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小雅·鱼丽》
木心很会起名字。许多读书札记和思想碎片，一旦结集为《素履之往》，就似乎简净成一条道路统摄的风景；而四五篇旧日访谈加上自述，被冠上《鱼丽之宴》的书名，顿也平添几分如临席前的纷繁可欲。这些名字在他那里，是比兴。然而，好名字流转如弹丸，我们把玩应用之余，多少还会存一点把它们打开来看看的心思，否则总觉得有些可惜，这就得从比兴转向老老实实直陈其事的赋。
“鱼丽于罶”。要明白一句诗的意思乃至义理，先须明白诗中所言之名物，因为大多数义理也就是物理。罶，一般的解释，如陈子展《诗经直解》翻译为“笼鱼篓”，程俊英《诗经注析》以为“捕鱼的竹笼，亦名笱”，《王力古汉语字典》也引用这句诗，说成“竹制的捕鱼工具”，都是不太确切的。其实《毛传》此处说得很清楚，“罶，曲梁也，寡妇之笱也”，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在解释这个字的时候全引《毛传》的话，又加了“鱼所留也”几个字，以见其功用和字形源流。后世注家无人会漏看毛传，但怎么看却是各有所异，于此句物理讲得最为透彻清楚的，我所见到的，要属段玉裁《说文段注》和胡承珙《毛诗后笺》。
梁，是横在河水中用以阻断水流的石块，“石绝水曰梁”，其用有二，一是渡河，后世所谓桥梁；二是捕鱼，也就是古诗文里常常出现的鱼梁。柳宗元《钴鉧潭西小丘记》：“又得钴鉧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但光靠“梁”还不能捕到鱼，还需要“笱”的配合。笱，是竹条弯曲而制的鱼篓，逆着水流方向放置在被“梁”隔断的水中，鱼儿游进去之后就难以出来。《诗经》有关捕鱼的句子中，梁和笱总是一起出现的，如《齐风·敝笱》：“敝笱在梁，其鱼鲂鲤”；《邶风·谷风》：“毋逝我梁，毋发我笱”。至于“曲梁”，曲者，意指轻薄可以弯曲之物，曲梁不是石块垒出的比较密实的堰坝，而是木桩、竹枝一类插在水中的比较单薄的栅栏；而“寡妇之笱”，也是一种形容，指用很薄的竹片编成的简陋鱼篓，因为轻易可成，就连弱女子也可以为之。
“曲梁”比一般的梁要简易，而“寡妇之笱”也比一般的鱼篓更为潦草，这两种东西合在一起，就构成了“罶”，也就是一种马马虎虎为之、充满各种破绽以至于鱼儿即便进去或者也能逃脱的捕鱼器。这样的捕鱼器都可以捕到众多鱼类，可见太平年景；而竟然用这样的捕鱼器来捕鱼（而不是如今那种密集凶横到连小鱼子都不放过的细网），更可见时人体恤万物的深心。
《诗经》中，还有一处提到“罶”，在《小雅·苕之华》里，可作参照。“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此句同样有好些种解释，然朱熹《诗集传》云：“羊瘠而首大，罶中无鱼而水静，但见三星之光而已。言饥馑之余，百物凋耗如此。”倒是颇见诗心，所以后来吴闿生《诗义会通》于此处赞他“最为晓畅”。鱼是丰年之象，连鱼都没得吃自然是灾年乱世了，鱼篓中唯见星光闪烁，旧谚“太平歌鱼丽，衰乱吟星罶”，这“星罶”之辞就是《苕之华》。
“鱼丽于罶”中“丽”字的意思，虽然《高本汉诗经注释》说得清楚，“丽”字当“附着”讲，同《易经》离卦所谓“日月丽于天，百谷草木丽于地”，但也唯有知晓“罶”是鱼梁和鱼笱的合称，方能对这个附着有一个形象的感知，原来这鱼还在水中游动，只是被附着于鱼笱之内，不得出来。
再者，春秋战法有鱼丽之阵。《左传·桓公五年》：“（郑国以）曼伯为右拒，祭仲足为左拒，原繁、高渠弥以中军奉公，为鱼丽之陈。先偏后伍，伍承弥缝。”若是知晓“罶”的结构（横为梁，纵设笱），大体也就知道此战阵的核心结构，当先以一排战车横列，于此横列战车身后的间隙，纵向设置更多的步兵或战车（此处“伍”有两种解释，一为步兵之伍一为战车之伍），是作为中军采用的经典防守阻击阵形，其作战思想是，不惧将敌人最强的中军放进来，利用第一排战车之后的纵深兵力予以牵制，如鱼入罶中，易进难出，同时集中优势兵力在两翼，迅速击垮敌人弱势的两翼，并完成对其中军主力的包抄。
有关诗中前三节所提到的六种鱼类，我赞同胡承珙的意见，不必刻意求深附会，但知是铺陈其多，均为当时常见河鲜即可。此处的不求甚解，和之前的锱铢必较，恰可作有趣的对应。
“君子有酒”，这个句式《诗经》中出现过三次，《鱼丽》之外，见之于《瓠叶》和《南有嘉鱼》，都在小雅。方玉润《诗经原始》在释《瓠叶》时曾引徐常吉语：“丰以宴宾者，《鱼丽》是也；薄以宴宾者，《瓠叶》是也。”大体宴饮之情礼，在人不在酒，在酒不在菜肴。就花生米喝五粮液，是世间雅事；而所谓“有酒湑我，无酒酤我”，良朋佳人之间，酒之好坏清浊则又在其次。所以要说，君子有酒。
《乐府诗集》中收有梁朝张率的一首《短歌行》，不大为人所知，但音调慷慨流荡，与当时宫体迥异，便是从一句“君子有酒”兴起。
君子有酒，小人鼓缶。乃布长筵，式宴亲友。
盛壮不留，容华易朽。如彼槁叶，有似过牖。
往日莫淹，来期无久。秋风悴林，寒蝉鸣柳。
悲自别深，欢由会厚。岂云不乐，与子同寿。
我酒既盈，我肴伊阜。短歌是唱，孰知身后。
后世文人写起饮酒，多是如此这般的悲欢同时、哀乐与共，即便陶渊明的“有酒有酒，闲饮东窗”，也难抑一丝“愿言怀人”的寂寥凄怆。于是回过头来再看《鱼丽》，“君子有酒多且旨”，“君子有酒旨且多”，“君子有酒多且有”，那种雍容洒然，回环错落，真可称得上是从光明到光明，永远立足在人事的阳面。
末尾三小节，姚际恒《诗经通论》比之为画家渲染法，再描一层。如再考虑到这首诗是酒席上通行的乐歌，也可将这三小节视作一唱三叹的副歌部分。
“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如高本汉所言，这里的“嘉”同“旨”，都是“好”的意思；“偕”同“多”，都是齐全、应有尽有的意思，句式上是《诗经》里常见的“颠倒说话”，同时，“好”和“多”的对用，也是《诗经》里的惯例。人对于所欲求的事物，总是希望既多又好，既好又多，方为圆满，这并非贪婪，就是人情，如今尚有大型超市名为“好又多”。
“物其有矣，维其时矣。”这末句从颠倒说话中跳脱出来，可以视为全诗的警句，又是对“好”和“多”的反思。《毛传》于此处化用《礼记·王制》里的一段话，予以申明：“太平而后微物众多，取之有时，用之有道，则物莫不多矣。古者不风不暴不行火；草木不折不芟，斧斤不入山林；豺祭兽然后杀；獭祭鱼然后渔；鹰隼击然后罻罗设。是以天子不合围，诸侯不掩群，大夫不麛不卵，士不隐塞，庶人不数罟，罟必四寸，然后入泽梁。故山不童，泽不竭，鸟兽鱼鳖皆得其所然。”这是可以和曹操《对酒》诗相对观的庄重文字，一则以待人，一则以接物，都是思之令人泪落的旧世界之理想。
这鱼丽之宴，在周朝的诗人作者那里，未必是实录，可能只是起于对文武之世的回忆，“《采薇》《出车》，《鱼丽》思初”，一代代人都视黄金时代在过去在开端，但这样的回忆慢慢久了，一代一代，就又形成了下一个太平盛世里再度上演的欢宴。
本文刊2016年9月19日《文汇报·笔会》
“既见君子”为张定浩先生在笔会的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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