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看我今天捡的故事咋样！
“你记不记得，咱们老小区原来那条街上有个傻子，叫刘什么来着？”
我妈一边做饭一边跟我絮叨，说到这句时，我正蹲在垃圾桶边儿上剥蒜，手中光溜溜的一颗蒜掉进了垃圾桶。
“刘智伟？反正我们都管他叫傻刘。”我抬头看向我妈，手从垃圾桶里把蒜拿出来，放龙头下面冲了冲。
我妈在切菜，头也没抬：“听你李姨说最近他可厉害，也不知道谁教他炒股，结果挣了好些钱！我记得那孩子虽然脑袋不灵光，人倒是很憨，总是笑眯眯的。”
我蹲着想了半天，傻刘是不太机灵，他智商低于85，可以说是标准的弱智了。
刘智伟，这名字真是取得相当反义词了。
1
傻刘跟我一样大，都住在我妈单位的家属院里，院子里好些个孩子都是从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据大人们说，傻刘出生时是个白白净净的乖小子，不爱哭只爱笑，谁知到了一岁多才发现这孩子有点儿傻。
傻刘父母没有抱怨什么，他们只是顺其自然地将傻刘养育长大。谁也不知道傻刘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遭了病才变傻的，大家伙儿只是觉得有傻刘在挺好的，反正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女孩儿跳皮筋让他永远当桩，男孩儿骑马打仗让他永远当马。
即便如此，傻刘从不生气，他总是屁颠儿屁颠儿一呼就应。好在我们院儿都是职工子女，父母们都是淳朴人，总叮嘱自己孩子不许欺负傻刘，所以我们也只是瞎使唤他而已，倒是没人真正霸凌过他。
每次在院子里玩到天色渐黑，一声一声的催促里，第一个响起的总是傻刘妈洪亮的那声：“刘智伟！回家吃饭！快点儿！”
傻刘一听，就呵呵笑，拔腿就跑，每每这时候也不管我们需不需要他了。
一起玩到五六岁时，孩子们一个一个准备上小学，傻刘自然是被学校嫌弃的对象。傻刘父母天天守在小学门口堵校长，傻刘妈哭得跟泪人似的，就这么连堵了一个多月，在我们已经上学一周后，傻刘才入学。
在我眼中跟我们没太大区别的傻刘，成为了其他同学眼中怪胎一样的存在。
“他为什么总笑？”
“你看他好像脑袋特别大！”
“我妈妈说他是傻子！”
“不对，我妈说是弱智。”
“哈哈哈哈哈，弱智！刘智伟是弱智！我们管他叫弱智伟吧！”
“弱智伟！弱智伟！弱～智～伟～！”
同学们哄堂大笑和异口同声的大喊让傻刘有点局促不安，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慢慢低下了头。可见傻刘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傻子。
以往我在家属院也是有些嫌弃傻刘的，这一刻却没有跟着大家嚷嚷，心里有些怒气：“你们凭什么说他是弱智！他叫傻刘，他只是有点傻！但我还是憋住了，我不敢。”
小学刚开始，我不敢跟大家起冲突，爸妈教育我很多次要和同学们搞好关系，教室黑板上方有八个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波”。团结可是排头第一个啊！我不能做不团结的孩子。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安静！”一个扎马尾的女孩抄起黑板擦用力敲了敲黑板，大喊起来，她表情严肃，很有威慑力。她叫李娜，是我们一三班的班长。
班长一发话，教室里音量下来不少，大家陆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有几个男生窃窃私语：“牛什么啊！不就是当个班长嘛。”
李娜眼风凌厉，扫过去：“张老师马上就过来，同学们赶快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下彻底安静了。
傻刘坐在最后一排，他的眼睛盯着讲台上的李娜，高傲勇敢的女班长救了他，头顶好像有一光圈似的。自此，傻刘有了自己的女神。
2
因智商不高，傻刘自然也是学习吃力，成绩也落在后面，张老师同情他也不忍过多批评，孩子们不懂事儿总取笑他。
每个班里都有几个调皮捣蛋到你都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就是个坏痞子的孩子，他们总是揪住某个格外老实弱小的孩子一个劲儿欺负，下课了推一把搡一下，放学了堵在路上奚落一番，连路过他的座位都要吐口水。
傻刘其实不傻，他能听懂好赖话，也明白谁对他好谁欺负他，可他不会告状，所以老师和父母并不知情。这些大家都知道，李娜也知道。
傻刘被欺负时，只要她看见，每次都会威风凛凛走近，将坏孩子喝退，仿佛一个正义感爆棚的女战士。她只是想尽一个班长的义务，做一名称职的优秀班干部。李娜还建议张老师给傻刘调个座位，让他远离教室里最后一排的拖把扫帚和垃圾桶。
张老师没同意。
除了傻刘父母，没人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坐在那里。我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既没有李娜对抗恶行的能力，也没有靠近傻刘的勇气。傻刘也好似知道我的踟蹰一般，他从不主动和我打招呼，只是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那张单独的课桌前，不是在发呆就是在傻笑。
没有人带他一起游戏，再也不会有人使唤他。一直到三年级时，李娜前几天无意中听到傻刘在体育课上站在操场边默念课文，于是她突发奇想在早自习时叫傻刘：
“刘智伟同学，请你带领全班同学朗读这篇课文。”
傻刘愣愣地站起来，走到讲台边，犹豫了一下，站在了讲台台阶下面。他翻开书，直直地端着，开始领读。
“美丽的小兴安岭。”
“美丽的小兴安岭～”
“我国东北的小兴安岭，有数不清的红松、白桦、栎树……”
朗朗读书声回荡在教室上空，傻刘越读越大声，我猛然发现，他有着感染力很强的嗓音，不高不低，也不紧张不发抖。显然，李娜也发现了傻刘这个优势。从那天起，每天早晨的领读任务落在了傻刘身上。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渐渐的，坏孩子们也不再欺负傻刘，而徘徊在理与不理之间的其他同学开始愿意带着傻刘一起玩。
傻刘的笑容越来越多，他不再终日缩在角落那张课桌里，甚至会在下课时参与男孩子们的追捕游戏。
李娜很满意这个结果，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奋力冲击小升初考试上，反而不如从前那样关注傻刘的动静了。这让傻刘有些困惑，他搞不懂自己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为什么女神不理自己了？
3
李娜成绩一直很不错，又当选了大队长，自然更是出类拔萃得优异。傻刘总是远远看着她骄傲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或者在升旗仪式上演讲，或者在广播里念通知。
可能是因为傻刘总是傻傻的呆呆的，居然也没有人发现他的眼神总是追随着李娜。
这个秘密有一天被发现了，是我发现的。
我家搬出了家属院，刚好和李娜家是一个小区，放学回家路上，我无意中看到了傻刘的身影，以为是巧合。可连着一周五天天天都看到傻刘，这肯定不是巧合了。
无聊的学生时代发现任何小八卦都是值得激动的，我怀揣着秘密睡了一夜，第二天在早读时忙不迭地告诉了自己的好哥们。
“哇！！！弱智伟～喜欢～李～娜！”
我完全没想到好哥们立刻站在凳子上大喊起来，早读声被打断，大家哄堂大笑，跟着大喊起来：“弱智伟～喜欢～李～娜！弱智伟～喜欢～李～娜！弱智伟～喜欢～李～娜！”
李娜急得用教鞭猛敲黑板也无济于事，而傻刘呆站在讲台下，端着语文书，一动不动。
傻刘不懂什么叫喜欢，他只是想多看看李娜，追着她的背影，多看她几眼。越来越大的叫喊声把强悍的李娜逼入死角，她一着急，眼泪掉了下来，扔下书和教鞭，跑出教室。
孩子们更加笑得起劲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那天起，李娜再也没有和傻刘说过一句话，而傻刘再次陷入了寂静里，没有人和他玩，也没有人再点名叫他去领读课文。傻刘彻底沉默了。
而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中，是我害了他，害了李娜，如果不是我多嘴！
4
一转眼小学毕业，傻刘成绩太差，勉强去了一所最差的初中，李娜考入了重点高中的初中部。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傻刘一直留着毕业留言册。
一堆毕业册里她并不记得谁是谁的，那上面有李娜给每个人的统一回复：“祝你前程似锦，长大后有钱又快乐！”
十几年过去了，李娜前程似锦，初中高中大学都是优秀的好学生，自然是非常快乐的，傻刘勉强读完了初中便辍学在家，学了一点傻刘爸的工人手艺，跟着做点浅显的活计。
傻刘不懂得钻营什么，自然也不懂得花钱，挣来的钱便全部都存了起来。也不知道工厂里谁教会了他上网，还交了他炒股，没想到傻刘上手很快，玩得痴迷。更没想到，他居然炒股挣了好些钱。
别人都问他怎么挣钱啊？
傻刘笑眯眯地说：“绿了就买，红了就卖，要是一直绿和一直红就赶紧卖。”
有了钱的傻刘备受工厂里大妈阿姨们的喜欢，从前都在背地里嘲笑他傻，现在总忙不迭地给他介绍对象。问他喜欢什么样儿的姑娘。傻刘说：“长头发扎起来，眼睛圆圆的，学习好。”
大妈阿姨大笑起来：“这小子不傻啊，知道要个漂亮聪明的媳妇儿，是要改良基因！”
可傻刘妈一听就明白了：这不是李娜还能是谁？！
这故事被广为传播，于是我妈也知道了，还告诉了我，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儿。
那件事，我内疚到现在也还没忘呢。于是我决定找个机会去看望傻刘，跟他道个歉去。
5
“刘智伟在家吗？”
我敲开门，一个看起来很苍老的阿姨一脸狐疑，听到我问傻刘，老妇人突然满眼泪水。她捂住脸，摆摆手：“智伟不在。”
“啊？去哪儿啦？我专门来看他的，我是刘智伟小学同学。”
老妇人哽咽：“智伟……去……世了。”
我睁大眼睛，手上的牛奶箱子掉落地上，发出闷声。傻刘妈将我让进门，客厅墙上挂着傻刘的一张黑白相片，还是小时候笑眯眯的模样，一点儿也没变。
我捧着一杯热水，傻刘妈抹了把眼泪告诉我，傻刘是一周前刚走。傻刘这两年炒股挣了钱的事儿被传得神乎其神，厂里有个小伙子便找他想学炒股，傻刘说这不用学，小伙子不干，就跟着傻刘，看他买什么自己就买什么。
刚开始几个月确实挣了些钱，小伙子便四处借钱想投进股票挣更多的钱。而傻刘有个习惯，挣了钱都拿出来给爸妈，所以他留在股市的钱永远就是那几万块最开始的本钱。
没想到股市突然崩盘了，傻刘也亏了些钱，他和小伙子说：“一直绿和一直红都赶紧卖。”小伙子不听：“你一个傻子懂什么！”
于是，越扛越跌，越跌越穷。
一贫如洗的小伙子还不上钱，天天跟在傻刘屁股后面让他负责，一开始是哭，后面就是威胁傻刘赔钱。傻刘当然不肯，他说：“是你不听我的话。”
就这么跟了几天，高利贷找到了小伙子家里人要他们还钱，家里人耍赖不认，高利贷说要砍小伙子胳膊，家里人怂了，便撒谎说儿子的钱都在傻刘身上。
黑社会找到了小伙子和傻刘的工厂，趁他们下班时围了上去，要把小伙子和傻刘都带走，挣扎之间，小伙子拿出一把刀四处挥舞。那些黑社会也不是吃素的，几位壮汉围住小伙子想擒住他，傻刘着急了，扑过去想救小伙子，被刺中了大动脉。
傻刘妈泣不成声：“智伟送到医院时已经快不行了，还惦记着小伙子有没有被黑社会带走。”
我的心像是被黑社会扎了一刀，许久没有说出话来，儿时的愧疚与现在的震惊重叠在一起，让我没办法抬起头看向傻刘那双纯净的眼睛。走出傻刘家，太阳明晃晃得照着，我看着这个破旧的老家属楼，一群孩子追着笑着从我面前跑了过去，我的目光跟着他们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也许，天使在人间呆久了，便要回去天上了吧。
文|伍小姐原来叫77
出品|我在人间捡故事
作者：Miss伍原来叫77。喜酒，居西北。非典型摩羯女，非典型辣妈，非典型文青。喜欢直面人性和真相，也不忍点破狗血与伪装。将所见所闻所经历记录下来，自当作人生的另一种痕迹。已出版小说：《我的闺蜜丛小姐》微博：@伍小姐原来叫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