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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5 18:0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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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满座衣冠胜雪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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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相思

我自相思试读:

我自相思(上)

第一章 摄政王的婚事

早春二月,一场寒流从北方袭来,飘飞的雪花将燕京城变得一片洁白。

黄昏时分,城中炊烟袅袅,将寒冷肃杀的气氛冲淡了许多。一骑马队从街上驰过,踏得雪花翻飞,寥寥无几的行人纷纷躲避到路边的屋檐下。

他们从皇宫奔向西城,绕过寒气缭绕的七星湖,直奔湖边规制最大的府第。高大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金灿灿的匾额:“敕造勇毅亲王府”。

门房听见马蹄声响,立刻奔出来迎接:“王爷。”

当先一人正是人称“大千岁”的摄政王、勇毅亲王皇甫潇。他一跃下马,把缰绳扔给门房,大步流星地走进府门。

王府长史吴明宪急步迎上:“王爷,老王妃吩咐过,请您一回府就过去。”“好。”皇甫潇转了一个弯,沿着抄手游廊向后院走去,“今儿天冷,老王妃没受风寒吧?”“没有。”吴明宪微微躬着身,仔细回答,“地龙一直都烧着,老王妃整天都待在屋里,没有出来过。”“那就好。”皇甫潇交代,“现在乍暖还寒,最易生病,你们都仔细着,别让老王妃染上什么病症。”

吴明宪连忙答应:“是。”

一路上白雪皑皑,压着树枝、花叶,青石小路上也都是洁白的积雪,风景如画,在暮色中别有一番格调。

皇甫潇一边欣赏一边随口问:“怎么没扫雪?”

吴明宪微笑着说:“是杨妃娘娘吩咐奴才们不要扫,留着等王爷回来作诗。”

皇甫潇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现在哪有闲工夫作诗?明日便叫奴才们把路上的雪扫干净吧,免得走路时滑倒。”

吴明宪没想到一向伶俐的杨侧妃这次想讨好却没落到点子上,一愣之下便应道:“是,奴才待会儿就安排人扫雪,王爷明天一早上朝时,路上定不会再有雪。”“你又不是老天爷,还敢做这保证?”皇甫潇含笑看向他,“要是今夜忽然下起大雪,你怎么保证路上不再有雪?”“呃……”吴明宪苦着脸,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奴才愚笨,竟没想到这头。”

皇甫潇哈哈大笑,心情好了许多。

大约走了两刻的工夫,他们才来到后院的萱草堂。里面灯火通明,阵阵莺声燕语传出来,随着寒风飘过,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皇甫潇愉快地走进院门,守在廊下的两个小丫鬟立刻迎过来行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清脆的声音刚落,门帘便挑起,老王妃的贴身嬷嬷宋妈妈笑容可掬地走了出来:“王爷回来了,老王妃一直等着您呢,连晚膳都不肯先用。”“那怎么行?”皇甫潇大步跨进房门,给坐在正中的老王妃行了个礼,便着急地说:“母妃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儿子忙于国事,未能朝夕侍奉,已是不孝,若母妃因此而染疾,岂不让儿子无地自容?”

年逾半百的老王妃依然可见清丽姿容,皇甫潇是她的独子,也是她的命根子。看到儿子孝顺,她心里越发欢喜,笑着招了招手:“潇儿,来,到娘身边来坐。”

皇甫潇走过去坐到炕沿,俊朗的脸上不见了冷峻,变得十分温和。只有在母亲面前,他才会放下一切戒备,心情也轻松起来。

等他坐下,一屋子的人都向他行礼:“给王爷请安。”“都起来吧。”皇甫潇扫了一眼面前的莺莺燕燕,淡淡地道,“母妃不肯用晚膳,你们怎么不劝着点儿?”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人一脸惶恐,若不是知道王爷最讨厌奴才动不动便跪下请罪,早就伏地请求宽恕了。

老王妃正要出声打圆场,侧妃杨氏笑着说:“妾身劝着母妃用了些点心,想着王爷也快回来了,就陪着母妃聊会儿闲天,打量着见了王爷,母妃用得更香些。”“是啊。”老王妃拉着儿子的手,笑眯眯地看了又看,“听说你要娶那个来和亲的明月公主?”

皇甫潇微微皱了皱眉:“母妃听谁说的?”“是赵相的夫人过来看我,随便聊了聊。”老王妃笑道,“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要来和亲,满京城都传遍了。不是说要嫁给皇上吗,怎么又说是你娶?赵夫人也弄不明白,跟我讲了半天,我都听糊涂了。”“赵相?”皇甫潇的眼中掠过一丝讥讽,“太后已经定下,聘赵相的嫡长孙女为皇后。皇上十四岁,皇后才十三,那位明月公主已经十六,身份又尊贵,若是入宫,必须封为贵妃,到时候皇后根本压不住她,赵相怎么敢让公主进宫,危及他孙女的地位?”

老王妃恍然大悟:“于是就要你娶?”“是啊。”皇甫潇微微一挑眉,“儿子的正妃已经故去两年了,本该续弦。明月公主前来和亲,如果不能入宫,就只有亲王正妃的位分才配得上,而几个亲王里,只有儿子没有正妃,所以只能儿子娶了。”“哦。”老王妃点了点头,却并不气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听说公主的生母是汉女,而且生过四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嗯,神鹰汗国的大妃是汉人,当年苏日可汗还是太子的时候,定要娶汉女为正妃,在他们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最后还是拗不过他,让他娶了。”皇甫潇的声音低沉,娓娓而谈,悦耳动听,“他们的大妃相当于我们大燕的皇后,明月公主为她所出,她还有嫡亲的兄长和弟弟,另外有个兄长幼时夭折。”对于与大燕帝国相邻的两大强国神鹰汗国和蒙兀帝国,他都掌握详细的情报,可以随时提出来。

老王妃高兴地拍了拍儿子的手:“那就好。都说女儿肖母,既是汉女所出,一定也像咱们中原的姑娘,既然她母亲那么能生,这位公主多半也是个好生养的。什么家国大事,我这个老婆子都不懂,只要能让我抱孙子,那就是好媳妇。”

下面站着的一屋子环肥燕瘦都很尴尬,皇甫潇有些无奈:“儿女缘都是天定的,母妃不必太忧心了。儿子还年轻,再等等,总会有的。”

老王妃叹了口气:“你都快三十了,人家命好的,连孙子都快有了,唉……”她越说越伤感,有些心灰意冷地放开了儿子的手。

皇甫潇十六岁成婚,一年之内娶回来一正妃两侧妃,后来又按制陆续纳了三位夫人、四位孺人,却个个都没动静。她心急抱孙子,又给儿子选了几个侍妾,王妃、侧妃、那些夫人、孺人也争先恐后地把陪嫁丫鬟开了脸,抬成通房,这么多女人,这些年来却一个都没怀上。宫里有太医,每旬都要来王府请平安脉,老王妃顾不得脸面,私下仔细问过,得知儿子并没有问题,身子很康健,那就是那些女人的肚子不争气了。可问题到底在哪儿,她也不知道,求神问卜改风水,什么招都使过了,却仍然盼不来个孙子,让她一想起就伤心,总觉得对不起去世的老王爷,对不起列祖列宗。

皇甫潇见母亲难过,赶紧搀住她,温和地说:“母妃,儿子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老王妃的思绪马上就转过来了,着急地下了炕:“快快,让他们摆饭。”

宋妈妈笑道:“王爷回来时,奴婢就让他们通知厨房了,现在已经摆好,就等老王妃和王爷过去。”“好好。”老王妃高兴地在儿子的搀扶下去了偏厅。

除了侧妃杨氏和韩氏外,其他夫人、孺人都行礼告退,各自回去用晚膳。老王妃与皇甫潇在桌边坐下,杨氏和韩氏站在旁边侍候。

安静地吃完饭,皇甫潇陪母亲坐着喝茶。在暖融融的屋子里,老王妃见到的儿子永远都是温和儒雅,体贴孝顺。

看着儿子俊朗的脸,老王妃叹道:“本来,安阳王氏想再嫁个女儿来做你的继妃,我想着你前头那个媳妇又没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并没有必须再从王氏娶个女儿进门的道理,只是一时找不到由头推拒,现在好了,你必须娶人家的公主,这是国事,万没有因私废公的道理,正是两全其美。”

当年,皇甫潇娶安阳王氏的长房嫡长女为正妃,让本来想娶本家侄女的老王妃有些不快,但这是老王爷定的,老王妃只好接受。

那位勇毅亲王世子正妃王氏端庄贤惠,管家理事雷厉风行,进门没几日就看出婆婆天真纯善,那起子刁奴明面上恭敬,暗地里欺哄瞒骗,后院表面上花团锦簇,实则处处隐患。王氏虽然想等一段时间再考虑要不要接手管家,可老王爷却果断地把管家权给了她,让老王妃很不开心,不过她习惯了听丈夫和儿子的话,所以气了两天就丢开手了,只一门心思想着抱孙子。谁知王氏始终不孕,只得看着王府里的女人越来越多,渐渐忧郁成疾。先勇毅亲王勤劳国事,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办完丧事后,王氏也倒下了,很快一病不起,跟着去世。

总的来说,老王妃对这个早逝的媳妇是满意的,但是不孕这件事却是沉甸甸的石头,始终压在她心上,让她对安阳王氏的女儿充满疑虑,不愿再娶进来。赵相的孙女即将进宫当皇后,也不肯再将赵氏的女儿嫁进勇毅王府做继室。在这当口,听到儿子要娶邻国的嫡出公主为正妃,老王妃很是高兴,只要有“好生养”这条优点,其他的都不重要。

皇甫潇看着喜上眉梢的母亲,只能在心里叹气。他从懂事起就知道父王与母妃恩爱非常,母妃美丽活泼、天性纯良,嫁进王府后,被父王保护得风雨不透,一点儿也没沾染黑暗肮脏的东西。父王虽然也按制纳了侧妃,被先帝和太后赏了夫人、孺人,却大多是摆设。父王从来不让母妃伤心,虽然子嗣上同样艰难,却从来一手挡着外界的压力,不让母妃难过。母妃进门十年才生下他,父王也终于松了口气。父王病重,心里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的王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父王谆谆叮嘱他要好好孝顺母妃,不能让她有半点儿不开心,又拉着母妃的手,温柔地劝她“不要哭”。他很羡慕父王与母妃之间的感情,也很清楚母妃天真纯良了一辈子,始终没学会机变诡诈,也不需要学,以前是父王护着她,现在当然是他这个做儿子的来保护。

先王妃也好,继王妃也好,还有那些侧妃、夫人、孺人、侍妾,皇甫潇从来没有对她们产生过特别的感情。对于逝去的王妃他很敬重,两个侧妃相处多年,已成习惯,至于其他女人,或者有过一时的喜爱,但是也不过是繁重国事之余的放松。对于婚姻,他从未有过奢望,就像这次,首辅赵昶联合两宫太后向他施压,让他娶明月公主,以便把她挡在宫门外,他也没有反对,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根据这些年来的探子回报,神鹰汗国的大妃非常厉害,辅佐苏日汗王励精图治,吸纳中原落魄士子为官,教化百姓,修渠屯田,开放商路,强国富民,北拒蒙兀,南结大燕,更向西辟地千里,吞并无数小部落,使本来一穷二白、靠天吃饭、在两大强国夹缝中艰难求生的草原小国,一跃成为令蒙兀和大燕都不得不正视的强大汗国。

有一个如此杰出的母亲,这位明月公主只怕也不是普通的女子,如果让她进宫,别说尚且年少的皇帝、皇后,就是两宫太后说不定都不是她的对手。

端着茶碗,皇甫潇微眯着眼看向窗外的夜色,心里忽然有些期待,那位草原公主不会让他失望吧?

第二章 明月公主

无论是大燕,还是神鹰,或者蒙兀,都承认燕京是这块大陆上最璀璨的明珠。凡是到过这个巨大城市的人都为它的风华绝代而陶醉,没到过的人也听过有关它的传说。蒙兀铁骑年年会在秋高马肥时挥军南下,企图攫取这颗明珠;大燕会在北方铸造万里雄关,以保护自己的锦绣山河;神鹰会与大燕交好,希望能将龙城也建成繁荣昌盛的塞外明珠。

风雪仍在弥漫,而在北方的官道上,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向燕京前进。

上千名衣甲鲜亮的轻骑兵护卫着几十辆马车,当中的车厢异常宽大,外面饰以皮毛,并不见华丽,只有拉车的马高大神骏,显露出不凡。

这个队伍来自西北的神鹰汗国,车子里乘坐的是他们最尊贵的公主格根萨仁·托里。格根萨仁是一个美丽的名字意为“明亮的月亮”,而托里是国姓“鹰”。这个草原国度原来的汉语国名叫托里汗国,是他们的大妃授意,在递交大燕的国书中为自己的国家正名,称为神鹰汗国。

大妃为了纪念自己永不可能再见的故乡,给自己的儿女都按照本名的意思起了汉语名字。以鹰为姓,公主名叫鹰明月。

十六岁的明月公主在路上已经走了两个月,从龙城到燕京有数千里的路程,当中隔着沙漠、戈壁、草原、群山,如果是骑马奔驰,大概半个多月就能到,可他们有装满苏日可汗送给大燕皇帝的礼物和公主嫁妆的车队,还有公主仪仗,虽然已经尽量简化,但是仍然累累赘赘,速度很慢。

公主捺着性子坐在车里,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骑马奔驰。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将来需要她忍耐的事还有很多。

她以为自己要嫁的是燕国的皇帝,而以她异族的身份,肯定做不了皇后,顶天是个贵妃。在异国他乡的皇宫里,她没有根基,没有后台,没有朋友,娘家远在数千里之外,一切都要靠她自己。

她的母妃在她出发前日日夜夜地陪伴着她,反反复复地叮嘱:“你年少,性子又直,中原人本就聪明,宫里的人更是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先转上三圈,你是斗不过的,也别去跟人斗。你是我们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身份尊贵,燕国皇帝一定会准许你带嬷嬷和丫鬟进宫服侍,你什么都不必管,只安心过自己的日子,需要打理什么,文妈妈和赵妈妈都会帮你照应。你不去欺负人,也别让人欺负你,咱们汗国虽然比不上燕国富裕,可是有三十万铁骑,有数百万铁铮铮的草原儿女,父汗、母妃都会与你撑腰,你不用怕。”说到最后,那个让臣民奉若神明的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明月并不是很害怕。听说皇帝才十四岁,长在深宫,手无缚鸡之力,她不信打不过他。只是要远离家乡,再也见不到家人朋友,让她感觉很惆怅。

鸾车走得很稳,明月撩开窗帘看向外面,看着外面仍是雪花飞舞,脸上不禁浮起了一缕忧色。

从去年冬季到今年初春,数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在大草原上反复肆虐,牧民们的马牛羊成群倒毙,官仓的存粮全部拿出来赈灾,也只勉强让全国百姓度过冬天。现在,牧民需要牲畜幼仔,农民需要种子耕牛,而国库已经见底,实在是青黄不接了。苏日可汗不得不向燕国借种子和粮草,大燕在回复的国书中很慷慨地答应送他们足够的种子和粮草,同时以皇帝的名义聘明月公主为贵妃。

虽然舍不得,可是为了国家不灭亡,公主必须嫁进中原。

明月靠着软垫,轻轻叹了口气。她从没想过这么早嫁人,更没料到会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草原儿女,谁不是经过赛马、叼羊、摔跤、射箭、对歌、打樵等事,彼此熟悉后生了情意,这才定下亲事,哪有中原这等盲婚哑嫁的奇怪事情?可惜,自己也要做中原人了。

在车里侍候的乌兰轻声宽慰她:“公主,咱们进关的时候不是亲眼看到燕国运粮草的车队正在出关吗?现在肯定快到龙城了,你就别担心了。”“嗯。”明月点了点头,脸上有了笑容。

快到傍晚时,送亲使那苏克·蓝特在车外禀报:“公主,燕国的迎亲使、礼部左侍郎岳大人已经到了,是范大人陪着来的。他们都在前面的驿站等候,我们今晚就在那儿歇息。”

明月答道:“你安排就是了。”“是。”那苏克答应着,一提马缰,奔到队伍前列,命令大家加快速度,争取在天黑前赶到驿站。

车队迅速前行,很快就到了距燕京仅有两百里的长州城,进入早已做好准备的官驿。

雪已经停了,寒风扑面,仍然凛冽如刀,神鹰汗国的中书省平章范文同与大燕帝国礼部左侍郎岳西岷一起迎了出来。

明月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车,抬头看着驿站的招牌,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她穿着大红色的胡服,戴着红珊瑚珠串成的面幕,一顶白貂皮镶翡翠珠玉的帽子在几只灯笼的映照下特别醒目。

范文同跪下行礼,恭敬地说:“微臣参见公主。”

明月立刻上前,伸手虚扶:“范大人快快请起。这冰天雪地的,范大人往来奔波,甚为不易,本宫铭记于心。”

范文同面露羞惭:“微臣有辱使命,愧对可汗,愧对大妃,愧对公主。”

明月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旁边的岳西岷见势不对,赶紧上前,抱拳深施一礼,客气地说:“下官礼部左侍郎岳西岷奉旨迎接公主凤驾。公主不远千里而来,敝国君臣深为感佩。两宫太后亦翘首以待,盼着公主早日进京。”

明月抬了抬手:“岳大人不必多礼。沿途蒙贵国官员多方关照,本宫感谢燕国陛下的盛情。此行诸事皆由那苏克大人与范大人安排,岳大人尽可与他们商议。本宫年轻,见识短浅,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岳大人见谅。”“不敢,公主过谦了。”岳西岷再施一礼,“外面天寒,请公主进屋用膳,早些歇息。明日下官随侍公主进京。”

明月微微点头:“多谢岳大人关照。岳大人一路鞍马劳顿,也请早些歇息吧。”

岳西岷对她抱了抱拳,恭谨地陪着公主进了正院,这才转身离开。

男女不便,岳西岷这么做也说不上失仪,可对于未来的贵妃,他这态度似乎太过于冷淡疏离了。明月心里疑惑。她先进内室更衣净面,然后才出来坐下,端起滚热的奶茶喝了两大口,这才看向坐在下首的范文同:“范大人,是否在燕京发生了什么事?”

范文同眉头紧皱,愤怒地说:“他们欺人太甚。”“嗯?”明月放下雕花木碗,认真地问,“怎么了?”

范文同似乎难于启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沉闷地说:“他们变卦了,娶公主的不是燕国皇帝,而是摄政王,也就是勇毅亲王皇甫潇。”

明月回想了一下这个摄政王是何许人也,不由得更加疑惑:“我记得燕国的摄政王岁数不小了吧,还没娶亲?”“娶过,王妃在两年前病逝了。”范文同的脸色很难看。

陪在明月身侧的赵妈妈惊怒交加:“什么?他们竟要咱们公主去做继室填房?简直岂有此理!这不是打我们可汗和大妃的脸吗?”

明月倒没他们那么愤怒,无论是皇帝还是摄政王,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不过事关国体,却不可轻忽。她冷静地问:“大燕的国书上是皇帝求聘,现在换了摄政王,还是做继室,这燕国君臣就没个说法?无论如何,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们提了一些条件。”范文同说出了最难开口的话,闷在心头的一口气渐渐散出,这才镇定下来,“从国事上说,他们将在两国边境加开五处互市口岸,增加每年茶叶、丝绸、瓷器的交易数额,同意我们从燕国招募工匠,此次援助我国的粮草、种子全都加一倍。婚事方面,摄政王愿以原配正妃的礼仪娶公主,成亲后也以元妃之礼相待,在已故王妃的牌位前公主不执妾礼,只以平礼见之。另外,燕国皇帝并未正式下旨纳公主为贵妃,此事不过是传闻,待公主进燕京后,皇帝会下旨赐婚,昭告天下,也就名正言顺了。至于些许流言蜚语,公主不必理会。”他在燕京听说公主的夫婿居然临时换人,顿时怒发冲冠,引经据典地发了一通火,让那些自诩圣人门徒的朝臣羞愧不已。他趁机“勒索”了不少条件,对汗国将来的发展很有利,这些就忍着没说了。

赵妈妈听了之后,嘘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明月也觉得这么处置甚为妥当,最重要的是婚事的变故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到这么多好处,她很高兴:“只要不执妾礼,又以原配相待,嫁给摄政王其实也算是好事。贵妃再贵,到底也是妾。”

赵妈妈神色大变:“公主,这话在燕国可说不得。”“嗯。”明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调皮地看着赵妈妈,“好啦,赵妈妈别担心,我不会当着燕国人说这些话。这里只有你和范大人,我才说说心里话的。”

年过不惑的范文同笑呵呵地捋了捋胡须:“赵妈妈提醒得对,公主以后要谨慎从事,以免授人以柄、遭人暗算。”“好,我知道了。”明月站起身来,“走,我们去用膳吧。”

她当先走出,外面正张罗着上菜的大丫鬟珠兰和乌兰立刻上来服侍她坐下,笑着说:“文妈妈在厨房看着呢,已经做了好几个公主爱吃的菜。燕国果然富庶,这冰雪天的,竟然还有鲜嫩的菜蔬。公主在车上颠了大半天,定要多吃些才好。”

赵妈妈有意落在后面,低声问道:“摄政王今年多大了?有多少姬妾子女?”

范文同放慢脚步,声音也很轻:“摄政王二十九岁,按亲王制,除了已故正妃外,还有两侧妃、三夫人、四孺人,不上文牒的侍妾、通房也不少,奇的是至今尚无子女。”

赵妈妈的眉头越拧越紧,听到最后一句,又是大惊失色:“那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有什么隐疾?”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脸上隐隐地有一丝骇然。“应该不是。”范文同安慰她,“燕国的皇室嫡系血脉始终子嗣艰难,此事举国皆知。昔年老勇毅亲王妃也是成亲十年后才生下了摄政王,燕国的先帝比老勇毅亲王还大着几岁,后宫佳丽三千人,却只在年近半百时才生下一子,就是现在年方十四岁的皇上。”“哦。”赵妈妈念了声佛,这才放下心来。摄政王年近而立,膝下犹虚,若是公主成亲后生下儿子,就是正经的嫡长子,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岳西岷发现公主通情达理,虽然未见庐山真面目,不知是否如传说中的红眉绿眼,状若妖魔,但言谈举止斯文柔婉,并没有所谓“北地蛮夷”的骄横跋扈,意外之余不禁大加赞赏,立刻派人送信回燕京:“明月公主深明大义,对我国安排并无异议,愿接受陛下赐婚,嫁与勇毅亲王殿下。”

燕京城从后宫到前朝都松了口气,对这位没有如他们所料撒泼要挟的异国公主却也有了几分鄙夷不屑。若是燕国的姑娘,在出嫁路上忽然发现夫君换人了,别说哭闹刁难,只怕当时就一头撞死了。那位明月公主却对如此奇耻大辱淡然视之,果然是不知礼义廉耻的蛮族,与此等女子一起生活,只怕需要非凡的勇气。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皇甫潇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被满朝文武同情了。太后与皇帝也觉得对他不住,本来渐趋恶劣的态度蓦然改变,待他和蔼可亲,频频赏赐,言谈间总是若隐若现地充满了安抚的味道。这些年来,他继承了父王的遗志,替皇家担着江山社稷。皇帝年少,两宫太后不睦,外戚与朝臣各成派系,明争暗斗,北方的蒙兀帝国越来越强大,屡屡南侵,内忧外患,如排山倒海,几乎都堆在他一个人身上。他背负的压力越来越沉重,没想到现在竟然会因为一桩婚事而减轻许多,这让他不由得对那位即将成为自己正妃的异国公主有了几分好感。

不过,两国和亲之事从立朝以来就没有过,大家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对待公主。按理说,勇毅亲王府老王妃作为未来的婆婆,应该过来相看一下媳妇,就算是皇家公主,也能借着进宫觐见太后的机会见见,可这是来自北方汗国的公主,老王妃也不知应该以什么规矩去见,便召来府中主持中馈的杨侧妃询问。

杨氏与皇甫潇年龄相仿,今年已有二十八岁,依然身段窈窕、姿容秀丽。自王妃病逝后,她便管着后院事务,虽不及王氏,却也井井有条。老王妃对她不能生孩子同样感到不满,但对她的办事能力倒是很信赖。

待她行了礼,老王妃便道:“你说我该依什么规矩去见公主?肯定要行国礼,但是她不是咱们皇家的公主,那个国礼又该依照什么章程来行?”

杨氏掩唇轻笑:“母妃多虑了。不管她是哪家的公主,嫁进咱们王府,那就是皇甫家的媳妇。您是她的长辈,自然应该是她向您行礼。”“这样吗?”老王妃疑惑,“你去找齐参军打听打听。”

老王妃虽然一辈子不问世事,但毕竟是皇家的媳妇,要紧关节还是把握得住。她若是去见公主,那就一丝错都不能犯,如果闹了笑话,连累的就是儿子。王府的录事参军齐世杰以前是跟着老王爷办差的,为人老成持重,做事精明练达,现在是皇甫潇倚重的智囊,在王府官吏中最得老王妃信任。

杨氏立刻应道:“妾身这就去跟齐大人商量。另外,公主已经到京城了,论理咱们也该派人过去看看,一是表示个心意,二是公主远道而来,若是缺什么,咱们及时送过去,也免得公主受了委屈。”

老王妃笑了:“礼物我都准备好了,宋妈妈,你拿过来,让杨侧妃帮着看看。”

宋妈妈捧着一个金丝镶翠七凤朝阳檀香木盒,小心地放到炕几上,慢慢打开。

杨氏只觉得眼前流光溢彩,饶是她素来沉稳,也觉得心襟摇荡。

七凤的物件在宫里只有妃以上品级才能用,宫外就只有亲王妃能用,否则便是逾制,罪当斩首,杨氏这一辈子也不能用这样的首饰盒。盒中那套华光四射的饰物名叫“桃夭”,当年老王妃嫁入勇毅亲王府,先太后赏下了这套饰物。老王妃珍爱异常,生下儿子后便打算以后给儿媳,将来流传下去,作为每一代王妃的传家宝。这套首饰价值连城,用了十八颗罕见的硕大桃红碧玺,托以金丝绞出精致的桃花盛放之形,既华贵又清丽,看上去美不胜收。

杨氏心中妒恨交加,脸上却笑意盈盈,看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将盖子盒上,却发现盒盖上雕着出自《诗经》的《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她收回手,柔声说:“妾身觉着,母妃这礼有些早了,待公主嫁入王府之后再给,较为妥当。”

老王妃犹豫了一下便道:“还是给了吧,公主嫁给潇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再说,公主还要进宫见太后,戴这么一套首饰去,总是咱们王府的脸面。以前潇儿的王妃进门,我怕她年少,受不住,本打算等她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将这套首饰给她,谁知……唉……到底福薄。公主虽然来自异国,到底是皇后所出,金尊玉贵,也压得住。让她婚前多戴戴,进门后也好早些给我生个孙子。”

宋妈妈看杨氏脸上微露尴尬,赶紧在一旁笑道:“老王妃放心吧。奴婢有个相熟的姐妹在皇家迎宾馆当差,听她说那位明月公主的体格好得很,一看就是宜男相,性子也好,从没听她发过脾气,更不打骂下人。刚到这儿时,公主有些水土不服,御医来开了方子,煎了汤药送上去,公主根本不用人劝,端起来就喝了。我那老姐妹说,她在迎宾馆当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侍候的金贵人儿。”“真的?”老王妃顿时来了兴致,“公主的相貌生得如何?听他们文人写诗作文,有什么‘北地胭脂’之说,不知是什么模样。”

宋妈妈眉开眼笑:“我那老姐姐说,公主穿的是胡服,看着身段高挑、体态饱满,模样也俊俏,就是年纪还小,平日里爱说爱笑,挺活泼的。”“听着就好。”老王妃年少时也是天真烂漫的性子,立刻大起好感,“若是那样的品格,定是个好相处、好生养的。”“可不是。”宋妈妈知道老王妃盼孙心切,常常三句话不到就能转到有关生养的话题上去,为免杨氏窘迫,便转移话题,“奴婢还准备了几匹太后赏赐的碧水金花缎。因北边尽出好皮子,奴婢觉着就不用再送了。”

杨氏连忙点头:“宋妈妈考虑得周到。咱们府里的那些皮子也都是北地贡上的,能拿得出手的也没几件。要说北边最稀罕的还是咱们大燕的绸缎,那碧水金花缎每年才出产不到百匹,大部分都贡进了宫里,等闲人根本就见不到,送给公主,最是妥当。”

老王妃笑眯眯地说:“好好,不失礼就好,那就先送这些吧。”

杨氏立刻示意自己的大丫鬟素心收拾捧好首饰盒,几匹缎子自有婆子跟着送过去。

出了老王妃的院子,杨氏顺着回廊走过花园,一双柳眉渐渐蹙起,有些心烦意乱。

素心察言观色,轻声问道:“娘娘可是担心?”

杨氏若有所思:“王爷和老王妃对那个要进门的公主似乎过于热心了。不过是个异族蛮夷,还不知道燕国话能不能讲利索呢。这么一个人,难道嫁进来会对王爷有什么特别的好处?”

素心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却找不出半点儿头绪,只得小声地道:“奴婢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最多就是她比较年轻吧。”

杨氏冷笑:“这算什么好处?王爷要是想要年轻女人,只须放个话出去,不知有多少青春貌美的女子要打破头抢着进来。”“是啊。”素心想不明白,只能安慰自己的主子,“娘娘不必忧心,她虽然是公主,可是来自异国,在这儿没有根基,连娘家都指望不上,又能做出什么来?娘娘主持中馈,她虽是王妃,也得看娘娘的脸色。”

杨氏停住脚步,认真想了一会儿,眼中的阴郁消失了,惬意地笑了起来:“你这丫头真是伶俐,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她来自北地蛮族,对咱们燕国的礼仪只怕不了解,如果在外面出了差错,丢的可是咱们王府的脸。看来,应该派两个妈妈去提醒一下,看看她是否学全了咱们这儿的规矩。”

素心会意地笑道:“娘娘真是宅心仁厚,考虑周全。”

杨氏轻轻一挑眉:“公主身份尊贵,进门后是正妃,我这个做侧妃的蒙王爷托付中馈,自然要侍候周到,不然的话,岂不辜负了王爷的信任?”

花园中积雪未化,一片素白,风从树梢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杨氏微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湖面,目光比湖中凝结的薄冰还要冷。

第三章 礼数

皇家迎宾馆也建于七星湖畔,与勇毅亲王府遥遥相对,里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园林山水,独具匠心。

明月公主下榻之处叫“登麟阁”,专门提供给身份最尊贵的国宾。以往附属小国前来朝觐纳贡,身份最高的也就是皇子,而明月身为大国的嫡出公主,比这些皇子更加尊贵,因而礼部理所当然地将公主一行安排在登麟阁。

杨侧妃派来的两位妈妈带着四个小丫鬟,跟着迎宾馆的管事妈妈从角门进来,走过花园,绕过假山,穿过池塘,这才看到登麟阁的大门。

这里的规制虽然比不上勇毅亲王府,可也自有其恢宏气势,在异国来宾面前充分展示出中原帝国的煌煌气派。

天气依然很寒冷,风雪却已经停了,淡淡的阳光下,雕花彩砖路上的积雪已被扫得干干净净,两旁的树枝上裹着冰棱,此刻在逐渐融化,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周围非常安静,没有一点儿声音。

勇毅亲王府的两个妈妈本来想跟这里的管事妈妈套点儿话,却被这里肃静的气氛所震慑,一路上都没敢多说什么。

进了登麟阁,有小丫鬟上前询问,随即将她们带到偏院等候。进入空无一人的厢房,迎宾馆的管事妈妈才热情地笑起来,请王府的两位妈妈坐下喝茶,等小丫鬟进去通报。

勇毅亲王府这次派来的妈妈都是很有身份的,钱妈妈是杨侧妃的奶娘,现在是内院掌事,帮着杨氏打理中馈,另外一位孙妈妈是王府中的供奉,专门教进府的后院女子各种规矩。

两位妈妈谦让一番后坐下,立刻有小丫鬟送上茶来。钱妈妈看了看屋里侍候的几个丫鬟,笑着说:“这些丫头瞧着像是我们燕国的。”

那位迎宾馆的管事吴妈妈很客气地道:“是啊,都是我们安排到这里侍候的。公主只带了两个妈妈和四个大丫鬟来贴身侍候着,其余琐事就没有人手了。这千里迢迢的,也没法多带人,公主身边的赵妈妈一来就说了,由我们派小丫鬟过来侍候。”

钱妈妈放下茶盏,略带好奇地问:“公主身边的妈妈和姑娘厉害吗?是汉人还是蛮人?”“两个妈妈都是汉人,挺和善的。赵妈妈像是掌总的,文妈妈专门照管公主的饮食,听说还是公主的奶娘。我看公主跟两位妈妈很亲,什么事都交给她们去打理。”吴妈妈对勇毅王府很是巴结,知无不言,有问必答,“那四个姑娘都是蛮人,会说一些燕国话,性子都很爽利,待这里侍候的丫鬟婆子都很和气。”

钱妈妈心里有数了,与孙妈妈交换了个眼色,心里更有底气了。这些人里,大概只有那个赵妈妈稍稍有点儿分量,其他人都不难对付。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小丫鬟就过来回报:“公主殿下请两位妈妈过去。”

钱妈妈心里有些不悦。她是勇毅亲王府的内院掌事妈妈,走出来不知有多少诰命夫人都要巴结她,这个公主不过是个草原来的蛮族,再尊贵也贵不过大燕帝国的摄政王大千岁吧?至少应该叫个妈妈过来亲自迎接,现在这般怠慢,知道的只当她们不知礼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算给她们个下马威。

孙妈妈的心里比钱妈妈还要恼怒,顿时板起了脸,跟着小丫鬟走向正院。

这里是接待异国皇室贵宾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极见心思,不比勇毅亲王府差。她们一行人走过九曲回廊,绕着七星湖边又走了一刻钟的工夫,这才来到正房观澜阁。

走进月洞门,一个身着暗褐色镶毛胡服的妈妈笑着掀帘出来,爽朗地说:“是勇毅亲王府的两位妈妈吧?快快请进。这大冷的天,两位走了这么长的路,可是辛苦了,快进来暖暖。”

带路的小丫鬟赶紧在一旁说:“这是公主殿下跟前的赵妈妈。赵妈妈,这两位是勇毅亲王府的钱妈妈和孙妈妈。”

这三个妈妈都是人精,打眼一瞧,就知道对方精明干练,不是省油的灯。孙妈妈平日里训人训惯了,做不出什么笑脸来,钱妈妈却是八面玲珑,善于应酬,立时上前见礼,热情地说:“有劳赵妈妈出来迎接,外面凉,可别受了风寒。”

赵妈妈一副与她相见恨晚的模样,拉着她的手说:“没事,这里比起北边来暖和多了。”

孙妈妈也上前来,彼此见了礼,这才一起进了屋。

十六岁的明月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神情间却没有高高在上的尊贵倨傲,反而带着一股天真的稚气。她穿着海蓝色的胡服,表面错落有致地镶着金刚钻,仿佛夜空中的星星,闪耀着晶莹的光芒。她的腰间系着一根碧水金花缎的腰带,上面绣着精致的鸾凤起舞图案,三条串着玛瑙、翡翠、宝石的丝带如波浪般垂下。因为在温暖的屋里,她没戴帽子,长发编成无数细细的小辫,俏皮地垂下,黑亮的发间夹杂着无数星星点点的绿松石,鬓边簪了一朵白绒镶钻的精致头花,衬得她年轻的肌肤白皙细腻,仿佛闪着晶莹的光,一双大眼睛熠熠有神,红唇更是如花般娇艳。虽然是坐着,也能看出她身段高挑,只怕比府里个头最高的宋夫人还要高一个头。勇毅亲王身材高大,英气勃勃,燕国女子在他面前总显得娇小玲珑、柔弱如水,而这个来自异国的公主反而在很多方面跟他比较相近。

钱妈妈飞快地瞧清楚了公主的外貌,心里不禁有些忐忑不安。这位明月公主并不像她们当初以为的那样粗鄙不堪,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金尊玉贵,不愧是嫡出的公主。以后她要是入了府,快满三十岁的杨侧妃哪里比得过她?

两位妈妈上前去行了个福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明月公主似乎有些诧异,没有叫起,反而看向赵妈妈:“这两位是?”

赵妈妈的脸色有点儿不好看了:“是勇毅亲王府的钱妈妈和孙妈妈。奴婢听说大燕已经有百余年未出过皇家公主了,也怪不得她们不识礼数。”“哦,那就怪不得两位妈妈了。”公主似乎接受了她的解释,脸上有了笑容,“两位妈妈免礼,请坐。”

钱妈妈和孙妈妈都很尴尬。

燕国的几代皇帝都没生过公主,她们确实不懂该以什么礼数拜见这位明月公主,来之前也根本就没考虑这个。过去那些蛮族从荒凉苦寒之地到了锦绣中原,谁不是看花了眼?拜服在燕京的灿烂光芒之下,就算是皇子、王侯也不敢自恃身份,对摄政王府出来的奴仆都折节下交,从没有人挑过礼。两位妈妈都清楚杨侧妃的意思,在来的路上就商量过,明月公主年少,又来自北国,多半不懂什么规矩,她们正好利用这一点儿压住公主的气势,若是能把公主整治得灰溜溜地嫁入王府,那杨侧妃的地位就稳如泰山了。

刚才与迎宾馆的管事妈妈交谈的时候,两人还很笃定,因而一上来就没行大礼。以她们的经验,未出阁的姑娘脸皮都薄,即便心中明白,也不敢声张,免得夫家觉得自己是悍妇,丢了自己的颜面,可没想到公主当即就不管不顾地问了出来,而赵妈妈更是肆无忌惮地讥讽,倒让她们下不来台。有心想要跪下补行大礼,却又不甘心就这么被个蛮族姑娘拿住,公主又已经叫起,两位妈妈一时怔忡,不知不觉地就坐下了。两个小丫鬟跟着送上茶来。

明月公主和蔼可亲地说:“两位妈妈辛苦了,先喝口茶,歇歇气。”

钱妈妈立时恢复常态,热情地道:“多谢公主体恤。我们老王妃得知公主到来,喜欢得不得了,只是天寒地冻的,太医吩咐不可受寒,所以一时不能来,还请公主见谅。老王妃让奴婢们带了些薄礼过来,区区心意,还请公主笑纳。”

明月公主笑着点头:“老王妃实在太客气了。照理说,我是晚辈,理应去看望她老人家,只是国事在身,尚未入宫拜见两宫太后,实不便去王府看望老王妃,还请两位妈妈代我给老王妃请个安。待全了国礼,天气也和暖些,我去陪老王妃喝茶赏花。”说着话,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两个大丫鬟。

乌兰、珠兰立刻上前去接过小丫鬟手上的首饰匣子和几匹丝缎,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

公主看向匣子,不禁大为赞叹:“燕国的工匠果然不凡,就连一个匣子都如此精雕细作,精美至极。”

钱妈妈很得意:“比起匣子里的东西来,这匣子也不过是粗俗之物,当不得公主的夸赞。”“是吗?”明月有些好奇,却没有急着动手。

赵妈妈上前去,慢慢打开盒盖,顿时宝光灿烂,映得满室生辉。这套首饰如此华贵,让赵妈妈大感意外,心里的那股气倒是平了。她微笑着说:“镶工精致细巧,自是天下一等一的。难得见到这么大的桃红碧玺,更加罕见的是这么多颗,竟然颗颗都一般大。奴婢记得大妃刚嫁给可汗不久,燕国的太皇太后六十圣寿,老可汗便将一套十八颗桃红碧玺送来贺寿。自那以后,就再没收到这么大的碧玺了。”

钱妈妈没想到这套宝石竟是从神鹰汗国来的,继而一想,倒是觉得应是如此。燕国的上等玉石大部分是从南边来的,而各种宝石却大部分得自神鹰汗国,这些桃红碧玺如此罕有,恐怕也只有神鹰汗国能找到。她笑眯眯地在一旁说:“这套首饰的确是当年孝贤章皇后喜爱的珍藏,后来赐给了惠敏成皇后,老王妃嫁给老王爷时,惠敏成皇后便将这套首饰赏给了老王妃。”

赵妈妈一听就明白了,更是对这套首饰刮目相看:“这份礼真是太贵重了。老王妃对公主的一片心意,我们汗国上下都无比感激。”

第四章 杨氏失算

孝贤章皇后乃是当今圣上的曾祖母,惠敏成皇后是当今圣上的祖母,都已经薨逝。这套首饰如此贵重,而且整个燕国都独一无二,惠敏成皇后却没有赐给大儿子的皇后,而是给了小儿子的王妃,可见当年那位皇太后对大儿媳不满,而偏爱小儿媳。

如今,王妃拿出这套首饰送给明月公主,可见她当初也没有给前头的那个儿媳妇,多半也是对她有所不满。现在公主还没过门,她就将这套堪当传家宝的饰物送来,想必对公主很有好感,或者是希望公主过门后婆媳能相处愉快。

赵妈妈早就反复打听过,知道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是个慈善人,从不苛待下人,更不刁难媳妇,只是急着抱孙子,这却是情理之中的事。赵妈妈对自家公主很有信心,大妃就是能生养的,明月公主肯定也错不了。这些日子里,文妈妈一直变着法地做好东西给公主调理身子,她在这方面很有本事,当年大妃生了好几个孩子,差不多都是她侍候的。公主自小就骑马射箭,一直十分康健,连个头疼脑热的小病都少见,以后过了门,指定很快就会有孩子,在王府里便站得稳稳的了。

王爷身边有侧妃、夫人、孺人、侍妾、通房,赵妈妈虽然觉得有些闹心,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和范大人商量过,两人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要说男人大都是喜新厌旧的性子,公主青春年少、天真活泼,身份又尊贵,王爷肯定会喜欢并善待她,等到公主为他生下儿女,那还不更加捧在手心里宠着。至于那些女人的心思,也不必讲给公主听,自己和文妈妈都小心提防着,不让她们伤着公主也就是了。

看完首饰,几匹碧水金花缎也放了上来,赵妈妈更是大加赞扬:“我们大妃最喜欢这种料子,可是离着燕国远,费尽心思,也不过弄到两匹,裁件衣裳,做条腰带,也就没了。老王妃对我们公主如此厚爱,真是太感谢了。”

钱妈妈笑道:“北边比咱们这儿冷,公主初来乍到,正好是春天换装的时候,这几匹缎子可以裁几套春裳,也是咱们亲王府的一点儿心意。”

明月公主高兴地道:“回头就让他们找师傅来裁衣裳。等我进宫觐见过太后,就去府上探望老王妃,当面向老王妃道谢。”

赵妈妈悄悄对乌兰使了个眼色,乌兰便笑着上前,将已经准备好的荷包塞到两位妈妈手里:“妈妈辛苦了。”

珠兰也上前去,将几个小荷包送到跟来的几个小丫鬟手上。

钱妈妈、孙妈妈和那些小丫鬟都起身福了福:“谢公主赏赐。”

宝音和哈沁上前将礼物捧进后面暖阁,回来时手上多了几个盒子,还有四个小丫鬟抬着一口樟木箱。

明月公主有些腼腆地笑道:“我们北地比不得中原繁华,出产最多的也就是皮子和药材,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赵妈妈,你和乌兰、珠兰随两位妈妈去亲王府,代我好好谢谢老王妃。”

赵妈妈立刻答道:“是,奴婢这就去。”

钱妈妈见公主的话里已经有送客的意思,自己的要紧事却还没提,连忙笑着说:“公主初来燕国,虽然有赵妈妈、文妈妈和四位姑娘侍候,但是毕竟不是咱们燕京土生土长。我们府中的杨侧妃派孙妈妈来随侍,将燕京城中各王公大臣的情形以及相关的礼仪规矩给公主讲解讲解,以免公主出门时两眼一抹黑。”

她说得很客气,赵妈妈想了想,觉得这样安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一个侧妃的身份,做这样的事就有点儿僭越了。她心里琢磨着,面上却不显,笑眯眯地道:“贵府杨侧妃如此为公主着想,好意我们心领了。请钱妈妈回去后,代我们公主给杨侧妃道谢。”

明月公主微笑着,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水,什么话也没说。

钱妈妈见她们的态度含含糊糊、模棱两可,赶紧把话砸实了:“孙妈妈是我们王府里的供奉,平日里就是教规矩的。王妃、侧妃、夫人、孺人等主子进府之前,若是不懂皇家规矩,总是不免出错,丢了大家的脸面,所以有孙妈妈先去指点一段时间,就可以保证主子进门之后过得舒心。”她笑容满面,态度谦恭,说出的话却有点儿居高临下,心里到底还是瞧不起北方蛮夷。

明月收敛了笑,把茶碗放到几上,淡淡地道:“我乏了,先去歇着。赵妈妈,你跟两位妈妈聊着吧。孙妈妈留下也可以,如果有什么事不明白,也可以请教请教。宝音,你到偏院去好好安排个院子,让孙妈妈住下,再拨四个小丫鬟去侍候。孙妈妈既是王府供奉,你们可不许慢待了。”

赵妈妈和宝音齐齐福身应道:“是。”

明月站起身来,往花厅行去。她走路的姿势一点儿也不像燕国的大家闺秀般袅袅婷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而是沉稳刚健,有点儿像是草原上的雏鹰,随时准备展翅高飞。这样的姿态看在钱妈妈、孙妈妈等燕国上流府邸的豪奴眼中,那就是粗鄙不堪、不知礼仪。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唇角含笑。这位公主要么选择出去丢脸,要么选择被孙妈妈调教,否则就等着出丑吧。

赵妈妈将两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却不动声色,热情地说:“既是孙妈妈留在这儿,那今儿我就不去王府了,先向孙妈妈请教了王府中的规矩再去,也免得冲撞了老王妃。还请钱妈妈回去代我们公主向老王妃致谢,明儿我们就派人去府上递帖子,约好日子前去拜访。”

公主既已离开,孙妈妈也留了下来,目的达到,钱妈妈也就不再多啰唆,起身告辞,带着王府的小丫鬟们离去,打算回府跟杨侧妃好好说说这位草原公主的笑话。

宝音带着孙妈妈也出了正院,到偏院去安排住处。

赵妈妈这才沉下脸来,凝神想了一会儿,便到前院去找使团的几位汉臣,将刚才钱妈妈来这里的表现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这次的送亲使团有一半是汉臣,一半是草原猛将,玩智谋用心计是汉臣的事,那苏克带领的草原骁骑只负责武力威慑。

这些汉臣当年在燕国都是寒门士子,空有满腹学问,却无法踏上仕途,到了汗国后却很受器重,以国士相待,因此他们也都一心一意地效忠汗王和大妃,对于公主到这里后受到的轻视都是愤愤不平,此刻听到连一个王府的奴婢都敢如此轻慢,顿时怒发冲冠。

范文同却镇定沉着:“大家少安毋躁,此事应该只是王府侧妃的自作主张。从老王妃派人送来的礼物可以看出,王府中的老王妃和王爷对公主都相当看重。侧妃算什么?不过是个有位分的妾,多半是心里有什么非分的想头,这才派了个妈妈来,想为难公主。她是内宅妇人,大概以为咱们公主远离故土,身后没娘家支持,就可任她们欺负。真是可笑,咱们整个汗国都是公主的娘家,还有谁的娘家比得上?此事容易解决,不必小题大做。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我去拜访勇毅亲王,将此事告知,看他是什么态度。”

几位汉臣都认为他说得有理,便商定由他先去,视勇毅亲王的态度而定以后的方略。

公主嫁摄政王,绝非小事,两国关于婚典礼仪都要谈很长时间。燕国的礼部坚持以燕国习俗迎娶,神鹰汗国的送亲使一定要公主以草原风俗出嫁。范文同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不同于粗鲁不文的蛮族大臣,谈起礼义廉耻来头头是道、口若悬河,燕国大臣都不敢小瞧。

听到范文同前来拜访,正在皇宫前殿西暖阁批阅奏章的皇甫潇立刻请他进来。

范文同很有礼貌地以国礼相见,然后分宾主就座。

皇甫潇笑着说:“范大人来燕京有些日子了,一直为公主与本王的婚事奔忙,本王十分感激。”

范文同连忙拱了拱手:“不敢当,这是小臣分所当为。小臣受我国汗王与大妃所托,送公主远嫁燕国,自当做得妥妥帖帖,方不辜负汗王的信任与大妃的重托。今日老王妃遣人送公主的厚礼,公主非常喜欢,对老王妃的厚爱铭感五内。有王爷与老王妃的照顾,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可放心了。”

皇甫潇知道自己的母亲一向良善,送出的礼定是好的,听到说公主很喜欢,不禁开朗地笑起来:“本王的母妃听说公主要嫁与我为正妃,很是高兴。母妃生性纯善,定能与公主相处融洽,范大人尽管放心。”“是,有大千岁这番话,小臣自然不再担心。”范文同做犹豫状,慢条斯理地说,“王爷,今日王府的那两位妈妈到迎宾馆去,本是送老王妃给公主的礼物,公主以礼相待,与两位妈妈相谈甚欢。可是,两位妈妈后来又说是贵府的杨侧妃派来,要教导我国公主规矩,而且她们见了公主竟然不行大礼。我国公主乃大妃嫡出,身份尊贵,来到礼仪之邦大燕帝国的都城,却连贵府的两个奴婢都能对殿下没规矩,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大道理?公主年少,羞怯不敢多问,身边的妈妈就来找下官问个明白。可下官愚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厚颜前来,请摄政王殿下赐教,是否贵国奴婢见到皇家公主都是不用行大礼的?另外,由侧妃派人来教正妃规矩,这嫡庶尊卑上下颠倒,难道是贵国最近才有的新规矩?”

听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皇甫潇的脸色变了。

第五章 侧妃韩氏

钱妈妈神采飞扬地回到王府,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后院。

侧妃韩氏的大丫鬟紫云掀帘进了暖阁,脸上带着几分不忿:“钱妈妈从迎宾馆回来了,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像是从公主那儿捞到了天大的好处。”

韩氏正在绣一幅炕屏,听了她的话,抬头笑道:“公主打赏一个奴婢,自然出手大方,那是平常之事,你又生什么气?”

紫云上前给她换了杯热茶,悻悻然地说:“就是看不惯那边的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待公主进门,看她们还怎么猖狂。”

韩氏伸指点了点她:“你这丫头,脾气总是不改,老这么口无遮拦可不行,仔细被人听见,治你的不敬之罪。”

紫云撇了撇嘴:“钱妈妈虽说是管事,可也不过是奴婢,想治我的罪,她还没那个资格。”

这时,另一个大丫鬟彤云笑盈盈地走进来:“紫云姐姐又在发脾气了?这回是谁得罪你了?”

韩氏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微笑着说:“可不是,一进来就满脸不高兴。”

彤云将小厨房刚做出的点心放到桌上,动作麻利地将一双象牙筷送到韩氏手里,这才数落紫云:“说了你多少次,你那脾气真得改改,不然以后过了门,怎么讨得了婆婆的好?”

紫云已经十七岁,已经与外府一个大掌柜的儿子定了亲,再过一年就要过门,听了这话,顿时满脸飞红,伸手就去拧彤云的嘴:“死妮子,胆儿越来越大了,连我都敢编派。”

韩氏笑着拿起筷子吃点心,对两个贴身大丫鬟的嬉笑打闹并不在意。她身为侧妃,地位与杨氏相当,却时常在份例上被奴才们以这样那样的借口克扣,很明显是杨氏以权谋私、故意打压。她生性温良,不喜争执,凡事只要不过分,能忍则忍;可爽朗泼辣的紫云却忠心护主,借故与钱妈妈吵过无数次,为她争来应得的份例;彤云虽然不去吵架,但总会想方设法地弄来好东西,这才让她一直过着舒心的日子。对于这两个丫头,她都当成亲妹妹般,既不拿规矩拘着,更不逼她们做王爷的通房,到年龄了还亲自过问她们的婚事,不许钱妈妈胡乱拿她们配人。虽然王爷已经很少来她这儿歇宿,她却想得开,很喜欢这种清静的日子。

紫云与彤云闹了一会儿,这才安静下来,有些担忧地说:“听说公主年少,天性纯良,又在北方草原上长大,根本不善计谋,只怕进了王府后,反被拿捏住。”

韩氏放下筷子,拈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淡淡一笑:“反正我们守着规矩,自己过日子也就是了。公主身份尊贵,进门之后,我们都得敬着。”

紫云还要说什么,彤云拉住她的手,轻声细语地道:“主子说得对。公主本就金尊玉贵,以后是王爷以原配之礼迎进门的王妃,除了老王妃和王爷外,谁也越不过她去。”

紫云恍然大悟:“是啊,王爷最恨府中人不守规矩,倒要看那起子小人还能猖狂到几时。”

正说着,二等丫鬟豆蔻进来禀道:“主子,姚夫人来了。”

韩氏微微一怔,随即起身:“请姚夫人到花厅喝茶,我随后就来。”“是。”豆蔻行礼退出,引着姚夫人到花厅去了。

在后院,夫人姚氏、孺人郭氏与两位侧妃几乎是同时进府的,其他人都是后来陆续进门的,虽然位分不同,但是同在府中十年,总有些面子情。姚氏走进花厅,跟在她身后的大丫鬟碧荷为她取下披风,扶她坐到一侧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她比杨氏和韩氏还小着一两岁,可最近寒流突袭,让她抵受不住,大病一场,看上去憔悴了许多,竟然有了几分老态。

韩氏换了件衣裳,重新梳了头,这才来到花厅。见了礼后,两人分宾主坐下,彤云上了茶后,热情地拉着碧荷到旁边的耳房去聊天,让两位主子单独说话。

韩氏看着姚氏,有些诧异地说:“妹妹的脸色瞧着可不大好,可是病还没好?”“已经好了,不然也不敢到姐姐这儿来。”姚氏笑道,“在屋里闷了这么多天,今儿看着雪也停了,还出了太阳,就想出来走走。姐姐不嫌妹妹冒昧吧?”“你来看姐姐,姐姐只有高兴的,冒昧什么?”韩氏亲切地说,“喝茶吧,这是前些天王爷赏下来的银香云雾,妹妹也尝尝。”

姚氏露出惊喜的表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品了半天方道:“果然清香甘美,却又缥缈不可言说。这银香云雾出得少,也只有姐姐能得着王爷赏赐。”

韩氏掩唇轻笑:“妹妹这话可太抬举姐姐了。不过是姐姐爱茶,王爷才会给些新茶。妹妹们喜欢其他东西,王爷也都记着呢。”说着,她看了一眼姚氏戴在头上的翡翠缠丝金翎钗。那也是王爷送的好东西,姚氏爱如至宝,另外两位夫人也眼红得很。

姚氏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扶了扶金钗:“王爷不过送了妹妹几样物件,就一直被姐姐念叨,下回我可不敢再戴出来了,免得又让姐姐取笑。”

韩氏温柔地笑道:“是王爷送的,妹妹不戴,岂不让王爷失望?姐姐可没有取笑过妹妹,不过是说两句真心话而已。”

姚氏的脸上微微泛红:“姐姐聪明伶俐、能说会道,这不是摆明了欺负妹妹人笨口拙吗?”“妹妹才是伶俐人儿,姐姐不过是实心肠,可比不得妹妹。”韩氏笑了好一会儿,这才转移话题,关切地道,“虽然雪停了,可仍然天寒地冻的,妹妹病刚好,还须多多休养。”

姚氏感激地点头:“多谢姐姐关照,妹妹只是出来透透气,顺道来姐姐这儿坐坐,讨杯茶喝。”

韩氏笑容可掬地说:“妹妹想着过来陪姐姐说说话,姐姐求之不得。”

姚氏一脸的心满意足,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这才仿佛忽然想起,随口说道:“听说钱妈妈去给公主送礼的时候还带着孙妈妈,可她回府的时候却没见孙妈妈回来,姐姐知道这事吗?”

韩氏的脸上露出一抹惊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会带孙妈妈过去?难道……钱妈妈把孙妈妈留在公主那儿了?”

姚氏略带神秘地点点头:“瞧着像是那么回事。”

韩氏很疑惑:“孙妈妈是府里的供奉,只教规矩,从没侍候过主子。钱妈妈带她过去,那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那不是明明白白的嘛。”姚氏有些幸灾乐祸,“姐姐瞧着吧,这下可有人要倒霉了。人家可是嫡出的公主,怎么敬着都不为过,现在居然有人想去教公主规矩,这不是犯上不敬嘛。”

韩氏有些不信:“这道理……应该都明白吧,那个……钱妈妈会那么糊涂?”“猪油蒙了心,自然就会犯糊涂。”姚氏撇了撇嘴,“多半是打量着公主来自北蛮,身边跟着的丫鬟婆子也没什么见识,就先去给个下马威。等公主成了王妃,她也能拿捏住,照样管家理事,大权独揽。哼,当别人都是傻子呢。”

韩氏轻轻摇头:“若果真如此,那可实在是有点儿糊涂了。把王府的脸面丢到公主那儿去,王爷要是知道了,火气肯定小不了。”“是啊。”姚氏精神大振,“那边犯了这等大错,王爷多半要把管家的差事交给姐姐了。”

韩氏一怔,随即沉下脸来:“妹妹可别害我。眼下是筹办王爷大婚的节骨眼,我可没管过家、理过事,王爷不可能让我去主持中馈,要是事情办砸了,那可就把王府的脸面丢在天下人面前了。此事万万不可,妹妹切不可在别人面前提起,不能把姐姐往火坑里推。”

她的语气依然温和,但是神情冷硬,显是端起了侧妃的架子,姚氏嗫嚅着,终究不敢再提。两人都把话题带开,闲聊了几句,气氛却冷清了很多。姚氏很快起身告辞,韩氏虚留了一下,便起身送她出门。

看着碧荷为她披上披风,主仆俩沿着回廊走远,韩氏轻轻叹了口气。

都到这地步了,总是有人不死心。王爷雄才大略,府里府外的事没有一件能蒙骗得了他,韩氏早就想明白了,所以从来不往前凑,只希望能继续过安稳的日子。

她转身回屋,紫云跟了过来,轻声禀道:“刚才翠环过来传话,让主子酉时到老王妃那儿去。奴婢打听了一下,翠环说凡是有位分的主子都要去,似乎有什么大事,不过她也不清楚内情。”

韩氏沉吟片刻,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六章 别忘了上下尊卑

昏黄的暮色笼罩着勇毅亲王府,寒风更加凛冽,拍打着庭院里的树枝,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清冷的园子里不断回荡。

萱草堂里已经掌上了灯,两位侧妃、三位夫人、四位孺人都已经来了,按着位分高低坐在正堂。丫鬟们穿梭来去,给她们一一端上茶来,随即悄然退下,谁向她们打听消息都微笑摇头,口风很紧。

杨氏与韩氏都是侧妃,杨氏却坐在上首,压韩氏一头。大家都习惯了,毕竟杨氏主持中馈,让王爷高看一眼,这两年来曾经数次传出流言,说杨氏很可能会升位分,成为继任王妃,王爷也一直未曾续娶,似乎有此意向。杨氏表面不争,暗地里使劲,后院众女有的跟风巴结,有的冷眼旁观,有的暗自妒恨,有的尖酸刻薄,都在看杨氏最终能走到哪一步。谁曾想来自异国的公主横空出世,不但要嫁给王爷,而且还是以原配之礼相迎,杨氏梦想成空,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幸灾乐祸,嘲笑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最终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时端坐在堂上,杨氏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对每一位“妹妹”都关怀备至。韩氏依然淡淡的,其他夫人、孺人都含笑应对,脸上带着适度的感激,话中留有三分余地,渲染得屋里一团和气。

等到该来的人都到了,王爷与老王妃便一起从后堂出来,坐到主位上。两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也不见恼怒之色,让大家都有点儿忐忑不安。

众女起身见礼,顿时满屋皆是衣香鬓影。

皇甫潇神情冷淡,抬了抬手:“都坐吧。今天召集你们过来,是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房间里侍候的丫鬟婆子们全都退了出去,那些侧妃、夫人、孺人都肃容端坐,洗耳恭听。

皇甫潇的声音低沉,带着逼人的威严:“明月公主即将成为本王的王妃。在她未嫁之前,她的身份乃是神鹰汗国的公主,金尊玉贵,不容轻侮。你们都要记住了,这不是家事,而是国事,若是我们慢待了公主,便是轻慢了神鹰汗国,轻则赔礼道歉,重则两国开战,无论哪种结果,最终都将导致我大燕国力大损、生灵涂炭。北方有蒙兀铁骑虎视眈眈,大燕与神鹰交好,乃是利国利民之举,本王与公主联姻,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受刀兵之苦。虽说规矩是后院不得干政,但本王希望你们记住,明月公主身份尊贵,将来入我王府,成为王妃,你们更要敬重,别忘了上下尊卑,做出糊涂事来。”

杨氏心中咯噔一下,暗感不妙。其他女子也都听出了端倪,心里各有思量。等王爷说完,她们齐声答道:“妾身遵命。”

皇甫潇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一些,伸手端过茶碗,一边揭开茶盖一边说:“公主即将进门,诸事繁杂,以后更会有诸王妃和诰命夫人来王府商议相关之事,须有身份相等之人出面主持大局。从明日起,王府中馈暂由母妃主理,杨氏与韩氏从旁相助。大婚典礼由礼部与神鹰汗国送请使团的诸位大人商议,等章程出来了,你们照着办就是。至于婚前该办的礼,都照着我们大燕的习俗办了,该送公主那儿的就送去,至于公主是否回礼,回的什么礼,各国有各国的风俗,不可强求,更不可妄加评论。公主远道而来,身边侍候的人不多,王府可以送几个丫头过去打杂,但是切记,去了就要听公主身边人的使唤,不可颐指气使,出丑露乖,丢我们王府的脸面。”说到后来,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别以为人家是来自北方的蛮夷,可以任意拿捏,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里有的是饱读诗书的大才子,说起圣贤之道、规矩礼仪,不输于我国大儒,若是想去欺侮,必会自取其辱。”

杨氏没有吭声,脸色有些难看,笼在袖里的手微微颤抖着握紧了丝帕,这才勉强控制住情绪。

韩氏等了一下,见她不说话,这才柔声道:“妾身谨记王爷的吩咐,定会认真襄助母妃,尽力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皇甫潇面色稍霁:“韩氏一向谨慎,与公主有关的事就交给你了,你与母妃细细商议后,再交代妥帖的人去办。至于后院的日常事务,仍由杨氏打理,若有难以决断之事,也是与母妃商议着办。”

杨氏连忙收拾心情,微笑着应道:“是,妾身一定凡事以母妃为主,不敢擅专。”“那就好。”皇甫潇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他人,“若是一时人手不够,要调你们身边的人,谁都不许借词推托。”

所有女子都躬身答道:“是。”

皇甫潇放下茶碗,摆了摆手:“好了,你们都回去吧,今晚本王陪母妃用膳,不须侍候。”

众人起身行礼,依次退出门去,带着丫鬟回自己的院子。

韩氏从来不急着献殷勤,什么都照着规矩来,既然王爷说不要她们侍候,她就默默地离开。

杨氏犹豫了一下,见王爷没有开口留她,显然不打算单独留她下来,也只得退下。王爷既不斥责她,也不容她解释,干脆利落地削了她手中的权力,让她惊恐万分。往日的宠爱与信任顷刻间便烟消云散,难道只是因为她给公主派去了孙妈妈?走在冰冷的风中,她微微眯起双眼,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等到人都走了,皇甫潇才起身去扶老王妃:“儿子不孝,要劳累母妃了。”

老王妃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杨氏居然如此短见,没有禀过我,就擅作主张。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就连我这个不问世事的老太婆都不会做出这样没脑子的事。我要给公主送礼之前就叫她来过,还提醒她,让她去找齐参军打听打听,到公主那儿要用什么礼数才妥当,结果她倒好,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来,倒让你在外面为难了。”

皇甫潇搀着老王妃到偏厅坐下,微笑着安慰母亲:“母妃勿恼,儿子也没什么为难的,不过是送亲使过来抱怨两句,儿子给他解释清楚,也就没什么了。其实公主年少,并没有想那么多,是公主身边的妈妈有些气恼,这也可以理解。那些妈妈是公主的母亲拨过来,陪嫁到大燕,规矩礼仪肯定都是不错的,猛然听到咱们亲王府竟然会派妈妈去教公主规矩,肯定心中不快。说得严重点儿,这种举动似乎在暗示公主不懂规矩,岂不是在指责神鹰汗国的大妃?辱及别国皇室,相当于向那个国家宣战,你说是不是很严重?”“那当然。”老王妃连连点头,“咱们亲王府一直没有王妃,虽有杨氏代掌中馈,到底是少了见识,有点儿小家子气。我听说公主的性子爽利大方,既是解释清楚了,应该不会心存芥蒂吧。”

皇甫潇被翠珠服侍着净了手,半哄半真地笑道:“儿子要避嫌,一直没见着明月公主,但是也听过不少人提起。公主确实活泼大度,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或许比不上咱们中原女子,却有着草原儿女的爽朗气度,不会计较这些小事。送亲使大人过来找儿子说道说道,也只是因为事关国体,他职责所在,必须来交涉一下。儿子表明态度,对公主十分敬重,绝无轻慢之意,他也就不再追究。”“好好。”老王妃放下心来,“你放心吧,大婚之事就交给娘,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不出一点儿纰漏。”

皇甫潇愉快地说:“有母妃看着,儿子当然放心。最近政事繁杂,儿子实在没有精力,筹办婚事方面全都托给母妃了。韩氏比较稳重,母妃可以把小事交给她办,大事就和齐参军商量。”“好。”老王妃答应着,接过翠屏递来的筷子,笑眯眯地道,“我现在就盼着公主能早点儿过门。你有了王妃,也能轻省些,不用再为后院的事操心。”

皇甫潇想了想:“公主还小,得看看再说。”

老王妃拍拍他的手:“没事没事,我先帮着管管,等她能理事了再交给她。”

皇甫潇略感诧异:“看来母妃很喜欢公主。”

老王妃笑道:“我虽没见过,听人家说起,却也有个大概的印象。公主天真活泼,我听了就觉得喜欢。”

皇甫潇顿时明白了,也笑起来:“公主的性情确实与母妃有些相似,将来过了门,正好与母妃做伴。”

老王妃欢喜地说:“那是再好不过了。”

杨氏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怡玉阁。

她还没走进上房,钱妈妈便满脸堆笑地迎出来,服侍她进了屋,张罗着上热茶,换手炉,通知厨房送膳食过来。

杨氏看着钱妈妈,心里恼怒异常,可是钱妈妈侍候她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又做了两年的管事,按理说不应该把事情办砸,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

她想了一路,依然没想明白,这时便挥手让其他人出去,神色凝重地说:“钱妈妈,你把去公主那儿的事再跟我说一遍,每一句话都不要漏,包括公主和她身边人的神情举止都要告诉我。”

钱妈妈见她脸色不对,不禁心里一震,立刻收了笑脸,非常详细地复述了到迎宾馆见公主的情形。

杨氏听得很认真,在一些细节上反复询问。等钱妈妈讲完,她又沉思了一会儿。钱妈妈惶恐不安地站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半晌之后,杨氏才皱着眉说:“你们见公主时不行大礼,惹得公主恼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去找王爷。”

她习惯了暗地里钩心斗角,表面上不动声色,后院里人人如此,再是恨得咬牙,见面时都是笑容可掬,没谁会像公主那般简单粗暴,直接把事情抬到桌面上。以前她没跟这样的人斗过,一时不防,却吃了个大亏。王爷肯定觉得难堪,不得不表明态度,给他们个交代。此时他正在气头上,也不便辩解,只能暂忍一时,徐图后计。

想到这儿,她吩咐道:“钱妈妈,你去我的嫁妆里挑几样物事,明儿一早就到迎宾馆去,向公主赔罪。要跟公主说明白,我原是怕公主身边侍候的人不够,这才派孙妈妈去搭把手,帮着侍候,并不敢教公主规矩,只是你说急了,本是想介绍孙妈妈是王府供奉,却混到一起说,造成了误会,请公主责罚。”

钱妈妈一听便明白了,立刻点头:“是,主子放心,奴婢一准办得妥妥当当。”“嗯。”杨氏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起身道,“饭摆好了吗?”

守在门口的大丫鬟素芹掀帘进来,脸色有些不好看:“主子,菜只送来了一半,说是厨房忙,有一半的灶在做韩侧妃的菜,忙不过来。”

杨氏勃然大怒,猛地将茶碗扫到地上:“那帮没见识的奴才,以为那头会踩到我头上,这么快就上赶着巴结了?哼,明天我就要她们好看。”

钱妈妈赶紧拿着帕子上前替她擦手:“主子犯不着跟那起子不开眼的奴才置气,仔细伤了手。”

杨氏很快冷静下来:“也好,趁这个机会看清楚谁是墙头草,谁是忠,谁是奸。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们以为凝碧阁就要出息了,哼,我倒要看看韩氏有什么本事能强过我。”“是啊。”钱妈妈连声附和,“主子消消气,用不着跟她们一般见识。凝碧阁那头从没管过事,乍一接手,能有什么作为?只怕更要惹得公主震怒,到时候王爷也不会待见。”

杨氏缓缓点头,脸色也不再阴沉。

这时,素心进来禀报:“菜都上齐了,娘娘可以用膳了。”

杨氏“嗯”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此刻的亲王府,处处灯火通明,离怡玉阁不远的凝碧阁也是一样。明亮的烛光中洋溢着喜气,那些丫鬟婆子都已经知道自己的主子要开始管事了,她们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以往去厨房传饭,厨房管事和厨娘都要先紧着杨侧妃,然后才轮到韩侧妃,今晚却完全变了,丫鬟过去刚说了一声,厨房里就答应得脆脆的,须臾之间就把滚热的饭菜送了过来。

紫云和彤云服侍着韩氏更衣、净手,然后到偏厅坐下。

田妈妈递上象牙筷,笑着说:“今日厨房里特别巴结,再不像以前那般敷衍。”

韩氏淡淡地道:“趋炎附势,人之常情。别人怎么做我不管,咱们院子里的人可不能如此。田妈妈,你等下召集所有人训话,告诫她们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出外办事说话,更要谦逊谨慎,若是谁想要仗势欺人或是谋取什么好处,我这里可容不下她。”

田妈妈连忙正色道:“是。服侍完主子用膳,奴婢便把人都叫来。”“嗯。”韩氏不再吭声,沉默着用完晚膳,便起身离开。她没有坐下,而是遵循养生之道,在屋子里慢慢地踱着步。

彤云沏好茶端来,看着韩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得了王爷的信任,主子难道不高兴吗?”

韩氏抬头看向她,微微笑了笑:“我当然高兴,只是思忖着要把事做好却并不容易。我没打理过后院的事,在各处也没安排过自己的人,若是那些奴才阳奉阴违,故意使绊子,只怕稍不注意就会出错。到时候总有人会在王爷面前进言,我就落不到好了。”

彤云马上担心起来:“那怎么办?现在时间很紧,也来不及安插咱们的人了。”

韩氏摇头:“就是有时间也安插不了,王爷有话,杨侧妃依然打理后院,我只是协助老王妃筹办大婚之事。”

彤云想了一会儿,倒是放了心:“大婚礼仪都是由外面的大人们商定的,主子只须按着章程办。这是王爷大事,哪个奴才都不敢放刁,否则就是死罪,还要祸及全家老小。”“话是这么说。”韩氏反复琢磨了半天,忽然笑了。

她想明白了。王爷这么做,应该是在为公主造势,怕公主年少,入府后压不住,就会有刁奴欺主。现在让她协助老王妃筹办婚事,不过是要用她的谨慎小心,以免再出现派教养妈妈去教规矩这种蠢事,伤及公主和王爷的脸面。如今有老王妃掌总,就算有大胆奴才暗地里懈怠,她也可以借老王妃的手严加惩戒,只要杀一儆百,就不怕奴才放刁。她也想看看,杨氏的心到底有多大,王府里有多少不怕死的奴才敢逆天行事。

由今晚的事情可以看出,王爷对即将过门的王妃非常看重,至于是什么原因,她并不知道。听说明月公主与中原女子完全不同,浓眉大眼,高挑丰满,性情直爽,天真活泼,难道是因为这样才讨了王爷的喜欢?可是如果王爷喜欢这样的女子,以前十余年怎么没有找此类女子入府?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便不再伤脑筋,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然后让彤云叫来田妈妈,对两人交代道:“明天你们带上礼物,到迎宾馆去求见公主身边的妈妈,与她好好结交一番。公主千里迢迢而来,嫁妆方面应该不会全部备齐,有不少东西要在咱们燕京置办。你和田妈妈问问公主身边的姑娘和妈妈,看看需不需要咱们帮忙推荐好工匠为公主打造合意的首饰,若是公主身边没带好绣娘,咱们也可以推荐最好的绣坊。你们可以婉转地透露,先王妃去世后,王爷做主,已经将先王妃带来的嫁妆全部退回了她的娘家,王妃的寝宫中不会有任何先王妃的物件。另外,你们要装作不经意地提一句,王爷已经将未来王妃的寝宫更名为无双殿。”

彤云和田妈妈都不明白给王妃寝宫改个名字有什么含义,但是韩氏的大嫂曾经来看她,说起公主有个汉语闺名,叫无双,所以当韩氏知道王爷给王妃寝宫更名为无双殿时,便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王爷此举为了博公主欢心,她自然有义务传达给公主知晓,免得王爷明珠暗投,公主在懵懂不知间辜负了他的美意。

彤云和田妈妈领命,去挑选了送给公主身边人的礼物,送来给韩氏过目,经她认可后便退下去找盒子装好。

透过窗纱绮罗烟,韩氏看向外面的夜色。

檐下的宫灯跳动着橙色的光芒,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渲染出几分落寞寂寥。

嫁进王府已逾十年,虽然容颜未褪,可她的心已经老了。

一辈子就这样了,有什么可争的呢?

第七章 初识公主

无论是杨氏派去的钱妈妈还是韩氏派去的田妈妈和彤云,都没见到公主,因为她进宫去觐见两宫太后了。

赵妈妈和乌兰、珠兰将公主送到宫门前,然后由等在那里的掌钥太监带着去往后宫。公主的护卫与随从婢仆都只能等在宫外,未奉诏不得擅入。

明月今天穿着正式的神鹰汗国公主大礼服,头戴高翅火焰飞凤冠,身穿大红色左衽交领窄袖长袍,领口和袖口露出一点点细细的白狐毛,里面衬着雪白的交领内衣,长袍及膝,两侧开衩,露出玫红色曳地长裙,腰间束着红色锦带,在身前打了一个万福结后,两侧尾端长长地垂在身前,衣裙与腰带上都用金线绣着鸾凤,千姿百态,栩栩如生。配着这身富丽堂皇的衣服,她的耳垂、颈间、手上戴着全套“桃夭”,只因头上戴冠,没有插发钗。正是春寒料峭,她这一身就如一团火般,让人打心里感到温暖。

虽然穿着长裙,明月也没配上绣鞋,而是足蹬小羊皮靴,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卷草纹,又轻巧又暖和,穿在脚上可以健步如飞。不过,现在是在大燕的皇宫中,她的一言一行都会照着规矩来,不会有损自己和国家的体面。

掌钥太监在前领路,四个品级不低的宫女跟在公主身后,姿态恭敬,笑容殷勤,比超品的王妃进宫还要隆重。明月神情自若,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裙不动,身不摇,雍容端庄地走过长长的甬道,连呼吸都没变过,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得累。

照理说,应该有宫中车辇来接,不然从宫门走到后宫,那些娇弱的贵妇贵女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难免裙乱髻摇,会有失仪之误,所以除非是故意整治人,一般都会有步辇来接。明月初来乍到,不清楚其中奥妙,以为大家都是这么一直走到后宫,因而并没有出言询问,更没觉得自己被整治了。她幼习弓马,骑射俱佳,长大后与父兄一起出去打过猎,剿过马贼,杀过刺客,驰骋草原,纵横万里,身体无比康健,来大燕后更是养尊处优,进出都是车轿,早就闷得心慌,现在走这么几里地根本算不得什么,反而让她感觉很爽快。

绕过巨大的殿前广场,掌钥太监带着公主从墙边的一栋两层楼阁前走过。比起那些金碧辉煌的大殿,这栋楼并不显眼,所有房间都关着门,里面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楼两旁有一些平房,有官吏和太监进进出出,很是忙碌。明月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便抬头扫了一眼,只见挂着的匾上有着端方儒雅的三个字“文渊阁”,看着像是做学问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最前面的一间房里出来,看到他们,不禁微微一怔。那个男子穿着朱砂色的朝服,身前的图案竟然是五爪金龙,可见他身份的高贵。他的金冠上雕着二龙吐珠,腰带上用大颗的宝石镶出云纹,十分华丽。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却给人气势如虹的感觉,一般人都会本能地产生畏怯。

领路的太监一见到他,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小跑着上前见礼:“见过大千岁殿下,奴婢侍候着明月公主去慈安宫见太后娘娘。”

听到“大千岁”三个字,明月立刻明白了,这位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她没有中原女子的羞涩感,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仔细打量起来。

皇甫潇听说对面那个年轻姑娘就是自己即将迎娶的王妃,便要依规矩回避,可是那个女孩清澈如孩童般的目光却盯着他不放,他若一言不发扭头便走就是失礼了。片刻之间他便决定上前去客套两句,做足礼仪再离去。他正眼看向那位异国公主,只见她身上的礼服如火如荼,金线绣成的鸾凤朝阳在日光下耀眼夺目。他从没见过有女子能压制住这么一身尊贵艳丽的颜色,不是沦为衣饰的附庸就是相形见绌,被纯粹的火红与金灿灿的光华衬托得渺小平淡。大燕的世家和权贵都讲究淡雅风度,即使衣裳用大红的料子做出来,也要在上面绣些浅淡优雅的图案调和一下,以免被人说自己俗,像明月公主这般在艳红的衣料上绣纯金线的图案,又穿得如此磊落张扬,算得上是中原的独一份。

在华贵衣饰的衬托下,明月公主眉清目朗、英气勃勃。在她身前身后的太监和宫女都矮她一头,更显出她的高贵风华。这是一位与皇甫潇的上一位王妃截然不同的女子,一直以来,他的所有妻妾都秉承了三从四德的礼教,从来都是低眉顺眼、柔婉温良,从没有人敢这么直率地与他对视,明目张胆地打量他,而她的眼中只有好奇,并无算计,让皇甫潇的心里忽然有了一抹笑意。

他大步上前,抱拳一礼,温和地道:“小王见过公主。”

明月两手交叉,置于胸前,向他躬身行礼,温文尔雅地说:“明月见过王爷。”

她的声音清脆,又带了一点儿软软的江南口音,皇甫潇听着感觉很顺耳,便微笑着多说了两句:“小王近年来国事繁忙,对家务颇有疏漏,竟让府中奴婢扰了公主心神,实是抱歉之至,还请公主见谅。”

明月眨了眨眼,笑盈盈地说:“王爷太客气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不值一提。”

她态度轻松,好像真没把钱妈妈和孙妈妈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皇甫潇自也不便老是提起,于是微微一笑:“多谢公主宽宏大量。”

明月知道大燕讲究男女大防,他们是未婚夫妻,更要避嫌,于是很有礼貌地说:“王爷过奖了。明月还要去见太后娘娘,就不打扰王爷了。”

皇甫潇让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明月对他点头致意,笑眯眯地往后宫走去。

看着她修长高挑的身影,皇甫潇的嘴角微微上挑,眼底深处浮现出一丝欣喜。虽说是被迫娶这位异国公主,但是看起来她确实是最合适的勇毅亲王妃人选。

明月很快乐,未来夫君看上去很不错,婚后应该不难相处,她觉得没有当初那么忐忑不安了。

觐见两宫太后的过程很顺利,两宫太后都没有让这位前来和亲的草原公主难堪,待她都很亲切和善。

母后皇太后宋氏出自名门望族,年近半百,终身未育,以前是正宫皇后,先帝驾崩后,被即位的皇帝按制尊为太后。她统御六宫数十年,颇有威势,言行举止无不合乎最标准的宫廷礼仪。圣母皇太后李氏是皇帝生母,她才三十岁出头,出身寒微,以前位分不显,先帝驾崩后母以子贵,成为太后,但是后宫仍由母后皇太后掌管,所以她并没有养出太多的威风,一向待人和蔼可亲,让人没有压力。明月公主即将嫁给皇甫潇,她们都不想激怒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从而危及皇权,危及她们至高无上的地位。

母后皇太后威严惯了,即使笑起来也让人感觉不到暖意,但总比板着脸要柔和得多。她看着眼前这个艳丽如花的少女,微笑着说:“明月公主不必太拘谨,今后大燕就是你的家了。”“是啊。”圣母皇太后青春依旧,娇媚的脸上阳光灿烂,“等公主和勇毅亲王成了亲,我们就算是妯娌了。都是一家人,公主可别客气,在这儿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差人来找哀家要。”

听她提到婚事,明月却没有女子常有的脸红羞怯,而是落落大方地笑着躬了躬身:“谢太后娘娘关心。明月到大燕后,一路上都受到妥善照顾,各地的大人们都细致周到。来到燕京,礼部的大人们更是办事妥帖,明月住在迎宾馆里,就像在家里一样,感觉很好。明月很感激太后娘娘,也感谢皇帝陛下。”

母后皇太后满意地点头:“礼部的大人们用心办差,这是应该的。公主不远万里,来到我们大燕,以结两国之好,这是大事,自然不能出丁点儿纰漏。”

圣母皇太后也附和了两句,接着笑容可掬地问:“听说公主在文渊阁前看到勇毅亲王了?”“是呀。”明月天真地说,“我们从那里路过,正好王爷从里面出来,就看到了。”

两宫太后对视一眼,都愉快地笑了。

第八章 以国礼相见也甚欢

明月公主在宫里待了很长时间。她母亲在神鹰汗国是大妃,汗王的生母与先汗的大妃都已逝,因此没有太后之类的人压在她头上,由她独掌后宫,权势极大,因而明月早就习惯了皇权的威势,在燕国的皇太后面前也没有胆怯的感觉,一直落落大方、天真娇憨,倒让两宫太后都对这位年少的异国公主很赞赏,赏赐了不少首饰、补品、绫罗绸缎和古董摆件给她添妆。

明月一直没在意自己嫁妆的事,得太后提醒,倒是上了心,出宫以后就问赵妈妈:“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

赵妈妈与她坐在车厢里,给她递了一盏热茶,服侍她喝了,这才笑道:“差不多了。我们找了这里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了八套首饰,带来的各种宝石还有富余。喜服和出客、家居的衣裳也做得差不多了,约好了后天拿来让公主试身,如果不合适,再让她们改。另外,邵掌柜在半个月前已经到了。他到处打听,又仔细查看,在燕京近郊买了三处庄子,一共有五千亩地,都是上好的良田,稻麦都有,收成很不错。我那当家的在城里买了两处铺面,一处开了饭庄,主要经营我们汗国那边的膳食,另一处专门卖我们草原出产的东西,像皮子、宝石、药材之类的,还有一些中原看不到的奇巧玩意儿。这些都是公主的嫁妆,肯定超过了大燕人所说的十里红妆。还有啊,公主从草原带来的十匹宝马,要不要写进嫁妆单子?”

她说的邵掌柜叫邵冠清,文妈妈的丈夫,世代都是专跑关外的行商,挣的都是血汗钱。当年,年轻的邵冠清跟随叔叔跑商到关外,却在大草原上遭遇大股马匪的袭击,所有的钱财和货物都被抢掠一空,随从也被杀了不少,他和叔叔拼命逃出,却因饥渴几乎死在千里戈壁,后被从此经过的大汗卫队所救,带回龙城,就在那里落地生根。邵冠清娶了文妈妈,但本身并没有卖身为奴,大妃给他本钱,让他年年来往于大燕与神鹰间经商,顺便探听消息。这次公主远嫁,大妃也把邵冠清派来,作为大掌柜,负责经营公主嫁妆中的产业。

赵妈妈的丈夫陈旺是个手艺很好的厨师,精于烹饪燕国北方和草原风味的菜肴。他以前住在燕国与蒙兀边境,战乱时被蒙兀铁骑掳走为奴,因为有一手好厨艺而被贵族看上,与燕国打仗时就带到边关。后来,神鹰汗国的铁骑大破蒙兀,陈旺又作为战俘被裹挟到龙城。听说他会做燕国菜,俘获他的大将就将他献进宫中,他果然凭着一手好菜得到了大妃的赏识,还娶到了大妃身边的大宫女,也就是赵妈妈。此次赵妈妈陪着公主到中原,大妃不忍让他们一家分离,就让他带着儿女们一起跟来燕京,开个饭庄,也算是帮着经营公主的嫁妆。

明月听赵妈妈说完,心就定了,开心地说:“陈师傅也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可喜欢吃他做的烤全羊了。庄子也买得好,以后收成的粮食都运回去吧,不用在这里卖钱了。那十匹骏马嘛……我都喜欢,还是写进嫁妆单子吧,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找我要了吧?”

赵妈妈忍不住笑了,疼爱地轻轻拢了拢她的衣襟,轻声道:“若是王爷喜欢,总是要送两匹的。皇帝还小,估摸着暂时还用不着送。燕国的太后娘娘都是不出宫门的,就更不需要名马了。至于其他人,也没资格向你要。”

听她提到王爷,明月想起了宫里的邂逅,于是低声笑道:“今儿在宫里,我看到王爷了。”

赵妈妈吃了一惊:“王爷?你们怎么遇到的?”

明月笑意盈盈:“是宫里的公公带我去后宫见太后,从文渊阁前经过,正好王爷从里面出来,我们就见着了。”

赵妈妈看着公主脸上的笑容,心里一松,低低地问:“你和王爷说话了?”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是互相见了礼……我行的是国礼……然后他让开道请我先行,我就去后宫见太后了。”

赵妈妈嘘了口气:“那就好。”宫里的人都是生了好几双眼睛的,利得很,公主和王爷是未婚夫妻,婚前根本不能见面,否则很容易惹来流言蜚语,让他们大失脸面。如今既是在宫中偶遇,两人又都守着规矩,一个是燕国摄政王,一个是神鹰汗国公主,以国礼相见,那是应有之仪,别人自是无话可说。

明月想着刚才在宫中见到的未来夫君,心里也很高兴。皇甫潇生得高大俊朗,又身居高位,文武双全,因而既有威严冷峻的气质,又有温文儒雅的风度,除了成过亲,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在北地,对于原配不原配的也不怎么看重,不管是先娶后娶,都是老婆,所以明月对于皇甫潇曾经娶过王妃的事并不在意,反正王妃已经去世,又没留下孩子,自然不必多作计较,更用不着放在心上。

其实明月最喜欢的是皇甫潇文武双全,说文她是不行的,论武她却很在行,所以听到未来的夫君不是纯粹的读书人,心里便感觉轻松了些。

赵妈妈见公主脸上的笑容很单纯,不像是对未婚夫有了什么绮思,反而像是孩子找到了玩伴。她又是庆幸又是叹息,王爷府中妾侍众多,公主不上心,就不会难过,可是太不上心,又如何抓住王爷呢?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在公主婚前教她那些事,可是依公主的性情,只怕一时半会儿根本就不能理解,更别说学会了。

迎宾馆离皇宫不太远,位于内城。这里很清静,只有各个王府、开国元勋传下的御赐超品贵族的府邸、皇家的办事衙门以及朝廷的六部衙门,不许跑马,不许开铺子做买卖,宽敞的道路畅通无阻,公主一行很快就回到了迎宾馆。

范文同已经回来,坐在前院书房等着公主,估摸着公主差不多已经更了衣,就让下人去禀报,要与公主讨论婚事。

明月卸下全套首饰,换了一套家居常服,桃红色的衣裳下摆绣着喜鹃登枝,很是喜庆。她坐下来,刚喝了一口茶,就听到范文同求见,于是赶紧有请。

范文同来得很快。行过礼后,明月客气地请他坐。范文同轻咳一声,坐下后就直接说正题:“钦天监已经推算过了,最近半年内适合成亲的黄道吉日只有三个,都离得很近,若是错过,就要到十月去了,燕国皇帝和太后的意思是想让摄政王殿下早日成亲,这样王爷才好安心国事,不用再为家事烦心。下官临来前,大汗和大妃有旨意,让我们便宜行事,因此下官想问问公主殿下,把成亲的日子定在四月十八可好?”

明月不懂这些,便转头看赵妈妈。赵妈妈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范文同是朝廷重臣,她不过是奴婢,再受公主信赖也不能僭越。她想了一下,恭敬地问:“范大人,四月十八可是半年来最好的日子?”“是。”范文同肯定地点头,“在这一天成亲,旺家宅,利子孙,福寿绵长,富贵双全,实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下半年的几个吉日也没有这么好的。”

赵妈妈很欣慰地笑道:“那还有什么可挑的?既然这一天最好,那肯定就是它了。”

既然他们两人都认可了,明月公主自然没有异议:“范大人,辛苦你了,日子就定在四月十八吧。”“好。”范文同很高兴,“王爷那边请了安亲王妃做大媒,我们这边由礼部左侍郎岳大人安排了威国公夫人做媒人。一切仪程都已经商议妥当,大家都按事先定好的规矩做就行了,并不需要公主出面。主要的几件大事都已经安排好,至于细节方面,下官也会及时把握和调整,请公主殿下尽管放心。”

明月笑着点头:“范大人只管去做,父汗和母妃都信任你,我当然也很放心。”“臣定不负大汗、大妃和公主的信任。”范文同有些激动地起身,向明月深深地施了一礼,这才告退。他还要赶去礼部,通知他们定好的大婚吉日,以便安排接下去的日程。

等他离开,赵妈妈上前去握住公主的手,感慨万千地道:“我们的小公主要出嫁了。”

明月的脸终于红了。以前她对婚事没感觉,所以很大方,今天见过王爷以后,心里有了一个确定的对象,忽然就觉得有些害臊。

文妈妈捧着一盅雪蛤燕窝羹进来,放到明月面前,笑眯眯地说:“在宫里用的膳吧?来,赶紧把这个喝下去,先垫垫,妈妈等下就做你最喜欢的烤羊腿和碧绿蒸酿鱼羊鲜,还炖了芝麻叶羊肉汤,喝了暖胃。”

明月大喜:“我还要吃串烧鹿肉,还有奶香绣球小羊排。”

文妈妈连声道:“好好,都给你做。”

明月习惯性地拉着文妈妈的手撒娇:“文妈妈对我最好了。”

赵妈妈在一旁劝道:“吃这么多肉会伤胃,烤羊腿就搁在明天做吧,再做几道时令蔬菜。文妈妈,公主成亲的吉日定在四月十八,回头咱们合计合计,这段日子要好好给公主补一补。”

文妈妈一怔,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先是舍不得,后来一想自己也要跟着公主进王府的,便又释然,接着就是为公主高兴,然后又是担心,思绪转了一大圈,这才落实到为公主补身子这件大事上。她赶紧点头:“好好,老姐姐随时可以来找我。”

赵妈妈看乌兰、珠兰等四个大丫鬟都进来了,公主身边有人侍候,便拉着文妈妈走了出去:“今晚就开始吧,我们去后面厨房看看,把今晚和明天的菜定下来……”

明月端起茶碗,却没喝,抬头看向窗外盛开的桃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摄政王抬眼看向自己的情景。她的脸颊上泛起红晕,赶紧拿茶碗挡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勇毅亲王与明月公主成亲的日子正式确定,皇帝下旨,诏告天下。

接着就是紧锣密鼓地筹办婚事,不过忙碌的人是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公主身边的妈妈丫鬟、燕国礼部的官员以及勇毅亲王府的上下人等,明月只要安心待嫁就行了。

赵妈妈让她趁这工夫多少也学点儿针织女红,哪怕装装样子,给老王妃绣个抹额什么的,也是个心意,可明月拿着针戳破了三根手指头后,就扔下手里的东西,拎着云凤梨花点金枪到后院练武去了,有时还把草原名将那苏克叫来对战一番。

赵妈妈和文妈妈都很心疼公主,总觉得以她尊贵的身份却要远嫁千里,而且还是嫁给一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人做填房,已经够委屈的了,所以也不忍逼她学这学那。两人只能在背后摇头叹息,然后把那些零碎东西绣了,大件就全部托给了绣坊。

本来按照燕国的典仪,亲王大婚是有既定规制的,亲王与王妃的喜服与头冠都由皇宫所属的织造司内造,再由皇帝颁赐,但明月公主不是燕国人,自有神鹰汗国的冠服形制,此次联姻为结两国之好,自然不能硬迫公主按照大燕规矩穿戴,在送亲使团众臣的力争下,燕国群臣又在朝中几番激烈辩论,终于同意公主的婚服可自行制作,只是必须由礼部全程监督,不可逾制。

在公主起程之前,大妃就已经将女儿的全套服饰画出图样,交给赵妈妈,到燕京城后再找银匠和绣娘制作出来,到时候只须按图索骥,不必再伤脑筋琢磨款式花样,只要把银子给够了,银楼和绣坊就能做出来。

大妃又反复叮嘱范文同:“记住,这不是一件衣服一套首饰的小事,而是有关国家尊严的大事。明月公主年少,嫁进王府后要面对那么多妾侍与豪奴,如果不从一开始就强调公主的尊贵,很可能会让公主受很多委屈,所以千依百顺是不可取的,你一定要据理力争。切记要有理有节,毕竟公主以后要与摄政王做夫妻,一辈子生活在王府中,所以也不能引起对方的抵触情绪。总之,不要让对方过分,我们也不过分。”

范文同心领神会,到燕京后果然步步为营,又掌握分寸,进退有度,既达到了目的,又没有破坏公主的形象,还得到了摄政王的赏识,双方相处得很融洽,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明月对这些事情很少过问,就连王府接连派来道歉的妈妈和送来侍候的小丫鬟也都没见。平时除了习武外,她还要读书练字,熟记大燕律、皇家规制、宗人府律令、勇毅亲王府规,这是范文同的要求,秉承的自然是大妃旨意。明月公主虽然觉得头疼,但是对母妃的话奉若神明,于是每日里都坚持捧着书册诵读,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范文同,学得很是用心。

每隔几日,就有华贵的首饰、亮丽的彩衣如流水般送到公主面前,请她过目并试身,若有不妥之处便即刻修改或重做。在忙碌中,寒潮尽去,大地回暖,百花盛开,春意盎然,整个燕京城处处都是鸟语花香,迎宾馆也愈发热闹起来。

三月二十二乃黄道吉日,也是勇毅亲王府送聘礼的日子,礼部左侍郎岳西岷一早就偕夫人前往迎宾馆。

岳夫人出自书香门第,仪态端庄,性情和顺,在京中的人缘很好,又兼父母公婆俱在,膝下儿女双全,因而京中权贵每有喜事,大都会请她做全福夫人。此次公主大婚,父母都不在身边,范文同请她做媒人,在过礼时帮忙应酬女宾,可于礼节方面确保周全。

他们乘着马车到达迎宾馆时,这里已是张灯结彩、布置齐全。门子通报进去,范文同立刻迎出来,笑着与岳西岷见礼,与他一起走进大门。

赵妈妈带着珠兰和宝音两个大丫鬟跟在范文同身后出来,恭迎岳夫人下了马车,齐齐上前见礼。

岳夫人知道赵妈妈虽然身份是奴婢,却深受公主倚重,因而不敢托大,赶紧伸手相扶,笑盈盈地道:“赵妈妈不必多礼,两位姑娘请起。”

赵妈妈满面笑容地说:“夫人请进,公主已经等在前厅了。”“公主殿下太客气了。”岳夫人愉快地与赵妈妈闲聊着,一路穿过花园,走过九曲回廊,来到正院里的前厅。

按理说,夫家前来下聘,未婚妻是不能走到人前去的,不过,明月身为异国公主,亲自出来对岳夫人表示谢意,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算不合礼仪。

今天迎宾馆中上上下下都穿着盛装,公主身边的人也都换了新衣,到处是一片喜庆气氛。公主也换上新装,上穿海棠红的窄袖立领对襟衫,下系石榴红凤尾裙,腰束玉带,一头秀发没再编成无数小辫,而是梳成飞仙髻,配上镶红珊瑚米粒珠百蝶金花冠,既俏丽又华贵。她端坐在正厅,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的人来来往往,听着压低声音的笑声,享受着做姑娘的最后一段好时光。

岳夫人到达后,便不时有小丫鬟跑来禀报。等到赵妈妈引着岳夫人走进门,明月便微笑着站起身来。

岳夫人连忙上前见礼,明月伸手虚扶:“夫人请起,请坐。夫人这些日子劳心劳力,实在是辛苦了。”

岳夫人谦逊地笑道:“公主言重了。其实每件事都有章程在,并不烦琐,只须要跑个腿、带个话就成,一点儿也不辛苦。再说,公主殿下与勇毅亲王的喜事是天作之合,我也跟着沾沾福气。”

两人喝了一杯茶,聊了聊天气,吉时就快到了,岳夫人告辞离去,到前面去查看准备的诸般事宜,等着接勇毅亲王府的聘礼。

来此下聘的队伍从王府出来,浩浩荡荡地绕城三周,一百二十八抬聘礼让无数人开了眼界。第一、第二抬均为皇帝赏赐,第三和第四抬为两宫太后所赐,尊荣华贵,可谓天下第一。跟在后面的一长溜物件都极尽奢华,在春天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华,令人目眩神迷,赞叹不已。

聘礼还没送来,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居然到了迎宾馆,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赶紧迎出去。这是事先定好的规制上没有的,但是婆婆要亲自来下聘,说明很看重未来的儿媳妇,是极给女方面子的事,大家都乐意看到,自然就无人反对。

老王妃乐呵呵地边走边说:“这是盼了很久的喜事,我在家坐不住,也来看看。”

众人上前行了礼,岳夫人主动搀扶着老王妃往里走,高兴地道:“有您老来坐镇,我可有了主心骨了。”

老王妃拍了拍她的手,慈祥地说:“我一听是你这丫头在操持,就很放心。公主离家远,父母都不在跟前,婚事上你多操点儿心,别委屈了孩子。”“老王妃请放心。”岳夫人笑着建议,“公主就在后面院子里,老王妃要不要去见见?”“可以吗?”老王妃笑眯眯地看向岳西岷,“我老了,又不懂朝廷的事,你们都要提点着,可别让你们为难。”

岳西岷笑着看向范文同:“老王妃跟公主转眼间就是一家人了,本就该坐在一起喝喝茶。范大人,你看呢?”“岳大人所言甚是。”范文同很痛快,“公主殿下就在后院,就由下官带路吧。”

老王妃随意地摆了摆手:“你们忙你们的,让岳家丫头领我过去就行了。”“就按老王妃的意思办。”岳夫人欣然同意,“你们在前面应酬着,我陪老王妃去看公主,后边儿清静,正好喝茶赏花。”“对对。”老王妃开心地笑着,扶着岳夫人的手向后面走去。

第九章 名花倾国两相欢

明月在正厅只坐了一会儿,见过岳夫人后便退回后院,在湖边的凉亭中坐着看书。

七星湖碧波千顷,有一半覆盖着莲叶,另一半水光潋滟,映照着蓝天白云。远远望去,对岸山峦起伏,绿叶葱茏,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明月放下手中的《梦笔杂谭》,抬头看向湖中,颇有感触地说:“这个地方总会让我想起阿古达木湖。”

那是龙城附近的一个大湖,辽阔而美丽,水质清澈,少有风浪。湖边开垦出良田万顷,周围延伸出去的大小河流灌溉着大片草原,全是优良牧场。只要不是遇到特大暴风雪,神鹰汗国的百姓便可以度过严冬。那个名为“广阔无边”的湖是无边草原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是神鹰汗国的母亲湖,每个远在他乡的汗国子民都会忍不住思念她。

守在明月身旁的文妈妈坐在绣墩上,手里拿着一个荷包,正在飞针走线。听到公主的话,她抬头笑道:“公主要是想阿古达木湖了,可以请范大人画一幅画,妈妈给公主绣一架屏风放在屋里,公主时时看着,好不好?”

明月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呀。等这两天忙完了,我就去请范大人帮忙。”

正说着,有个迎宾馆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对宝音说:“姐姐,摄政王府的老王妃娘娘驾到,正往后院来看公主殿下。”

侍候公主茶水的宝音闻言大惊:“怎么昨日没听人提起?不是说亲王府的主子按规矩都不会来,今儿是安亲王来下聘吗?”

文妈妈也急得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这可怎么是好?什么准备都没有。”

明月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沉声说道:“慌什么?老王妃娘娘来看我,这是好事,又不是天要塌下来了。你们都定定心,别丢我们汗国的脸,跟我去迎接。”

文妈妈最先反应过来:“对对,公主陪老王妃娘娘坐坐,奴婢去厨下做些适合老人用的膳食,回头公主陪老王妃娘娘一块儿用午膳吧。”“好。”明月对她点了点头,微笑着走出凉亭,沿着湖边的彩色拼花小径向前院走去。

两边在半道上就遇见了。

老王妃看着远处疾步前来的姑娘就觉得眼前一亮,笑着放慢了脚步。明月快步上前,按照大燕国晚辈见长辈时的规矩,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老王妃大悦:“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孩子别那么多礼,我就是来看一看。”

明月前行两步,很自然地搀着老王妃的手,微笑着说:“今儿风和日丽的,娘娘在湖边坐坐可好?”“好。”老王妃慈爱地看着她,对她的品格相当满意。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公主都是上上之选,而且一看就是宜男相,多子多孙指日可待,让老王妃乐得合不拢嘴。

自从皇帝下了赐婚圣旨之后,公主这边与勇毅亲王府那边就一直照着亲家的规矩礼尚往来。明月派人给老王妃送过好几次礼,都是非常好的皮子、紫貂、银狐、雪豹等,还有百年灵芝、千年人参、冬虫夏草、冰峰雪莲之类的珍贵药材,都是内地很难得到的稀罕物件,足见她的心意。老王妃送过来的礼也都是费了心思的,既有皇家的贵重气质,又正合年轻女孩的喜好。这一来二去的,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今天见面虽然有些突然,气氛却很自然轻松。

老王妃走进凉亭,坐到明月之前使用的软榻上,随手拿起扔在旁边的书,看了看封皮,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梦笔杂谭》乃前朝大儒梦笔居士所著。他生性旷达,喜好游历,不但走遍中原的千山万水,而且足迹远至南夷、北蛮、西域、东海,晚年隐于乡野,将一生所见所闻整理著述,刊印成册,分十二卷,共计两百册,可谓鸿篇巨制。这套奇书中不仅详细记载了各地的山川风物、民情习俗,还有神怪志异、奇闻逸事、神话传说等,虽然被士林列为杂书,却流传甚广,许多人都爱看,尤其是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最喜欢其中的神怪志异传奇故事,往往私下里躲着偷偷看,若被发现则必定挨骂,有的甚至被责打。

瞧见老王妃的举动,明月公主略有些脸红。她从宝音手上接过茶碗,恭敬地送到老王妃面前,低声解释:“往日都是有功课的,只今日特殊,所以就看看杂书消遣。”

老王妃笑着点头,把书合上,放到一边的矮几上,乐呵呵地说:“我做姑娘的时候也看过这套书,没啥了不起的。公主也别站着了,快过来坐,那些事让他们去做就好了。岳家丫头也坐,喝杯茶,歇歇。”

岳夫人惦记着前面下聘的事宜,见她们相处得甚为融洽,便放下心来,温柔地笑道:“今儿这事可不能缺了我,娘娘和公主在这儿赏赏景,我去前面照应着。”

老王妃知道今天的下聘是大事,于是愉快地点头:“好好,那你去忙吧,回头再好好谢你。”“瞧您说的,还谢什么?能在这儿出把力,我心里乐着呢。”岳夫人高兴地行了礼,就转身往前面去了。

看着她离开,老王妃眉开眼笑地拉着明月的手,端详了半晌,亲切地问:“公主在这儿习惯吗?饮食合胃口吗?有没有水土不服?”

明月见未来的婆婆如此和善大度,性子直爽,心里也是欢喜。她坐到宝音搬过来的绣墩上,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软糯,有点儿像在撒娇:“这儿很好,吃得好,住得好,人人待我都好。北方干冷,刚来时感觉这边比较潮湿,现在已经习惯了,觉得这里很美。”

老王妃很欣慰:“那就好,那就好。咱们王府的花园比这里还要好得多,在湖边看风景,比这儿更美。”“真的?”明月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很高兴,“我喜欢天高云淡的景象,也喜欢看着各种各样的花一树一树地盛开。”“这些景色在咱们王府都能看到。”老王妃自豪地说,“别的不敢说,咱们府中的花园却是一等一的,暖房中也尽多名贵花草,坐在湖边赏景,那是远水长天,一碧万顷,怎么看也看不腻。”“真好。”明月满脸向往,如孩子一般可爱。

见她如此天真无邪,老王妃更加喜欢,倒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然后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看着阳光明媚的湖面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算着公主过门的日子,想着或许明年就可以抱孙子,顿时心情大好。

她只是过来看看未来的儿媳,并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更不愿惹出什么闲言碎语,对儿子不利,于是并没多作盘桓,更没留下用午膳。与公主闲聊了一会儿,她便带着余妈妈悄然离开,心满意足地回王府了。

在未来婆婆面前,明月自是乖巧温顺,听到她起身告辞,也没有硬留。将老王妃送出门,她转身回到湖边,坐下继续喝茶看书。

前面隐隐传来喜庆的鼓乐丝竹声,说明送聘礼的队伍已经到了。

明月公主不缺钱,更不贪财,因而对于送来的聘礼都有些什么并不好奇,而老王妃亲自过来探望,其实是给予她的最好的聘礼。对于她和勇毅亲王府来说,下聘只是个形式,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其中包括深宫中的太后、朝中与摄政王对立的保皇派以及王府中的上下人等,当然还有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

一百二十八抬聘礼都是实实在在的,金玉珠贝、珊瑚翡翠、水晶玛瑙、古董字画、绫罗绸缎、四大名绣、鲍参翅肚……还有两只活蹦乱跳的大雁。聘礼送进来后摆在院子里,被阳光一照,更是光华灿烂、炫人眼目。

安亲王皇甫澈是皇甫潇的堂弟,皇族嫡系都是子嗣单薄,现在也就只剩他们这两位亲王了。由他来送聘礼,表达了燕国最真挚的诚意,也给了明月公主最大的体面。

看着这盛大的场面,人们都忘了摄政王的亡妻。那个已经逝去的王妃本就像是个即将消散的影子,现在更是被明月公主的风华所掩盖,让人再也无从忆起。

皇甫潇正在实现他的承诺,以原配嫡妃的礼仪迎娶这位来自异国的公主。

从清明到谷雨,大燕的权贵们开始频繁在家中举办各种聚会,文人斗诗,武将赛马,女眷赏花,各有名头,往来不断。

作为即将出嫁的闺中女子,明月本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自从王府下聘后,她却接到了不少帖子,邀她前去赏花品茶。当然,那些超品、一品、二品的诰命夫人邀请的都是公主殿下,这样的身份给予了她极大的自由。

看着手里的帖子,赵妈妈很是为难:“公主是快要出嫁的人了,怎么好再出去抛头露面?要是有那起子喜欢嚼舌头的小人散布点儿流言,岂不让王爷的脸面不好看。”

明月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笑道:“她们是请汗国公主,我去赴会,也算不得坏了规矩。”

赵妈妈长叹一声:“公主眼看就要过门了,这嫁妆要理清楚,该有的东西都得备好,大伙儿都忙着,哪有空去赏什么花?”

勇毅亲王府送来的聘礼让无数人羡慕嫉妒,一时家喻户晓,传遍燕京。明月挑出了时新的名贵衣料和北地不出产的山珍海味放在一旁,打算让送亲使团带回去给父汗、母妃,其他的就加到她的嫁妆里。本来神鹰汗国准备的嫁妆就很隆重,两下里一加,这嫁妆怎么都要二百抬开外了,还有十匹神骏非凡的宝马,说起来真是大燕开国以来的头一份。现在头疼的是能不能这么张扬,会不会犯了燕国皇家的忌讳,送亲使臣们都有些担心,于是四处打听,斟酌着最为合适的嫁妆单子。

事到临头,千丝万缕,都得一一理顺了,明月身边的妈妈、丫鬟忙得不可开交,若是公主出去赴会,这一天基本上什么事都干不了了。赵妈妈又怕公主年少,与那些夫人应酬时不能面面俱到,若是遇到个把别有用心的人说些风言风语,一个应付不当,就会平白受气,还会丢了脸面。但是,公主嫁进王府,成为亲王正妃后,总是要有各种交际应酬的,不可能躲在府里不出来,或者推给老王妃,所以,现在练练,也是一桩好事。赵妈妈想来想去,左右为难,只能对着手里的帖子叹气。

明月看她一脸苦相,反而笑了,拿过帖子翻了翻,便轻松地道:“邀我去赏花的这些人里,安王妃的身份最高,就应下去安王府吧。其他人不一定就是诚心想我去,可是不给张帖子又怕怠慢了我,将来见了面不好说话。这样的人家我就不去了,你准备一份薄礼,派人去婉转地说明一下,不得罪也就是了。”

安王妃已经三十出头,但是明月过门后却是她的堂嫂。虽说是妯娌,却只是堂亲,并不住在一起,也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因而安王妃待明月公主的和善倒是出于真心,这也是皇甫潇请他们夫妻出面做大媒的原因。

赵妈妈觉得这样安排挺妥当,便立刻去安排回帖、回礼的诸般事宜。

明月一直都是万事不愁的模样,并不担心会在安王府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大场面。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对于燕国皇家的情形也知道得很清楚。

皇族宗室始终子嗣不昌,到这一代,除了皇帝皇甫湛外,也只有皇甫潇与皇甫澈这一对堂兄弟了。按宗王府律令,王侯公卿都要降等袭爵,所以皇甫澈的父亲获封亲王,他这个做儿子的袭爵时就要降一等,为郡王。只有勇毅亲王是铁帽子王,先帝临终托孤,在遗诏中封老亲王为摄政王时就赐他的王位世袭罔替,永不削爵,子孙代代相传,皆为亲王。当然,以后只能嫡子袭爵,若无子嗣,王爵就要收回,若是只有庶子,只怕就得降等了。

安王喜好琴棋书画,尤好诗文,怠于政事,能偷懒就偷懒,情愿跟王府的一帮清客游山玩水,吟诗作赋,也不愿卷进朝堂纷争。与铁腕王爷皇甫潇正好相反,他是有名的逍遥王爷。也正因为此,皇甫潇与皇甫澈的关系甚佳,明月公主去安王府参加聚会,安王妃肯定会护着她,不会让人给她难堪的。

随着天气的回暖,人们都换上轻薄的春装出外踏青,各府都有大大小小的赏花会,迎春、玉兰、海棠、杜鹃、桃花、梨花、李花、杏花,看不尽的姹紫嫣红,听不完的笑语欢歌,整个燕京城都弥漫着欢乐的气氛,人们的步履都轻快起来。

安王府的赏花会是很有名的,主要邀请的都是才子佳人,隐有相亲之意。安王会邀请京城中的文人前来做曲水流觞,以琴箫诗文为乐。安王妃则是邀各府闺秀来园中鉴赏百花,众千金各展才艺,只要在这里得到认可,须臾间便会名扬京城。因此,每年安王府的赏花会都会引来万众瞩目,那些大家子的少爷小姐们都翘首企盼,希望能在安王府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从此人生顺遂、步上坦途。

赏花会的日子定在三月三十,本来连着几天都是风和日丽,偏偏到了这天却是细雨霏霏。不过,下雨也有下雨的好,多少楼台烟雨中,更有诗情画意。

明月一早就起身,乌兰、珠兰服侍她更衣梳头,用过早膳,勇毅亲王府的游船就从七星湖上驶了过来。这是皇甫潇听说她要去安王府赴会,特别吩咐府中总管准备了最好的船,专供公主使用。

安王府与勇毅亲王府一样,也是临湖而建,乘船前往最是方便快捷。今日前往安王府赴会的人很多,道路上车轿拥挤,一时半会儿是到不了的,若是让公主的车在路上受阻,岂不是大受委屈,而泛舟湖上,悠悠闲闲地前去赴会,自是再好不过了。范文同和赵妈妈都对皇甫潇的体贴入微很欣慰,看得出来,勇毅亲王是把公主放在了心上,才会这么关怀备至。

明月走出正院,带着赵妈妈、乌兰、珠兰以及照管衣饰杂物的四个小丫鬟,沿着回廊走到湖边。

一条精致的二层楼船停在堤岸边,船身飞檐斗拱,用玳瑁、玛瑙、贝壳镶出仙鹤临水图,门窗上挂着水晶珠帘,随着船身轻晃,摇曳出点点星光。

船上的人没有放出跳板,怕被雨淋湿后打滑,看到公主出现后才取出来架到岸上。两个大汉拿着特制的篷布飞快上岸,与船上的两个大汉同时高高举起,将跳板遮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乌兰先走上跳板试了试,看到没有问题,才转身挥手,示意公主可以上来。明月在赵妈妈与珠兰的扶持下走过跳板,进入船舱。等公主的人都上船安顿好,大汉才撤了篷布,取回跳板,将船撑离湖岸,缓缓向安王府驶去。

明月和乌兰、珠兰俱是生在草原、长在马上,这还是第一次乘船,都有些不适应。船速虽缓,却仍觉得站立不稳。明月早已坐在椅中,瞧见乌兰和珠兰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抿唇轻笑,然后叫她们都坐下,免得摔倒,乱了仪容。赵妈妈勉强撑得住,坚持着上了茶水,这才坐到一旁的绣墩上陪公主说话。

透过珠帘,明月看着外面的七星湖。刷刷的雨声在空旷的水面上更显清晰,雨点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浪花。清凉的风徐徐吹过,往日里平滑如镜的湖面泛着一层一层的涟漪,别有一番美丽。

赵妈妈笑道:“都说春雨贵如油,此时多下些雨,今年的粮食收成肯定好。”“嗯。”明月点头,“却不知咱们汗国是不是也在下雨。”“一定在下。”赵妈妈没有丝毫犹豫,“这个季节,草原上会下很多雨,那草啊,刷刷地往上长,没两天就是青青一片了。”“是啊。”明月出了一会儿神,脸上多了几分欣喜。大燕运往龙城的那些种子肯定已经分发下去,此时正是北方的播种季节,若是今年风调雨顺,她的父汗母妃就再不会忧心忡忡、寝食难安了。

收拾起心情,她端起茶碗,刚喝了一口,就听到赵妈妈“咦”了一声。她抬头问道:“怎么了?”

赵妈妈疑惑地看向外面:“那边,从勇毅亲王府的方向驶过来一条船,看方向好像也是去安王府的。奇怪,奴婢打听过,老王妃和王爷都不去参加赏花会,那船上究竟是什么人呢?”

明月看向远处,果然发现有条游船向他们这个方向驶来。她打量片刻,便不再关注。

赵妈妈也不再吭声,眼中却泛起一缕忧色。

勇毅亲王府里除了王爷和老王妃之外,勉强有资格去安王府赴会的,大概只有王爷的两位侧妃了。

看着远处烟雨中向他们这方驶来的游船,赵妈妈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让她们来做什么?侧妃也不过是个妾,有这体面吗?”

明月却神色淡然地笑道:“安王府也有侧妃,或许她们是知交好友,王妃大度,容府中侧妃邀摄政王的侧妃去聚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赵妈妈觉得有理,这才面色稍霁:“那倒是无可厚非。”

公主大驾光临,自然只有正妃和那些正室夫人才有资格相陪,也不会与侧室侍妾之类的人碰面,赵妈妈也就放了心,再说,有她跟在公主身边,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那条船很懂规矩,大概是看清了他们这条船的模样,明白了船上人的身份,立时就减缓了速度,远远跟在后面,慢悠悠地向安王府驶去。

安亲王妃听到下人来报,说公主的船即将抵达,便连忙派了内院管事秦妈妈到湖边等候。

小丫鬟打着伞,服侍着秦妈妈走到伸向湖中的雕花廊桥上。秦妈妈看着水面上一前一后的两条船,不禁有些诧异。这两条船她都认识,船头上缀着“勇毅”二字,自是来自勇毅亲王府。她知道王府派了最好的船给公主,而自己府中的侧妃又邀请了勇毅亲王的两位侧妃前来赴会,难道她们是约好了一起来的?公主的胸襟有这么广吗?又或者是勇毅亲王府安排两条船一道出来,载着侧妃去接公主,可是按照摄政王的性情,不可能会做这么离谱的事情。

她一时想不明白,公主的船已经靠上廊桥,婆子家丁一拥而上,铺上干净的毡毯,帮着拉紧船帮。船上的水晶珠帘分开,身穿簇新石青色团花富贵金线对襟琵琶衫的赵妈妈笑吟吟地走出来,站在船头上与秦妈妈相对行礼,然后在婆子的扶持下踏上廊桥。

秦妈妈笑容满面地握着她的手,亲热地说:“自从公主来到燕京,我们王妃就想请公主来王府,如今总算是把公主殿下盼来了。”

赵妈妈也投桃报李,一脸欢笑:“公主也一直想着王妃呢,这不都是一家人了吗,以后我们要常来常往才是。”“是啊,是啊,我们王妃也是这么说的。”秦妈妈笑着连连拍赵妈妈的手,眼角瞄到后面的那条船已经停下,并没有靠过来,便心里有数,也就没在赵妈妈面前提起。

明月在舱中整理了一下仪容,等着乌兰撩起珠帘,便走了出去。

她今天梳的是百花分肖髻,缠枝金莲花钿上镶着圆润硕大的明珠,配着水滴形的玉耳坠,身上的曲裾三重衣是燕京最时新的样式,由里到外分别是白色、蜜柑色、浅金色,衣上绣着缥缈云烟、桃源胜景、花开蝶舞,腰间用丝带打了一个蝴蝶结,一块晶莹剔透的玉蝉垂在裙边。这装扮跟燕京的贵女们很相似,只是公主独有的气质远远超过其他女子,远看清丽优雅,近看又多了几分活泼灵动。

秦妈妈赶紧上前行礼,然后站在船边,伸手相扶,关切地道:“公主慢些,仔细路滑。”

明月公主笑着点头,稳稳地站到廊桥上。王府的丫鬟们立刻将油纸伞举到她的头顶,为她遮挡风雨。

明月轻言细语地道:“王妃等急了吧?”“没有,没有。”秦妈妈一边引路一边恭谨地说,“时辰还早,王妃怕公主急着过来,早膳没用好,那就过意不去了。”

明月轻笑:“虽是急着来安王府赏花,早膳还是用了的,不然赵妈妈就不让我上船。”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几分亲昵,让人感觉很舒服。

秦妈妈和赵妈妈都笑起来。

踩在干爽的地毡上,她们走进回廊。微风送爽,轻轻拂动岸边垂柳。满园鲜花沾着雨滴,更显娇艳。

一行人缓缓走远,另一只船才驶过来,停靠在岸边。王府里专门安排在这儿迎接普通客人的媳妇子迎上前去,笑着问道:“可是勇毅亲王府的杨妃娘娘?我们王府的尹侧妃已经等着了。”

舱门处的绣帘掀开,素心站了出来,含笑对那个媳妇子点了点头:“劳驾邹家嫂子久候了。”

接着从船舱鱼贯出来两位盛装的女子,走在前面的就是杨氏,后面跟着的是韩氏。那位媳妇子看到勇毅亲王府的两个侧妃都来了,先是一怔,随即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将她们扶下船,一边寒暄一边带着她们往内院里去。

其实安王妃是根本不打算请她们这两位侧妃的,明月公主尚未过门,若是两边撞上,场面或许会不好看。可是杨氏的大哥暗中布置,竟是说动了安王答应侧妃所请,给勇毅亲王府发了帖子,邀请杨氏和韩氏过来赴会。韩氏顾忌公主要去,打算推辞,免得公主误会,可杨氏却用言语挤对,让她无法推却,只得跟着来了。

赏花会主要在安王府中的后花园中举行,这里从七星湖中引水,以江南运来的奇石修成九曲清流,喷泉假山,荷塘相连,不但景色优美,而且处处都是名家手笔,让人赞叹不已。

明月第一次来安王府,对这里一步一景的格局非常惊讶:“真是巧夺天工啊,怎么想出来的?”

秦妈妈很自豪:“是我们王爷画的图,修成后大家都说好,连内务府为太后娘娘修避暑山庄,都来找我们王爷要图样。”

明月很是钦佩:“安王爷真了不起。”

正说着,安王妃迎了出来。明月不再腼腆,心里有点儿把她当成姐姐的意思。彼此见了礼后,安王妃将她带到一处敞轩喝茶。

这里只有侍候的丫鬟,没有别的客人。王妃带着公主坐下,微笑着解释:“今天请的大多是闺中千金,她们都在前面,这儿就我们俩,倒是清静,你看待会儿要不要过去看看?”

明月点了点头,愉快地笑道:“赏花嘛,自是要看的。”

安王妃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拧了她一下:“你个促狭鬼。”

明月笑着躲闪,调侃道:“本来就是嘛,那些不是一个个花骨朵吗?”

安王妃看着她明快的笑脸,唇不涂而朱,眉不点而翠,肌肤细腻柔嫩,犹如剥壳鸡子,身段更是高挑,坐在那儿,腰背挺直,颈项修长,鱼尾裙洒出一个优美的圆形,只觉得眼前的少女才是一朵鲜亮的名花。她脑海里浮现出不苟言笑的摄政王的形象,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等这个女孩嫁入亲王府后,还会不会再有今天这般的笑容。

招待公主吃完水果点心,喝了两盏茶,安王妃就带着她到前面去。明月对这个赏花会很感兴趣。根据赵妈妈打听来的消息,这种赏花会倒有些类似于草原上的各部族集会,未婚男女唱歌应和,挑选意中人。明月来到燕京后就几乎被圈在迎宾馆里,除了有限的几次应酬外,根本就没见过这种热闹,所以虽然她表面仍保持着优雅从容,心里却很是雀跃。

花园里的水榭、凉亭里都坐着年轻的女孩,衣香鬓影,珠围翠绕,美不胜收。看着安王妃带着一个陌生人出来,她们都停止了说笑,眼里虽有疑问,脸上却都不显,端庄地起身行礼。

安王妃一一点头回礼,温和地说:“姑娘们好好玩,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这里的管事妈妈。”

女孩们全都低眉垂目,温顺地答“是”。

安王妃带着公主走亭台楼阁,来到修建得最为华美的寒碧楼。

里面分了几桌,坐着十来位少女,衣裙俱是桃红、嫩黄、淡蓝、葱绿、象牙白等色泽,充满了春天的气息。看到安王妃进来,她们连忙起身行礼:“见过王妃娘娘。”“勿须多礼。”安王妃含笑抬手,愉快地道,“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这位就是明月公主,未来的勇毅亲王妃。”

那些女孩的目光一起投向站在安王妃身侧的异国公主,一时却不知该行什么礼。明月落落大方地笑着,微微颔首,并没有计较她们的态度。

安王妃引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窗边的一个女孩面前,神情略带恭谨:“公主,这位是赵相家的千金,我们大燕未来的皇后。”

窗前站着的女孩容颜秀丽、端庄娴静,梳着惊鸿髻,戴着碧玉簪,身着月白色如意云纹衫和滚雪烟纱散花裙,清雅中带着疏淡,举止温婉间透出几分高贵。在她周围站着的姑娘也都是豪门千金,一眼看去却像是她的附庸。

她叫赵婉仪,乃当朝首辅赵昶的嫡孙女,已被皇帝和两宫太后选为皇后。因当今皇上年仅十四,因而定在年底满十五岁后大婚。其实这般年纪婚娶都是过早了,但是两宫太后急于让皇帝亲政,所以也就不管不顾了。勇毅亲王有心劝阻,怕皇上太过年少便立后纳妃选秀女,在房事上斫伐过度,有伤龙体,于子嗣和寿数上有碍,可是他不过才说了两句,就被赵相一系出言暗讽,指责他贪恋权势,不肯还政于皇上,他只好不再反对。

立后的上谕颁布之后,宫中就派了四个教引嬷嬷到相府,教导这位十三岁的未来皇后。她也的确出众,现在眉宇间便有了几分母仪天下的雍容,可是毕竟年纪还小,脸上的稚气仍未脱尽,身量也没长开,很是娇小玲珑。

明月已满十六,又是北地胭脂,身高腿长,往赵婉仪面前一站,就像是大人与小孩一般,对比强烈。赵婉仪身为臣女,嫁入皇家,乃是高攀,因此定要努力做到最好,虽然架子端得十足,心里却是没底的,而明月是一国公主,嫁给曾经娶过妻的勇毅亲王算是委屈迁就,并不须做出种种姿态,所以很是洒脱。从衣饰上也能看出来,赵婉仪一直都是往淡雅上靠,态度也很矜持守礼,让人感觉人淡如菊,而明月公主最喜欢的是金色和大红,这是极不讨好的颜色,一般女子都不敢穿,而明月公主却撑得起、压得住,总能穿出一股气势来,她虽从不倨傲,待人很是亲切友好,却也让人不敢轻视。两下一对比,明白人都能看出端倪。

安王妃隐约知道皇甫潇被赵相等一干大臣挤对着,答应娶明月公主的内情,当时还觉得两宫太后与这些朝臣杞人忧天,此刻看到两个姑娘面对面,立时明白过来,暗赞赵昶果然不愧是首辅,对情势的判断如此准确,令人惊叹。若是真让明月公主入宫为贵妃,赵婉仪这位皇后多半压制不住,未来的宫中局势就很难说了,不让明月公主入宫,入选宫中的其他贵女都是知根知底的,守礼仪、懂规矩,进宫后也好拿捏,翻不起大浪,这样就能保证宫中稳定,长治久安。

赵婉仪的个头只到明月的肩窝,离得近了感觉有种压力,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与明月相对一笑,以平礼见之。

安王妃又介绍了其他姑娘给明月认识。

除了赵婉仪之外,这里还有五位姑娘也都接到了旨意,将会与皇后一道入宫伴驾。亳阳侯的嫡长女娇美,镇北侯的嫡亲妹妹妍丽,韦国公的嫡孙女温柔,内阁张相的独生女儿秀雅,兵部尚书家的千金明艳,春兰秋菊,都很动人,更重要的是各有各的家世背景与朝中势力,南北军政都包含在内,入宫后必定都会封妃。另外那些身份低一等的秀女就没资格到安王府上来了。

除了入宫的少女外,其他一些女孩也都出自名门,大多尚未定亲。皇上大选已经结束,她们就可以另择良配了。这些贵女都会嫁入公卿王侯世家高门,故此安王妃特地将她们邀请过来,若是明月能与她们结交,以后也有益处。

明月一一点头微笑,并没有如通常那般说些场面话,言不由衷地夸赞。她始终牢记母妃的叮嘱,在这些场合少言少动,不去猜大燕权贵们曲里拐弯的心思,含笑颔首是最佳应付之道。

那些女孩行了常礼,心态都很平和。这些姑娘中也有人曾经妄想过摄政王的正妃之位,但自忖身份比不得公主尊贵,又是皇帝下旨赐婚,谁也无法改变,再想想亲王府里的一大群女人,也就心平气和了。

安王妃请明月坐下,与姑娘们说笑了一会儿,就有下人来报,又有几位公侯夫人前来。她便笑着起身,关照了两句,出去迎接客人了。

明月自知与这些大燕的名门贵女话不投机,也跟着出去,对安王妃说:“王妃自去待客,我就在花园里逛逛,随便叫个丫鬟来带路就行。”

安王妃知她对琴棋书画、脂粉衣饰等都不甚爱好,与这些姑娘们委实没有太多话可说,有自己陪着打圆场还好,如果自己不在了,那些女孩中若是有一二顽皮的,不免就会弄得尴尬,于是对她笑着点点头,把自己身边一个伶俐的丫鬟秋藻留下,这才往院门去了。

安王妃治家有方,肚皮又争气,虽然也生得晚,嫁过来将近十年才得了一子,却也比其他姬妾始终没有生育的强,而且还是儿子,这就让她能够挺直了腰板说话。老安王妃尚健在,不过一心向佛,百事不问,再加上这个儿媳妇给她生了孙子,自是放心地将后院里的事都交给了她。除了正妃外,安王只有一个侧妃、两位夫人和两位孺人,侍妾也不多。原来有位夫人生得极好,又是有名的才女,安王极为宠爱,每日里与她诗词唱和、弹琴作曲,还带出去参加文人聚会,从此再不看其他女子一眼,只是红颜薄命,进门没几年就病逝了,安王悲痛万分,大病一场,写了无数悼亡诗,还上表请封,最后以侧妃之礼下葬,弄得朝中尽人皆知,后来就再没宠过谁,倒是喜欢召来一帮文人墨客饮酒赋诗。安王妃自此后扬眉吐气,后院姬妾没人敢闹妖蛾子,让她过得颇为舒心,把后院治得滴水不漏。王府里的下人们自然心里雪亮,也都很听使唤。

秋藻的样貌并不是很出色,却是举止大方,笑容可亲,颇有大家子的气派,陪着公主在园子里慢慢逛着,不时讲些逸闻趣事,增加公主的游兴。

明月听得津津有味。她挺佩服中原人的,一花一木都能编出个故事来,给生活增添了很多趣味。

没逛一会儿,里外的客人都到齐了,赏花会也正式开始。

秋藻引着公主去了水边的沧浪亭,这里就坐的都是公侯夫人,年龄大多都是三十来岁,毕竟今天来的目的是相看儿媳妇,必得家中有适龄儿子才会来。见到公主,她们都站起身来,笑脸相迎。

安王妃还没过来,估计还在忙着,毕竟她是当家主母,很多事要她拿主意。

明月坐下没多久,不远处的水榭边就传来悠扬的琴声。这是前来赴会的姑娘们开始表演才艺了。她佯装入神倾听,这样可以回避与那些公侯夫人说太多的话。

那些夫人也没有太过客套,与她寒暄过后就自顾自地讨论,谁家女儿好,谁家最近出了什么状况,都如数家珍。聊着聊着,也不知是提起了什么事,就有人说到王府头上了,声音虽低,明月却断断续续地能听个大概。“安王这些年一直没往府里添人,王妃还真是有福气。”“是啊,摄政王的府里却是满满当当的,只要有人殁了,没多久就会抬人进府,补上位置。”“被你一说,还真是的。大千岁的府上除了王妃的位子空着外,两侧妃三夫人四孺人都有人了。”“可不是,除了两位侧妃是一直跟着王爷的外,夫人、孺人可是补过好几次了。”“摄政王这次娶的王妃是公主,应该能镇得住吧。”“不好说,王府后院……那都是成了精的,等闲不好对付。”“瞧你说的,侍妾再闹腾,还能越过正室去?公主是正妃,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揿死她们。”“说得是。倒也不必着急,等着她们闹出妖蛾子来再动手也不迟。”“不过,都是跟了王爷那么长日子的,总有些情分,也不好明着收拾。”“嘿,公主青春年少,岂是那些年老色衰的侍妾之流能比的?王爷指定会疼宠公主,怎会行那宠妾灭妻之事?”“这也说不好,公主到底来自北地番邦,不似我们大燕的姑娘知书识礼、温婉贤淑,王爷是否喜爱就得两说了。”“那倒也是……”

明月听得啼笑皆非,伸手端起茶碗来挡住脸,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第十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大燕的礼仪多、规矩大,千金小姐们等闲不能出门,基本上只有在安王府的赏花会上才有露脸的机会,因此这才艺表演都是铆足了劲,外表上却是温文尔雅,云淡风轻,散布在水边楼台的那些观众也不会大声喝彩,不过是礼貌地赞美,说话与笑容都很有分寸,人人彬彬有礼,展现出最好风度。

明月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大家闺秀各展所长,坐在那儿看得津津有味。

旁边的夫人们对于稍显出色的小姐都会打听、议论,探讨她与谁家的儿子比较相配,有时候还会延伸开去,把哪家没来的庶子女与自家的庶子女放在一块儿,看看合不合适,若是合适,就算成了一门亲事。

明月含笑听着,感觉十分有趣。

安王妃把事情安排妥当,便走过来招呼这些比较重要的客人。那些公侯和一、二品大臣的夫人都起身向她行礼,神情都是恭敬中透着亲热,与刚才对明月的态度迥然不同。安王是逍遥王,在朝中什么事都不管,既不得罪人,身份又尊贵,自然人缘极佳。而勇毅亲王父子两代摄政,权倾朝野,别说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算废主自立都是有能力的,传出流言不是一天两天了,因此很多人既想巴结心里又忌惮,如今首辅赵昶很明显与摄政王成了对立的两派,实际上表达了宫里的一种微妙态度,大臣们更不敢乱站队,只能持观望态度,他们的夫人自然对这位未来的勇毅亲王妃也就敬而远之。

安王妃对这局面有些歉意,明月却满不在乎,笑眯眯地说:“你家的厨子不错,做的小点心很好吃。”

安王妃很高兴:“我让厨子再做些,给你带回去。”“好啊。”明月开心得如同孩子,“我喜欢核桃莲蓉酥,还有双皮奶,那个黑白芝麻和绿豆做的三色糕也不错。”

安王妃忍俊不禁:“你倒是打听得仔细。”

这时,有三个盛装的女子沿着湖边走来,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她们一路说笑着,神情不似其他来宾那般拘谨,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夫人们大都认识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明月,随即又收回目光,窃窃私语。

安王妃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那三位确实不是普通客人,走在前面的正是安王侧妃李氏,跟在后面的是勇毅亲王侧妃杨氏与韩氏。亲王和郡王侧妃不同于其他人家的偏房侍妾,乃是皇上诰封,宗人府有玉牒,即使那些公侯夫人的品级属超品,见了王府侧妃也要行礼的。以往的赏花会都有侧妃的席位,她们通常坐在王妃身后,此刻自也如此。可明月还没成亲,骤然与两位侧妃碰上,不知她会有什么反应。小姑娘往往自制力不强,北地蛮族更是性如烈火,如果明月公主当场闹起来,场面就不大好看了,一个处置不当,两家王府的脸面都要丢光。

她还没想出对策,三位侧妃就已经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安王妃端坐不动,其他夫人都站了起来。明月好奇地看了来人一眼,也坐着没动。以她的身份,除了王府老王妃、安王妃等寥寥几人外,还没谁有资格让她起身相迎的。

李氏给安王妃行了礼,杨氏与韩氏也上前行礼问安。

安王妃和蔼地笑道:“好,好。今儿天气不错,你们可以去园子里多转转,看看咱们王府里新开的两树白玉兰。咱们王爷可稀罕着呢,这两日可是写了不少诗。”

李氏温温柔柔地说:“妾身与亲王府的杨侧妃、韩侧妃去看过那两树玉兰花了,所以才来迟了,还请王妃原宥。”

安王妃一滞,随即笑着点头:“迟来些也没甚要紧,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既是赏花,在何处赏都是可以的,也不一定要来这里坐着。”

李氏带着婉约的笑容,微微垂头,轻声解释:“两位侧妃来了府中,总要拜见王妃才是正理。”

杨氏这才笑着接道:“是啊,若是不来拜见王妃,岂不是我们不知礼了?若是给我们王爷知晓,定会责怪的。”

这两年的勇毅亲王府一直都是由杨侧妃主持中馈,安王妃对她也比较客气,这时自然不会驳她,略带热络地说:“都知道摄政王府的娘娘们是最讲规矩的,咱们两家王府又是骨肉至亲,平日里也不用讲那许多礼节,岂不生分了?”

杨氏又客套恭维了王妃几句,这才看向旁边的明月公主,脸上的笑容更如春花初绽:“这位可是神鹰汗国的公主殿下?”

安王妃见避无可避,只得正式介绍:“正是明月公主殿下。公主,这位是勇毅亲王府的杨侧妃,那位是韩侧妃。”

明月好奇地看着那两个女子,清澈水灵的大眼睛里丝毫没有嫉妒、反感、厌恶、恼怒等情绪,既没有正室看到小妾时的骄矜,也没有未嫁女碰到夫家人的羞怯,仿佛眼前的两个侧妃跟她没什么关系,她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周围的夫人们都对她的反应感到意外,大方到这地步,是她不懂呢还是真的无所谓呢?或者是有把握一进府就压制住这两个侧妃,因而并不将她们放在心上?

杨氏已经在事先做好了准备,这次到安王府来赏花的重头戏就是拜见公主。她设想过公主会有的几种反应,也想好了应对的法子。根据她的猜想,公主突然见到她,最有可能的反应就是撂下脸来,冷嘲热讽,她再一撩拨,公主多半就拂袖而去,闹个大笑话。当然,公主也有可能收起泛酸的心态,对她故作亲切,笼络一番,她也可见机行事,投桃报李,先笼住公主的心,确保以后继续主持王府中馈。可是公主没有丝毫反应,跟见那些公卿夫人一样,并没有对她另眼相待,却是她意想不到的。她微微一怔,随即上前去行礼,曼声说道:“妾身拜见公主殿下。”

韩氏与李氏也一同上前行礼。

明月点了一下头,平静地说:“三位侧妃勿须多礼。今儿大家都是来赏花的,不必太过拘礼。”

安王妃对她的气度俨然十分钦佩,如果换作自己,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即使事先知道安王房里已有侍妾通房,若是陡然看到未来夫君的屋里人,也做不到如此镇定自若。

明月既是把两个王府的侧妃放在一起说,自然就是一视同仁,也没有装腔作势地给见面礼。来之前赵妈妈就把各种荷包和小饰物收拾好了,到王府来要打赏丫鬟婆子小厮什么的,都由她来办,明月根本不理会,这时也想不起这些事,却是歪打正着,让旁观的那些夫人暗自佩服。

韩氏和李氏答了一声“是”,退到后面去就座。杨氏犹豫了一下,感觉说什么都不妥,也只得答应着,退了下去。

安王妃暗暗松了口气,对明月更加亲热,笑着说起了衣服首饰:“你这身金色的衣裳真好看,一般人可是压不住,根本就不敢上身。”

明月却是实诚,直话直说:“那是你们顾忌太多,害怕别人说张扬啊、暴发啊什么的,我可不怕,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别人有什么议论都没关系,我只管过我的快活日子。”说到后来,她语带调侃,唇角含笑,双眉轻挑,眼波流转,流露出七分俏皮、三分风流,别有一番引人之处。

安王妃轻笑:“你啊,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摄政王端肃冷峻,等你见了他,看你还敢不敢乱说。”

明月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日在文渊阁前见到的男子,不由得更加愉悦,轻声说:“我还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算在他面前也照说不误。”

安王妃有些无奈地摇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我可等着看了。”

明月抿唇一笑。她心里明白,燕京城里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这个来自异族的少女公主嫁进王府后,会怎么跟那位冷血铁腕的大千岁过日子。

在乐声悠扬中,明月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阵阵叫好声。

她长在草原,弓马娴熟,练就了一双明察秋毫的鹰眼与听风辨器的双耳,目力与耳力都极佳,所以那些夫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以为她听不见,便肆无忌惮地连王爷的家事都谈论起来,还有东家长、西家短,诸如吏部严侍郎养了个外室,被正室知道了,带着一群粗壮婆子过去掀了他的外宅;维阳伯家妻妾成群,入不敷出,只好把庶女都嫁给商贾人家,换来大笔银钱供他们挥霍;都察院钱御史下江南公干,回来时带了两个小美妾,颇为娇媚,疑似来路不正,遂被家中悍妻打得头破血流;户部吴大人的儿媳妇据说是亲家以庶女充嫡女,究其根源,乃是儿媳妇的娘家几兄弟闹分家差点儿打起来,其中一家吼出来,这才揭穿老底,吴大人恼羞成怒,本想休了这个儿媳,可数年未育的儿媳妇偏偏这时候诊出了身孕,子嗣难得,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明月坐在那儿不动声色,暗地里听得津津有味,果然规矩大了反而丑事多,在草原上就没那么多有趣的糗事。

除了这些近处的议论和不远处的才艺表演,远处偶尔随风飘至的喝彩声她也听得很清楚,这时不动声色地四处一扫,再侧耳细听,便发觉这个赏花会其实是男女在一起的,只是当中以茂密的花树和一道影壁相隔,彼此看不真切,却能听到抚琴吟唱声。这边千金做了书画诗词,会有人取去,拿到那边展示。那边文人士子的佳作,也会有人送到这边来诵读。

所谓的京中四大才女、八大名士、十二才子的名号一般就在这样的聚会中得到公认,然后传扬出去。故此每年的安王府赏花会是燕京城里的一大盛事。

明月来自异国,跟这些才子佳人都没关系,不似别人,牵丝拉藤的总有些关联,或姻亲,或表亲,或同乡,或同年,所以才会产生感情,羡慕嫉妒恨是一类,关心提携爱护是另一类。明月态度超然客气,对表演才艺的大家闺秀名门千金们偶有评论,也是赞赏为主,不偏不倚,让那些原本看不起她的夫人小姐们都对她产生了好感。不管怎么说,她也即将成为勇毅亲王妃,对一个人的正面评价总是锦上添花之举,甚至对于一些因故而境遇不佳的千金有着意想不到的积极作用,或许会让家中重视,亲事上得以顺遂,这就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了。

明月的母妃虽然并不强求她成为淑女,但十余年的言传身教,还是让明月懂得了不少为人处世的原则。她嫁来中原,为结两国之好,因此连皇甫潇那些女人的醋都不打算吃,其他人就更是犯不着树敌了,自然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渐渐地,雨停了,水面景致又是一变,散发出另外一种风情,也让众千金们有了更多的兴致。

到了午时,表演暂时停止,大家一起用膳。

午膳并没有正正经经地在大堂摆筵,而是把席面送上来,都各自在凉亭水榭中用膳,却也别有一番情趣。

其实这些千金小姐也并不是人人美貌无双,大部分只能算是五官端正,不过有官宦大族的气派镇着,华美的衣服首饰衬着,再加上从小学习琴棋书画,又青春年少,看上去自然都比较顺眼。大户人家联姻,相貌最多只看三分,家世背景倒是占五分,还有两分则是本人的品德性情。这些女孩儿到王府来露个脸、表演才艺,多半是想为自己争取个比较好的归宿,所以都很注意一言一行,等膳食送上,也就是略动两筷子就放下了。

明月才不管那许多,对着眼前的珍馐美味赞不绝口。她的姿态很悠闲,筷子却没停过,很是痛快地吃了个七分饱,这才意犹未尽地净了手,端起茶碗呷一口,只觉身心舒畅,唇齿留香。

安王妃看她吃得香,很高兴地叫过管事妈妈,让她去打赏厨子。

明月也回头对赵妈妈说:“妈妈也去打赏,这厨子真不错,比迎宾馆的强。”

赵妈妈答应一声,笑着跟安王府的管事妈妈到厨房去了。

安王妃拍了拍明月的手:“等你进了勇毅亲王府就知道了,那里的厨子比我们府的更好。”“真的?”明月一脸惊喜,“那太好了。”

安王妃忍俊不禁:“你倒是容易满足。”

明月理直气壮地说:“世人追求荣华富贵,可我打小就是嫡出公主,而且是父汗母妃膝下唯一的公主,还能再求什么更尊贵的东西吗?再说我们那儿盛产美玉宝石,还有各种皮子、香料,我从小看到大,真是不稀罕。不过我们那儿的饮食粗糙,不比你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所以啊,到了燕京后,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里的好茶叶和好菜。”

安王妃和其他公侯卿相夫人都点头称是。她们之前还没想得很清楚,明月这一说,她们便记起来,最好的玉和各类宝石几乎都出自西域,上好的皮子则来自极北草原和雪山,很多香料和药材也是西域独有的特产,就算有人从那边带了种子过来,内地的气候水土也根本种不出来。以明月公主的身份,自然不会稀罕。

一旁的镇远侯夫人笑道:“喜欢好茶叶还不简单,我明儿便差人送几两赤香白毫给公主,那茶虽说不算极品,胜在难得,公主尝尝看。”

明月欢喜地点头:“好啊,谢谢夫人。”

另一位定国公夫人是客人中年纪最长的,见明月很单纯可爱,心中喜欢,不禁赞道:“公主虽生在草原,却有些勇毅亲王府老王妃的品格。”

其他几位公侯夫人都笑着点头:“是啊,是啊,婆媳俩还真像,这就是缘分。”

明月没什么害羞的表示,脸上的笑容很甜,显然也觉得老王妃很好相处。

说到婆婆,安王妃也有点儿羡慕勇毅亲王的王妃。大家都知道老王妃慈善温和,什么事都不管,对儿媳妇是一等一的好。她嫁到安王府,早期也颇为吃苦,尤其是迟迟不孕,那是受够了婆婆的刁难和指责,就连其他侍候王爷的女人一直没有怀孕,都怪到她头上,明里暗里怪她不贤,简直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直到她怀孕生子,情况才好转。老王妃放了权,待在院子里吃斋念佛,她才算是松了口气。相比起来,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真是天底下最难找的好婆婆。

用完膳,聊了一会儿天,几位夫人都去安排好的客房歇息,那些来做客的小姐们也都自由活动,可赏花,可品茶,可读书,可休息,王府都准备得十分妥当。安王妃一早起来,就忙碌到中午,感觉很疲惫,需要午睡一会儿才能养足精神。她对明月说:“一个时辰后才会接着进行花会,公主也去歇一会儿吧。”

明月没意见,虽然她神采奕奕,从没有午睡的习惯,不过入乡随俗,自是听从主人的安排。

安王妃安排明月歇息的院子清幽雅致,窗明几净,瓶中插着雪白的梨花,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架上有不少书籍,满室书香气息。

明月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下,没去碰那些书,便在榻上坐下,笑眯眯地说:“安王妃真是厉害,这么多人的聚会,却料理得妥妥当当。”

赵妈妈一边为她卸下首饰一边轻声笑道:“等公主进了勇毅王府做王妃,也要做这些事的。”“唉……”明月嗔道,“妈妈快别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我一想起来就头疼。”“再头疼还不得做?”赵妈妈放好首饰,趁机又开始了老生常谈,“当年大妃娘娘刚嫁给大汗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岁,就管着整个太子府,谁不夸娘娘睿智聪慧?”

明月叹气:“别拿我跟母妃比,不然我就更没信心了。”

这时,安王府的丫鬟秋藻亲自端了水进来,服侍公主净了面。接着又有一个丫鬟进来,她手里捧着果篮,里面放着枇杷、荔枝、苹果、梨,都很新鲜,表皮上还带着晶莹的水滴。秋藻殷勤地解释:“枇杷和荔枝都是进上的,因王府里要举办赏花会,两宫太后特地赏了两篓过来,今儿客人太多,果子的数量不够分,王妃就没有拿出去待客。”

明月微笑着点头:“替我谢谢王妃。”

赵妈妈拿出一根赤金珠钗打赏了秋藻,又给了送水果进来的丫鬟一块二两的碎银,轻言细语地道:“公主要歇息一会儿,有我们在这儿侍候着,请二位姑娘只管去忙你们的。”

秋藻高兴地谢了赏,就行礼退下。

她刚走出门,另一个丫鬟就猛地跪到明月面前,重重地磕下头去,哽咽着说:“求公主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全家。”

那个婢女一跪下,赵妈妈和乌兰、珠兰都愣住了。

秋藻吃了一惊,上前一步仔细看了她一眼,脸色大变:“你不是樱桃,你是谁?”

赵妈妈更是脸上色变,赶紧横身挡在公主面前,乌兰和珠兰更是冲动,上去就按住了地上的婢女,不让她动弹分毫。

那婢女泪流满面:“公主殿下,奴家不是刺客,乃是江南总督楚耀坤的嫡女楚灿华。”

赵妈妈他们虽不是很清楚大燕官职的高低,却也知道江南总督是个非常厉害的大官。她打量了一番那个女子,看她纤纤弱质,委实不像包藏祸心的歹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明月一点儿也没吓着,不紧不慢地说:“赵妈妈、乌兰、珠兰,你们都退开。楚小姐,依你的出身家世,完全有资格光明正大地来赴这安王府的赏花会,怎么会乔装改扮,行此突兀之举?”

楚灿华的身上有种地道的江南美女的柔顺婉约,她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公主殿下,奴家的父亲遭人陷害,被诬贪墨渎职,被摄政王下令,罢官夺职,递解到京。不但如此,摄政王殿下还抓了奴家的三位叔叔和五位堂兄,家也被抄了。奴家的祖母听闻噩耗,当即晕倒,没两天就病故了。母亲承受不住,也病倒在床。只奴家支撑着跟来燕京,却四处求告无门。求公主殿下大发慈悲,让奴家能见大千岁,容奴家当面陈情,虽死无憾。”

赵妈妈又恼了:“你既是出身江南官宦,怎么连这点儿规矩也不懂?公主殿下现在可不是王妃,岂可随便见王爷?简直不成体统。”

楚灿华痛哭失声:“奴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来求公主垂怜。家父既被陷害,家中凡是成年男丁俱被牵连其中,自是有人伪造人证物证,花那么大功夫构陷,便是因为家父挡了他们的官路、财路。我偃州楚家虽是小族,可也世代清白,家无犯法之男,族无再嫁之女,又加族人稀少,田产甚多,根本不需要贪赃枉法就可宽裕度日。家父当年高中榜眼,又深受皇恩,屡受先帝和勇毅亲王提携,一步步做到江南总督,不知引得多少人眼红。在江南为官数年,家父面对无数明枪暗箭,根本一天也不敢松懈,更怕不知不觉间中人圈套,因此立下规矩,无论家中有何喜庆之事,一概不摆宴、不收礼,就连家祖母七十大寿,也不过是几桌家宴而已。现下有人举发,说家父贪赃几百万两银子,真不知从何说起……”她连哭带说,心情激动,还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乌兰和珠兰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没让她一头栽倒在地。不管她是什么人,要是死在公主面前,那就有理说不清了。

一直都很沉稳老练的秋藻有些惊慌失措,嗫嚅着问:“公主没受惊吧?”

明月对她笑了笑:“些许小事,算不得什么。这位姑娘是过于激动,一时气血攻心,让她躺会儿就好了。你去看看王妃歇下了没有,若是已经歇了,就不必惊动。王妃也累得很,让她好好休息。若是王妃还没歇下,就请她过来一趟。你将事情缓缓回报,别惊着你们王妃。我没恼,你别怕,收拾好心情,别急急忙忙地走出去,让别人发觉不对。事情要是闹大了,对你们安王府不利。”

秋藻感激地点头;“多谢公主,奴婢一定小心,不会乱说。”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等到全身不再颤抖,脸色也恢复了一些,便转身出去,找安王妃禀报。

赵妈妈看着她出了院门,这才回来,低声道:“公主也忒好心了,那个什么楚小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混进来,还装成安王府的奴婢?肯定有内应,多半就是那个秋藻。只是求告倒也罢了,若是起了什么歹心,岂不是有可能伤到公主?这女子也真是的,公主眼看就要成亲了,她却来说什么一家大小都要被王爷斩了,这不是晦气嘛。”

明月笑着安慰她:“赵妈妈不用担心,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哪里能威胁到我?看她那双手白皙细嫩,一点儿茧子都没有,就知道她不会武。我可是上阵杀过敌的,乌兰、珠兰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让她伤到我?她既费尽心思走到我跟前了,总得听她把话说完,也算是对得起她这一番心思。至于别的,我其实也帮不了。她说的事涉及燕国的朝堂争斗,我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明白,怎么可能插手?说句实话,现下大燕还没人能让我求到王爷跟前去,我虽不似中原人聪明伶俐,可也不傻,没脑子的事可不干。”

赵妈妈欣慰地直叹:“好啊,好啊,老奴还以为公主软善,一直怕公主以后会受人欺负,没想到公主有这番思量,不会枉受人欺,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乌兰和珠兰也使劲点头。两个单纯直爽的丫头总是听赵妈妈和文妈妈背着公主担心不已,总是害怕公主成亲后会吃亏,这时听到赵妈妈说公主挺好,不会被人欺负,自然也跟着高兴。

出了这么档子事,安王妃也不可能歇下。她刚刚躺在床上,还没闭上眼,秋藻就急匆匆地过来,低声在她耳边禀报了发生在明月公主那儿的事。安王妃大惊失色,猛地坐起来,沉声道:“快,给我更衣。”

两个大丫鬟急忙找出另一套衣裳,飞快地替她穿好,又重新梳了髻,戴上头面首饰,从外表看与往常无异。安王妃喝了两口凉茶,定了定神,便起身赶到公主那儿去。

本是雨后微凉的天气,安王妃的额上却冒出了一层细汗。明月起身迎住她,笑着说:“王妃不用急,那姑娘还没醒呢。”

安王妃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怒色:“不管她家人究竟是不是被陷害,都不能这般混进王府,就算把她当刺客拿了,也是她自己个儿违了王法,应该重重治罪。”“治不治罪的我倒是不懂,不过,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明月与安王妃各自坐下,这才笑着安抚,“不管她家人是否犯法,下场估计都不会好,她一个弱女子,走投无路,混进王府,企图营救亲生父亲,也当得起一个‘孝’字,若是你把她办了,倒是成全了她的名声,却坏了安王府的名头。”

安王妃心里一凛:“若是公主不提醒,我险些铸成大错。如此说来,还真不能治她的罪。”

明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眯眯地说:“这女子甚是聪慧,虽是走了一步险棋,却留有后手,倒是能保住她的性命。安王府今日办赏花会,来的千金小姐有很多,这位楚小姐虽说家人获罪,但事后若硬说是陪着持有王府请帖的朋友来的,也就治不了她擅闯王府的罪,至于她来恳求于我,想让我替她在摄政王面前求情,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算是一桩救父义举。所以,我想还是仔细问问吧,不过我是不大明白你们大燕官场上的事,所以还是得你来问。”“什么你们大燕我们大燕?你不也是我们大燕媳妇了?”安王妃嗔了一句,便欣然点头,“你说得也对,那就我来问问吧。”

对于女子急怒攻心而晕倒,安王妃是有手段促使人很快苏醒的。她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大丫鬟几句,两个丫鬟便跟着乌兰、珠兰去了厢房,一碗茶水灌下,再掐了一把人中,那位前江南总督的千金就醒了过来。

乌兰和珠兰搞不清其中的弯弯绕,对这姑娘印象挺好,觉得她既勇敢又孝顺,是个好姑娘,于是轻声提醒:“安王妃来了,要和公主一道听你说说情由。”

楚灿华脸色苍白,十分憔悴,闻言微微一抖,随即咬着牙振作起来,跟着安王妃身边的丫鬟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石破天惊

安王妃看着跪在面前的人,恨不得将她一把掐死。

这女子穿着安王府二等丫鬟的装束,脸上略作勾画,乍一看还真有点儿像她身边的小丫鬟樱桃,凑近了才能看出差别来,可见她这乔装进府之事还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事前有周密谋划。别说是个犯官之女,就算是正当红的朝中重臣之女,这么干也犯了朝廷律令,更犯了皇家的忌讳。万一她进来不是想申冤救家人,而是图谋不轨妄想行刺,明月公主岂不危险,而安王府也会因此担上天大的干系。

摄政王雷霆一怒,谁能抵挡得住?

安王妃气得喘了两口气,旁边的大丫鬟夏蕖赶紧送上茶。安王妃喝了一口,这才缓过劲来,侧头对明月说:“公主,都是我治家不严,竟出了这等事,真让我无地自容。”

明月开朗地笑道:“王妃不必如此,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位小姐想要为父兄求一条生路,铤而走险,倒也能够理解,只是太过鲁莽,置安王府于尴尬之境,不过,此事外人应该都不知晓,于安王府的名声无碍,王妃不必担心。”“但愿如此吧。”安王妃叹了口气,这才正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脸上收敛了笑容,冷冷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楚灿华脸色苍白,胭脂水粉都掩盖不住那一抹惊慌,不过仍能说出囫囵话来。她磕了一个头,低声说道:“回王妃的话,奴家也是走投无路了,这才出此下策。是王府里守角门的袁妈妈放奴家进来的,早年奴家的母亲曾救过她爹娘,她便想着放奴家进府求情,也是报答了昔年的恩情。此事都是奴家一人的错,恳请王妃饶过袁妈妈。”

安王妃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大丫鬟。夏蕖会意,悄没声地出了门,去找人带袁妈妈过来问话。

明月一直好奇地打量着楚灿华,心里暗暗称奇。她听说中原女子秉承三从四德,以柔弱为美,以温婉顺从为行事准则,来燕京后虽然接触的人不多,但是那些贵夫人清一色的都是端庄娴雅的做派,今儿见到的几位将要进宫为后为妃的贵女更是一个比一个温柔恬静,却没想到眼前这位高官千金、江南闺秀却有这等胆色。

安王妃对楚灿华的感觉与明月截然相反,觉得这女子轻狂、莽撞、胆大包天、抛头露面、不成体统,把她家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了,因此对她非常反感,丝毫不假辞色:“你父亲既是犯了国法,自有衙门审理,你来王府有什么用?自来女子当在家守礼,循规蹈矩,哪有过问外头政事的理儿?你说你父兄是遭人陷害,大可以去敲登闻鼓鸣冤,这会儿却潜进王府行那鸡鸣狗盗之事,只会让人觉得你家连女子都这般胆大妄为,手握重权的楚大人就更不知如何狂悖。”

楚灿华潸然泪下:“王妃教训得是,奴家幼承庭训,一向知礼守矩,从不敢行差踏错,可如今父兄叔伯身陷囹圄,母亲重病在床,祖母猝然病故,已经家破人亡,奴家若是不出来奔走,岂不是让亲人含冤、祖宗蒙羞?只要能为父兄洗清冤屈,还以清白,奴家便是立时死去,也是心甘情愿,区区名声,已不足虑。”

安王妃听她说得刚烈,心下颇有触动,不由得面色稍霁,声音也放和缓了些:“倒是个孝顺的女子,虽行止有亏,也情有可原。”

楚灿华听到事情有转圜余地,立即又磕下头去:“多谢王妃娘娘体谅奴家苦衷。求公主殿下垂怜,奴家不敢多求别的,只想求见摄政王殿下一面,容奴家当面陈情,诉清冤屈。”

安王妃看着少女眼中的倔强,心中有些微的悸动。这女子如此烈性,若是来个血溅王府,以死鸣冤之类的,那自己和王爷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一时乱了方寸,便扭头去看明月,低声道:“公主,你看呢?”

明月拈着茶碗,若有所思。赵妈妈很是着急,有心想提醒公主别蹚这浑水,可又不能明说,否则就得罪了安王妃。她站在一旁,脸色不好看,与乌兰、珠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明月想了一会儿,温声问道:“楚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证据要交给摄政王?”

楚灿华一震,惊骇地抬头看向公主,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露了形迹,赶紧低下头去,强自镇定地道:“回公主的话,奴家手上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奴家的祖母临去世前告诉了奴家几个要紧的证人,让奴家带给摄政王殿下,只望大千岁能明察秋毫,别让真正的贪官污吏逍遥法外。”“嗯,也有些道理。”明月淡淡一笑,声音里带着一点儿软软的江南口音,“王妃,我看还是派稳妥之人将这事告知摄政王吧,见不见,由王爷自己决定。这是国事,我们自然不能做主,隐瞒不报总是不妥,将事情始末原封原样地告诉王爷,由他处置,我觉得这是最妥当的办法。”

安王妃立刻点头:“好,就依公主。”

既有公主发话,自是由她来担下这个责任,安王妃的心便定了,立刻吩咐下去:“秋藻,去找陆大人,让他马上去请摄政王殿下过来,就说公主有急事。”

秋藻答应一声,急匆匆地去找王府长史了。

赵妈妈更不高兴,觉得安王妃借着公主的名义去请摄政王爷,实在是坏公主名声的事。若是在草原上,未婚夫妻天天见面都属平常,算不得什么,可是在燕国,哪有定了亲的姑娘发话找未婚夫来见面的?真是岂有此理。

她在那儿生闷气,脸上就有些带出来。明月知道赵妈妈在担心什么,便转头对她笑了笑。其实对于公主来说,不严格遵守大燕规矩是一件好事,家乡天高地阔,她可纵横驰骋,现在却要关进后宅,从此坐井观天,若是别人还没啰唆自己就忙不迭地跳进那些规矩里去拘束着,那才是傻子。

既然派人去请勇毅亲王了,安王妃也就不耐烦再让楚灿华留在面前打眼,于是让大丫鬟春蒲送她去厢房等着,再派两个婆子在门口看着,不准她出来走动,更不许人进去和她说话。

等到春蒲带着楚灿华离开,秋藻才过来禀报:“娘娘,那个袁妈妈带到了。她不是王府里的家生子,是小时候买进来的丫头,长大后配给了府里的小厮,不过丈夫因病早逝,她也没有子女,现在府中做粗使婆子。”“嗯。”安王妃微微点头,“叫她进来。”

袁妈妈四十多岁,相貌普通,个子不高,一脸沧桑。估计是因为没有出众的外表,她小时候是三等丫鬟,出嫁后在浣洗房做媳妇子,丧夫后被排挤去当粗使婆子,始终在王府做着低等的活儿,不过她的衣服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戴什么饰物,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显然是个很有规矩的人。她低着头,跟着秋藻走进来,在屋子中间跪下,恭敬地说:“奴婢给王妃娘娘请安,给公主殿下请安。”“起来吧。”安王妃并没有疾言厉色,反而很是和蔼可亲,“你跟楚小姐是怎么认识的?”“回王妃的话。”袁妈妈的口齿很清楚,“奴婢幼时住在江南,父亲中过秀才,因家境贫寒,后辍学经商,却因不善经营,为人所骗,不但倾家荡产,还被人打伤。那时候楚家的太太出外上香,看到奴婢的父亲倒在路旁,便好心地让下人救起,送回家中,还出钱请医送药,救回奴婢爹爹的性命。楚太太是有名的善心人,怜老惜贫,修桥铺路,我们那儿人人称颂的。楚老爷那时候是县太爷,也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看奴婢的爹中过秀才,不善别的营生,却能写会算,就让奴婢的爹进了知县衙门做事。奴婢的娘后来大病过一场,需要银钱治病,也是楚太太帮了很多,这才让我家渡过难关。后来楚老爷高升,楚家离开了,我爹仍留在知县衙门里做小吏,就一直没有联系。再后来,老家发大水,县太爷带着衙门里的人护堤,连同我爹,好些人一起被大水冲走,过了好几天才在下游找到尸首。我娘急痛攻心,也跟着去了。我跟着逃荒的人上了京城,实在没活路,就打听到有良心的牙婆,自卖自身,进了王府当差。奴婢虽然没有见识,可一直很守规矩。前些日子,楚小姐在角门那儿打听消息,想要求见王妃。奴婢看她跟当年的楚太太长得很像,就多嘴问了一句,这才知道她便是楚太太的嫡亲闺女,家里遭了难,想求娘娘帮忙。奴婢知道不应当,可奴婢的爹娘受过楚家大恩,就帮着楚小姐装成丫鬟,混进了府中。奴婢知罪,愿意领罚。”她的言辞很淳朴,神情很镇定,显然已存必死之心,所以并没有苦苦求饶,只是平静地说清楚来龙去脉。

她虽然犯了大错,可究其原因,却是为了报恩,倒是有情有义。为了名声,安王妃反而不好将她杖毙。如果只是不轻不重地打上几板子,听在别人耳里,又有掩耳盗铃之嫌,更加惹人诟病。她想得头疼,只好转头问明月:“公主有话问她吗?”

明月摇了摇头。一个粗使婆子,又是安王府的奴才,她想不出有什么可问的。

袁妈妈看了公主一眼,却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恕老奴多嘴,公主殿下的母亲可是姓楚?您的模样跟楚老夫人真像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明月的相貌其实并不像母亲,反而是她的哥哥和弟弟与母亲很像,个个俊美清朗。明月比较像父亲,长发微卷,鼻梁高挺,眼如琥珀,眉似远山,线条深刻,轮廓鲜明,肩宽腰细腿长,唯一酷似母亲的只有那一身细腻如丝的肌肤。在神鹰汗国,她是公认的最美的姑娘,大汗也非常宠爱她,便是因为她没有半点儿江南水乡女子的柔弱,是地地道道的草原女儿。

听袁妈妈一口咬定自己长得像已经去世的楚家老太太,明月微微一怔,一时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不过很明显,她在胡扯。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个粗使婆子一眼,淡淡地道:“袁妈妈真是有胆有识,让本公主都不得不佩服。”

赵妈妈也是上上下下地打量那个婆子,心里琢磨着她撒下这个弥天大谎,攀扯上公主,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听了公主的话,袁妈妈的态度越发恭谨,立刻跪下磕头:“是奴婢多嘴了,请公主殿下恕罪。”

赵妈妈这时才抓到说话的时机,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这婆子好生无礼,不过是安王妃娘娘传你来问话,你老实回话便是了,居然敢自作主张攀扯公主,真是好大的胆子。公主金尊玉贵,你竟敢拿犯官家眷比之,实是罪不容诛。”

安王妃顿时坐不住了:“来人,将这个大胆刁奴拉出去杖毙。”“且慢。”明月连忙阻止,慢条斯理地说,“王妃,这个婆子如此举动,分明是居心叵测,须得细细盘查才好。我来自异邦,与贵国诸人均无冤无仇,既是有人想要攀扯,也不过是想通过此事对付别人。在燕京,与我有关的人极少,无非就是摄政王,还有就是安王与王妃,无论那人针对的是谁,都其心可诛。依我之见,不如将这婆子一并交给摄政王去审,总要查出是谁在背后指使,否则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就算害不到我们,也会误伤了别人。王妃不如叫人将她绑了,堵上嘴,好生看管着,别让她自个儿寻了短见,也别让有心人灭了口。今儿是赏花会,王妃待会儿还要出去待客,哪有闲工夫听这刁奴胡扯瞎侃?”

安王妃今天是有些乱了方寸,此时得公主提醒,猛然一惊,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她若此时将这婆子杖毙,摄政王想要查问时,她又从哪儿变出人来?想到后果的严重,她不禁脸色发白,厉声说道:“秋藻,去叫卢妈妈带两个嘴紧的粗壮婆子来。”

秋藻答应一声,转身奔了出去。

袁妈妈只是磕头:“王妃娘娘恕罪,奴婢只是看到公主的样貌,心里吃惊,这才脱口而出,冲撞了公主,心中着实并无歹意。公主来到燕京,皇上赐婚摄政王爷,人人皆知,奴婢也听人说起过,依稀提到公主的生母原是汉女,乃是我们大燕人。原本奴婢没在意,贵人的事哪里有奴才们说嘴的地儿,可今天见到公主的样貌,心里吃惊,才猛然想起当年的事。楚家原本有一嫡出小姐,一日出外上香,竟再也没有回来,便连跟去的婆子丫鬟车夫下人也一起失踪了,有流言说是被山匪掳走,知县衙门的捕快翻遍了全县大大小小的山头,也没把小姐找到。楚大老爷以为小姐已经遇难,便为小姐发了丧,此事却是成为悬案。奴婢原是没见识的,不过是胡思乱想,却莽莽撞撞地冲撞了公主殿下,违了王妃娘娘的规矩。奴婢有罪,愿意领罚。”

安王妃气得浑身微颤:“真是满口胡吣!来人,给我堵了她的嘴!”

旁边的两个大丫鬟立刻过去按住袁妈妈,拿着帕子塞她的嘴。

明月轻笑:“赵妈妈,我原以为你是能说会道的,可是跟这位袁妈妈一比,那就笨嘴拙舌了。”

赵妈妈已是气得黑了脸:“好大一盆污水,连我们大妃都敢扯进来,真当我们神鹰汗国都是泥菩萨不成。就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当我们公主好性儿,连个粗使婆子都敢欺上头来,哼!”

安王妃更急了。安郡王是逍遥王爷,不参与朝政,来往的也都是赋闲公侯、士子文人,与朝中大臣几乎没有交情,安王妃自然也很少见那些臣子内眷,管家理事上她很精明,可对于朝中那些波谲云诡的阴谋却向来生疏,此刻听赵妈妈话中之意竟是暗指这刁奴是王府安排来与公主为难,不禁惊怒交加,一时理屈词穷,竟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公主解释才好。

明月见安王妃的眼圈都红了,急得要落泪,赶紧笑着安抚:“王妃不必忧心,赵妈妈并无他意,只是就事论事,恨这个婆子言语无礼而已。勇毅亲王与安郡王乃是兄弟,只怕是有人想要从中挑拨,让两位王爷心中生隙,兄弟不和,以便有机可乘。安王与王妃待人真挚、和善友爱,明月不是糊涂之人,别说只是一个奴才,换了谁来离间挑唆都不管用。”

安王妃心里一热,拉着明月的手,感激地说:“还是公主明白,我就是个糊涂的,竟让人把手脚做到眼皮子底下来了。有公主这句话,我就再不忧心了。我们王爷从小就对摄政王推崇备至,一向尊敬兄长,别人再怎么挑拨离间也是无用。”“正是这个理儿。”明月笑着回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态度热络,“你们的圣人不是有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是向来不把那些不相干的话放在心上的,只管过我的自在日子,气死那些小人。”

安王妃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满心的担忧就此烟消云散。她转头看着地上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袁妈妈,脸色一冷,吩咐赶来的心腹管事卢妈妈:“把她就关在这个院子里,安排人看好了,千万别让她死了。”

卢妈妈立刻指使两个健壮的婆子把人拖走,关在了院子里的一间空屋中。

这么闹腾一阵,午休的客人们也都起身了,赏花会要接着开。安王妃与明月便各自重新整理仪容,准备一起去花园。

刚坐下不久,勇毅亲王便在安王府的长史陪同下,骑着快马赶来了。他先去见了安郡王,然后与他一起去了后院。

听到丫鬟来报:“摄政王与王爷一起来了。”安王妃立刻起身要迎出去,刚走到门口她又迟疑了,回头看着公主,欲言又止。

明月笑了笑:“我们草原没那些规矩,请王爷厅里相见吧。”

安王妃如释重负,笑着点头,出去安排了。

赵妈妈忧心忡忡地过去服侍公主,低声道:“公主现下不应该见王爷,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有损公主名声?”“总比被人暗示母亲与人私奔要好听些。”明月冷笑,“这是想激怒父汗母妃,出兵南侵,与大燕反目成仇,又或者只是想激得我拂袖而去,搅黄了这门亲事。哼,跳梁小丑,雕虫小技,我岂能让那些小人得逞?”

说着话,她想起了母妃的来信:“摄政王父子两代权势滔天,而权臣的路总是充满来自四面八方的危机。你没到达燕京的时候,中原人肯定都以为你野蛮、粗鲁、不学无术,于是将你塞给摄政王,完全没有考虑到你为一国的嫡出公主,拥有我神鹰汗国数十万铁骑的支持。如今你还没出嫁,不过肯定会有聪明人回过味来,觉得摄政王娶了你,更加如虎添翼,于是多半会有人使出种种手段造势,企图破坏你和摄政王的婚事,即使破坏不了,也要让你们夫妻间离心离德,互相牵制,以此削弱摄政王的权力。我儿心胸开阔,自不必把这些宵小之辈的鬼蜮伎俩放在心上,好好为妻、为媳,尽自己的本分,同时保护好自己,不要计较小事,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明月公主与龙城相距遥远,就算信使马不停蹄,一来一回也要一两个月。这封信是她到达燕京后不久就收到的,显然是她还没出国门,母妃就不放心,细细地写了一封长信,把她到达燕京后可能遇到的情况都分析了一遍,谆谆劝导,叮嘱她放开心胸,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想开些,只管过自己的快活日子。神鹰汗国的大妃智深如海,明月一向对母亲信赖钦佩、言听计从,所以虽然身在异国,举目无亲,她却一直都过得很愉快。

随着安王妃走进院中的正厅,她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勇毅亲王。他穿着常服,紫青色的衣袍上虎踞龙盘,在春日的阳光里洋溢着赫赫威势。

皇甫潇看到明月公主走进房间,立刻肃容起身,抱拳一礼。

明月盈盈敛袖,福身还礼。

两人同时直起身来,目光碰到一起。皇甫潇沉稳冷静,明月从容淡定,对视片刻,同时露出了微笑。

第十二章 烦恼

袁妈妈还是死了。

她被捆得很结实,嘴也被帕子塞着,两个婆子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让她没有任何机会撞墙投水。她安静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

皇甫潇只看了一眼就清楚了她的死因。

毒发而亡。

这个年过四十的粗使婆子的一生看起来就是个悲剧,幼时父母双亡,卖身为奴后始终在最底层打转,而她逆来顺受,既没怨天尤人,也没挖空心思往上爬。自她进府后,从扫地丫鬟到洗衣的媳妇子,再到守角门的粗使婆子,始终默默无闻,从没有人注意过她,唯一一次在主子面前露脸,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生命也就随之而完结。

她来见安王妃和公主之前就服了延时发作的剧毒,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通常这样做的人叫作死士,危险无比。

皇甫潇和皇甫澈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安王妃更是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明月及时伸手扶住她,把她交给赶过来的大丫鬟春蒲与夏蕖。

皇甫潇吩咐守在院子里的随从去刑部叫仵作:“别声张,悄悄带进府来。”

那人领命而去。皇甫潇让安王府中的人继续守着死了的婆子,然后回到正厅,坐下来喝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淡淡地道:“澈弟,此事蹊跷,暂时先按下,我会查个清楚明白的。”

皇甫澈立刻点头:“全凭王兄安排。”

皇甫潇转向明月,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公主可曾受惊?”“不曾。”明月爽快地笑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会让我受惊的。”

皇甫潇知道这位异国公主好武,尤喜骑射,等闲之辈是不会给她造成威胁的。燕国女子都弱不禁风,以柔婉为美,可他每日忙于国事,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安慰那种迎风流泪对月吐血的弱女子,瞧着眼前的女孩大方爽利,遇到意外也能从容应对,不来梨花带雨柔弱无助那一套,让他感觉很轻松。

他紧抿的唇角浮现出一缕微笑,温和地说:“那个楚小姐,我会把她带走仔细询问。一旦结果出来,我就派人告诉你。”“好。”明月没有异议。

她将楚灿华的出现和说过的话全部告诉了摄政王,却对那个婆子话里藏刀污蔑大妃的事只字不提。安王妃当时也听到了,肯定会私下里告诉安王,皇甫潇自然也会知道,用不着她来重述一遍,没得污了自己的口,还让母妃跟着再受一回委屈。想着这些,她心里恨极,等皇甫潇查出幕后是谁指使,若是那人势大,能逃脱了性命,她就要想办法动手,非得出了这口气不成。

皇甫潇虽不是拘泥之人,但是大面儿上的规矩却是要守的,给公主道了恼,又软语安慰了几句,便对安王妃说:“弟妹这儿在开赏花会,还是别耽搁,免得让人猜来猜去,以为澈弟家中出了什么事,散布点儿谣言出来,反为不美。”

安王妃对这位严峻冷厉的摄政王一向心中暗惧,以往都是安王陪着在前院说话,难得见到,此时坐在一间屋里,虽有安王与公主在侧,却也忐忑不安,生怕摄政王为公主而迁怒于自己,听他发了话,让自己出去继续主持赏花会,显见是没有怪罪,于是喜出望外,连忙起身行礼,与公主一道出了房门,往花园行去。

雨后初霁,地上还有些微湿,淡淡的阳光却好,照着院子里的红花绿叶,将明月身上的淡金色衣裳衬得更见华美,垂下的流苏在微风中轻扬,让她更多了几分飘逸。

皇甫潇端着茶碗,稳稳地坐在椅子上,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明月高挑的身影,眼里闪过一丝暖意。

勇毅亲王府正式下聘后,神鹰汗国的大妃派信使快马赶来,给他送来一封信。厚厚的几页雪金象牙洒金笺上一手簪花小楷穆若清风,却不是单纯的寒暄,也没有郑重其事地托付女儿,反而跟他说了几件要紧的大事。

神鹰汗国龙城与蒙兀帝国的王廷都距燕国甚远,彼此之间却比较近,于是互相派遣细作刺探军情,又让军队伪装马贼,越境骚扰商队,抢掠牧马牛羊,一直打个不停。前两个月,明月公主的哥哥率军在边境剿灭马贼,却不防抓到几个重要人物,顺藤摸瓜,竟把沿着燕国边境到神鹰汗国再到蒙兀边界的一大帮子暗探一锅端了,一审之下,得到不少有关燕国的秘息。若是以前,他们自是不加理会,乐得在一旁看大燕的笑话,可现在公主嫁过来,燕国又给予粮草,有缔约之意,大妃也就顺水推舟地把这个大人情送给了女婿。大妃旁观者清,在信中冷静地分析了燕国朝中的局势以及蒙兀帝国的谋算,对勇毅亲王谆谆叮嘱,倍加关切,从头至尾未提女儿一句,但拳拳母爱之心却跃然纸上,实是无声胜有声,别说皇甫潇心里舒坦,就连他的头号智囊看了信后都对大妃的智慧推崇备至。

看着公主沿着回廊走出月洞门,皇甫潇才低下头喝茶,脸上的神情重新恢复了严肃冷峻。

安郡王皇甫澈是标准的文人性情,最喜欢袅袅婷婷风流妩媚的娇柔美人,因而瞧着公主很一般。虽说应邀做了男方的媒人,他却认为兄长在这桩亲事上吃了大亏,不过亲王娶正妃自是要讲究个身份门第,又是两宫太后的意思,皇帝颁旨赐婚,给了天大的体面,也没法子拒绝,好在兄长府中女人成群,有位分的姬妾都占得满满的,倒比自己府里还要齐全,也就罢了。此刻陪着皇甫潇在屋里喝茶等人,他浑没察觉兄长的目光一直在追着公主的背影走,心里想着今日里这些烦心事,不由得也有些恼怒。“王兄,我看那挑事的人竟是想将我们两家王府一勺烩的意思,你估摸着是何人有那么大胆子?”皇甫澈生得清秀雅致,二十多年来过得甚是顺遂,难得地有了几分烦恼,“咱们宗室子嗣单薄,传到今日,皇族嫡脉也不过只剩下你和我这两支,却是谁看不过眼,起了心想要陷我们于不义?”

皇甫潇笑了笑:“你不必太担心。此事分明是朝着我来的,你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倒是惊吓了弟妹,让为兄很是过意不去。”

神鹰汗国的大妃到底出自燕国的哪家,他派去的细作打探了这么多年也没弄清楚,此时忽然让个婆子传出模棱两可的流言,把公主的母亲跟犯了国法的燕国重臣拉扯在一起,明显是针对要娶公主的摄政王,顺便想搅黄了他们的亲事。

他原本对于这桩婚事抱着平常心,不过是循着规矩给予未来王妃应有的敬重与体面,虽偶然思及,也隐有期盼,到底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收到神鹰汗国的大妃来信后,他的心绪就有所转变,决意善待公主,不使她受委屈。如今有人出招,刚露了个头,就摆明了想要激怒公主,让公主心存芥蒂,将来与他夫妻不谐,以斩断来自公主身后的强援,这种卑劣行径却反而促使他更加看好与公主的婚事。想到离成亲已经没多少日子了,那些本以为让他娶异族公主是给他添堵的人才反应过来,却已经迟了,就算再做些手脚,也是无用。他自然不会悔婚,难得公主年少,却头脑清醒,丝毫没把那个婆子的胡话放在心上,根本提都不提,非常大气,让他颇为欣赏,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姑娘当得起他的王妃。

皇甫澈听了兄长的话,七上八下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开心地笑道:“此事怎么能怪王兄?都是你弟妹治家不严,竟让犯官之女混进府中,这才牵出那个婆子,让她有机会走到公主跟前,差点儿出了大乱子。今日事毕,愚弟定要好好整治府中的下人,再不能出这样的事。”“嗯,是该梳理一下。”皇甫潇温和地说,“你平日里只爱读书会文,对那些庶务都不在意,便易让一些刁顽惫懒的奴才欺了去。若不出事倒还罢了,一出事则很可能是大事,确实不可轻忽。”

皇甫澈连忙应道:“王兄放心,弟弟这回定要亲自盯着,把府中清理干净。”“那就好。”皇甫潇看到刑部的仵作跟着自己的长随走进院门,便站起身来,沉着脸走了出去。

明月与安王妃来到湖边时,那些宾客们也都已起身,来到原位就座。

各人见了礼,安王妃已经掩去脸上的怔忡不安,微笑着坐下,和蔼地说:“各府的姑娘们且自个儿乐呵,弹琴、作画、吟诗、填词,就像上午一样,不必拘束。”

便有容颜娇美的女孩出来,既端庄又优雅,坐到琴案前,献上一曲欢快悠扬的《春光好》。

安王妃的面色就有些晦暗起来。旁边坐着的公侯夫人对视一眼,都是微带笑意。明月琢磨着这些暗流涌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伸手去桌上的碟子里拿了荔枝来,慢慢地剥去壳,将晶莹的果肉送进口中。

曲罢余音袅袅,安王妃恢复了热情,朗声笑道:“这位是余翰林的掌珠吧,这琴音中多了几分雅韵,果真与众不同。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那位余家小姐羞红了脸,微低下头答应一声,袅娜多姿地走了过来,对着安王妃行了礼,怯生生地说:“宛婷给王妃娘娘请安。”

她穿着娇黄色的襦裙,戴着一套玉饰,并不如何贵重,却自有一股书卷气。翰林清贵,大多生活清贫,除了俸禄外再难有别的进项,无法与豪门权贵斗富,但是书香门第出身,自有天生一段风流,却是公卿豪族中的千金小姐难及的。

安王妃握住她的手,好一番夸赞,又从腕上抹下一只水头极足的玉镯给她戴上,笑眯眯地说:“早就听闻余小姐琴棋书画皆精,尤擅诗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余宛婷晕生双颊,谦逊地道:“王妃娘娘过奖了,小女子愧不敢当。”

安王妃又夸了几句,这才让她回去。

一旁的几位公侯夫人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地探问。“这姑娘还没定人家吧?”“瞧着挺好的,倒是才貌双全。”“听说前几日太后娘娘提起,安王爷后院寥落,远远比不上勇毅亲王,打算赏几个人过来,可是真的?”“嗯,我当时就在太后跟前,两宫太后确实在议这件事。”“余家姑娘有才,多半能投了安王爷的缘,只是门第差了些,她父亲余大人不过是正六品的翰林院编修,便是进了王府,也不够格做侧妃,勉强能做个夫人吧。”“那也得入了王爷的眼,才有可能一进门就请封夫人,不然只能从孺人做起。”“便是做孺人,也是天大的造化,到底是有位分的,将来要能生个一儿半女,一辈子也就有靠了。”

明月听着她们七嘴八舌地谈笑,再看看安王妃的脸色,不禁在心里暗自叹息。原来今儿这赏花会,不单是为各府女眷相亲,还要为安郡王选人。安王妃面上笑得贤惠大度,实则苦涩难过,让明月很是同情。

其实勇毅亲王府中女人众多,明月早就知晓,可一直没啥感觉,似乎那是与己无关的人家,她从来不问,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等成亲后再说,日子长着呢,不必急于一时。

接下来,安王妃陆续又叫了几个姑娘过来说话,都赏了贵重的饰物。这些姑娘或是家道中落,父祖只有个空头爵位,坐吃山空,或是门第不显,家中为官之人都是六品以下的小吏,进王府为妾是比较合适的。这些年轻女孩都有才有貌,瞧上去含羞带怯的,似是也很乐意进王府侍候安王爷。安郡王年轻英俊,才华出众,又怜香惜玉,后院的女人又少,若是胸有大志,进王府后出头的机会很大。

安王妃如何不知道这些姑娘心中所想,可时势如此,她只能做个贤良的正妃,亲手为丈夫挑选女人。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温茶,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忽然有些羡慕身边坐着的公主。勇毅亲王府中的女人塞得满满的,公主进府后就不必再为摄政王挑女人,也就免了那一层伤心。

下午的天气越发转晴,安王的兴致也很高,前院不断传出好诗佳句,后院也是乐音袅袅,歌赋频出,一派欢乐景象。

眼看着日影西斜,赏花会渐到尾声,明月正想告辞,却见两个婆子俱是脸带笑容,急步走来。她仔细看了看,依稀认出前面那个婆子是安王府的管事妈妈,后面那个婆子却仿佛是勇毅亲王府的妈妈。看她们直奔这里,显是有事,明月便坐着没动,打算等她们回完事再告辞。

安王府的二门管事妈妈笑着屈膝行礼,无限喜悦地说:“王妃娘娘,摄政王府的郝妈妈来报喜信,他们府中的陈孺人刚刚诊出了喜脉,可把老王妃高兴坏了,催着郝妈妈来报信,请摄政王府的两位侧妃娘娘尽快回去呢。”

勇毅亲王府的郝妈妈跟着行礼,笑容满面地道:“今儿陈孺人身子不适,忽然晕倒,请了太医来诊治,却查出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老王妃盼了这么久,一得了喜信就坐不住了。两位侧妃娘娘都不在,奴才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老王妃使奴婢过来请侧妃娘娘回去,商量给陈孺人安胎的事。”

杨氏与韩氏一听,都喜上眉梢。

杨氏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韩氏附和:“可不是。陈孺人是去年才进的府,不承想还没到一年就有了,倒是个有福气的。”

旁边的夫人们全都向她们两人道喜,有的看向明月公主,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敢去下她的面子,跟她道喜。

明月端坐椅中,手指轻拈衣袖,瞧着波光潋滟的湖面,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既没跟着道喜,也没恼怒之色,就像是局外人,带着遥远的疏离,有点儿莫测高深,让其他人都看不出端倪。

杨氏与韩氏喜气洋洋地起身行礼,相继离去。

等她们走远了,安王妃才凑到明月耳边,轻声安慰:“公主不必烦恼,若是那个孺人不识好歹,以后留子去母便是。到时候你把孩子抱到身边来养,长大了还不是只认你这个母亲。”

明月微笑,心平气和地说:“多谢王妃提点,我倒不觉得烦恼,只怕摄政王爷要恼了。”

安王妃一怔,随即回过味来,也笑着点了点头。

皇甫潇与明月公主议亲,已有好几个月,他即便再急着要儿子,也不会在这当口打公主的脸,便是召人侍寝,也肯定会赐下避子汤药,待成亲后再作计较。现在忽然传出王府中的孺人有喜,只怕勇毅亲王不会觉得欢喜,反而会感觉难堪。孩子他肯定是要的,但是孩子的母亲却讨不了好。只是这样一来,就往公主心上扎了一刀,若是她心胸略为狭窄,不肯善罢甘休,很可能在婚前就闹起来,逼着亲王府处置那个女人,而摄政王膝下荒凉,又一向强势,此时肯定要保孩子,两人就此反目成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如果明月公主置之不理,不向摄政王施加丁点儿压力,反而会得了王爷的心,同时更加厌弃那个偷着在避子汤药上做手脚的女人。

明月又坐了一会儿,有意与安王妃轻松地说笑,又夸了夸那些能诗会画的名门闺秀,然后才有意抬头看了看天色,笑容可掬地起身告辞。

今天的事情一桩连着一桩,安王妃也就没留她,一边送她去乘船一边轻声道:“你回去好好歇歇,别多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派人来我这儿,可不许跟我客气。”“放心,我是不会跟你客套的。”明月笑着答应,“时令水果、精巧点心多给我送些来就好,其他的倒不用,我都有。”

安王妃拉着她的手,高兴地说:“还是我们妯娌投缘,以后可得常来玩。”

明月神情开朗,笑着答应:“好。”

赵妈妈和乌兰、珠兰都心有不忿,却不敢吭声,服侍着公主登上停在岸边的画舫,慢悠悠地返回了迎宾馆。

第十三章 摄政王府的后院

勇毅亲王府很大,里面的下人数以百计,可一向安静肃穆。当孺人陈氏有喜的消息传出时,整个王府都闹出了大动静。

陈氏今年十七岁,是去年夏天进门的。其父在户部任金部郎中,品级不高,位置却很要紧。她是家中庶女,生得花容月貌,杏眼桃腮,被嫡母捏在手里,当成奇货可居,必要拿她搭上贵人,助丈夫一臂之力,恰好摄政王府里的一个孺人病逝,她嫡母托了关系,上下打点,塞了不少银子,这才得了机会,一顶小轿将她抬进王府中。

她的相貌算是出挑的,可一进王府才知道,这里美女如云,那些侧妃、夫人、孺人、侍妾、通房个个姿色不俗,就连大大小小的丫鬟也多是国色天香,根本显不出她的好来。皇甫潇一向在女色上头不在意,等新人抬进府后,不过是依例在她房里宿上三晚,也是不冷不热的,三日之后便很少来了。

皇甫潇公务繁忙,一个月里几乎有一半的日子是宿在外书房,有时甚至就住在宫里的文渊阁,剩余的十来天给那么多女人一分,一人能轮到一天都是烧高香了。皇甫潇去后院多半为了香火后代,所以到初进府的女人那里便会多些,早先进府的那些已经这么久没动静,他也就懒得耗费精力,只是让她们占着位分,免得被对头借机塞人进来,却是很少再有恩宠。便是两位侧妃那儿,他也很少去夜宿,顶多是偶尔去吃个饭,陪她们说几句话。不贪财,不好色,他这些年来始终无懈可击,勇毅亲王府就似铁桶一般,别人很难伸进手来,就连塞个女人都很难找到名目,进来后想要得宠,更是难如上青天。

陈氏刚进门,根基浅得很,颇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争不吵,倒是每个月总能轮上一两回。雨露那么少,她居然能怀上,这让很多人都羡慕嫉妒恨,后院里真正高兴的人大概只有老王妃和几位忠心的妈妈。

王府的四个孺人都住在偏院,相邻的四个小园子,虽然看着小,倒也环境清幽,一门关尽,各过各的日子。陈氏的喜讯一传出,她住着的棠园便热闹起来。住在左近桃园、橘园、荔园的三位孺人郭氏、吴氏、游氏都来道喜,然后就来了不少没有位分的侍妾姨娘,坐在房里说说笑笑,明里暗里地奉承她。都知道王爷子嗣艰难,陈氏在公主将要进门的节骨眼有了喜,实在太不巧,可王爷定然会留下孩子,一旦陈氏赶在王妃之前生下庶子女,就算是在王府里压了王妃一头,若是新王妃像先王妃那样,肚子一直没动静,那这个庶子将来还有可能袭爵,等王爷百年之后,陈氏就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了,享福的日子还长着呢。到时候,她们这些人都得指着那孩子过日子,自然得趁着王妃还没进门,先讨好了陈氏,这样既没碍了王妃的眼,又在陈氏这儿铺了一条路,将来起码日子好过一些。

太医诊脉后,说是胎儿才一个多月,根本不显,可陈氏已经换上了绮罗翠纱高腰裙,斜倚着榻上的大迎枕,很有些强调自己是孕妇的意思。看着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妹妹、妹妹”地叫着,亲热地与她拉家常,再回想当初进府时这些人暗中给她使的绊子,她心里便只有讥讽地冷笑。

王府里的三位夫人姚氏、蔡氏和宋氏的反应各有不同。姚氏亲自来道喜,蔡氏和宋氏只是派丫鬟来送了礼。姚氏已经二十六岁,早就没了恩宠,所以来巴着陈氏讨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蔡氏和宋氏都不满二十,既然陈氏能有孕,她们两人也是迟早的事,于是都不愿让陈氏得了意,夫人的品级又高于孺人,她们也就没有违心地降尊纡贵。

老王妃让身边的妈妈、丫鬟到棠园送了几次东西,赏了不少头面、衣料、吃食、补品,喜得完全忘了公主即将过门,小妾却先怀了孩子,到时候要怎么交代。

高兴了半天,她赏了这样赏那样,总觉得意犹未尽,却又想不起还应该做些什么。琢磨了好久,才想起派人去安王府报喜,顺便让两个侧妃回来。在她眼里,安胎之事是重中之重,再也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

杨氏和韩氏乘船回府,看着外面碧波荡漾,一时都没有说话。行到中途,杨氏才轻声一笑,“这个陈孺人可算是出了大风头了。”

韩氏看她一眼,淡淡地道:“有了喜,自然是不同的。”

杨氏的眼中掠过一丝轻蔑,冷声道:“还不知是怎么怀上的了,我可知道,王爷每次在她们侍寝后都赐了避子汤的。你我服侍王爷多年,难道还不清楚王爷是什么性子?岂容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韩氏双眉微蹙:“公主眼看就要进门了,现下出了这等事,只怕王爷要为难了。”“为难倒不至于,留子去母是肯定的。”杨氏盘算着,心里的郁闷忽然消散一空。若是陈氏生下孩子,倒是可以抱到自己跟前来养。她已是快三十的人了,红颜未老恩先断,这辈子眼见是不可能生出孩子来,能有个孩子记在名下,从小抚养长大,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将来也是终身有靠了。

陈氏年龄不大,心眼不少,看着老实,实则颇有心计。王爷在得知要娶公主后就开始给后院的女人们用避子汤药,瞎子都能看出他不想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偏偏陈氏人小心大,居然敢阳奉阴违,竟然还真让她赶在公主进门前怀上了。想着想着,她若有所悟:“难道陈氏所图不小,盯着你我这侧妃的位置?”

韩氏不温不火地笑道:“你想多了,今儿晚上看王爷怎么说,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陈氏那点儿小心思,她自然也看得很明白。她进府多年,很了解王爷的性子,决计不会容忍陈氏了。后院女人争宠,弄点儿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撒娇作痴,他可以装不知道,偶尔还乐在其中,但是如果坏了他的大事,他收拾起来眼都不会眨一下。陈氏进王府还不到一年,统共也没见过王爷几次,还以为摄政王府的后院与那些大家子的后宅差不多,把她生母做姨娘的手段使出来就能出头,到时候只怕她哭都哭不出来。

杨氏想着王爷的反应,不禁舒爽地笑了起来。

两人回到王府,来不及更衣便去了萱草堂。

老王妃正笑逐颜开地与宋妈妈猜测未来孙子的长相,又说起儿子小时候的趣事,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看到杨氏和韩氏进门,她立刻笑着冲她们招手:“安王府可热闹吧?”

杨氏欢欢喜喜地点头:“可不是,今天看到不少漂亮的小姑娘,安王妃为安王爷相中了好几个呢。”“是吗?”老王妃眉开眼笑,“安王府身边侍候的人着实不多,还都是老人儿了,进几个人也是应当的。”“是啊。”杨氏勤快地用手背试了试老王妃的茶碗,发现已经凉了,便端起来递给跟着的大丫鬟素心,让她去换热茶。她一边侍候一边笑道,“要说起来,还是咱们府里人手齐全,等到王妃进门,也不担心没人帮着侍候。”

宋妈妈也跟着凑趣:“我看跟在公主身边的四个陪嫁丫鬟都不像是为王爷准备的,公主年少天真,也想不到这些,如今咱们王府里侍候王爷的人齐全,正好免了公主成亲后为此忧心,岂不两全其美。”她早就想提醒老王妃要留心公主那儿的反应,奈何老王妃自听到喜信后就欢天喜地地想东想西,让她找不到机会说,这时终于可以说出来了,正好又有两位侧妃在,可以帮着参谋,应该能想到安抚公主的法子吧。

听宋妈妈提到公主,杨氏看了她一眼,笑容可掬地说:“可不是。公主即将进门,府里就传出喜信,正是开门见喜的吉兆。”

老王妃听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的话,眯着眼直点头:“是啊,是啊,公主果然是个旺夫旺子的贵重命格儿。你们这可提醒我了,如今陈氏有喜,我光顾着赏她了,却不可轻慢了公主。宋妈妈,你去我的箱子里翻翻,给公主备份礼,明儿派妥当的人送去。”

宋妈妈答应着,去厢房开箱子,一边翻拣合适的礼物一边盘算着,这礼可真不好送啊,说出的话稍有差池,便会让公主误会,认为他们这是借着王府里的侧室怀孕去给她个下马威,那以后还怎么过日子?看来还得去找王府的大人们商量,千万不可让公主没脸,这不是还没结亲就结仇了吗?

皇甫潇将楚灿华从安王府秘密带走,就去了刑部,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府里派去报信的人始终没见到王爷,也不敢在衙门里宣扬,只得守在耳房候着。两代勇毅亲王都治家甚严,外事不传内,内事不传外,那报信的小厮不敢打听,也不敢回去,只饿得前胸贴后背,才看到王爷出来。

他赶上去跪下,口齿伶俐地禀报:“王爷,陈孺子诊出喜脉,老王妃命小人来给王爷报信。”

送皇甫潇出来的几位刑部官员纷纷拱手道喜,心里却各有计较。

摄政王终于有后了,确实可喜可贺,但是时机不对,公主还没进门,就出了这种事,都知道北地胭脂性情直爽泼辣,说不定明天就闹将起来,摄政王府从此就要家宅不宁了。

皇甫潇神情未变,淡淡地摆了摆手,便翻身上马,向王府驰去。

王府的四大家臣录事参军齐世杰、长史吴明宪、主簿徐志强和卫帅岳坚都等在议事厅,门房已经得了关照,王爷一回就向他禀报了。皇甫潇便没去后院看母亲,先去了议事厅,又吩咐摆饭,与四个心腹边吃边谈。

皇甫潇一忙起来就是连轴,在文渊阁办公时,常常用膳之时都有人来回事,所以“食不言,寝不语”什么的在他这儿全是空谈,抓紧时间谈事才是正经。他的家臣早就清楚他的性情,因此陪着吃饭时也就毫无顾忌地谈起正事来。

齐世杰已经年过不惑,最为沉稳,看问题也往往直指本质,这时就说:“听说陈孺人有了喜,下官就去调看了内院的录事簿。王爷两月前的确去过棠园,但是当夜并没要水,第二日也未赐下避子汤。”

他只说查出的事实,并没有掺入自己的意见,但是其他人都已经听明白了。

没有要过水不见得就是没有宠幸过,次日没赐避子汤说不定是允许那位孺人怀孩子或者是忘了,所以这都不能说明什么,只有王爷本人才知道当时的情形,他究竟有没有要过陈孺人。

事过两个月,皇甫潇哪里记得住这种小事?不过,有个原则他却是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就是公主进门前绝不能出庶子女这种事,所以避子汤是次次不落,绝不可能忘记,而且他还关照过自己的奶娘荣妈妈,只要自己没有特别关照,无论是侧妃、夫人还是孺人、侍妾,半年内一律在侍寝后赐避子汤,所以那夜如果自己真的要过陈氏,这避子汤就决计不会少。如果第二日没送避子汤过去,就只有一个原因,自己并没有宠幸陈氏。很多时候,他在外面应酬,累了或者醉了回来,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并不会宠幸人的,去后院女人的屋子睡,也多少是给她们一个体面,却不会次次都颠鸾倒凤。他哪有那个精力?

喝了半碗汤,皇甫潇才平淡地说:“既是没赐陈氏避子汤,那就是她并没侍寝。”

四大家臣齐齐变色。那这个喜就来得太蹊跷了。“算计我倒罢了。”皇甫潇的声音有点儿冷,“让母妃空欢喜一场,最后却落得伤心难过,那就罪不可恕。”

齐世杰点了点头:“此事很是古怪,当中只怕有些文章。依下官之见,不如等一等,看看这件事背后是否有人在动手脚。”“是啊。”吴明宪附和,“陈孺人进府后一直不争不闹,安分守己。她家也没什么要紧的背景,她又是庶女,在王府中家世偏低,守着规矩方是上策,下官也看不出她有胆子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徐志强却摇头:“不然。有时候女人疯狂起来,比男人还能豁得出去,她这是想奋力一搏吧,大概是想着公主即将过门,王爷为着王府体面,也不好处置了她。将来公主成了王妃,她再来个小产,栽赃到王妃头上,正是一箭双雕,既让王爷厌弃了王妃,又因为怜惜而去抬举她。”

岳坚是武将,管着整个王府亲军,听徐志强说得头头是道,不禁笑起来:“你倒对这些后院的弯弯绕了如指掌。”“看得多了嘛。”徐志强叹气,“燕京中哪家达官贵人家里没有点儿破事?我说的都是些普通的手段,真正厉害的你还没见着。”

皇甫潇沉吟片刻,看向齐世杰:“公主知道了吗?有什么反应?”“老王妃得知喜信后,就派人去安王府请两位侧妃娘娘回来。当时公主、安王妃和一些公卿夫人都在,去报信的婆子就直愣愣地说了出来,大家就向侧妃娘娘道喜。公主倒是很有定力,既没道喜,也没说什么不妥当的话,坐在那儿吃了一颗荔枝。等两位侧妃娘娘离席后,公主还坐了一会儿,这才告辞离开,回了迎宾馆。”齐世杰的双眼隐隐发亮,“公主回府后一切如常,更了衣,喝了茶,然后就让人搬了个箭靶出来,放在百步开外。她放了十箭,箭箭正中红心,接着让人出来吩咐,明天给她备马,她要出城去跑马。再后来,公主说是乏了,就回屋去看书了。”

徐志强与吴明宪是文官,对公主的反应有点儿始料不及。岳坚却是一拍桌子,一脸的赞赏钦佩:“果然不愧是一国公主,豁达大气。哎,公主带来的十匹马真真是让人垂涎三尺啊,全都是千里马,神骏非凡,要是能蒙公主赏一匹下来就好了。没想到公主的箭法这么好,真是可惜了。”

齐世杰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都在胡说些什么?什么可惜?嫁给王爷可惜吗?难道你还想让堂堂公主上阵杀敌?真是没长脑子。公主的马不是你能妄想的,以后倒是可以想办法配个种,生些小千里马,给王爷建一支精锐骑兵。”“守衡的提议不错,岳坚好好琢磨琢磨。”皇甫潇笑着点头,“好了,说眼下的事。守衡,陈氏到底是否有喜,要查个清楚明白。如果是确实有喜,那就要查出奸夫是谁,不过,我相信陈氏不会做出这种事,王府内院不说滴水不漏,也不可能混进外男。按照陈氏的性情,我比较倾向于用药造成的假孕。”

齐世杰同意:“嗯,我也这么推测。目前的重点在于,用药这事是谁干的,是她自己,还是别人陷害,这是有区别的。”“对。”徐志强皱眉,“这一招看似简单,甚至还有些愚蠢,其实细想起来却是既准且狠。就算最后证实了陈孺人是假孕,可外头的人不清楚其中的内幕,指定要说是王爷为了讨公主的欢心,狠心不要孩子,却谎称是陈孺人犯了事。若是成亲前处置此事,别人会说王爷心狠。若是成亲后再处置,王妃肯定要被人诟病,说娘娘善妒,不能容人,整治怀孕的侧室,等等,情况会更糟。本来咱们是坦坦荡荡,没有那些阴私做法,可被人传来传去,肯定越来越离谱,最后还是王爷和未来的王妃背黑锅。”

吴明宪连连点头:“是啊,得想个万全之策。”

岳坚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道道,不禁瞠目结舌,索性埋头吃饭,不参与意见。他是直肠子,对王爷忠心耿耿,浴血奋战是半点儿不含糊,遇到这种内宅曲里拐弯的事情就一头雾水,根本摸不着头脑,还是不掺和的好。

皇甫潇累了一天,回来还要料理这种莫明飞来的混账事,感觉很疲惫。他捏了捏鼻梁,温声道:“逸之,你拨几个靠得住的婆子去棠园,好好侍候陈氏,别让她磕着碰着,更别让其他人太过接近。我会让她好好在棠园‘养胎’的,等闲不许出园子。”

吴明宪连忙点头:“是。我已经找好了婆子,只等王爷发话,就派到棠园去。”“好。”皇甫潇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母妃。你们去歇着吧,明儿还有的忙。”“是。”四人一齐起身,“王爷多保重。”“嗯。”皇甫潇用茶漱了口,抬手揉揉有些晕涨的额头,就往萱草堂走去。

明月从安王府回到迎宾馆,先更了衣,然后喝了一碗温凉的酸梅汤,就倚在榻上歇息。

赵妈妈一路上都有些不安,不停地看她,却又不敢提勇毅王府小妾有喜的事,又怕公主闷在心里想不开,有心劝慰,一时却找不到开口的时机。公主神色如常,看上去心平气和,半点儿也没有尴尬恼怒之色,她若贸然提起,不是反给公主添堵吗?

明月从小就在母亲身边长大,虽有奶娘丫鬟婆子一大堆,可她母妃却仍然尽到了做母亲的职责。以前没人料到她会和亲中原,所以她的母妃也没教她燕国人管家理事的那一套,不过她看着母亲管理宫务,也渐渐学到了很多。遇到事,她心直口快、实话实说,让别人觉得她爽利大方。越是大事,她越沉着,反倒让人从面上看不出什么来。

矮榻就放在窗前,清风送爽,十分舒适。她拿着书看了两页就放下,闭上眼睛打起盹儿来。赵妈妈拿过一张细羊绒毯,轻手轻脚盖在公主身上,抬头给守在一旁的宝音做了个“好好侍候”的手势,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到底心里憋闷,不吐不快,有些话不好跟没出阁的姑娘说,又不好与陪侍公主的大丫鬟念叨,她便去后面的小厨房找文妈妈。两人坐在小杌子上,一边拿着燕窝剔去里面细小的绒毛,一边轻声聊天。

赵妈妈一脸郁色:“今儿去安王府赏花,先是碰到了王爷的两个侧妃,一上午都坐在公主身后,好不叫人心闷,不过看着年纪是不小了,也不像是有恩宠的样子,如今在府里多半就是摆设。这倒也罢了,到了下午,那边居然打发人来报喜,说是王爷的一个孺人有喜了。”

文妈妈顿时急了:“那公主是不是很难过?”“指定难受啊,可公主一直忍着,没让人看出来。”赵妈妈叹气,“原还想王爷膝下空空,公主进府后生的就是嫡长子,谁知居然弄出这件糟心事来,要生的是姑娘,那倒还好些,若是生出小子来,就是王爷的长子。无论在谁家,正室刚进门,小妾就生下庶长子来,那都是让正室没脸的事。”

文妈妈的眉头皱紧了:“王爷怎么能这么委屈我们公主?”公主是她奶大的,现在她虽不在前面支应,只管着后厨的事,可在心坎里,她比赵妈妈还疼公主,听了这话,当下就觉得那个什么摄政王大千岁不是公主的良配。她为人软善,不似赵妈妈那么行事老辣,虽觉得公主还没进门,王爷的小妾就有孕了,这事大大不妥,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赵妈妈叹了一声又一声:“谁说不是呢?还大张旗鼓地跑到安王府去宣扬,闹得天下尽知,好像生怕我们公主会去逼他们把孩子弄掉,先把事情张扬开来,这是成心让我们公主不痛快,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啊?”文妈妈又惊又怒,“他们怎么能这么做?王爷比公主大那么多,前头又是娶过的,后院小妾一堆,公主嫁他,本就是天大的委屈,他不说宠着点儿,居然还没进门就这样,以后公主还有什么好日子过?”“这也不好说。”赵妈妈想着今天在安王府中见到的摄政王,心里一动,“我看王爷是个明白人,不太可能做出这种糊涂事来,莫不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譬如换了避子汤或者干脆就没喝。”“那也有可能。”文妈妈有些迟疑,“可即便是这样,王爷也不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吧?顶多是留子去母。公主进门后,就有个庶子女杵在眼前,不还是委屈吗?”

赵妈妈觉得她说得有理,不由得又泄了气:“唉,公主命苦啊。为了给百姓们换粮草种子,离家万里,来大燕和亲。本来说是嫁给他们的皇帝,却中途给换了人,还是个鳏夫,年纪又大,都快三十了。公主不计较,答应嫁了,临成亲前却又出了这等事。说实话,不像是结亲,倒像是结仇了。可是公主又不能这个时候说不嫁,到底没有能摆到台面上的理由。王爷的小妾在这时候有孕,于情不合,于理却是说得通的。若是公主拒婚,大燕跟咱们汗国肯定就翻脸成仇了,蒙兀如狼似虎的,看到这种机会,还不立刻发兵啊。这仗不能打,咱们汗国刚遭了大雪灾,还没恢复元气呢,一打起来准要吃大亏。唉,就为了汗王、大妃和几位王子殿下,公主也不能不嫁,就算是福薄,没遇上好夫婿,也只得认命了。”

文妈妈没再吭声,双手微微颤抖,眼里忽然全是泪水。她放下燕窝,用衣袖揩干了眼泪,这才哑着嗓子说:“你多劝着点儿公主,想开些吧。好歹是嫁过去做正妃,那边又是以原配的礼来迎的,即便不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体面总是会给的,王爷定不会让公主太受委屈。”“嗯。”赵妈妈一脸颓然,“我会劝着公主,别把这事放在心上。那小妾不过是刚刚有喜,王府后院那么多女人,肯定都乌眼鸡似的盯着她,能不能平安把孩子生下来还两说呢,咱们可不能自乱阵脚。你这些天多给公主做些清淡的膳食,免得她上火。”

文妈妈连忙点头:“行,我今晚就做。”

两人计议停当,赵妈妈不放心公主,只略微梳洗一下,便去了正房。

明月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脑子里很乱,始终没有睡实。听到赵妈妈过来后,低声向宝音询问自己的情形,她便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赵妈妈赶紧过去扶她:“公主怎么只睡了这么一会儿?”“嗯,刚才只是有点儿累,躺一下就好了。”明月带了一点儿撒娇的意味,笑眯眯地说,“赵妈妈别担心,我还没嫁呢,那府里的事与我无关,等以后成了亲再说吧,现在何苦操那么多心?我们还是像母妃说的那样,得快活时且快活吧。宝音,让他们把箭靶搬出来,放到后院去,再把我的弓箭拿来。好久都没开过弓,今天想要玩一下。”

赵妈妈自然不反对:“好,只要公主开心就行。”

宝音一阵风般卷了出去,找了两个侍卫进来,把箭靶拿出去,立在后院。明月起身出屋,微笑着溜达了一圈,然后才走到后院去。

她知道这周围肯定有燕国的眼线盯着,特别是摄政王的人,一定会看着她。今天下午,勇毅亲王府的婆子喜气洋洋地到安王府去报喜,肯定人人都想知道她的反应。她就大大方方地出来让他们看见,也好回去交差。要做个没心没肺的天真小姑娘,其实并不难,她不用装就能做到。

赵妈妈太过担心了,实际上是没有必要的。对于一个嫡出公主来说,小妾庶子什么的,根本就没资格搅乱她的心绪。

明月不是在大燕国长大的,一直就没有从一而终的思想。在草原,生活艰难,无论是为生计出外狩猎,还是为部落或国家征战,死去的人总会担心家里的妻儿老小无依无靠,所以他们总会兄死弟娶嫂子,父死子娶庶母,并不是为了贪花好色什么的,不过是为了顺理成章地照顾死者的一家老小,因为有这风俗在,所以出去搏命的人都没有后顾之忧,知道自己死后也有人照顾家小,因而人人奋不顾身。这是草原上的风俗,不仅是神鹰汗国,还有蒙兀帝国也是如此。所以,她一开始就没觉得嫁了人就要乖乖地被人欺负,受了委屈只能忍耐到死。从安王府回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如果王爷打算苛待她,自己在王府里过得憋屈,那就等成了亲之后跑回国去。和亲是汗国对大燕的承诺,所以她没有挑剔过指给她的夫君,草原儿女一诺千金,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闯了,别说只是嫁一个死了老婆的亲王。等她践了诺,再以“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的名义回龙城,燕国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她站到箭靶的百步开外,伸手接过宝音递过来的火红色落日弓,搭上白色穿云箭,然后稳稳地拉开弓,对准靶心,一口气射出十箭。

只听“嗖嗖嗖嗖”十声锐响,箭箭皆中靶心,白色的长箭轻轻颤动,在夕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手还没生。”明月很满意,开心地转头道,“去告诉那苏克,把我的马准备好,明儿用过早膳后,我们到城外跑马去。”

第十四章 杀机

公主要出城去踏青,不同于普通官眷出门,范文同先去找岳西岷通报了一声。因不是要紧的事,不过只是出去散散心,也不需要驻跸关防,让礼部官员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

岳西岷已经听说了摄政王的一个孺人有了喜,估摸着公主心中肯定不舒坦,出去走一走也好,于是热情地笑道:“城外颇有几处好风景,可需要安排向导?”“那倒不用了,只要有开阔点儿的地界儿,让公主跑一跑马,就妥帖了。”范文同谈笑自若,没有表现出丝毫对勇毅亲王府中传出喜讯的不满。“要跑马啊,那容易。”岳西岷提议,“出城往西三十余里,有座皇庄,里面就有跑马场。平日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奴才洒扫,很是清静。我这就派人过去,让他们收拾收拾,扫扫尘,明天公主可以去那里松散松散。”

听着像是个不错的地方,范文同便接受了他的好意:“那就多谢岳大人了。”

岳西岷客套两句,将范文同送走,便立刻派出两路人马,一路是礼部属官,前往城外皇庄打点,另一路是心腹奴才,去勇毅亲王府找摄政王禀报。

范文同回到迎宾馆,立刻去向公主说明了城外皇庄之事。明月本就是出外散心,去哪儿都行,便点了点头。

赵妈妈送范文同出来,一路愤愤不平:“范大人,你说王爷这是怎么个意思?临到要成亲了,却让府中小妾先有了喜。公主年少,便是不悦,也羞于出口,可咱们难不成这么干看着?奴婢是下人,没那资格说三道四,可范大人是送亲使,能不能去问问王爷,给个说法出来,也好安公主的心。”“赵妈妈少安毋躁。”范文同从容不迫地笑道,“此事究竟如何,外人如何知晓?以我对摄政王的了解,他绝不是如此不知轻重的人,既然要娶公主,就必定不会允许家中姬妾先有喜,所以,其中大有蹊跷。咱们什么都不必做,只在一旁看着就行了,王爷必定有所决断。你们不可自乱阵脚,也劝着公主一些,且看一看再说。”

高人说话总是只讲一分,有九分却藏在背后,赵妈妈见多了,虽然听不大懂,但是主要意思却明白,那就是什么也别做,更不必生气,先看看王爷要怎么做,然后再决定公主的态度。她心里一想,便觉得是这个理儿,又很信任范文同的判断力,于是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到了晚上,她担心公主,便代替上夜的大丫鬟珠兰,亲自守在公主卧榻之侧,准备在公主夜不成寐时开解一二。

服侍公主睡下,看着她闭上眼睛,赵妈妈才放下帐子,熄了灯,悄悄地睡到墙边的榻上。

明月公主睡在精雕细刻的千工拔步床上,睁开眼看着透过窗纱的朦胧月光,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她并不是生气或者烦恼才睡不着。直到今天,她也没有嫁人后要管好丈夫的其他女人,照顾好不是自己生的庶子女的自觉。听到摄政王的后院有个女人有身孕,即将生下一个孩子,她却完全没觉得与自己有关,更没想到如果真的生下来,名义上就是她的子女。她只是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中午刚见过未来的丈夫,下午就听说他身边的小妾有了喜,这让她很茫然。

她的父汗极为宠爱她的母妃,后院里虽也有几个夫人、侍妾,可都是摆样子的。大妃雄才大略,素有威严,那些女人只敢老老实实缩在自己的院子里或者乖乖地侍奉主母,谁都不敢学狐媚子去勾引大汗,更不敢使什么心计。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说过父汗的哪个小妾有了喜,更没看过母妃是怎么对待怀孕的小妾的,现在也不好去问赵妈妈。

想着勇毅亲王的模样,她越发觉得这个丈夫不错,很有英雄气概,至于小妾姨娘庶出子女什么的,现在离她还很远,没必要去费那个神。想了一会儿,她觉得心里好过多了,便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赵妈妈见公主一夜好眠,像是并没有心事,不由得松了口气,同时心里也很欣慰。公主镇定从容,不慌不乱,端的是皇家风范。

她一边替公主梳头一边微笑着想,自己是太着急了,反倒不通透,公主是正妃,就算前面有一百个庶子,将来袭爵的也只有可能是嫡子,无非是养大了,庶女陪副嫁妆,庶子给份家产。勇毅亲王府不说富有四海,也是家大业大,公主哪里会在乎这几个钱,就是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没看在眼里。

明月从铜镜里看着赵妈妈满脸带笑,忍不住好奇地问:“赵妈妈家有什么喜事吗?这么高兴。”

赵妈妈乐呵呵地说:“咱们来燕京也有好几个月了,一直闷在屋子里,难得出门。今天公主出去踏青,可以好好散散心,妈妈也跟着沾光了。”

明月也笑了:“赵妈妈和文妈妈平日里也多出去走走,要不就回家看看。我这儿还有乌兰、珠兰她们呢,你们不必时时刻刻地守着我,仔细累着。”

赵妈妈笑眯了眼:“不累,不累。文妈妈的儿子有差事要做,她当家的出外跑商,还没回来呢。我家老头子每日里在铺子里做事,晚上也睡在店里,不用赵妈妈管着。奴婢和文妈妈能这么天天守着公主,心里乐着呢,一点儿也不累。”

明月知道两个妈妈都是一心一意地对自己,也就不再劝说,手里抓着一只赤金镶红宝头簪玩来玩去。她的五指十分灵活,那簪子在她指间上下翻飞,带着一抹金色光影,那情景非常漂亮。

她经常这么玩,赵妈妈也不管她。因今天要骑马,所以她没有给公主梳髻,而是把头发打散,和着珠串编成几根长辫,那珠子颗颗都有拇指大,温润晶莹,既华贵又不张扬。

梳好头,乌兰、珠兰上前,服侍公主更衣,然后用过早膳,就出门了。

明月今天穿着一身胡服,茜色窄袖短衣、栗色马裤、薄底低腰羊皮靴,腰系胭脂色缎带,头上披了一块儿火红色的纱巾,连头带脸一起遮住,只留下一双眼睛,看上去精悍利落,充满迷人的异域风情。她带着四个丫鬟走出迎宾馆,那苏克已经率领选出的二十名侍卫守候在外。在他们身边,是清一色的西域良驹,神骏非凡。

明月的马通体火红,没有一根杂毛,大妃为这马命名为赤兔。因明月喜爱红色,当年她哥哥本来也喜欢这匹马,却还是给了她。她宝贝得不行,骑着它跑遍草原,现在又带进中原。看到明月出来,赤兔马欢喜地扬了扬蹄,发出一声清亮的嘶鸣。

明月上前去,温柔地抚摸着马颈,在它耳边轻声呢喃了一会儿,这才翻身上马。

其他人这才跟着上马,动作整齐划一,就连明月的四个大丫鬟也是一样。

那苏克带着四个侍卫在前开路,明月紧跟其后,乌兰、珠兰、宝音、哈沁随侍在侧,其他侍卫依次排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沿着城中心宽大笔直的天街快步跑过,异族的服饰、剽悍的气质、公主的红衣、神骏的坐骑,件件都是燕京城中百姓难得一见的,于是引来无数人注目。他们不敢在闹市中疾驰,都压着步子,等出了城门,才加快速度,向西疾驰。

赵妈妈、文妈妈不能骑快马,带的东西又多,便坐在马车上,朝着皇庄的方向奔去。

燕京附近有不少田庄,但是风景最优美的却是大青山中的栖霞庄。

大青山不算很高,却绵延百里,树高林密,花香鸟语,清泉叮咚,山石嶙峋,称得上一步一景。栖霞庄建在前山,周围有大片草场和果园,后山是狩猎场,不但飞禽走兽众多,还有不少珍贵药材,山脚下拥有百顷良田,地肥水美,可说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

岳西岷对范文同说这是皇庄,其实是取巧的说法。栖霞庄是勇毅亲王府的产业,不过皇甫潇是皇族嫡脉,所以称它是皇庄,也没错。

栖霞庄由王府主簿徐志强主管经营事宜,皇甫潇常常会在庄子里招待客人,通常是跑马、打猎,也曾多次接驾。如果有公卿世家重臣高官家中的人需要借用,可以提前跟徐志强说,由他安排。昨天晚上接到岳西岷传来的消息,公主今天要去栖霞庄跑马,皇甫潇立刻指示徐志强,一定要做好一切准备,务必让公主玩得高兴,另外还要好好敲打敲打那些奴才,别在公主面前露了口风,说出这是皇甫潇的产业。

徐志强连夜赶到庄子上,把管事叫来,细细吩咐一番。那管事姓褚,是王府的家生子,老少三代都在栖霞庄上做事,好日子过了几十年,自然懂得该怎么做。他召集庄子里的所有人,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口风不紧的、做事毛躁的通通撵到后头去做杂事,不许出现在客人面前,安排到前头侍候的都是有眼色会来事聪明伶俐之人。徐志强自去睡了一会儿,起来听管事禀报过后,十分满意,这才打道回府。他是勇毅王府的人,自然不能与公主的人碰面。

日上三竿时,公主一行到达了栖霞庄。

褚管事带着一干小厮丫鬟媳妇子在门口跪下磕头:“恭迎公主殿下。”

明月勒住缰绳,停在他们面前,抬头看向周围的青山绿水,心情大好,笑着问:“听说你们这儿可以骑马打猎。”

褚管事连忙介绍:“回公主的话,庄外有跑马场三处,分别在平地、山地、河谷,公主可择喜爱之处驰骋,后山是猎场,有诸多野兽,可供游猎。”“甚好。”明月很高兴,“你们都起来吧。”“谢公主。”褚管事站起身来,殷勤地上去牵马,“请让小的为公主引路。”

明月将马带开,翻身跳下地,笑着说:“这马性子烈,仔细踢着你。你只管前面带路,我们走进去,欣赏一下你们庄子里的美景。”

其他人立刻下马,留两个侍卫看着庄中杂役把马送去马棚,其余的侍卫、丫鬟簇拥在公主身边,一起向庄中走去。

这么大批异族人出现在京师,庄中诸人俱是稀奇不已,不过事先得过敲打,都垂头退在一旁,个个目不斜视。

那苏克率领侍卫龙行虎步,先把庄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然后布置好防守位置。乌兰、珠兰服侍公主到净房更衣,宝音、哈沁在正厅看着庄中的丫鬟们上茶、端点心,好一番忙碌。

明月坐下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眯起眼睛刚刚放松下来,就听到窗外传来清亮的鹤鸣。她抬眼看去,只见几对雪白的长腿仙鹤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时欢快地展翅飞一下,又落在草地上,那情景就如画一般美丽。

她笑着说:“这里真好。褚管事,我可不可以在这儿住几天?”“当然可以。公主是贵客,想住多久都行。”褚管事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公主殿下马上就要成为王妃,那是正经主母,他肯定要上赶着孝敬。多住几天更好啊,他多表表孝心,给公主留个好印象。

明月精神百倍,郁气全消,起身出屋,在庄子里面游玩了一番。这里养了不少野物,除了仙鹤外,还有锦鸡、孔雀、梅花鹿,既温驯又可爱,让明月开心了一路。

赵妈妈和文妈妈乘坐的马车在午时到了栖霞庄,褚管事立刻安排人卸车,把公主喜欢吃的用的穿的玩的都搬下来。文妈妈跟着去了厨房,看着那些厨子做菜。因公主想要尝尝这里的特色菜,所以不让文妈妈动手,可是文妈妈闲不住,便跑去看看,顺便指点一下哪些是公主不爱吃的,让他们注意避忌。

赵妈妈也觉得这庄子非常不错,琢磨着是不是也能找个类似的买下来,做公主的私产,以后也能经常出来散散心。

明月说是出来骑马,其实从城里骑到庄子上就已经过了一把瘾,这时就没有着急地往外跑,而是让人搬了个胡床出去,坐在一棵亭亭如盖的榕树下,叫上丫鬟一起打马吊。她已经把头上的纱巾扔到了一边,头上拖着几根长辫,脸上笑得无忧无虑,看上去比实际岁数还要小很多,倒像是个尚未长大的小姑娘。

赵妈妈守在旁边,坐在杌子上,给公主绣一根新做的腰带。带着花香的风从山间飘来,鹤唳鸟鸣此伏彼起,公主的笑声更是轻快动人,让赵妈妈的脸上一直都带着微笑。再过几日,公主就要过门做别人的媳妇了,到底是异族公主,不能享受到大燕公主的特权,成亲之后也不会是婆婆给她见礼,而是要婆婆给她立规矩。趁着还没成亲,赵妈妈也愿意纵着公主尽情享乐。

褚管事很巴结地叫人去果园摘了一些杏子、李子、枇杷、樱桃,用泉水洗净了送上来。明月很喜欢这些草原上没有的新鲜水果,拈起一颗大红的甜樱桃吃了,笑眯眯地说:“褚管事辛苦了,赵妈妈,走之前记得好好赏他。”“是,公主。”赵妈妈看她吃得高兴,也很开心。

褚管事乐滋滋地:“小人能侍候公主,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敢受公主赏赐。”“你服侍得尽心,公主自是要厚赏的。”赵妈妈的声音很温和,却是不由分说,“公主赏你,你接着便是,岂可推辞?”“是,那小的就多谢公主厚赐了。”褚管事机灵地跪下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说,“小人去看看午膳是否备好。公主用膳后好好歇息,如果要上山打猎,提前吩咐小人一声。”“嗯,去吧。”明月摆了摆手,把手里的牌一把压在桌上,清脆地笑道,“我赢了。”

宝音、哈沁、珠兰都唉声叹气:“公主今儿怎么手这么顺,奴婢的钱都要输光了。”

明月哈哈直乐,逗着她们玩:“没事,让赵妈妈借给你们,以后从月钱里扣。”

赵妈妈眉开眼笑:“既是公主吩咐,我那点儿月钱就先拿给你们使,以后再还给我。”

宝音眼珠一转:“那我们下午多打点儿猎物,就算抵债了吧。”

明月笑着点头:“也行。”

三个大丫鬟顿时摩拳擦掌,准备在下午大显身手,多打点儿猎物来还债。

吃完午膳,略歇了一会儿,明月便带着自己的落日弓、穿云箭、云凤梨花点金枪,骑上赤兔,在众人的随侍下冲出栖霞庄,往后山驰去。

这时,正在文渊阁里看奏折的皇甫潇接到齐世杰派人送来的密报。

他打开字条,看了一眼,冷峻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起身出宫,赶回王府。“消息属实吗?”他沉声问道。

齐世杰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脸色阴郁:“我们暗中跟着公主的人发现的,可以确定,那些人想要对公主不利。”

岳坚握着拳头轻轻砸着桌子:“虽说王府亲军可自行调动,可是在京城中也不能不请旨就大批出城。”

亲王府的亲军不属国家所有,乃王府私兵,可自行招募、练兵,但是从宫中到朝上都是盯紧了的,一旦大批调动,肯定会被扣上一顶意图谋反的帽子,就算扳不倒摄政王,也能让他束手束脚,甚至牺牲几个心腹或者交出一部分权力才能解套。

在当朝的几个王爷中,只有皇甫潇拥有一支精锐亲军,其他王府的私兵数量不多,而且大部分是混军饷的窝囊废。不过,因为两代勇毅亲王都从未公开动用过亲军,所以别人也看不出他们的亲军到底有多大的战斗力。

即使是在有人威胁到公主安全时,也不能动。

皇甫潇略一思索,便道:“岳坚,你带五十人,伴作长随,跟我出城去踏青。”

岳坚大喜:“好,我马上就办,两刻钟就能准备好。”

皇甫潇点头:“嗯,我去更衣,两刻钟后出发。”

大青山的后山猎场年年被人扫荡,那些大型野兽似乎都已经懂得了趋吉避凶,在外围只有一些兔子、野鸡之类的小禽小兽,别说豺狼虎豹看不见,就是狐狸、麋鹿、旱獭、羚羊等中型野兽也不见踪影。

明月一行奔进山中,走了两个时辰都没看到值得放箭的猎物,不禁有些气闷。她的落日弓是后羿神弓之名,乃是草原铸造名匠打造的杰作,总不能用来射些小小的野兔吧?

那苏克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也不耐烦跟小动物较劲,手拿把掐的,打了来也没什么趣味,于是转头问道:“要不要再往山里面走一走?”

那苏克跟明月的大哥是好朋友,可以说是看着小公主长大的,待她也像是亲妹妹一般呵护。这次送亲到中原,当着外人的面他总是严谨守礼,现在都是自己人,他才放松下来,笑容里透着亲近宠溺。

明月很开心地点头:“嗯,再往里走一段吧。”

他们都没想过天黑了怎么办,会不会遇到歹人,因为剽悍强大,又习惯了野外生活,所以从来不担心这些。得了公主发话,大家便顺着山道往深山里行去。侍卫里有两个斥侯,这时走在前面,一是探路,二是查看有无猛兽的踪迹。

翻过两座山,前面回报说发现了豹子的足迹。大家全都来了精神,加快速度赶了过去。

这里山势陡峻,生长的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树,枝繁叶茂,树大根深,与一望无际的草原完全不同,他们再提速也快不了多少。

马蹄踏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茂密的树冠挡住了阳光,林子里很是阴暗。偶尔有小兽在草丛里飞快地跑过,传来一阵簌簌声。等他们走过时,树上的鸟雀会被惊飞,发出慌乱的鸣叫,遮住了林中的其他动静。

走着走着,那苏克忽然勒马站住,左手成团放在嘴上,发出一阵鹰唳,在林中远远地传开去。过了一会儿,声音静止,那苏克的脸色一凝,转头对明月说:“公主,派出去的人没传回消息,情况有点儿不对,我们先停一下,暂时不要往前走了。”

明月立刻点头:“好。”

那苏克先派了两个侍卫在附近寻找利于防守的地形,然后指挥四个大丫鬟围在公主身侧,十六个侍卫再围两圈,他则策马走来走去,随时准备作战。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熟悉的弓弦响声,紧接着就是长箭破空声。

不等那苏克下令,十六名侍卫同时拔出腰间长刀,舞得风雨不透,将飞来的箭矢全部打飞。

远处传来两声闷哼,接着是如雨般的马蹄声,很快,两名身上中箭的侍卫奔了回来,马上还各自带了一个人,看装束就是之前派去探路的那两个侍卫。

那苏克见自己的人全部回来了,立刻下令:“护住公主,结阵撤退,回山庄。”

众人一拉马头,利落地原地转身,向前山的方向驰去。

箭如飞蝗般不断射来,可是林子太密,大部分都被树干挡下,有一小半射到他们近前,都被侍卫们挥刀砸开。

明月带着人上山打猎,并没有事先定好路线,不过是随便乱跑,按着野兽的踪迹往后山走,因此袭击者也不可能先埋伏好,多半是跟踪而至,见他们停下来,才决定动手。既没有包围圈,他们冲出去时也没有遇到太大阻碍。

明月心里窝火,等到冲出一段距离,便从鞍桥上摘下落日弓,在马上张弓搭箭,回头望月,瞧准一个躲在树杈上的黑衣人,猛地放开弓弦。银色的箭如流星般飞去,速度比偷袭者射出的箭要快得多。那黑衣人正要躲避,身子才开始动,那支箭就已破空飞至,插进他的心窝。他惨叫一声,摔下树来,重重地落到地上,再无声息。

那苏克见公主出了手,也勒马停下,用汗国话下令:“一队防守,二队放箭。”说着,他也摘下了自己的震天弓,嗖嗖嗖箭出如雨,竟是一箭一个,箭无虚发。

外围的八名侍卫仍在用刀拨开射来的箭,中圈的八个侍卫收刀还鞘,拿起弓来就是一轮急射,内圈是四名受伤的侍卫和四个手持长剑的大丫鬟,明月待在核心处,兴高采烈地一直在放箭。

垂死的惨叫不断响起,树林深处的黑衣人接二连三地摔到树下,射来的箭矢越来越稀疏,渐渐没有了威胁。

明月放完了箭袋里的箭,把弓挂回去,气鼓鼓地说:“我要把箭拿回来,不能留给这些混账东西。”

那苏克一边射箭一边笑道:“放心,公主,把他们都干掉,咱们就把箭全都取回来……”

他的话音未落,从两边树上忽然跳下几个手里拿着刀剑的黑衣蒙面人,向他们直扑过来。

那苏克他们个个骑术精湛,双腿一夹,骏马飞蹿向一旁,躲开了他们的扑击,队形却有些乱了。

几个人落到地上,打了一个滚便翻身而起,同时向公主扑去。

明月抓起云凤梨花点金枪,一招“风雨战八方”,枪尖带起一溜寒光,点捺挑刺,围着自己扫了一圈。那几人无隙可乘,反被枪势逼开。明月抢得先机,一杆枪使开了,与那几个刺客斗得难舍难分。她使的是长枪,又骑在马上,只要不让那几个使刀剑的人近身,便是有胜无败。

乌兰、珠兰、宝音、哈沁都是自幼跟着公主一起习武,也很了解公主的性情,此时见她打得兴起,都不想扫她的兴,只是将长剑换成了弓箭,若是有刺客趁乱抢近公主身前,立刻一箭射出。

那苏克见射箭的刺客已经伤得七七八八,下令外围的八个侍卫上前去肃清残敌,另外的人仍然留下来保护公主。他是分得清事情轻重的,宁愿一个活口都没抓到,也不能置公主于险地。

当皇甫潇带人终于找到这里时,明月正好一招“猛龙过江”挑了一个刺客,长枪余势不衰,将那个黑衣蒙面人狠狠钉在一旁的树干上。

皇甫潇勒住马,看着那个骑在马上的红衣少女,只见她神采飞扬,英姿飒爽,双手握着枪杆,猛地一抖枪尖,抽出被血染红的枪身,用力横扫,砸在斜扑过去的另一个黑衣人身上,将他重重地击飞,随即纵马前蹿,又回身一招回马枪,刺进了另一个黑衣人的胸膛。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枪上白缨如梨花盛开,金色枪尖散发出血光,配上赤兔马、金丝红衫与飞扬的长辫,看上去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令人无比震撼。

这样的女子,在燕国是根本没有的,只存在于传奇话本里。

勇毅亲王府的头号大将岳坚看得瞠目结舌:“这……她就是王妃?”

皇甫潇的唇角忍不住上挑,随即伸手一挥。他身后的五十名精锐立刻分两队向前包抄,冲进林中捉拿漏网的刺客。

那苏克也看到了皇甫潇,于是对明月说道:“王爷来了。”然后做了个手势,抢先抽刀攻上去,拦住了一个仍欲扑向公主的黑衣人。

另外几个侍卫也同时抢上,攻向残余的刺客。

明月跳出圈外,笑靥如花,把手里的枪扔给乌兰,拨马奔到皇甫潇身前,欢快地说:“你是来救我的?”

皇甫潇听得很顺耳,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可惜来迟了,很抱歉。”“来迟了好呀,我玩得很尽兴。”明月眉飞色舞,“说是后山能打猎,可上来一看,全是些小鸡小兔之类的,没法打呀,幸好来了这么一帮刺客陪我玩,总算是让我没有白来一趟。”

皇甫潇本来一颗心沉甸甸的,担忧了一路,生怕公主遭了暗算,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此时见她没有丝毫埋怨之意,并且大显身手,把一桩凶险龌龊之事轻描淡写地化解,实在是在他意料之外。

他派到草原去的探子早就传回了公主的情况,他也知道这个年龄不大的姑娘弓马娴熟,还曾经跟着汗国的太子去剿过马贼,在战阵之上杀过敌。不过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他以前只以为所谓剿马贼之类的事就像他们这边朝中官员有意安排子弟参与剿匪,分点儿功劳,实则连贼寇的影子都没见过。今天一看,才知公主名不虚传,在草原上参与剿贼是实打实的上阵杀敌。这对他来说,实是意外之喜。

就连岳坚都两眼放光,看着公主骑的赤兔马,心里不断嘀咕,王爷这次的这个王妃可真是娶着了。

这批刺客不是死士,倒像是军中兵士,一见大事不成,便逃的逃,藏的藏,余下走不动的伤者也没自尽。

那苏克派出的几个侍卫只在周围肃清残敌,并没有远离,逃走的也不追,有隐藏不出的也不管,只保证不会再有人忽然蹿出来袭击公主便罢了。皇甫潇的亲军精锐却是穷追不舍,挖地三尺,把逃走的人截住了大部分,再拉网式搜山,把藏起来的人也找出来几个。

明月不理会这些事,见威胁已除,便轻快地跟皇甫潇打个招呼:“这里没事了,那我先回庄子去。”语气神情间一点儿没有见到未婚夫婿的羞怯,倒像是相交多年的知己般亲近。

皇甫潇更加高兴,温和地说:“公主无恙,我也不必留在这里了,随公主一起下山吧,这儿就交给岳坚料理。”

他身后的岳坚连忙策马上前两步,对明月一抱拳,朗声道:“末将岳坚参见公主。”

皇甫潇随口介绍了他的身份:“岳坚是王府卫帅,统率王府亲军的将军。”“哦。”明月微笑着点头,亲切地说,“岳将军辛苦了。”“不敢,末将分所当为。”岳坚很恭敬,“末将未能及时来援,让公主受惊了。还请公主回庄歇息,今日的事末将定会料理妥当,给公主一个交代。”

明月笑眯眯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倒没受什么惊,可我的侍卫有很多都受了伤,这却是让我无法容忍的,定要叫那些派刺客来偷袭的人给个交代。”“是。”岳坚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感叹,公主如此爱护属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主子。

那苏克他们都随身带着药,给两个重伤和十余个轻伤的侍卫内服外敷,很快就料理妥当。

皇甫潇掉转马头,对明月温和地说:“我们下去吧,让你的侍卫们尽快得到妥善的治疗。”“好。”明月点头,带马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这时外面已经黄昏,树林里更加幽暗,已是看不清道路。那苏克轻声下令,众侍卫在松林中就地取材,做了松明子火把,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举着拱卫在两人周围。

明月与皇甫潇沿着林中小径按辔缓行,边走边聊。“我这两天发现,王爷好像挺招人恨的。”明月大眼弯弯,俏皮地看了他一眼,“这几日,那些人都闹到我跟前来了,大招套着小招,前招跟着后招。我不过刚到燕京数月,平日里又不出门,自然没有跟谁结过仇。他们如此做,想来是想隔山打牛,目标其实是王爷。对吧?”“对。”皇甫潇坦然承认,“我与父王两代监国数十载,统摄朝政,治理百官,掌管江山社稷,仇人是肯定有的,而且不少。不过,他们会冲着公主来,却是我意料之外的事,也是我思虑不周,竟没想到那些人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公主受了委屈,全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很愧疚,还请公主原宥。”

他与别人说话,一向按规矩自称“本王”,对太后和皇帝,会以“小王”谦称,很少像现在这样,不必端着架子,不用顾着规矩体面,更不会揣着满腹心眼,猜测对方的话里到底有何真实意图。公主在他面前如清泉般透明,相处起来很是愉快。就算是对她有所歉疚,也知道她不会咄咄逼人,所以说起话来很轻松。

明月爽朗地笑道:“其实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派人跟我打个招呼,那么就算有明枪暗箭,我也应付得来,先前还以为你是故意不说,现在知道你也事先不知,那就没什么啦。你身居高位,肯定八方树敌,我都能理解。不过,以前总以为你们南人多智,又喜文厌武,就算有什么争执,也多是打笔墨官司,顶天了就是唇枪舌剑一番,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出动那么多人伏击我。若是我真有个损伤,后果可不仅仅是扳倒你,难道他们竟然不顾国家危亡吗?”

皇甫潇冷笑:“所以我说他们是丧心病狂了。你放心,这事已经严重超越了我的忍耐底线,我是绝不会放过他们的。”“嗯,知道了。”明月听话地点头,忽然心血来潮,就想探问他府里是不是真有个小妾怀了孩子。不过,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她再是旷达,终究还是没到豪放不羁的地步,心里的话在喉咙口打了转,又咽了回去。沉默片刻,她便转而谈起了栖霞庄:“这个庄子真漂亮,主要是环境好,前有良田,后有猎场,左有果林,右有草原,在这里住上两日,有天大的火气都烟消云散了。”“真的这么好?”皇甫潇轻笑。“是啊,就是有这么好。”明月兴高采烈地说,“是礼部的岳大人推荐的,果然没有说错,等回城以后,我让范大人去好好谢谢他。”

皇甫潇很随意地说:“既然你喜欢,我回去就让人把庄子过到你名下。”

明月惊讶得睁大眼睛:“栖霞庄不是皇庄吗?你怎么可以随便送人?”

皇甫潇没说是自己的,只含糊其辞:“这点儿权力我还是有的。”

明月从小就习惯了别人送自己东西,父汗、母妃、叔伯婶娘、亲哥哥和那苏克这样的义兄,还有各部落酋长、王公大臣等,什么珍贵稀罕的礼物都收到过,如今未来的丈夫送自己一个庄子,她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问明了这个馈赠是在他权力范围以内的,便欣然笑纳:“既是王爷相赠,那我就收下了。嗯,有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送你几匹好马吧。我带了十匹宝马来,大都是我们那儿极北玉峰上的天马传下来的千里马,极难得的,我父汗和哥哥都喜欢得紧,却硬是被我抢了十匹。咱们一人一半,你五匹,我五匹,好不好?”

听她像是小孩子分玩具的口吻,皇甫潇只觉得心里暖暖的,神情间不由自主地就多了几分宠溺:“好啊,我很喜欢。”也没提醒那十匹马已经写进她的嫁妆单子了,未成亲前怎么能送出去呢?她既率性而为,他也不会拘泥。

对于皇甫潇来说,那样的五匹好马,价值是远远超过栖霞庄的,而明月对东西的好坏显然不会用银钱来衡量。

两人边走边聊,好像没用多少时辰就钻出了林子。

夜幕已经降临,前山的栖霞庄灯火通明,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庄子周围的环境他们都已经熟悉,一行人加快速度,从低缓的草地上奔驰而过,很快到达庄前。

褚管事一直守在门房里。

王爷和未来的王妃都在山中,尚未回来,也没派人来说会在外夜宿,他自然不敢去睡,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地灌浓茶,尽忠职守地等着。幸好现在是春末夏初,夜晚凉爽宜人,不似酷暑或严冬那么难熬,他倒也不觉得难受。

好不容易听到了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他立刻抢出门去,借着远处的火把,已经看清王爷与公主并骑而来。他连忙招呼守在门口的杂役打开大门,通知里面准备热水和饭菜,然后殷勤地迎了上去。

王爷和公主衣冠整齐、神态从容,看着就像是在山里游猎了一回,尽兴而归,可许多侍卫却身上染血,有的一瘸一拐,有的吊着胳膊,还有两个浑身浴血、昏迷不醒,把褚管事吓得脸色煞白。

皇甫潇沉声吩咐:“把他们安排好,立刻叫大夫来,为他们治伤。”

他来的时候就带了一个专治外伤的军医,放在庄子里等着,褚管事也知道,这时立刻答应一声,派了个小厮火速奔去叫人,又张罗着把庄里的杂役都叫出来,把伤者抬的抬、扶的扶,都妥善安置到了离正院不远的偏院。

明月对身边的四个大丫鬟说:“乌兰、珠兰,你们跟着那苏克过去,帮着搭把手,有什么情况马上来报。宝音、哈沁跟着我。”“是。”乌兰、珠兰答应着,跟在那苏克身后进了庄子。

她们两人沉稳老练,应付突发情况时也不慌乱,所以明月叫她们过去。宝音、哈沁的年纪小一些,比较活泼鲁莽,在这种时候出不得乱子,所以明月便把这两个丫头带在身边,免得她们手忙脚乱地闯祸。

皇甫潇和明月还没走到正院,听到消息的赵妈妈便赶来了。她吓得不行,惊惶地看着公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半天,这才放下心来:“鹰神保佑,幸好公主没事,谢天谢地。”

明月公主忍俊不禁,拉着她的手撒娇:“赵妈妈,别担心,那些刺客都没什么用,我一个人能打他们好几个呢。”

赵妈妈的脸色更差:“我的小祖宗哎,以后再不敢冒这样的险了,哪需要你堂堂公主舞刀弄枪,跟那些杀千刀的刺客拼命呢?”

明月公主轻挑双眉,抿唇微笑,却不肯答应什么,只是轻巧地转移话题:“今晚有什么好吃的?我和王爷都饿了。”

赵妈妈这才注意到旁边的皇甫潇,不禁吓了一大跳,连忙放开公主的手,上前行礼:“奴婢参见王爷,王爷万福金安。”“赵妈妈请起。”皇甫潇对她很客气,“先扶公主去更衣吧,然后到锦绣阁用膳。”他不便进入公主下榻的正院,吩咐了一句,便转身离开。

第十五章 细说王府家事

皇甫潇急着赶过来救人,一路快马疾驰,自是不曾带着换洗衣物。他便先去了锦绣阁,在丫鬟的服侍下净面净手,然后坐下喝茶。身上的里衣、中衣被汗水浸过,感觉有些不舒服,但是没有换的,也只好忍着。他身形高大,不是随便拿件衣裳来就能穿得上的。

倚着锦垫,他歪在榻上,一边喝茶一边想着这几天的事情。如明月所说,那些人都已经把手脚做到她面前去了,说明真是狗急跳墙了。最近朝中大事不多,一是皇上选了后妃,二是皇甫潇与神鹰汗国的明月公主定了亲,三就是江南总督楚耀坤落马,涉案人员全部被押解进京,引起朝野震动。

楚耀坤的出身并不显赫,偃州楚氏耕读传家,百年来各房子弟皆屡试不第,到楚耀坤这儿却平地一声雷,竟然中了榜眼,顿时举族欢庆,更破例奉他做了族长。楚耀坤目光犀利,几次朝中动荡,他都站对了位置跟对了人,于是仕途顺遂,青云直上,不到二十年便官至江南总督。那是大燕财税三分之一的重地,肥得流油,多少人乌眼鸡似的盯着,当初皇甫潇同意让楚耀坤上任,就是看中他聪明睿智,不党不朋,有风骨,又不迂腐,没想到,这样一个君子最后还是栽倒在那个花花之地。

现在楚耀坤被夺职罢官,跟着倒下的有一大串官员,空出的实缺甚多,一时间,燕京城里到处都是奔走打点的官员,朝中已经吵得乌烟瘴气,都想把自己人安插过去。皇甫潇和赵昶都不动声色,只把重点放在楚耀坤的案子里。双方都做出姿态,屡次催促刑部、大理寺等有司衙门,务必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本来朝中局势就复杂,现在公主这边又有人几次三番找麻烦,目的很明显,一是破坏他和公主的婚事,二是让他顾此失彼,若是有一件事想不周全,就会让对方占了便宜。

想着公主遇到的麻烦,他心里有些微的歉然,更多的却是悸动,脑海中浮现出公主骑在马上,手握银枪,一步一杀人,却面不改色、谈笑自若的模样。这个来自异国的尊贵少女果然没让他失望,他需要一个面对重重危险却毫不畏惧的妻子,信赖自己,敢于反击,让他不再有后顾之忧。

他的思绪转动得很快,刚刚喝了一盏茶,就有一个丫鬟和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宝音抱着一摞衣物走进来,恭敬地说:“王爷,公主叫我们给王爷送来新做的衣裳,请王爷更衣。”

按规矩,定亲之后,女方会给未婚夫婿做衣裳鞋袜,但是要在成亲第二日才能给夫婿穿戴,公主似乎从来不把这些规矩放在心上,细究起来却又并不出格,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嗯。”皇甫潇放下茶碗,从榻上站起身来,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了新衣。

里衣、中衣、外袍俱全,款式却不是常见的燕国样式,而是掺杂了一些胡人衣饰的特点,穿着更加贴身,行动起来也更利落,整体却不失儒雅高贵。

宝音为王爷系上暗紫色绣蟒纹的腰带,后退一步打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抹欢喜的笑容,却懂规矩地什么也没说。

皇甫潇的姬妾们没事就给他送各种衣裳鞋袜、汗巾、香囊、扇套等,他一向都是淡淡的,从不表示好恶,也就让姬妾们无从讨好。虽然他文武双全,但在心底深处却是更好武的,而燕国的衣裳总是宽袍大袖,飘逸洒脱,彰显文人的名士风范,却拖泥带水,他是不大喜欢的。穿上这套大燕与神鹰两国合璧的衣裳,他感觉很满意,却也没有开口夸赞,只是微笑着对宝音说:“代我谢谢公主。”“是。”宝音蹲身一礼,缓步后退出门,回去向公主复命。

最终公主也没有来锦绣阁与皇甫潇一起用膳,因为赵妈妈强烈反对,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虽然周围有许多丫鬟婆子,两人不可能发生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但是人言可畏,她总不能让公主被人往身上泼脏水。

明月没辙,只得答应,在自己的房里独自用了晚膳,同时也没忘了叮嘱文妈妈给皇甫潇送一份精心烹制的膳食。

皇甫潇明白公主身边人的顾虑,很安静地用了膳,然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公主仍然留在栖霞庄散心,皇甫潇带着人回了城。不久,迎宾馆中的其他汗国侍卫都快马出城,奔向大青山。

在成亲前的那些日子,城里传出各种流言。

据说,明月公主某日一早前往栖霞庄游猎,晚上勇毅亲王赶去,与公主在山庄中宿了一夜,第二日亲王回城,公主却继续留居庄中,接着,亲王派人将栖霞庄的房契地契都过到了公主名下,而公主则回送了五匹千里良驹。说好听的,这是亲王与公主互示友好,以后夫妻必定和睦。说难听的,这是亲王迫不及待,不知廉耻,而公主婉转相就,更是不堪,不过是因为王爷的孺人有了喜,公主心里恐慌,竟然起了难以启齿的龌龊心思,想要在成亲前就勾住王爷的心,种种不守妇道的举动,竟是连那粉头戏子都不如。

范文同听到流言,顿时怒不可遏,立刻赶去求见摄政王,要他做出解释:“我国公主金枝玉叶,无比尊贵,到了贵国,却受此奇耻大辱,真是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爷既是诚心想与公主结亲,还请速速清理那些无耻至极的流言蜚语,还我们公主以清白名声!”

皇甫潇面沉如水,对他说:“你放心。”

第二天,栖霞庄中就杖毙了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两个杂役,并召集庄中所有奴才在旁观看,以儆效尤。

接着,六部中都有官员“事涉江南总督贪墨案”被停职待查,被刑部官员直接从衙门里提走,关进大牢。

另有十几个官员接到调令,全部被调往外任,并限期到任,非得即刻起程才能如期赶到。他们去的地方或是西南瘴疠之地,或是岭南湿热闭塞之乡,或是西北山中匪寇横行之邑,或是东北苦寒之地,简直就是形同流放。那种地方五年死三个主官,还有两个一到任就弃官回乡种地了,这些官员在京里本是前途无量,若真去了那种穷山恶水,只怕生还希望渺茫。

这些被抓被调的官员都如五雷轰顶,全都蒙了。家中立刻托人打听缘故,却原来是他们的内眷在官宦夫人的聚会上散布王爷与公主的流言,显然是触怒了摄政王大千岁。这些人家慌乱之下尽皆大怒,不管是官员们授意的,还是事先不知情的,都立刻严厉处置了妻妾,或休弃或关进尼庵、家庙,总之是雷厉风行,不敢有丝毫耽搁。

与此同时,这些官员家中从老太爷、老夫人到兄弟姐妹、姻亲故旧都动了起来,各自找关系帮忙求情,勇毅亲王府一时门庭若市,官员们求见王府属官,老夫人求见老王妃,太太小姐们求见侧妃、夫人、孺人甚或没有位分的侍妾,各种哭诉悔恨跪求,闹得沸反盈天。

有关王爷与公主的流言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是嘴碎的三姑六婆都噤若寒蝉,即使私下里也不敢提及半句。

范文同满意了,施施然上了马,到栖霞庄禀报成亲前诸项事宜,顺便讲了一些奇闻逸事。

明月坐在榕树下,看着透过枝叶洒落地面的细碎阳光,微笑着说:“果然是权倾朝野。好!”

范文同扫视了一下四周,见无人窥探,便示意随侍在侧的赵妈妈与宝音、哈沁退远一些,这才垂下头来,声音很低地说:“如今王爷只是面儿上看着风光,实则在朝中并不安生。他的对手太恶毒,一盆盆污水往公主身上泼,如果不及时压下,公主以后也不用出门了,所以王爷只能下狠手镇压。下官在燕京数月,已经看得很清楚,摄政王总理朝政多年,成绩卓著,军政财权尽皆在握,又正当盛年,若是想要更进一步,根本无人能挡,所以宫中太后极为忌惮,赵相等清流一脉也对他猜忌日盛,急于让皇上大婚后亲政,借以剥夺王爷手中权柄,助皇上坐稳江山,更有甚者,有人还想要王爷的命。下官看王爷委实并无妄念,兢兢业业守护江山,也不过是忠心为国,奈何总有人居心叵测,存了那不应有的念头,所以这些日子在背后动手的人有可能是王爷的敌人,也有可能是王爷信任的自己人。以前大妃曾经讲过史上黄袍加身的典故,焉知不是下头人想要泼天富贵,就闹了这么一出,逼得主上不得不冒险上位。若败,主上死,他仍可无恙;若胜,他有拥立之功,封王封侯。故此种最为可恨,也最易害人。公主进王府后,要多帮着王爷,警惕后院小人作祟,也要防着所谓自己人设下的圈套。在王府中,目前确认能信任的只有王爷、老王妃和王府的四大家臣,至于那些侧妃姬妾,虽看不出异样,到底知人知面不知心,公主可以择其一二相交,但切不可托以心腹……”他心忧公主未来处境,说了很多很多。

明月仔细听着,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前面的道路有多少荆棘,她并不在意,无论有多么艰难,只要王爷肯护着她,一切都不是问题,她自然跟王爷是一条心。

范文同以前没怎么跟公主说过燕国的朝臣恩怨,只因打听到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一生不问政事,就连后宅也没怎么打理过,都是先勇毅亲王里里外外一把抓。听过老王妃的性情风格后,他打心眼里觉得公主跟老王妃很像,那么照老王妃那般行事就可保无虞,所以也就没把朝堂中那些错综复杂的情形告诉她,免得她烦恼。可是,最近发生了那么多可恨可恶之事,种种迹象表明,公主避无可避,既然如此,自然必须将所有该说的、能说的事都说出来,让公主也好有个防备。

山中天气多变,刚刚还是阳光明媚,转眼间就下起了细雨,明月从榕树下移回自住的梧桐居,与范文同坐在花厅喝茶,一边观赏雨景一边细听朝中是非。“首辅赵昶已届花甲之年,出自燕南赵氏,与老王妃同族嫡脉,乃是未出三服的亲戚。”范文同的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当年,赵昶想把自己的嫡女嫁进勇毅亲王府,老王妃自然答应,毕竟是自家侄女,亲上加亲,婆媳之间也好相处,可先勇毅亲王却看中了安阳王氏,让赵昶很是恼怒。后来王氏病故,老王妃想起这件事,又想聘赵氏的女儿做继妃,可赵昶已经决意将孙女送进宫中,伴于帝侧,所以就拒绝了。他为了保住孙女在宫中的地位,于是说服两宫太后,不让公主进宫为妃,而是要勇毅亲王娶作王妃。”

明月没想到与未来的皇后还有这番渊源,不禁有些诧异:“这么说来,王府跟赵相既是亲,也是仇?”“仇还算不上,不过老王妃对赵家是有所不满,赵相与王爷在朝堂上也是对手。”范文同安慰她,“这与后宅内眷的关系不大。以后公主是王妃,赵氏是皇后,不过就是每月初一以及逢年过节进宫请安,大家依礼相见也就是了。下官听说赵相的嫡孙女温婉贞静,不是个跋扈的性子。若是她识大体,自然以后会想着笼络您这位勇毅亲王妃,您也敬着她,彼此客客气气的,也就敷衍过去了。”“嗯。”明月点头,“我上次在安王府见过她一面,瞧着是个聪明女子。”

范文同轻松地笑道:“细论起来,公主与她并无利害关系,她首先要警惕的还是与她同时入宫为妃的那几位贵女。说到娘家身份,她的祖父虽是首辅,但是一旦有什么三病两痛的,说不定就要回家荣养,很容易就被剥了权柄,反而其他几个出自公侯府第的千金要更稳当些,还有的人家手里有兵权,皇上更要着意笼络。几位后妃一起入宫,谁先生下皇长子,是非常重要的,若是皇后生下嫡长子,在后宫的地位自然就是铁打的江山。所以,皇后指定会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皇上身上,哪里还顾得上为难宫外的一个王妃?”“说得是。”明月连连点头,心里暗自庆幸。若是当初亲事未改,自己也入宫为贵妃,日子肯定难过得很,哪里有在宫外这般自由自在。

范文同说完朝堂说后宫,说完前院说后宅:“王爷的两个侧妃跟他的日子比较长,入王府有十一二年了,如今都已近而立之年,王爷虽然不宠,多少有些情分。杨氏现在暂时主持王府中馈,等公主进门后就要交到公主手上,此事很要紧,公主切不可掉以轻心。杨氏的父亲是从二品吏部右侍郎,称得上身居要职。她还有一个兄长,最近外放了燕北府同知,离京城很近,其妻在家侍奉公婆,没有跟去任上。杨侧妃的这位大嫂经常进王府给她请安,公主要适当注意一下。韩侧妃的父亲是正三品刑部左侍郎,为人刚直,是断案能手。”

明月听得很专心,这是跟她切身相关之事,比别的更要紧。

范文同对王爷那些有位分的女人都打听得很仔细,只是诸女的性情人品等涉及后院隐私之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自然不好多问,不过对那些女子的家世背景却盘查了个底朝天,说起来如数家珍:“王爷的三位夫人中,姚氏的年纪比较大,大概与两位侧妃相当,其父原是镇北大将军麾下的一员骁将,后来战死沙场,其兄蒙恩袭了骁骑将军一职,如今仍在镇守东北边关,家中还有个弟弟,刚考中举人,尚未出仕。蔡氏的父亲是正六品兵部车驾司主事。宋氏是两年前由圣母皇太后下懿旨赐进王府的,乃是圣母皇太后的表侄女,祖父是二品武将上柱国大将军,目前镇守东南。四个孺人中,郭氏比王爷的年岁要大,以前是老王妃的大丫鬟,后来给了王爷做通房,王爷大婚后,王妃给她请封,晋了孺人,其父现任两淮盐政衙门主簿,正七品。游氏的父亲是工部的水部员外郎,从六品。吴氏是三年前进王府的,其父任漕运总督衙门通判,从六品。陈氏去年进王府,其父如今是户部的金部郎中,正五品。”

想到陈孺人有孕的糟心事,范文同便没有对四个孺人多做介绍,俱是一带而过。当然,他也没有说,这十年来,王府里前后有三位夫人和七位孺人相继病逝,全是青春貌美的女子,有的还不满十八岁,而没有位分的侍妾、通房更是常常就消失不见了,譬如说送到远远的庄子上,从此再无消息。不过,大部分人都死在杨侧妃主持中馈的这两年里,究其原因,不过是某位女子夜晚送了一碗羹汤去书房给熬夜办公事的王爷,于是违犯家规被处置了,明眼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无非是个“妒”字。先王妃虽然端肃方正、治家严谨,手段却没有杨侧妃这般狠辣。

明月喝了口茶,侧头细思。她有种奇怪的感觉,王府的这些女人个个好像都有点儿来历,王爷娶她们不像是看上了她们本身的姿色,倒像是娶她们的家世。她不是很懂大燕朝特有的细致缜密的事情,只想了一下,就觉得多半是自己的错觉,便没有说出来,害怕范文同会笑自己幼稚。

范文同怕她对王爷后院有那么多女子感到不快,便轻声劝慰:“以下官打听的消息来看,王爷对这些姬妾并不上心,从未宠过任何人。公主是以原配正妃之礼进王府的,身份自然不同,王爷必定不会行那宠妾灭妻之事。以公主之尊,只要按着规矩来,就能让那些姬妾不敢妄动,若是有人心生妄念,有违祖宗家法,公主尽管处置了便是,千万不要委曲求全。”

明月痛快地答应:“嗯,我明白。范大人放心,我定不会让父汗、母妃为我蒙羞。”

范文同很感欣慰。公主虽年少,以前也不大通晓繁杂俗务,没想到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灾逼得她不得不和亲中原。范文同到达燕京后,看着这里的复杂局势,对公主很是担忧,此时见自己稍加提点,公主便即明白其中道理,不由得渐渐放心。到底是大妃嫡出的公主,有种与生俱来的聪慧。

范文同又说了一些有关勇毅亲王府内院的情形,赵妈妈就匆匆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张描金拜帖:“公主,赵相家派人送帖子来,说是赵大小姐明日想来庄上拜会公主。”

明月示意范文同先看那张帖子,一边端起茶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范大人觉得她是来笼络还是来试探?”“都有。”范文同看完帖子,然后合上递给她,温和地建议,“公主按闺阁小姐之间的往来礼节招待她即可。”

明月便懂了。她瞧了一眼帖子,对范文同说:“有劳范大人写张回帖吧,明日我恭候大驾。”

范文同去书房写了一封回帖,赵妈妈出去交与相府来人,然后就去张罗明日待客要用的各种物事和食材。

眼见天色已晚,范文同向公主告辞,到客院那边住下。

明日相府千金要来,他必须留在这儿盯着。那位是未来的皇后,万不能在这里出什么差池,否则公主就难以自处了。

明月坐在胡床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眼睛却看着窗外的雨丝。琢磨了一会儿,她叫来赵妈妈:“找一件适合送给老王妃的家常礼物,这会儿就送去亲王府。”

赵妈妈一头雾水:“这……可有什么说道?”“就说今儿天有点儿凉,我惦着老王妃的身子,派你们去给她老人家请安。”明月笑容可掬,“不必提起赵相千金要来拜访之事。”

赵妈妈仍然不明白,但还是答应着:“是,奴婢这就去。”便去找了一件金丝绣细羊绒披肩并一串祖母绿念珠,捧去让明月和范文同分别看过,就带着两个小丫鬟坐马车进城了。

等赵妈妈走后,范文同忍不住捻须微笑。公主果然秀外慧中,这么快就学到一分精髓,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大妃那样令人景仰、不敢轻视的女子。

第十六章 吹皱一池春水

太阳刚刚升起,内阁首辅赵昶府上的马车便沿着宽阔的天街,驰过燕京城。

相府的马车从外观看很朴素,乍一看根本不知道里面坐着的是整个大燕最尊贵的千金,不过,有明眼人看到跟车随侍的竟有大内侍卫,便知道了马车里定是即将成为皇上后妃的某位贵女。

赵婉仪身着水蓝色半袖襦衫,内着湖蓝色凤尾裙,分肖髻上簪了两根羊脂玉雕的凤钗,看上去文雅秀丽、满身书香,不带半分奢华气息,让人一看,想到的不会是内阁首辅家的千金,而是名士大儒的嫡孙女。

马车行得不快,仍然有些颠簸,她却始终在车厢里一丝不苟地端坐。两位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随侍在侧,轮流盯着她。

作为皇后,即使在无人之处也不能失仪。

她虽然才十四岁,可自小便跟着祖父学那儒家养气之法,酷暑季节心静自然凉,寒冬腊月凌霜傲雪,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循规蹈矩,进退有度,因此选秀时立于殿前,唯她有母仪天下之姿,让各怀心思的两宫太后与稚气的皇帝毫不犹豫地都选了她。直到年少的皇帝将代表皇后的玉如意放进她手心,她才猛然醒悟,顿觉祖父虑事之远,思谋之深。当初决意栽培她时,皇上尚是垂髫童子,祖父隐忍十年,在内阁四平八稳,从不冒进,对摄政王的治国方略均表支持,终于借着摄政王之势成为内阁首辅,然后在皇上大婚选秀之前搭上两宫太后,彼此达成共识,一举将她推上皇后之位,自此开始反戈一击,成为忠君的纯臣、保皇派的领袖。

从宫里回来,她便听说了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将来大燕和亲,若是入宫,必定要封贵妃。那是贵德淑贤四妃之首,乃是皇后之下第一人。她母亲深感忧虑,听说那位公主已年满十六,又是中宫嫡出,金尊玉贵,再加来自异国,不可由常理度之,怕她压制不住,反受其害。听说北地蛮夷不通礼仪,不知廉耻,父死子娶其母,兄亡弟纳其嫂,风俗鄙陋,令人不齿,若是真来个身份尊贵的粗鲁女子杵在她面前,她还真有点儿不知所措。

不等她婉转地向祖父表明自己的担忧,又有消息传来,皇上不会纳公主为贵妃,而是由摄政王娶其为正妃。她松了口气,细细推敲,也觉祖父这步棋走得极妙。先不说夫妻之像相差悬殊,只说公主来自异国,摄政王以后便得不到妻族的助力,因他将以原配嫡妃的礼仪迎娶公主,先王妃的娘家自然不悦,安阳王氏也会与他断绝联系。此消彼长,待皇帝大婚后即可亲政,但他毕竟年少,在国事上肯定会倚重首辅赵昶。赵家趁势而起,必定一冲飞天。

赵婉仪端坐在软垫上,目光始终盯着前面一尺处的羊绒毡毯,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想到那位异国公主竟是这样的,不但是她感觉意外,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她的确不懂诗书,不通文墨,不会弹琴,不喜弈棋,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听不明白讽喻暗示,虽远嫁异国,却并不悲悲凄凄、幽幽怨怨,也不小心翼翼地学着适应大燕的规矩,反而如炽烈的火,烧得京城各派人马都措手不及。

一向不好女色的皇甫潇将先王妃的嫁妆送还安阳王氏,又将正妃所居宫殿改名无双殿,老王妃送出传家之宝“桃夭”,皇甫潇又把栖霞庄归到她的名下……种种迹象表明,勇毅亲王府十分重视与公主的婚事,并为之拿出了最大诚意。这些做派令无数人深思,再联想到最初提议神鹰汗国公主和亲以换取大燕粮草援助之事的人,便是摄政王的心腹大臣,脑筋转得快的人便恍然大悟。公主虽远嫁千里,可并不意味着就失去了娘家支持,只要神鹰汗国派出铁骑,陈兵关前,不必说一个字,就已经为公主撑腰了。而摄政王成了公主的夫婿,这岂不是间接地有了更强劲的后盾?

赵昶有些懊悔,越发觉得局势艰难,却没告诉两宫太后和皇上,只琢磨着如何把不利局面扭转过来。而赵婉仪想了两天,便决定前去拜访公主,与她打好关系。

从老王妃那里论,赵婉仪要称皇甫潇表舅,从皇家这头论,皇甫潇是皇帝的大堂兄,左右都是亲戚,不如借这个由头搭上线,把关系理顺,先借摄政王与王妃之势,让皇上高看一眼,多宠着些,先怀上龙种,便能稳住形势,保赵家富贵荣华。

赵昶对孙女的打算击节称赞。他们的动作极快,其他贵女家中还没反应过来,赵婉仪的帖子就已经送到公主面前了。

马车渐渐走近大青山,外面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轻风拂起窗帘,带进青草的气息。赵婉仪纹丝不动,心里却浮想联翩。听说明月公主以前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来去自如,从未学过什么闺训、女戒、女则,想起那日在安王府看到的少女,虽然穿着大燕的服饰,行动间仍带着勃勃英气,有着不同于燕国女儿的独特魅力。她会说流利的燕国官话,其中又有软软的江南口音,赵婉仪很明白,这种未加雕琢、自然而然的美一定会吸引见过百般绝色的勇毅亲王。最重要的是,公主的骨子里有股傲气,在安王府的赏花会上对任何人都冷淡疏离,显然不打算讨好任何人,是不是因为如此,原来对女子不假辞色的摄政王便开始上赶着宠爱她了?

赵婉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她想,她的确对公主有一些羡慕了。她生下来就被关在相府后院,出嫁后便会在皇宫里待一辈子,一生见不到外面的天地,虽过得尊贵,终是不如明月公主那般舒心。

她闭了闭眼,感觉有些微倦意,然后便听到车外有人禀报:“大小姐,我们已经到了栖霞庄,马上就要进庄了。”

她平静徐缓地说:“知道了。”

一队大内侍卫护卫着马车驰进栖霞庄大门,顺着平坦的黄土道驶到专门用于招待贵客的山水院前,上面挂着匾额上镌刻着“高山流水”四字,却是潇洒出尘,应是名家手笔。

明月得报,已等在山水院前。她的穿着也很简单,大红色胡服上绣着浅青色雪莲花,头发仍然扎成几根辫子,由头至梢缀着一溜绿玉和玛瑙,鬓边贴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蝉,十分俏丽活泼。

马车缓缓停到她面前,里面先下来两个婆子,一丝不苟地对公主行了礼,然后才回身打开帘子,恭敬地说:“请大小姐下车。”

赵婉仪从车厢里出来,在两位嬷嬷的搀扶下踩着春凳下来,脸上带着五分柔和的微笑,温婉地上前两步,与公主以平礼相见:“劳公主久候了。”

明月还了礼,笑得大眼弯弯,直率地道:“没有,没有,我反正是在这儿散心,等你来了才出来相迎,并没有久等。”

果然心直口快,赵婉仪保持着合适的笑容,心里暗自思忖。公主没有心机,自是再好不过,她很容易笼络过来,大家也就成了自己人。

她看了看四周,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赏:“早就听说栖霞庄灵秀大气,乃是燕京第一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是呀,所以我一来就喜欢了。”明月笑嘻嘻地说,“这是我迄今为止收过的最合心意的礼物。”

赵婉仪抿嘴一笑:“人人都说王爷对公主情有独钟,这份深情厚谊,羡煞旁人。”

明月不甘示弱,调侃回去:“我也听说皇上对赵大小姐青眼有加,当日未有丝毫犹疑,便选了赵大小姐为后。”

赵婉仪尚未来得及羞涩,她身后的一个教引嬷嬷走上前来蹲身一礼,沉声道:“请公主殿下慎言,不可对皇上不敬,此乃大罪。”

明月顿时面色一冷:“好大胆的奴才!我与你家主子说话,哪有你插言的份儿?张口闭口规矩,其实你们这些刁奴才最没规矩!赵大小姐,咱们闺阁之中谈笑,可不需这等奴才秧子在旁看着。赵妈妈,你陪这两位妈妈去喝茶,可要好好款待。”“是。”赵妈妈答应一声,立刻满脸是笑地带着几个婆子上前,半拉半拥地把两个板着脸的嬷嬷弄走了。

两个教引嬷嬷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无论身份多高的贵女,在她们面前都得低声下气,为了少挨些打骂折腾,当家主母还得与她们说好话、塞银子,几时见过似公主这般不留情面的人?两人一时怔住,待要说话,却已经被拉出很远了。

赵婉仪始终脸上带笑,却未发一言拦阻。等到两个教引嬷嬷的人影不见了,她脸上的笑容才有了一点儿变化,像是真实了一些。

除了两个教引嬷嬷外,跟着赵婉仪来的还有她的贴身大丫鬟白露与青霜,只是教引嬷嬷不让她们跟赵大小姐同一辆车,而是与其他婆子丫鬟一起,随在后面的马车里。看着两个嬷嬷走了,白露和青霜连忙赶上来服侍。

明月没有带赵婉仪去正院里坐,而是到荷塘边的凉亭,一边观赏刚刚含苞的荷花一边饮茶。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到清晨才停,池塘中的水涨了一些,在蓝天下泛着粼粼波光。几对鸳鸯、鹭鸶、白天鹅、绿头鸭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时而悠然自得地曲颈理一理身上的羽毛。生机盎然的青翠莲叶上都是露珠,不时有蜻蜓、蝴蝶轻盈地停在上面。淡淡的阳光里,池塘上现出了三道短短的彩虹,一直伸到水中,绚丽清逸的景象带着一股出尘的仙气。

赵婉仪微笑着赞叹:“在这里住着,简直犹如神仙。”“是啊,我非常喜欢。”明月兴致勃勃地说,“不知道王府的花园有没有这般美,若是不如此处,等我嫁进去了,定要重修。”

赵婉仪只觉得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合规矩,却也不会扫她的兴,反而温言附和:“你做了王妃以后,自然在王府里当家做主,想怎么改都行。”

明月更加高兴,眉飞色舞地端起茶碗,欢喜地道:“这茶好像很稀罕,是王爷派人送来的,你尝尝。”

赵婉仪微呷一口,细品之下,心中暗叹如此稀世好茶却给了一个压根儿就不懂茶的人,真是牛嚼牡丹、明珠暗投。她放下茶盏,轻言细语地说:“这茶叫万年香珠,我也只喝过一次,是在宫中时太后娘娘赏的。据说这茶采自岭南深山里一棵已经活了三千年的古茶树,每年产量极少,若是气候好,大概能得二斤,若是老天爷不给好脸色,就连一斤都不到。每年的茶叶全部进上,在宫中也只有皇上和两宫皇太后那儿有,但顶多不过半斤,有时只得二三两,量太少了,便是用来赏臣子都拿不出手,就只在宫里赏人喝。当然,摄政王不同于一般人,什么好东西,都是要给他一份的。今儿我也沾了公主的光,能够喝到这等顶级好茶。”

明月微笑。这话说得,可真是包藏祸心啦。她一脸天真,愉快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我说这茶这么香呢,而且回味悠长,原来是古树上来的,的确珍贵。我母妃也托了商队带些茶树苗过去,都种在有地热温泉的山谷里,用来浇灌的泉水都是从冰川上流下的雪水,再过两年就能采茶了。母妃定会叫人给我送些来,到时候我送给你,看看与中原的茶是否不同。”“不同是肯定的。”赵婉仪也很有兴趣,“即便是同样的茶树,栽种的环境不同,长出来后肯定品种各异,所以古人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便是这个理儿。”

她这话带着几分暗讽,可明月却恍若未觉,将茶碗一放,抚掌笑道:“我母妃也说过这样的话。”

暗喻暗讽暗示之类的,重在一个“暗”字,更重要的是对方要能领会,不然就像现在,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让赵婉仪心里颇觉无奈。

两个女孩坐在亭子里,都是笑靥如花,一个温婉,一个活泼,一个将是皇后,母仪天下,一个将为摄政王妃,富贵滔天,或许将来有一天,她们的丈夫将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局面,而现在,她们已经身为局中。

文妈妈让丫鬟送来八碟细点,一半是燕京中达官贵人喜爱的点心,另一半是草原风格的奶味甜点。明月一点儿也不挑食,每样都尝了一个,吃得津津有味。赵婉仪挑了一个玫瑰酥,只吃了半个就搁下了。

拈着丝帕拭了拭嘴角,赵婉仪客气地问:“公主平日里都爱做些什么?”

明月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爽快地说:“我最喜欢的是骑马,也只有这里能跑一跑,回了城就不行了,不过,听说勇毅亲王府里有跑马场,虽不如这里宽敞,还是可以跑一跑。这几个月都待在迎宾馆里,每日里只能看看闲书,可把我闷坏了。”

赵婉仪轻笑:“公主眼看就要做亲王妃了,应该有王府的妈妈过来侍候吧?”“你是指教引嬷嬷?”明月想起了刚才那两个一脸晦气的老婆子,轻轻哼了一声,神色傲然,“我在汗国是中宫嫡出的公主,在母妃跟前长大,什么规矩都学到了,有哪个奴才能比得过我汗国大妃,敢来教我规矩?”

赵婉仪一滞,然后缓缓地笑了出来:“说得也是。”

她总是忘了,明月的身份终究与她不同,只要一天没嫁,一天就是另一个国家的嫡出公主,即使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也必须以礼相待,如果不是她主动要求,谁派人去教规矩就是损伤神鹰汗国的体面,所以她在婚前能过得这么肆意无忌。而赵家是臣,皇上是君,所以赵家的千金即使嫁与皇上做正宫皇后,也依然是臣,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却是皇恩浩荡,她不能有丝毫怨怼之色,言谈间必得带着感谢君恩的意思,就这样数着日子过,直到大婚。

她看着眼前的公主,见她眉目舒朗,笑容可掬,招手让人搬出两张矮榻来,快活地说:“坐久了累,咱们歪着说话吧。”赵婉仪很想放松一下,可是想起教引嬷嬷的话,又犹豫了。作为皇后,任何时候她都不能失仪。

明月好像知道她的顾忌,不由得挑了挑眉:“难道在你们大燕,靠一下就不端庄了吗?”

赵婉仪被她说得笑起来:“什么叫你们大燕,应该是咱们大燕。再过几日,公主便是咱们大燕的勇毅亲王妃了。夫妻一体,与国同休。”

明月笑嘻嘻地点头:“对,是我说错了,应该是咱们大燕。那咱们就歪着说话吧,也舒爽些。这儿又没有旁人,你不必担心。”

她天真烂漫地一轮紧逼,就让赵婉仪满腹的规矩道理都说不出来,竟是身不由己地起身,让丫鬟们搬走椅子,倚在了榻上。

明月很开心地掰着靠垫,挥手让亭外服侍的大丫鬟退后一些,然后满脸好奇地问:“赵小姐,你平日里除了学规矩,还喜欢做些什么?”

赵婉仪的嫁衣、凤冠、床帐、被褥等一向由女方准备的物事全都由内务府按祖制包办,等她做了皇后,更不必动针线,自有针线局供奉,所以她待嫁期间除了学规矩和弹琴弈棋,就是跟着祖父读书做文章,听他分析朝局,推测未来的大势变化。这些都与她息息相关,她不但要学着分析推断,还要学着做决定,因势利导,周密布局。看着明月没心没肺的快乐模样,她心里油然升起一丝自傲与庆幸。

她以前随着母亲到勇毅亲王府拜见过老王妃,后来在宫里宫外都听不少人说起,老王妃一生纯善,连后院中馈都不大会打理,半辈子都被先勇毅亲王捧在手心里护着,等到先勇毅亲王病逝后,现在的摄政王已成大器,又接着把母亲保护得风雨不透,总之是天下最有福气的女子,又是最不会争斗的女子。

凡是见过这位公主的人都觉得她跟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很像,多半也会让摄政王百般呵护,但是却不能为他增添任何助益,顶天了就是为他生个一儿半女,传续香火血脉。

赵婉仪想到这儿,顿时精神大振,底气变得很足,也不再羡慕这位无忧无虑的公主。见她即将过门了还懵懂无知的模样,她忍不住低声探问:“公主,再过几日就要成亲了,你怕不怕?”

这是闺中女儿的正常话题,两个手帕交在即将成亲前隐蔽地互相询问,企图探究洞房花烛的真相,带着一分惶恐、一分不安、一分甜蜜、一分羞怯再加一点点期待。赵婉仪本是想看公主窘迫的模样,自己却不由得想起了少年皇帝的清秀容颜与温柔目光,如玉般的脸颊渐渐泛起了红晕。

明月的脑海中也浮现出皇甫潇高大挺拔的身姿与锐利明亮的眼睛,她看着亭外泛着涟漪的一池春水,唇边露出喜悦的笑容,声音很低很低地说:“我不怕。”

赵婉仪在栖霞庄待到下午,然后在教引嬷嬷的三催四请下回了城。

明月公主仍然住在山庄里,钓鱼、骑马、打猎、赏花,玩得很是欢快,直到成亲前两天才回到迎宾馆。

皇甫潇已经放出狠话,谁要让他成亲期间不痛快,搅了他的婚典,他就让谁家子子孙孙都别想成亲。

于是整个燕京城忽然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越来越友好热闹,似乎都在盼着摄政王的婚礼。

亲王纳正妃,与民间嫁娶完全不同,有正规的典仪,不过经过范文同为首的送亲使团官员们的努力,这个典仪中掺杂了一定的草原习俗,以示对公主和神鹰汗国的尊重。

正式成亲前一天,是女家依常例送嫁妆的日子。

范文同绞尽脑汁,把嫁妆箱子做大了一半,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压了又压,仍有一百六十八抬。五匹千里马分别是黑、白、青、黄、红五色,马头上都扎了红绸花,各有一名马童站在旁边照料,确保它们不在半路上发飙。

那苏克率侍卫团整装待发,他们甲胄鲜明,腰佩弯刀,刀鞘上都镶满各种宝石,华丽异常。

神鹰汗国的大妃得到范文同详述婚典仪式的信后,便从草原上最擅歌舞的阿雅斯族征调了男女各五十人送到燕京,个个身段高挑、能歌善舞,男子英俊,女子美艳。他们今天都穿着本族的盛装,上面绣着金丝银线,缀着玉珠玛瑙,看着五彩缤纷、华丽喜庆。他们安静地列队站在侍卫团旁边,面上都带着欢乐的笑容。

吉时快到时,安王爷带着人过来,代表勇毅亲王府送上了催妆礼。

岳西岷的夫人代表女方收下礼物,待吉时一到,便带着送嫁妆的队伍出发了。

阿雅斯族分成两队,均是女在前,男在后,载歌载舞地沿着大街走出去。他们后面跟着抬嫁妆的队伍,四个大汉用裹了红绸的抬扛抬着雕着鸾凤和鸣的一个红木箱子,鱼贯而出,迤逦而行。一百六十八抬嫁妆后跟着五匹神骏非凡的宝马,赤兔打头,依次跟着雪青马、黄骠马、白色的追风驹、黑色的乌骓马。然后又是五十个美女俊男歌舞前行,长长的水袖挥出,圆圆的裙摆旋动,奔放的歌声唱出了对公主的真挚祝福,欢快的舞蹈传递着草原儿女的豪迈与热情。那苏克率领侍卫团最后压阵,他们军容严整,身躯挺直,一手执缰绳,一手按刀柄,就连每匹马迈出的步子长短与节奏都是一模一样。

长长的队伍自天街而出,在外城绕城一周,再回到内城绕了一圈,这才去往勇毅亲王府。

清亮欢乐的歌声一直在巨大城市的上空飘荡。“南湖里的莲花哟,长成十九节的藕,在湖边出生长大的姑娘,如今已长到出嫁的时候。北湖栽的幼柳哟,已长成一棵大树,曾在树荫下玩耍的姑娘,已经到了该出嫁的时候。纯银打造的那枚戒指,是姑娘手指上的好装饰,明天就要出嫁的姑娘,是娶亲人家的一份荣誉。玛瑙琢成的那枚戒指,是姑娘手指上的好装饰,明天就要出嫁的姑娘,是娶亲人家的一份福气……”

燕京城万人空巷,将各处都挤得水泄不通,看着这壮观而独特的送嫁妆场面,无数人为之赞叹、倾倒、羡慕、着迷。禁军、御林军、王府亲军和衙门的捕快、各处的暗卫全都倾巢而出,沿途警戒,确保无人捣乱。

岳夫人没有跟着队伍绕城,而是坐着轿子,随安王他们先到王府等候。他们最后出门,已经亲眼目睹了嫁妆队伍的组成与规模,都感觉很震撼。幸好这是嫁给亲王做王妃,若是嫁进宫去,即便有规制拘着,汗国也会来这么一下,只要这个送嫁的队伍出去走一圈,便足以震动九城,皇后就别想再抬头了。大燕从开国以来,无论谁成亲,都没有过这样的场面。

勇毅亲王府里已是宾客成群,主殿银安殿里坐满了高官显贵,皇甫潇在主位作陪,属于王妃的无双殿也打开大门,由老王妃在里面接待前来观礼的各位内眷。

今天有无数人想来奉迎巴结,但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基本上是没资格进来的,没有入仕、志在学问、教书育人的名士大儒也有不少,文官武将济济一堂,都是一团和气,再没有朝堂上的针锋相对。后院的女眷们更是满口的吉祥话,奉承得老王妃笑得合不拢嘴。

岳夫人进来后,向老王妃行了礼。老王妃赶紧叫宋妈妈去扶起来,迫不及待地问:“怎样?听说他们送嫁妆有新花样?”

岳夫人笑着点头:“可不是,花样新着呢,前后都有歌舞,还有侍卫团列队跟着,威风得很。”

老王妃听得眼睛发亮,一迭声地说:“韩氏、杨氏,你们去找人问问,让他们安排个地儿,等队伍进门了,我也看看。”

正在帮着迎候安排官眷的两位侧妃答应一声,出门商量了一下。这里需要照应,根本缺不了人,杨氏想要趁此机会多结交一些诰命夫人,便提议韩氏去找齐世杰商议,让前来观礼的夫人们也都能看到送嫁队伍走进王府的情景。

韩氏知道杨氏的念头,自然不会驳她,答应着便往前面去了。她让人找到齐世杰,把这事告诉他,很快齐世杰就安排妥当。队伍从中门而进,直接去往无双殿,两旁有许多楼阁花园,正好供内眷们观看。

消息很快递进来,韩氏向老王妃做了禀报,便笑着安排府里的丫鬟婆子们侍候着各位内眷去前面各个楼阁的二楼上就座,一边喝茶一边等。

气氛更加热烈,不断有人拉着岳夫人打探送嫁队伍和嫁妆的情形,岳夫人左推右挡,含糊其辞:“你们啊,都急什么呢?这马上就到了,亲眼看着不就都明白了。我嘴笨,形容不出来。”

众夫人便打趣:“哪家儿女成亲不请你?你还嘴笨,那天下再找不到伶俐的了。”

说说笑笑间,府外隐隐传来歌声,接着便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歌词先用草原话唱一遍,再用燕国官话重复一遍,让大家都听得很明白。“神鹰家族嫁来姑娘,明月皎洁花朵般美。黄金家族驰来新郎,英勇威武潇洒俊朗。姻缘天成群山起舞,一生美满快乐安康……”

明月公主与皇甫潇的名讳封号都嵌在歌中,完全违背了大燕为尊者讳的规矩,却是草原上对人最尊重的习俗。歌词善颂善祷,让人听着很是喜庆,却丝毫没有《诗经》的那种内敛含蓄。不过,大家都听得满面含笑,没人说什么扫兴的话。

女眷们从椅子上站起,聚到窗前站着。男人们纷纷走出银安殿,等在花园中。

皇甫潇一脸和煦,显得很是愉悦。齐世杰站在他身旁,笑眯眯地道:“公主的送嫁队伍果然不同凡响。”

歌舞队伍神采飞扬,抬嫁妆的汉子昂首挺胸,卫队方阵威风凛凛,跟着歌曲的节奏走进王府。那苏克抬手伸向空中,然后向下一挥。侍卫团一齐下马,动作整齐划一,非常好看。

老王妃满面红光,高兴地直点头;“好好,真好,真好。”

陪在她身旁的安王妃也跟着夸赞:“嫡出公主出嫁,果然有气派。”她虽未明说,但众人都心中雪亮,这种送嫁的阵仗,大燕还真没人家比得上。

一百六十八抬嫁妆更是气势如虹,将无双殿前的空地摆得满满的,有的还放在了前面的草地上。

岳夫人与安王妃扶着老王妃下楼,笑逐颜开地走向后院。到得银安殿前,送嫁队伍中的歌舞已经停下,会合到一处安静等待。抬嫁妆的大汉们守在自己抬的箱子两旁,个个站得笔直。那苏克的卫队停在银安殿前,没再往后院走,因都是女眷,冲撞了谁都不好。

等到女眷都回来,岳夫人笑着指挥大汉们打开箱盖,进行传统的晒妆。

阳光下,珠光宝气,琳琅满目,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第十七章 迎亲

“冠饰九翚四凤,大花九树,冠中宝珠一座,翠顶云一座,其珠牡丹、翠穰花鬓之属,小花数如之。两博鬓九钿。翟衣,青质绣翟,编次于衣及裳,重为九等。青纱中单,黻领,朱縠逯襈裾。蔽膝随裳色,加文绣重雉,为章二等,以緅为领缘。大带随衣色。玉革带。青袜舄、佩绶。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衣用织金及绣云霞凤文,不用云龙文。”

这是《大燕律》中有关亲王妃的礼服规制,在先帝时又进行过修改,将亲王妃的服饰又提了一等,与中宫皇后相差不远。亲王妃的冠上大花九树,而皇后是十二树,亲王妃的衣上用云霞凤文,而皇后衣上用云龙文,些许差别,晃眼间根本看不出来。正因如此,范文同与赵妈妈会同皇甫潇派来的齐世杰和荣妈妈将内务府送来的衣冠检查了又检查,确保没有一处违制。

本来赵妈妈按照大妃的图样,聘燕京城中最好的绣坊缝制好了嫁衣,但是范文同最终争不过大燕诸臣,公主是嫁进来,就必须穿大燕亲王妃的礼服,不得做任何修改,否则便是逾制,乃是死罪。赵妈妈只好把先前做好的嫁衣收起来,准备以后改一改,作为王妃平时见客的常服。

送嫁队伍回来之后,勇毅亲王府随后送来了王妃在婚典上乘坐的翟辇,披红挂彩,翠翟环绕,轿厢顶上还有一只翠色凤凰展翅欲飞。

明月终于感觉到了几分紧张。

送嫁队伍出去时,她还兴致勃勃地躲在大门附近的屋子里观看,然后就一直听赵妈妈和文妈妈唠叨,又分别用蜂蜜、牛乳、花露给她沐浴了四五遍,洗得她浑身无力,喝了一碗燕窝粥就回房睡下了。

直到夕阳西下,赵妈妈才把她叫醒,让她起来活动活动,吃点儿东西,免得夜里走了困,明天没有精神。

明月换上常服,在湖边散了一会儿步。落日熔金,流光溢彩,在这样绚烂的景色中度过她作为姑娘的最后一天,让她感觉没有什么遗憾。

用完晚膳,赵妈妈塞给她一本画册和一个盒子,欲说还休地看了她半晌,终于没能出口,只心慌气短地让她回房自己看。

她茫然地回到寝房,打开册子,首先看到的是母亲的笔迹。

原来这是每个女儿出嫁前必要知道的事情,普通人都羞于出口,语焉不详,可大妃却亲自执笔,画了一帧帧栩栩如生的图,再用文字细细注解,告诉女儿要注意哪些事项,如何在洞房花烛夜少吃苦头,在婚后生活中要注意哪些事项,怎样才容易受孕。

与书配套的盒子里有一对男女木雕,形象地诠释了新婚之夜必做的那件事。

明月的脸颊发烫,反复看着母亲的提点,又拿起木偶来仔细端详。她的心里怦怦直跳,双手微微颤抖,从下午开始就浮现出的紧张之情却奇迹般地渐渐消散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

赵妈妈感到很欣慰。直到五更鼓响,她才去叫醒公主。文妈妈捧来了一小碗燕窝粥,服侍她喝下,然后与赵妈妈一道,又用鲜花牛乳给她沐浴了三遍。

明月感觉几乎要脱力,吃了两小块酥酪,才觉得没那么心慌了。

岳夫人随后来到,作为全福太太给她开脸、梳头,也不敢像对其他普通官宦家的姑娘那样开玩笑夸赞“脸细得如刚剥壳的鸡蛋”,只在梳头的时候微笑着说出吉祥话:“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年年好运,五梳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七梳鹊桥高架永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俩老到白头。”

没有母亲陪伴,没有姐妹相送,没有亲朋添妆,身边都是妈妈、丫鬟,还有宫里派来赞礼的女官。她们论身份都是奴婢,这时没人敢随便吭声,都静默无声地站在一旁看着。明月坐在镜前,呼吸着黎明的清凉气息,听着岳夫人慢悠悠的声音,伴着外面隐隐传来的湖水拍岸的叮咚声,感觉有些恍惚,仿佛忽然踏进了一个梦里,这些都是那么不真实,只要等到一觉醒来,她就会回到龙城的皇宫里,仍然做着被许多人宠爱的娇贵公主。

岳夫人给她梳了一个圆髻,然后细细地为她化妆。

胭脂香粉这边都已经备好了,岳夫人拿起来看了一会儿,有些诧异地笑道:“这是哪里产的胭脂香粉?咱们平时都用花容斋出产的,就连宫里的娘娘也都用他们家的,我还没看过这种脂粉,瞧着不比花容斋的差。”

赵妈妈笑容满面地说:“这是我们大妃指点着身边的宫女做的,大妃和公主都用这个,外面没有卖的。”“哦。”岳夫人越来越觉得他们的大妃简直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最让人匪夷所思的还是汉女却嫁了胡人,从太子妃做到中宫大妃,本朝的两宫太后连她的一半都比不上。想到这儿,她赶紧打住,把不敬的念头赶出脑海,开始给公主匀面、上妆。

穿衣是最复杂的一件事。亲王妃的礼服很烦琐,从里到外有好几重,层层叠叠,各种配饰齐全,都要按规制仔细戴好。等到换好衣履,两个女官和赵妈妈、文妈妈都是一额细汗,岳夫人也有些气喘。

明月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很沉重,如果不是自小锻炼,换个弱女子来,只怕没走几步路就会被压趴下。

看了看沙漏,岳夫人捧起沉甸甸的凤冠,小心翼翼地戴在公主头上。

这时,已是天光大亮,宫里的内官和礼部左侍郎岳西岷一起来了。

迎宾馆大开中门,范文同出外迎接,陪同入内,在主院正厅中摆上香案。

公主在女官的引导下从后堂缓步行出。内官捧着圣旨与节册站到香案后面,中气很足地宣道:“圣旨下,鹰氏无双跪接。”从此刻起,明月公主的身份就此淡去,她再也不能仗着异国嫡出公主的身份肆意妄为了。

明月款款跪下:“臣妾鹰氏无双接旨。”

内官放下节册,展开圣旨,读得抑扬顿挫:“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大臣有奉公之典,借内德以交修;朝廷有疏爵之恩,视夫皆而并贵。勇毅亲王皇甫潇之妻鹰氏,南行万里,欣慕来同,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情既坚于恭顺,恩可靳于柔怀。今册尔为勇毅亲王妃,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宜令所司,即日册命。钦此。”

明月磕头:“臣妾领旨,谢陛下隆恩。”

女官站在香案侧赞礼,叫明月起,然后又跪。内官打开亲王妃宝册,念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明月接了宝册金印,再次谢皇上恩典。

内官宣旨颁册完毕,片刻不肯停留,带着使节走了出去。岳西岷也跟着一起回宫复命。

范文同紧随其后,以熟练的动作塞给内官一个荷包。内官一入手便知其中必是不菲,顿时喜笑颜开,对范文同一拱手,说了几句吉利话。

范文同笑着奉承了一番,恭送他们离开。

堂中撤下香案,明月才放松下来,将手上的宝印金册递给乌兰收好,便回房坐着歇息。文妈妈虽然心疼她,却也不敢给她吃的喝的,就怕到时候不方便,即便不管脸面如何,这重重叠叠的衣饰,就是想去净房都难。

好在这么折腾一番,已到午时,皇甫潇用过午膳后便出门迎亲。跟着他来的有十六位傧相、一位郡王、两位国公、三位侯爷、四位一品大将军、六位官员,品级虽有高有低,却是清一色的历届科举前三甲,两状元两榜眼两探花。

他是有备而来,范文同也没辜负了他的准备,叫人关上大门,结结实实地为难了一番新郎官。他是汗国的大才子,考较经史子集吟诗作对,顿时激起了六位燕国才子的好胜心,一时佳句频出,文采斐然,引起围观者喝彩声无数。

文试过了,那苏克跳了出来,与四位大将军一一较量。场面精彩纷呈,看得人大呼过瘾。最后自是不分胜负,双方握手言和。

范文同命人打开大门,迎皇甫潇入内。

他今天也穿着全套亲王礼服,乘辇而来,威仪尽显,尊贵逼人。

从大门到公主所居正院,铺满了大红色的毡毯,他神情柔和,目光沉肃,沿着红毯大步向前。

这儿不再有民间婚俗的三催四请,王爷走进正院,岳夫人立刻笑着福了一礼,很快,女官便扶着明月走了出来。

皇甫潇看着裹在华服正装中的少女,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按照草原婚俗,二人并肩而行,一起走出大门。

皇甫潇将明月送上翟辇,这才转身上了自己的车辇,当先行去。

他们没有去外城绕圈,人多手杂,关防太难,皇甫潇不想冒这个险。迎亲队伍前是皇上派的宫廷乐师,一路奏着喜庆的乐曲,后面跟着草原来的百人歌舞队,欢乐地绕着内城转了一圈,才进了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的勇毅亲王府。

迎亲队伍从中门而入,顺着主道走向银安殿。

这里是亲王府的主殿,肃穆威严,平日里很少开启,只有在举行典仪或召见王府属官商议重大事件时才会使用。今天是王爷大喜的日子,里里外外也破天荒地贴了大红喜字,檐下扎了红花,柱子上围着红绸,全是铺天盖地的喜气。

两人下了辇,在皇宫里派来的内宦与女官的引导下并肩向前,沿着地上铺的红毯走上台阶,从两个烧得极旺的火盆之间穿过,又跨过一个极为华丽的金镫雕鞍,这才进入主殿。

两旁均是官员,按照皇宫金殿站班时的位置文武分开,依品级高低坐着等候。看到新人进来,官员们都站起身来,笑着注视他们。

两人走到大殿中间,礼部尚书站了出来,拿出一卷圣旨,朗声道:“勇毅亲王接旨。”

皇甫潇与无双一起跪下:“臣恭听圣谕。”

这篇圣旨很长,骈四俪六,辞藻华丽,将皇甫潇大大赞扬了一番,称他为“国之干城,社稷栋梁”,甚而有“贤追周公,德服四海”之誉。皇帝赏赐皇甫潇的新婚贺礼极厚,亲王双俸、两个皇庄、一把名剑勾弋以及名画、古董、金银珠宝、笔墨纸砚,无不贵重至极。

所有人都听得心惊肉跳。历史上,凡是准备诛杀有功之臣的君主,都会先给其极大的恩宠,等到大家都以为此人正在帝心之时,便是帝王以雷霆万钧之势灭族抄家之时。很多人都心中打鼓,琢磨着皇帝在摄政王新婚这一天颁下这种圣旨,究竟是他的本意还是太后的意思,抑或是赵相的主张。

皇甫潇镇定自若、神情不变,听完圣旨后沉稳地说:“臣谢陛下隆恩。”

等到宣完旨,礼部尚书的脸上有了笑容,朗声道:“婚典开始。”

众人起身,退至两旁,看着当中按品大妆的新人。

礼部尚书赞礼过多次,声音醇正洪亮,吐字极清:“一拜天地,谢君恩。”

皇甫潇和鹰无双转身向着殿下,跪下磕了头,然后又转向供着圣旨的香案磕头。

礼部尚书等他们起身站好,继续赞礼:“二拜高堂,谢生恩。”

两人走向前,在丹墀下齐身下拜,向着上面穿着盛装华服的老王妃磕了头。虽然是在严肃的大殿上,老王妃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脸上全是笑容。

礼部尚书再次高声道:“夫妻对拜,定终身。”

两位新人各自向旁走了两步,转身相对,深施一礼。

礼部尚书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欢快:“礼成!”

大殿里顿时活络起来,不少官员拱手道:“恭喜王爷,恭喜王妃。”

王府内侍小厮拿来许多袋子铺到王爷与王妃脚前,女官送上扎了花的红绸带,一头递到王爷手上,一头递到王妃手中。

皇甫潇用红绸牵着无双,踩在袋子上走出银安殿,一直就这么走到无双殿。虽然袋子里装着土,有些凹凸不平,但两人的每一步都踩得很实,一点儿没有走到袋子之外。这是个好彩头,寓意他们将来子孙万代、绵延不绝。

皇甫潇将无双送到后殿寝房,也就是他们的新房,在床边并肩坐下。女官收走红绸,将两人的头发剪了一小绺下来,编在一起,口中唱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然后将头发放在一个荷包里,压在他们枕下。

这时,老王妃和安王妃都进来了,后面跟着一大群夫人,都嘻嘻哈哈地看着。

女官端起一碗饺子,喂给无双吃。每个饺子都捏得极小,只拇指般大,却极精致。无双本就折腾得饿了,这时也不管是否有人看着,一连串地吃了五个。她觉得是半生不熟的,却不敢问,略嚼了两下便囫囵着吞了下去,倒是觉得腹中不空了。

这时,女官含笑问道:“生不生?”

无双怔了一下,马上想到饺子确实没煮熟,便老老实实地说:“生。”

老王妃、安王妃和那些夫人都笑出声来。

女官不等无双想明白,紧接着问:“生几个?”

无双在心里数了数吃下去的饺子,便道:“五个。”

女官直起身来,大声道:“大家可都听见了,王妃说要生五个。”

无双的脸腾地就红了,窘得抬不起头来。皇甫潇也罕见地轻笑了两声,显然心里很高兴。老王妃更是欢喜得直拍手。生五个好啊,三子两女,最美满了。

这时,另一个女官端着一个簸箩上前。安王妃带着几个相熟的公侯夫人,抓起里面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扔向床边坐着的两人。

皇甫潇和无双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打在身上也不疼,便端坐着不动,听着那些夫人笑着说“早生贵子”,心里都感觉很好。

等他们停了手,女官用托盘端着两个纯金镶红宝的酒杯上来,里面是极品名酒万年春。

两人站起身来,取过酒杯,以臂相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官将空酒盏掷于床下,正是一仰一覆,大吉大利,夫人们都叫起好来。

女官笑道:“礼成。恭喜王爷,恭喜王妃。”然后就躬身退下。

那些夫人也赶紧上前说了一些吉利话,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多子多孙、富贵万年等等,虽是俗套,但是人人爱听,就连皇甫潇也不例外。

他微笑着听完,温声道谢,然后对老王妃说:“母妃,儿子去更衣,然后到前头待客。”“去吧去吧。”老王妃笑眯眯地摆摆手,“你媳妇这儿不用操心,有我呢。”

皇甫潇犹豫了一下,转头对无双说:“你更衣之后好好歇着吧,我到前头去了。”

无双红着脸应道:“是。”

两人头上的金冠都太重了,连点头摇头都难,只能挺直腰板端着,这时都想赶紧卸下来。皇甫潇便不再多言,大步走出新房。

老王妃慈祥地笑道:“澈哥儿媳妇,你先代我招待各位夫人,我陪陪儿媳妇,一会儿就过去。时辰差不多,后院也该坐席了。”

全天下也只有这位老王妃会叫安王妃是澈哥儿媳妇,虽于礼不合,听起来却倍感亲切。安王妃每次见到这位邻家老太太般慈蔼和善的老王妃,都恨不得让她做自己的婆婆,这时得她拜托,立刻就张罗起来,带着夫人们出了新房,往设宴的无双殿正殿走去。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按理说,老王妃今天不应单独见儿媳妇,婆媳应在明天早上敬茶时才正式见面,但她可不管这些。儿子与前一个媳妇夫妻不谐、相敬如宾,她虽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不好受,如今好容易又有了一个媳妇,而且看样子儿子也很喜欢,她当然跟着高兴,迫不及待地跑来看新儿媳,哪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再说了,她有那么一个强势的儿子,就算是不守规矩,谁又敢乱嚼舌根?

有她这一尊大佛在,缩在墙角站着的赵妈妈和乌兰、珠兰两个丫鬟都不敢动。无双已知老王妃的性情,心里丝毫不惧,上前拉住她的衣袖,撒娇地说:“母妃,我要更衣呢,这套衣冠太重了。”

老王妃疼爱地拍了拍她的手:“好好,母妃这就走,免得你不自在。要吃什么喝什么就让人去叫,可别委屈了自己。”“嗯。”无双笑得两眼弯弯,“母妃别饮太多的酒,也不要多吃油腻的菜,仔细伤着脾胃。”“好。”老王妃高兴地答应着,起身带着宋妈妈离开了。

赵妈妈这才走出来,与两个丫鬟一起为无双卸下凤冠与王妃大礼服。为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回心髻,换上常服。

一个陌生的丫鬟过来向赵妈妈禀报:“赵妈妈,奴婢是拨来无双殿侍候的丫头茉莉,汤池已经备好,王妃若要沐浴,吩咐一声便可。”

赵妈妈点了点头。今天初来乍到,尚无余暇打探丫鬟的事,见这个丫头年约十五六岁,相貌清秀,身段玲珑,心下不禁有点儿嘀咕,不过看她落落大方、气韵沉稳、恭谨端正,倒像是一等大丫鬟的做派,赵妈妈便客气地笑道:“原来是茉莉姑娘,有劳了。王妃一整天未进饮食了,还是先通知厨房做些软和的吃食来,稍过一会儿再沐浴吧。”“好。请王妃稍待,很快就来。”茉莉微笑着转身出去。

她并没有赶着去王妃跟前讨好,让赵妈妈有了一些好印象,回头对无双说:“王妃按例有八个一等丫鬟、十六个二等丫鬟,其余三等丫鬟、粗使丫鬟还有数十个,无双殿还有几个管事妈妈和二十几个粗使婆子,王妃以后要尽快熟悉起来。这个茉莉像是一等丫鬟,看气派与那官宦人家的小姐也不差多少。”“是啊。”无双对那个丫鬟的感觉也不错,不由得转头打量正在忙着收拾衣冠的两个大丫鬟,“乌兰、珠兰,你们可要被她比下去了。”

两个丫鬟笑吟吟地说:“谁要比这个呀,我们只要一直在王妃身边侍候就满足了。”

无双愉快地摇头:“你们啊,真没出息。”

勇毅亲王府中,亲王与王妃的寝殿中都有浴池,九尺见方,下有火道,可在一定时间里保持水的温度。

无双闭着眼睛,放松地泡在水中,早上她已经沐浴了好几遍,这时只须要把身上的薄汗去掉就行了,所以不需要再用香胰清洗。

泡了大约两刻钟,她便从池中起身,在乌兰和珠兰的服侍下换上一件大红色赤霞绸窄袖高腰曳地鱼尾裙。这件独特的寝衣配上她高挑的身段,更显亭亭玉立。

从浴房走回寝殿,她倚在榻上看书,赵妈妈用棉巾为她一遍遍地擦头发上的水。

大红的龙凤喜烛照得屋里十分明亮,窗户上贴着红艳艳的喜鹃登枝衔喜字,让安静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喜意。

皇甫潇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温馨宁静的画面。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忽然觉得,或许这才是夫妻的感觉,少年时恩爱,老来相濡以沫,百年后合葬一处,永远相依相伴,就像他的父王与母妃。

其实屋外有不少丫鬟婆子,但是他都摆手示意不必禀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进屋中,赵妈妈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皇甫潇对她很温和:“赵妈妈不必多礼,下去歇着吧。”“是。”赵妈妈不敢违逆,带着乌兰、珠兰离开了寝房。

无双放下书,从榻上坐起来,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皇甫潇换了常服,也是大红衣袍,头上戴着一个束发的玉冠,看着有点儿像是青年书生。他瞧着无双发呆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却也并不要求她来侍候,只柔声说:“我去沐浴,你先歇息吧。晚上别看太多书,仔细伤眼。”“嗯,好。”无双下意识地点头答应。

皇甫潇笑了笑,便穿过殿内的通道,走进浴房。那边自有内侍服侍王爷,丫鬟是不能进内的,皇甫潇早就不想再纳通房了。对于女人,他已经厌倦多年,如果不是从异国来的这位公主如一团火般燃起了他的热情,他是绝对不会对洞房花烛夜有所期待的。

泡了一会儿,他感觉体内过多的酒意渐渐散去,于是起身披衣,走回了寝房。

宽敞精美的花梨木千工拔步床上,无双已经躺下。她用锦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面向墙壁,心跳得很厉害。

皇甫潇进来,看着床上裹得如蚕茧似的人,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此刻已近子时,外面万籁俱寂,整个王府都安静下来,只有大红灯笼散发着喜气洋洋的光亮,透过窗纱映进屋中。

春暖花开夜,良辰美景时。

皇甫潇不再耽搁,把身上披的衣裳扔到一旁,上床掀开锦被,整个人贴了上去。

无双抖了一下,虽然很害羞,却没有抗拒,任他有力的手掰住自己的肩,顺着他的力道平躺下来。

看着皇甫潇微笑的脸,她心慌意乱,忍不住左顾右盼,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个……好像会很痛。”

皇甫潇伸手轻抚她的脸,感受着指下丝般细滑的娇嫩肌肤,他的眼睛暗了一下,渐渐涌现出几分灼热。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安抚的味道:“别怕,我会很小心的。”

无双就相信了,赶紧点头,很认真地“嗯”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睛清澈如水,如小鹿一般温驯,对他充满信赖。

皇甫潇只觉得心里一热,已是蠢蠢欲动。

他将锦被掀到一旁,借着烛光打量着她身上的寝衣。那衣裙不同于大燕的样式,如花般撒开,平铺在床上,让他想起了秋日大青山中的红叶,如霞似锦,如火如荼,仿佛一把冲天大火,直逼进人的心底,见过的人总会被那种铺天盖地的艳丽所震撼,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的手一点儿一点儿地撩起她的裙摆。她笔直的双腿慢慢出现在他眼前,然后是丰腴的桃源胜地、纤细柔韧的腰肢、覆碗一般的椒乳。她的肌肤闪烁着晶莹的光,带着淡淡的处子馨香与少女的勃勃生机。

他一手托起她的肩颈,一手脱去她的寝衣,带着几分欣喜打量着她,目光越发地火热。

无双第一次裸裎在男子面前,再是大方,也羞得想要逃开。她不敢与他对视,侧过脸就想往床边滚,打算跳下床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皇甫潇愉悦地笑着,整个人压下去,紧紧覆盖在她身上,滚烫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无双很笨拙,紧张得全身僵硬,双唇闭着,牙关咬得紧紧的。

皇甫潇温柔地说:“别怕,放松点儿……我们是夫妻,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别怕……”

无双紧闭的眼睛长睫闪动,终于慢慢地放松下来。

皇甫潇轻抚着她的身子,火热的唇滑过她的脸颊、脖颈、肩头,使尽手段,让她渐渐有了美妙的感觉,得了一些意趣,整个人都软下来,红着脸任由他摆布。

破瓜之痛是每个姑娘变成妇人的必经之事,但是皇甫潇的体贴温存让无双觉得并不似想象的那般难以忍受。经过了最初的疼痛难耐,皇甫潇的有力冲击带给她越来越多的欢喜。她情不自禁地抬起双手,搂住皇甫潇宽阔的肩背,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体会着每一种极致的欢乐。

皇甫潇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宠幸过后院女人,久旷之身今始得以纾解,又是精神愉悦之下,竟是一发不可收拾,挞伐长久,把无双累得筋疲力尽。

直到寅时,皇甫潇才身心舒畅地抱着无双去浴池浸泡了一会儿。无双倚在他怀里昏昏欲睡,早就不辨东西了。

两人沐浴后回来,值夜的丫鬟已经把床上的被褥重新换过,落红点点的白绫喜帕也收到床角放好。皇甫潇把无双放到床上,看着她沉睡的模样,就像个不染尘埃的干净孩子,让他的心感觉很安宁。他躺到她身旁,拉过锦被来盖好,便拥着她沉沉睡去。

无双累得狠了,整夜都没有动弹一下,直睡到将近巳时才醒来。

已是日上三竿,她看着透过窗纱的天光,一时间竟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自己正在龙城的家里赖床,企图磨蹭着不去练武,定要母妃来哄才肯起身。

她出了一会儿神,完全没察觉身边的异样。

皇甫潇看着她呆呆的小模样,不禁莞尔。她一点儿不像那些女人,只要一醒过来就惦记着做出种种姿态争宠,又不能在他面前失仪,即使在床上撒娇作痴都小心地拿捏着分寸。那些人无论是艳如桃李还是贵如牡丹,又或是清水出芙蓉,其实都是刻意雕琢,他阅人多矣,没有什么姿态能够蒙蔽他的眼睛。大概只有这个一出生就是尊贵无比的小公主从来就用不着讨好谁,所以根本就没想过要做出什么姿态吧。

他默默地看着她,唇边带着一缕笑容,心里满是愉悦。

过了好半晌,无双才慢慢回过神来,猛地发现身边半躺着一个人,只穿着一件白色里衣,手里还拿着一卷书,而自己却是什么也没穿,浑身更加酸痛难当。“啊……”她轻轻叫了一声,忽然就觉得脸上烧了起来。

皇甫潇侧头看了看她,微笑着说:“别担心,母妃昨夜就让宋妈妈来说了,今儿我们不必太早去请安。母妃昨日太高兴,走了困,今天让她多歇息一下,咱们不好去打扰。”“嗯。”无双这才放下心来。她倒不怕别人说嘴,就怕老王妃认为自己是个懒媳妇。

皇甫潇放下书,将她连人带锦被一起抱过来,放到胸前,温柔地问:“身子难受吗?”“嗯。”无双点点头,脸更红了。

皇甫潇摸摸她的颊,笑着补充:“宋妈妈已经拿走了喜帕,大门外也放了炮仗,你已经是我们皇甫家的媳妇了。”“呃……”无双羞窘难当,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再不肯抬起。

等到皇甫潇和无双起身,赵妈妈早就急得不行了。

深谙王爷性情的荣妈妈一直笑着安慰她:“王爷这般体贴,可谓是破天荒第一遭,显见得是与王妃很和睦,这是好事啊。”

知道荣妈妈是皇甫潇的奶娘,赵妈妈对她既亲热又尊敬,此时不禁叹了口气,不无担忧地说:“哪有新媳妇不是一大早起来侍候婆婆的?”

荣妈妈笑了:“其实,老王妃就没侍候过婆婆,当年也不过是初一和十五这两日进宫请安。说句实在话,你要真让王妃一大早去请安,老王妃反倒被闹得睡不好了。”

赵妈妈这才想起,老王妃的婆婆是住在皇宫的,后来薨逝,葬入皇陵,老王妃除了循例请安外,也就是在婆婆病重时进宫侍疾……总之,皇家的媳妇与民间确实不同。这么想着,她才觉得好过了些。

一大早起来,在荣妈妈的指点下,她已经认识了拨到无双殿侍候的四个一等丫鬟茉莉、丁香、玉兰、芍药,也见过那十六个二等丫鬟,还打听到王爷寝殿那边也有四个一等丫鬟牡丹、石榴、芙蓉、海棠。她让乌兰、珠兰、宝音、哈沁过来与荣妈妈见面,这四个陪嫁来的丫鬟自然位居一等,无双殿也留出了她们的位置。八个一等丫鬟互相认识后,彼此客气了两句,都很有礼有节。

就在这一团和气却并不亲热的气氛中,终于传来王爷的召唤。八个大丫鬟一起进去,服侍王爷王妃梳洗,然后一起坐在桌边进早膳。

王妃根本没有侍候王爷的自觉,王爷也似乎没有要求王妃这么做的意思,于是乌兰侍候王妃,茉莉侍候王爷,两人都吃了不少东西。

无双放下筷子,接过茶碗漱了口,轻声道:“我们该给母妃请安了吧?”

皇甫潇牵了牵嘴角,轻描淡写地说:“先进宫谢恩。”

无双惊诧地看了一眼屋角处的沙漏:“都这会儿工夫了……”

皇甫潇无所谓地说:“我一早给忘了,现在才想起。”

无双更觉匪夷所思,不过并没有想得太多,也没觉得怠慢了皇帝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亲爹就是皇帝,她可从没怕过。反正皇甫潇是她丈夫,她自然跟着他的步子走。

皇甫潇的行为不过是给昨天宫中所下旨意的反应,要让对手看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逼他们出错。

两人按品大妆,穿上华丽累赘的大礼服。临出门前,皇甫潇让荣妈妈去禀告老王妃,他们先去宫里谢恩,回来再祭祖、敬茶,然后便带着无双乘辇而去。

这是亲王用的辇,里面很宽敞,两人并排坐着,中间还能放个小方几,上面有几样茶果点心。

皇甫潇淡淡地道:“我们一起给皇上磕个头,然后你就去给两宫太后请安。若是有人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别放在心上。顶多两刻钟,我就去慈宁宫接你回家。”

无双笑着答应:“好。”

她见过两宫皇太后。一个很强势,因为曾是先帝的中宫皇后,地位尊崇。一个很骄傲,因为皇帝是她生的。两人坐在一起总是笑得很慈和,姐姐妹妹地叫得很亲热,可她却能感觉到她们之间强要压住对方的那股暗劲儿。不过,好像两宫太后都对皇甫潇有些不满,或者说是不安,所以大概这回会联合起来,一致对付她吧。她暗自思忖着,心里却并不担忧,反正装傻就是了,做足规矩,说几句场面话,把时间混过去,皇甫潇就过来接人了。

他们没有在宫外等候,直接自东华门进宫,在文华殿候见。

皇帝下了朝,立刻宣他们觐见。

这是无双第一次看到大燕的君王皇甫湛。他很年轻,有着清秀的容颜和皇甫家特有的挺拔身形,龙袍与皇冠装点着他的权威,但在摄政王面前,他依然是那个依赖大堂兄的小堂弟。

皇甫潇与无双进去后,跪下磕头。皇甫潇沉声道:“臣与臣妻叩谢皇上隆恩。”

皇甫湛连忙叫身旁的太监把人扶起来,和蔼可亲地说:“摄政王大喜,朕赏点儿东西,也是为你锦上添花嘛,不必多礼,赐座。”

皇甫潇与无双谢了恩,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皇甫湛问候了无双几句,把规矩走了一遍,就让太监送她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一走进去,便见里面有不少人,安王妃赫然在内,还有其他几位公侯夫人,笑容满面地奉承着两位太后。

有这么些外命妇看着,两宫太后自然不会给刚成亲的勇毅亲王妃难堪,等她磕过头后连忙笑着赐座,很慈祥地说了些关心的话。

母后皇太后教导她:“你正是新婚,也不宜太过操劳,先熟悉熟悉,再把王府中馈担起来,让摄政王能安心国事。”

圣母皇太后的声音很是软和:“你年轻,早日生下世子,让摄政王的爵位能传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因小失大、舍本逐末。”

母后皇太后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没听到她说什么,一双凤眼中掠过一抹凌厉的光,脸上却仍然带着和蔼的笑容:“亲王府一直让侧妃打理着,外人看着也不像话,以前府里没有正妃,让侧妃管着,不过是权宜之计。既然你已经嫁过去了,是摄政王的正妃,就要担起王府中馈,好好打理王府内院。”

圣母皇太后也不接她的话,只围着子嗣的话题转:“听说王府的一个孺人有喜了,虽说有些逾矩之嫌,不过你身为王妃,自当心胸开阔,处处为摄政王着想,可得把人照顾好了。摄政王已近而立,至今膝下荒凉,如今好容易有了,切不可有何差池。”

无双笑眯眯,一概以“是”作答。

安王妃在一旁插科打诨;“太后真是偏心,往常臣妾进宫,太后都待臣妾极好,如今看到堂嫂,就让臣妾坐冷板凳了。”

圣母皇太后忍俊不禁,笑着抬手指住她:“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是如此不着调,都是安王纵着你,你婆婆又吃斋念佛,百事不问,就没人治你了。”

母后皇太后温和地对无双说:“安王妃为安王又纳了两个新人,今儿进宫是为她们请封夫人的,若是以后谁先生下儿子,谁便抬为侧妃。你这个弟妹很有气度,一心为安王府开枝散叶,是个称职的王妃,你平日里与她多走动走动。”

无双笑着答应:“是。”

这时,有太监进来禀报:“摄政王殿下来接王妃出宫了。”

安王妃和公侯夫人们就笑道:“果然夫妻恩爱,一刻都离不得。”

圣母皇太后也笑:“既如此,那王妃就先去吧,以后有暇,常进宫来陪哀家说话。”

母后皇太后的目光更加和善:“摄政王能如此,实是难能可贵,王妃不可辜负了如此厚爱。”

无双连声称是,起身向两位太后行礼,款款退出了慈宁宫。

两人乘宫中小轿到了文华殿附近,一起登辇,缓缓驶出宫门。

皇甫潇关切地问:“怎样?在慈宁宫还好吧?”“嗯,安王妃也在。”无双笑道,“大家热热闹闹的,感觉挺好。”“那就好。”皇甫潇拿起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平淡地道,“回去后我们先去给父王上香,你也给王氏见个礼。”

王氏是故去的先王妃,死者为大,无双肯定要去她的灵位上炷香。皇甫潇说的是“见礼”而不是“行礼”,让无双听得很舒服,爽快地道:“好。”

第十八章 各怀心思

皇甫潇是皇族嫡脉,除了父亲外,往上数的历代祖先都是皇帝,灵位自是供奉在皇宫里的奉先殿。勇毅亲王府也没建祠堂,只在园中的一块风水宝地上建了一座思泽堂,里面就在最上头供着先勇毅亲王的灵位,再往下一层的左侧放着已故王妃皇甫王氏的牌位。

皇甫潇带着无双先给父王的灵位上香磕头,然后给王氏上了香。无双对着王氏的牌位福了一福,连声“姐姐”也没叫。无双本不是个计较的性子,但是这上面却把足了分寸。都是原配嫡妃的身份,只是分了个先后,她若叫出一声“姐姐”,只怕就能被人编派出在王氏面前执了妾礼。以她公主之尊,在王氏面前行了平礼,已经足矣。

两人回去换下大礼服,穿上新衣袍,仍是华服盛装,相伴来到萱草堂。天色已过午时,老王妃却并没觉得迟,只欢喜地坐着,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皇甫潇和无双跪下,恭恭敬敬地给老王妃磕了头。然后皇甫潇起身,无双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再次跪下,大丫鬟翠珠用托盘端来一杯茶,她端起来,送到老王妃面前,清脆的声音说道:“媳妇给母妃敬茶。”

老王妃开心地说:“好孩子,起来吧。”端起茶来饮了一口。一旁的宋妈妈递给她一个紫檀木雕花首饰匣,她拿过来送给无双,一脸慈爱地说:“这里往后就是你的家。那无双殿是请了燕京城里顶好的匠作班子来侍弄的,便是皇宫里有修缮的营生,也是用的他们。若是觉着哪里不合心意,你只管叫人去说,重新叫了工匠来弄。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也不必忍着,只管让他们弄了来。无双殿有小厨房,若是咱们这儿的菜不合你的口味,就让采买去寻你喜欢的东西。总之别亏了自己的身子,好好将养着,早些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才好。”

无双接过首饰匣,红着脸直点头:“母妃说的话,儿媳都记着了。”“好好。”老王妃欢喜地拉着她的手,转头对儿子说,“你们折腾了一上午,也累了吧,就在这儿陪我用午膳吧。”

皇甫潇笑道:“自当陪着母妃。”

去到花厅,饭已摆好,无双琢磨着是不是要侍候婆婆用膳,便扶着老王妃坐下,自己就在她旁边站着。

老王妃却是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笑眯眯地说:“咱们家不用媳妇立这些个规矩,一家子好好坐在一块儿用膳才好。我就喜欢人多热闹,光我一人用着也没什么趣味,有儿子儿媳陪着,倒用得香些。”

皇甫潇微笑着坐到老王妃的另一边:“母妃一向宽厚慈善,王妃就听母妃的吧,平日里多来陪陪母妃,也不必用那些规矩拘着。”“是啊。”老王妃看着媳妇,越瞧越觉得她是宜男之相,心里更加甜滋滋的,只等着抱孙子了。

无双自然不会坚持要立规矩,不过还是给婆婆布了两筷子菜,尽尽做媳妇的本分,这才坐下来相陪。

老王妃用的菜都是软和清淡的,适合老人的脾胃,她怕无双用不惯,正在吩咐再做些菜来,却见无双吃得津津有味,便觉得心下欢喜。她已经听人说了几个月了,公主虽然尊贵,却并不娇惯,也不挑剔,最好侍候。这个儿媳妇虽然也不是她挑中的,但是有不少人都说跟她的性子很像,这让她的印象越发地好。今天宋妈妈拿了喜帕回来说,王爷对王妃体贴得很,让她高兴得很。她跟别家做母亲的不同,不会看不得儿子与儿媳和睦恩爱,反会觉得高兴,只要儿子好,她就好。

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用了膳,老王妃知道儿媳妇还要回去见儿子的那些女人,让她们敬茶,便不再留他们,笑眯眯地说:“行了,你们回去吧,我也要歇着了。”儿子的女人们对她都很恭敬,她自然不会特别不待见谁,至于怎么跟儿子的那些侧妃、夫人、孺人相处,是正妃的事,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皇甫潇和无双给老王妃行了礼,便出了萱草堂。

皇甫潇温和地说:“我要去外书房议事,有事就叫人去找我。晚膳还是我们陪母妃一起用吧。”“好。”无双笑着点头,目送着他大步离去,这才乘着小轿回无双殿。

赵妈妈迎上来,与乌兰、珠兰侍候着她换了一身正红色的衣裙,再把头发打散,坐着喝了一盏茶,这才重新梳了凌云髻,戴上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带着八个大丫鬟去了正殿。

等在偏殿的侧妃、夫人、孺人这才按着位分高低和进门的先后依次进入正殿,一起跪下磕头:“妾身给王妃请安。”

无双淡淡地道:“都起来吧,赐座。”

本来在敬茶前是不应赐座的,不过无双打眼一瞧,底下一共有九个女人跪着,便知连那个身怀有孕的陈氏也来了,论资排辈,她是最后一位敬茶的,久站之下若是闹个什么意外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于是全部赐座。

杨氏她们都谢了座,在旁边的椅子上斜签着坐下。

赵妈妈便上前道:“王妃娘娘,是否现在让各位主子给娘娘敬茶?”“嗯。”无双神色平淡,声调平和,“开始吧。”

身着桃红衣裙的杨氏率先起身上前,茉莉端着茶送上。杨氏跪下,捧着茶盏道:“妾身侧妃杨氏,给王妃娘娘敬茶。”

无双端起来沾了沾唇,然后从赵妈妈手里接过一支镶红宝赤金簪递过去,微笑着说:“这两年辛苦你了。”

一句话就明确了两人的位置,照理说杨氏就该顺势表明心迹,择日交出管家理事的权力,可杨氏却只是一味装蒙,双手接过金簪,低垂顺眼地说:“不敢当王妃夸奖,妾身愚钝,都是母妃与王爷在旁提点着,才勉强支撑下来。”

这是想要长久掌着中馈的意思?无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两眼,没再说话。

杨氏退回去坐下,穿着水红色衣衫的韩氏上前敬茶。

无双赏她的是镶绿宝赤金簪,与给杨氏的那支不相上下。韩氏恭敬地接过,柔声谢赏。无双温和地说:“我与王爷的婚事是你帮着母妃操持的,辛苦了。”

韩氏连忙谦逊:“都是母妃掌总,妾身不过跟着跑个腿,王妃过奖了。”

无双点点头,对她的印象甚佳。以前范文同介绍她时就说她是个老实人,虽是王府侧妃,却很守本分,不争宠,不贪财,也不欺压比她位分低的女人,是个让正室省心的侧室。

接下来,夫人、孺人依次敬茶。无双与她们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接了茶,赏了见面礼,就让她们退下。三位夫人全是翡翠镯子,孺人们都是白玉手镯,虽非老坑玻璃种和羊脂玉,却也差不了多少,均是极品货色,很是贵重。

最后上前来的陈氏便是据传有孕的那位孺人,无双细细打量了她一下,见她身穿翠绿色高腰襦裙,绾着懒云髻,衣上绣着百花戏蝶,发间戴着点翠镶珠蝴蝶钗,眉黛唇红,眼波盈盈,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真是我见犹怜。

几个夫人、孺人都暗自撇嘴不屑。

赵妈妈盯着她,心里暗骂,这里又没爷们儿,做这姿态给谁看呢?

因她有身孕,王爷拨过去照看的两个妈妈都紧紧跟着,在她跪到蒲团上时还搀了一把。茉莉将端着茶盏的托盘送到她面前,她风姿绰约地抬起双手,正要捧起茶盏,忽然身子一晃,伸手捂着小腹,双眉微蹙,似是强忍疼痛。

茉莉有些不安,抬眼看向王妃。

无双纹丝不动,淡淡地看着陈氏做张做致。

跟在陈氏身旁的两位妈妈也没动,都很规矩地等候王妃吩咐。

陈氏做了一阵姿态,见无人理会,顿时尴尬不已。她想着母凭子贵,腹中的这块肉弥足珍贵,便是王妃也不敢怠慢,自可趁机抬高身价,却没想到王妃根本就不顾忌什么名声体面,并不开口免了她的规矩,非得让她敬茶不可。

她只好装着忍耐了一会儿,疼痛稍减,这才抬手捧了茶盏奉上,低声下气地说:“妾身孺人陈氏,给王妃娘娘敬茶。”

无双也没为难她,接过茶盏略一沾唇,便道:“起来吧。”随即赏了她一个玉镯。

陈氏站起身来,却是摇摇欲坠,两位妈妈不敢不扶,赶紧上前搀住。

无双目光沉静,看了看那两位妈妈:“汪妈妈、全妈妈,你二人是王爷派去照看陈孺人的,怎么这么不尽心?是否在吃食上有所克扣?”

两个婆子赶紧丢开陈氏,跪下磕头:“回王妃的话,绝无此事。每日里陈孺人有三顿正餐五顿点心,早晚人参燕窝,夜里若是要汤要水,厨房里随时有人侍候着。奴婢们半点儿不敢克扣,全都侍候着陈孺人用了。”“嗯,能吃就好。”无双点了点头,脸上有了笑模样,“你们起来吧。我瞧着陈孺人红光满面的,这段日子必定调养得极好,这都是你们的功劳,以后要更加尽心侍候着。”

陈孺人站在地当间,难堪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再不敢装腔作势。坐在下面的几位夫人、孺人都相视而笑,心中暗道爽快,却也都明白了,这个王妃不比先头的王妃,连面子功夫也不屑做的,谁要是不长眼睛撞上去,必定倒霉。

两个婆子扶着陈孺人回去坐下,殿里便更加安静。

无双慢条斯理地说:“今儿大家都见了,我也没有多的话吩咐。你们守着规矩,安稳度日,好好侍候王爷,那便千好万好。我这人面和心软,一向不爱欺人,却也不受人欺。若是有谁犯了错,自有祖宗家法管着,到时候可别怨天怨地。你们平日里也不必来我这儿立规矩,以往怎么过日子的,以后还怎么过。”

这番话有软有硬,话中套话,让人颇费思量。那些侧妃、夫人、孺人们无暇细想,一同站起身来,齐声应道:“谨遵王妃训诫。”

无双累了大半天,训完话就让她们散了,回到寝殿也顾不得多想,换下衣裳,卸了首饰就睡下了。

后院的女人们退出无双殿,都没耐心再应酬敷衍,便各自带着丫鬟婆子回了院子。

如今有了正妃,早晚都用不着她们去奉承老王妃,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度日,实在闷得慌了,也不过是到花园里逛逛,或去相熟的其他夫人、孺人那里坐坐。其实日子并不难过,只是总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没个着落,没有依靠。

杨氏的脸色很阴沉,只觉得所有事情都出乎她的意料,让她的谋算几乎全部落空。

拨到无双殿的四个一等丫鬟是从王爷的八个大丫鬟里分过去的,二等丫鬟、三等丫鬟、内侍、管事媳妇甚至粗使的丫鬟婆子都是齐世杰亲自把关,从王爷的内外书房和老王妃的萱草堂拨过去,她半点儿插不上手。没想到王爷对王妃如此看重,而王妃又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这当头一棒打得她有些蒙,心里感觉很烦躁。

回到怡玉阁,她坐下喝了一碗用温水调的茯苓霜,心里才感觉平静了些,顺手拿起扔在桌上的团扇,使劲扇了扇,却觉得脑中一团乱麻,一时理不出头绪。

钱妈妈与素心、素芹都陪着她去给王妃敬茶,只是在那等场合,她们只能远远地站在墙边,没有资格上前,却目睹了敬茶的所有细节,这时也都明白主子的心情。

钱妈妈端来一盏茶,放到杨氏面前,有些无奈地说:“都怪老奴看走眼了,以为胡女大多粗鲁不文,不识咱们大燕文字,就连说话交流都很艰难,哪里还能掌家理事?便是她做了王妃,中馈也仍然会由主子打理,那就能名正言顺地拿捏住她,没想到她却如此蛮横,也不管有没有那本事,先就要夺了主子管理中馈的权力。”

杨氏更加恼怒,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然后重重放下,冷声道:“我打理王府中馈,是当年王爷指定的,她就算是正妃,也越不过王爷去。没有王爷发话,我决是不会交给她的。若是让她一通乱搅,最后丢的还不是王爷的面子?”“可不是。”钱妈妈赞同,“这事很重要,必得王爷发话,才能作数。”

杨氏沉思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次却是我失算了。王妃以前贵为公主,自是嚣张跋扈惯了的,我看她今儿对陈氏的样子,明摆着是不怕担上悍妒的名儿。母妃盼望她能生孩子,自然看着她好,根本不会管那些。若是王爷也纵着她,我们的日子就都不好过了。”

以前她只觉得王爷是被迫娶那个异族公主的,北边来的女子哪有燕国女子温柔知礼,便是偶尔有商家带回中原的胡女艳丽诱人,也只是以火辣不羁的性子引得男人眷顾一时,可有谁敢娶进门?所以她一直胸有成竹,认为王爷娶了这个王妃后也不过是摆设,面子上过得去也就行了。可王爷成亲不过才一日,她就已经看出来,王爷对这个王妃有多宠。当年他对原配王氏都是端肃冷凝,两人平日里如对大宾,就没看出夫妻之间有什么情意。她和韩氏是王爷成亲后不久相继进府的,王爷对她们也是淡淡的,哪有如今对新王妃这般宠爱,生怕她受了半点儿委屈似的。

她忍不住苦笑:“难道王爷竟是喜欢泼辣的性子?”“哪个爷们会喜欢悍妻?不过是贪年轻罢了。”钱妈妈笑着宽主子的心,“王妃到底才十六岁,王爷总要新鲜一阵的,哪里会长久?过了也就不上心了。”“也是,且让她张狂一阵吧,咱们先避避风头,顺带摸清她的性子与底细,再者说,王爷的面子总是要给的。”杨氏面色稍霁,长长地嘘了口气,“你关照下去,这段日子让他们都仔细着,若是王妃那边想要什么,全都尽快办妥,而且得是最好的,万不可怠慢,不要被王妃抓着纰漏,否则谁都救不了他们。”

钱妈妈赶紧点头:“是得叮嘱一番,别想着跟对付别的大燕女子那般,便是让人吃了亏,也不好声张,就王妃那性子,只怕一点儿小事就要发作出来,一顿板子打死了也是平常。”“正是那个话。”杨氏摆了摆手,让她快去。如今王府后院的管事几乎都是她的人,每月私下里给她的孝敬就是很大一笔进项,若是怠慢了王妃,让她拿住什么把柄给革了差使,那损失就太大了。

钱妈妈匆匆而去,素心和素芹都忙着要汤要水地服侍,尽力安抚杨氏,免得她气出个好歹来。

凝碧阁里,彤云在院子门口远远看着钱妈妈亟亟走过的身影,转身回了屋,笑眯眯地说:“王妃真厉害,让那起子痴心妄想的小人全都傻了眼。”

紫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额:“你啊,这张嘴还是管不住。”

彤云躲了一下,开心地说:“我又没说错。”

韩氏坐在榻上绣一个小插屏,田妈妈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一边帮她分线一边笑道:“那个陈孺人还以为有了喜就可以越过王妃去了,在那儿装腔作势的,没的让人瞧了恶心,也亏得王妃明察秋毫,根本就不吃她那一套。”

彤云也连连点头:“就是,在王妃面前还这般轻狂,这不是嫌命长嘛。”

韩氏抬头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你这喜欢胡咧咧的毛病一定要改了。”“是。”彤云赶紧站正了。

韩氏低下头来继续飞针走线,声音缓慢平静:“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最先遭殃的就是自作聪明的人。田妈妈,你给院子里的人交代清楚,从现在起,我们院里的人要更加谨慎,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听的不听,如果遇到别人扎堆聊天,就绕道走,别被人搅进什么风波,枉送了性命。”“是。”田妈妈立刻起身出去了。

与此同时,两夫人被姚氏邀到她的绿萝轩坐坐。说起来,她们三人的家世出身比较悬殊,身为母后皇太后表侄女的宋氏今年还不满二十,祖父又是上柱国大将军,因此一向看不起姚氏和蔡氏,平日里几乎从不往来,但是今天王妃的强势让她们都心里没底,反是已经二十六岁的姚氏比较稳重,可以听听她的主意,所以,她一开口相邀,蔡氏和宋氏便答应了。

三位夫人在绿萝轩坐定,看着院子里搭着的荼蘼架和爬满四周院墙的青藤,只觉得心里也清静下来。

姚氏病过一场,好容易养起来,却又过于丰满了,原本的鹅蛋脸变成了圆脸,瞧上去颜色尽失,王爷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上她这儿来了。蔡氏和宋氏都才二十左右,年轻貌美,对她这样已经不具威胁的女子倒没什么抵触,反而听得进她的一句半句劝告。

姚氏的大丫鬟碧荷去沏了茶送上,蔡氏的大丫鬟碧珠和宋氏的大丫鬟碧桃帮着端来两碟干果,然后三个丫鬟都退出去,在外面坐着轻声聊天。

姚氏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蔡氏和宋氏:“今儿王妃的意思咱们都看见了,以后啊,只怕谁也别想再沾着王爷的边。我倒罢了,以前也有过好日子,现在老了,只要有口安稳饭吃就满足了,你们可还年轻,难道就这么着在后院当个活死人?陈氏都能有孕,你们也跟她一样年纪,位分比她高,家世比她好,身子比她康健,人也比她美,难道反不如她?”

蔡氏与宋氏对视一眼,心里确实都很是不甘,但是王爷的规矩大,她们一想起来就怕,哪里敢放肆?这么想着,两人一起转眼看向姚氏,不约而同地问:“姐姐有什么好主意?”

三位夫人坐了半下午,商量了很久,又在一起用了晚膳,这才各自回房。

四个孺人却与夫人们不同,陈氏被两个妈妈护送回院子养胎。郭氏已经年过三十,又是丫鬟出身,自然早就断了争宠的心思,王爷看她老实本分,对她父亲也是有所提携,一家子亲人都受了庇荫,现在有了王妃,也不过是多侍奉一个主子,只要她不碍王妃的眼,王妃肯定也不会对付她,所以她也不跟别人多说什么,径直回了院子,关起门来给王妃做鞋,以表忠心。

吴氏与游氏也只有二十岁上下,都生得小巧玲珑,性情活泼开朗,在家中俱是嫡女。吴氏的荔园与游氏的橘园相邻,两人私交甚笃,平日里无事也爱聚在一起。给王妃敬完茶,两人便去了荔园,坐在院子里聊天。

荔园里种满了荔草,别名马兰花,江南又称蝴蝶兰,此时正是花开时节,一片蓝色、白色、雪青色的大花大朵,形似蝴蝶,绚丽夺目。这个院子的上个主人来自西北,特别喜欢荔草,才二十三岁就病逝了。半年后吴氏进府,补了空出来的孺人的缺,分给了这个园子。那时也是花朵盛放的时节,吴氏看着满目艳丽的鲜花,只觉得好看,也就没让人铲除。

两人叫人搬了小榻出来,放在花径间,懒散地斜倚在上面,一边剥松子一边赏花。

吴氏笑道:“你看陈氏今儿那个轻狂样,打量着王妃能看在她肚子里那块肉的情分上容她放肆,结果闹得灰头土脸。”“可不是。”游氏幸灾乐祸地说,“自从传出她有喜,她就一日比一日张狂,全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不过跟咱们一样是个孺人,还是最后才进府的。”

吴氏不屑地道:“还不知能生个什么玩意儿出来呢,就狂成这样,也不睁开眼睛好好瞧瞧,王妃是嫡公主,又来自北方,那是什么性子?容得她忤逆?”“是啊。”游氏把松子放进嘴里,轻轻笑道,“若是聪明的,就该在王妃面前老老实实的,免得遭人惦记。”

吴氏伸出手指轻拈茶碗盖,鄙夷地道:“到底是庶女,上不得台面,以为王爷定会为她腹中的骨肉护着她,其实,王爷叫她好好养胎,却从没去看过她,谁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就她一人没看出来,王爷正恼着她呢。”游氏越说越解气,“这段日子,王爷都赐下了避子汤,谁都明白,王妃就要进门了,怎么能闹出庶妃侧室有喜的事来打脸?偏她就敢弄鬼,竟然不喝避子汤,打量着谁稀罕她那孩子似的。”

吴氏想了一下,“哈”地笑出声来:“别说王爷不待见,就是老王妃后来也没了动静,不赏东西不说,连问都不再问一声。前儿她还硬闹着出了院子,去萱草堂请安,老王妃见了她,也只是淡淡的,却斥责跟她的那些丫鬟婆子不尽心。我那时看着她,觉得她简直就是个大笑话。”

游氏想到那天的情形,也觉得好笑:“你看着吧,她只怕还会闹出什么妖蛾子来。”

吴氏喝了一口茶,忽然凑近前去,低声问:“你说,她脑子是怎么长的?上面侧妃、夫人都是满的,又没出缺,她再怎么闹也晋不了位分,那她拼着让王妃憎恶,这么装腔作势,究竟有何用意?”

游氏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眼前的蝴蝶花想了很久,这才摇了摇头:“我也想不明白。或者她是害怕生下孩子后被王妃抱走养在跟前,所以现在就开始闹,让王妃厌了她,以后等她生了孩子,就可以自己养着。”“嗯,有可能。”吴氏立刻觉得这个猜测有道理,随即撇了撇嘴,“我就说她蠢笨,王妃比咱们都年轻,将来还会没有嫡子,谁稀罕她生的?自己当个宝贝似的,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她这么闹,将来连孩子都没好日子过,到时候就知道后悔了。”

游氏笑眯眯地点头:“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她们开心地讨论着以后有什么好戏可瞧,结果当天晚上,好戏就上演了。

新婚第二夜,皇甫潇的热情比初夜还要高涨,与无双在床上翻云覆雨,良久未歇。无双也渐渐得了趣,学着回应,虽然当中不免笨手笨脚地磕着他的唇,咬了他的舌,长腿不小心踢到他的腿,腰动得生涩了些,却更让皇甫潇觉得别有一番情趣,一边爱抚攻伐一边指点引导。两人如鱼得水,房中的调侃声、娇嗔声、轻笑声、喘息声此起彼伏,让在外守夜的赵妈妈欢喜不已。

一对新人正在兴头上,忽然有人进来报:“陈孺人肚子疼得厉害,请王爷去瞧瞧。”

别院的奴婢是不得随意进无双殿的,只能在门口报给上夜的婆子,然后再层层通报进来。在外殿值夜的二等丫鬟香草听到后,心下有些不安,却不敢怠慢,便去告诉了内殿轮值的一等丫鬟丁香。丁香知道王爷冷峻严厉,王妃也不是好相与的,陈氏也一直并不得宠,因此不敢去报,反而叫醒了茉莉,把这事告诉了她。

茉莉沉吟了一会儿,低声说:“你悄悄地去告诉赵妈妈,请她斟酌,是否现在禀报给王爷王妃。”

丁香点了点头,却很是生气:“那个陈孺人也真是的,没长脑子吧。王爷新婚,她倒动了胎气,浑忘了自己是哪个牌名上的人。知道的说她拈酸吃醋,不知道的以为她恃宠生娇,哪样也讨不了好。要真的是胎相不稳,就算王爷去了又有什么用?王爷早就安排了大夫住在府中,她赶紧让人去叫大夫瞧瞧不就行了?平日里就没见王爷宠过她,如今王爷正是新婚,与王妃恩爱着,她竟然想来争宠,真是瞎了眼。”

茉莉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你生什么气?世上哪有那么多聪明人?总得蠢人衬着,才能显出别人的好。”

丁香叹了口气:“我是怕被蠢人连累,惹怒了王爷。”“那也与你没关系。”茉莉轻声说,“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就先去找跟着王妃过来的两个妈妈或者那四个姐姐,那就没你什么事了。”“嗯。”丁香重重点头,起身出去,悄悄找到赵妈妈,低声把陈孺人的事禀了。

赵妈妈有些生气,想了想,又觉得好笑。就这点儿手段,还敢来争宠,看来王妃的敲打对那个陈孺人根本就是对牛弹琴,她压根儿就没听懂。对付蠢人,也犯不着花多少心思,直接压制就是了。

赵妈妈不动声色地问:“咱们王府里有大夫吧?”“有。”丁香赶紧回答,“有个大夫长住府中。”“那就请大夫去给陈孺人诊脉吧,你去看看,若果真严重,再来回王妃。”赵妈妈淡淡地道,“王爷又不是大夫,丁点儿大的病症就半夜三更来请王爷,难不成还要使唤主子给她跑腿抓药?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便是有什么事,也该禀王妃,她简直是跟官不知官姓啥,荒唐透顶。你去问问她,是不是想要越过王妃去?王妃明儿就禀了王爷,把无双殿让给她,倒要看她有没有胆子来住。”

丁香听得心惊胆战,赶紧答应着,匆匆出去,抓着等在外头的陈氏大丫鬟菊香就走:“你们给陈孺人请大夫了吗?”

菊香嗫嚅着说:“我不知道。主子让我来请王爷,我出院子的时候,全妈妈和汪妈妈已经进房去照顾了。”

丁香哼了一声,不客气地训斥她:“你虽是服侍陈孺人的奴才,可主子蠢笨,也要连累你的,你就不能劝着点儿。今儿幸亏我没直接去回王爷,若是让王爷知道了,顾忌陈孺人有身孕,多半只是申饬几句了事,可是你说不定就得背这个黑锅,要么卖出去,要么就杖毙了。”

菊香打了个寒噤,脸上满是恐惧,抓住丁香的手哀求:“好姐姐,你可得救我。你不知道,陈孺人这些日子想起一出是一出,我若不依,不是打就是骂,这还罢了,她还总是发狠说要卖了我们这些不尽心的奴才。我也怕呀。”

丁香啐了一声:“你是王府的家生子,杨侧妃把你拨过去给她使唤的,她便是不满意,至多把你退回去不要。便是杨侧妃,要买卖府里的人也必须禀了王爷同意才行,你怕什么?现在你可得记好了,在咱们王府,只有老王妃、王爷和王妃三个才是正牌主子,只有他们能随意发卖人,你可别再听陈孺人的指使了,要是惹怒了王爷、王妃,把你一家子都发卖得远远的,你才是哭都哭不出来。”

菊香吓得直哆嗦,赶紧点头:“是,我知道了,多谢丁香姐姐指点。”

亲王府极大,孺人们住的院子都离无双殿很远,两人一路急行,走了一刻钟的工夫才到陈氏的棠园。

整个院子灯火通明,看来陈氏把所有奴才都折腾起来了。丁香进了正房,看到大夫也在,便没吭声。

陈氏躺在床上,纱帐放下,只露了一只手腕出来,大夫坐在床边,仔细诊脉。全妈妈和汪妈妈站在一旁,神色平静,半点儿不着急。

大夫诊完后,声音平和地说:“孺人胎相平稳,只是有些心火郁结,平日里少进燥性的饮食,多喝水。我给开两剂温和的发散方子,吃了好得快些,不吃也不妨事。”

听了他的话,众人心下雪亮,却都不露分毫。

汪妈妈满口答应,连声道谢,带着大夫出去写药方。全妈妈满面笑容地走到丁香面前,热情地说:“这么晚了,还劳丁香姑娘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没什么,既是去报了,总得过来瞧瞧。”丁香知道她和汪妈妈都是王爷的人,所以也很客气,“这大晚上的,总没个囫囵觉睡,全妈妈辛苦了。”

她语带讥讽,显见是对陈孺人非常不满,全妈妈心知肚明,便谦逊了两句。

菊香撩开纱帐,将陈孺人扶起来靠着,端了温茶来服侍她喝下。

陈氏眼巴巴地瞧向门口,却只看到了丁香,不由得一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丁香对她一点儿也不客气:“孺人还是消停些吧,既是身怀有孕,就好好养胎,何苦折腾这些下人?王爷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王妃也不会容人不守规矩,别仗着有了身子就没了分寸。拿着王爷的子嗣仗腰子,半夜装病去王妃那里勾王爷,想死还不容易。王妃身边的赵妈妈问你,是不是想要越过王妃去?若是真有这念想,王妃明儿就禀了王爷,把无双殿让给你,只问你有没有胆子去住,敢不敢让我们这一干大小丫头来侍候你。”

陈氏面色骤变:“妾身万万不敢。”她一翻身下了床,赤足踩在地上,就要面向无双殿跪下磕头。

全妈妈眼疾手快,上去一把搀住她,将她扶上了床,动作轻柔而有力,让她无法挣脱。

丁香险些气炸了肺,忍了半晌才冷笑一声:“陈孺人也不必在奴婢面前做这姿态,横竖命是自己个儿的,硬要自个儿挖坑自个儿填进去,旁人也没法子。奴婢不过是好心来看看罢了,可不敢对陈孺人无礼。全妈妈,你和汪妈妈是王爷派来管着棠园大小事宜的,你们以后多费点儿心,好叫陈孺人专心养胎,别再被那起子不开眼的奴才撺掇着,生些不着边际的心思。再有,以后若不是要紧的事,就别深更半夜地来无双殿打扰。大家都是奴才,也得互相体恤着,可别连累着我们也跟着吃挂落儿。王爷和王妃高兴,大家才有好日子过,若是惹得王爷王妃不高兴,下面的奴才们难道还有个好?有些人糊涂,你们可别跟着糊涂,总不能辜负了王爷的看重。”

全妈妈赶紧笑道:“丁香姑娘说得是。还请丁香姑娘得闲了帮我们两个老婆子回禀王妃,老奴和汪妈妈实是有些精力不济,近段日子越发管不过来,还请王妃派两个得用的人,把这棠园管起来,也让老奴和汪妈妈能歇口气。”

不知是因为以前忍得太狠,还是怀孕之后有了别的想头,这个进府后老实忍让的陈孺人一反常态,越来越能折腾,白天黑夜地不消停,实是让院子里的奴才都有点儿熬不住了,她们两个积年的老妈妈竟也有些应付不过来,碍着她怀着王爷的子嗣,又不好太过强硬,落了胎可吃罪不起,若是有王妃派来的人管着,或许她能老实一些。

陈氏满面凄苦,珠泪滚滚而下,颤着声说:“全妈妈,我再不敢了,你就可怜可怜我,我怕……这些日子来,我越发觉得难受,老是恶心想吐,吃不下东西,夜里也睡不好,总担心腹中的孩儿,想着想着就觉得疼起来,委实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害怕呀……有全妈妈和汪妈妈陪着我就好了,我再不敢见生人的……”

她这一番哭诉,配上梨花带雨、弱不禁风的模样,倒让全妈妈有些心软了,软着声劝道:“别怕别怕,女人都有这一遭,过了三个月,胎坐稳了,就不会恶心,能吃下东西了。你别多想,只安心歇着,有老奴和汪妈妈侍候着,定不会有事。”

丁香实在见不得陈氏那狐媚样儿,冷冷地说:“既是陈孺人无事,奴婢便回去了。”

陈氏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声音越发怯弱:“劳烦丁香姑娘跑这一趟,还请丁香姑娘回禀王妃,妾身见识短,经不得事,不过是一点儿小事就慌乱起来,举止失措,乱了方寸,原不是有意的,还请王妃娘娘见谅。”“嗯,陈孺人也歇了吧,明儿我会禀告王妃的。”丁香沉着脸说完,便转身出去,带着一个挑灯笼的小丫鬟回了无双殿。

棠园闹了大半夜,无双殿里却是一点儿也没受影响。

寝殿内云收雨歇,无双倦极而睡,却本能地枕上皇甫潇的肩头,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一只修长的胳膊搂着他的腰,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一看这睡觉的姿势就知她是从小爱宠娇养着长大的,在大燕,世家大族的小姐绝对没有这样的。皇甫潇身为皇族嫡脉长子嫡孙,幼时就有嬷嬷在床边随时纠正睡姿,他们在睡梦中都要守着规矩,哪像无双这般张牙舞爪,把人当被子抱着取暖。

皇甫潇安静地平躺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无双微微卷曲的秀发。

月光皎洁如水,漫进屋子,渲染出一层清浅的凉意。窗外的树丫疏影横斜,映在窗纱上,犹如一幅水墨画般写意。

皇甫潇的身心仍很愉悦,脑子却很清醒,细细地想着朝中的事务。

本来官员新婚,按例给假三日,皇上和两宫太后体贴皇甫潇年届而立却仍然无嗣,特别开恩,让他歇上半月,好好陪着王妃,以便王妃尽快怀上嫡子。种种天恩,冠冕堂皇,在不明真相的官员眼中,自是摄政王与皇上君臣相得,太后关心臣子,无微不至,可皇甫潇却很清楚,他如果真的歇下来,只怕朝中很快就没他立足之地了。今天他要进宫谢恩,回家祭祖,陪王妃给母亲敬茶,整天都没什么空闲,趁着这一天的工夫,就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了。他虽没去文渊阁看折子,但是内阁有一半是他的人,自然将消息递到了齐世杰那儿,下午他去外书房,就知道了今日出现的一些情况。

其实归根结底一句话,不过是想尽早剥了他的权柄,让皇帝亲政,两宫太后的家族、以赵相为首的清流、即将入宫的皇帝嫔妃的家族以及那些潦倒却无处钻营的所谓“帝党”官员就可趁机上位。皇帝年少,生母位分低,又没见识,一生下来就防着皇后下毒手,因此只是一味娇惯与管制,并没教过他什么大道理。皇帝即位后,皇甫潇唯恐他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能成才,将来难以担起天下社稷,便竭尽全力,顶着擅权跋扈的恶名,在皇帝八岁时便强行将他与太后隔开,让他独自住到养心殿,并日日去上书房,亲自监督他读书,却无法禁止太后借着送汤送水之机给皇帝灌输些妇人之见,不遗余力地诋毁他。看着皇帝渐渐与他离心,对他疏远防备,与赵相等人勾结起来给他添乱,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他委实有点儿心灰意冷。若不是父王临终前郑重嘱托,又让他发了毒誓,他真想将那对不识好歹的母子连同刚愎自用的圣母皇太后一起扫出宫去。

想到这儿,他心中有些憋闷,想要起身出去走走,刚一动,便意识到现下正软玉温香抱满怀,动弹不得。他侧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少女,心里一松,渐渐开朗起来。

以前那些女子在他面前无不处于下位,即使是他的正妃王氏,与他相处时也是带着侍奉的心态,万事以他为主,在床榻上也是时时处处揣测他的意思,平日里穿衣打扮也是“女为悦己者容”,只以他的喜好来穿戴。那时候他还年轻,在男女之事上比较生疏,瞧着女人们想方设法取悦他,个个如娇花软玉、弱柳扶风,初时还觉得不错,久了也就乏味了,颇有千人一面的感觉。无双的出现让他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她英姿飒爽、我行我素、傲骨天成、心胸开阔,便是在情事上也抱着好奇的探索心态,好学并勇于实践,犹如天真的孩子般欢快,似国色牡丹,恣意盛放。整个大燕再也找不出这样的女子,即便皇甫潇阅人多矣,也不禁为她着迷。

此次两宫太后与赵相合谋,迫他娶异国公主,他虽然答应了,起初对公主却并未抱有太大希望,也不指着与她琴瑟和谐,而是对公主的生母颇有期待,那位雄才大略的大妃为了女儿的幸福,多半会给他送来不少惊喜。他有不少关于那位大妃的探报,却没有告知皇帝、太后和朝中大臣,所以他们都不了解,思维始终放在公主本身,怕她入宫后会压制皇后,这才硬拦着不让她进宫为妃。其实他们想得也大致不错,如果真让公主进了宫,汗国大妃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给燕国施压,将女儿扶上后位,母仪天下,她绝不可能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做妾。若不是皇甫潇保证以原配嫡妃之礼迎娶公主,大妃也会出手的。

如今他已与大妃通过几次信,果然收获不小。他自会投桃报李,对公主呵护备至。况且,这位王妃确实很合他心意,他母妃也很喜欢,这桩婚事真是天作之合,十分圆满。

他轻轻亲了亲无双的额,唇角微微挑了一下。

真想看看那些人将来发现大大失算时候的表情。

第十九章 站稳脚跟

醮楼上的更鼓沉闷地敲过五声,皇甫潇就醒了过来。虽然只略微睡了一会儿,但是不似过去那么轻浅,而是很安心地沉眠,这让他精神很好。

虽说皇上隆恩,赏了他十五日的假,可他哪敢在家歇那么久?自然要忠心为国,歇一日便足够,所以一早就得去上朝。

他轻轻抽出被无双枕着的胳膊,起身下床,腰间却是一紧。他低头一看,无双的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不放。他坐回床沿,侧头看着酣睡如可爱娃娃般的妻子,眼里掠过一抹笑意。

上夜的茉莉悄悄走了进来,赵妈妈紧跟在她身后。看到这一幕,两人都是一呆,有些不知所措。

皇甫潇轻解衣带,褪下中衣,放在无双手边,又给她盖好锦被,然后从床边站起身,对赵妈妈说:“让王妃歇着,别吵醒她。”便去了净房。

茉莉跟过去侍候。赵妈妈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违背王爷吩咐,一边暗暗叹气一边将撩开的纱帐理好。

皇甫潇梳洗毕,丁香和玉兰端上香芋紫米粥与两样点心,服侍他用了,茉莉和芍药捧来朝服,四个大丫鬟有条不紊地帮他穿戴整齐。

赵妈妈一点儿插不进手,已经起身的乌兰、珠兰、宝音、哈沁也只能在一旁看着。屋子里虽然人多,却只听到呼吸声,没人说话,因为都知道王爷不想惊扰了仍在安睡的王妃。

等到茉莉细心地在他的腰带上挂好荷包、玉佩等物,皇甫潇便走出门去,八个大丫鬟和赵妈妈、荣妈妈在后随侍,一起送出无双殿。

这时方才曙色微晞,两个内侍挑着灯笼等在殿外,皇甫潇停下来,转身对跟出来的丫鬟和两个妈妈说:“等王妃起身了,跟她说一声,中午不必等我用膳。若是她有精神,荣妈妈就陪着她在府里转转,熟悉熟悉,以后想到园子里散散心也不至于迷路。若是天气好,不妨请母妃也一起出来走动走动。王妃若是有别的安排,你们就听她吩咐。如果王妃想要见人或者看账,都随她,荣妈妈多帮着点儿,或是叫杨氏过来侍候也行。总之,现在王妃是后院之主,你们都按她的意思行事,不必再来问我。”

荣妈妈、赵妈妈和八个大丫鬟都神色肃然,恭敬行礼,齐声答道:“是。”

皇甫潇便在蒙蒙亮的晨光中大步离去。

荣妈妈看着王爷长大的,最了解他的性情,这时已知王爷是真心看重这位新王妃,心里自然也就诚心诚意地想帮着王妃尽快在王府里站稳脚跟,能帮到王爷,于是目送王爷离去后,便亲热地拉着赵妈妈的手,笑着说:“大妹子,老姐姐痴长了几岁,对王府里的事略知晓一二,趁着王妃还没起,咱们好好聊聊。”

赵妈妈喜形于色,立刻反握住她的手,亲密地说:“正要向老姐姐请教。”

两人挽着,谈笑风生地走回去。

八个大丫鬟也不似昨日般泾渭分明,虽不似两位妈妈一般亲密无间,也能客气地有说有笑,商量王妃今日的穿戴与膳食。

无双一直睡到卯时三刻,才被赵妈妈叫醒。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却被赵妈妈拉着手:“别揉,仔细眼睛疼。老王妃每日辰时起身,王妃梳洗一下,进点儿膳食,正好过去请安。”“嗯。”无双乖巧地点头,“那就起吧。”

迷迷糊糊地洗了脸,坐下梳头的时候她才清醒过来,随口问道:“王爷呢?”“上朝去了。”赵妈妈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说,“王爷寅时就起身了,出门前吩咐奴婢们不要扰了王妃安睡。”“哦。”无双有点儿脸红,“明儿早上你记得叫我,送王爷出门了我再睡。”“好。”赵妈妈很欣慰。公主不用人提醒就懂事了,让她很高兴。

今儿只是在家,不用出门做客,赵妈妈就没梳太过烦琐的发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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