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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3 06: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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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夏洛蒂·勃朗特

出版社: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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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

简·爱试读:

原著者简介

夏洛蒂·勃朗特是一位19世纪的英国著名女作家,她于1816年出生在英国北部约克郡的桑恩顿小镇,是乡村牧师帕特里克·勃朗特的第三个孩子。五岁以前,夏洛蒂屡次遭受了亲人的离别之痛,她的弟弟、妹妹和母亲相继去世。等到八岁时,她与三个姐妹被送进柯恩桥慈善学校后不久,又有两姐妹因流行病离开人间。当她于1842年在布鲁塞尔半学半教时,爱上了自己的教师埃热先生,为了这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恋情,夏洛蒂迟迟未嫁,在此期间,她一心想从事的办学计划也被迫搁浅。爱情与事业均受打击的夏洛蒂遂跟随艾米莉、安妮两姐妹共同转向了写作。

艾米莉的《呼啸山庄》与安妮的《艾格尼斯·格雷》完稿后相继签约,可是夏洛蒂的《教授》却意外落空了。一年之后,也就是1847年,她又用全部热情完成了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长篇小说《简·爱》。这部具有自传色彩的作品讲述了一位从小变成孤儿的英国女子在各种磨难中不断追求自由与尊严,最终获得幸福的故事。它抢在《呼啸山庄》与《艾格尼斯·格雷》之前出版,获得了极大成功,有人赞其是“一位伟大天才的杰作”,但更多人普遍认为是作者本人“诗意的生平写照”。《简·爱》如今已在世界文坛上盛行了160多年,被誉为集经典性与流行性于一体的世界文学名著中的代表作。夏洛蒂·勃朗特的其他作品还有《谢利》《维莱特》《教师》等,这几部作品均根据本人生活经历写成,都具有浓厚的感情色彩。

不过,在文学史上取得巨大成就的这位英国女作家,个人生活却总是差强人意。1854年6月,夏洛蒂·勃朗特与一位牧师结婚成家,但幸福的日子仅仅持续了半年多她就因病去逝,世界文学史上的一颗耀眼新星就此陨落。

导读

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是一本可以让人从小读到大的文学名著,只不过年少时和大了以后读的感受有所不同,而且阅读的角度也会有所不同。这个道理很简单,有的文学名著需要人生的阅历和人生的经验来提供阅读和理解上的帮助,而《简·爱》就是这样的一本书。

很多女读者都被《简·爱》感动过,流过泪。她们长大以后在回忆自己阅读印象深刻的一本书时,很多人会不约而同地提到《简·爱》这本书。男读者和女读者阅读的感受不同,因为《简·爱》中所描述的男女主人公的地位是不平等的。男的处于优越地位,女的处在卑微的地位。他们的故事会影响不同性别的读者。所以说,被感动者大多数是女性。

作品中写的简·爱是一个灰姑娘的人生经历。她出身卑微,家境贫寒,给罗切斯特家做家庭教师。一方面,她追求自己的幸福,不甘心命运的安排;另一方面,她又在捍卫自己的人格和尊严。这个故事,可以说是一个灰姑娘的奋斗史。她在追求一个基本的权利:平等。

这本小说带有自传性质,差不多是夏洛蒂·勃朗特真实的人生经历。其实,它颂扬的是一种女性自立自强的精神。无论怎么看,它都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第一章 盖兹海德府的十四岁暴君

冬日的天气总是反复无常,早上还慵懒无云,午后就刮起了阵阵凛冽的寒风,带来透彻心骨的冷雨。要想出去散步看来是不可能啦。我心里这样想着,反倒有些高兴,因为我一向害怕阴冷的天气,害怕散步归来会冻僵手脚,更害怕因此而遭到里德太太一家的恶毒打骂,还有保姆白茜的责怪。

里德先生早在九年前去世了,留下这座盖兹海德府,里德太太和三个孩子伊丽莎、约翰和乔奇安娜住在这里。此时,他们正在客厅围着坐在炉火边沙发上的妈妈,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看上去温馨而快乐。而作为这个家庭寄养者的我,根本不可能享受这种好似天堂里才有的待遇。

不过,我也会想方设法寻找自己的乐趣。客厅隔壁是间小小的早餐室,一侧有个书架,那里藏着我在盖兹海德府里不多的快乐。现在,我就悄悄溜了进去,在书架上特意挑出本带很多插图的书,然后很灵巧地爬上窗台,缩起双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好,再将红窗帘拉得差不多合拢后隐藏在这里。多么难得的片刻时光啊!既可以避免阴冷雨天的侵袭,又不用遭受里德一家的干扰和打骂,这简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啦。

从书架上挑来的是本比维克的《英国禽鸟史》,里面的每页插图都讲述了一个故事,有栖息的海鸟、孤寂的海岸,有冷清的墓地、停泊的船只,还有抓住窃贼背上包裹的魔鬼与高坐在岩石上的黑色怪物……这些故事虽然让我觉得神奇诡异但也十分有趣,哦!有的内容太可怕了!我赶紧翻过去。

突然,早餐室的门猛地被打开,“嘿!忧郁小姐!”是约翰·里德喊我的声音!我感到身体发抖,赶紧缩缩脚,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让他发现我。“见鬼!她上哪儿去了?”里德接着喊道,“丽茜!乔奇!(他两个姐妹的昵称)她不在这儿,快告诉妈妈,她肯定是跑到外面雨地里去了,这个坏东西!”

我刚庆幸自己拉上了窗帘,就听到伊丽莎跑来的脚步声,知道自己完啦。果然,她刚一探头就尖叫起来:“她在窗台上呢,杰克(里德的昵称)!”

我赶紧跑出来,惴惴不安地问里德:“你有什么事吗?”“你应该说‘你有什么事吗,里德少爷?’”他气呼呼地回答,“现在,我要你过来。”里德边说边拽过张椅子坐下。

里德是个十四岁的学生,吃饭时总是狼吞虎咽,结果导致肝火旺盛。虽然腿粗臂壮、高大肥胖,肤色却有些灰暗,很不健康。里德的老师迈尔斯先生断定,如果家里少给他送点儿糕饼甜食,准能让他身体恢复健康。可里德太太宁肯认为约翰是用功过度,或者是因为太想家才身体不舒适,将他接回家都一两个月了,说是“因为身体不好”。

里德和他的母亲、姐妹都对我怀有厌恶感。尤其是这个凶神恶煞的少爷,他每天都要欺负我,常常当众狠狠打我、骂我,我非常害怕却无处申诉,因为仆人们都不愿意为了帮助我而得罪小主人,里德太太更是视若无睹。

可能是我对约翰顺从惯了吧,听到他这么说,我只有乖乖走近前去。他朝我足足伸了三分钟的舌头,我心里恐惧得要命,定定地打量着眼前人那副丑陋、可恶的嘴脸。突然,里德狠狠地打了我一拳,我一个踉跄差点儿倒地!

他开始恶毒地谩骂我:“这是对你的教训,谁叫你鬼鬼祟祟躲到窗帘后面,谁叫你两分钟之前眼光里露出那副鬼样子,你这只耗子!”我不敢回嘴,只在心里想着怎么挨过谩骂之后的这顿毒打。

他一把抢过我的书,狂怒的吼声劈头盖脸砸来:“你没有资格动我们的书!你爸爸什么也没留给你!你靠别人养活,你应当去讨饭,不该同我们这样体面人家的孩子一起过日子,穿我妈妈掏钱买的衣服。这些书都是我的,连整座房子都是,或者说过几年就都归我了。滚!你这只耗子!站到门边去,别挨着镜子和窗户!”

我挪动脚步移到门边,这时里德一扬手用那本书准确地砸中了我!我跌倒在地,头撞在门上,被磕破的头不断渗出鲜血,我伸手一抹,竟沾得满手都是!

一股抵抗情绪迅速在我胸腔中高涨起来,我尖厉的声音刹那响起:“你这个狠毒的孩子!你简直像个杀人犯,你是奴隶监工!”

大概是从未受过如此顶撞,里德气急败坏地招呼着一旁的姐妹:“那是她说的吗?伊丽莎、乔奇安娜,你们可听见她说了?我会不去告诉妈妈吗?不过我得先——”

他如暴君般向我扑过来,抓住我的头发和肩膀,一两滴鲜红的血液顺着我的脖颈流下。杀人犯!我心中狂怒地喊着,难以忍受的剧痛瞬间压倒了心中的恐惧,我忘记自己比他整整小四岁,拼命与他扭打起来。曾经堆积起来的愤恨与恐惧、反抗与忍受都在这一刻痛痛快快爆发!我只听到那个外强中干的对手杀猪似的号叫着:“耗子!耗子!”

伊丽莎和乔奇安娜早已奔出去搬救兵,里德太太跑上来,后面还跟着白茜和女佣阿葆特。

我听到她们的声音,“哎呀!这么撒泼,竟敢打约翰少爷!”“谁见过有这么坏脾气的!”里德太太命令道:“把她拖到红房子关起来!”立刻,就有两双手一把将我揪起,猛劲往楼上拖去。

第二章 红房子事件

我一路用力反抗着,这愈发引起了白茜和阿葆特小姐的厌恶。我也觉得自己当时确实有点儿失常,就像法国人所说的那样不能自制,但转而又想,无论什么样的反抗都会遭到难以想象的严厉惩罚,所以,我就决定豁出去了!“抓紧她的胳膊,阿葆特小姐,她简直就像只疯猫!”“真不害臊,”她们在嚷嚷,“你竟然动手打了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吗?”“当然不是!你连仆人还比不上哩!因为你白吃白住不干活儿,光靠别人来养活。得啦,坐下吧,好好反思反思你那臭脾气吧。”

进入里德太太说的红房子,她们把我按在凳子上,可我立刻像弹簧似的蹦了起来,很快那两双手又紧紧抓了过来:“你要是还不肯乖乖就范,就绑起来!”白茜说,“阿葆特小姐,借你的吊袜带用用,我的那副会被她一下挣断的。”

阿葆特小姐开始解她腿上那条带子,这使我有点儿害怕,刚才的愤怒也有些消缓。“别解啦,我不动就是了。”我边喊边抓紧了凳子。

白茜盯了我好一会儿,确信我真的安静下来才松开,她和阿葆特小姐板起脸,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她以前从来没这样过。”白茜说。“可她那小心眼本来就是这样的,”阿葆特回答,“太太也说她诡计多端,我就没见过这么小的女孩竟会这么狡猾。”

白茜转过脸来,冲着我:“你得放明白点,简小姐,是里德太太管你吃管你住,你要是还惹她生气,就会被撵走,撵到贫民院啦。”

我听惯了这种话,从小到大就活在这种指责中,它让人痛苦又使人明白处境。阿葆特小姐也说:“简小姐,你和里德小姐、里德少爷不是一类人,他们将来会有很多钱,可你一个子儿也分不到。你应该学会顺应,学会低声下气地顺应他们,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白茜的口气温和多了:“我们跟你这样说,完全是为你好。你要是能讨他们喜欢,也许还能在这里待一阵,要是还这样粗暴无礼,里德太太肯定会把你撵出去的。”

我虽然才1 0岁,但也明白她们说的都是肺腑之言。难道,我能无视里德太太与孩子们的恶行吗?我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什么也不愿想,刚才的一番折腾已耗尽了力气。两位女仆对视一眼,关紧门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试着活动活动身体,开始细细打量起这间红房子。红房子是备用卧室,里德先生生前就住在红房子里,他在这里离别人世,灵堂也设在此屋。从殡仪馆的人抬走他的那天起,红房子似乎就笼罩着一种厚重的哀伤,一种庄严的神圣。正因如此,这间屋子虽然奢华堂皇,却异常冷落沉寂。即使偶尔有许多客人前往盖兹海德府而不得不动用多套房间时,也不会有人在这间红房子里面过夜。

这间红房子由于少有人来,所以很少生火,再加上远离儿童室、厨房,平时也显得很静。女仆每个星期六会进来擦拭一下积灰,里德太太本人则会隔很久才进来一次,她或许是来查看藏在某个秘密角落里的各种羊皮纸文书契约、古老的首饰盒,还有亡夫的遗像什么的。

我轻轻走到门边,试着推了推,天哪!她们竟真把门锁死了!我失望地走回屋子,当我经过镜子前,不由自主地探究起那里面的另一个我——在冷漠阴暗的背景前站着的小家伙是谁?苍白的脸庞与胳膊,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两只惊惶发亮的眼睛在不停转动……“这家伙就像一个半神半妖的小鬼。”我在心里暗自思忖,马上联想到白茜曾在晚上讲的幽灵故事。沉沉死寂中,为了抵挡住这种可怕的鬼怪联想,我迫使自己回顾刚才的惨痛经历。

里德的残暴专横、两位小姐的傲慢冷漠、里德太太的憎恶鄙弃、女仆们的偏心……种种思绪在我的头脑里翻涌着、纠结着,让我痛苦不堪,让我难以隐忍!为什么我竭力想赢得别人的好感却总是白费力气?为什么我总是被人折磨、欺负,总是承受打骂呢?伊丽莎那么自私、任性,乔奇安娜刻薄恶毒、蛮横无理,还有那个约翰,是盖兹海德府里公认的“心肝宝贝”,就算他犯了天大的错,也不会有人去指责,更不会受到惩罚!而我哪怕是安安静静看本书,也会无缘由地遭到一顿毒打!“不公平——不公平啊!”我的理智这样告诉我,我所经受的种种磨难也在怂恿我:干脆逃跑吧,万一逃不出,索性不吃不喝,一死了之!

雨点噼里啪啦不停地敲打着窗玻璃,风也肆意地呼啸着。时过四点,外面的光线已经很暗了。我的勇气消磨殆尽,自卑、沮丧与绝望像酷寒的冰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真的想死!里德先生不就葬在墓穴里吗?我蓦然想起这位亲舅舅,是他在父母双亡后好心地收养了我,在临终时还要求里德太太一定要像对待亲生儿女那样把我抚养成人。哦,我的舅舅!你要是现在还活着,一定会待我很好!

我又看向镜子,想起以前听说的关于死人的事。据说,如果有人违背死人的遗愿,那么,死人逝去的亡灵会不得安息,他会重返人间惩罚那个违背的人!里德先生会返回人间吗?会在惩罚里德太太之前来看我吗?

我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为了抛开这些惊恐而杂乱的想法,我向四周张望着。突然,一道亮光射在墙上!是窗帘里透进的月光?不对,月光不会动,这道亮光怎么在渐渐移动?我死死地盯着它,它转而跑到了天花板上,正好在我头上方乱晃起来。

我顿时乱了心智,以为是阴间鬼魂即将出现的征兆。极度的恐惧让我耳朵里全是奇怪的嗡嗡声,胸部感到憋闷得喘不过气。我一步冲到门边,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摇动着门锁。

过道里传来纷杂的跑步声,紧接着是钥匙转动声,白茜和阿葆特走了进来。“多可怕的声音!简直要把我震聋啦!”阿葆特嚷嚷着。“简小姐,你怎么了?病了吗?”白茜问。“我看到亮光!一道亮光!那是鬼,鬼就要来啦!放我出去!我要去儿童室。”我努力却只能小声嘶喊着。“我看她是故意嚷嚷。”阿葆特厌恶地说,“看她叫得多凶,我知道这是套鬼把戏,她就是要把我们都叫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里德太太来了,她穿着睡袍,帽带飘动着,显然是被我的叫声惊醒,“阿葆特,白茜,我想我吩咐过了,让简·爱待在红房子里,直到我亲自过问。”“可是简小姐可能被吓着了,太太。”好心的白茜回答道。我还来不及感激地看她一眼,里德太太又发话了:“让她去。”接着她稍稍移了移下巴颏,有些得意又有些胁迫地对我说:“小东西,我最讨厌小孩子耍花招,你那套鬼把戏不管用。现在罚你在这里多待一个小时,等你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了,我才会放你出去。”“哦,舅妈!”我绝望地大哭起来,嘶哑的声音是那么惹人悲怜,“可怜可怜我吧,饶恕我吧!我实在受不了啦,用别的办法惩罚我吧!这会要了我的命!”“闭嘴!你真让人讨厌透了!”

我伤心到了极点,疯了似的痛嚎起来。这更让她无比厌烦,待白茜和阿葆特退出后,里德太太猛地将我往后一推,重新锁死门,就像是急于摆脱什么肮脏东西似的匆匆离去了。

她走后不久,我就失去了知觉,沉沉地昏倒在阴暗、冷寂的红房子里。

第三章 劳埃德先生的建议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好像有人正将我轻柔而缓慢地扶起来。好长时间没有享受到这种温暖了,真想多靠一会儿。五分钟后,我彻底清醒过来,发现我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已经是晚上了,桌上点着蜡烛,白茜端着脸盆站在旁边,一位陌生的先生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俯身望着我。

是劳埃德先生,他是位药剂师,有时盖兹海德府里的仆人生病,里德太太就会请他来,若是她自己和孩子们生病的话,则会请另一位真正的医生。“瞧,我是谁?”劳埃德先生友好地同我打招呼,我高兴地回应了他。因为我知道当府里有外人来时,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我的安全会有保障。

劳埃德先生轻轻摸了摸我的小脸,同白茜交代了几句,说好明天再来后就走了。安全如此短暂,真有点儿意想不到,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白茜大概看出了我的郁闷,关切地问:“你想睡了吗?简小姐?你想吃点儿什么或喝点儿什么吗?”

几乎不敢相信刚才还粗声大气的她竟会如此温柔,“不啦,谢谢你,白茜。”“那我去睡了,已经过了十二点,夜里你要是需要什么,可以随时叫我。”

太让人吃惊了!怎么会这么有礼貌。我鼓起勇气问道:“白茜,我怎么了?是病了吗?”“你在红房子里病了,不过,别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白茜休息去了,近旁的仆人房里传来她的声音:“萨拉,来跟我睡吧,今晚说什么我也不敢自己陪那可怜的孩子,说不定她会死掉的,你要是看到她哭的样子,会觉得太太实在太狠心啦。”声音很快消失,她们可能睡着了,我瞪着眼在可怕的清醒中度过了漫漫长夜。

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分我才起床,裹着一条披巾坐在儿童室的壁炉旁。里德一家都乘马车出门了,阿葆特在另一间屋子做针线活,白茜正在收拾玩具,不时跟我说上一两句体贴话。我感觉全身无力,那种来自心灵的痛楚变成一颗颗晶莹泪珠滑落面庞,饱受摧残的精神好像时刻都能死去。哦,为什么我这般憔悴,这般无精打采呢?

白茜看出我的不寻常,她去楼下厨房端回一个用鲜艳瓷盘装着的馅饼。那曾经是我很喜欢的瓷盘,可是现在,它连同美味的馅饼一起被冷落。白茜又问我是不是想看书?这句话像针兴奋剂,我立刻央求她去书房拿本《格列佛游记》,它是我的心爱之物,可今天放到手上时,我却觉得怪诞而乏味,晶莹的泪水仍在我的脸上恣意流淌,我那孤寂的心灵啊,怎样才能重现活力?

一阵门铃响,劳埃德先生来了。他看到我在流泪:“你在哭,简小姐,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我想她准是为了没能和太太一起坐马车才哭的。”白茜插嘴道。

我立即反驳她:“我从来都没为这种事哭过,我最讨厌坐马车出去了,我是因为自己的不幸才哭的。”

劳埃德先生听到这里有些困惑,俯下身子定定地看着我。那双小而灰色的眼睛在我看来非常犀利,那张并不好看的面庞此时也显得和蔼可亲,哦!我是多么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关心我、爱护我啊。“你昨天怎么会病呢?”劳埃德先生发话了。“她是摔倒的。”白茜又来插话。“不,是被人打倒的!”我几乎要喊了起来,他们两人显然都被惊住。“叮当!叮当!”仆人们吃饭的铃声突然响起,盖兹海德府一向严格执行准时吃饭的制度,铃声就像命令,仆人们根本没有理由违抗。

白茜出去后,劳埃德先生走近我:“好吧,小宝贝,你告诉我,如果生病不是因为摔倒,那会是因为什么呢?”“我被关到一间有鬼的红房子里,里德先生就死在那里!他们把我一个人关到天黑,连支蜡烛也不点,太狠心了!这让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而且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别的事情。”“有鬼?”劳埃德先生皱皱眉头,有点儿无奈,“你这个孩子,别瞎说,哪儿有鬼。别的事情能说给我听听吗?”

眼前的劳埃德先生是多么慈爱啊,他那温存的语调、心甘情愿倾听的态度都让我无法拒绝。我稍稍停顿了一下说:“首先,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可是你有一位慈祥的舅妈,还有表兄表姐呀。”“表兄打倒我,舅妈把我关进黑暗的红房子!他们不是我的亲人,这不是我的家!”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喊。

劳埃德先生掏出鼻烟盒,想想又放进背心口袋里。停了有十几秒吧,他才缓缓问道:“除了里德太太外,你还有别的亲人吗?”“我不知道,先生。有一次,我问过里德舅妈,她说我可能还有几个姓爱的穷亲戚,不过好像她也不了解详细情况。”“要是真有这样的穷亲戚,你愿意去他们那儿吗?”

劳埃德先生的这个问题有些难度。贫穷在孩子的眼里,大抵是和破衣烂衫、缺吃少穿、举止粗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它代表堕落,代表无药可救。而孩子向往的是什么呢?是无忧的童年,是良好的教育,是长大后绅士与淑女的优雅言行,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气质。

想到这里,我断然回答:“不,先生,我不愿做穷人。”

好心的药剂师来回踱着步子,突然问道:“那你愿意进学校吗?”

我那时还不大清楚学校是什么。听白茜说,好像学校里的年轻小姐们都言谈文雅、举止文明,她们能写会画、能歌善舞,甚至还会纺织漂亮的钱袋,翻译难懂的法文书,那儿似乎是个让人羡慕的地方。何况,离开盖兹海德府,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吗?

我的小脑袋将这个问题细细想了好几分钟,终于给出一个答案:“先生,我当然愿意进学校。”“好吧,这孩子是该换换空气、换换环境了。”劳埃德先生似在自言自语。

这时一阵马蹄得得,还夹杂着车轮轧过石子路的声音,白茜也吃完饭走入房中。劳埃德先生礼貌地请求道:“是你家太太回来了吧?如果走前能跟她聊聊,我会深感荣幸。”

虽然劳埃德先生没有给我承诺,但刚才的一席谈话仍激起了我美好的幻想,我是多么渴望离开这个牢狱般的盖兹海德府啊!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白茜和阿葆特以为我睡着了,闲聊起来。阿葆特说:“我想太太一定巴不得摆脱这个坏脾气的讨厌孩子哩。她老盯着每个人,就好像想在暗地里搞阴谋似的。”

阿葆特之所以会这样讲,我确信劳埃德先生已经向里德太太提过建议,也正是从她们接下来的谈话中,我第一次知道了父母的遭遇:父亲是个穷牧师,出身富家的母亲因为执意和他结婚,引起家人的不满,外祖父气得甚至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一分钱遗产也没给她。父母结婚一年后,斑疹伤寒袭击了他们所在的城市,两人不久后就相继去世了。

父母的不幸遭遇让我的满怀憧憬增添了苦涩的味道,但即使如此,我仍然等待着好消息会在某天不期而至。

第四章 也许他能带我离开

几天、几个星期过去了,少年暴君在我头上留下的伤口已完全愈合,但那让我朝思暮想的事却没了下文,劳埃德先生给我的希望像黑夜里一道微弱的光亮,在渐渐消逝。

经过这次事件后,里德太太对我的痛恨无以言表,我被她整天关在儿童室里,独自吃饭,独睡一屋,每次她看我时眼中都流露出一种比以前更难以克制的深恶痛绝。

约翰在遭到上次的疯狂反击后变得很识时务。有一次他想要教训我,我立刻转过身与他针锋相对,他一看顿时吓破了胆,匆匆地逃到他妈妈那哭哭啼啼地告状。里德太太厉声喝止他:“别跟我说起她,约翰。我对你说过,叫你不要走近她,她不值得我们与她有来往。”听到这里,我立即从楼梯栏杆上扑了出来,大声喊道:“你们才不配跟我来往哩。”

肥胖臃肿的里德太太像阵旋风似的刮了过来,三步两步就把我拖进儿童室,猛地按在了床沿上:“我看你还敢不敢从床上爬起来,看你还敢不敢再说一个字!”“要是我里德舅舅还活着,看你怎么跟他交代!”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说出这句话来。“什么?你说什么?”她两手霎时松开,两眼直瞪瞪地死盯着我,恐惧、冷漠、强自镇定都在眼睛里闪现。“里德舅舅就在天上,不管你想什么做什么,他全能看见,我爸爸妈妈也能看见!他们肯定知道你把我整天关起来,还巴不得我早点儿死掉!”“啪!”她狠狠抽了我一记耳光,抓住我幼小的双肩死命摇晃,直摇得气喘吁吁才气势汹汹地走了。

十一月、十二月和半个一月都过去了,盖兹海德府里的主人们度过了欢快的圣诞节和新年。我在冷清寂寞的儿童室里过了一天又一天,能让我感到片刻温暖的只有两样,一是每日每夜躺我怀里的、脏得像小叫花子似的玩具娃娃,二就是白茜,她总在我被人遗忘时,捎来一个小甜面包、一块奶酪饼什么的,静静地坐在床边看我乖乖吃,在盖兹海德府里,我比较喜欢的就是白茜了。

一月十五日上午九点钟左右,我正对着窗上的霜花不停呵气,霜花渐渐消融,可以清楚看到一辆马车刚刚停在盖兹海德府门前。就在我聚精会神地准备拈起点儿面包屑试图给窗外的小鸟喂食时,白茜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命令道:“简小姐,快把围裙解掉,把小手小脸洗干净,有人在早餐室等你呢。”

会是什么人呢?我疑惑地低垂着眼睑走进早餐室,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屈膝礼,抬头一看,一位黑柱子似的男人立在面前!他穿着一身黑衣服,顶着张严峻刻板的脸,嘴里的龅牙更让人心惊胆战!

里德太太说话了:“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这就是我向你提出申请的小姑娘,她十岁了。”

黑柱子男人稍稍低了低头,一双灰眼睛灼灼闪光,他的嗓音很低沉:“个子这么小,你叫什么,小姑娘?”“简·爱,先生。”我回答,当石像男人与我如此近距离时,我才发现,他脸上不止有龅牙,还有鼻子、嘴都太大啦。“哦,简·爱,你是个好孩子吗?”

我没法回答。里德太太接过话头,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我想我在三个星期前给你的信中就谈到,如果你肯把她收进劳渥德学校,对她严加看管,特别是提防她爱骗人这一最坏缺点的话,我会十分高兴。”

里德太太似乎恨不得让全世界都认为我是个狡诈险恶、骗人成性的孩子,当着陌生人说出这样的话,我对她还会有一丝感激之情吗?可我又如何为自己申辩?我竭力忍住哭泣,擦掉了脸庞上偷偷滑落的几滴泪水。“在孩子身上,欺骗是一种可悲的缺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它近乎说谎,而所有说谎者,都会被丢进燃烧着硫黄烈火的湖里。里德太太,我会把这些告诉学校老师们,对她严加看管的。”“我很赞成这样,”里德太太颇有些高兴,“就是找遍整个英国,也很难找到一个更适合像简·爱这样孩子待的学校了。坚忍,我亲爱的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在一切事情上,我都主张要坚忍。”“这请您放心,太太。凡是跟劳渥德学校有关的事物,都会遵循坚忍的本质:粗淡的伙食、朴素的衣着、简陋的设施,还有勤劳艰苦的习惯,这是学校和学校所有人的生活准则。”“太好啦,这么说,你已经准许她进入劳渥德学校了,是吗?”“当然,虽然我要过一两个星期才能回去,但我会先给谭波尔小姐捎个信,告诉她即将接收一个新的女孩儿。如果没有什么事,太太,那我就告辞了。”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临走前不忘向我手里塞了本书,他说:“小姑娘,这里有本书,题目叫《儿童指南》,好好读读其中那篇《一个满口谎言、欺骗成性的淘气鬼——玛莎·吉的暴死经过》。”

我浑身一阵战栗,再一次感受到石像男人的冷酷无情,瞪视着送走他后,屋子骤然空旷起来。里德太太换副冰冷的口气命令道:“出去,回儿童室去。”

我艰难地朝门口一步步走去。她刚才与石像男人的谈话阵阵回响在耳旁,还有那本书、那个最后的警告在无情地折磨我。我要反抗!我要报复!我从门前又穿回这个房间,定定地站在里德太太面前,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要是会骗人,就会说我爱你。但我声明,我不爱你,除了约翰·里德,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你了。这本写说谎者的书,你尽可以送给你的女儿乔奇安娜,因为爱说谎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大概没想到我会回来,还会对她说出这种大为不敬的话,她像面对一个成年的仇人那样问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很庆幸你不是我亲戚,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叫你舅妈了。长大了我也永远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问起我你怎样待我,我会说,一想起你就使我讨厌,你对我冷酷到了可耻的地步。”“简·爱,你怎么敢这样说话?”里德太太气得手脚都在哆嗦。“因为这是事实!在这里我感受不到一点儿亲情,你对我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人们都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其实你才长着一副铁石心肠,你才狠毒,你才骗人呢!”一口气说到这里,我那饱受禁锢的心灵感到无比的舒畅和喜悦,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和胜利感!

里德太太从未见我如此,她惊慌地站起身,前后摇晃着,脸也在扭曲:“简,简!你全错了,相信我,我只想做你的朋友。”“你会吗?不,你才不会!你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我品质恶劣、欺骗成性,那我就要让劳渥德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干了些什么好事!”“简,这些事你还不懂,好了,好了,回儿童室去吧。”“我可不想回儿童室待着,你还是马上送我走吧,我讨厌住这儿!”

再次沉默几分钟后,里德太太无望地咕哝了句:“我是得早点儿把你送去学校了。”她走了。

我推开早餐室的玻璃门,斜倚在门上,看着眼前灰暗的天空、空旷的田野、飘落的树叶以及一切被严寒摧残过的世界。很快,我就从一个胜利者的狂喜与骄傲回落到自省者的沉默与孤寂,我扪心自问这样做是为什么?我恨人为何又要被人恨呢?“简小姐,别待在那儿啦,快回来吃饭!”是白茜的声音,我寻声望去,白茜正沿着小路走过来。

我一动不动,直到她走到跟前。白茜有些责怪地说:“我叫你,你干吗不来?”

和里德太太大战一场取胜之后,我已经不在乎保姆的一时气话了,甚至还有点儿想让她与我一起分享胜利,我紧紧搂住这个在盖兹海德府里唯一喜欢的人,说道:“好啦,白茜,别骂我啦。”

这一大胆举动令她很吃惊,但她好像也很喜欢,她嗔怪道:“真是个淘气古怪的小家伙!简小姐,你就快要去学校了,要离开可怜的白茜啦,你不难过吗?”“白茜在乎我什么呢?她老是骂我。”“谁叫你是那么一个古怪、胆小、怕难为情的小东西,你应该胆大一点儿。好啦,快进去吧。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太太、小姐和约翰少爷今天下午都出去用茶点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点,我还会叫厨师烘一个小蛋糕,然后给你收拾箱子。太太想让你一两天内离开盖兹海德府,你可以把喜欢的玩具都带走。”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不仅能离开这座豪华监狱,还能与白茜、我亲爱的朋友一起享受这个下午。“简小姐,你要相信,我比其他人都要喜欢你。要是我偶然说话尖刻了些,你也别害怕,因为事情起因多半会让我很恼火。”“可是你没有表现出来。”“那么,你是乐意离开我了?”“没有那回事,白茜,说真的,现在我心里有些难过。”“有些?我的小姐,要是我想吻你一下,你是不是会说‘还是不要吧’?”“我来吻你,而且我很乐意,把你的头低下来。”

白茜弯下了腰,我甜甜地吻了她。之后的整个下午确如她所说,我过得非常快乐、满足,她还给我唱了最动听的歌呢!原来我在盖兹海德府监狱般的生活中,也能享受到片刻的灿烂阳光呢。

第五章 劳渥德第一天

十九日清晨,还没到五点,我已经起床。洗完脸正穿衣服时,白茜进来了,她来带我吃早餐。当收拾停当拎着行李箱离开儿童室,经过里德太太房间时,白茜问:“你要进去跟太太道别吗?”“不了,白茜。昨天晚上她来到我床前,要我早上不用去叫醒她、叫醒我那些表哥表姐了。她还要我对别人说,她是最好的朋友,我应该心存感激。”“那你怎么回答的呢?”“我用被子蒙往脸,转身贴墙,根本没有理她。”“这就不对了,简小姐。”“不,白茜,我这样做有我的理由。那位太太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仇人!”

说完这句话,我们已穿过大厅走出了前门。转过身子看着面前这幢在尚未明朗的清晨里还显得黑黝黝的“监狱”,我几乎是发泄般地喊道:“再见啦,盖兹海德!”

走到大门外已近六点,没多会儿,远处传来车轮声,一丝灯光在渐渐逼近,马车来了。我的小行李箱先被递了上去,接着,管车人又将我从白茜怀里拉走。“千万要照顾好她啊。”白茜大声喊着。“行,好啦,快走吧。”管车人匆匆答应着,马车开始颠颠簸簸地走远。就这样,我离开了盖兹海德府,匆匆赶往另一个陌生的、寄托我憧憬的未知世界。

暮色渐浓时,马车驶进了一片黑压压满是树木的山谷,我不知睡了多久,最终被停车的声音惊醒。车门打开,一位女士问道:“车上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吗?”我急忙应了声:“有。”我被抱下了马车,她接过箱子,带我走进夜色,走进不远处的几幢房屋。

这是一间客厅,屋里没有点蜡烛,壁炉里不停闪烁着火光,火光映照下,能看清墙壁上糊有壁纸,地毯上是闪闪发亮的红木家具,若论富丽堂皇,论宽敞明净,它当然远远比不上盖兹海德府,但这个屋子总体看起来还算温暖、舒适。

门外烛火微闪,一位举止端庄、面容严肃的高个女士端着蜡烛走进来,她细细端详着我说:“这孩子太小,真不该让她自己来。她看起来累坏了,睡觉前先让她吃点饭,米勒小姐。”她对那位领我进来的向导说。

在米勒小姐的带领下,我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宽大屋子里。屋子两头分别摆有两张大木板桌,每张桌上都有支烛火明明灭灭地闪烁着,透过这片昏黄的烛火,我看到一群年龄不等、穿着褐色呢罩衫与麻布围裙的姑娘们围坐在桌旁念诵着什么。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下,然后让各班班长把课本收起来放好,去端来晚饭托盘。那些高个儿姑娘走出去,很快每人端回一个大托盘。我好不容易才看清托盘里是张被分成好些块的薄薄燕麦饼,中间放有水壶和大杯子,燕麦饼每人一块,杯子是公用的,轮流喝水。

我太累了,勉强喝了几口水,那块饼我一动没动。吃完饭,米勒小姐念了祈祷文后,姑娘们两人一排上楼了。今晚我还没有分到床铺,是跟米勒小姐合睡的,一天的疲累让我连卧室都没有看清楚就匆匆躺下了。

当我被第一遍钟声敲醒时,其他人都已经起来了。天还没有破晓,屋里非常冷,我好不容易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却要等到脸盆空出来才能洗脸,因为这里是六个姑娘合用一个脸盆。钟声再次敲响,我跟着那些姑娘们走进烛光昏暗的教室。

米勒小姐念完祈祷文后大喊一声:“分班!”立刻,屋里变得闹哄哄一片,几分钟后,当她再次高喊“安静”时,姑娘们已经规规矩矩围坐成四个半圆形,手里都捧着本书。四张大桌子上放着四本《圣经》,正对着四张空椅子。这时有三位女士走进来,一位皮肤较黑,脸色有些阴沉,但穿着很漂亮;另一位脸蛋儿稍红,看起来比较健壮;还有一位腰间用黄丝带系块手绢、模样有点儿像外国人的老太太,她们挨个儿占据了空椅子,米勒小姐则坐在第四张空椅上。我被安排在离门最近处,这里围坐着的都是年龄最小的孩子,也是最低的班级。

一天的功课就从现在开始了,先是背诵短祷文,然后是经文与《圣经》章节。当钟声敲响第四遍,早餐的时间到了。

饭厅是个光线很暗、空间很低的大房间,两张长桌子上放着几盆热气腾腾的东西,那味道实在难闻。先进去的几位高个儿姑娘不满地嘀咕道:“粥又烧煳了!”我已经顾不得滋味如何,狼吞虎咽吃了几匙,当剧烈的饥饿感稍有缓和,我马上觉得那如同烂土豆味的煳粥在胃里翻江倒海。勉强压下去这种令人极度恶心的感觉后,我看到每个姑娘都放弃了继续进食,饭厅里弥散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饭厅的,我看到比较健壮的那位尝了尝煳粥,低声咕哝道:“给人吃这种东西!简直太不像话了!”接下来在教室的一刻钟,姑娘们愤怒地痛骂这顿早餐,米勒小姐并没有压制,看得出来,她对此也深有同感。“当当当”时钟敲过九下,上午课开始了。等姑娘们坐定后,我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她们。八十个姑娘不分年龄大小,头发一律平直地梳向脑后,全穿褐色高领衣服,颈部围着窄窄的领饰,外衣还系有小小的麻布袋,脚穿羊毛长袜和带铜扣的土制鞋子。她们中小的和我一样大,大的却有二十多个,都可以称作年轻妇女了。年龄相差如此之大的一群人,都是同样打扮,哪怕是最漂亮的姑娘,现在看上去也是怪模怪样的。

那几位老师没有一位是我真正喜欢的。黑皮肤的一脸凶相,健壮的那位有点儿粗俗,外国人模样的说话嗓门比较大,而米勒小姐呢,那位可怜的助理老师,因为操劳过度脸上写满了风霜,正当我为她发紫的脸色担忧时,所有的人突然同时站了起来,我顺着大家的眼光看去,没想到竟看到了昨晚那位同我说话的女子。

她就站在那头的壁炉旁边,身材挺拔修长,肤色干净明朗,长长睫毛下一双褐色的眼睛慈祥而温情,头发梳理成圆圆的卷发,是当时最流行的发式,衣服也是流行的款式,周围有一圈紫色镶黑丝绒的西班牙式饰边,一只金表在腰带上闪闪发光。我后来从她的签名上才知道这位美丽女子是劳渥德的学监玛丽亚·谭波尔小姐。

谭波尔小姐在桌子旁坐下,那上面摆有两个地球仪,她开始给姑娘们上地理课,接着又上音乐课,我多么希望她能给我上课啊,可是今天没有这个荣幸。待到上午课结束时,刚好十二点整。谭波尔小姐站起来:“我有句话要跟同学们讲,今天的早餐你们都没吃,现在肯定饿坏了,我已经吩咐厨房给大家另外供应一份面包加干酪作点心。”

教室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老师们都用一种惊异的眼神望着她,谭波尔小姐吐字清楚地又加了句:“这件事情由我负责。”说罢就走了出去。姑娘们几乎要欢呼了!是啊,谁能不喜欢像谭波尔小姐这样美丽又善良的老师呢?我真为自己在童年生活中能碰到这样一位老师而深感庆幸。

吃完这顿意外的美餐后,所有的姑娘们都去了花园。我倚在廊柱上,看着门前的石匾。阵阵冷风钻过,我用灰色斗篷裹紧了身子,打量起眼前这座一半灰暗古旧、一半崭新明亮的建筑楼,我想起了盖兹海德府,那里的牢狱生活已渐渐远去,新环境却又是这般陌生、这般模糊不清,我想象不出以后将有什么样的日子,片片思绪飘忽着、游移着、支离破碎着……“咳,咳。”一声咳嗽牵回了我的目光,转头望去,背后石凳上有位姑娘正在看书,我们的距离并不远,所以能看清那本书是《拉塞拉斯》。

我有点儿好奇,就走过去问她:“你那本书有趣吗?”嘴上这样问着,我心里却在想哪天把它借来看看。“我很喜欢它。”那位姑娘打量我后回答说。“里面都说些什么呢?”我接着问,要知道,我此前从未如此大胆地主动与别人交流过,今天这种直面陌生人的勇气已让自己感到十分吃惊。“你可以看看。”她并不小气,把书递过来。

我快速翻阅起来,很遗憾,书里既找不到仙女也没有妖怪,好像没有什么丰富多彩的内容,把书还给她,我并不想就此了结,便接着问:“你能不能告诉我,门前的石匾上刻的字是什么意思吗?为什么叫‘劳渥德义塾’?它跟别的学校有什么不同吗?”“就是你来寄宿的这所学校带点儿慈善味道,你、我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是慈善学校的孩子。我猜想你也是个孤儿,你父亲或者母亲去世了吧?”“在我能记事之前都去世了。”“是呀,这里的姑娘们不是失去单亲,便是父母双亡,这儿就是教育孤儿的学校。”“难道我们不用付钱吗?他们免费养育我们吗?”“当然用,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朋友付给这里每年十五英镑。”“石匾上写的内奥米·布洛克尔赫斯特是谁?”“是建造大楼新区部分的太太,她儿子监督和指挥这里的一切,他是学校里的司库和总监。”“这么说,这幢大楼不属于那位带金表的、给我们吃面包和干酪的高个子女士?”“你是说谭波尔小姐?噢,不是,但愿是属于她的。她所做的一切都要向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负责,我们吃的、穿的都是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买的。”“他住这里吗?他是个好人吗?”“他住在离这儿两英里外的一个大庄园里。他是个牧师,据说做了很多好事。”“你刚才说高个子女士是叫谭波尔小姐?其他老师叫什么?”“是的。脸蛋红红的那个叫史密斯小姐,她管劳作,负责裁剪。那个头发黑黑的小个子叫作史凯契尔德小姐,她教历史、语法。那位戴披巾用黄缎带把一块手帕拴腰上的叫比埃洛夫人,她来自法国,教法语。”“谭波尔小姐是最好的,对吗?”“当然,她确实很好,很聪明,比其他人都强,因为她懂得的也最多。”“你来这儿多久了?也是孤儿吗?在这儿过得愉快吗?”“两年,我母亲死了。你问得也太多了,我回答得已经足够多了,现在可要看会儿书了。”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和这位姑娘不得不结束谈话,走进饭厅。

午餐盛放在两只白色大铁桶里,铁桶里冒着臭肥肉味的蒸蒸热气,闻起来并不比早餐强多少,我能看出,它其实就是把烂土豆和变质肉片煮在一起的大杂烩。姑娘们都分得相当多,我勉强吃着,心里暗自纳闷儿,是不是每天的饭菜都是如此糟糕?

那天的下午课上到五点,其间发生了件不幸的事:与我交谈的那位姑娘被史凯契尔德小姐逐出历史课堂,罚站在大教室中间。我本以为,这种惩罚算得上是奇耻大辱,尤其是对看上去像十三岁大姑娘的她来说,肯定会感到非常羞愧而痛苦。但我错了,她既没哭泣也没脸红,众目睽睽之下,她紧盯着地板,神情严肃但十分镇定地站着,目光是那么平静,好像回到记忆里正直视自己的心扉,想着与惩罚无关的事。我猜不透这位姑娘到底应该归于哪一类,她是好姑娘还是坏姑娘呢?

下午课刚过,我们又吃了一餐,这回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包,喝光咖啡,却仍然觉得很饿。饭后,是半小时娱乐活动,接着是学习,再后就是那么一杯水加一个燕麦饼,祷告、上床,这就是我在劳渥德度过的第一天。

第六章 我的朋友海伦

真不幸,这天夜里刮起了东北风,刺骨的寒风无孔不入,即使将棉被、衣物统统盖上,我仍然冻得直打哆嗦。等第二天早上不得不钻出被窝时,姑娘们才发现水罐里已结了一层冰,根本没法洗脸。

我被编进第四班,还分配了正式的功课和作业。刚开始,因为不太习惯背诵,史密斯小姐便将布条、顶针、缝衣针等塞过来,把我安排在一个安静角落里做针线活。这样,我就可以看到史凯契尔德小姐讲英国史,那个在走廊里认识的姑娘也在上这堂课。

上课时那个姑娘还排在全班最前头,但不知为什么,不一会儿就被降到了最末尾。即使如此,史凯契尔德小姐似乎还不满意,仍在不断大声地呵斥她:“彭斯,你偏着脚站在那儿,鞋帮都着地了,快把脚板伸正。”“彭斯,你伸出个下巴,难看极了,快缩回去。”“彭斯,你一定要把头挺直,不许你这样站在我面前。”……

这堂课讲完之后,史凯契尔德小姐开始对姑娘们提问,什么查理一世王朝,什么船舶吨税、造舰税等等问题,许多人都答不上来,但彭斯却能对答如流,她好像把整堂课的内容都记下来了。我想史凯契尔德小姐这回应该夸奖她了吧,但接下来的事实却出乎我意料,史凯契尔德小姐突然大声嚷嚷起来:“彭斯,你真是个肮脏讨厌的家伙!今天早上你一定连指甲都没有洗!”

课堂里一片沉默,我对同样沉默的彭斯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不解释?水冻成了冰,所有的姑娘都没法洗脸洗指甲啊。”没等我听清史凯契尔德小姐接下来说的什么,史密斯小姐就打断了我的思路,边要我绷住线边问我会不会刺绣、缝纫之类的活计,等我再转过脸看向课堂时,却正见彭斯离开教室,从隔壁屋里拿回一束扎紧的枝条。“这是要干什么?”一种不祥的感觉立刻涌上来。彭斯恭恭敬敬将捆扎的枝条递给史凯契尔德小姐后,默默地解开围裙,那位一脸凶相的老师当即挥动枝条狠狠地向她颈背抽去!

可怜的彭斯!我差点儿叫出声来,我真怕她痛得哭起来,可彭斯眼里却没有涌出一滴泪。“犟脾气的姑娘!你那邋遢习惯怎么也改不了,赶紧把笤帚拿走!”

彭斯默默照办了,当她再回到教室时,我发现她正悄悄将手绢放回口袋,脸上还留有一丝不明显的泪痕。

傍晚有一会儿游戏时间,我觉得这是劳渥德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五点钟吃下的那点面包和咖啡,虽说不能解饥但好歹也能使人恢复点生气。炉火这时候也比平时旺了很多,教室里暖和多了,在这样的黄昏里,虽然我还没有一个伙伴,但也不觉得孤单。窗外还是大雪纷飞,屋内却是欢声笑语,我跳过长凳钻过桌子,来到壁炉跟前,看到彭斯正跪在一旁,借着余烬的微光,聚精会神地在看书。

五分钟后,彭斯全部看完了。我高兴地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问:“你姓彭斯,名字叫什么?从很远的地方来吗?”“我叫海伦,从北部来,快到苏格兰边界了。”“你一定想离开劳渥德吧?那个史凯契尔德小姐对你那么凶。”“她不是凶,是严格,因为我的缺点实在让人讨厌。”“缺点?什么缺点?我觉得你挺好的。”“就像史凯契尔德小姐说的那样,我的确很邋遢,很少把东西收拾整齐或者保持清洁,经常在做功课时看闲书,我还粗心大意,做事没有条理,这确实让生来就爱干净、遵守时刻、一丝不苟的史凯契尔德小姐无法忍受,她很生气。”“可她还暴躁残忍。”我补充道,不知道海伦·彭斯怎么想的,她没有回答。“谭波尔小姐也像史凯契尔德小姐那样对你很凶吗?”我转了个话题。“当然不。”一提到这个名字,海伦立刻温柔地笑了,“谭波尔小姐非常善良,不忍心严厉对待任何人,即使是学校里最差的学生。她看到我的错误,会温和地指出,要是我做了值得称赞的事情,她就慷慨地赞扬我。尽管我非常珍视这种赞扬,但因为自己本性太糟糕,还是不能让自己做事小心谨慎又周全。”“要做到小心谨慎这还不容易吗?”我有些疑惑。“对你说来很容易,早上我仔细观察了你上课时的情形,发现你非常专心,思想从不开小差。而我的思绪却总是飘忽不定,应该认真听史凯契尔德小姐讲课,应该用心把内容记住时,我常常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是一味陶醉在自己的梦境中,周围只有想象中的小溪潺潺声、落叶飘动声,于是轮到我回答问题就一无所知了。”“可是你今天下午回答得很好呀。”“那不过是碰巧罢了,正好我对那篇课文内容非常感兴趣。”“在谭波尔小姐课上,你也会走神吗?”“当然不会,谭波尔小姐总是能讲出新东西,她的语言风格我也特别喜欢,从她那儿得来的知识正是我所希望学到的。”“这么说,你在谭波尔小姐面前一向表现得很好,是吗?”“是的,不过那是被动的,我并没有因此而大费力气,所以这样的好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当然了不起。人家对你好,你就对人家好,人家对你残暴不公,当然不能宽容顺从。要是碰到这种待遇,一定要狠狠回击,狠狠教训对方,这才是我一直想要做到的。”

海伦仔细看了我一眼说:“我想,等你长大时有些想法会改变的,你现在还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小姑娘。”“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海伦。”我坚持己见,“有些人,不管我怎样想讨他们欢心,他们还是会一个劲地讨厌我,对这种人我极度厌恶。还有些人,经常毫无道理地指责我、打骂我,我必须去反抗、去惩罚他们。这在我看来是很自然的事,正如有的人爱我,我就会爱她,或者是当我认为自己该受罚时,也会心甘情愿地去承受。”“最能克服仇恨的并不是暴力,同样,最能医治创伤的也不是报复。《新约》里基督曾说过,你们的仇敌要爱他,诅咒你们的要为他祝福,恨你们、凌辱你们的要待他好。”“照你这么讲,我就应该爱里德太太了?还要为她的儿子约翰祝福?我可办不到,绝对办不到。”

海伦·彭斯听到这里,自然要问我是怎么回事。于是,我立即向她倾诉了自己在盖兹海德府遭受过的种种不公平待遇,包括对里德太太和她的三个子女的印象描述,还有在心中积蓄已久的怨恨。经过长久压抑的愤懑情绪在此时突然释放,我顿时感觉心里无比舒畅。

我以为海伦听完后会说点儿感想什么的,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她也没说话。我很不解,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难道你还不认为里德太太是个冷酷无情的坏女人吗?”

海伦又是仔细而冷静地看了我一眼,顿了顿,一口气说道:“当然,她对你不好。她很不喜欢你的性格,这就像史凯契尔德小姐不喜欢我的性格一样。可是你对她的言行是多么耿耿于怀、刻骨铭心啊!要是你能忘掉她的严厉和她的无情,忘掉由此而引起的种种愤慨,那不是会过得更快活一些吗?生命太短暂了,不应该将它用来记仇与怀恨。我相信有一天,我们能摆脱腐朽的躯壳和罪过,纯洁得就像当初离开造物主给人以生命时一样,从哪儿来再回哪儿去,使永生成为一种安息、一个宏伟的家,而不是无边的恐惧和深渊。有了这个信念,我就不必为报复日夜操心,不必为堕落深恶痛绝,不必为不公平垂头丧气,我会平平静静地生活,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海伦说完最后这句话时,平日里耷拉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我看得出来,她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而情愿跟自己的思想去交流。

第七章 登上耻辱台

劳渥德的第一个季度漫长而难熬。整整三个月,积雪将道路阻塞得无法通行,我们被困在高大的围墙里,刺骨的寒风肆意侵袭着围墙里的弱小生命。我的手脚全长满了冻疮,火辣辣的疼痛,但到了早上,又得把肿痛僵硬的脚趾硬塞进鞋子里,那种难熬几乎让我发狂。

更让人吃尽苦头的是,虽然我们这班发育中的孩子食欲正旺,可那每天少得可怜的食物还不够一个虚弱的病人维持生命呢。这就致使一些可恶的大姑娘来抢夺弱小者的食物,我也不能例外。最糟糕的一次是:我把那片珍贵的黑面包分给两个勒索者后,又不得不将咖啡也分出一半给第三个勒索者,最后,自己只能偷偷伴着眼泪咽下那残剩的半杯咖啡。

严寒的日子、匮乏的食物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身体的正常发育,但这些艰苦与困窘仍不能与我心理、心灵上遭受的巨大创痛相比。

我来到劳渥德的第三个星期,有天正在教室里做一道难解的数学题时,突然瞥见窗外一个黑色身影闪过。那身影我并不熟悉但印象太深刻了,正是在盖茨海德府里出现过的黑柱子!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快步走了进来,与谭波尔小姐低声耳语着。其实我一直很害怕见到他,害怕里德太太的恶意中伤会被这个冷酷无情的人带到新环境里,我还想起他送的那本书,害怕自己成为书中可怜的孩子。我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在担心他的到来。而现在,这个“随时会来的人”终于来了,那么,他会告诉谭波尔小姐关于我的过往还有我的秘密吗?

我装作若无其事实则是竖起耳朵注意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暂时打消了我的眼前忧虑。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谭波尔小姐,洗衣女工告诉我,有些姑娘一周换两次领饰,这太多了,按规定她们只能换一次。”“我想这件事我可以解释一下,先生。上星期四,艾格妮丝和凯瑟琳应朋友邀请去洛顿参加茶会,所以我允许她们在这种场合换上干净的领饰。”“好吧。偶尔一次也就算了,不过,请不要让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换了个话题,“还有另一件事也叫我吃惊,我跟总管结账时,发现上两个星期,竟然给姑娘们供应了两次面包加奶酪的点心,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得到过谁的批准?”“我必须对这一情况负责,先生。”谭波尔小姐说,“早饭做得很糟糕,学生们无法下咽,我不能让她们一直饿到吃中饭。”

我以为谭波尔小姐的理由足够充分,但那根黑柱子却不这样想,他就像演讲一样开始滔滔不绝:“谭波尔小姐,要是偶尔有不合胃口的小事发生,我不建议用更可口的东西加以补救,那样既娇纵了肉体,也偏离了这所学校的办学目的。我们应该利用这件事情,去鼓励学生甘于忍受一时的困难,磨炼她们坚韧的性格!当你用面包干酪代替烧煳的粥,送进这帮孩子们嘴里时,确实可以喂饱她们肮脏的躯壳,可与此同时,你也让她们不朽的灵魂挨了饿!”

黑柱子发表完演讲后,倒背着手站在壁炉边,威风凛凛又不可一世地检阅着全校人员。突然,他眼睛眨巴了一下,急促地掉转头来问:“谭波尔小姐,那个满头都是卷头发的女孩是谁?”“那是朱莉娅·塞弗恩。”谭波尔小姐平静地回答。“她竟敢公然无视学校的训诫和原则,烫起一头卷发,这是为什么?”“朱莉娅天生就是卷发。”谭波尔小姐的声音更加平静。

黑柱子气急败坏地嚷起来:“天生?我们可不能顺着天性!明天我就派个理发匠过来。还有一些女孩头上也有这种累赘物!这些多余的发髻统统都要剪掉!”

就在谭波尔小姐正要提出异议时,三位衣着华丽的女客正好走进教室。她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两位年轻姑娘华丽雅致的海狸帽下面是一头浓密的浅色卷发,那位年纪较大的太太裹着一条昂贵的镶貂皮丝绒披巾,能看出她还戴着法国的额前假卷发。

这几位女客是布洛克尔赫斯特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她们是和那根黑柱子一块儿坐车来的,只是进门晚了点。在谭波尔小姐的接待下,几位女客开始行使她们的权力,对学校校务提出种种意见和责难。

我一边留心听着那边的谈话,一边尽量让自己不受人注意。但很不走运,就在我抬了抬石板,试图用它遮挡自己脸部时,“啪啦!”一声清脆的坠落声惊得众人齐齐望过来,那块捣蛋的石板霎时碎为几块!我知道这下完了,那根黑柱子很快就会注意到我、认出我!

果不其然,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细细端详了我一会儿,终于发言了:“原来是这个冒失的女孩!她就是那个新学生。哦,对了!关于她,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哩。”他就像是个法官,无情地宣读着判决结果。我感觉黑暗重重压过来,压得我无力承受,压得我几乎窒息。我绝望地瘫坐在地上,那黑柱子仍然不依不饶,大声叫道:“那个打破石板的孩子上前面来!”

两位高个子姑娘将我扶起,布洛克尔赫斯特指着一张高凳子,不容置疑地说:“把她放到高凳子上去。”我记不清自己被谁抱起,当站在凳子上时,正好能和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的鼻子平视。他离我只有一码远,吐出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如晴天霹雳般在我耳边炸响:“你们都看见凳子上的这个女孩了吧?谁能想到,这个小小年纪的孩子却是一个说谎者?是魔鬼的奴仆和代理人?”

下面一阵骚动。我的心在阵阵抽紧,那个让人痛恨的黑柱子像恶魔一样正在用言语撕毁我的心、我的生活。一场磨难看来是无法逃避了,深深吸口气,我只能坚定、坦然地去承受了。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望了一圈,有意停了停,又接着说:“这是我从她的恩人、一位慈善的太太那儿知道的。她收养了这个孤儿,还当作亲生女儿来养育。但不幸的是,这个让人厌恶的孤儿竟用无数谎言来证明自己是魔鬼的奴仆和代理人,以至于那位恩人不得不把她与自己幼小的孩子分开,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玷污他们的纯洁。现在,这个说谎者被送到劳渥德学校来治疗,所以,各位老师、学监们,我请求你们不要让她周围成为一潭死水。”

说完这句精彩的结束语,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那两道阴冷的目光扫过我面庞,威严地整整大衣纽扣,带着三位家眷矜持地向谭波尔小姐行过欠身礼后,步伐端庄地走出教室。他仍不忘给我的伤口撒上最后一把盐,回过头冷冷说道:“让她在凳子上再站半小时,今天谁也不许和她说话!”

我就这么高高地站在耻辱台上,面对数百道鄙夷的、轻蔑的、幸灾乐祸的、悲哀怜悯的目光。我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只觉得喉头阵阵发紧、呼吸开始渐渐困难,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这时,一双闪着清澈光芒的眼睛赐予了我神奇的力量!是海伦!我的朋友!她正从我跟前走过,刹那间把力量传给了我,我昂然抬起头,坚定地站着。

海伦·彭斯仅仅是走到史密斯小姐跟前,问了一个小活计上的问题,因为问题过于琐碎,史密斯小姐还骂了她。当我的朋友返回,再次经过凳子前时,她又冲着我微微一笑,像是天使脸上映现的光辉!我不明白,像史凯契尔德小姐这样的人为什么总盯着她的邋遢不放,只因她抄写习题时弄脏了练习簿就大加惩罚?她们的眼睛也许只能注意到星球表面的细小黑点,却永远无法看见那映照寰宇的璀璨光芒。

第八章 美丽老师谭波尔小姐

“当当当”时钟敲过五下,难熬的下午课终于结束了,早已饥肠辘辘的姑娘们轰然散去。偌大的教室里空空荡荡,我因为过于用力,双腿已酸麻不堪,小心爬下高凳子后,我颓然扑倒在地。

天色渐渐昏暗,我孤独地躲在角落里,任由泪水滴落在地板上。本来,我打算在劳渥德学校做个很好的孩子,赢得别人的尊重,得到别人的爱。就在今天早上,米勒小姐还表扬我得了全班第一名,谭波尔小姐还答应教我画画,如果继续努力,她还允许我学法文……可为什么,为什么仅仅几个小时之后,我就要被高高晾晒在这耻辱台上?“干脆死掉算了。”我哭泣着喃喃自语。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又是海伦!她端着咖啡和面包,就像一位照亮夜幕的天使,正从空荡荡的长屋子那头走来。“来,吃点东西。”她说。那话语中流露的默默温情倏然引发了堆积胸间的一腔情感,我放声大哭起来。海伦坐在一旁,双臂抱膝,把头倚在膝盖上,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安静地陪伴着我。

还是我先开了口:“海伦,你干吗还跟一个人人都看成是爱说谎的姑娘在一起?”“简,你说什么呢。总共只有八十个人听说过,要知道,世界上有几万万人哩。”“几万万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的八十个人都瞧不起我。”“简,你错啦,也许学校里没有一个人会瞧不起你、讨厌你,我敢肯定,很多人都会同情你。”“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那样说我,她们怎么可能同情我?”“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又不是上帝,他甚至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这儿的人根本不喜欢他。如果他把你当作个宠儿,你倒很可能会处处树敌,像现在这样,大家反而只会同情你。再说,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恨你,都相信你坏,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就不会没有朋友。”海伦把我拉近身边,我们依偎着相互用身体取暖。

天上的阴云渐渐消散,皎洁的月光泻入室内,清亮亮地投射在刚刚走进的谭波尔小姐身上,“我是特地来找你到我房间里去的,既然海伦也在,那就一起来吧。”

谭波尔小姐的房间里正生着熊熊的炉火,非常温暖舒适。她让海伦坐在壁炉边的矮扶手椅上,自己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然后叫过我,俯身瞧着我泪痕未干的小脸问:“都过去了吗,简?有没有把悲伤都哭掉?”“我怕我永远也哭不掉。因为我是冤枉的,现在你和海伦,还有别人都会认为我爱撒谎,是个坏人。”“简,你要证明自己是怎样的人,我们就会把你看成是怎样的人。我的孩子,继续做个好姑娘吧,你会让我们满意的。”“我真的可以吗,谭波尔小姐?”“当然可以。”她用胳膊搂紧我,“现在你告诉我,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的你那位女恩人是谁?”“是里德太太,我舅妈。舅舅去世了,他把我托付给她照顾。”“这么说,她不是自愿收养你的?”“当然不是,她只是不得不这样做。”“好吧。简,你知道,当一个犯人被起诉时,他可以为自己辩护。现在你被指责为说谎,那就在我面前尽力为自己辩护吧。你不用夸大其词,只需如实述说。”

我想,我应该好好抓住谭波尔小姐给予的这次机会。于是,思考了几分钟后,我理清头绪,开始一五一十地诉说我在盖兹海德府寄人篱下的生活。在谈及来到劳渥德学校前,还提到了劳埃德先生,说他在我经历红房子事件后来看过我。在说到某些细节,比如被里德太太第二次关进红房子所经受的那种痛楚时,我的情绪虽然已明显有些激动,但还是努力做到用词准确并有所克制,这一点,谭波尔小姐和海伦也感觉到了,她们一定会相信我所说的都是实情。

谭波尔小姐认真听完述说后,静静端详着我,说:“劳埃德先生我比较熟悉,听过你刚才说的这些,我会写封信给他。要是他能回信证实你说得确实不假,我就会对全校师生公开澄清今天的诋毁。但就现在,简,我认为你已经是清白的了。”

她吻了我,我满心欢喜着,安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个温暖的夜晚是如此的重要,它让我意识到,对美丽的谭波尔小姐,我也许不仅仅只有信任,还有一种叫温情的东西在心间流淌。

谭波尔小姐继而又和海伦说话:“你今晚怎么样,海伦,咳得厉害吗?胸口疼不疼?”“不算太厉害,胸口也好多了。”

谭波尔小姐站起身,拉过海伦的手,仔细按了按脉搏,当她坐下时,我听到轻轻一声叹息。她心事重重地沉思了片刻后又高兴地说:“差点忘了,今天晚上我还要把你们当客人来款待呢。”她按了按铃。

一位女仆走进来,谭波尔小姐说道:“芭芭拉,我还没用过茶呢,你把茶盘端来,再加两只杯子。”茶盘很快端来了,那纹饰精美的细瓷茶杯和亮晶晶的茶壶,在我眼里是多么美啊!还有冒着热气的暖茶、烤面包,又是多么香啊!可是为什么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儿呢?

谭波尔小姐看着我和海伦欣喜的眼神又黯淡下去,立即明白了,对女仆说道:“芭芭拉,你不能再拿一点面包和黄油来吗?这根本不够三个人吃的。”芭芭拉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小姐,哈顿太太说,她已经按平时的分量送来了。”“哦,好吧!姑娘们,我们只好将就一下了。”谭波尔小姐并没有生气,只是温和地应道,待芭芭拉退下后,她又对我们微笑了:“幸好这一次我还有办法弥补不足。”

她请海伦与我坐在桌前,每人面前各摆上一杯茶、一小片薄面包,然后起身打开抽屉,取出个纸包,那里面居然是个很大的香草子饼。“本来这是请你们带回去吃的,”谭波尔小姐边切着香草子饼边说,“可是烤面包太少了,只好这会儿就吃了。”

我和海伦像两只饥饿的小猫,立即将这份丰美的食物填进饥肠辘辘的肚皮。谭波尔小姐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看着我们微笑,让我和海伦在寒冷的夜晚感到丝丝的温暖。

吃完茶点,谭波尔小姐招呼我们坐在她身边,并和海伦亲切交谈起来。她们的谈话内容很广,从古老的民族、国家到大自然的奥秘,从受欢迎的法国作家到较冷门的拉丁语……她们的谈话内容像是打开了一片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使我知道这个世界竟是如此美好!“当当当”就寝的钟声敲响了,谭波尔小姐紧紧拥抱着我俩:“上帝保佑你们,我亲爱的孩子们。”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她抱着海伦的时间好像更长一些,送别时,又听到她再一次长叹,我甚至注意到谭波尔小姐在看海伦时,悄悄擦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大约一个星期后,谭波尔小姐收到了劳埃德先生的回信,他在信中证实了我的陈述。谭波尔小姐很快召集全校师生宣布:对简·爱的指控纯属子虚乌有,她是无辜的,她所有的罪名都不成立!老师们都跑来吻我、祝贺我,同学们也在下面高兴得议论纷纷。

我重新鼓起勇气,努力学习一切可能掌握的知识。几星期后,我就升了一班,还不到两个月,我竟然真的可以学习法文和绘画啦!生活像是为我打开了一扇美丽的窗户,世界变得五彩缤纷、情趣盎然。现在,如果你要我选择贫困艰苦的劳渥德还是奢华堂皇的盖兹海德府,那么毫无疑问,答案会是劳渥德。

第九章 海伦之死

冬去春来,笼罩山野的积雪缓缓消融,阵阵和风开始吹过这里的夜晚和清晨。

劳渥德小学在春天的召唤下焕发出勃勃生机,一簇簇嫩绿从花坛上抬起头来,一点点艳红在角落里偷偷绽放。四月天里,偶尔也会阳光灿烂,我那被严寒冻肿的双脚也在这晴暖的日子里渐渐愈合、消肿。

每个星期四下午,劳渥德学校会放半天假,所有的小姑娘都会出去散步,我自从来到这里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走出装有尖铁的高大围墙。眼前是一幅多么巨大的美丽画卷啊,瞧!山谷正在吐绿,小溪潺潺流远,水汽氤氲而生,石子遍地闪亮……这和最初看到的那些灰暗远空、冰冻雪天、重重冷雾截然不同。

进入明媚晴朗的五月,能更分明地感受到春天的气息,春姑娘像抖开一头秀发,扑落落洒下满地春色。更难得的是,所有这些美景我居然都能自由自在地尽情欣赏,没有人监视,也没有人来打扰。

可是在美景背后,另一种阴霾却无声无息侵入了劳渥德学校。学校所在的这片山谷是雾霭和瘴疠(lì)的发源地,当春天万物复苏时,时疫也复苏了,它将劳渥德学校变成了斑斓春天里的一所医院。

终日半饥半饱,大多数学生的健康本来就受到不良影响,再加上伤风感冒骤然来袭,八十个姑娘一下子就病倒了四十五个,没有病倒的学生几乎都在经常活动保持健康的借口下放任自流。

谭波尔小姐整天待在病房里寸步不离,只在夜里才能偷偷睡上一小会儿。老师们也都忙着为一些即将离去的姑娘们打点行装或做着其他必要准备,因为有些姑娘已经死去,她们需要有人送行,有些姑娘则被亲友接回家远离传染病区,但最终很可能也难逃一死,因为这场疫情实在太可怕了。

就这样,当劳渥德学校沦为死神经常光顾的地方时,我和一些没有生病的学生却将校外的大自然当作乐园。那个苛刻又不近人情的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和他家人再不敢走进这里,没人来查学校的日常事务。更让人惊喜的是,我们的伙食也比以前好了。脾气乖戾的总管被传染病吓跑后,接替她的人对新地方还不熟悉,食物的供应比以前要宽裕。再说,吃饭的人少了,病人吃得更少,早餐自然就多出来了。有时是一大块冷馅饼,有时是厚厚一片面包和干酪,我们常常带着这些食物躲在林子里美美地吃上一顿。

因为海伦也患了病,听说不是伤寒,而是肺病。那时我很无知,认为只要不是伤寒就都属于轻病,所以就以为海伦很快会好起来。这期间我结识了另一位好朋友玛丽·安·威尔逊。她聪明有创见,而且言谈举止不使人感到拘束,再者,她大几岁,能告诉我很多不知道的事儿,对我的缺点也能宽容相待。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即使没有得到多大长进,也增添了不少乐趣。

一转眼,到了六月初。有天傍晚,我和玛丽在林子里玩到很晚,回到学校时月亮已经升起。月光下,我们清楚地看见,医生的矮马正站在院里。玛丽说,准是有人病了,才会这么晚还把贝茨医生请来。“哗啦”一声,前门打开,贝茨医生与一位护士走出来,当医生骑马离去后,我急急忙忙跑到护士跟前问:“海伦·彭斯她怎么样了?”“很不好,医生说她在这儿待不长了。”护士回答。

这句话像晴天霹雳,惊得我毫无倦意,直到十一点上床时我还是睡不着。那个时刻,我清楚意识到,好朋友海伦·彭斯活着的日子已屈指可数,她就要被送往神灵世界,她就要死了!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有个强烈的愿望突然间产生:我要去看她!必须在她死前给她拥抱、给她吻,必须与她说上最后一句话!

护士告诉过我海伦在谭波尔小姐的房间里,眼下这个时候同学们应该都睡了吧,听听周围四寂无声,我悄悄爬了起来,套上外衣,连鞋子也没穿,就偷偷溜出了宿舍。

我轻手轻脚来到谭波尔小姐的房间,竟然发现门开着条缝,也许是为了让病人透透气吧。我轻轻推开门,透着摇摆不定的微弱烛光努力朝里张望。谭波尔小姐的床正空着,旁边还有张小床半掩着白色的帐子,被子下有个小小身子的轮廓,哦!那一定是海伦!

我有点儿害怕,害怕被子下是具尸体,略微犹豫后,我轻轻走上前去叫道:“海伦,海伦?”“是你吗?简?”一只熟悉的小手拉开帐子,苍白、憔悴的脸儿露了出来,正是好朋友海伦!

我的恐惧和担心立即消失了,她很平静,看上去没有多少变化。我灵巧地爬上那张小床吻了她,感觉到她前额的冰冷。她就要死了,可她仍然像以前那样静静地微笑着。“你干吗上这儿来,简?都过十一点了。”“我来看看你,海伦。听说你病得很重,不和你说话我睡不着。”“这么说,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了,也许你来得正是时候。”“你要上哪儿?海伦,是回家吗?”“是的,回我永久的家——我最后的家。”“不,不!海伦。”我悲痛至极,几乎要抽泣了。

但那最亲爱的朋友此时却心疼地说:“简,你的小脚还光着呢,快躺下来,盖上被子。”

我们紧紧依偎着,沉默好一会儿后,海伦轻轻说:“简,我很快活,心里很平静。当你听到我死去时,千万不要悲伤。我只有一个父亲,他刚刚结了婚,不会想念我的。我现在死去,倒可以免受将来更大、更多的痛苦,反正我只会不断地做错事。”“可是,你要上哪儿去呢,海伦?”“我到上帝那儿去。”“上帝在哪儿,上帝又是谁?”“是我和你的创造者,他的仁慈与力量让人信赖。我在计算时间,等着重大时刻的到来。那时我会把自己交还给上帝,让他显现在眼前。”“海伦,你是相信有那个叫天堂的地方吗?相信我们死后的灵魂都要去那儿吗?”“是的,我相信。上帝是我的父亲、我的朋友,我爱他,我相信他也爱我。”“那我死以后,还会再见到你吗海伦?”“这当然,我亲爱的简。”

我难受极了,把海伦搂得更紧,她似乎比以前更可爱了。我怎么舍得让好朋友离去呢,去一个我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地方。“简,我喜欢你待在身边。”海伦感觉到了两个小身体的温暖,她的声音那么温柔。“我会在你身边的,海伦,谁也没法把我们分开。”

海伦不用侧脸就能感触到我的脸,她轻轻吻了我,我也回吻了她。很快,我们睡着了。

天亮了。我感受到刺目的阳光,我怎么会不停地晃动?睁开眼,我终于弄清自己是在护士怀里,她正抱着我准备把我送回宿舍。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因为擅自离床而挨骂,但事实上根本无人顾及,提出的一串问题也没人肯回答。两天后我才听说,那晚,我最亲爱的朋友海伦,死了。

她的坟安在了布洛克尔桥墓地。此后十五年,那里只倒扣着一个杂草丛生的土墩,如今,一块灰色的大理石碑矗立在上面,碑上除了她的名字还刻有另外两个字——复活。

第十章 希望在前方

斑疹伤寒热疯狂施虐后,终于销声匿迹,由它引起的另一场事件却在劳渥德再起波澜:人们在调查这场天灾起因时,这里的种种丑恶行径也随之暴露出来,给孩子们做饭用的是带咸味的臭水,伙食量少质差,学生们衣着粗劣,生活环境极其糟糕……虽然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为此大丢脸面,但劳渥德学校却从此因祸得福。

一些乐善好施的富人捐出大笔款项,在不远处新建了一处校舍。新学校重点改善了孩子们的伙食与衣着问题。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凭借他那不容忽视的家族地位和财富,仍旧保住了司库的职位。他的总监职务由另外几人分担,那些人懂得如何把通情达理与严格要求、讲究舒适、勤俭节约和公正威严结合起来。在他们的努力下,这个新建的校舍终于成为一个高尚、有益的福利机构。

从我进入劳渥德学校已经过去整整八年了。八年里,我以全班第一名的优异成绩结束学业,之后又在这里当了两年的老师,我已从当年那个黄毛丫头出落成一个并不漂亮的大姑娘。当上帝带走最亲爱的朋友海伦之后,谭波尔小姐一直充当我的母亲、家庭老师,甚至是伴侣的角色。在我担任老师两年后,史密斯牧师插身进来,以结婚的名义带走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谭波尔小姐身着旅行服乘坐马车消失在山冈背后,我开始静下心来感受她的一丝一毫。

我从谭波尔小姐身上学到了很多优良品性和习惯,源于她的种种思想与感情已经在头脑里生根。她离去的同时带走了我青春期的所有眷恋与梦想,今后,自己的世界不应该停留在劳渥德,也许有另一个充满着希望与烦忧、刺激与兴奋的天地正等待有胆识的人去接触、去追求。

这个想法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猛,如此锐不可当,以至于在谭波尔小姐刚刚离去的那天下午我就深刻感受到了。我要离开,离开这个生活了整整八年的地方,我要改变,改变这个一成不变的环境。我清楚地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改变吧,至少赐给我一份新的工作吧!”

心动必然导致行动。经过一夜的细致思考后,第二天一早我写下一封求职信:“现有一位年轻女士,熟悉教学(我不是做了两年的教师吗),愿谋一家庭教师职位,儿童年龄须低于十四岁(我想自己才十八岁,不可能去指导一个年龄相仿的学生)。该女士能胜任良好的英国教育所需各门常规课程以及法语、绘画和音乐之教学(读者朋友们,请别笑话我,这几门知识在今天看起来似嫌狭窄,但在那个时代可以算是比较广博的了)。回信请寄××郡洛顿邮局J . E收。”

这封信在抽屉里锁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我找个借口跟新来的学监请假后,趁着蒙蒙细雨赶到两英里之外的小镇,从洛顿邮局将它顺利寄走。

接下来的一星期特别长,我好像从未等过这么久,但它还是过去了。这次,我以定做鞋子的理由又来到小镇,当走出鞋店迫不及待地赶到洛顿邮局时,正逢当班的一位鼻梁上架着角质框架眼镜、手上戴着黑色连指手套的老太太。“有给J . E的信吗?”我问。

她从眼镜上方打量着我,随后打开抽屉翻找起来。过了好久好久,我都快不抱希望时,她终于拣出封信,凑在眼镜前看了足足有五分钟,才越过柜台递给我,同时又用探究的、不信任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这封是给J . E的。 ”“只这一封吗?”“是的,再没有了。”她回答道。我匆忙地将信塞进口袋扭身往回走,因为按照学校规定,我得在八点以前赶回,现在已经七点半,必须要走了。

回到学校,就开始忙那些日常工作。陪学生上自习、念祈祷文、看着她们上床,再与老师们吃过晚餐,直到最后就寝时,仍然要等格莱斯小姐照例唠叨一阵。好在她睡得很快,蜡烛只剩一英寸长短了,我急忙掏出那封信,拆开后细细看了起来:“如果上周四在《X X郡先驱报》上刊登求职广告的J . E,确实具备所述学识,并能提供有关品格及能力之证明,即可获得一个教师职位。学生为一不满十岁小女孩,年薪为三十英镑。请J . E将所需证明、姓名、地址等详情寄交:X X郡米尔考特附近,桑菲尔德府,菲尔费克斯太太收。”

我将这简单的几行字反反复复看了很久,欣喜之余,我暗自揣测起写信人“菲尔费克斯太太”也许还是位身穿黑色长衣、头戴寡妇帽、有点儿冷漠但又受人尊敬的老太太哩。毫无疑问,那个桑菲尔德府应该是她住的地方,说不定还是处非常整洁的住宅呢……就在我恣意憧憬时,那截短得可怜的蜡烛终于熄灭了,我不得不将快乐暂时压在心底,压入睡梦中。

第二天,我就跟那位新来的学监谈起这件事,希望能为我出具一张足以证明我学识与能力的证明书。大约一个月后,我拿到了这份证明书,抄寄一份给菲尔费克斯太太,很快我就收到了回信,回信中称她非常满意,约我两周后去桑菲尔德府就任家庭教师。

两周很快过去,我开始忙着收拾行李。在托运行李箱的那天,也就是离开劳渥德的前一天,我正在接待室里等着搬运工,仆人走进来报告:“小姐,下面有人要见你。”不等我出门,有人突然奔过来:“是她,一定是她,到哪儿我都能认出她来!”这人拦着我,不停地嚷嚷道。“白茜!白茜!真的是你!”我狂喜地拥抱她、吻她。她也欢喜地回应着,并在随我走进客厅时,介绍始终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小男孩:“这是我的孩子。”“这么说你结婚了,白茜?”“是的,快五年了,是和马车夫罗伯特·利文结婚,除了鲍比,我们还有个小孩子,也叫简。”

白茜说话时一脸笑意,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婚姻非常满意。我一边逗弄着小男孩鲍比,一边问她:“他们都过得怎么样?白茜,给我讲讲。”“嘿,简小姐,你长得不太高也不结实,学校待你不好吧。里德大小姐可比你高出一个头哩,乔奇安娜要有你两个这么胖。”“乔奇安娜现在很漂亮吧?”“很漂亮。去年冬天同她妈妈去了伦敦,一个年轻勋爵爱上了她,但勋爵的亲戚反对这门亲事,后来他和乔奇安娜小姐决定私奔,很不幸让里德大小姐发现又阻止了。如今她们姐妹俩就像猫和狗一样不和,老是吵架。”“噢,那约翰·里德怎么样?”“唉,他表现很不好。上了大学,考试又不及格,给刷掉了。几个舅舅还想他能学法律、当律师,但就这么个浪荡子,我想是不会有什么出息了。”“是里德太太派你来的吗?”“说真的,不是。不过我倒早就想来看你了,听说你写信说要上别处去,我就想还是趁你没远走高飞的时候,赶紧跑来看看你。你现在会什么?会弹钢琴吗?”白茜问。

我微笑着朝屋角走去,那里有架钢琴。打开琴盖,我弹了两首华尔兹舞曲,白茜听了十分高兴:“那两位里德小姐可差远了!我就知道你在学问上肯定能超过她们。哦,对了,你还会画画吗?”“壁炉架的那幅就是我画的。”那是幅水彩风景画,我作为礼物来感谢热心的学监,细心的她还为那幅画配上了玻璃框哩。“嗬,好漂亮呀,简小姐。”白茜惊呼起来,“你比里德小姐的绘画老师画得还要好,更不要说她们自己了,简直就是天壤之别!简,你学法语了吗?”“是的,白茜,我能看也能说。”“那你会各种刺绣活儿吗?”“当然。”“你真成大家闺秀啦,简小姐!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不管有没有亲戚照应,你都会有出息的。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有没有听到过关于你父亲的亲戚爱家的什么消息?”“我父亲的亲戚?从来没有。”“嗯。太太老是说他们穷,说他们低贱,但我认为,他们跟里德家一样也是上等人。七年前,有位爱先生来盖兹海德府想见你,太太说你在五十英里外的学校,他好像非常失望,因为据他说,两天后又要乘船出国,赶不及去看你了。知道吗?那位爱先生看上去完全像位绅士,我猜他八成是你父亲的兄弟。”“他有没有说去哪个国家?”“说是去几千英里外的一个岛,那儿出产酒——管家告诉我的。”“马德拉群岛?”我猜测着。“对,就是那儿。他没待多久就走了,太太的态度很傲慢,还说他是狡猾的生意人,我丈夫罗伯特估计他是个酒商。”“也许吧,”我又加了句,“也许是酒商职员或代理人。”

白茜和我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小时后她就不得不向我告辞了。我很感谢这次见面,生活即使磨难再多也总有让人惊喜的时刻,比如这次,我走向改变、走向希望之时,又有点滴的惊喜来点缀、刺激这枯燥的日子。今后,还会有更多、更美好的欢乐吗?第二天,我坐上洛顿的马车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驶向米尔考特,驶向桑菲尔德府,驶向希望的前方。

第十一章 古怪的桑菲尔德府

十六个小时之后,我风尘仆仆赶到了桑菲尔德府。

到达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多。夜幕垂下,冷意浸染,我裹紧几乎已被冻透的身子,跟着接应的女仆走进一幢隐藏在黑暗中的高房大院。

当女仆带着我走进其中一间小屋时,眼前立刻呈现出惬意喜人的图景:小巧舒适的房间里燃着熊熊炉火,旁边有圆桌、老式安乐椅,安乐椅上的那位小老太太,头戴寡妇帽,身穿黑色丝绸长袍,围着雪白的平纹细布围裙,是那么和蔼可亲,除了冷漠威严,她跟我想象中的菲尔费克斯太太一模一样。现在,她忙着织东西,有只肥大的猫儿正安安静静蹲在她脚边。真是完美无缺的家庭安乐图啊!

我太喜欢这种氛围啦,没有咄咄逼人的豪华,没有令人难堪的庄严,小屋里洋溢的温暖开始迅速驱赶身上的阵阵寒意,那个老太太也客客气气地上前迎接我:“你好吗,亲爱的?坐了一路车,会冻坏你的,快到炉火跟前来吧。”“我想,你是菲尔费克斯太太吧?”我问。“是我,快坐下。”老太太边招呼我边拿出一大串随身带的钥匙对女仆说,“莉亚,去调点儿尼格斯酒,再拿几块三明治来,给你储藏室的钥匙。”转而她又说道:“来吧,孩子,这是行李箱吗?我叫人把它送到房间去。”

莉亚很快端来了酒和三明治,我真有点儿受宠若惊了,这种来自雇主的关怀确实让我感动。

享受完晚餐之后,体内的饥饿与寒冷正渐渐远离,我迫切想知道未来的学生什么样,便问菲尔费克斯太太:“今晚我能有幸见到菲尔费克斯小姐吗?”“什么?菲尔费克斯小姐?哦,你是说瓦朗小姐吧?她姓瓦朗。”“怎么?她不是你亲生女儿吗?”“不是,我没有亲人。今天太晚啦,你的脚应该暖和过来了。我给你准备好了房间,走,带你去看看。”

跟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我被领进自己的小卧室。房间很小,有几件普通家具,糊着壁纸的墙壁和铺有地毯的地板让我觉得非常舒适,它在我眼里就是个放松心情、让人欢畅的小天地!那夜虽然我独自一人,睡得却是非常香甜、非常安逸。

朝阳宁静地照耀在已略显枯黄的树丛和远处仍呈青绿色的原野上。我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经过富丽堂皇的大厅之后,来到这座宅子正面,细细打量起来。这是幢三层楼宇,气派非凡但算不上规模宏大,能看出是座绅士的住宅而不是贵族的府第。屋顶四周有圈雉堞,显得比较诗情画意,它背后是片白嘴鸦栖身的树林,林中哇哇聒噪的鸟儿们正在到处飞翔。远处矗立着座座小山,区教堂就坐落在前方,能看见那古老的钟楼尖顶。秋日的阳光透射下来,钟楼尖顶迸出点点光芒。旁边那片大草场边缘处还有排老荆棘,一棵棵粗壮多节,高比橡树。我立即明白了为什么这儿叫“桑菲尔德府”,“桑菲尔德”的本来意思就是“荆棘地”啊。“早安,我的孩子,这是个美丽的地方,对吗?”菲尔费克斯太太出现在门口。“当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丽。”“可是我怕它慢慢衰败下去,除非罗切斯特先生能回到这儿长住,怎么说这么座大宅子和美丽的庭院都需要有主人在跟前的。”“罗切斯特先生?他是谁?”我头次听到这个名字,很意外。“桑菲尔德府的主人。”菲尔费克斯太太平静地回答。“哦,是这样。我还以为桑菲尔德府是你的呢。”“我的?天哪,孩子,我只是个管家。我跟罗切斯特先生算是远房亲戚。”“那么那个小姑娘、我的学生是怎么回事呢?”“她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他把孩子和保姆送到这里后,委托我找个家庭教师来教导她。噢,阿黛勒小姐来啦。”

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从草坪那边跑过来,后面还跟着她的保姆。这应该就是我的学生了,她大约七八岁,个头瘦小,脸色苍白,五官很小,一头长长的卷发直披腰际。“她是我的家庭教师吗?”小女孩看着我,用法语问她的保姆。

保姆也用法语回答:“当然啦。”

她们怎么说法语?菲尔费克斯太太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保姆索菲是法国人,阿黛勒小姐也从法国来不久,刚会讲一点儿英语,她经常把英语、法语混着说,我听不懂她们说话,这也是为什么要找一位懂法语的老师,我想你会明白她们的意思。”

真该感谢我以前学的法语,现在我已经能流利、准确地使用这种语言了,与阿黛勒、保姆的交流自然不会存在障碍。菲尔费克斯太太在一旁听到我们能顺利沟通,显然很高兴,趁着说话空当,她提了个小小请求:“我希望,你能问她一两个关于她父母的问题,我想知道她是否还有印象。”“阿黛勒,”我问道,“你以前跟谁住呢?”“很久以前,我跟妈妈住一起,可是她上圣母玛丽亚那儿去了。妈妈常常教我唱歌跳舞、朗诵诗。现在你愿意听我唱歌吗?”

这当然是个好主意。小家伙得到允许后,兴奋地坐在我膝上,将小手一本正经地合在胸前,甩甩卷发,唱起一支哀婉动情的歌剧插曲。这个节目进行完之后,她又奶声奶气地为我们朗诵了一首小诗。我注意到,阿黛勒的声音婉转自如,动作表情恰到好处,这在同龄的孩子中是不多见的,显然,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和认真的训练。

阿黛勒意犹未尽,还要给我们表演跳舞,我制止了她,接着上个问题继续问:“你妈妈到圣母玛丽亚那儿去了后,你跟谁一块儿住呢?”“同弗雷德里奇太太和她的丈夫。她照顾我,不过在那里没待多久,罗切斯特先生就问我,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到英国去,我在认识弗雷德里奇太太之前很早就认识了罗切斯特先生,所以干脆地答应下来。可是你瞧,他说话不算数,把我带到英国,自己却又回去了,到现在我也没有见到他。”

原来是这样,我总算在很短的时间里大概理清了头绪。那么下面,我和我的学生就该转入正题了。今天是给她上课的第一天,阿黛勒的表现还算比较好,尽管她不大用功,但相当听话,时近中午时,我打算画几张速写小画让她学习。

当我上楼取画夹、画笔时,菲尔费克斯太太叫住了我,她因为房子和我聊起了罗切斯特先生:“你瞧,这是多么漂亮的房间。罗切斯特先生虽然不常来这儿,可他最讨厌屋子里的样样东西总用布罩着,所以我想还是应该把房间收拾成这样,好让他随时来住。”“这么说,罗切斯特先生是那种爱挑剔、难讨好的人?他的性格究竟怎样?”“不完全是这样,他只是具有上等人的趣味与习惯罢了。要说性格也是无可指责,他有些特别也很聪明,不过我没同他说过很多话,不能深入地了解他。”“怎么个特别呢?”“我说不清楚,当你同他说话时,你应该会有感觉。你总是吃不准他在说笑还是当真,还是高兴,还是恰恰相反。总之,你没法彻底了解他,至少我是这样的。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这就是菲尔费克斯太太告诉我的关于雇主的全部情况。我想,善良的老太太可能不知道该如何观察、描绘或刻画一个人,所以只能说出这些模棱两可的话。菲尔费克斯太太继而又兴致勃勃地提出要带我参观楼宅,于是,我跟随着她在这宽阔的楼层里走来走去。看到那几间富丽堂皇的前房,又暗又低的三楼,古色古香的走廊,还有橡树或胡桃树做的柜子,历史悠久、窄小高背的椅子,包括其他各种各样稀奇的东西,如英国绣花帐幔,装有橡木门可以关闭的大床,古老的座钟等等,总之,桑菲尔德府给我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

最后,我们爬上阁楼,钻出天窗,站在铅皮屋顶上眺望了一会儿远处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返回时,我看见脚下这条走廊将三楼的前后房间分成两排,尽头处透着扇小窗户,两边有两排关得严严实实的小黑门。

正当我轻手轻脚准备走近时,一阵刺耳的笑声陡然响起!万万没想到,如此静谧的地方竟会听到这么可怕的声音,我感到心头一阵紧缩,立即停止脚步。那怪笑骤起骤落,忽高忽低,我仔细辨认着,当它消失时,我能肯定它从哪儿发出。“菲尔费克斯太太!”我大声喊道,动作慢了好几步的老太太终于跟上来了。“你听见那怪笑了吗?那是什么?”“也许是女仆格莱思·普尔。”“你确实听见了吗?”“当然,听得清清楚楚。她就在那个房间里做针线活,有时候莉亚和她一块儿,经常吵起来。”

这时,那奇怪的笑声又低沉地冒出来,最后变成一连串的嘟哝声。“格莱思!”菲尔费克斯太太厉声呵斥道。

声音消失了。离我最近的那扇门打开,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仆走出来,她身材笨拙粗壮,乱糟糟的红头发下是张刻板而普通的脸。“你太吵了,格莱思。”菲尔费克斯太太声调并不高,但语气非常坚决,“记住我的吩咐!”格莱思默默地行了个屈膝礼,撤身退下。

我没有再发问,菲尔费克斯太太却抢先一步解释道:“格莱思是我们雇来做针线活的,有时她也做做家务。”

第十二章 马背跌落的男子

在此之后,桑菲尔德府传出的那种怪笑声我还听见过几次。格莱思在我眼里就像是幽灵的化身,她时常走出屋子,手里端着脸盆或是托盘去楼下厨房,返回时往往带回一壶黑啤酒。我曾几次试图跟她谈话,但通常都被她三言两语中断了。

一月的某天,阿黛勒小姐因为着凉暂停了课程。无事可干的我只好整个上午都端坐在图书室里,待到午后,正巧菲尔费克斯太太写了封信,要送到距桑菲尔德府大约两英里的干草村邮寄,我便自告奋勇承担了这项任务。

身上暖和起来后,我放慢脚步,享受和品味着路边风景带来的宁静与欢乐。天色已近黄昏,路边是静悄悄的山楂和榛树丛,偶尔有几只小鸟飞来飞去。在这里还可以看到身后的桑菲尔德府,那片灿烂红霞此时正落入房屋后面的树丛里……如此美景使我忍不住多逗留了一会儿。

当再起程时,月亮刚刚升起,皎洁的月光使周围的环境好像比黄昏时还要亮堂些。我耽搁的时间已经不少了,必须尽快赶往干草村。“嗒嗒、嗒嗒”一阵沉重又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因为这条小径比较窄,为了防止被撞,我赶紧停靠在一旁。转瞬间,一只黑白色相间、鬃毛很长的大脑袋狗就从排排榛树后闪出!紧跟其后的是匹高头大马,我只能看清骑马的是个男人。

这三个家伙像阵风似的卷过小径,当踩上薄冰时,马脚下一阵打滑,连同主人一块重重摔倒在地!我在后面不用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只狗着急地围着它的主人转圈,狂吠不停。可能是摔得太重了,人和马都没能起来,大狗朝空旷的四周看看,毫不犹豫地撒腿向我跑来。

我当然明白它的意思,赶紧快步走上前问:“先生,我能帮你什么吗?”“你就站一边吧。”他的态度并不友好,努力支撑着跪起来,再站直身子。卸下重负的马儿稍微喘息了一会儿,也挣扎着重新立起。可能是伤得不轻,他一瘸一拐地挪到石阶旁暂作休息。

我好心地对他说:“先生,要是你受了伤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到桑菲尔德府或者干草村去叫个人来。”“噢,我能行,骨头没断,只是扭伤了筋。”那人回答。好像要证明给我看似的,他又站起来试试脚,结果却痛得忍不住叫了声:“哎哟!”

要是他在我问话时能微笑一下,或者和气回答,再或者他拒绝时能表示感谢,我想我准会继续前行,不会觉得有义务要继续帮他。但他的粗暴无礼和满面怒容,反而使我觉得坦然自若。所以,当他再次挥手叫我走开时,我断然宣布道:“天这么晚了,先生,在没有看到你确实能骑马前,我不会把你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他听到这些,第一次抬起眼皮朝我看了看:“我觉得你自己倒真应该回家了,你从哪儿来?”“就从山坡下面来。要是你愿意,我很高兴为你跑一趟干草村,因为我也正要去那儿寄封信。”“你就住在这山坡下面?你是说就住在那座有雉堞的房子里?”他指着桑菲尔德府问我。此时,顺着他手指看去,月光照耀下的那座高房大院显得格外明显。“是的,先生。”我平静地回答。“那是谁的房子?”“罗切斯特先生的。”“你知道罗切斯特先生吗?”“不知道,从来没有见过他。”“你肯定不是他府上的用人,你是——”他猜测着,打量着我的衣着。那天我披着件黑色美利奴羊毛斗篷,戴着顶黑水獭皮帽,这两件东西远不如一般用人的衣服讲究,他一时难以判断我的身份。

我接过话头:“我是家庭教师。”“哦,家庭教师!见鬼,我竟把这忘了!”他从石阶上再次站起来,尝试着想挪动,但脸上痛苦的表情迫使他不得不开口向我求助:“你有没有伞,可以让我当拐杖用?”“没有。”“那么,你能不能想办法抓住马笼头,把马牵到我这儿来?”

要是平常,我是万万不敢独自接近高头大马的,但现在,不知道哪儿冒出股劲,我直蹬蹬就朝前走去。这家伙比我高出许多,性子很烈,根本不让我靠近头部。我试了又试都没法得逞,还得时刻躲闪着,生怕被它前腿踢着。那位赶路人一直在后面观察,他看到我泄气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我有些忿忿然,但还是走回来对他说:“对不起,帮不了你。”“没办法,只好借你用一用了。”他尝试作最后的努力,用力按住我肩头,一瘸一拐走回原地,“啪!”他准确地抓住马笼头,再借我的支撑拼力一跃!

这对受伤者是个高难度动作,我能看清那张被痛苦扭曲的脸,不过,好在他还能承受。“好啦!现在,帮我把丢在树下的马鞭递给我。”

我递给他马鞭。他最后又关照了句:“谢谢你,快去干草村寄信吧,尽可能早点回来。”接着鞭声响起,三个家伙趁着月色一溜烟儿跑远了。

当我将信投入干草村邮局又匆匆返回桑菲尔德府时,我真是不想踏入这座高房大院的门槛。家庭教师的生活实在太安逸太单调啦!我在草坪上、行道上、大门前不停地溜达,尽可能地在躲避冬夜寒冷的同时,也享受它的宁静与美丽。

直到桑菲尔德府大厅里的钟声响起,我才举步进入。大厅里并不黑,那盏高悬着的青铜吊灯也没有点亮,暖融融的火光,映照着大厅和橡木楼梯最低几级踏阶。红红的火光来自大餐厅,餐厅的门大开着,从外边能看到炉火照射着大理石炉板和铜制炉具,那些紫色帐幔和上光家具也被映得光辉悦目。能听见那里面正响起一片欢声笑语,阿黛勒的声音特别清楚,餐厅里应该有不少人吧。

我来到菲尔费克斯太太的房间,那儿也生着火,不过没有点蜡烛。没看到菲尔费克斯太太,我却发现那头黑白相间、有着长长鬃毛的大狗孤单又端正地坐在地毯上。它正专注地盯着炉火,当发现有人进来后,立即友好地摇摇头。我禁不住叫了声“派洛特”,那家伙就像正在等着这声召唤,此时忽地一跃而起,围着我不停地嗅起来。

虽然它表现得很友好,但单独和这只大狗在一起,我还是有些害怕。于是,打了铃,我想叫女仆拿支蜡烛,也好问问她这家伙打哪儿来的。

莉亚进来了,我问:“这是哪来的狗?”“哦,它是跟主人罗切斯特先生一起回来的。”“你说的当真?那菲尔费克斯太太是跟他在一起吗?”“当然,还有阿黛勒小姐,他们都在餐厅里。约翰去请外科医生了,因为主人出了意外,骑马时摔了一跤,脚脖子扭伤了。”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还是验证了一下:“他的马是在干草村小路上摔倒的吗?”“嗯,是的。听罗切斯特先生说,是在下坡时踩在冰上滑倒了。”

我恢复了平静,说:“哦,是这样。莉亚,帮我拿支蜡烛来好吗?”莉亚转身出门,我这才完全放松了自己。天啊,怎么会让我与主人有这样的初次相逢?

第十三章 初逢后的首次面谈

那天晚上,大概是因为有医生关照过,罗切斯特先生睡得很早。第二天,他起得也比较晚。大厅里恭候着不少客人,都是他的代理人或者佃户。

阿黛勒和我不得不腾出书房来接待每位客人,我们搬到了楼上一间屋子里学习。由于主人的回来,冷寂肃静的桑菲尔德府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响起敲门声或铃声,还有不断穿过大厅的脚步声、随时可能听到的说话声,这些声音就像是欢快的小河正穿过死寂的原始森林。说真的,我倒有些喜欢这座宅子里能有一位主人驻守。

阿黛勒总是跑到门口伏在楼杆上往下望,看看能否见到罗切斯特先生,或者是找出各种下楼的理由,以便顺路去探望下书房。即使如此,她还是不住嘴地唠叨着那位朋友“爱德华·菲尔费克斯·德·罗切斯特先生”,想象着他带来了什么礼物。因为罗切斯特先生昨天晚上好像提起过,等他的行李从米尔考特运到,里面有只小箱子,里面装有她喜欢的东西。

黄昏时分,我允许阿黛勒可以下楼。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人,借着炉火的余烬,我信手勾绘起一幅风景画,这时,菲尔费克斯太太走进来说:“罗切斯特先生想请你和你的学生今晚到客厅里一起用茶点。”“他几点钟用茶点?”“六点钟。哦,对了,你最好现在去换件衣服。罗切斯特先生在这时,我总要穿得好点。”

虽然我并不喜欢郑重其事地穿戴,可能是因为约见对象是雇主吧,我还是换了件黑绸衣进入餐厅里间。餐桌上点着两支蜡烛,阿黛勒正在壁炉边和派洛特做伴,罗切斯特先生半躺在长沙发上,翘着一只脚。我一眼就认出,他正是那个赶路人,粗黑的浓眉、方正的前额、坚挺的鼻子,还有紧闭的嘴部。虽然他的面貌过于严肃古板,但你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先生有着像运动员一样的好身材。

罗切斯特肯定发觉我和菲尔费克斯太太进来了,他似乎无心关注,直到我们走近,也没抬下头。“简小姐来了,先生。”菲尔费克斯太太斯文地说。他点点头,仍然看着孩子。“让简小姐坐下吧!”他说。

我毫无拘束地坐下。他仍像座雕像一样,既不说话也不动弹,菲尔费克斯太太大概看出气氛有些僵硬,便主动开口,说些恭维、客套之词。“太太,我想喝点儿茶。”对面那位先生丝毫不为所动,于是,她赶紧打铃叫来仆人,殷勤地侍奉着。我和阿黛勒也来到桌子跟前,菲尔费克斯太太对我说:“能帮忙端给罗切斯特先生吗?我担心阿黛勒会不小心弄洒的。”

我当然没法拒绝这个理由,当罗切斯特先生接过茶杯时,阿黛勒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张嘴嚷嚷起来:“先生,你的小箱子里是不是有件礼物要送给简小姐?”“谁说过礼物啦?”他粗暴地说,“怎么,简小姐,你喜欢礼物?你希望有件礼物?”那道浓眉隐藏下的目光阴沉、愠怒又尖刻。“我说不上来,先生,我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经验,一般认为是讨人喜欢的。”“一般认为?那么你认为呢?”“先生,我得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做出可以让你接受的回答。一件礼物可以从多方面去看它,是不是?对待一个问题,人们通常需要全面考虑,才能发表合适的意见。”“简小姐,你不像阿黛勒那么单纯,她一见到我就嚷着要礼物,而你却转弯抹角。”“因为我对自己是否配得起礼物,不像阿黛勒那么有信心,你送她玩具已经习以为常,而我还是个陌生人,没有做过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别用过分谦虚来搪塞!我已经检查过阿黛勒的功课,知道她并不聪明也没有什么天分,却在短期内取得了很大进步,你确实为她花了很大力气。”“先生,你已经给了我很好的礼物,非常感谢。赞扬学生的进步,是教师们最好的回报。”“哼!”罗切斯特先生不再言语,默默地喝着茶。等茶盘端走,罗切斯特先生打发阿黛勒出去玩之后又问:“你来我家之前在哪儿?”“在X X郡的劳渥德学校。”“噢!那是个慈善机构。你在那待了几年?”“八年。”“八年!我认为在那种地方待上一半时间,就会把身体搞垮的!怪不得你的样子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你父母是谁?”“我没有父母。”“那你总该有些亲人,譬如叔伯姑嫂什么吧?”“没有,一个也没有。”“你家在哪儿?兄弟姐妹呢?”“我没有家,也没有兄弟姐妹。”“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在报纸上登了求职广告,菲尔费克斯太太看到广告后给我来了信。”“好吧,说说你都在劳渥德学了些什么?你会弹琴?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去书房弹首曲子吗?”

我听得出,罗切斯特先生分明是有些不信任我。可是我已经教了阿黛勒三个多月,取得的成就周围人都有目共睹,我怎么会轻易被他吓倒呢。于是,我顺从地向书房走去。

几分钟后,他就在书房里喊了起来:“行啦。我看你确实会弹点儿,而且还比别人强一些。我还想知道,今天早上阿黛勒给我看了几张速写,她说是你画的,这是真的?是不是别人帮你画的?”

天啊,我真有点儿烦这个不礼貌的人了,这不明摆着是诬蔑吗?我叫了起来:“没有,这是真的!”“噢,伤你的自尊了?好吧,把你的画夹拿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不是你画的。不过,你别心怀侥幸,我认得出东拼西凑的作品。”这一回,我没有回话,直接返身去拿画夹。

罗切斯特先生满脸疑惑地接过,开始一张张铺开,细细翻看着那些速写画作。一会儿,他又认真挑出三张,并排在桌上,俯下身子长时间地琢磨起来。

足足有五六分钟,他才抬起头,朝我看着:“这些画确实出自一人之手,告诉我,是出自你手吗?”“是的。”我知道,又一轮盘问开始了。“你什么时候抽时间来画的?这些画很费时间,也费脑筋。”“是在劳渥德最后的两个假期画的,那时我没有别的事可做。”“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摹本?”“从我脑袋里。”

他把这些画摊在面前,再一次仔细看着。

这三幅都是水彩画。第一幅画的是: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浓云翻滚,远处一片黯然无光。一束微光将半沉的船桅照得轮廓分明,那上面还栖息着一只黑鸬鹚,它衔着一只镶嵌了宝石的金手镯,我给手镯抹上了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明亮色泽。在鸟儿和船桅下的碧波里,隐约可见一具沉溺的尸体,能看清楚的只有胳膊,那只金色手镯就是从这里被鸟儿啄走的。

第二幅画的是:远方的山峰被薄暮时分深蓝色的浩瀚天空映衬,一个女人的半身形体高耸天际,色调被我尽力点染得柔和、暗淡。她模糊的额头上点缀着一颗星星,脸部仿佛透现在雾气蒸腾之中。双目乌黑狂野、炯炯有神,头发如阴影一般飘洒,仿佛是被风暴和闪电撕下的暗淡云块,脖子上还有一抹宛若月色的淡淡反光。

第三幅画的是:冰山尖顶刺穿了北极冬季的天空,一束束极光迸射出来,密布在地平线上。一个巨大头颅赫然入目,它正侧向冰山,依靠下部的两手支撑着。那双手拉起黑色面纱,罩住了下半部面孔,更显得额头毫无血色,而那双眼睛则露出空洞、木然与绝望,天边云端里正升起若隐若现的金星……“你创作这些画时愉快吗?”罗切斯特先生开始发问。“是的,我很愉快,先生。这些画让我享受到从没有过的乐趣。”“那并不说明什么问题,据你自己所说你的乐趣本来就不多。我猜想,你在调拌并绘上这些奇怪颜色时,肯定生活在一种艺术家的梦境之中。你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画它们吗?”“在假期里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从早上画到中午,从中午画到晚上。仲夏的白天很长,我有充足的时间来画。”“那么,你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吗?”“很不满意,先生,我为自己的思想和手艺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感到烦恼。虽然每次我的想象都很丰富,但却无力表现出来。”“对一个女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非同一般了。你已经捕捉到了思想的影子,只是缺乏足够的艺术技巧和专业知识去淋漓尽致地把它表达出来。不过至于那些思想,倒显得有些妖气:比如你一定是在梦中看见的金星,为什么你能将它画得那么明亮又不耀眼呢?因为上端的行星淹没了它的光。那庄严的眼睛代表什么意思?是谁教你画风的,天空中和山顶上都刮着大风。还有,你在什么地方见到拉特莫斯山的?那确实是拉特莫斯山……好啦,你把这些画拿去吧。”

我默默地收拾好画夹,罗切斯特先生这时候看看表,突然说:“都九点了,简小姐,你怎么搞的,让阿黛勒坐这么久,快带她去睡觉。”

安顿好阿黛勒后,我来到菲尔费克斯太太的房间:“菲尔费克斯太太,你原来说罗切斯特先生并不怎么怪。”“是呀,怎么了?”“我觉得他非常古怪,喜怒无常,而且态度生硬。”“在陌生人看来确实如此,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所以对这些从不计较。再说,就算是真有些古怪,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为什么?”“一方面是因为他生性如此,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必须忍受痛苦的折磨,所以才会心绪不宁。”“什么事情会让他这样痛苦?”“比如说家庭纠纷。”“可他还没有成家呀。”“现在是没有,可以前有过,几年前他失去了亲哥哥。其实罗切斯特先生拥有桑菲尔德府这份财产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九年左右。”“九年时间也不算短了,他现在还为他哥哥悲伤不已吗?”“唉,也许不是。我想他们之间有些隔阂。他哥哥罗兰·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德华先生很不公平,也许就是他弄得父亲对爱德华先生怀有偏见。这位老先生非常爱钱,既不希望财产被分割,又想要爱德华先生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份财产,于是,他们人为地制造了很多麻烦,使爱德华先生陷入了痛苦境地。这种境遇到底是什么,我从来都不清楚。多年来,他一直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从他哥哥没有留下遗嘱就去世,他顺理成章继承了桑菲尔德府之后,他就从来没有在这连续住过两周,可能他是在躲避这个地方吧。”“他为什么要躲避呢?”“也许他认为这里太闷了吧。”

我感觉菲尔费克斯太太的回答有些闪烁其词,也许是她不愿意向我讲述更多,也许她本来也就知道这么多,不管怎样,她这样回答显然是希望我能搁下这个话题,于是,我的问话就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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