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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5 13:5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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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查克·温迪格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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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更鸟女孩

知更鸟女孩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知更鸟女孩作者:查克·温迪格设计排版:郝全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5ISBN:9787550016194本书由北京白马时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Part one //第一部分1德尔·阿米可之死

汽车旅馆的百叶窗破烂不堪,路上不时有汽车呼啸而过,刺眼的汽车灯光射进窗户,房间里忽明忽暗。

又一辆车子驶过,借着灯光,米莉安在脏兮兮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瞧你那熊样,就像刚从公路上滚下来似的,她暗想道。又脏又破的牛仔裤,白色紧身T恤。漂染的金发已经失去光泽,黑色的、坚硬的发根不可阻挡地冒了上来。

她双手叉腰,对着镜子左边扭扭,右边扭扭,随后用手背擦掉德尔亲吻她时留下的一抹唇膏印。“该开灯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床头放着一盏台灯,她按下开关,淡黄色的灯光顿时充满了简陋破旧的房间。

一只蟑螂赫然趴在地板中央,一动不动,也许它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惊乱了方寸?“去!”她说,“快滚吧!今天饶你一命。”

蟑螂如蒙大赦,屁颠屁颠地钻到折叠床下面,不见了。

米莉安又站到了镜子前。“他们总说你身上藏着古老的灵魂。”她喃喃说道。今晚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浴室里,淋浴喷头发出阵阵嘶嘶声。时间快到了。她坐在床沿,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随即传来旋动淋浴把手的吱吱声,嵌在墙壁里面的水管呻吟着,咕咕隆隆如同火车经过。米莉安紧紧蜷缩起脚趾,指关节啪啪作响。

浴室里的德尔惬意地哼唱起来,他哼的是某种土得掉渣的乡村小调。米莉安讨厌乡下。那音乐单调乏味,带有典型的美国中部地区的味道。等等,这里不是北卡罗来纳州吗?北卡罗来纳州位于中部吗?管他呢。中部地区,南部联邦,完全开放的无名之地。有什么打紧?

浴室门开了,德尔·阿米可身上蒸汽腾腾,从里面走了出来。

或许他也曾是个玉树临风的大帅哥。即使现在看来,说不定仍算英俊潇洒。虽然已经步入中年,但他的身体并没有发福走样,仍然瘦得像根竹竿儿,而且胳膊和小腿依旧强健有力。他穿着一条普普通通的平角内裤——一看就是地摊儿上的便宜货——瘦削的臀部被紧紧包裹着。他的下巴很漂亮,这是米莉安的看法,而且胡渣并不扎人。德尔冲她咧嘴一笑,舌头舔过自己珍珠一样洁白的牙齿。

米莉安闻到了薄荷的清香。“漱口水。”德尔说着撮起嘴,朝她的方向哈了一口气,“水槽下面找到的。”他手里拿着一条满是碎线头的劣质毛巾,正在头上使劲地揉来揉去。米莉安真担心他把头发连皮擦下来。“好极了。”她说,“嘿,我想到了一种新的蜡笔颜色:蟑螂棕。”

德尔掀开头上的毛巾,莫名其妙地盯着米莉安。“什么?蜡笔?你在想什么呢?”[1]“绘儿乐什么千奇百怪的颜色都有。比如焦棕色、焦赭色、杏仁白、婴儿屎黄之类的。我只是觉得蟑螂的颜色非常独特。绘儿乐也应该开发出这种颜色。小孩子们一定会喜欢的。”

德尔笑了起来,但他明显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继续用毛巾擦着头发,随后又忽然停下,眯起眼睛望着她,像在研究一幅三维立体画,仿佛誓要找出藏在其中的小海豚。

他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遍。“我记得你说过,你跟我到这儿来……是找乐子的。”他说。

米莉安耸耸肩,“是吗?说实话,乐子是个什么东西?我还真不知道,实在对不住。”“你……”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后面的话他想说出来,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嘴唇动了数次,他才终于鼓起勇气,“你怎么还穿着衣服?”“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眼神儿真好!”她说着冲他眨了下眼并竖起大拇指,“德尔,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其实并不是‘鸡’,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路边‘野鸡’,所以,今天晚上咱们不会上床。也许更准确地说是今天早上。不管怎样,反正没戏。我不是卖的,也不搞一夜情。”

德尔绷紧了下巴,“可是,提出要求的人是你。你欠我。”“反正你还没有给钱,况且在这个州卖淫是不合法的,所以我也犯不着内疚了。坦率地说,别人想干什么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与我无关。说白了,德尔,我什么也不欠你。”“该死的,”他骂道,“你倒振振有词。你一定很喜欢自己这张嘴吧?”“还行吧。”“你是个骗子,嘴巴不大却满嘴谎话的骗子。”“我妈常说我跟水手有得一拼,都是满嘴跑火车的主儿,只是说出来的话味道不一样罢了。她总数落我是眼镜蛇打喷嚏——满嘴放毒。哦,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瞎话连篇的骗子。你瞧,我身后还背着瞎话篓子呢。”

德尔一副无所适从的窘模样,好像屁股下面被米莉安点了一把火。他的鼻孔微微翕张,犹如一头气急败坏、准备冲锋的公牛。“女孩子家,在这种事上拿别人寻开心,很好玩吗?”他最后从齿缝间挤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后把手里的毛巾丢到了墙角。

米莉安扑哧一笑,“我没有拿你寻开心啊。我不是一直都彬彬有礼吗?我他妈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窈窕淑女、大家闺秀。”

德尔无奈地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梳妆台,把一块破得丢了都没人捡的天美时手表戴在他那皮包骨头的手腕上。不过他很快就看到了米莉安放在手表旁边的东西。“搞什么鬼?”

他拿起那叠照片,大致翻看了一下。其中一张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女孩儿在西尔斯百货的合影;另一张中仍是那两个孩子,地点是在游乐场里;还有一张是那个女人在某人婚礼上的照片。“我在你车里找到的。”米莉安解释说,“她们是你的家人,对不对?我很好奇,既然你有妻子也有女儿,为什么还要带小姐到这种地方开房呢?呃,虽然我不是小姐。好丈夫或者好爸爸应该干不出这种事,当然,我说的也不算,毕竟我对你并不了解。也许正是因为你觉得内疚,才把她们的照片藏在汽车的储物箱里,图个眼不见心不烦,是不是?”

他原地向后转过身,拿着照片的手微微发抖。“你倒对我说三道四起来了。蝙蝠身上插鸡毛,你他妈算个什么鸟?”他怒气冲冲地反问道。

米莉安摆了摆手,“别激动,我没有说三道四,我只是在等待。既然咱们两个都在等,也许我该告诉你实情。我跟踪你已经有一两个星期了。”

德尔蹙起眉头,狐疑地注视着她,仿佛转眼就能把她认出来一样,或者至少他希望如此。

米莉安没有理会,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喜欢找小姐,各种各样的小姐。显然你的口味儿不拘一格。生活嘛,本来就该丰富多彩,这一点我非常认同。我碰巧还知道你一些无聊的小癖好,你喜欢打女人。被你打过的小姐至少有四个,其中两个眼眶被打青了,一个下巴被划破,第四个被打烂了下嘴唇——”

动如脱兔,用来形容德尔此时的动作最合适不过。

砰!米莉安的一只眼睛上挨了重重一拳,她整个身体被打得仰面倒在床上,毛细血管爆裂。米莉安只觉得天旋地转,无数小星星围着她的脑袋转个不停。她一边喘气,一边奋力向后爬去;她以为德尔会立刻打来第二拳或者掐住她的脖子,然而当她缩成一团准备又踢又咬或者用前臂去格挡德尔的脖子时,却惊讶地发现德尔仍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瑟瑟发抖。愤怒,悲哀,困惑?米莉安说不清楚。

她耐心等着。德尔仍然没有向她走近一步,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他的眼神暗淡无光,视线飘忽,仿佛望着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

米莉安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闹钟。那是一个老掉牙的破闹钟,半天才会跳一个数字,而且伴随着“咔嗒”一声脆响。“12 : 40了,”她说,“你只剩下三分钟。”“三分钟?”他斜着眼问,心里暗自揣度着对方到底在耍什么鬼把戏。“没错,德尔,三分钟。现在你该问问你自己了,你有没有什么秘密的事情想要告诉我?比如你外婆烤面包的配方,海盗藏宝的地方,或者留下一句文艺点的临终遗言,就像‘墙纸或我,总有一个要去了’?”她抱歉地摆摆手,“哦,那是王尔德的话。不好意思,我扯得有点远了。”

他一动不动,但浑身已经紧张起来,每一块肌肉都紧紧绷在骨头上。“你想杀了我?”他问,“你是这么想的吗?”

她弹了下舌头,“不,伙计,我可没那样想。我不是当杀手的材料。与好斗的人相比,我属于被动攻击的那一类。或者说得简单些,我喜欢冷眼旁观,耐心等待。就像等着猎物自己死掉的秃鹰。”

两人四目相对。米莉安感受到了恐惧,她一阵恶心,可同时又有些兴奋。

咔嗒。闹钟上的0变成了1。“你还想打我。”米莉安说。“有这个可能。”“你心里想的是:我要结结实实揍这婊子一顿,然后再好好和她睡一回——当然,前提是你的小弟弟能够争气。我在你的储物箱里看见壮阳药了,就放在止痛药的旁边。”“你给我闭嘴!”

她竖起一根手指头,“让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打你的老婆和女儿吗?”

德尔一愣。米莉安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他感到内疚了吗?或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碰自己的女儿一根头发?他辛辛苦苦维持着一个好爸爸的形象,而一旦自己的丑行被她们发现,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到这个时候,”米莉安说,“那些已经不重要了。我主要是好奇,你嫖妓,还殴打妓女,我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你绝对不是什么称职的爸爸。我只是很想深入了解你的性格。”

德尔懊恼地大叫一声,再次抡起拳头向她打去。只是这一次他动作笨拙,拖泥带水,制造出很大的动静,就像他身上带了一个扩音器。米莉安将身子向后一仰,德尔的拳头从离她鼻尖只有几毫米的地方擦过,好险。

躲过了拳头,米莉安顺势抬腿,一脚踹在德尔的裤裆里。

德尔疼得弓着腰连连后退,屁股撞在墙上,手捂着裆部叫苦不迭。“你怎么可能每次都得手呢,笨蛋。”米莉安不屑地说。

咔嗒。已经12 : 42了。“还有一分钟。”她说着从床上下来。

他仍然不明白一分钟之后会怎么样,遇到过同样情况的人没有一个明白的。“闭嘴,”他呜咽着说,“你这该死的臭婊子。”“接下来是这样子的。我们马上就会听到停车场上有人按喇叭——”

话音刚落,窗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一次,两次,第三次的时候,司机干脆按着喇叭不松手了。那声音凄厉刺耳,经久不息。

德尔望望窗外,又望望米莉安。她曾经见过这样的表情,那是绝望中困兽的表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往哪儿逃,可事实上他哪里都去不了。他被困在了这里,只是他无法理解自己如何被困在了这里,又为了什么。“你肯定想问接下来会怎样。”米莉安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响指,“外面该有人喊叫了。也许就是那个按喇叭的家伙,也许是他按喇叭要找的那个家伙。这都无关紧要。因为……”

拖长的字音后面她故意留下一个空当,这空当随即被停车场上传来的喊声给填补了。喊的什么听不清楚,瓮声瓮气的,犹如穴居人的咆哮。

德尔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米莉安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把手枪的形状,“枪口”对准了闹钟。随后,“击发装置”——她的拇指——向下一弯。“砰!”她嘴里说道,而与此同时——

咔嗒!闹钟上的时间跳到了12 : 43。“德尔,你有癫痫病?”

她的问题仿佛悬在了半空,但德尔的沉默给出了最好的回答。它使随之而来的画面变得顺理成章。他先是一愣,满脸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接着——

他浑身突然一紧。“来了,”米莉安说,“最关键的时候到了。”

突然发作的癫痫如同一道能够摧毁一切的巨浪向他袭来。

德尔·阿米可的身体变得紧绷,只是双膝一软,上身轰然沉了下去,脑袋险些撞到梳妆台的角上,与此同时,他发出一阵仿佛窒息般的叫声。但他并没有完全躺倒在地,而是跪坐着,上半身直挺挺的。随后,他的背突然一弓,肩胛骨重重地撞在地毯上。

米莉安揉了揉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盯着德尔如同香槟酒瓶上即将弹出的软木塞一样膨胀突出的眼珠说,“妈的,这臭婊子为什么不在我嘴巴里塞上一个钱包?她在等我咬到自己的舌头吗?天啊,她要眼睁睁看着我发作而不管不问?或者,也许你想的是,哼,我癫痫发作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往都没要了我的命,这次肯定也死不了。人不可能吞下自己的舌头,对不对?那些都是耸人听闻的谣言。又或者,你也许在想,只是也许,我一定是个有魔法的女巫?”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声,脸颊憋得通红,而后开始发紫。

米莉安耸耸肩,眼角抽动了一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片蔓延开来冷酷又有魅力的紫色。她并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还没完呢,亲爱的施虐狂先生。这是你的宿命,就在这个鬼地方,在这个该死的汽车旅馆房间里,你会被自己的舌头给噎死。如果我能救你,我自然会尽力而为,可惜我无能为力。如果我把钱包塞到你的嘴里,那恐怕只会把你的舌头推得更深。我妈过去常说,‘米莉安,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德尔,你命该如此,谁也改变不了。”

德尔的口中开始吐出白沫,毛细血管的破裂使他的双眼变得通红。

这场景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德尔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下来。此时他已经斗志全无,纤细的身躯软绵绵的,脑袋以令人恐惧的角度歪斜着,脸贴在地上。

这时,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躲在床底下的那只蟑螂不知为什么突然蹿出来,它像爬梯子一样踩着德尔扭曲的上嘴唇,肥硕的小身体三挤两挤便钻进了德尔的一侧鼻孔。

米莉安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想开口,想对德尔说声抱歉,可是——

她无力改变这一切。胃里一阵恶心,她起身冲进浴室,对着马桶呕吐起来。

米莉安在马桶前跪了一会儿,头靠在旁边的洗脸池底座上。陶瓷凉冰冰的,正好有助于她平静下来。她闻到了清爽的薄荷味儿,那是来自水槽下面廉价的漱口水。

每一次的经历都是如此痛苦,就好像自己身上的某些部分也随着他们一同死去,于是需要吐出来,冲得无影无踪。

当然,一如既往,她知道怎么做能让自己好受起来。

爬出浴室,越过德尔渐渐变凉的尸体,她从床的另一头拿过自己的小挎包。翻了几下她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包被压皱了的白色万宝路香烟。她手指哆嗦着抽出一支塞在嘴上,点着了火。

她深吸一口,让烟雾在肺里停留许久,才从鼻孔中喷薄而出,她那样子就像一头喷着蒸汽的火龙。

恶心的感觉有所缓解,憋在嗓子里的秽物被尼古丁压回到了肚子里。“好多了。”她对着空气说,仿佛德尔的鬼魂能够听到,或者那只蟑螂。

随后她又伸手到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螺旋笔记本,本子的螺旋线圈里插着一支红色的钢笔,这便是她的2号记事本。本子已经快用完,只剩十页。十页空白,不知能记下多少可怕的事件:未来,虽然无迹可寻,却早已注定。“哦,等等,”她说道,“真是马虎,正事儿可不能忘——”

米莉安俯身爬到德尔的尸体前,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了钱包。可惜钱包里只有寥寥几张五十元的票子和一张万事达信用卡。虽然不算多,但也足够她填饱肚子,并赶到下一个城市了。“谢谢你的捐款,德尔。”

米莉安将几个枕头叠放在床头板前,靠在上面。她翻开本子,写道:

亲爱的日记本:今天,我又做了同样的事。

[1]绘儿乐(Crayola)儿童画笔创建于1903年,由美国Binney&Smith公司生产,迄今已有百年历史。2食腐动物与食肉动物

40号州际公路。凌晨1 : 15。

大雨初停,玉带一样的高速公路闪闪发光。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湿润的沥青味儿,这气息让米莉安不由联想到爬过潮湿碎石路面的肥嘟嘟的蚯蚓。

汽车嗖嗖地从身旁驶过,米莉安只能看到刺眼的头灯慢慢靠近,而后便是霓虹般的尾灯渐行渐远。

离开汽车旅馆已经二十分钟了,她很奇怪搭个便车为什么如此艰难。她站在公路边,伸出胳膊,竖起大拇指,白T恤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她没有穿内衣,湿透了的白色紧身T恤清晰勾勒出乳房的轮廓。标准的路边卖淫女打扮,而她对自己的样貌很有自信,怎么说都应该是上等货色。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停车呢?

一辆雷克萨斯疾驰而过,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白痴!”她骂道。

一辆白色SUV隆隆驶过。“大白痴!”

一辆破皮卡叮叮咣咣地开过来,终于等到了,她心里一阵安慰。开这种垃圾车的人看到像她这样秀色可餐的野鸡,恐怕是很难把持住自己的。皮卡车降低了车速,司机大概是想观察观察,可他随即又加大了油门,并嘲笑似的按起了喇叭。皮卡从米莉安身旁呼啸而过时,[1]从开着的车窗里飞出了一个印有“福来鸡”字样的快餐杯,杯子几乎贴着她的头皮划过去,落在她身后的路沟里。那乡巴佬无耻的狂笑声像多普勒效应一样消失在公路上。

米莉安立刻收起大拇指,对着远去的皮卡车竖起中指,嘴里喊道:“去死吧,王八蛋!”

她以为皮卡车会扬长而去。可是,它红红的尾灯亮了起来。一个急刹车,皮卡停住了,然后又倒进了路肩。“该死的!”米莉安说道。这就对了嘛,她只不过想搭个便车。司机会是什么人?隔着背心挠肚皮的乡巴佬?她甚至有些期待已经死掉的德尔·阿米可的孪生弟弟从车里钻出来,然而从车上下来的却是两个看似兄弟的年轻人。

他们嬉皮笑脸地望着她。

其中一人有着消防队员般健硕的身躯,满头拖把一样的金发下面是一双精明又透着痞子气的眼睛。另一人个头儿矮些——不,那是个十足的“矮冬瓜”。不仅又矮又胖,而且满脸雀斑,头上戴着一顶北卡罗来纳人常见的便帽,一双小眯眯眼被帽檐半遮着。两人都是一副城乡结合部里白人小伙子吊儿郎当的打扮。

米莉安冲他们点头致意,“车子不错。就是有点漏风,不怕得感冒吗?”“这是我老爸的车。”金发小伙儿说着,径直走到她面前,而那个矮冬瓜却溜到了她的身后。这时又有几辆车从路上经过。“能搭到这样的车也是三生有幸。”她说。“你想搭便车?”矮冬瓜在她身后问道,他的语气并不友善。“不是,”她回答说,“我只是在这里没事儿竖中指玩儿。”“你是北方佬。”金发小伙儿不屑地说。讽刺的是,他自己说话也并没有什么南方口音。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米莉安,像一双无形的手,把她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嗯,还是个漂亮的北方佬。”

米莉安揉了揉太阳穴。面对两个自以为是的小混混,她要不要忍气吞声地任由他们在公路边戏弄自己?她并没那个心情,她很疲惫,那只青肿的眼睛也疼得她心烦意乱。“听着。我知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大概以为能从我身上捞点什么好处。也许你们只是想和我过不去,也许是想劫个财,或者劫个色。我明白。这么说吧,食腐动物和食肉动物是有着本质区别的,我是对人无害的食腐动物,而你们,也许是食肉的掠夺者。但实话告诉你们,今天我没有时间陪你们玩儿。我他妈都快累死了。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乖乖回到你们的老爷车上,该去哪儿去哪儿。”

金发小伙儿上前一步。他并没有碰米莉安,但却面对面地盯着她。“我喜欢你说话的调调。”他抛了个媚眼说。“最后一次警告,”米莉安说,“别以为看见我的眼睛挨过打,就以为我好欺负。有时候女人挨打的原因是非常复杂的,说不定她是故意挨打的。不过今晚我可不会让这种事再次发生,你们听明白了吗?”

这话显然没有作用,因为矮冬瓜已经把他那香肠一样的肥手指放在了她的屁股上。

米莉安忍无可忍。她猛地向后一仰脖子,头正好撞在矮冬瓜的鼻子上,清晰的一幕画面瞬间浮现在她眼前——

矮冬瓜已经五十多岁,身体肥胖得更不像样子,鼻子像一朵硕大的杜松花。此时他正对着一个身穿黄裙子的女人大吼大叫,豆大的汗珠从他眉角淌下,嘴巴里唾沫横飞。突然,他用肥大的手掌扶住了厨房的洗手台,心脏病发作使他的左侧身体失去了控制,变得僵硬,从胸口开始,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跟着疼痛起来。

——矮冬瓜一声惨叫,连忙捂住了鼻子。米莉安认为这还不够,随即伸手抓住矮冬瓜的裤裆使劲一捏。金发小伙儿见状大吃一惊,但米莉安知道他不会继续呆站在那里无动于衷。于是她对着他的眼睛吐了一口,这为她又争取到了一秒钟的时间,随后她举起另一只手,朝他的咽喉位置打去,一拳,两拳——

癌症已经快要将他吞噬,他的内脏已经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肿瘤,不过他早已是风烛残年,眼看都快八十岁了。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头两侧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医疗设备,床边围着他的家人。一个小男孩儿拉着他的手,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俯身亲吻着他的额头。另一个女人四十来岁,一头金发紧紧扎在脑后。她表情平静,轻轻拍打着他的胸口,一次,两次,这时病床上的老人大喊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死了。

矮冬瓜试图还手,可惜他动作笨拙得犹如一头大灰熊,米莉安只轻轻一闪,他肉乎乎的手掌打了个空。随后米莉安顺势抬起胳膊,手肘在他已经流着血的鼻子上又来了一下,这次矮冬瓜倒在地上老实了。

金发小伙儿仍然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不顾一切地向米莉安扑过来。她上半身往后一仰,躲避他的双手,但腿却抬了起来,膝盖直接顶在金发小伙儿的肚子上。他哎哟一声,吃力地喘着气,倒在一片碎石地面上。“也不动动你们的脑子,要是没有一点防身的本事,三更半夜我会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吗?”她冲他们吼道,接着又抓起一把碎石子朝那个金发小伙儿扔去,对方呻吟着,只顾举起双手护着脑袋。米莉安从喉咙里汲出一口痰,向那满头的金发吐去。此外,她还一把扯下矮冬瓜头上的帽子,随手扔在了公路上,嘴里骂道:“浑蛋!”

这时,一道强烈的白光照了过来。那是汽车的头灯,强光后面是巨大的轰鸣着的黑影。

液压式刹车器发出连续的哧哧声。

那是一辆没有挂拖车的十八轮大卡车的车头。只见它缓缓滑到路肩上停了下来,碎石被巨大的轮胎碾压得嘎吱乱响。

米莉安只好用手遮着眼睛,但她很快就看到了灯光前司机的轮[2]廓。老天爷,她心里一惊,简直遇到怪物史莱克了。拿着火把和草钗的村民们都跑哪儿去了?“史莱克”手里握着一根撬棍。“什么情况?”史莱克问。他的声音像洪钟一样嗡嗡作响,甚至把空转着的发动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我们闹着玩儿呢。”米莉安大声回答。

她看不清史莱克的脸,但能看到他如水泥方砖一样硕大的脑袋冲着矮冬瓜和金发小伙儿晃了晃。之后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问道:“要搭便车吗?”“我?还是地上那两个浑蛋?”“你。”“哼,豁出去了!”米莉安咕哝了一句,走到驾驶室旁,爬了上去。

[1]福来鸡(Chick-fil-A)是美国一家连锁快餐店。

[2]怪物史莱克是同名美国动画片中的角色,因为体格庞大,长相丑陋,经常被村民们拿着火把和草钗驱赶。插曲 采访

米莉安举起瓶子灌了一口。心中有些失望:唉,要是伏特加该多好。

头顶,数只麻雀在仓库的屋檐下扑棱着翅膀——几个黑色的、忙碌的影子。

她又点燃一支万宝路,像猫玩耗子一样把烟灰缸推过来推过去。她吐出几个烟圈儿,手指无聊地弹着桌面——她的指甲参差不齐,有的光秃秃,有的却颀长漂亮。

终于,门开了。

那小伙子走了进来,胳膊下夹着一个翻开了的笔记本,肩上挎着一个手提电脑包,脖子上还挂着一台小录音机。他的头发,天啊,也许比鸡窝还乱。

他拉过一把椅子。“不好意思。”他说。

米莉安耸耸肩,“没什么。你叫保罗,对吧?”“对,是叫保罗。”他礼貌地伸手过来,米莉安盯着那只手,迟迟没有反应,仿佛那手上长了让人恶心的痔疮。

起初他没有明白,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哦,哦,对了。”“你真的想知道?”米莉安问。

保罗收回手,轻轻摇了摇头。随后他坐下来,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是拿出笔记本和一两本杂志(标题如同勒索信,封皮泛着紫红荧光、耀眼的柠檬黄和醒目的珊瑚绿),并小心翼翼地将录音机放在桌子中央。“谢谢你答应接受我的采访。”他说。这小伙子的声音有些紧张。“没什么。”她吸了一口烟,对着保罗的方向喷出一团烟雾,然后接着说道,“我不介意谈这件事,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从来没有人愿意听。”“我愿意听。”“我知道。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他提起一个皱巴巴的棕色袋子放在她的面前,袋子碰到地面时发出清脆的声音。

米莉安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打了个响指说:“它自己可不会打开,对不对?”[1]

保罗立刻从袋子里抽出了一瓶尊尼获加红方威士忌。“你真用不着送我这么好的酒。”米莉安摆了摆手说。

她拧掉瓶盖,对着瓶子喝了一口。“我们的杂志名叫《反抗基地》,现在有百十来个读者。我们马上就准备开始在网上发布了。”“欢迎来到未来,是吧?”她用手指抚摸着潮湿的威士忌瓶身,“其实这些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我只是很高兴能和人聊一聊,我喜欢聊天。”“那好。”

两人坐在那里,四目相对。“你采访的技术很烂,你知道吗?”米莉安说。“对不起。只是你和我预想中的不太一样。”“你预想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保罗顿住了,他打量着米莉安。一开始,米莉安怀疑保罗是对她有意思,也许还动了想和她上床的念头,可她很快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保罗的脸上只有惊讶,就像一个人看到一只长了两个脑袋的小羊羔,或者看到圣母玛利亚的画像被烤成了一片面包时的表情。“我的叔叔乔说你不是普通人。”他解释说。“你的叔叔乔,我很想问候他,可惜……”“他最后跟你说的一样。”

米莉安并不意外,“我还从来没有错过。顺便说一句,我挺喜欢乔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吧里,我喝多了。他不小心撞到我身上,所以我就看到了他死于中风的那一幕。他妈的,我当时就觉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实情告诉他得了。所有的细节——你也知道,最要命的就是细节。我对他说,乔,一年之后的某一天,你会去钓鱼,确切地说是三百七十七天后。我在一张餐巾纸上算了半天才得到的那个数字。我说,你会穿着你的高筒防水鞋,到时候你会钓到一条大鱼,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好,但个头的确很大。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鱼,因为,他妈的,因为我不是鱼家——”“你是想说鱼类学家吧?”“鱼家,鱼类学家,管他的,我又不是语言学家。他说那可能是一条鳟鱼,而且是条虹鳟鱼,要么就是一条大嘴鲈鱼。他问我当时他用的是什么鱼饵,我说看起来像一枚亮晶晶的硬币,被火车碾成椭圆[2]形的硬币。他说那叫旋式鱼饵,他经常用那种饵钓鳟鱼。我再强调一遍,我不是什么鱼……呃……鱼类学家,反正他说的差不多就是这种鱼。”

她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然后我又说,乔,你当时很高兴,虽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但你还是把鱼提了起来,快活地笑着,嘴里吹着口哨,好像是给上帝或者水里的其他鱼看,你就是在这个时候中风的。你血管中的某处血栓突然松落,而后像子弹一样沿着你的动脉飞速前进。砰!直接冲进大脑。我说你立刻便不省人事,落进了水里。由于周围没有人施救,你很快就会淹死,而你钓到的那条鱼却捡了条命。”

保罗一直安静地听着。他紧张地咬着下嘴唇,露出一排洁白的、年轻人的牙齿。“他的尸体就是在水里被找到的,”保罗说,“手里还握着家伙儿。”

米莉安哧哧笑了起来,“手里握着家伙儿。”

保罗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怎么?没听懂?手里握着家伙儿,意思不就是握着小弟弟吗?”她失望地摆摆手,又抽出一支万宝路,“算了,没意思。乔要是在的话,他一定能听懂,他最喜欢这种双关语了。”“你和他上过床吗?”保罗忽然问。

米莉安故作震惊,装出一副受伤的南方少女的可怜模样。“为什么这么问,保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子。”然而保罗也并不是三岁小孩子。米莉安点上烟,接着说道,“人家一直穿着贞操带呢,钥匙早被扔到河里去了,真的。所以说,保罗,我没有和你的叔叔上床。我们只是在一起喝酒来着,一直喝到酒吧打烊,之后就分道扬镳了。在你找到我之前,我其实一直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我说的话。”“他在去世之前一个月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保罗叉开手指,梳了梳他那乱蓬蓬的头发。而后他望着远处,陷入了回忆,“他完全相信了你的话。我劝他那天不要去钓鱼,他只是耸耸肩,说他很想去,还说如果自己真的阳寿已尽,那死就死吧。我觉得他甚至还有点兴奋。”

保罗伸手打开了录音机,随后认真地注视着米莉安。

他是在征求她的同意吗?难道他认为米莉安会扑过来咬他一口?“那么,”他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米莉安叹了口气,“你是说我的灵视能力?”“嗯,对,你的灵视能力。”“这个嘛,保罗,它是有规则的。”

[1]尊尼获加(Johnny Walker)是著名的苏格兰威士忌,红方也称红牌,是其中最受欢迎的一个系列。除了红牌,尊尼获加还有黑牌、金牌、蓝牌、绿牌等系列。

[2]旋式鱼饵是指在饵上附有桨叶状小金属片的渔具,在水中拉动时会旋转。3路易斯

高速公路仿佛没有尽头。车窗外黑咕隆咚,只有前面的车灯射出长长的光柱,将黑夜一分为二。路旁的松树、指示牌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又飞快地闪入车后面的黑暗。

卡车司机是个大块头:手握起来像沙包,肩膀结实得像公牛,胸脯好似石墩。但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膛圆润,目光柔和,头发的颜色如同阳光下的沙滩。

说不定他是个强奸犯,米莉安心想。

卡车的驾驶室里同样整洁干净,甚至干净得有些离谱,连一点点灰尘都看不到。一个有洁癖的控制狂,连环强奸杀人犯,会用女人的皮肤做衣服的变态,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测接二连三地蹦进米莉安的脑子里。车载无线电台安装在一个镀铬平板上,座位是棕色的皮革(说不定是人皮)。后视镜上挂着一对儿铝制中空的骰子——骰子各面的点凸在外面——在半空中慵懒地转来转去。“人生就像掷骰子。”她忽然发了句感慨。

史莱克一时没反应过来,困惑地看了她一眼。“你要去哪儿?”审视了米莉安一番后,史莱克问。“没哪儿,”她回答说,“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去哪儿都无所谓?”“差不多吧。反正我只想离那家汽车旅馆和那两个浑蛋远远的。”“万一我正要去另一家汽车旅馆呢?”“只要不是那一家,我都无所谓。”

史莱克看起来有些忧郁。他一双大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双眉紧蹙。米莉安心想他是不是正在偷偷计划着如何对付她,或者盘算着她雪白的脑壳将来能派个什么用场。做个骷髅糖果盘应该不错,或者做一盏[1]灯。大概在两年前她曾去过墨西哥,好像正好赶上亡灵节庆典?那些被装饰得五颜六色的祭坛——香蕉、亡灵面包、万寿菊、芒果、红丝带、黄丝带。不过她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别致的骷髅糖:用坚硬的调和蛋白制成头骨,象征死亡,上面点缀各色各样的糖果小吃,做出眼睛和嘴巴的形状,既美味又有趣。也许旁边这家伙正打着这个鬼主意呢——把她的头骨裹上糖浆,嗯,味道好极了。“我叫路易斯。”史莱克忽然开口,迫使她的胡思乱想暂告一个段落。“省省吧,老兄,”她说,“我对交朋友不感兴趣。我只想搭个便车离开这儿。”

这样的回答应该能让他闭嘴了吧?她心里想道。事实的确如此。不过他却变得更加心事重重起来。史莱克——对了,他叫路易斯——咬着嘴唇,仿佛陷入了沉思,但手指却轻轻敲打着方向盘。他生气了?不高兴了?打算现在就强奸了她?米莉安什么都说不准。“好吧,”她脱口而出,“你想聊就聊吧,我陪你聊。”

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却并没有开口。

米莉安决定自己先起个话头。“你想知道眼睛的事儿对吧?”她问。“什么?”“黑眼圈,我眼上的瘀青。你一下车就看到了对不对?别不承认。”她清了清嗓子,“不过你的卡车倒是真心不错,里外都闪闪发亮。”而她心里想的却是:说不定你擦车用的是像我这样漂亮姑娘的头皮。米莉安即便在胡思乱想之时也没有忘记顺带恭维一番自己的美貌。这种话她通常都会大声说出来的,不过鉴于当前的情况,说出来恐怕会被直接踢到外面湿淋淋的公路上。“没有,”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不,我是说看到了。但你没必要告诉我——”

米莉安打开她的挎包,在里面摸索着什么,“你看起来有点迷瞪。”“迷瞪?”“对,迷瞪。这词儿挺有意思,你说呢?有点土,有时候还容易和睡觉那个眯瞪搞混淆。比如说,我困了,先眯瞪一会儿。”“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她掏出一支烟塞到嘴上,另一只手开始拨弄打火机。“介意我抽支烟吗?”“介意。不能在车里抽烟。”

米莉安不由皱起了眉头,此时此刻她特别想来一支。无奈,她只好收起打火机,任由香烟叼在嘴上。“好吧,你的车你做主。咱们还是说说我的黑眼圈吧,大概你只想聊这个。”“是那两个混混打的吗?我们可以报警。”

米莉安哼了一声:“就那俩货,你觉得像是他们打的吗?拜托,我一个人就把他们摆平了。这是我男朋友打的。”“你男朋友居然打你?”“以后不会了。我和那渣子分手了。所以我才不愿意回那家汽车旅馆,明白了吧?因为那浑蛋还在那儿。”“你撇下他偷跑了。”“记住,是我一脚蹬了他。那个自鸣得意的杂种打了我之后就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吃饼干,哼,至少他没把饼干砸到我眼睛里。后来那白痴就睡着了。嗯,你可以想象他有多蠢了。他呼噜打得山响,时断时续的,活像一头喝醉酒的大狗熊。当时我就想,我受够了,再也不想跟着他受欺负,被他用烟头儿烫、用皮带抽、用高尔夫球鞋砸了。”

路易斯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好像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该对这个姑娘的故事做出何种评论。米莉安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就找了一副手铐,不好意思啊,我连这么恶心的细节都告诉你了,可那畜生是个变态的恋物癖。我把手铐偷偷铐在了他的手腕上,另一头铐在了床柱上。”米莉安从嘴上拿下香烟,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捻来捻去,“我把钥匙扔到了马桶里,还在上面尿了一泡。不过这还没完,就像电视里常说的,稍等,未完待续。”

不得不说,米莉安是个撒谎成性的女孩子,她热衷于撒谎,而且撒谎的技巧非常高明。“然后我又拿起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蜂蜜。我又该跟你说些变态的细节了,那家伙喜欢拿吃的东西增加情趣。比如在我乳头上抹上奶油,在我嘴里塞根棒棒糖,或者在他自己屁股里夹一大块花椰菜,总之就是这一类。我拿起袋子,把黏糊糊的蜂蜜全都倒在了他的——”

她用食指在空中做了一个盘旋而下的动作,然后指向自己裤裆的位置,与此同时,她还用一声口哨为自己的动作配了音。“我的天。”路易斯惊呼道。“还没完呢。离开时,我故意让房间的门敞开着,还有窗户。要是有什么小动物钻进房间想尝一尝他的蜂蜜‘棒棒糖’,那就尝吧。苍蝇也好,蜜蜂也好,哪怕是流浪狗,我都不管了。”“我的天。”路易斯再次惊呼,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总之喜欢蜂蜜的都可以去大快朵颐了。”她清了清嗓子,又把烟塞到嘴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能去跟他挤一挤。”

之后,驾驶室里安静了下来。路易斯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他一副模范司机的样子,身体坐得端端正正,双肩紧张地控制着两条胳膊,只是脸上露出了愤愤不平的表情。他听出米莉安是在撒谎了吗?接下来他会干什么?猛踩一脚刹车?让没系安全带的米莉安一头撞上挡风玻璃,然后把她拖到路旁湿漉漉的碎石地面上强奸了?

嘭!路易斯突然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

米莉安已经想不到任何能够化解紧张气氛的俏皮话了。她的脑袋被一个无比现实的念头慢慢占据:我斗不过这个家伙,他收拾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该死的浑蛋!”路易斯骂道。

米莉安疑惑地眯起眼睛,“什么?谁?”“男人。”“你是同志吗?”他说话的方式让她产生了这样的猜疑。

他歪起脑袋,诧异地盯着她问:“同志?开什么玩笑?当然不是。”“我以为——”“男人大多时候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男人实际上都是……都是小孩儿,都是驴。”“都是小驴崽儿。”米莉安轻声附和着说。“我们总是看不清现状。那么多优秀的女人走进我们的生命,而我们却像对待垃圾一样对待她们。自以为是,愚蠢无知。那些殴打女人、欺负女人的男人,他们不仅仅是不懂得欣赏自己拥有的一切,他们根本就不配拥有他们得到的那一切。我的妻子,她离我而去的时候……我也是个不懂得珍惜的笨蛋。”

他又抬手砸了一下方向盘。

就是在这一刻,米莉安突然对身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

这是几年来,她第一次对别人产生好感,尽管这感觉并不那么强烈。这人身上的某些东西深深吸引了她:他的温柔、他的忧伤和他的失意。她知道此人让她想起了谁(本,他让你想起了本),但她不愿意朝那个方向多想,于是强迫自己将这个念头丢进了大脑中最黑暗的角落。

随后,不由自主地,她向他伸出手去。她必须知道,她必须看到。这就像一种强迫症,就像上了瘾。“我叫米莉安。”

但路易斯的心尚未平静下来,因而他没有理会米莉安伸过来的手。

该死。她不免有些失望。来吧,伙计。和我握个手吧。我需要看看你的未来。“米莉安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他说。

踌躇间,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很高兴认识你,路。”“不是路,是路易斯。”

她耸耸肩,“你的车,你说了算。”“对不起,”路易斯说,“我不是故意没礼貌。主要是……”他欲言又止,“刚刚过去的这两个星期实在太累人了。我刚跑了一趟辛辛

[2][3]那提,现在又要去夏洛特再拉一趟。”

随后他闭上嘴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给自己鼓足勇气。“呃,我想说的是,这一趟车跑完之后我还有几天时间才会再次出车。平时我很少休息,通常是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不过……这次我打算歇几天。我在想,要是你也去夏洛特的话……那儿离这里不远,往南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要是你愿意去那儿,又碰巧有一天空闲的时间。呃……或许我能请你吃顿晚饭,或者看个电影什么的。”

她再次伸过手去,“说定了。”

路易斯仍然没有握她的手。米莉安寻思,她得怎么做才能既碰到他的身体,又不显得放肆呢?捏一下他的耳朵?她想看到他的结局,她只需要触碰到他的皮肤……

不过这时,路易斯微笑着拉住了她的手。于是,她看到——

灯房的四周全是玻璃窗。其中一面玻璃窗上破了一个洞,风呼啸着从洞口钻进房间。远处雷声滚滚,灰色的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亮了路易斯的脸,一张满是血迹的脸。

外面传来海潮的声音。

这是一座灯塔的顶端。路易斯被绑在信号灯旁边的一把木椅子上,他的头顶上方是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学仪器。两根棕色的电线缠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固定在椅子的扶手上,而他的双脚也同样被电线绑在椅子腿上。一条黑色胶带缠着他的额头,将他的脑袋紧紧绑在信号灯的基座发条上。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慢慢靠近。他是个秃子,脑袋光光的,没有眉毛,甚至连睫毛都没有。

他的双手光滑细长,但其中一只手里却拿了一把长长的剖鱼刀。

男子端详着刀刃,仿佛在欣赏一把宝剑,尽管那刀刃上已经有了锈迹和豁口,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儿。“放开我,”路易斯结结巴巴地喊道,“你是谁?你们是什么人?我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那已经无关紧要了。”男子不慌不忙地说。他带着某种口音,听起来有点像欧洲人。

男子的动作异常迅猛,他一把将剖鱼刀插进了路易斯的左眼。但是刀尖插得并不深,只是废了他的眼睛,却并没有伤及大脑。显然,光头佬是故意留有余地。路易斯疼得尖叫起来。光头佬随即又将刀拔了出来,刀尖离开眼睛时发出令人胆寒的抽吸声。

男子薄薄的嘴唇微微咧开,露出阴森的笑容。

他停了下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路易斯右眼的视线越过男子肩头,落在了他身后的什么东西上面。“米莉安?”路易斯惊讶地问道,但他已经等不到任何回答。光头佬再次举起刀,扎向路易斯的右眼。这一次,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剖鱼刀深深插进路易斯的眼睛,刺进了他的头颅。

[1]亡灵节是墨西哥传统节日,时间通常从10月31日的万圣节开始,11月1日为幼灵节,祭奠死去的儿童;11月2日为成灵节,祭奠死去的成年人。骷髅糖是该节日中的特色食品之一。

[2]辛辛那提:美国中部俄亥俄州西南端重要的工业城市和河港。

[3]夏洛特:位于美国东南部北卡罗来纳州的一座城市。4最重要的问题

剖鱼刀从一只眼睛拔出又刺进另一只眼睛时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而他临死之前叫了她的名字……米莉安?这三个字在她脑子里犹如不停弹射的子弹,搅得她头痛欲裂。

她的手感觉就像摸到了滚烫的炉子。她倒吸一口凉气,猛然抽了回来。由于惯性的作用,她一头撞在了副驾一侧的窗玻璃上,虽然玻璃安然无恙,但她却被撞得眼冒金星。嘴里叼着的烟翻滚着掉下去,落在她的大腿上。“你认识我?”她晃晃脑袋,连眨了几下眼睛才赶跑那些飞舞的白点。至于路易斯,自然又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搞糊涂了。“萍水相逢,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呢?”他说。“不是!”她使劲摇了摇头,喊道,“我问的是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我们互相认识吗?”

路易斯的手还停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但此时他缩了回去,只是动作格外迟缓,好像稍微快一点他的手就会整个断掉。“不,我们不认识。”

她揉了揉眼睛,“你认识其他叫米莉安的人吗?”“不认识。”

他诧异地望着她,好像她是一条可怕的响尾蛇。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半举着,仿佛随时准备格挡响尾蛇的攻击。怎么回事?米莉安怀疑路易斯肯定以为她嗑了药。要真是嗑了药倒好了。

该死!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接着想下去了,只觉得自己胃里如同翻江倒海,难受异常。“停车!”她喊道。“什么?停车?等等,让我把车开到——”“马上停车!”她尖叫了起来。这不是她的本意,但此刻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意识到失控更加重了她的不安,一时间,她感觉自己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昏昏沉沉,仿佛跌进了一个张着巨口的黑洞。

路易斯并没有立刻踩下刹车,而是轻点几脚,缓缓降低车速。液压制动器发出一阵抱怨,卡车溜向路肩停了下来,但引擎仍然空转着。“好了,你冷静点。”他说着伸出双手要来扶她。

米莉安咬着牙说:“路易斯,当别人无法冷静的时候,你说冷静点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那只会火上浇油。”“对不起。我……我没有多少经验。”

经验?什么经验?他的言外之意大概是说他没有多少和疯子打交道的经验。而实际上,她可能真是个疯子。“我也一样。”但她心里想的是,我比以前已经从容许多了。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终有一天,我会习以为常的。“你怎么了?”路易斯问。“你问到点子上了。”“你可以告诉我。”“不行,我不能告诉你。说了你也不会——”她叹了口气,“我得走了。”“我们还在荒郊野外呢。”“这是美国,荒郊野外又怎样?”“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

她的手颤抖着从腿上捡起那支烟,夹在耳后,“你是个好人,路易斯。但你必须让我下车,因为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疯子。我看到你脸上的表情了,你已经那么想了对不对?没必要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给自己找麻烦。没错,我不值得。我是个扫把星,只会让你倒霉的。所以对你对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断绝往来。”

米莉安抓起她的挎包,打开了车门。“等等!”路易斯叫道。

她毫不理睬,只管向路肩上跳去,结果双脚正好落在一个小水坑里,鞋顿时便湿透了。

路易斯爬到副驾一侧,拉开了储物箱。“等等,给你点东西。”他边说边在储物箱中翻找,最后拿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打开后,米莉安看到了里面装的东西:钱。厚厚的一沓,全是二十美元一张的票子。

路易斯用结了老茧的拇指和食指从中抽出了五张,递给米莉安。“拿着。”“去死吧你!”

他看起来好像很受伤的样子。很好。她就是要伤害他,尽管她有些于心不忍。这就如同一剂良药,虽然苦口,却能治病。“我还多着呢。”

这是她最不想知道的事情,因为那使他成了某种标志或目标。她禁不住把他想象成了死在路边的动物,而她则是贪婪的秃鹰,正伸着长长的喙啄食他暴露在外面的内脏。“我用不着你来施舍。”她说,尽管她的话并没有多少底气。

受伤的感觉已然淡化,逐渐变成了别的东西。现在,他有些愤怒了。他一把抓住米莉安的手,力度恰到好处,既能让米莉安乖乖站住,又不至于弄疼她的手,随后,他将那几张钞票塞进她的手中。“这是一百块。”“路易斯——”“别说了。听着,沿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再过半个小时左右你就能看到一家汽车旅馆,是一排平房。旁边还有个加油站和酒吧。只要沿着这条路,保准错不了。不过你别走在公路上面,三更半夜的,万一遇到些神经病就麻烦了。”“那种人我见得多了。”她说,因为她自己就是。米莉安收下了钱。她望着路易斯的眼睛:他正努力保持镇定,愤怒、受伤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他的眼中充满了忧虑和关切。“你没事吧?”他问。“我一直都没事,”她回答,“你最好忘了见过我。”

米莉安转身走了。她低着头,心里一再叮咛自己:别回头看,该死的,别回头看。

她想喝酒。插曲 采访“第一条规则,”米莉安说,“我只有在触碰到别人的皮肤时才会出现灵视画面,隔着衣服是没用的。所以我经常戴着手套,因为我不想每天都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一定很恐怖吧,”保罗说,“对不起,我是说,永远都不能靠近人、接触人,那应该很难忍受吧。”“放松点,保罗。那没什么,我还受得了,毕竟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过这就说到了第二条规则,或者第三条。我真应该把它们记下来。实际上,灵视是一次性的。在每个人身上我只能看到一次,并不是说每碰一次皮肤就重现一回。不过话说回来,有些画面的确能让我夜里做噩梦。”她顿了顿,努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东西。而在她的脑海中,一幕幕血腥的、痛苦的、令人绝望的弥留之际却自己纷纷跳了出来。她心里有一座关于死亡的大剧院,舞台上的幕布永远是拉开着的,这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死亡的剧目,演员是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那,你看到的是怎样的情景?”保罗又问,“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就像飘浮在半空的天使?还是你化身成将死之人,以第一人称视角看到?”“天使?那倒挺有意思的,我还能生出一对儿翅膀。”她擦掉眼角的一点眼屎,“这就说到下一条规则了。我永远是个旁观者,视角总是凌驾于画面之上,或者一侧。我对某些细节总能了如指掌,但别的就不行了。比如,我能清楚知道将死之人如何摆脱尘世的纷扰,而且清楚的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也知道,有些死亡案例是没有任何征兆的,有的人也许只是摸了一下头就突然倒地身亡了,而这其中实际上包含了许许多多的信息。别人觉得不可理解,但我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能准确知道是什么导致的死亡,脑瘤、血栓,或者只是被大黄蜂的毒针刺到了大脑皮层。”“我还知道确切的时间,哪一年,哪一天,几点几分几秒。就像有人在宇宙的时间轴上插了一个红色的图钉,一目了然,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图钉。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楚。当然还有外部视觉线索。我曾看见一个女人的脑袋在麦当劳的停车场上爆掉了,我能看到竖在街角的某某大街或某某路的标志牌,能看到她穿着一件印有‘别惹得克萨斯’字样的T恤,而后我能利用福尔摩斯的演绎推理法解开谜底。或者上谷歌搜索。妈的,我爱死谷歌了。”“嗯,一般是多长时间?”“什么多长时间?”“呃,你能看到多长时间,或者说你能看到多少情节?一分钟?五分钟?”“哦,你说这个啊。我以前一直觉得是一分钟,六十秒,可后来发现并不尽然。有的长有的短,总之该看到多少我就能看到多少。车祸通常三十秒钟就能结束,但心脏病或者其他之类的,却有可能要持续五分钟以上。总之,我能看到整个死亡过程。匪夷所思的是,即便我看到的情景持续了四五分钟,可在现实中却只是一两秒钟的事儿。就好像一愣神儿的工夫我跳到了另一个时空,然后又跳了回来。这个问题我实在难以解释。”

保罗皱起了眉头,米莉安看得出来,即使有他叔叔的死作为印证,但他对米莉安仍是半信半疑。她不怪他,因为她本人也经常对自己产生怀疑。简单一点的解释,她是个神经病,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你是人们生命最后时刻的目击者。”保罗说。“说得好。”米莉安说,“不计其数的生命。夏天地铁里有多少人你知道吗?每个人都穿着短袖,车厢里全是胳膊,保罗。胳膊,死亡。那感觉就像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你为什么不想办法阻止呢?”“阻止什么?死亡吗?”“对。”

米莉安轻声笑了笑,笑声中充满了讽刺和不屑,仿佛那是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她把酒瓶递到嘴边,却并没有急着喝。“为什么我不想办法阻止呢?”她玩味着这句话,“保罗,这就是最后一条,也是最残酷的一条规则了。”

她灌了一大口威士忌,继续说了下去。5诱虫灯

米莉安已经徒步走了半个小时,她心里乱糟糟的,千头万绪如万千只蝴蝶翩翩起舞,挥之不去。她越发不安起来。

那个长得像怪物史莱克一样的家伙,那个名叫路易斯的卡车司机,他将在三十天后的晚上7点25分死去。而且他的死极为惨烈恐怖。米莉安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死:鲜血,破碎的玻璃,绝望的眼神。自杀,她见过;老死病死,更为常见;车祸和其他意外,同样屡见不鲜;但是谋杀,这是非常罕见的。

一个月后,路易斯就将命丧黄泉,且在临死之际叫了她的名字。而更糟糕的是,在致命的一刀插进他的眼窝之前,他是看着某个目标叫出她名字的。这说明她也在现场,他看到了她,那句临终的呼唤是冲着她去的。

米莉安把那一幕死亡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可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和这件事到底是如何扯上关系的。

她对着空旷的田野声嘶力竭地喊着骂着,从路肩上捡起一大块碎石头朝竖在路边的一个出口标志牌砸去。“咣当”一声,牌子晃了晃。

过出口不远,她便看到一个醒目的招牌:斯威夫特酒吧。

啤酒瓶形状的霓虹标志在风暴肆虐之后的夜色中闪闪发光。在米莉安的眼中,酒吧就像一台闪着荧光的诱虫灯,而她则是一只不顾一切想要扑过去的飞蛾(一只被死亡喂饱了的飞蛾)。她沿着小路直奔酒吧而去。

她仿佛已经品尝到了期待已久的琼浆玉液的味道。

这间酒吧就像一个刚从娘胎里爬出来的伐木工人和飞车党的私生子。深色木制家具,兽头,镀铬包边,水泥地板。设计任性,不伦不类。“好地方。”米莉安叫出了声。

酒吧里的人并不多。几个卡车司机围在一张桌子前打牌,桌上放着一个冒着泡沫的大水罐。飞车党们则在台球桌旁晃来晃去。门的左边放了一堆早已干瘪的芝士薯条,一群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自动唱机里,铁蝴蝶乐队正扯着嗓门儿唱道:在天堂的花园里,宝贝儿。

她一眼看到了吧台,和吧台边缘上悬挂的铁链,感觉像回到了家,米莉安当即决定,她要住在这里不走了,直到他们把她赶出去。

酒保半死不活,看上去就像一坨没蒸熟的生面团被硬塞进了那件脏兮兮的黑T恤里。米莉安走上前去,说她要来杯酒。“再过十五分钟就打烊了。”酒保咕哝道,随即又加了一句“小妞儿”。“我说小白脸,别叫我小妞儿。如果只有十五分钟,那就给我来杯威士忌。要你们这里最便宜、最难喝的,哪怕是打火机油和马尿兑出来的都行。给我拿一个烈酒杯,如果你愿意,我宁可自己给自己倒。”

酒保盯着米莉安看了几秒钟,而后耸耸肩,“好吧,随你便。”

小白脸把一个曾用来装防冻剂的塑料桶往吧台上一放。桶里的威士忌浑浊不堪,让人感觉喝防冻剂或许倒更健康安全。他挥手扇跑几只小飞虫,那些小东西也许已经被酒气熏得如痴似醉了。

盖子一拧开,小白脸不由连连咳嗽,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把头扭到一边。浓浓的酒味儿,或者说那久违的感觉,过了几秒钟才击中旁边的米莉安。“哇,感觉就像有人对着我的眼睛和鼻子撒了一泡尿。”她皱着眉说。“是田纳西州边界处的一个朋友自己酿的,盛酒时他用的不是橡木桶,而是旧油桶。他说这叫波本威士忌,我也不清楚。”“便宜吗?”“没人愿意喝这玩意儿。只要你想喝,这一桶我五块钱卖给你。”

那浓烈的味道恐怕能熏倒一头驴,米莉安不敢想象喝下它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但她需要麻醉自己,需要靠酒精来净化自己。她掏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拍着吧台说:“拿杯子来。”

小白脸将一个烈酒杯放在五元钞票旁边,然后用他那油乎乎的手拿走了钱。

米莉安搬起酒桶,倒了满满一杯。酒溢出杯子,流到了吧台上,米莉安很惊讶它居然没有把台面烧出一个洞。

她盯着那杯混浊的威士忌,酒的最上面还漂浮着星星点点的杂质,然而除了杂质,她仿佛还看到了别的东西:路易斯,他恐怖的脸,两个惨不忍睹的眼窝,一张喊着她名字的嘴。

喝了吧,她鼓励着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八年来不都是如此吗?她随时随地都能看到死亡。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就像每个人都要拉屎撒尿。路易斯和别的人没什么两样(也不尽然,一个声音说道,他被一把生锈的剖鱼刀刺瞎了眼睛,而临死之前他叫了你的名字),她何必如此牵肠挂肚,念念不忘呢?她不在乎他的死活(不,她在乎),为了证明这一点,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杯子还未放下,她已经感觉好似有人在她的喉咙里和肚子里点燃了一串爆竹。她仿佛能听到肝脏爆炸的声音。这是她喝过的最难喝的东西了。

爽!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小白脸望着她,目瞪口呆。

第二杯下肚,她已经隐隐有些麻木的感觉。脑子不那么灵光了,思维变得迟钝。那些挥之不去的可怕念头一个个被套上了枷锁,拖到了混沌的脑海深处——它们拼命挣扎,终于还是难逃被遗忘的命运。

然而有一个念头却顽强地重新冒了出来。

她想到了一个飘浮在高速公路上的薄膜气球。

米莉安闭上眼睛,之后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没有听到酒吧门被打开的声音,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人坐到了她的旁边。“你打算喝掉那一杯吗?还是想先热热身?”

米莉安抬起头。说话的人有张稚嫩的娃娃脸,乌黑的头发似乎多日没有洗过,油油的、亮亮的,而且十分蓬乱,顶在脑袋上,仿佛用乌鸦的翅膀搭起的帐篷。但是他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惹人喜欢。“当然要喝。”她大着舌头回答说。“你把那一杯喝了,我再请你一杯。”他看了眼装酒的桶,“或者,咱们喝点不那么像泔水的东西。”“别理我,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拜托,”他说,“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谁会忍心让你自生自灭啊?就算眼圈发黑,那也瑕不掩瑜。”

米莉安禁不住心中一动,两腿之间热热的,有种酥酥的麻刺感。年轻人有副动听的嗓音,甚至可以说清脆悦耳,充满诗意,如果他开口唱歌,恐怕能让天使惊掉了翅膀。而且更难得的是,他的声音没有半点女性阴柔的气质。阳光,自信,富有男人味儿,没有丝毫南方口音。他的样子看起来坏坏的,带着点痞味儿。米莉安对他顿生好感,她喜欢坏坏的男生。她开始感觉自己像个正常人了,对此她很满意。

可是他的脸看起来有点似曾相识,至于在哪里见过,什么时候见过,她没有半点印象。

他问小白脸要了瓶啤酒,给了小费,但却并不急着喝,而是坐在那里,认真打量着米莉安。“要是一个女孩子戴了副黑框眼镜,你会怎么说?”米莉安问他。“那就把我原来的话说两遍。”他脱口而出。“嗯,差强人意,”米莉安说,“我能说得更好听些。”“不见得吧。”他又笑了起来,该死的,那笑容如雨后的阳光,如此迷人,难以抵挡,“况且,我只看到你的一只眼睛上有黑眼圈。”“也许是我得到的教训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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