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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10: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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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凯德尔·布莱克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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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影皇冠1

幽影皇冠1试读:

三位女王储十六周岁诞辰日

12月21日距五朔节还有四个月

格瑞福斯德雷克庄园

年轻的女王储凯瑟琳张开手臂,赤脚站在一块木台上。她身上只着一件布料少得可怜的内衣,一头乌黑长发铺满后背隔绝了凉气。她必须耗尽纤瘦身体里每一盎司气力,才能保证下巴高昂,双肩后展。

两个高挑的女人绕着木台转圈。她们抱着胳膊,轻敲手指,空中回荡着她们双脚踩踏冰冷硬木地板的声音。“太瘦了,都能看见肋骨。”说着,吉纳维芙轻轻拍了拍那些肋骨,好像这样就能让骨头吓得缩回皮肤深处,“而且还是太矮了。娇小的女王储没法儿赢得太多信任的。议会里那些人,定会就这点偷偷议论个没完。”

她挑剔地打量着女王储,目光划过每一处不完美:脸颊不饱满、皮肤太苍白、右手上被毒橡树刮破的擦伤还能看出痕迹。不过没有留疤,她们对此总是很小心。“手放下吧。”说完,吉纳维芙原地转过身。

女王储凯瑟琳在放下手之前瞥了娜塔莉亚·爱伦一眼,就是这两朵爱伦姐妹花里个子更高、年岁更长的那位。娜塔莉亚点点头,血液一下子重回凯瑟琳的指尖。“今天晚上她还是要戴上手套。”吉纳维芙说。她的语气毫无疑问是批评和不满的。可批准女王储练习的人是娜塔莉亚,如果娜塔莉亚原本就希望凯瑟琳在她生日的前一星期被毒橡树刮伤,那么她如愿了。

吉纳维芙捻起凯瑟琳的一缕发丝,用力一拽。

凯瑟琳眨眨眼。自打站上这块木台,她就不停地被吉纳维芙拽来拽去。有时候吉纳维芙拽得十分用力、粗鲁,似乎很希望她跌倒,这样吉纳维芙就能借着身上的瘀青痛斥她一番。

吉纳维芙又拽了一下她的头发。“头发的牢固度勉强可以。但这头乌发怎么一丝光泽都没有?而且她的个子真的太太太娇小了。”“她在三胞胎姐妹里,个子最小,年纪也最小。”娜塔莉亚的嗓音低沉、冷静,“小妹,有些东西你是无法改变的。”

娜塔莉亚向前迈了一步,凯瑟琳很难克制住不让自己的目光随她而动。娜塔莉亚·爱伦对她来说是很亲近的人,在凯瑟琳的认知里可能就是妈妈一般的存在。凯瑟琳六岁从黑暗乡舍搬来格瑞福斯德雷克庄园这个新家时,一路上穿的真丝衬衣就是借的娜塔莉亚的。她与两个姐姐分别之后,一直哭哭啼啼。那天,凯瑟琳身上没有一丝女王储的做派。可娜塔莉亚纵容了她,任由凯瑟琳趴在自己身上哭,毁了她的裙子。娜塔莉亚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头发,这便是凯瑟琳最初的记忆,也是娜塔莉亚唯一一次允许她表现得像个孩子。

客厅里的光是借着别处的,光斜着透进来,娜塔莉亚淡金色的发髻看上去几乎成了银色。但她并不老。娜塔莉亚永远都不会老。工作太多,责任太重,她不能变老。身为黑暗议会最强家族——毒师艾伦家族的族长,她还要抚育他们的新女王。

吉纳维芙握住凯瑟琳淬了毒的手,大拇指摩挲着结痂的各处地方,最后找到一处最大的痂,她狠狠一抠,抠出血来。“吉纳维芙,”娜塔莉亚警告她,“够了。”“这样,戴手套就合理多了。”吉纳维芙口中这样说,心里依然很生气,“长手套可以修饰她手臂的线条。”

她松开凯瑟琳的手,任由它垂落到腰部再弹起。凯瑟琳在这块木台上已经站了将近一小时,今天却依然望不到头。她必须要撑到夜幕降临,撑到自己的庆生宴会,撑到毒师一族的盛宴——暗黑饕餮。想到这里,她的胃就抽痛,整个人微微瑟缩了一下。

娜塔莉亚皱起眉头。“你休息过了?”她问道。“是的,娜塔莉亚。”凯瑟琳回答说。“除了水和稀粥,没吃别的?”“没吃别的。”

除了水和稀粥,什么都不能吃,这样的日子已经好几天,但或许还要继续下去。她必须把所有的毒都吸收进体内,一滴不浪费,才能勉强通过娜塔莉亚的特训考核。当然了,如果凯瑟琳的毒师天赋极高,通过考核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凯瑟琳站在木台上,客厅四周阴暗的墙壁令人觉得逼仄,它压下来,沉甸甸的,携着住在墙里的爱伦家族先人的灵魂。这些灵魂专程从岛上四面八方赶过来,就是为了女王储十六周岁的生日。格瑞福斯德雷克平日里给人的感觉是一栋宏伟、沉静的空殿,静候着主人们离开城里的豪宅时,过来小住。它的主人包括娜塔莉亚和她的一众仆从,以及她的弟弟妹妹——安东尼和吉纳维芙,还有娜塔莉亚的堂兄妹卢西恩和爱兰歌娜。今天,这里装饰华丽,一派繁忙景象,准备迎接花样繁多的毒药和各位毒师。如果房子会笑,格瑞福斯德雷克一定还会露出微笑。“她必须做好准备。”吉纳维芙说,“这岛上的每一处角落,都等着今天晚上。”

娜塔莉亚歪着头看向自己的妹妹。这个动作能让别人马上明白,对吉纳维芙的担忧她有多怜悯,而这种老生常谈又多令她腻烦。

娜塔莉亚又转头望向窗外,看着因德里得山坐落在山脚下的都城——沃洛伊堡。她看着两座“孪生”高大黑塔的塔尖,看着女王执政期间的住所,看着永恒不变的黑暗议会的会址,它们矗立在袅袅炊烟中。“吉纳维芙,你紧张过头了。”“紧张过头?”吉纳维芙反问道,“马上就是竞选年,我们的女王储却这么弱。如果我们输了……我才不要回普林!”

娜塔莉亚觉得妹妹的声音尖锐得过分了,不禁嗤笑一声。普林。曾经的毒师之都,可如今只有最弱的毒师才住在那里。现在,因德里得山的首府完全掌握在毒师手中,约莫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吧。“吉纳维芙,你从来没去过普林。”“不要嘲笑我。”“那就别表现得这么可笑。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是什么。”

娜塔莉亚再一次望向窗外,看着沃洛伊堡黑漆漆的塔尖。黑暗议会里,艾伦家族的成员占了五个席位。三代以来,艾伦家族在议会中的席位从来没有少于五个,这些人都是最后登上女王王位的毒物系女王储亲自安置的。“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些或许被你忽略的事,你平时只埋头辅佐、宠溺我们的女王储,根本不关注议会的事。”“没有我忽略的东西。”娜塔莉亚说。吉纳维芙眼睛低垂。“自然如此。是我失言了,长姐。只不过议会现在行事越发谨慎,神殿已经公开支持元素系了。”“神殿的职责是掌管节庆日,以及为生病的孩子祈祷。”娜塔莉亚转身,敲着凯瑟琳的下巴往上托,“至于其他事,那些平民还不是要指望议会。”“吉纳维芙,你为什么不去马厩找匹马出去跑跑呢?”她提议道,“平复一下你的情绪。或者干脆直接回沃洛伊堡去。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里需要心思专注的人。”

吉纳维芙闭上了嘴。有那么一阵,她似乎并不服气,甚至想走到木台前,狠狠扇凯瑟琳一个耳光,这样才能缓解自己的紧张。“这个主意不错。”吉纳维芙说,“那么,长姐,我们晚上见了。”

吉纳维芙离开之后,娜塔莉亚朝凯瑟琳点点头:“你可以下来了。”

小女孩爬下木台,瘦弱的膝盖瑟瑟发抖,她小心地不让自己跌倒。“先回房间吧。”说着,娜塔莉亚转身去研究书桌上的一摞卷宗,“我叫吉赛尔送碗粥过去。除此之外,你只能再喝几口水。”

凯瑟琳低下头,向娜塔莉亚行了一个屈膝礼。她用余光悄悄看着娜塔莉亚,迟疑着没动。“情况……?”凯瑟琳问,“情况真的有吉纳维芙说的那么糟糕吗?”

娜塔莉亚打量了她一会儿,好像在考虑她的问题值不值得花心思回答。“吉纳维芙就是想得多。”娜塔莉亚终于开口,“我们俩小时候她[1]就这样。凯特,没有,情况根本没有那么糟糕。”她伸出手,替女孩将散落下来的几绺头发掖到耳后。每当娜塔莉亚心情好时,就喜欢这样做。“早在我出生之前,毒物系的历代女王储就在女王宝座上坐得稳稳的。而等你我去世之后,她们依然会稳稳地坐在上面。”她双手扶住凯瑟琳的肩头。高挑、冷静又美丽的娜塔莉亚。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给人留一丝可辩驳的余地,不容人置喙。如果凯瑟琳能更像她一些,爱伦家族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今晚就是一场宴会。”娜塔莉亚说,“专门为你举办,庆祝你的生日。好好享受,凯瑟琳小殿下。其他事,我来操心就好了。”

小殿下凯瑟琳坐在梳妆镜前,细细端详自己的外表,吉赛尔正替她梳理那头乌黑的秀发,一下一下,一梳到底,不轻不重。凯瑟琳身上是内衣长袍,身子仍旧冰冷。格瑞福斯德雷克里四面透风,全年无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大部分光阴好像都是在黑暗以及刺骨的寒冷中度过的。

梳妆镜的右侧,是一个四面都是玻璃的笼子。笼子里,她那条被蟋蟀喂得肥腻的珊瑚蛇正在小憩。这条蛇刚孵出来就被送到了凯瑟琳手里,她是唯一一个凯瑟琳不觉得害怕的毒物。她认得凯瑟琳声带的颤动以及她身上的气味,从来没有咬过她,一次都没有。

今天晚上,凯瑟琳要戴着她出席宴会,把她作为一只有温度、能蠕动的手镯,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娜塔莉亚则会戴着她自己的黑色树眼镜蛇。这种当手镯的小蛇看起来不如那些披在肩上的大蛇来得炫酷,但是凯瑟琳喜欢自己的这个小饰品。她更漂亮;红黄黑相间。他们说,这种配色很有异域风情,是毒物系女王储最完美的饰品。

凯瑟琳碰了碰玻璃,小蛇抬起圆圆的头。凯瑟琳被勒令严禁给她起名字,他们反复在她耳边说她不是宠物。但是,在心里,凯瑟琳还是叫这条蛇“小甜心”。“香槟不要多喝。”说着,吉赛尔将凯瑟琳的头发分成几股,“那些东西里肯定都被下了毒,或者是混了些毒果汁进去。我听厨房的人提起过粉色的槲寄生果。”“我肯定还是要喝一点的。”凯瑟琳说,“毕竟,他们是来给我庆生的。”

她的生日,以及她两个姐姐的生日。整座岛的人都在庆祝这新一代三胞胎女王储的十六岁生日。“那么,沾沾唇就好。”吉赛尔说,“不能再多了。要留心的不仅仅是那些毒,还有酒精本身。你还太小,喝太多很容易烂醉如泥。”

吉赛尔将凯瑟琳的头发编成一条一条辫子,然后绾起来高高的拢在头顶,再一圈一圈绕成一个圆髻。她动作轻柔,没有用力拉扯。吉赛尔知道,经过年复一年的浸毒,凯瑟琳的头皮非常脆弱。

凯瑟琳伸手想要再扑一层粉,吉赛尔咂了咂舌头表示不赞同。小殿下扑了厚厚的白粉,试图掩饰她肩头突出的锁骨,粉饰凹陷下去的脸颊。毒药侵蚀,令她过于消瘦。每个在大汗淋漓和不停呕吐中度过的深夜,让她的皮肤像沾湿的纸片一般呈现出一种极易破碎的晶莹剔透。“您已经够美了。”吉赛尔看着镜子里的凯瑟琳,微笑着说,“瞧这双眼睛,又大又黑,像个洋娃娃。”

吉赛尔心地很善良。她是整个格瑞福斯德雷克庄园最得宠的侍女。然而,就连她这个侍女,从许多地方来看,都比这位女王储要漂亮许多,比如那丰盈的双唇、脸上的肤色、耀眼的金发,不过这头金发她不得不染成淡金色,因为娜塔莉亚更喜欢这样。“像个洋娃娃。”凯瑟琳重复道。

或许吧。但是这双眼睛可没那么可爱。这两个黑而大的魔法球里面蕴含着一种病恹恹的状态。她看着镜子,想象自己的身体被一一拆分。骨头。皮肤。血量不足。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打得爬不起来,把她为数不多的肌肉一块块剥开,掏出内脏放在太阳下晒成肉干。凯瑟琳常常在想,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姐姐是否也如此容易被击倒;不知道她们的皮肤下面是否也是和自己同样的结构。应该不会吧,毕竟一个是毒物系,一个是自然系,一个是元素系。“吉纳维芙觉得我会输。”凯瑟琳说,“她说我太小、太弱了。”“您是毒物系的女王储。”吉赛尔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呢?再说,您没那么小,也没那么弱。我见过更娇小、更弱的人。”

娜塔莉亚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风风火火走进房间。她们本应能够听见她过来;鞋跟踩在地板上的咔嗒声,还有刚刚天花板上传来的风铃声。但是她们两个都太分心了。“她好了吗?”娜塔莉亚问。凯瑟琳站起身。能由爱伦家族的族长服侍打扮是莫大的荣耀,只有在各种节日的时候才会如此。以及,这个最重要的生日。

吉赛尔拿过凯瑟琳的礼服。这是一身黑色的伞裙礼服,很沉。虽然没有袖子,但是用来遮掩毒橡树刮伤处的黑色缎子长手套已经准备好了。

凯瑟琳站进礼裙中间,娜塔莉亚开始帮她系紧。凯瑟琳的胃有些抽痛。楼下宾客云集的派对声音顺着楼梯一点一点爬上来。娜塔莉亚和吉赛尔一人一边,给她套上手套。吉赛尔打开小蛇的笼子。凯瑟琳勾出小甜心,小蛇乖乖地盘住她的手腕。“它服药了吗?”娜塔莉亚问,“或许应该给它服一点。”“不用了。”说着,凯瑟琳一下一下轻抚小甜心的头顶,“她会很乖的。”“但愿吧。”娜塔莉亚转过凯瑟琳的身子,让她面对镜子,双手放在她的肩头。

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同一法系的女王储三代连任的情况。往上数三位女王分别是西尔维娅、妮可拉和卡米拉。她们三人全都是毒师,由爱伦家族抚养长大。如果再出一任的话,或许就会开创一个王朝;或许此后只会允许毒物系的女王储长大成人,而她的姐妹在出生时就要被溺死。“暗黑饕餮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娜塔莉亚说,“没有什么是你之前没见过的。不过还是老规矩,不许吃太多。用点小技巧,和我们训练时一样就可以。”“这可是个好兆头,”凯瑟琳柔柔地说,“前提是我的天赋今晚能显露的话。在我生日当天,就像哈德莉女王生日当天那样。”“你又沉迷在图书馆的那些历史里无法自拔了。”娜塔莉亚朝凯瑟琳的脖子喷了点茉莉花香水,又摸了摸她头后盘起来的小辫子发髻。娜塔莉亚淡金色的头发也梳成类似的发型,或许这是为了表示一种团结:“哈德莉女王并不是毒物系的,她的天赋是战斗。这可不一样。”

凯瑟琳点点头,左右拧了拧身子,与其说她是人,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模特,粗陶土塑的坯子,娜塔莉亚可以在上面任意施加她的毒物系技巧。“你是有一点瘦。”娜塔莉亚说,“卡米拉可没这么瘦过,她几乎可以用丰满来形容。她盼着暗黑饕餮,就像是小孩子盼过节一样。”

凯瑟琳听见卡米拉女王的名字,竖起了耳朵。娜塔莉亚除了提起过自己以卡米拉义姊的身份跟她一起长大,几乎从来不提这位前任女王的事。她也是凯瑟琳的妈妈,但是凯瑟琳自己并不这么认为。神殿颁布的神旨认为,女王无母亦无父。她们都是女神之女。再加上,卡米拉女王生产完毕、身子刚刚恢复,便立刻同自己的王夫一起赴了黄泉。历代女王都是如此。女神送来了新女王,旧女王的统治便结束了。

不过,凯瑟琳还是很乐意听这些故人的故事。而娜塔莉亚讲过的唯一一个卡米拉的故事,就是卡米拉是如何夺取了自己的王冠。她是怎样狡诈、悄无声息地给自己的两个姐妹下毒,让她们过了一阵才死去,而就算在她们死了以后,如果不看挂在唇边的白沫,单看那安详的神情,你会以为她们是在睡梦中死去的。

娜塔莉亚是亲眼见过那两张中了毒却仍旧很安详的面孔的。如果凯瑟琳成功的话,她还会再见到两张。“不过,在其他方面,你还是很像卡米拉的。”说完,娜塔莉亚叹了口气,“她也很喜欢图书馆那些落满土的书。而且她给人的感觉一直都很小的样子,特别小。夺取王冠之后,她在位的时间只有十六年,女神把新一代三胞胎送来的太早了。”

卡米拉女王的三胞胎之所以来得这么早,是因为她身体很弱。坊间流传的八卦是这么说的。凯瑟琳有时候也会不自觉地暗自思忖,自己究竟能够活多久。在女神找到替代自己的合适人选之前,她能够带领自己的子民多少年。她想,爱伦家族应该是不会在意的吧。黑暗议会一直把持着岛上的政务,只要她完成加冕,他们就能继续自己的统治。“我想,卡米拉对我而言,就像是我的小妹妹。”娜塔莉亚说。“所以我就变成你的外甥女了?”

娜塔莉亚捏着她的下巴。“别这么敏感。”说着,她松开凯瑟琳的下巴,“卡米拉虽然外表看着很小,却能冷静地干掉自己的两个姐妹。她一直都是一位很出色的毒师。她的天赋很早就显现了。”

凯瑟琳皱眉。她们三姐妹中,也有一个早早显露出了天赋,就是最厉害的元素系的那一位——米拉贝拉。“娜塔莉亚,我也能轻轻松松就干掉自己的姐姐们。”凯瑟琳说,“我保证。不过可能我干掉她们以后,她们的样子不会像是睡着了。”

北侧的宴会厅挤满了毒师。似乎每一个声称拥有爱伦血统的人,和除此之外所有普林的毒师,都从千里之外赶到了因德里得山。凯瑟琳站在主楼梯的上方,细细打量来参加派对的人。凡所用的东西无外乎水晶、白银和宝石,围绕着紫色颠茄果塔的塔基闪闪发光,这几座用紫色颠茄果堆起来的塔,最外面还裹了一层棉花糖。

赴宴的宾客简直文雅得做作;女士们戴着黑色珍珠和黑色钻石的项链,男士们都系着黑色的丝绸领结。他们骨架上的肥肉肆意横流,手臂蕴含的力气也不可小觑。他们会评判她,找出她的不足,然后大肆嘲笑。

凯瑟琳看着一个深红色头发的女士向后仰起头。有那么一瞬,你甚至能看见她的后槽牙——以及她的喉咙,好像她的下巴脱臼了一样。传到凯瑟琳耳中的那些彬彬有礼的闲谈变成了悲号,而宴会厅里好像挤满了闪闪发光的怪物。“我做不到,吉赛尔。”她喃喃地说。侍女停下了正在替她抻平礼服多褶的裙摆的手,从后面扶住她肩头。“您可以的。”她说。“这些楼梯好像变多了。”“并没有。”吉赛尔笑了两声,“凯瑟琳小殿下,您会表现得尽善尽美。”

下面的宴会厅,音乐停下来。娜塔莉亚伸出双手。“您要登场了。”说着,吉赛尔又检查了一下垂地的裙摆。

娜塔莉亚看着来宾,低沉、铿锵的声音响起:“在今天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里,谢谢诸位今晚与我们共聚一堂。每年的今天都很重要,但是今年的今天,则是重中之重,今年我们的凯瑟琳十六岁了。随着春天的到来,五朔节也就来了,而它不仅仅是一个节日。它还标志着竞选年的开始。在五朔节期间,在复苏大会上,全岛的人都将见识到毒师的力量!待到五朔节结束,我们将荣幸地见到我们的女王储可口怡人地毒死她的两位姐姐。”

娜塔莉亚手一挥,指向楼梯。“今年的五朔节只是开始,明年的五朔节就可以荣登大宝。”掌声更热烈,赞同的笑声、叫声更响。在一年内毒死两位女王储,他们都觉得这轻而易举。一位实力强悍的女王储在一个月之内就可以实现,可是凯瑟琳并不强悍。“但是,今晚,”娜塔莉亚说,“你们只需要享受她的陪伴。”

娜塔莉亚转身,面向铺着深红色地毯、高高耸立的主楼梯。此外,主楼梯还临时辟出一条亮晶晶的黑色分流道。但或许只是为了让凯瑟琳滑倒。“这条裙子比挂在衣柜里时感觉要沉。”凯瑟琳小声说。吉赛尔咯咯笑起来。

迈出阴影、踏上楼梯的那一刻,凯瑟琳就感觉到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严厉、苛刻是毒师的本性。他们的目光好似匕首,轻轻松松就可以杀人。芬伯恩岛上不同法系的强大,依上位女王的法系而定。自然系女王登基,自然系便强。元素系女王登基,元素系便强。经历了三任毒物系女王连任,现在最强的法系便是毒物系,而爱伦家族则是毒物系中最强的。

凯瑟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微笑。她只知道自己不能颤抖或是跌倒。她差一点就忘记了呼吸。她一眼瞥见站在娜塔莉亚右后方的吉纳维芙。吉纳维芙淡紫色的眼睛就像石头,看起来既愤怒又担心,她好像在鼓励凯瑟琳犯错误,又好像很希望能够感受自己的手对着凯瑟琳的脸左右开弓的感觉。

凯瑟琳的脚跟稳稳地落在宴会厅的地上时,水晶酒杯纷纷举起,白闪闪的牙齿露出一片。凯瑟琳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落了回去。一切顺利,至少暂时如此。

一名侍从送来一杯香槟。她接过高脚杯,闻了闻:这杯酒闻起来有一点橡树味,还带着淡淡的苹果香。如果这杯酒被下了毒,那肯定不是吉赛尔怀疑的粉色槲寄生果。不过,凯瑟琳只抿了一口,仅够湿润她的嘴唇。

出场仪式完毕,音乐再次奏响,交谈声继续。身着精致黑衣的毒师们像乌鸦一样蜂拥而上,然后又飞快地一哄而散。凑上来的人那么多,他们彬彬有礼地行着躬身礼、屈膝礼,丢下许多名字,但只有爱伦这个姓氏才重要。没过几分钟,凯瑟琳心中便被焦虑充斥。她突然觉得礼服很紧,宴会厅变得很热。她到处找娜塔莉亚,却没有看见。“凯瑟琳小殿下,您还好吗?”

凯瑟琳眨眨眼,看着面前这位女士。她记不起之前她都说了些什么了。“是的。”她说,“当然。”“哦,那么您是怎么想的呢?您觉得您两个姐姐的庆生会,会比这个盛大吗?”“为什么不?!”凯瑟琳说,“自然使可以把鱼串在棍子上烤。”毒师们哈哈大笑。“至于米拉贝拉……米拉贝拉……”“她可以光着脚在水坑里踩来踩去。”

凯瑟琳转过身。一位英俊的青年毒师正看着她微笑,他有着和娜塔莉亚一样的蓝眼睛、一样的淡金色头发。青年毒师伸出手。“毕竟,元素系的人还能干些什么呢?”他问道,“不知小殿下可否赏脸跳支舞?”

凯瑟琳任由自己被他领着走进舞池,被他搂紧。他右边的礼服翻领上别着一只漂亮的蓝绿色的噬魂金蝎。作为饰品的这只蝎子还残存了一口气,几条腿慢吞吞地蠕动着,美丽又诡异。噬魂金蝎的毒是非常厉害的。她曾经被这毒物蜇过七次,又好了七次,但一想起被它蜇的后果,凯瑟琳还是有一点点抗拒。“你救了我。”她说,“他们再多跟我说一会儿,我一定掉头就跑。”

他的笑容很迷人,足以令她脸红。他们在舞池里旋转,她仔细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你叫什么名字?”凯瑟琳问,“你一定是爱伦家的人,你继承了他们的轮廓,还有发色。除非你的头发是临时染的。”

他朗声大笑:“怎么?你是说,像侍从那样?哦,娜塔莉亚姑母的容貌。”“娜塔莉亚姑母?所以,你是爱伦家的人喽?”“是的。”他说,“我叫皮埃尔·雷纳德。我母亲是宝琳娜·雷纳德。我父亲是娜塔莉亚的兄长,叫克里斯托弗。”他手一转将她抛出去,“您跳得非常不错。”

他的手在她后背游走,每当他想要上移搂住她的肩膀时,凯瑟琳便紧张起来,或许他会觉得自己裸露的肩头摸起来有些疙疙瘩瘩,因为那里的皮肤受了毒药浸泡之后变得很粗糙。“我就是好奇,”她说,“这件礼服到底有多沉。感觉我这条腰带都要勒出血来了。”“哦,那您可千万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他们说,最强的毒物系女王储,血里是带毒的。我一定会恨死那些将您偷走就只为了尝鲜的秃鹫。”

带毒的血液。那么,如果它们真的尝到了,该有多失望。“秃鹫?”凯瑟琳说,“难道这里大部分不都是你家族的人吗?”“是的,完全正确。”

凯瑟琳哈哈笑起来,当她的脸凑过去快要贴上噬魂金蝎时,才停下来。皮埃尔很高,几乎快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可以轻轻松松地一边跳舞,一边盯着那只蝎子的眼睛。“您的笑声真动听。”皮埃尔说,“不过这也太奇怪了,不是吗?我本以为您应该非常紧张才是。”“我是很紧张。”她说,“这次暗黑饕餮——”“与暗黑饕餮无关。而是紧张这一年。紧张五朔节期间的复苏大会,那是一切的开始。”“一切的开始。”她轻柔地说。

娜塔莉亚无数次告诫过她,当事情来临时,只要按部就班就好。要处变不惊。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简单。可是,娜塔莉亚让一切听起来太过轻描淡写。“我必须面对。”凯瑟琳说。皮埃尔听了呵呵笑起来。“您的语气里满满的全是担心啊。希望等您遇到来求婚的人,话里可以再多添一点点热情。”“那倒无所谓。无论我选谁来当王夫,只要我还是女王,他就要爱我。”“您就没想过他们在那之前就已经爱上您了吗?”皮埃尔道,“我认为人们希望的应该是这样——希望他们爱上的是自己这个人,而不是自己的地位。”

凯瑟琳差一点就要吐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女王和地位可不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当女王。只有她,或是她那两个姐姐,这三个和女神有关系的人才有资格。只有她们才能孕育出下一代的三胞胎。但是她明白皮埃尔是什么意思。就算她犯了错也会有人关心,不看重她与生俱来的权势而只看重她这个人,那种感觉非常甜蜜。“您也没想过他们所有人都爱上了您,而不仅仅是其中一个吗?”他问道。“皮埃尔·雷纳德。”她说,“你一定是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才会没有听过那些传闻。这个岛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些求婚者最喜欢的是谁。他们说我姐姐米拉贝拉像星光一样美丽。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半句这种恭维话。”“但或许就是如此呢?”他说,“就只是恭维而已。他们还说米拉贝拉是半个疯婆子呢,痴迷于健身和激情。说她是神殿的奴隶和狂热信徒。”“以及她力气大得可以拔起一所房子。”

他看着他们头顶上的天花板,凯瑟琳笑而不语。她说得可不是格瑞福斯德雷克。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力气大到可以将格瑞福斯德雷克从地基上连根拔起。娜塔莉亚也绝不会允许。“你那个自然系的姐姐阿尔西诺伊呢?”皮埃尔问得很随意。他们两个全都笑起来。坊间从来没有传过与阿尔西诺伊有关的只言片语。

皮埃尔再次带着凯瑟琳在舞池里转了一个圈。他们两个已经跳了很久,人们纷纷投来目光。

一曲终了。这是他们跳的第三支舞,或许是第四支。皮埃尔停下舞步,吻了吻女王储戴着手套的指尖。“希望能够再次见到您,凯瑟琳小殿下。”他说。

凯瑟琳点点头。她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去之前整个宴会大厅有多沉静,直到他离去,交谈声才再次响起。声音从大厅南边的镜子墙弹回来,在大厅里回荡,一路向上,直达天花板上的雕花瓷砖。

娜塔莉亚在一簇黑裙包围的正中,收到了凯瑟琳看过来的目光。她应该再跟别的人跳一支舞。但是那张铺着黑桌布、长长的宴会桌四周,已经围满正在摆放银餐盘的仆人,就像被蚂蚁包围一样,晚宴即将开始。

暗黑饕餮,有时候也被人叫作“黑色饕鬄”,是一种吃掉所有含毒食物的仪式,由毒物系的女王储来进行,几乎每一个重要节日都举办一次。所以,无论天赋有没有显现,凯瑟琳都必须出色完成任务。她要撑着把所有的毒物菜肴从头到尾吃完,一直到自己被送回房间、关上房门才算安全。那之后的事情,来参加宴会的宾客全都不允许观看。那些汗、那些痉挛、那些血。

大提琴奏响,凯瑟琳差一点就要逃了。一切来得这么快。她本来以为还要再过一会儿。

今晚,在这个宴会大厅里的每一个毒师都很重要。每一个来自黑暗议会的爱伦家族的成员都很重要:卢西恩和吉纳维芙、爱兰歌娜和安东尼。还有娜塔莉亚。她无法忍受令娜塔莉亚失望。

宾客们全都朝布置好的餐桌走去。那群人,第一次,成了助力,黑压压一群人像海浪一样压过来,推着她向前。

娜塔莉亚指示仆人将餐盘的银盖揭开,露出盘里的食物。餐盘里盛放着一小堆闪闪发光的浆果、肚里塞满毒芹的母鸡,还有抹了蜜糖的毒蝎子以及泡着夹竹桃的甜果汁。开胃菜是鹿汤,黑红色的汤汁里夹杂着玫瑰豆。看到这一幕,凯瑟琳的嘴巴开始发干。而她手腕上那既是手镯又是蛇的小毒物,似乎也把身子盘紧了些。“您饿了吗,凯瑟琳小殿下?”娜塔莉亚问道。

凯瑟琳伸出一根手指在小甜心温暖的环形身子上来回滑动。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这番对答早就安排好,练习过。“我的确胃口大开。”“女神早已规定,他者的死必能滋养您。”娜塔莉亚继续说,“您开心吗?”

凯瑟琳重重吞了一口口水。“这些祭品非常合我心意。”

娜塔莉亚遵循传统,不得不鞠躬行礼。她这样做的时候,看起来非常不自然,就好像她是一只开裂的黏土锅。

凯瑟琳双手放在桌子上。宴席的菜肴一道一道摆到她面前:按照顺序,源源不断,速度飞快。她可以随心意,坐着也行,站着也行。凯瑟琳不用把这些食物全部吃光,但她吃得越多,越令人惊艳。娜塔莉亚曾经建议她不要理会那些餐具,直接用手,甚至可以让汁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如果凯瑟琳毒物系技巧的能力有元素系的米拉贝拉那么强大,她能把整个席面全都吃光。

菜肴闻起来很香。但凯瑟琳的胃不会再被愚弄,它试图扭曲自己把胃袋关闭,痛苦地痉挛起来。“母鸡。”凯瑟琳说。一名仆人将母鸡端到她面前。整个宴会厅沉甸甸的,好像布满了眼睛,等待着。如果有必要,他们可能会把她的脸直接按进去。

凯瑟琳舒展肩膀。毒物系在黑暗议会一共有九位长老,今晚来了七位,站在宾客最前排。当然了,其中有五位和卢西恩·马洛、保拉·文德一样,都是爱伦家族的成员。剩下两位,曾经作为使者,被派去前往她两个姐姐的庆典。

来观礼的女祭司只有三名,不过娜塔莉亚说不用在意这些人。大祭司卢卡早就被米拉贝拉永远收进口袋里,她放弃了神殿的中立立场,相信米拉贝拉会是将权力从黑暗议会手里夺回的铁拳。但此时全岛掌握在黑暗议会手里,女祭司除了是老古董和保姆之外,什么都不是。

凯瑟琳撕下母鸡鼓起来的白鸡胸,这里的肉是离里面塞得毒物最远的。她将肉塞进嘴巴,嚼了起来。有一阵,她很怕自己咽不下去。但是这一口还是咽了下去,围观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下一道,她点了涂了蜜糖的蝎子。这些蝎子很容易接受。外表金色的糖衣色泽明丽泛着光。所有的毒都在尾巴上。凯瑟琳吃掉了四对钳子,然后点了那道带玫瑰豆的鹿汤。

她应该最后喝这道汤。她控制不了汤里的毒,玫瑰豆似乎加快了毒性发作的速度。每一道银闪闪的菜肴都变得灰蒙蒙的。

凯瑟琳的心脏开始怦怦跳。在宴会厅的某处,吉纳维芙低声咒骂她的愚蠢。但为时已晚。她必须喝一口,甚至还舔了舔手指。她吸吮干净手指上沾的汤汁,然后用冰冷的清水漱口,洗清味蕾。她的头开始痛起来,瞳孔放大,视线变得模糊。

用不了多久,她吃下去的东西就会毒性发作。她会失败。凯瑟琳感受到那许多双眼睛的分量,感受到他们期待的分量。他们要求她完成。他们的心声如此强烈,她甚至差一点就能听见。

下一道菜是野蘑菇派,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她的脉搏已经不平稳,但是她不确定是因为毒物还是仅仅因为紧张。她吃东西的速度,那种热情,给人留下了一种好印象,爱伦家族的人鼓起掌。他们鼓励她继续。他们的掌声让凯瑟琳豁出去了,她比预计中的又多吞了几个蘑菇。最后一个蘑菇吃起来有点像是红菇,但不应该。红菇的毒性太大了。她的胃收紧,这毒性来得快而凶猛。“浆果。”

她往嘴里丢了两颗,一边含着一边伸手去拿那杯毒酒。大部分她都洒在了脖子里、礼服的前襟上,不过这不重要。暗黑饕餮结束了。她双手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毒师们沸腾了。“这只是一碟小菜。”娜塔莉亚宣布道,“本次为迎接复苏大会而举办的暗黑饕餮,将成为传说的一部分。”“娜塔莉亚,我要回去。”说着,她抓住了娜塔莉亚的袖子。

人群安静下来。娜塔莉亚不着痕迹地抽出衣袖。“什么?”她问。“我要回去!”凯瑟琳叫起来,但是已经太迟了。

她的胃收缩。一切发生的那样快,甚至连转身都来不及。她弯下腰,将刚刚吃下去的所有黑色祭品全吐在了桌子上。“我没事。”凯瑟琳努力与反胃搏斗,“我一定是生病了。”

她的胃再一次发出作呕的声音。但是比这声音还大的,是厌恶的惊呼。窸窣的衣角摩擦声,是毒师们后退避开这一摊污秽的声音。

凯瑟琳充血、噙泪的眼睛看着他们阴沉的怒容。她的不雅反应在每个人的表情上。“能不能请你们带我回房间?”凯瑟琳在痛苦喘气的间隙问道,“谁都行。”

没有人上前。她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大理石地板上。这并不是普通的呕吐。她全身大汗淋漓,脸颊上的血管全都暴起。“娜塔莉亚,”她说,“对不起。”

娜塔莉亚一言不发。凯瑟琳眼中见到的只有娜塔莉亚握紧的双拳,以及她默默地挥动手臂,愤怒地下令叫客人们离开宴会厅。周围全是匆忙离开、步伐凌乱的脚,他们要尽可能离凯瑟琳远远的。她又吐起来,只好抓住桌布盖住自己。

宴会厅暗下来。仆人们开始收拾桌子的时候,又一阵痉挛撕裂了她瘦弱的娇躯。

凯瑟琳这个样子简直有失体统,甚至没人愿意走过来扶她。【注释】[1] 凯瑟琳的简称。

贪狼泉

雪地里,卡姆登正在追老鼠。一只棕色的小老鼠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空地中间,无论它跑过地面的速度有多快,卡姆登的大爪子总能跨出更大的步子,哪怕她的腿有半截是陷在雪里的。

朱尔斯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场追逐游戏。小老鼠很害怕,但又很果断。卡姆登在后面紧追不舍,那种兴奋就像自己在追的是一头鹿或一只胖嘟嘟的小肥羊,而不是只够吃一口的东西。卡姆登是一只山猫,三岁大,已经完全长到了一只成年山猫的个头儿。和跟着朱尔斯一起从家走到森林的那只奶白色眼睛的幼崽完全不同,她依然很年轻,身上的斑点清晰可见,皮毛中也是绒毛更多一些。长到现在,她全身都是光滑的蜜糖棕色,只在各种尖端的部分才带一点黑色,比如耳尖、脚尖,还有尾巴尖。她跳起来时,两只前爪同时扬起两道飞溅出去的雪花,老鼠跑得更快,朝前面光秃秃的灌木丛跑去。

虽然朱尔斯和卡姆登能心灵相通,但她还是不知道这只老鼠究竟是会被放走,还是被吃掉。无论哪一种,她认为很快就能见分晓。这只可怜的小老鼠还要跑很远才能跑到灌木丛,而这场追逐已经变成了一种折磨。“朱尔斯,还是不行。”

阿尔西诺伊小殿下站在空地的中间,和其他女王储一样身着一袭黑裙,看起来像是雪地中的一个墨点。她一直想要将一朵玫瑰花苞变成绽放的玫瑰花,可是在她掌心里的,依然是一个紧闭的绿色花苞。“祈祷呀。”朱尔斯说。

这同样的一唱一和,她们这几年重复了不下一千遍。朱尔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阿尔西诺伊伸出手。“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在朱尔斯看来,这个玫瑰花苞活力十足,充满各种可能。她甚至能闻到包在里面的每一丝香气。她知道这朵玫瑰开出的花,能红到什么程度。

这样的事情,对任意一名自然使法师来说都轻而易举。对女王储来说,尤其容易。阿尔西诺伊应该有能力令整片灌木丛的花朵盛开,令整片原野返青。可她的天赋还没显现。正因为她实力这么弱,没人期望阿尔西诺伊能活过竞选年。可朱尔斯并没有放弃。就算是已经到了女王储的十六岁生日,还有四个月,像阴影一样的五朔节就要来临,她都没有放弃。

阿尔西诺伊晃晃手指,玫瑰花苞在她的掌心滚来滚去。“只要你推我一下下,”她说,“让我开始就行。”

朱尔斯叹了口气。她想要说“不”,她应该说“不”。但是这未开的花苞就像是需要挠的痒痒。反正,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已经死了,被人从温室的母本上剪了下来。她不能让它就这样还绿着枯萎。“集中注意力,”她说,“跟我一起。”“嗯嗯。”阿尔西诺伊点点头。

这很容易办到。几乎就是一闪念,一声低语。花苞“砰”的绽开,就像豆子在滚烫的油锅里炸开了皮,美丽的红色玫瑰花瓣在阿尔西诺伊的手中舒展开来。它艳得像血,闻起来像夏天。“成了。”说着,阿尔西诺伊将玫瑰放在雪地上,“而且效果还不错。我认为基本上所有的花瓣从最中间打开了。”“我们再试一个。”朱尔斯说,当然了,她也做到了。或许她们应该再试试别的。从家往这边过来的路上,她听见了椋鸟的叫声。她们可以呼唤椋鸟,直到空地四周光秃秃的树干上全都栖满椋鸟。成千上万的,一直到贪狼泉范围内一只椋鸟也不剩,而这些树则会因为那些黑色带斑点的小东西热闹沸腾起来。

阿尔西诺伊的雪球砸中了卡姆登的脸,可朱尔斯也体会到了她的感受:惊讶,以及山猫将雪从脸上甩掉时那一瞬的愤怒。第二个雪球砸中了朱尔斯的肩膀,高度正好可以让爆开的雪落下时循着路钻进她外套温暖的领口里。阿尔西诺伊哈哈笑起来。“你可真是个孩子!”朱尔斯生气地叫道,卡姆登咆哮着扑过来。

阿尔西诺伊勉强才躲过这一扑。她用胳膊捂住脸蹲下身子,山猫的爪子从她后背划过。“阿尔西诺伊!”

卡姆登退后,悄悄溜走,羞愧不已。但这也不是她的错。她的感受就是朱尔斯的感受,她的反应就是朱尔斯的反应。

朱尔斯冲到女王储身边,飞快地查看她的情况。没有出血。阿尔西诺伊的外套上也没有抓痕和撕开的口子。“真对不起!”“没关系的,朱尔斯。”阿尔西诺伊一只手稳稳地抓住朱尔斯的小臂,但她的手指微颤。“这没什么。小时候,我们把对方从树上推下去的次数还数得清吗?”“不一样。那时候是闹着玩。”朱尔斯看着自己的山猫,懊悔极[1]了,“卡姆已经不再是小幼崽了。她的爪子和牙齿都很锋利,速度还快。从今以后,我一定会更当心一些。”她睁大了眼睛。“你耳朵上那是血吗?”

阿尔西诺伊摘掉黑帽子,将乱糟糟的黑色短发撩起来:“没有。你瞧,她没有挨得很近。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伤害我,朱尔斯。你们两个都不会。”

朱尔斯伸出手,卡姆溜过来站在底下。她低沉而响亮的呼噜声,表明了这只山猫的歉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朱尔斯说。“我知道。刚才只是意外,不要再想了。”阿尔西诺伊重新戴上黑帽子,“不要跟凯特外婆讲。她要担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朱尔斯点点头。她不必告诉凯特外婆,就知道她会说什么,也能想象出她一脸的失望和担忧。

朱尔斯和阿尔西诺伊离开了空地,一直往下走过码头,穿过广场,朝冬季市集走去。她们走过小山坳时,朱尔斯举起胳膊朝站在船尾的沙德·米尔纳挥了挥。沙德·米尔纳刚刚才出海回来。他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举起手中肥美的褐色鳎目鱼炫耀着。而他的灵宠海鸥则骄傲地拍着翅膀,朱尔斯怀疑抓住那条鳎目鱼的,其实是这只海鸥。“我希望自己不会分到这个东西当灵宠。”说着,阿尔西诺伊朝海鸥仰起下巴。今天一早,她就召唤了自己的灵宠。正如从很小的时候离开黑暗乡舍之后,她每天早上做的那样。但是什么动物都没召唤来。

她们继续在广场穿行,阿尔西诺伊踢着地上散乱的石子儿,卡姆登懒洋洋地跟在后面,很不开心自己离开充满力量的野外,回到这冷冰冰的石镇。丑陋的冬天将贪狼泉牢牢攥在手心里。连月来的冰冻和小部分融雪覆盖住鹅卵石,粗糙得很。玻璃上都是雾气,雪被无数双沾满泥的脚踩成烂污泥水。头顶上云彩阴沉沉地挂着,整个镇子看起来像是隔着一面脏玻璃往里瞧。“小心。”她们经过马丁松姐妹食品杂货店时,朱尔斯提醒道。她朝空空的水果板条箱点点头,三个讨厌的小鬼正蹲在那些箱子后面。其中一个叫菠莉·尼克尔斯,她戴着自己爸爸的旧花呢帽。不过朱尔斯很清楚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块石头。

卡姆登走到朱尔斯身边,大声吼叫。那几个孩子听见了。他们看着朱尔斯,蹲得更低了些。两个男孩没了胆子,菠莉·尼克尔斯却眯起眼睛。她做过的淘气事,有她脸上的雀斑那么多,甚至连她妈妈都知道这点。“菠莉,不许扔!”阿尔西诺伊命令道,但是这似乎只能令情况恶化。菠莉的小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嘴唇几乎消失不见。她从板条箱后面跳出来,狠狠地扔出石头。阿尔西诺伊伸出手掌去挡,但那块石头还是设法避开,直接击中她的头。“嗷!”

阿尔西诺伊用手捂住被石头砸中的地方。朱尔斯攥起双拳,派出卡姆登去追那几个孩子,她下决心要把菠莉·尼克尔斯栽种到那些鹅卵石里。“我没事,把卡姆登叫回来吧。”阿尔西诺伊说。她擦掉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的血。“几个小流氓而已。”“小流氓?一群乳臭未干的臭小鬼!”朱尔斯咝咝地叫着,“抽一顿就老实了!最起码,也要让卡姆把菠莉那顶可笑的帽子撕个稀巴烂!”

但朱尔斯还是叫回了卡姆登,大猫停在街角,咝咝地吐着气。[2]“朱莉·米兰!”

朱尔斯和阿尔西诺伊转过身。喊人的是卢克,吉莱斯皮书店的店主,他穿着一件棕色外套看起来很精神,一头金发向后梳,露出英俊的脸庞。“个子不大,发起脾气来倒像头雄狮。”说完,他哈哈大笑,“进来喝杯茶吧。”

她们走进书店的时候,朱尔斯踮着脚,生怕碰响门上挂着的铜铃。她跟着卢克和阿尔西诺伊从高高的蓝绿色书架中间穿过,顺着楼梯来到上面的平台,平台上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三明治和一盘切成一块块的金黄色的黄油蛋糕。“请坐。”说着,卢克走进厨房去拿茶壶。“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阿尔西诺伊问道。“我能看清楚山上的一切。小心那些羽毛,汉克正在换毛。”

汉克是卢克的灵宠,一只漂亮的黑绿相间的大公鸡。阿尔西诺伊吹掉桌子上的那根羽毛,伸手去够一盘小玛芬蛋糕。她拿起一块仔细看着。“这些发光的黑色小东西长了腿吗?”朱尔斯问她。“还有壳。”阿尔西诺伊说。甲虫玛芬蛋糕,能帮助汉克长出新羽毛。“飞禽。”说完,她放下蛋糕。“你曾经还想要一只乌鸦呢,就像伊娃那样。”朱尔斯提醒她。

伊娃是朱尔斯的外婆凯特的灵宠,一只美丽的大乌鸦。朱尔斯的妈妈马德里加尔,她的灵宠也是乌鸦,这只乌鸦的名字叫阿里亚。她的身量比伊娃小巧,但是脾气更坏,简直和马德里加尔一个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朱尔斯都觉得自己也会有一只乌鸦。她曾经盯着鸟巢,等着一团毛茸茸的小黑鸟跌进自己捧起的双手中。不过,私下里,她希望能有一条狗,就像她外公埃利斯的那条白色西班牙猎犬杰克一样,或者是她小姨卡拉那条漂亮的巧克力色猎犬也行。当然了,现在她绝对不会把卡姆登换出去。“我觉得我还是喜欢速度快一点的长耳大野兔。”阿尔西诺伊说,“或者要一只蒙面的聪明小浣熊也行,可以帮我从玛奇那儿偷点炸蛤蚌。”“你的灵宠肯定比兔子或是浣熊大得多。”卢克说,“你可是小殿下呢。”

他和阿尔西诺伊都瞥了一眼卡姆登,卡姆登那么高大,头和肩已经超过了桌子。无论她是不是女王储的灵宠,肯定没有比山猫更大的动物了。“可能会和伯娜丁女王一样,是一匹狼。”卢克说。他替朱尔斯倒了一杯茶,又加了奶油和四块方糖。这种是小孩子喝的茶,也是朱尔斯的最爱,可是在家里,大人们不许她这么喝。“贪狼泉出现的第二匹狼。”阿尔西诺伊含着满口的蛋糕思索,“要是这个概率的话,我更喜欢要……汉克蛋糕里的某一只甲虫。”“不要这么悲观。我亲爸二十岁才召唤到他自己的灵宠。”“卢克,”阿尔西诺伊哈哈大笑,“没有天赋的女王储,根本活不到二十岁。”

她伸手去够三明治。“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灵宠根本不打算来的原因。”她说,“它知道,反正我下一年就会死。哦!”

她的盘子上落了一滴血。菠莉刚才扔的石头划出了一个口子,藏在她的头发里。又一滴血滴在卢克精美的桌布上。汉克跳起来,啄着血。“我最好拿去洗一下。”阿尔西诺伊说,“很抱歉,卢克,一会儿我再给你铺上。”“别放在心上。”她走去洗手间时,卢克安慰她。他忧伤地用双手托着下巴:“明年春天五朔节,她一定会赢得王冠的,朱尔斯。你等着瞧吧。”

朱尔斯瞪着自己的茶,里面全是奶油,几乎变成了白色。“首先我们需要能撑过今年春天的五朔节。”她说。

卢克只是笑。他非常确定。但是往上数三个朝代,比阿尔西诺伊强得多的自然系女王储全都被杀死了。爱伦家族实在太强,他们的毒药无孔不入。就算没有他们,米拉贝拉也是需要小心应对的。每条开去东北那座岛的船,回来时总带着各种传说,讲述围绕着

罗兰斯城

的香浓暴风如何如何猛烈,而那里正是元素系安家的地方。“你知道,这只是你的希望。”朱尔斯说,“和我一样。因为你不想阿尔西诺伊死,因为你爱她。”“我当然爱她,”卢克说,“但我依然相信。我相信阿尔西诺伊会是那个被选中的女王储。”“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不然女神为什么会派你这么强大的自然使法师来保护她呢?”

阿尔西诺伊的庆生宴在镇广场举行,在搭起来的黑白纹的巨大帐篷里。每年,食物和熙熙攘攘的宾客都将帐篷弄得热气腾腾,人们必须打开帐篷顶,让冬天的冷风吹进来才行。每一年,大部分宾客在日落之前,就喝得醉醺醺。

阿尔西诺伊从人群中走过的时候,朱尔斯和卡姆登紧紧跟在两旁。宴会气氛欢快,但是被威士忌改变只需要一秒。“今年的冬天可真长。”朱尔斯听见有人说,“但是没那么疯狂了。真奇怪,居然有那么多渔夫不在意自己的船,直接拿着鱼叉站在船头。”

朱尔斯拥着阿尔西诺伊走过嘈杂的人群。她们还要见很多人,才能走到自己的食物前坐下来。“这里布置得很不错。”说着,阿尔西诺伊弯腰凑到一瓶插着高高一束野花的花瓶前,闻了闻。帐篷里面被用层层叠叠的粉色、紫色荨麻树篱和兰花架子装饰起来。这些花漂亮得像婚礼蛋糕一样,因为自然系的天赋而提早盛开。每个家族的人都带了自己的贺礼,还有的多带了一份,用来分给桌上那些天赋还没有显露的人。“今年这个是我们的小贝蒂做的。”离阿尔西诺伊最近的男子说。他朝桌子对面一个羞红了脸的八岁小女孩眨眨眼,微笑,小女孩穿着崭新的黑色毛衣,脖子上系着编成麻花的皮项链。“是吗,贝蒂?哦,这些是今年所有装饰物里最好看的。”阿尔西诺伊微笑着说,贝蒂谢过了她。如果说有人留意到就连一个小女孩都能做出如此优雅的花束,女王储却连一朵玫瑰花都打不开,他们也没有表现出来。

贝蒂看见卡姆登,眼睛亮起来,这只大猫走到她跟前,让她拍拍自己,轻抚后背。小女孩的爸爸在旁边看着。他们经过朱尔斯身边时,他朝她微微颔首,以表敬意。

米兰一家是

贪狼泉

最繁荣的自然系家族。他们田地富饶,果园硕果累累,森林里全都是猎物。而且现在他们还有了朱尔斯,据说她是六十年来最强的自然使法师。出于某种原因,以及其他更深层的原因,他们被选中来抚育自然系的女王储,并且要担负起与其相关的所有职责,包括以主人身份去拜访黑暗议会的各个长老。有的事,并不是自然发生的。

在主帐之中,朱尔斯的外婆和外公分坐在贵宾勒娜特·哈格罗夫的两侧,她是黑暗议会的长老,从因德里得山的首府赶来。马德里加尔理应也在,但是她的座位是空的。一如既往,她消失了。可怜的凯特,可怜的埃利斯。他们被困在自己的椅子里。埃利斯外公过一会儿就会觉得脸酸,因为他一直在维持着假笑。他的西班牙猎犬杰克,正趴在他的腿上,咧出一个笑容,看起来并不是很友好,更像是龇着牙。“他们今年只派了一个代表。”阿尔西诺伊压低声音说,“九选一,而且还是没有天赋的一个。你觉得议会这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她咯咯笑起来,然后往嘴巴里丢了一个香草黄油焗蟹爪。阿尔西诺伊将一切都藏在那一成不变好相处的傻笑后面。她同勒娜特对视了一眼,勒娜特侧着头。这可不是一种认可。很自然,朱尔斯脖子后面的汗毛竖起来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议会的席位,是她那个没有天赋的家族花钱买来的。”朱尔斯低吼,“如果娜塔莉亚·爱伦开口,她甚至会舔光她鞋上的毒药。”

朱尔斯瞥了贪狼泉神殿来的几名女祭司,她们到最后才决定出席。派一个议会长老来是侮辱,但是阿尔西诺伊能收到来自神殿的祝福,是更好的待遇。大祭司卢卡从来没有参加过她的庆生活动。在早些年,她偶尔会去参加凯瑟琳的生日宴会。而现在,她眼中只有米拉贝拉、米拉贝拉、米拉贝拉。“那些女祭司不应该露面。”朱尔斯暗自嘀咕,“神殿不应该选边站。”“放轻松,朱尔斯。”阿尔西诺伊拍拍朱尔斯的胳膊,换了话题,“捞上来的海鲜还真令人印象深刻。”

朱尔斯转头看着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的鱼和螃蟹。她的食物被摆成了餐桌的中心装饰:两条同样大小的银鲈鱼中间夹着一条巨大的黑鳕鱼。这些是她今天一早从海底深渊召唤出来的,那时候阿尔西诺伊甚至还没起床。此刻,它们躺在一堆土豆、洋葱和苍白的冬季白菜上面。这几条鱼中最肥美多汁的部位差不多已经被挑走了。“你不应该这么轻描淡写就放过,”朱尔斯提醒道,“这很重要。”“你是指那些无礼吗?”问完,阿尔西诺伊哼了一声,“不,一点都不重要。”她又吃了一个蟹爪。“你知道,要是我能撑过这个竞选年,我要摆一条鲨鱼当作餐桌的中心装饰。”“鲨鱼?”“大白鲨。等我加冕的时候,你不要太小气哦,朱尔斯。”

朱尔斯哈哈大笑:“你要是撑过了竞选年,就能召唤出大白鲨来。”

她们两个都笑了。除了冷峻的神色,阿尔西诺伊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女王储。她发丝凌乱,但是从来不肯让别人替她修剪。她身上的裤子,就是她平日里每天都穿的那条,上半身那件浅黑色的外套也是;专门为今天准备的新围巾,是她身上唯一讲究的东西,这是马德里加尔在皮尔森家的店里找到的,用梦幻的折耳兔的兔毛织成。不过她这个样子或许再合适不过。贪狼泉并不是一座讲究的城市。这里住着的除了渔夫就是农夫,再不然就是船坞里的伙计,除了五朔节当天,没人会穿着最好的黑衣服出门。

阿尔西诺伊仔细打量挂在头桌后面的挂毯,皱起了眉。一般来说,这条挂毯是挂在镇上的市政厅里,不过每逢阿尔西诺伊过生日,它便会被人扯下来。挂毯上描绘的是岛上最后一任伟大的自然系女王加冕时的场景。伯娜丁女王,她走过果园,可以令整个果园的果树结满果实,而且她的灵宠是一匹巨大的灰狼。挂毯上,伯娜丁女王站在一棵被果实压弯了枝的苹果树下,那匹狼站在她身边。狼爪下面按着女王另外两个姐妹被撕开的喉咙,她们的尸体就躺在伯娜丁脚下。“我讨厌这个东西。”阿尔西诺伊说。“为什么?”“因为她提醒我,我不会成为那个人。”

朱尔斯用肩膀撞了女王储一下。“甜点帐篷里有香饼,”她说,“还有南瓜饼和放了冻草莓的白蛋糕。我们去找卢克,进去吃点。”“好呀。”

一路上,阿尔西诺伊都要停下来和人们闲聊,拍拍他们的灵宠。大部分都是狗和禽类这种最常见的自然系守护兽。岛上最好的渔夫托马斯·明茨让自己的海狮用鼻子顶着一颗苹果,给阿尔西诺伊送了过去。“您要走了吗?”勒娜特·哈格罗夫问。

朱尔斯和阿尔西诺伊转过头,很吃惊勒娜特居然肯屈尊从主桌走过来。“只是去甜点帐篷而已。”阿尔西诺伊说,“要不要我们……给你带点回来?”

她尴尬地瞥了一眼朱尔斯。黑暗议会除了每年都派人来参加阿尔西诺伊的生日宴会,再没人表示过对她感兴趣。这些出席生日宴会的人,一边吃,一边和米兰家族的人开开玩笑,然后告辞,抱怨食物难吃、贪狼泉镇客栈的房间太小。但是勒娜特似乎很开心看见她们。“如果你们走了,就会错过我宣布的事。”勒娜特笑着说。“宣布什么事?”朱尔斯问。“我正要宣布,约瑟夫·桑德兰的流放正式结束。他已经出发回岛,用不了两天就该到了。”

席尔黑德湾的海浪拍打着长长的木栈道。饱经风霜、泛灰的木板被凛冽的风吹得嘎吱响,而洒满月光的涟漪海面,倒映出朱尔斯颤颤巍巍呼出的气。

约瑟夫·桑德兰要回来了。“朱尔斯,等一下。”阿尔西诺伊脚步慌乱地踩在栈道上,她跟着朱尔斯跑到尽头,卡姆登不情不愿地跟在旁边慢跑。这只大猫从来不爱水,而这弯弯的薄木板,在她看来似乎并不是值得信赖的壁垒。“你没事吧?”朱尔斯习惯性地问道。“你是问我吗?”阿尔西诺伊问。她缩着脖子抵抗寒风,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围巾里。“我不会离开你。”“不,你应该离开。”阿尔西诺伊说,“他要回来了,在过了这么久以后。”“你觉得这是真的吗?”“在我的庆生宴上,撒这种谎,对爱伦家族来说,只会让他们多一事,而不是少一事。”

她们看着黑漆漆的海水,看向海湾之外,看向越过水下保护栈道不被海浪冲走、卷进更深旋涡里的沙堤。

自从他们试图逃离这座岛,已经五年有余。距约瑟夫偷了自己父亲的一条小船,帮她们逃跑,已经五年有余。

朱尔斯靠着阿尔西诺伊的肩头。她们还是孩子时,彼此安慰也是用的同一个姿势。无论她们为尝试逃跑付出了多大代价,朱尔斯从来没有后悔过。但凡有一线希望,她都还会再试一次。

然而半分希望都没有。在这栈道下面,大海呢喃,就像那天大雾缭绕整座岛,她们被抓回来时,海水紧贴着她们小船的四周,发出呢喃之声一样。无论她们的船驶出多远,无论她们多么用力地摇着船桨,都逃不出去。她们还是被人找到带了回来,心底寒凉且害怕,就这样回到港口。渔夫们说,他们早就应该想到。想到单只是朱尔斯和约瑟夫或许能够逃出去,要么迷失在海上,要么也有可能找到大陆。可阿尔西诺伊是女王储,这座岛不会让她离开。“你觉得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阿尔西诺伊问道。

或许不再是小小的、下巴和指甲里永远有块地儿是脏的的那个人。他已经不再是孩子,应该长大了许多。“我很怕看见他。”朱尔斯说。“你可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要是他变了怎么办?”“要是他没变呢?”阿尔西诺伊伸手在口袋里掏了掏,抛出一块扁平的小石头,想要在海面上打个水漂,可是海浪太大了。“现在这样才对。”她说,“他要回来了。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这最后一年。感觉就像是命中注定要这样。”“就像是女神的神旨?”朱尔斯问。“我可没有这么说。”

阿尔西诺伊低头笑了。她挠了挠卡姆登的头顶。“我们走吧。”朱尔斯说,“被冻出支气管炎,也改善不了目前的情况。”“如果你眼睛红红,鼻子堵塞,肯定不能。”

朱尔斯推着阿尔西诺伊往前走,她们朝码头走去,一路逆着呼啸的风,往米兰家走去。

卡姆登朝前一溜小跑,撞上了阿尔西诺伊的腿窝。无论朱尔斯还是这只大猫,今晚注定无眠。真是多亏了勒娜特·哈格罗夫,对约瑟夫一点一滴的回忆,全部跑出来,萦绕在她们的脑海里。

她们走过最后一个码头时,卡姆登放慢了速度,耳朵向后转动,朝向镇子的方向。阿尔西诺伊在朱尔斯前面几步,正后悔刚才没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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