。水生的妈妈说,要是他们从江对面过来,一定饿得前腔贴后背了。叔叔说:“嫂子,你不要这样。”就给了她一个铝饭盒。水生的妈妈带着水生,抱着饭盒坐在码头边。长江宽阔无度,一眼望不到对岸,江水盘旋回流,渡船踪影皆无。

水生的妈妈说:“没有船,一个人都看不见。”想想又说:“你爸爸看到没有船,一定是从北边走汽轮机厂的码头过来了。我们走了两天两夜,他们大概要走四天四夜。可是就算这样,他们也该来了。”

有一天早上,水生醒来,婶婶告诉他:“你妈妈拎着饭盒回去找你爸爸了,她要把走过来的路再走回去一遍。”水生揉着眼睛。婶婶说:“你妈妈要我们带好你,你就在家里等着,不要再去码头边了。”

然而水生的妈妈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几年,水生和叔叔回到乡下家里,房子已经倒了,里面一无所有。有人告诉他们:“看见你妈妈走着走着,饿昏了,一头栽进了河里。没力气救她,她淹死了。”水生哭了。别人又说:“但是没有人见过你爸爸和弟弟。那些走到江边的人,后来都不见了。”

水生和叔叔坐渡船回城,看到一些黑色的影子在水面下急速游动,它们跟着船,闪闪烁烁像一群依恋的幽魂。有人说:“这是江猪。以前有很多,闹自然灾害的时候全都没了,现在又有了。”

水生跟着叔叔住在城里。叔叔不会生小孩,水生就是他的儿子了。叔叔说:“水生,等我死了,你要给我送终。”水生十六岁考上了工专。婶婶说:“水生,本来应该让你十八岁参军去的,但是你叔叔说,你爷爷就是参军死的,还不能对外面说参的什么军。参军是光荣的,你叔叔比较落后。你不要记恨,去念工专吧。做工人就不会饿着了。”

水生说:“我去念工专。工专毕业是干部。”

叔叔一直对水生说:“水生,吃饭不要吃全饱,留个三成饥,穿衣不要穿全暖,留个三分寒。这点饥寒就是你的家底,以后你饿了就不会觉得太饿,冷了就不会觉得太冷。”水生后来到工厂里,听到师傅说的,老工人待在厂里很健康,退休了就会生癌。他想,工厂里的这点毒,也是家底。

水生去上班,苯酚厂在江边,他得沿着江走很久。有时是早晨,冬天的早晨起着雾,空气凝结在黑暗中,雾久久不能散去,也看不见江水。有时是夜晚,夏天的夜晚下着滂沱大雨,道路迷离,闪电打在远处江面上,整条江亮如雪原。水生走在江边,想到自己的爸妈,还有趴在爸爸肩膀上睡觉的弟弟。那个倒在眼前的浑身浮肿的人,那个叼着惨白的大骨头的疯子,一切历历在目。这时他会呆立在路边,耳朵边响起爸爸的话:

水生,走过去,不要看他。

3

根生的家在城外的须塘镇上,他做完一轮班,有两天半的休息时间,就回到镇上去了。平时,根生住在苯酚厂的宿舍里,苯酚车间在宿舍的东南边,夏天刮东南风,苯的气味向着江岸飘去。冬天刮西北风,所有人都紧闭窗户。宿舍很破,苯的气味仍然从窗缝里钻进来。

根生说:“我迟早也会得肝癌的,为了阶级斗争,为了共产主义,我不怕得肝癌。”根生在开会的时候讲怪话,以后再开会李铁牛就不让根生发言了。李铁牛最讨厌的工人就是孟根生。师傅说一个人要是被车间主任恨上,他这半辈子就算是完蛋了。

有一天根生找到李铁牛,说:“我也想要点补助,帮我到工会申请一个吧。”

李铁牛说:“你以前公然在厂里叫嚣,拿补助的人都是穷要饭的,你现在倒来要补助了。”

根生说:“我家里急着要用钱。”

李铁牛说:“人人家里都急着要用钱。你上次捐会拿了状元,那笔钱去哪里了?孟根生,你操作技术很好,就是嘴巴太臭,你的脚也有点贱,下次再看见你用脚关阀门,就让你和邓思贤一起住着去了。”

根生不说话,往地上吐了口痰,走了。

第二天师傅来了。李铁牛说:“孟根生吊儿郎当、自以为是。我说了他两句,他朝地上吐口痰走了。我让他把家里情况说得具体一点,他不说。别人找我要补助,都要低三下四,像狗一样求我。孟根生以为工会是他家开的吗?”

师傅说:“根生好像家里真的有困难,今天请假回须塘镇了。”

李铁牛说:“你又要给他求情。没有你,他早就被专政掉了。”

两个人把水生叫来。李铁牛让水生下班到须塘镇去一趟,看看根生家里到底怎么回事。水生答应了。李铁牛又加了一句:“要如实汇报,不许骗人。”水生说不会骗人。李铁牛叹气说:“也不要被根生骗了。”

当天下午,水生下了早班,骑自行车去须塘镇。出厂时太阳正好,到城外忽然下起雨来,道路泥泞,找了个小亭子躲雨,见有两个知青坐在那里。须塘在城郊,再往下走是农村,城里有一部分知青插队在那里,更远的去了安徽和苏北。水生比这些人大了两三岁,若是晚生几年,或没有及时进国营工厂上班,怕是也要下乡支农去了。水生问了一下路,知青们指给他看,向东再走一段就是须塘镇。雨停了,他又骑上自行车赶路,道路被雨水淋湿而变软,车胎上沾了很厚的泥。

根生的家就在镇口。水生停了自行车,敲门,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片刻,根生出来开了门。水生说明来意,见屋子低矮,里面黑沉沉的家具,墙正中贴着领袖画像。有一个姑娘二十来岁的样子,穿戴得整齐,坐在凳子上向水生张望。

根生说:“我爸爸中风了。”

水生说:“给我看看。”

根生冷笑一声,推开里屋的门,伸手拉亮了电灯。只见昏黄的灯光下,一个老头躺在铺了褥子的竹榻上,用脏兮兮的棉被裹紧了,一会儿打呼,一会儿翻白眼,样子有点吓人。水生看了一眼,就退出房间,对根生说:“好了,我好回去交差了。主任和师傅商量着给你补助呢。”

根生送水生出门,水生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半斤全国粮票,交给根生说:“意思意思。”

根生转身对那个姑娘说:“玉生,你搭陈水生的自行车回城吧。”那姑娘站起来说:“不用。”水生说:“刚才下过雨,路不好走。”根生说:“你还不认识她吧,她就是师傅的女儿,黎玉生。”

水生以前没去过师傅家,只听说师傅有个独生女儿,初中毕业就在汽轮机厂工作。又听说根生十六岁进苯酚厂就跟在师傅身边,有一度,师傅把他当儿子看待,带回家吃饭,帮师傅做家务。后来被人批评了,说师傅的做派是旧社会封建思想,他就不再让徒弟做家务了。

水生第一次遇到玉生,觉得她和根生很般配。回城的路上,玉生侧坐在自行车后面,水生不敢骑慢了,怕自己掌不稳车把,也不敢骑快了,怕后轮的泥水甩在她身上。玉生坐得稳稳的,一言不发。快骑到码头边时,玉生说:“停车,我今天不回家,回汽轮机厂。”她站在岸边等船,水生推着车在一边陪她。天黑时,一艘渡轮拉响了悠长的汽笛声,闪着灯光逐渐靠岸。玉生这才说了一句:“谢谢你,陈水生。我爸爸说起过你。”然后就上了船。

第二天回到厂里,根生还是没来上班。李铁牛把根生的申请报给工会,工会起初不同意,说孟根生工作态度不好。李铁牛说:“工作态度可以改进,可以教育好。家里穷得叮当响,他爸爸生病,要是没有补助,工作态度要好起来也挺难的。”工会批了十元钱的补助给根生。

根生的爸爸是六个月后死的。六个月里,根生陆陆续续拿到了四次补助。厂里开忆苦思甜大会,根生和水生都上去发言。根生讲了两句话就结束了。水生讲了二十句,社会主义好,工厂像家一样,党好,毛主席万岁。书记说:“陈水生口才不错嘛,以前没看出来,让他再锻炼锻炼。”

4

汪兴妹三十五岁,是个寡妇。她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养在婆婆家。汪兴妹自己住到了苯酚厂的工人宿舍里,因为这宿舍太破,没有女工愿意住,她独占了一间。

夜里,李铁牛会偷偷溜到女宿舍去。风头紧,车间主任也得行事小心。他要蹑手蹑脚走上楼梯,蹑手蹑脚走过几个男工的寝室,再蹑手蹑脚地敲敲汪兴妹的门。苯酚厂要倒三班,夜里看似冷清,其实四处都是耳目。

李铁牛进了汪兴妹的宿舍,关门关窗关灯,没有一点声音,衣服不脱,只把裤子拉下半截,让汪兴妹跪在床上办事。李铁牛身体有点虚,一分钟办好,流一身汗,然后长吁短叹。汪兴妹说:“你有什么事情想不通?”

李铁牛说:“我来一次,怕一次。来一次只有一分钟,其实不值得。不来呢,心里又像烧开了水,烧两个钟头。”

汪兴妹说:“我听说厂长也轧姘头的,工会里的‘白孔雀’。”

李铁牛说:“你知道了不要乱说,乱说没好下场。厂长是厂长,他轧姘头,是他的革命工作需要。”

汪兴妹说:“你呢,你什么需要?”

李铁牛嘻嘻笑着说:“我满足你的需要,你要男人,也要补助。兴妹,你倒说说看,要是我搞不到补助了,你还愿意让我进来吗?”

汪兴妹发嗔说:“一分钟的人,好意思说。补助又不是你发给我的,是工会,是组织上照顾我。你不给我报上去,难道我自己不会去申请吗?”

李铁牛站起来整了整裤带,说:“你申请有什么用?僧多粥少,顾得了他,顾不了你。你求组织不如求我。”

汪兴妹说:“你对我是蛮好的。求天拜菩萨,你快点做厂长。另外你一分钟的毛病也要治一治,最起码三分钟呢?”

这时女宿舍的门被人踹开了,轰的一声,李铁牛和汪兴妹两个,被手电筒照得发亮。有人拉亮了电灯,李铁牛揉眼睛一看是宿小东,带着两个保卫科的干事,还有两个冷面粗脖子的女工。李铁牛汗又下来了,扯着嗓子说:“干什么?”

宿小东笑着说:“已经结束了?李主任,跟我们走一趟。”

李铁牛说:“我是来谈工作。”

宿小东电筒照了一圈,在床底下找到一个用过的避孕套,笑了笑。

李铁牛被押出去的时候,根生正好走出来看热闹,李铁牛对根生大喊:“去,去把你师傅叫来,多叫些人。今天我要倒霉。”宿小东说:“厂门都关起来了,一个都别跑,也没人进得来。”又补了一句:“今天的事情,是厂长下的命令。不是我宿小东自作主张。”

李铁牛关在保卫科里,宿小东守在门口。李铁牛说:“你看见什么了?我和汪兴妹都穿得好好的,你什么证据都没有。避孕套又没在我枪头上,你硬说是我的,我还说是你的呢。”宿小东说:“知道你不会招的,李主任,我们才不要审你咧,你听听楼上的声音。”李铁牛竖起耳朵,听到汪兴妹惨叫。

后半夜,根生翻墙出去找了师傅,师傅喊了几个老工人一起来看情况,传达室不敢拦,放他们进来了。师傅到了保卫科,先大喝一声:“宿小东,滚!”宿小东一哆嗦,李铁牛说:“快快快,去把楼上的汪兴妹拖出来。”楼上下来了两个保卫科的干事,手里拿着带血的拖鞋板子,说:“不用拖了,她全说了——求组织不如求你,厂长的革命需要。”

李铁牛看看师傅,摊手说:“好了,你给我送被子铺盖吧。”

宿小东说:“送个屁,现行反革命,等枪毙吧。”

李铁牛被抓走以后,师傅叮嘱:“是宿小东告的密。李铁牛的事情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搞出什么小集团,全部抓走。”师傅讲这个话是在自己家里,主要讲给根生听。根生说:“不关我什么事。”水生也点头,看看玉生,玉生坐在凳子上剥毛豆,不说话。

又过了几天,武装卡车押着一众犯人游街,李铁牛也在其中。车子经过苯酚厂门口,厂里的人全都跑出来看热闹。李铁牛双手反铐,头发剃光,原先胖墩墩的身体,变得像一团柔软的棉花。他矮在一堆人中间,低头闭目,什么都不看。汽车载着一群囚犯,后轮烟尘四起,李铁牛就消失在烟尘中了。

厂里调了一个干部来做车间主任,宿小东做了工段长,没多久做了车间副主任。车间主任不想管补助的事,全都交给宿小东负责。宿小东来指导根生工作,根生说:“你以后也可以干汪兴妹了,她现在在扫厕所,你可以去厕所里干她。”

宿小东嘻嘻一笑,说:“孟根生,我的工作你要多支持。”

根生说:“宿小东,现在做了副主任,有没有胆子给自己弄补助?”

宿小东说:“来来,拿根烟,大前门。车间里不要抽,等会儿出去抽。”

巴掌不打笑脸人。根生觉得自己赢了这一架,但是没什么乐趣,再想想,其实也没赢,宿小东肯定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呢。一年后,车间主任退休了,宿小东升了上去。宿小东的大前门,就不再掏给根生了。

5

玉生得了肝炎,住在传染病医院。师傅叹气说:“我还没有得肝癌呢,玉生倒得了肝炎。以后怎么办?”

水生骑自行车到传染病医院,门锁得紧紧的,不给他进去。水生绕着医院的围墙跑了半圈,来到江边,又返回来。天气很冷,土都冻硬了。水生回到医院门口,推了自行车想走,看到里面押出一个趾高气昂的人,原来是根生。根生说:“我来看黎玉生。”传染病医院的医生说:“下次再敢翻墙进来,送你去公安局。”

根生穿着棉袄棉裤,水生穿着新买的料子裤。根生说:“裤子不错,以前没有见你穿。”

水生说:“料子裤,不敢穿到厂里。”

根生说:“你都买得起料子裤了,还是你家里负担轻,我还要养我妈。”

水生说:“我叔叔家里,每个月还是补贴五块钱的。我婶婶工资低,集体单位职工。”

根生说:“你反正有补助。”

水生说:“我只拿过一次补助,买自行车那次,后来没有。”

根生没有让水生带他,独自走了。第二天交接班,根生把水生拉到角落里,支支吾吾地,说是想借那条料子裤穿。两人身材相仿,水生略矮些,裤子穿在根生身上,露出半截袜子,袜跟有两个补丁从鞋帮后面露出来。根生不敢在料子裤里套上秋裤,怕穿不下,就穿着单裤走了。

原来是有人给根生介绍了革命同志,是个纺织厂的女工。过后,根生把料子裤还给水生,说:“人家嫌我穷,看都没多看我一眼就走了。”

水生说:“你不是有料子裤吗?”

根生说:“人家要有自行车,我没有。自行车这个东西,借一次也不管用,自行车就像老婆一样,不能借着出风头的。料子裤你收好。”

玉生出医院,水生借了一辆黄鱼车去驮她。放了一个竹靠背在车后面,铺了一件干净的棉大衣,玉生坐上去,再盖一层被子在身上。玉生戴着口罩,一句话都不说。师傅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跟。

快到家时,玉生问:“根生怎么不来?”

水生说:“根生今天上中班。等会儿我去接班,他就来了。”

过了一阵子,玉生的病好了,黄疸褪下去,皮肤恢复了原来的颜色,但是忽然又发烧了。玉生自己跑到中医院去,在一条黑漆漆的走廊里坐着,歪倒在长凳上。有一个青年医生走过,拍了拍玉生,发现玉生昏过去了,叫人把她送到了急诊间。那医生姓何,长得斯文白净,又说是家传的医术,父亲是城里著名的老中医,曾经给领导号过脉的。

小何医生很关心玉生,除了退烧、急救,事后给玉生开了药方调养身体,又叮嘱玉生要多吃有蛋白质的食物,甲鱼、黑鱼、鸡蛋、牛奶。玉生说:“我吃不起。”小何医生搓手说:“肝病是一辈子的事。要养好病,要养好病。”

玉生自此天天煎药喝药,家里一股中药味道。她原在汽轮机厂做学徒工,得病以后请了半年的长病假,工资减半。师母没有工作,在家里靠拆手套赚点钱,师傅工资虽高,还得赡养岳父岳母。师傅一个人养四个人,坐在车间里说:“你们见过一匹马拉四辆车的吗?”

根生说:“一个火车头能拉四节车厢。”

师傅说:“我不是火车头,我是马,吃草的,不吃煤。我在厂里干了几十年,从来都是帮别人要补助,现在我自己也快累死穷死了,我要给自己申请补助。”

根生说:“师傅以前看不起领补助的人。”

师傅说:“你和水生都领过补助了,有什么看不起的。以前看不起,是因为家里还有点钱,现在大家都勒着裤带过日子了。裤带勒在腰里还好,明年我就该勒在脖子上了。”

师傅一步三摇地来到车间主任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宿小东。师傅站着,双腿并拢,手捏着帽子,很恭敬地喊道:“宿主任。”

宿小东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你来要补助。”

师傅说:“是的,主任。家里情况不好,女儿生肝炎病假,老婆没工作……”

宿小东不等师傅说完,就挥了挥手,先讲了一遍形势,又讲了一遍斗争,再讲了一遍纪律,最后问师傅:“孟根生最近有没有用脚踢过阀门?”

师傅说:“没有。”

宿小东又挥挥手,师傅就出来了,回到车间,闷头坐了一下午,帽子一直捏在手里,头上落了很多粉尘。下午过去了,师傅站起来,拍拍头上的粉尘,对自己说:“是根枪就要立起来。”

师傅走到车间主任办公室,把帽子放在地上,跪了下去。周围路过的工人都过来看热闹。宿小东走到门口说:“你这是干什么?”师傅说:“我这是跪着,但不是跪你。我跪在这个办公室门口,跪给所有人看。”这时工会的宋主席过来了,众人让宋主席主持公道,宋主席一抹嘴巴说:“原来是补助的事情啊,补助是个很重要的事情,补助补出了李铁牛这种坏分子。”嘀嘀咕咕,拍拍屁股走了。师傅继续跪着,宿小东笑了笑说:“你跪吧。”师傅说:“我跪。”

围观的人更多了。水生路过,拉师傅起来,师傅不动。水生蹲在师傅身侧。过了一会儿,书记来了。

书记先拉起了师傅,说:“老工人了,不要这样。”又对宿小东说:“工人要帮助,你要反映上来,工人不是你家的猫啊狗啊。”又转头对师傅说:“下次不要跪了,如果跪着能拿到补助,全厂哗啦啦全部跪下,怎么办?”

师傅站起来,拍拍膝盖说:“人穷志短,人穷腿软。”水生帮他捡回了帽子。

师傅拿到了生平第一笔补助,一共十五块钱。师傅把水生叫到身边,问他:“你觉得玉生好吗?”

水生说:“玉生好。”

师傅说:“你觉得玉生漂亮吗?”

水生说:“玉生漂亮。”

师傅说:“那我做主,把玉生嫁给你。”

水生说:“玉生相中的不是我,是根生。”

师傅说:“根生家里穷,老娘要他照顾。玉生身体不好,也要人照顾,根生照顾不过来。再说我觉得根生这么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宿小东搞到公安局去的。玉生好,你就娶玉生吧。你不要再惦记根生了,根生跟你没关系。玉生有肝病,养一养就好了,以后生得出小孩的。你要是答应,就跪下来,给我磕个头。我以前是你师傅,以后就是你爸爸。拜师要磕头,但新社会不许了。我做你的爸爸,就可以让你给我磕个头了。”

水生拿了一叠报纸放在地上,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又磕一个,喊了一声“爸爸”。师傅说:“够了。我回去跟玉生说这件事,看看她是不是同意。”

水生说:“师傅,你还没跟玉生说啊?我都已经喊你爸爸了啊。”

师傅说:“你最起码等玉生的病好了吧?”

6

玉生痊愈了。师傅说:“我膝盖痛。我活该了,跪在宿小东面前,我的膝盖好不了了。”玉生剥毛豆,不说话。师傅说:“你有什么事情不高兴?”

玉生放下手里的毛豆说:“爸爸,我到小何医生家里去了。”师傅低头不说话。玉生捡起一颗毛豆,又放下,说:“小何医生的爸爸,人家叫他何神医。我到小何医生家里,何神医坐在椅子上,看了看我,给我号脉,又看了看我,摇摇头,送我出来了。”师傅脸色铁青。玉生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师傅说:“不要信他的,他早就被打倒了。”

玉生说:“瞎讲,何神医治好了一个造反司令的肝病,后来又治好了革委会主任老婆的不孕症。人家说,中医是打不倒的,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就算打仗,还是要医生的。”

师傅说:“我膝盖痛,托人找过何神医,他说自己闭门谢客,不给人看病了。”

玉生说:“我可以去问问小何医生。”

师傅说:“不用。你说何神医为什么会给你号脉呢?”

玉生说:“我真的不知道。”

师傅不再说话。第二天,几个徒弟带了工具来给师傅家修屋顶,房子在铁道边,每有火车经过,瓦片与窗棂哗哗抖动。师傅让玉生烧水,给众人喝茶,自己坐在堂屋里揉膝盖。水生站在屋顶上收拾瓦片,远远地看见一个年轻人走来,穿中山装、料子裤,近了还能看见胸口插着一支钢笔。根生说:“那就是小何医生。”往下喊了一声:“小何医生来喽。”

玉生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桥上和小何医生说了一会儿话,众人听不到,只觉得小何医生的样子越来越软,中山装和料子裤逐渐矮成一堆,最后他抱住胳膊蹲在地上。玉生不语,抬头看看根生和水生,两人也都在看她。玉生走回屋子里,小何医生站起来往回走,先是很慢,越走越快。水生呆呆地站在屋顶,有一列火车从远处开过来,车头冒着白烟,一节一节过去,像一根很粗的传送带,容易让人走神的节奏,直到它去远。再转头一看,小何医生也已经消失了。

屋顶修好,众人下来吃茶,师傅揉着膝盖说:“小何医生走了?”

根生答:“走了。”

师傅说:“不是玉生配不上小何医生,也不是小何医生嫌弃玉生。你们回去以后,不要乱说。”众人点头答应,玉生走进来收了茶杯,众人全都闭嘴,等到玉生走掉,大家也就讪讪地散了。回家路上,根生忽然对水生说:“我也配不上玉生了。”水生愣了一会儿,问他为什么,但根生执意不言。

夏天来了,苯酚厂的夏天按常规检修,工人没什么事情做,全都在白天上班。腐尸的气味,从原料仓库飘出来、蒸出来、涌出来,到处都是。所有人都盼着苯酚车间快点开工,因为苯酚的香味可以中和掉骨头的臭味,苯酚是用来做尸体防腐剂的。

男工们坐在一个破落的花坛边,背靠大树,抽烟、喝茶,无所事事。这时汪兴妹把着扫帚从女厕所出来,走进男厕所。王德发喊:“男厕所有人吗?汪兴妹要进来啦。”男厕所没有动静。汪兴妹等了一会儿,看看大树下的男工,走进去。到了下午,汪兴妹又出现,男工们仍在大树下。汪兴妹一声不吭,换了把干净扫帚,走进宿小东的办公室扫地。王德发说:“咦?汪兴妹给宿主任扫地。”

宿小东从外面过来,王德发说:“汪兴妹在给你扫地,你是不是也像李铁牛一样,扫啊扫啊,扫进你的被窝里去了?”

宿小东说:“乱讲送你去公安局。我是让汪兴妹有点事情做,扫厕所太轻松了。”

王德发说:“宿主任英明。但是她扫了一天厕所,浑身臭气,再扫你的办公室,办公室岂不是也臭了吗?”

宿小东说:“有道理。”把汪兴妹叫过来,交代说:“以后早上给我扫办公室,扫好以后再去扫厕所。”汪兴妹点头,等宿小东挥手,这才捏着扫帚走了。

宿小东坐回办公室,根生在大树下冷笑说:“这个厂里哪儿不臭?臭死了,比厕所还臭。居然还有人怕臭!”

王德发说:“孟根生为汪兴妹打抱不平,一定是接了李铁牛的班。”根生听了,站起来一脚踢翻了王德发。

夏天过去以后,苯酚车间开工。水生上夜班,和根生交接班,很意外地发现他没有回宿舍,而是向原料仓库走去,手里拎着个饭盒。这时工厂里静而黑,人影浮动,一晃眼便不见,但仍听得到笃笃的脚步声。水生跟了过去,闻到剧烈的臭味,见根生的影子闪进原料仓库旁边的一间小屋。水生知道这是汪兴妹住的地方,自从李铁牛被抓走以后,汪兴妹被赶出宿舍,只能搭在这个小间里,冬季漏风,夏季漏雨,没有电灯,只有一张小床,这是监督劳动的待遇。平时无人去那里,既怕臭,也怕沾着汪兴妹的霉气。

水生等了一会儿,根生并没有出来。现在水生明白了,根生为什么会说自己配不上玉生。

有一晚上,根生从汪兴妹的小间里出来,往浴室走去。水生拦住了他。

水生说:“你会被人告发的,然后像李铁牛一样。”

根生说:“宿小东已经升官了,不会再有人盯着我了。只要你不告发,我就没事。”

水生说:“很多人盯着你的。你大概不知道,宿小东说,谁要是抓到孟根生用脚踢阀门,就考虑给谁做工段长。”

根生说:“我知道的,但这是王德发瞎讲。”

水生说:“是真的。”

根生低头沉吟。水生说:“你这样对得起玉生吗?师傅知道了会怎么说?”

根生说:“跟玉生有什么关系?师傅不会知道的,只要你不说。”

水生说:“你为什么非要找汪兴妹?她比你大十多岁吧?”

根生说:“我还能找谁?有人给我介绍老婆,一个瘦得四脚打颤的,还有一个脸上脖子上全是疮,身上有没有我都不敢问。我不要这些,只想要个现成的女人,我在汪兴妹那里已经尝过女人的滋味了。”

水生说:“师傅要是知道,大概会让你和汪兴妹结婚算了。”

根生说:“我也不要,监督劳动,让我搬到这里来。受不了天天闻这个臭味。”7

自从师傅说过婚事以后,大半年没有下文,好像他已经忘记了,水生也不敢问。师傅的膝盖一直痛,最后痛到他晚上不能睡觉,到医院查了一大圈,不是关节炎,是骨癌。大家都知道,骨癌是要锯腿的,以后师傅就只有一条腿了,变成独脚强盗。后来医生说,不用锯腿,已经扩散了,你回家吧。师傅就摇摇头,回家等死了。

师傅躺在床上,对水生说:“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得肝癌,可是我得了骨癌。我们苯酚厂到处都是骨头的臭味,我的肝没事,骨头倒跟着一起发臭了。”

水生说:“师傅,春天你说过的事情,我一直不敢问。你是不是忘记了?”

师傅说:“我记得的。你肯定觉得我要死了,所以急着要个说法。我春天时和玉生说了一次,玉生没答应,夏天又说了一次,她也没答应。后来我腿痛得要死,自己也忘记这件事了。你去把玉生叫进来,我再问问她。”

水生说:“不急。”

师傅说:“以前不急,现在急了,过一阵子我就要死了。水生啊,我一点也不怕死,死了我就不觉得痛了,死了我就没那么多话可讲了。你去把玉生叫进来,还有你师母,都进来。趁我现在腿还不是很痛,等会儿痛起来了我也不想管你们的事情了。”

玉生和师母进来,水生退了出去,听到里面嘁嘁的声音,觉得心跳加速。过了一会儿玉生出来了,眼睛已经哭过一场,水生再进去,师傅说:“玉生答应了。”水生又要跪下磕头,师傅把他拉住说:“等我死了你再跪吧。现在你去找一辆黄鱼车,把我放到车上,骑到厂里去。趁我的腿还不是很痛。”

这一天黄昏,水生骑黄鱼车拉着师傅去苯酚厂,走到半路,师傅喊痛,水生停了车子。师傅想了想,到底是去医院打止痛针呢,还是去苯酚厂,最后决定去苯酚厂。水生也不知道师傅想干什么。

到厂里,师傅让水生背着进了工会,放在一张条凳上,师傅痛得冷汗涟涟,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工会宋主席吓了一跳,挠头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已经躺在家里那个了吗?”

师傅说:“我来问问我的丧葬费是多少钱。”水生心想,真不愧是师傅,从来没听说过自己跑来问丧葬费的。宋主席又吓了一跳,看上去也快要发病了,他说:“丧葬费每个工人十二块钱。”

师傅说:“你算错了,我是有毒车间的工人,我的丧葬费应该是十六块。”

宋主席说:“不可能。给你们有毒车间发营养费的,一个月两块,让你们活得长一点。但你要是死了,埋在土里,花的钱是一样的。”

师傅说:“你再查查,你肯定记错了。”

两个人吵了起来,师傅吵不动了,抖抖索索想站起来。宋主席说:“你不要跪喔,你跪也没用。”

师傅坐下,喘了口气说:“我不会跪的。宋百成,紧张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不是工会主席,你还在苯酚车间挖地沟,你弄丢了粮票,十斤二两。我虽然要死了但记性还好,十斤二两。你那个月没粮了,在泔水桶里找吃的,泔水桶也空了。你跑到工会要补助,工会门口站满人,你都没力气钻进去。你拿了一根绳子挂在仓库的梁上要上吊,你都没力气爬到凳子上。你坐在仓库里哭啊,我正好走过。”

宋主席说:“不要再说了。”

师傅说:“是我去工会给你打了申请报告,批下来五块钱补助,你活过来了。”宋主席什么话也不说,闭目养神。师傅说不动了,招呼水生过来,趴在他背上。水生回头看看宋主席。师傅说:“其实我就是来问问丧葬费的事情,现在搞得像是来讨债。五块钱补助是国家给你的,不是我。丧葬费也是国家给我的,不是你。”师傅就这么离开了苯酚厂。

师傅以为自己还能活到冬天,可是深秋的时候他就撑不住了。每隔几天,水生骑自行车到家里来看他,师傅躺在床上,棉被越盖越厚,人越来越糊涂。有一天师傅醒了,精神不错,看到水生坐在边上。

师傅说:“水生,我已经不觉得痛了。”又问:“根生为什么不来?”

水生说:“根生来过了,你睡着了。”

师傅说:“我交代过玉生,你们结婚,冲冲喜,我也许就能多活几天。玉生答应了,你们结婚了吗?”

水生说:“玉生没有说这件事。”

师傅说:“新社会了,冲喜是迷信。水生啊,其实玉生是想嫁给你的。她不肯,是因为那个小何医生的爸爸,那个何神医,他给玉生号脉,他说,玉生大概生不出小孩,就算生了,也不会是好胎。我想,何神医如果说的是真的,那么玉生就嫁不出去了。你要是肯娶她,应该我跪下来给你磕头。”

水生说:“师傅,你不要这么说。”“当然,就算旧社会,老丈人也不能给女婿磕头的。”师傅握紧拳头,“你要对玉生好。还有师母,还有我家里的其他人。我像一匹马,拉了四辆车,拉到半途就死了。将来换成你来拉,你要拉五辆车、六辆车。”师傅的拳头在床沿上敲了三下,“这就当是我给你磕头了。”

水生陡然从床边站起来,跪下去说:“爸爸你不要这样。”

师傅说:“一个工人,没活到退休就死了,什么福都没享到——丧葬费应该是十六块。”8

倒三班的下班时间,早班是下午两点,中班是晚上十点,夜班是早晨六点。根生一下班就去工厂浴室洗澡,冲掉身上的苯酚气味,这个习惯已经有十年。王德发说:“洗澡太多了伤元气,我每星期洗一次就够了。”王德发又说:“根生天天洗,天天比我多挣两角钱。”根生说:“什么两角钱?”王德发说:“去公共澡堂洗澡得花两角钱吧?”根生说:“王德发,你身上都臭了。”

秋天,下中班,王德发从浴室里出来,自言自语说:“为什么孟根生不洗澡了呢?”又说:“孟根生也不在宿舍,也不在食堂。最近我闻到他身上有臭味,原料仓库烂骨头的臭味。”

根生从对面走过来。

王德发说:“根生,去了什么好地方?”

根生推开王德发,往浴室里走。王德发说:“你身上的臭味会让你倒霉的。”根生不理,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打人,回头一看王德发已经消失了。浓黑的夜里,一盏灯照着,蒸汽飘过,幽然像鬼魂。

水生又劝根生,不要再去找汪兴妹了。根生伸手捏捏水生的裤裆,让他坐下,说:“一开始,我只是想尝尝女人的滋味,就像火车,武斗的时候我坐火车去上海,后来再也没坐过,尝过那个味道就可以了。可是汪兴妹,我尝过一次,就会天天想吃。汪兴妹的胸很大,而且不走形,自己可以舔到奶头。汪兴妹说,我比李铁牛强多了,我插进去,她会叫……”

水生听得气血翻涌,说:“师傅说过,男男女女,只能当菜吃,不能当饭吃。”

根生说:“我上中班一想到半夜可以去她那里,就浑身发热,成品率也上不去。后来我早班也想去,夜班也想去,休息天我回到须塘镇,还是想去。”

水生说:“师傅是说过,你身体太好了,火力旺,就算喝凉水,到肚子里都会变成开水。”

根生说:“怎么办?”

水生说:“你想要老婆,厂里也有的,须塘镇上也有的,你不要再去钻汪兴妹的屋子了。她能舔到自己的奶头,别人也可以的。”

根生说:“未必。”

水生说:“你当心王德发告发你,管好自己,不要像李铁牛一样。”

根生说:“师傅是说过,管得住思想,管不住枪。”

水生说:“不要说那么多师傅了,师傅已经死了。”

尽管根生嘴硬,但心里知道,王德发看出了苗头。根生火力再旺,这个时候也就收了心。有一个月没再溜到汪兴妹的屋子去,一想起汪兴妹,就在心里打自己耳光。但师傅说得对,管得住思想管不住枪,思想关在脑子里,尽量不去碰,胯下的枪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旦竖起来,思想就屁都不是了。

有一天上中班到半夜,根生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烧焦了,一脚踢上了阀门,忽然看见邓思贤和宿小东站在眼前。邓思贤从牢里出来以后和根生一个班次,不算意外。宿小东作为车间主任,这时应该在家里睡觉。根生知道自己倒霉了。

宿小东说:“孟根生,我看见了。”宿小东捏着自己的眉头,好像很生气,忽然又笑了,“难得我加班一次,就看见你用脚踢阀门。”根生说:“黑咕隆咚的,你大概看错了吧?”

宿小东抓过邓思贤,“你看到了吗?”邓思贤一脸苦恼,看看宿小东又看看根生。根生朝他眨眨眼睛。邓思贤鼓足勇气说:“孟根生,你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是破坏生产罪。你居然还朝我眨眼睛。报告宿主任,我看见孟根生用脚踢上阀门的。”宿小东说:“正好,今天厂里被偷了东西,保卫科都在加班。我抓不到贼,抓到一个孟根生,破坏生产罪,也能交差了。你跟我去保卫科吧。”

根生冷笑,脱下工作服说:“去就去。”

这天晚上,水生上夜班,经过办公室时看见保卫科里面的日光灯亮着,毛玻璃窗透出模糊的人影,听到啪啪的声音。水生推着自行车往里走,忽然看见邓思贤坐在花坛边哭。水生问怎么回事,邓思贤说:“根生踢阀门被宿主任看见了,我也检举了根生,现在根生在保卫科里。今天晚上保卫科的人全在。”

水生说:“坏啦,根生要倒霉。”竖起耳朵听了听,还有啪啪的声音。邓思贤说:“他们在用皮带抽根生。”水生说:“根生没有叫。”邓思贤说:“根生硬气。那年我被抓住,还没审就全招了,我判了一年。根生不求饶,他们要打他一夜。”水生觉得自己捏着车龙头的两只手忽然颤抖起来。

王德发带人从车间里出来,大声说:“孟根生被抓住了,我还有事情要揭发他呢。”后面的人问:“什么事?”王德发说:“孟根生睡过汪兴妹,我看见他半夜钻进汪兴妹的屋子。”后面的人说:“那更要说清楚了。”

水生说:“王德发,根生已经这样了,在里面挨打,你就放他一马吧。”王德发说:“检举有功。陈水生,你们的后台已经全部倒了,李铁牛被专政了,你师傅也死了。你们这帮人,在厂里是个小集团,专门拿补助,排挤别人。你是小虾米,你还有几个师兄,和孟根生关系都很好,是大鱼,一个一个,都要检举出来。”

水生伸手去拦王德发,王德发厉声说:“你昏头了,敢拦我?”水生放下手臂,低头说:“随便你们吧。”

王德发带人进了保卫科。水生扔下自行车,狂奔到原料仓库,一脚踢开汪兴妹的房门。汪兴妹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瞪着他。水生觉得这地方能把人臭死,不知道根生是怎么忍下来的,居然一次次想来。水生站在门口说:“根生被保卫科带走了,你快跑。”

汪兴妹说:“根生怎么了?”

水生说:“根生踢阀门,关在保卫科挨打,有人检举你们。等一会儿他们就会来找你。根生硬气,什么都不招,只等明天公安局来带走,今晚吃点皮肉苦头。你现在就跑吧。”

汪兴妹抱着被子说:“我还能去哪儿?我监督劳动,跑不掉。明天仍然挨打,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

水生说:“拜托,你把李铁牛招成了现行反革命。根生罪名不重,但你一过手,他就挨枪毙了。”

汪兴妹明白了,跳起来,撞开水生,向原料仓库后面奔去。这一晚,水生在车间里心神不定,中间出了一锅废品,差一个小学徒到保卫科去打探,跑了四五趟都被挡住。天快亮时,水生实在待不住了,摘了手套往保卫科去,见王德发从对面走来,很同情地说:“孟根生真惨啊,打废了。”

水生问:“人呢?”

王德发说:“书记来了,书记说再打下去要出人命,就把他送公安局了。”

过了两天,王德发坐在花坛边,对大家说:“孟根生死硬派,打得满地打滚,什么都不肯说,也不哼一声。后来保卫科的袁大头用铅丝绑住他,用角铁打他的腿骨,一直打到小便失禁,他才惨叫。可就算这样,他还是不承认自己踢过阀门、睡过汪兴妹。半夜里我和袁大头去抓汪兴妹,她不见了,第二天在污水池里找到尸体,已经死了。现在我怀疑,是有人把汪兴妹灭口了。”

袁强走过,说:“王德发,你不要乱说。汪兴妹是你去抓的,我跟在后面看看,她死了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孟根生也不是我打的,是刘胖子打的。你要是再喊我袁大头,我就把你扔到污水池里去。”

刘胖子来了,说:“大家不要怕,汪兴妹的事情调查清楚了,是她失足掉进了污水池。至于孟根生,公安局说了,这次好好判他一个破坏生产罪,让我们厂里再也没有人敢用脚踢阀门。孟根生的什么补助小集团,你们宿主任正在车间里查。”

宿小东跑过来说:“放屁,书记说了,什么小集团,都是王德发造谣。如果有补助小集团,头一个倒霉的是书记和宋主席,因为他们负责批补助的。王德发,听说你马上就要去扛包了。你虽然积极检举,但积极过头就不好了,检举到老虎屁股上去了。”

王德发站起来说:“啊?怎么会这样?”

大家拍手笑道:“王德发,你这个刘少奇,你这个林彪。”9

根生判了十年徒刑。

水生没有见到根生,好像他这个人一下子被按进了土里,消失了。其实是去了一个叫石杨的地方,得过江,出省,往北走五十里地,那儿有山,出产花岗石,城里判刑的人有一大半都在石杨开石头。石杨不远,但石杨就像一次轮回,一次投胎,活着的人进不去,出来的人像转世。水生不无安慰地想,既然根生还能开石头,起码说明没有被打废掉。

根生被抓进去以后,水生才知道他在厂里得罪了多少人。根生一顿饭要吃六两,食堂里的饭通常会短斤缺两,根生吃不饱,和食堂里的人打架。领劳保用品,根生顺手牵羊偷过纱手套。在浴室洗澡,根生顺便洗汗衫短裤,浪费国家的水。找老婆,根生看不上胸小的,满厂都是营养不良的青年女工,胸大的都是喂过小孩的——这是水生猜的,反正根生连女工都得罪光了。人们说根生活该,直到听说他被保卫科打到小便失禁,人们才讨论说:“其实也不用这么打他吧,他好歹也是工人阶级、赤贫出身。”

水生说:“工人阶级有什么用,挨打的时候什么都不是。”工段长朱建华拿着一个小本子,跟在他后面,把这句话记了下来,送到宿小东手里。宿小东交给书记,书记对水生说:“陈水生,你的思想不对啊,说这种怪话,和孟根生一样了。孟根生判刑,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吗?”水生说:“我想得通的,孟根生应该坐牢,应该打他。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书记说:“打人还是不好的,你回去吧。上个月你出了一锅废品,厂里研究下来,要赔百分之十,从你工资里慢慢扣。放心,照规矩办,不会一下子饿死你的。”

水生回到车间,宿小东说:“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操作工了,和王德发一样,去扛包,滚原料桶。”

水生就去滚原料桶了。

从仓库到车间,滚原料桶必须双手扳住桶沿,发出“嘿”的一声,把桶侧下三十度,然后一点一点滚动。如果平衡保持得好,不会很累,如果平衡不好,三天干下来会感觉自己的腰断了。滚原料桶仍然要倒三班。

水生披了一件旧棉衣,戴上袖套和劳动手套,腰里扎一根铝芯电线,衬一层硬纸板,充当腰带。他又跑到车间里,想领一双胶鞋,宿小东说:“你要胶鞋干什么?”

水生说:“仓库到车间之间有个水洼,常年积水,滚原料桶只能踩着水过去。”

宿小东说:“操作工不发胶鞋的,自己去买吧。”

水生滚了半个月的原料桶,脚烂了,王德发的脚也烂了,两个人坐在仓库里,王德发哭了。王德发说:“我的脚上全是冻疮,我腰断了,吃饭连筷子都举不起来。”

水生说:“你想想根生,现在在开石头,你不会比他更惨。你把他的腰也打断了。”

王德发说:“孟根生是反革命破坏生产罪。”

水生默然,束紧腰里的电线,站起来又去滚原料桶了。

有一天,玉生来了,水生还在干活。玉生说:“爸爸以前也滚过原料桶,他不肯穿胶鞋,说胶鞋遇到油污会烂掉。”

水生说:“是的。”

玉生说:“但是,即便是爸爸,冬天也还是穿胶鞋的,因为脚会烂掉。陈水生,你是想鞋子烂掉,还是想脚烂掉?”

水生说:“我都不想。”

第二天玉生拎了一双补过后跟的胶鞋到厂里,把他拉到了仓库里。水生脱下解放鞋,从口袋里掏出袜子穿上,试了试胶鞋。水生说:“这双鞋是师傅的,我认识。”

玉生说:“以后不要舍不得鞋子袜子。”

晚上,水生做梦,师傅来了。水生说,谢谢师傅,送了胶鞋给我。师傅给了水生一个爆栗,说我把玉生给了你,你只记得胶鞋。水生醒来,觉得头痛得像裂开了,水生想,鬼打人真是不一样啊,师傅活着的时候也打过徒弟爆栗,没有这么痛的。过了几天,水生又梦见师傅,水生说师傅这事情不对啊,玉生现在不能结婚,守孝最起码得一年,你打我是犯错误的。师傅在梦里叹气说,有什么好守的,我没退休就死了,丧葬费。水生说,知道了知道了,十六块。水生在梦里拔脚就溜。

这一年春节,水生买了一块布,去玉生家里。玉生独自在家拆师傅的旧毛衣。水生说:“照老规矩,人开船了,衣服都要烧掉。”

玉生说:“还有什么老规矩,统共就两件旧毛衣,拆了只能织毛线裤。”说着拿尺量了一下水生的腿长。水生站起来让她量。玉生又说:“你不忌讳吧?忌讳就算了。”水生说:“不忌讳,师傅的胶鞋我也穿的。”玉生仍在拆毛线,淡淡地说:“要是那双胶鞋烂了,你就告诉我。”

水生愣了很久才说:“玉生,我是来求婚的。”

10

结婚后,水生住在玉生家里。水生的叔叔担心他入赘了,赶紧叮嘱:“水生,做上门女婿等于是黎玉生娶了你,女家要送彩礼的。”水生忙说:“是我娶了玉生,而且我也没送彩礼。”叔叔说:“那你占便宜了。但我听说黎玉生肝不好,肝要是不好,将来会硬化,命苦。”水生说:“你少吃点酒是真的,我听说吃酒的人肝会硬。”叔叔摇头说:“你现在嘴硬。”

玉生家里房子小,玉生还睡她的单人床,水生在边上搭了一块床板睡觉。房间中间拉一道帘子,对面睡着玉生家的其他人。水生倒三班出入,师傅家里的人睡觉似乎都容易惊醒,他有动静,大家就都坐了起来,呆呆地看他。水生新结婚,脸皮薄,此种情形,就别提什么夫妻生活了。婚后才知道,玉生有睡懒觉的毛病,其实也不是缺点,但各种章程纪律上都认为睡懒觉是错误的。玉生睡不醒,水生早班四点半就得起床,自己给自己弄吃的,心里不免抱怨,其他工人都是老婆给做早饭的。两个月后,街道分配给他们一间房子,离汽轮机厂不远,骑自行车到苯酚厂得半个小时。

玉生说:“倒不如找个离苯酚厂近一点的房子,我反正也经常请病假。”

水生说:“不要,情愿闻汽轮机厂的柴油味,我不想睡觉还闻到苯的气味。”

那间房子在一个荒园后面,夏天的草长得极高,有一条不成形的土路,铺了点碎砖。荒草向着道路倒伏过来。因为是中午,阳光猛烈,草都闪着刀锋一样的光芒。第一次去,玉生走到路口就害怕了,说:“我觉得阴气。”

水生说:“里面还好,住了很多人家,不阴气的。”

经过荒园,玉生看到有人蹲在水井边洗衣服,有人生火做饭,孩子们在一条废弃的铁轨上玩。几排旧房子,其中有一间是他们的。比之过去住的地方,既不更好,也不更坏。玉生说,就这里吧。

布置房间,水生说墙上有霉斑,不如贴张领袖画像挡一挡。玉生说:“你出门别说这个话啊,抓你起来。”两人到旧货市场买了双人床和饭桌,又买了五斗橱,钱都花光了。夜里玉生被蚊子咬醒,水生说:“忘记买蚊帐了。”玉生点了一盘蚊香,两人坐在床上说话。“我看见窗外有东西走过。”玉生说。“是什么?”

玉生摇摇头。水生趿了鞋子推窗张望,月亮高挂在头顶,大得吓人,肥厚的鸡冠花在草丛里摇摆,道路像是银质的。

水生一阵凛然,说:“外面没有人。”

玉生叹气说:“不是人,大概是路过的游魂吧,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把窗关上吧。”

水生问:“阴历七月十五怎么了?”

玉生说:“你这个都不知道,是鬼生日,鬼要出门了。家家户户都要烧纸,给死掉的亲人,他们到了阴间也要花钱,也要吃酒吃肉。烧纸呢,最好是锡箔,折成元宝,最好是男人来折,如果没有锡箔就烧黄纸,黄纸便宜。烧纸就是给阴间的人发补助,纸钱要装在纸袋里,上面要写收款人的名字,这样就不会拿错了。”

水生说:“现在不许烧纸,是迷信。”

玉生说:“偷偷地烧,还是可以的。但我也忘了这日子,什么都没备,算了。”

水生关了窗,躺回床上,想到这么多年竟然没有给爸爸妈妈烧过纸,弟弟就更别提了。水生的叔叔没小孩,一切看穿,既不用烧纸给祖宗,也不必寄望于儿女,有时倒也会对水生嘀咕几句:“等我死了,你把我一把灰撒到江里去。”多年来,家里没有祭奠的习惯,也搞不清其中的道理。水生把这个告诉了玉生,玉生笑笑说:“爸爸要是活着,肯定说你没家教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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