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原文15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怜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评 析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笔者按，周介存此处所说实为高度赞扬李煜，原本并无贬低之意，确是王国维先生误解了。在看原文“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这两个分句时，我们要它单成一句连起来读。毛嫱和西施固然宜淡也宜浓，后主则虽粗服乱头，终不掩国色，这当然是在褒扬而非贬抑了，这一点是我们要替周介存先生分辨清楚的。若按照陈鸿祥的说法，王国维的“神秀”，其实正是周氏所谓“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之意。“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也就是纵然不事修饰，美人资质未减，因此李后主实驾于温、韦之上。（陈鸿祥先生的话见《人间词话·人间词注评》）
其实，之所以引起这么大的误会，也的确要怪介存本人。他的断句本来就有问题，如果他把最后一句“后主则粗服乱头矣”放在“严妆佳，淡妆亦佳”之后，把原来的那个“粗服乱头”去掉，这样一变通可能就不会引起后人的误会了。笔者现把变通之后的说法写下来，大家看是否还有些道理。
“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后主则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
笔者本来是作后主词评析的，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虽然不是那么十分影响大局，但有必要说明的还是尽量说明为好。总之，关于这个误会的产生，周介存先生责任固不可免，王国维先生也有误读，各自都有些问题，也就不论谁是谁非了。
在作评析前，笔者先将王国维先生在此处提到的两首词全文摘录如下：
《相见欢》·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浪淘沙令》·李煜
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是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不可否认，李煜词确有花间派的风格，尤其在亡国前所作之词，多少有些绮靡柔弱，直至亡国之后，他的词才真正达到了自己艺术上的顶峰。李煜的概括能力和感悟能力在历史上所有的文学艺术家当中几乎都是首屈一指的，概括能力就是学者所说的“可言”，感悟能力就是学者所说的“可感”。一般人能做到可感，已经很了不得了，而像李煜这样的天才艺术家，偏偏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可言能力，他总是能把别人可感不可言的东西都言说出来，并将个人的喜怒哀乐、生命体验扩大到整个人类历史社会当中去，其视野胸襟确实不同凡响。
唐圭璋先生说中国讲性灵的文学，在诗一方面，第一要算十五《国风》。在词的一方面，第一就要推到李后主了。唐先生说李后主的词也是直言本事，一往情深。既不像《花间集》的浓艳隐秀，蹙金结绣，也没有什么香草美人，言此意彼的寄托。加之他身为国主，富贵繁华到了极点，而身经亡国，繁华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极点。正因为他一人经过这种极端的悲乐，遂使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也格外光荣伟大。在欢乐的词里，我们看见一朵朵美丽之花；在悲哀的词里，我们看见一缕缕的血痕泪痕。（唐先生的话见于《李后主评传》）
王国维认为温飞卿“句秀”，韦端己“骨秀”，李重光“神秀”。照笔者的意思，这里面恐怕还有一层意思，由“句秀”到“骨秀”再到“神秀”是情的逐渐渗透，情的成分越来越浓，情越浓，作者的精神世界展露的越为明显。温飞卿情少、情隐；韦端己情显、情实；李重光情重、情浓。他们三人的词对“情”的展现是不同的。
李煜是个当过皇帝的人，当皇帝的时候，自然有多少奉承，有多少快活，有多少得意，故而前期的词风就更有花间派的意味；降宋以后，则大不同了，此时皇帝的待遇没有了，以前的荣华富贵、叱咤风云转眼消逝不见，经过此一大变，李煜的思想上转变自然不小，更何况他又是那样一个敏感多才之人呢！
唐先生说在李煜之后一百多年，有女词人李易安；五百多年后有纳兰容若，他们二人词的情调，都类似后主。笔者以为，要论情调风格，只有李易安与后主最为契合，他们二人的词，前期都是欢快明亮的，后期则大不同，多写愁情苦恨。而纳兰容若的词，则几乎都是愁苦的，和他们二人比起来还是略微有些差别的，但纳兰容若仍然是我国词史上独树一帜的大家。
有些学者批评李煜的词有阶级色彩，甚至说王国维欣赏李煜的词，那么就连王国维本人也有阶级色彩。笔者以为，说这话的人都是想当然耳。笔者试问，李煜的出生李煜自己能选择的了吗？他从小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所接受的是古代帝王皇家的那一套礼仪知识，国破家亡以后，他作为一国之主，产生了那样亡国思旧的心绪是再正常不过了，这有什么值得批评的？还至于说什么阶级色彩吗？笔者以为，这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煜的词就风格上来说，大体有这么几点可说的。第一、语言简练、自然、少做作；第二、感情真挚、抒情直白；第三、语言运用纯属、概括性强、表现力强；第四、气象庞大、意境高远。其实这四者本身就有内在的因果关系存在，正因为其语言简练自然、不做作，才能做到感情真挚、抒情直白，最后终致气象庞大、意境高远。正因为其高超的运用语言能力才能做到语言的简练自然。我们看他所写之词，近于白描，然而其高度的概括和深远的意境实在罕有人能及。
周锡山先生以为温庭筠的《金荃集》温香软玉，脂粉气重，多写个人恋情艳遇，格局颇小。韦庄的词清丽优美，也以刻画个人幽微深邃的感情为长。但他的词还是局限于小我，抒发的还是小我的感情。而李煜则从小我出发，将一己之所感延伸到普天下的世事沧桑和人生际遇，其视野自然比他人高出不止一星半点了。（本段主要将周先生的话简说，并加入笔者的思考）
周先生先生有一句话评价李煜，评的太好了。他说：“李煜的描写范围与寄托的感慨已至时空之绝顶，达到数学上的所谓`无穷大’,前不见始，后无尽期。”这样的评价到底过不过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笔者以为是很有道理的。另外周先生将李煜词和范仲淹词还有李白词对比（周先生举的是范仲淹《渔家傲·秋思》、李白的《忆秦娥》），按他的意思，好像李煜词的气象大概要高于李白了，其原因就是他所说的那个“无穷大”，既然是无穷大，自然是无人能与之匹敌了。
总之，李煜的词能够将广阔的空间的无限的时间融为一体，这就是他眼界的开阔、感慨的深沉、确是大手笔、大气象！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的这一首写家国愁苦的《虞美人》堪称千古以来第一流佳作，其人对语言的运用把握能力实在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看他上阙第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是个极其不祥的预兆，果然李煜的这首词成了他的绝命词，在作完这首词以后，宋太宗就命人把他毒死了，一个天才艺术家就这样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这首词自然成了李煜的千古绝唱。下阙最后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则把词人的愁写的无始无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愁苦，唯有经历过的人才能得知，我们只不过是读其词，想其境，同其情，思其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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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期：词以境界为最高？
02期：造境与写境，理想与写实
03期：有我、无我之境实为两种审美客体
04期：动静皆是相对而言，非绝对对立
05期：直观感受的取舍裁剪
06期：真情、真景、真境界
07期：生气与通感
08期：阳刚与阴柔，美是多样化的
09期：境界、兴趣与神韵
10期：太白最上，希文次之，子侨再次
11期：惊艳绝人与深美闳约
12期：角度不同，结论自然不同
13期：情景并重，还是有所侧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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