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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22:3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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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海音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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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云

晓云试读:

晶晶一定是个聪明乖巧的女孩,从她的活泼的举止和那对大眼睛听讲时的神气,就可以看出来。但是晶晶的妈妈和晶晶并不相像,她的眼梢微微向上翘着,眼睛虽然小,却也很俏丽的。此外,晶晶是圆脸型,她的妈妈是长脸型,女儿的眉毛浓,妈妈是淡扫蛾眉。两人除了都具有整洁的牙齿外,实在看不出这对母女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今天是我第一天来做梁晶晶的家庭老师。我讲功课的时候,梁太太几乎没有离开这书桌,表面上是不时地督促晶晶注意听讲,我却猜得出,她是在考查这位家庭老师的能力如何。当然,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疼爱是必然的,但也由此可见她的精神和能干。

功课讲完以后,梁太太已经吩咐叫做阿兰的女工给我拿来湿毛巾和一杯热可可,两片从电烤炉烤出来的面包。梁太太殷勤地请我擦了手就吃。我觉得很难为情,因为可可和面包只拿来一份,分明是只要我一个人吃的。连阿兰算上,我怎么能让三个人看我一个人吃东西呢!所以我局促地没有动它。我第一天来到这陌生的家庭,心情多少有些紧张,对于饱饿已不太有感觉了。而且在自己的家里,我只有被妈妈一个人看着我独自吃东西的习惯。“不要客气呀!夏小姐。”梁太太又把碟子朝我面前轻轻推了推。

我只好一边伸手去拿了一片面包,一边笑笑说:“那么——您呢?”“我吗,弗要客气,我晚饭吃过不久。”“晶晶,你呢?”我又问还在低头整理笔记的晶晶。“她吗,她不要吃喽,晚饭吃太多喽!”妈妈替她回答了,但是晶晶一扭腰,一斜头,伸出手到面包碟里,淘气、娇憨地向妈妈要求着:“我要!”

妈妈也宽恕地瞪了一眼说:“好罢,第一天,陪老师吃一片吧!不然爸爸回来要骂你啊!”

晶晶左手拿了面包,右手仍在拿笔写什么,我伸头一看,原来她在笔记簿封面上的“老师”那一栏填上了“夏小云”三个字,然后递给我看,并且口中喃喃地念叨着:“夏小云,夏天一朵小小的云儿!”说完她又淘气地向我笑了。“错了,你把我的名字写错了一个字。”我放下面包,拿起笔来在一页空白的纸上写了“夏晓云”三个字,然后我也笑着念道:“夏天早晨的一朵云儿!”“啊!原来是这个晓字呀!我晓——得了!我晓——得了!”她把晓字故意拉长声念得重重的,然后咯咯地笑了。

晶晶的确是一个逗人喜欢的孩子,我对梁太太说:“晶晶将来是个女诗人。”“我不要做!”“你一定要做,而且是一颗‘亮——晶——晶’的女诗人。”我也把她的名字念出来,我们都轻松地笑了。

梁太太在一旁用一种仿佛欣赏的眼光望着我们微笑。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应当比妈妈还大的样子,但是她的生活优渥,人又精明,打扮得头光脚亮,非常整洁,比起散懒的妈妈来,却又仿佛年轻些呢!

梁太太是着意修饰过的,她梳着一个非常合她身份和年龄的发型。头发整齐而不呆板地全部向后拢,后面略高地挽起一个松松的髻,斜插着一根圆珠簪。在街上常常看见这样打扮的中年妇女,她们大半穿着入时,坐着自用三轮车。梁太太正是这类型的。如果妈妈肯把她的发型也改成这样,我相信她会比梁太太年轻好多。但是我如果劝妈时,她一定会说:“我这样打扮干吗?打扮了给谁看?”唉!如果爸爸还活着,也许她就不会这样了,一个女人没有了丈夫,难道一切就变得不同了吗?男人会这么重要?

我从妈妈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对晶晶说:“其实我也可以叫小云的,因为我妈妈的名字叫曼云,她生下了我,就随便叫我小云小云的,后来上学了,才正式地起名叫晓云。”“你的妈妈一定是怕你上学以后不爱写字,所以给你改一个比较难写的字……”

梁太太听了连忙制止她:“晶晶!不能这么没规矩!”晶晶吐了一下舌头,不敢再说了。“没关系,”我向梁太太笑笑,又回过头来对晶晶说,“妈妈生下我,是正在天刚亮的早晨,所以起名晓云,不是很合适吗?”“早晨的云,又是什么样子呢?”“早晨的云如果被太阳照着,也像晚霞一样有着玫瑰般的红色。但是晚霞的颜色是浓的,朝霞就不同了,那淡淡的玫瑰红,像一块轻纱披在少女的头上……”“好美哟!”晶晶也听得如入梦幻中,直着眼看我的脸,“就像你的嘴巴那样淡淡的玫瑰红色吧!”

我给晶晶这样一说,很不好意思,我摸着自己微热的面颊,忽然想起我的两颊的玫瑰红色,实在并不是好的象征,每天上午,我的脸是苍白的,到了下午,就慢慢地泛起了一层红晕,它是很明显的一种病状,晶晶也许不会知道,怎能瞒过梁太太呢?我很怕被她看出,便假装对晶晶说:“我今天搽了过多的胭脂。对了,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古时候有一个皇帝,他宠爱着一个美丽的女人。有一天皇帝做了一架水晶的屏风,放在书房里,他就坐在屏风后面,那美丽的女人进来了,直朝皇帝走去,竟没有注意前面有一架屏风,结果她的脸碰在屏风上了,受伤的面颊竟红得像刚要散去的早晨的云霞,更加美丽了。于是皇宫里的女人们都学着她用胭脂来搽脸。女人脸上化妆搽胭脂,就是这么个由来呀!”

晶晶听得很有趣,不住地看着她的妈妈和我的脸,然后说:“妈妈和你都搽了胭脂,假装碰在水晶屏风上受伤!”“好了,夏小姐很会讲故事,你也该让夏小姐回家啦!”梁太太这样说,我不由得看看腕表,可不是,已经九点半了,讲好的是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补习两小时,现在竟多饶了半小时讲故事。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回过头来才发现,搭在座椅背上的一件很讲究的花条缎子男寝衣,已经被我坐压得皱巴巴的了。我想这一定是男主人的衣服,等他回来穿着的时候,不定怎么骂我呢!

梁太太很周到,她要叫阿兰给我喊车子,说是外面在下着牛毛小雨。我一定不肯,告诉她说,我家离这里,可说是一水之隔,过了川端桥,就几乎到我家了。而且我也带了雨衣。

晶晶又说了一句淘气话:“很远哟!你现在要从台北县回到台北市去呢!”

我笑着拍拍晶晶的头。她发育得很好,个子高得快赶上妈妈了,两肩平宽,并没有被学校的矮小课桌折驼了背。梁太太则是娇小的身材,和我对立着说话,几乎是要仰起头来的,我这细高个子!我是受了我那高大北方人的爸爸的遗传,难道晶晶也是吗?

我在穿鞋的时候,晶晶和她的妈妈都在一旁,梁太太并且为我把雨衣的帽子翻起来盖住头,她摸了摸我的头发说道:“好一把头发,夏小姐,又黑又亮!”

我回眸向她笑笑,她对我的爱抚,像对晶晶一样,都是把我们当做她的小孩子似的。实际上也差不多,也许她晚婚,所以晶晶比我小,我不过比晶晶大

岁。一个女人可能

十岁生孩子,像我的妈妈;也可能

十岁生孩子,像晶晶的妈妈。时光稍纵即逝,十年就像流水般过去了,妈妈常有的感慨,就是这意思吧!

阿兰开街门送我出来,她说:“认识路吗?介暗呀!”

我说:“认识认识,没问题。”

这是安静的半乡住宅区,夜来得比市区早,阿兰开灯和开门,惊动了邻家的狗,一只汪汪地叫,别只也跟着叫起来了。我实在心里有点害怕,但也得硬起胆子往前走。

没有听见关门声,难道阿兰还在望着我的后影吗?她会怎么想?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晚上出来乡下教书赚几个钱,比她也强不了多少呀!她是不是在这么想?

我为什么想到这么多,我有太多的自卑感。

雨帽翻起来并不好受,我的一大把长发团在后脖子里搔得我发痒。我把雨帽放下了,手伸入后颈,把头发挑到雨帽外面来,让它们披散在背上,这样就舒服了。我一手捏着雨衣领,另一手插进雨衣口袋里。让极细极细的雨丝飘到我脸上,头上,只是不要使我的喉咙吹着风,因为它这么不争气,一来就伤风和咳嗽!

说实话,我并不顶认识路,我从黑暗中来,又从黑暗中去,是在暗中摸索。我只是喜欢雨中独行,另有一番滋味。让我慢慢走吧。好在我的时间并不宝贵,自从病后,我的生命便在半休状态。

前面的电线杆上有一盏灯高照着,可以看清楚一部分路了,在灯光下,空中雨雾飞扬,变成一片朦胧的黄色,离灯光近的很浓,慢慢扩大圈子而稀淡了,终归又回复到漆黑。走到电线杆下,正好对面来了一辆三轮车,这是条狭窄的小路,我连忙贴近电线杆站直,好让车子过去,并且注意我的呢长裤脚,不要被溅上泥点。抬头时发现车子上没有支起篷,车上的男人像我一样地喜欢被雨淋。我没有看清楚他的脸,走过电线杆,不由得又回头望望,刚好车上的人斜过去,许是他也正在研究我是什么人。但他的车子走远了,我也没入黑暗中,他不会看见我了。

我在夹杂着人家的竹林中穿来穿去,方向虽然不清楚,但我相信终会走出这些曲折的小巷,不久就会来到有公共汽车的大路上。

我的左面是一排人家,埋在丛密的竹林中,右面是一条小溪,小溪过去有人家,也有稻田。一两声青蛙咯咯的叫声,为这夜景配上音乐。我走在小路上,雨鞋踩着烂泥,噗唧噗唧地响,单调的声音,特别显得这环境的寂静。

今后我要每天在这样的路上行走。有这么一段时间供我在这样的境界排遣,也是不错的。我可以遐想,可以回忆,但我多半的时间该是用在注意脚下的小路吧,因为它是这么黑,如果我想多了,不留神脚底下,就会掉进小溪里了!

但是我能在这竹林里走多久呢?我是为给晶晶补习而来的,这是她在学校的最后一学期了,现在是一月。二月,三月,……七月,还有半年晶晶就毕业了,再到她考中学,顶多是

个月的光景。等晶晶上了中学,我就完成任务,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因为我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在习惯上也只能教小学生,虽然初中一的学生,我也还勉强可以教。

第一天就使我喜欢上晶晶了,如果我有个像晶晶这样的妹妹,生活该是怎样的不同。为了缺乏同胞的姐妹,在寂寞生活中,养成我不顶合群的性格,还被人认做是孤僻。我不说话,是因为不知道应当怎样和人说;我怕说话,是因为有太多使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这样,人家就要说我是心事重重。我愿意到最陌生的环境去,开创我的新生活,像刚才在梁家,我不也说了很多的话吗?

在过去的日子里,和我谈得最多最投机的,不是妈妈,而是姥姥。但是……

但是前面有了大亮光了,我要加紧走几步,妈妈要等急的。多讲了半点钟的话,又绕了不知多少冤枉小路。我来看看,啊,已经快十点钟了。

公车站牌下,还站着最后的乘客。我原可以自己走过川端桥回家的,巧的是刚好来了一辆车,我便随着两个乘客上去。只有两站就到家了,我可不要跑到车尾巴的空座位上去受颠簸,就站在车掌小姐的旁边。

车上的乘客很松,人们不像白天那么瞪起眼睛,聚精会神的,预备和“今天的生活”打一仗的样子。现在正是像小说上常常描写的那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了。懒洋洋的,每个人的面孔都木然无表情。这是一辆破车子,响得厉害,它也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吗?

车过川端桥,我从车掌小姐的窗子望出去,天空辽阔,远处的山上缀着点点闪烁的灯光。好像那一带就是指南宫,还是好几年前学校旅行去过的。很记得那个白发老婆婆赤着脚板爬上台阶的情景,心的虔诚使她举步轻松,她微笑着告诉我们说,她在文山采茶,亲自用手摘了今年的第一次茶心,敬供菩萨,为了外出多年刚归来的儿子。

车子猛然一停,我的脸撞到钢柱子上了,我为自己的发呆感到很难为情,看了车掌小姐一眼,她也正为我的傻样子抿嘴笑呢!如果我是个男人,她一定以为我诚心在这儿泡她,不肯到空位子上去坐,碰了一下柱子,岂不活该?我又想起刚才给晶晶讲的水晶屏风的故事,不觉也好笑了。

我带着笑意下了车,却见母亲站在售票亭的檐下等我。“笑什么?捡着馒头啦!”妈妈向我开玩笑。“哟!”我不禁轻喊了一声,“您还来接我干吗?”

母亲带伞过来接我。台北市的雨倒下得大些,她说:“几点啦?我正奇怪你怎么这么晚,不放心。”“您准知道我坐公共汽车吗?要是接空了呢?他们直要给我喊三轮车,我不肯,走绕多了路,所以迟了。”

我们躲在雨伞下偎倚前行。妈妈的旧丝棉袍下摆松斜着,被雨水打潮了,很难看。想着刚才梁府上那位整洁的夫人,很为母亲不平。但想想,母亲并不是不能打扮成那样,她一向就是这么散懒惯了的。“怎么样?还教得来吗?”母亲问我。“马马虎虎。”“小孩子怎么样?”“满聪明,其实她不请家庭教师也可以,我只是看着她做功课就是了。”“唉!有钱的人家还不是得样样齐全。”母亲又感慨了。“也是因为人家只有一个女儿的关系,格外地疼。”我说完有点后悔,我不也是一个独女儿吗?妈妈不会以为我是有心这么说吧!我连忙又加上一句:“反正有钱没处花啵!”

妈妈并没有注意这些。到家开门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道:“噢,美惠来找过你。”“为什么不让她等着我?”“她明天还会来,叫你晚饭给她包几个饺子吃。”“她说什么了吗?”“没跟我说什么,但是我想她那样子一定是找你有事。”“我知道,她也许快结婚了。”“真的?”母亲略感惊奇地轻喊了一声,随即沉默了没再说什么。我们走过小庭,拉琪从矮松后它的小木屋里跑出来迎接我,我喝退它,因为它的湿泥爪会弄污我的漂亮的新红雨衣。我也知道母亲忽然沉默了是为什么,她是在想那个一心想做妈妈的女婿的俞文渊。

世间的事真不平,也难料,它很少顺利。美惠和李新一心相恋,却偏有个对外省人抱着毫无理由的成见的爸爸在反对。而我呢?妈妈和美惠一定会谈到我和文渊。她们会像别的人们一样,以她们的天秤,来把我们称量一番,把砝码一掂配,他半斤,我八两,认为是最合适不过的婚姻。

如果是那样,妈妈对于自己的婚姻,又是怎么称量的呢?

走进屋来,我到穿衣镜前,擦抹被打湿了的头发。鲜红的雨衣配着我的白净的脸,我对自己也不免兴起了“我见犹怜”的感觉。只是嘴唇苍白些,我不由得用小手指顺嘴唇的弧形画了一圈,望着镜中红色的影子发了呆。“也不说搽点儿口红。”母亲从身后过,责备我。“您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胭脂粉儿的。倒是您——”我看着母亲那种以无数发夹来管制散落头发的发型,说:“化妆是您这个年龄的女人的事儿呀!像我教书这家的梁太太,浓胭脂厚粉儿的打扮起来,到底利落多了。”“我不习惯,在学校做事的人也不宜于太打扮。”她毫不在意地说,“吃了点心早些休息吧!我给你熬了红枣粥。”“啊!豪华!何必呢?”红枣在北方虽不算什么,但在台湾可值钱了,卖枣是用称金子那样的小秤,一两一两称的。“你教书辛苦了,更得补补。”“那么我教书的钱还不够吃红枣的哪!”我吃着红枣笑着对妈说,“其实,我想梁家他们会给我弄点心吃,您不要每天给我煮这煮那的,有工夫还是看您的小说,听听广播剧吧!”“对了,我忘了问介绍的人,不知道每月算多少钱给你。如果划不来,就趁早不教,六年级的学生,责任又重,风里来雨里去的。”母亲坐在对面看我光吃红枣,不吃粥,又给我添了几颗红枣。“不必问了,是您朋友的朋友介绍的,您还得转几道弯去问,反正有行市,到府专任,三百起码。”

妈妈听着笑了,捏了一下我的脸,“坏嘴巴!好在你教书是解闷儿,钱多少也无所谓,只要教得顺心。”

妈妈收拾碗筷去洗,我也梳洗换好睡衣,先钻进被筒里。我没有立刻躺下,靠着枕头屈膝坐着,两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在上面,我在想:

——如果早知道高中毕业考不取大学的话,倒不如像美惠那样,初中毕业去考师范了。偏偏又病倒一年,功课都荒疏了,再也不要做大学之梦了吧。

——可是高中毕业生简直是块废料,能做什么呢?不能做合格的小学教员,做公务员也只是雇员的名义。除了结婚别无出路。那就难怪妈妈看中了文渊!我总是妈妈的一桩心事,我也不是不想为妈妈了却这桩心事,但是,无论如何,对于文渊,我兴不起对他情感进步的情绪,尽管他的年龄和我相当,尽管他有辉煌的学历、无限的前程、正直的人品,而且马上还要挂上留学生的头衔。

——母亲和美惠都希望我和文渊的感情日增,最好能够在他出国前订婚,但是……

母亲进来了,她看我埋头在膝上,担心地说:“怎么还不睡?”“在等您。”我抬起头来说。

母亲去拉窗帘,我顺眼望出去,雨已经停了,仿佛有几颗星,但愿明天是个好天气。二

我穿了蓝灰格子呢的瘦脚长裤、白色毛衣,牵着拉琪去买菜。菜篮让拉琪叼着,引起路人的注意,他们不断地看我和我的拉琪,并且露出有趣的笑容。仔细看看,拉琪也真可笑,它的浑身的黑毛光得像缎子,跑着小快步,屁股一颠一颠的,是为了使出全身的力量在支持那个菜篮,忠心耿耿的小奴才!

我今天也觉得人很轻松舒适,穿了这身衣服,被太阳照着,微微地出汗了。皮带虽握在我的手里,但却随拉琪牵着我走。它熟习了,有了菜篮,就知道向菜场去。

今天要包一种特别的饺子馅给美惠吃,给她一个惊奇,这小馋鬼!美惠是注定要和外省人结婚的,而且是北方人。她这么喜欢吃面食,实在是受了我家的影响。初中三年同窗,同坐在一排位子上,当时我们俩的个子是差不多高的,但到了高中分手,她在师范读成个小胖子,我却不断地向高处蹿长!

是读师范的时候,她家搬回南部去,所以她每个星期就到我家来过一夜,吃面食的习惯就是这时养成的,三年于兹,倒让她吃上了瘾!而且她也差不多都会做了:包饺子,烙合子,擀面条。这倒是李新的福气,娶了一位台湾小姐,而且会做他家乡的面食,他也要感谢妈妈和我呀!

在菜摊上我看见了瓠子。为什么今天不吃瓠子牛肉馅呢?它可以代替我在北平常吃的西葫芦羊肉馅,想起那个味道,我要流口水了!还得到中药铺买点胡椒粉,记得姥姥拌馅的时候总是要放些的。

再带一些水果回去,每年最后的橘子是属于草山的,小黑硬疙瘩,铁球似的。

我一手提着装得满满的菜篮,一手牵着拉琪的皮带,这回它轻松了,我却加重了负担。

吹着口哨的青年,骑车从我身旁经过,他回头挤起一只眼睛来望着我,轻唱着意大利民歌《美丽的姑娘》,并且给它改了词:“有一个美丽的姑娘,生长在这宝岛的地方……”

歌声远去,还可以看见他骑在车上摇摆着身体。

我突然有一种恋爱的欲望。胸怀像一池涨满的水,多么盼望有人向她投一粒石子,溅起一些水花,撩开几层涟漪!但那人既不是文渊,也不是这过路的青年。

我的脸这时也许涨红了,几丝头发被风吹贴在左面颊上直发痒,我把它们全部由后颈拢到右边来。手一撒,皮带掉下来,拉琪往家跑去,汪汪地叫喊,原来竹篱外站着一身绿色打扮的美惠。“害你久等了!”我喘着气紧走几步赶到门口,从小钱包中掏出开门钥匙来。“吃什么?”她不顾一切,先向菜篮中探望。“你昨天说要吃什么来着?”“真的?饺子?”她高兴得拍巴掌,转圈圈,这是教儿童唱游教惯了,职业的姿势!“李新怎么不来?”我问。“谁要他来!”她撅起嘴,假生气,其实是得意。“装蒜!”我笑骂她。“他如果来,有一个人也要跟来的。”

她当然指的是俞文渊。

我不想回答什么,也懒得张嘴,便从鼻孔里“哼”地笑了一声,我想美惠一定会以为我这是对文渊表示不屑的态度。她如果这样猜就不对了,我并不讨厌文渊,而且愿意和他做个兄妹般的朋友。他确是个好兄长,正正经经地说着有益世道人心的话,见解正确,计划周到,是一种极易博得老丈人欢心的人,他又何必一死儿认定了我?

也许因为我的沉默,美惠也不说什么了,她这回真地撅起了嘴。“生气啦?”我低下头笑问她。“谁?是你还是我?”她反问我,腮帮子红红鼓鼓的,但随后却噗哧一声笑开了。

惟有和美惠在一起,才保持着我们学生时代的那点乐趣。她虽然在婚姻上经过一番挣扎,可并没有削去她的锐气,她仍是那么开心、冲动,哭和笑是平均发展的。我呢,刚好相反,难得把哭和笑表现得那么火炽,也就难怪我给人的印象是和美惠迥乎不同了。但我们俩确实是性格不同却成了好朋友,一定,我们还是有些什么地方在互相吸引着。

在同学校的时候,教英文的施老师,她最喜欢我们俩,下了课,我们同去向她请教功课时,她总是笑眯眯地站在宿舍门口,看着我们,和别的老师说:“看哪!安安静静的姑娘和活活泼泼的姑娘来了!”

尽管我的话不多,美惠还是只管说她的。放假时她来到我家里,我们横躺在床上午睡,我已经很困了,她还在开她们学校老师的玩笑。我半睁眼,半倾听着,等到她说够呼呼地睡去,我的睡意全打消了,瞪眼望着天花板等她醒来。

她也有时猛然停住不说话了,那是受了我的影响。她就和我静静地躺着,摸抚着我的头发,把我那时的短发一下弄到耳前来,一下撩到耳后去。我们也彼此拉着手,交换着看指甲玩,她的圆圆齐齐的手指头,十分有力量,她是初中排球校队的,而且是队长。我呢,细长的手指头,盖着一层淡青的指甲。“贫血的姑娘”,美惠总是这么说我。

终于,施老师把她的表弟李新介绍给美惠。

李新又带来了他的好同学俞文渊。他们在做梦,以为我们

个人是理想的两双璧人……

我们开始包饺子的工作。洗菜,揉面,拌馅,美惠都做得很地道,我们俩就在厨房里忙。“小鱼儿,”她这时喊着我学生时代的外号,眼睛发着亮光,声音激动地说,“我们定在下个月初结婚。”说完脸通红地害羞了。“恭喜你们,我知道你会得到最后的胜利。你爸爸,他怎么又答应了?”我是由衷的为她高兴。“据理力争。”“理?你爸爸对这件事并不讲理呀,他完全是感情用事,你又怎能据理力争呢?”“那么我就是据‘不讲理’力争!”“怎么个不讲理呢?”我对这件事倒发生了兴趣。“我对爸爸说,当年你曾为了抗日回到祖国去,你也为此被日本人关起来过,光复后,你一直是热心地方公益,捐款劳军不肯后人的,怎么对我这件事就这么想不开!”“你爸爸怎么答复你?”“他说:‘马鹿野郎!’”

美惠学他爸爸用日本话骂人的神态,我也不免大笑起来。“这是骂的谁?”我问。“大概是骂我太讲理了!”“后来呢?”“后来我们做了个‘不讲理’的解决,李新拿出六千八的聘金,我家仅这笔钱给我买嫁妆,一个大钱也不给我添上去,以示惩罚我这不孝女。”“要按常情呢?”“按常情,凭我们家的境况,不但不会全部收下这笔聘金,而且还要加倍陪上去,才够面子。”“时间会冲淡一切,等你明年生了胖娃娃,那时你抱着外孙子往外公怀里一送,怕老头子不……”“去你的!”美惠拿起擀面杖要打我。因为美惠曾经秘密地跟我说过,李新和她都很喜欢孩子。“我今天找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她一下子变得郑重起来了,“我有荣幸请你做我的伴娘吗?”她学着演话剧的口吻。“这还不是当然的吗?”“你答应了?我真高兴!李新也请到他的好同学做伴郎。”

啊!原来如此!美惠说话很有技术,当然那位伴郎就是文渊,她是有意这么安排的。自来伴娘和伴郎就是被人注目和开玩笑的对象。我本来可以不答应这样的安排,但是我能够吗?我怎好让美惠失望呢!“那么,你这个月还要帮我许多忙了,像订礼服,买家具什么的。”她见我没提出反对的意见,才又这么说。“好的。可是我送你什么礼物呢?”“不要破费了,没有比答应给我做伴娘更好的礼物了!”“哟!还没嫁过去呢,就跟我客气起来啦!”“哪里!你不知道我的心。”

是的,她的一颗心对我有无限的怜爱,

年来表现得很多了。她自己是健康而坚强的,仿佛还有多余的力量来保护我。我虽然从不对人吐露我的心怀,她也不问。但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就常常及时地给我帮助和安慰。

她一定也是在默想着什么。我们俩都没有再说话,各人两手沾满了面粉。

炉上的一锅水已经滚开了。天渐渐地暗下来,我们都懒得去开灯。

我正算计着妈妈该下班回来了,果然,不久街门便吱扭扭地响了,接着是拉琪的迎接声。我听妈妈还跟人说话,不知是谁。我轻轻对美惠说:“是妈妈回来了。”

妈妈进屋来,说道:“咦?不在家。”“是教书去了吧?”我这才听出是敏姨的声音。“不能够,没有这样早,大概是买什么去了。”母亲说着,走向厨房来。

我和美惠微笑地交换了下眼光,我们要捉弄一下母亲,所以屏息不出声。

妈妈和敏姨进来看见我们,吓一跳,笑说:“两个小鬼,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灯也不开?”“此时无声胜有声。”美惠说。

妈妈去捻开灯对敏姨笑着说:“这两个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常常在屋里对坐一下午或一晚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美惠笑道:“哪里,她不说话,我一个人也说不起来。”

我说:“你不用着急,你有多少话,到了下月初怕没处说去?你就说给他一个人听。”

敏姨直追问:“怎么?怎么?这是什么意思?”

我宣布了美惠要结婚的事。

小厨房登时被这喜气洋洋的空气充满了。敏姨竟兴奋得用她那强有力的两只手握住我的肩头轻吻了一下我的面颊说:“我们的晓云哪,你几时结婚?”

敏姨满嘴香烟气味喷到我的脸上,怪难闻的。她今天穿了一件宽大的藏青呢旗袍,短直的头发向后拢,手上戴着男用的金壳大表。走路、吸烟都是大动作,一点女人气都没有,但她却说她的婚姻最为美满!

敏姨的婚姻生活是很奇特的,那真是不同凡响。她很早以前就和第一任丈夫离婚,现在身边有一个已经读高中的儿子。在

年前她又和现在的丈夫冯先生结婚,但是他们却不住在一起,他们仍各人住在各人的地方,只是时相往来。人家以为结婚是为了结束单身生活,而建立起互助互爱的生活,她却认为日常生活的摩擦足以伤害夫妇间的情调。所以他们经济自理,行动自由,彼此尊重,相敬如宾。她对婚姻的见解不同世俗,也难得有这样一位冯先生同意她的作风。但是敏姨却是一个极富人情味儿的人,妈妈常说,她的豪迈,男人也比不了。

敏姨和妈妈同事数年,她是英文专任教员,母亲只是教务处的一个小职员。但她却极欣赏母亲,当然主要是关于爸爸的遗产那回事,给了她良好的印象。她和我的那位所谓异母姐姐夏文芳是同学,但却更接近妈妈。

当爸爸死去以后,夏文芳坚持要拿走爸爸大部分的恤金,包括办丧事时朋友送的奠金。她说因为妈妈的关系,使得她的父亲遗弃了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才是爸爸真正的原配妻子。她的母亲半生辛苦,难道不应当得到丈夫最后的一点钱吗?虽然她的母亲在大陆,生死不明,但是她要存下这笔钱,等到能回大陆时交给她。这在当时是多么难堪的一件事!也很有些人同情夏文芳的,于是母亲就一声不响地依了她。这件事快七年了,啊!爸爸死了七年了。敏姨结婚也七年了。我那时刚进入高中才十六岁,我是什么也不懂哪!我怎懂得妈妈七年来的心情呢?

敏姨接近妈妈的时间,恐怕比接近冯先生更长久吧?敏姨样样都好,只是不时的有哮喘的毛病,除了医治以外,她曾试过许多偏方,也都没有特效。听吧,这时她站在我的身旁,嗓子又呼吸得像猫一样了。

我是第一个吃饱的,看看天色,满黑了,时钟已经指到六点半。我要准备去梁家教书,美惠也要和我一同出去,她要赶回学校。

敏姨和妈妈还在慢慢地边吃边谈,我从里屋拿了一件外套出来,敏姨问我:“今天本是想来问问你教书的情形,吃上饺子就忘了。怎么样?不吃力吧?”“还好,美惠曾经介绍我去做过小学的代用教员,总算学习过一个时期。不然,什么也不行,真成了‘百无一用高中生’了!”“身体既然渐渐好起来,就去学学英文打字吧,这行也可以碰巧找到不错的工作。”敏姨这样劝我,这也是我心里曾打算过的。

敏姨又转过脸去对妈妈说:“听说晓云教书这家的女主人,是个了不起能干的女人啊!”“这年头儿女人能干的也多了,像我这样窝囊废的倒少有了吧!”这是母亲的感喟。她的确很窝囊,连那只热饺子都不听她的,她用银筷子当然夹不住,一下子落到酱油碟里,溅了她一前襟的油点。

敏姨又点着头说:“听说她的能干不止于家事这方面哟!对于她丈夫的事业,也非常有办法会安排的。”

听着敏姨的话,我倒想起梁太太昨天守在那里监督两小时我教书的情景来了,所以我不由得插嘴说:“确是个精明女人,从行动上也看得出的。”“有帮夫运的女人,总归是男人的福气。”妈妈说。“那倒是个人的看法不同,插一足到丈夫的事业里去,在我就觉得很讨厌!”敏姨倒不以为然了。

敏姨还在和妈妈守着满桌残食闲谈。妈妈似乎懒得立刻去收拾,她们每个人点起一支香烟来,刚才饺子的热气没有了,又接续看团团烟雾,直向照着桌面的电灯上升扬。我打开屋门,迎面一阵凉气袭来,转身关上屋门,隔着玻璃,只见两个女人在烟雾茫茫中,还比划着不知说什么。

我说今晚吃得太饱了,打算走路到梁家去,美惠就陪着我,她说送我到桥头。

想到美惠要结婚属于另一个人,过起家庭的生活;那么,我和她以往那样默默相对、心灵交流的时光,恐怕不可再得了,真教人感到寂寞啊!

因为不说话,两人便不由得加紧了脚步,我们都穿着平底皮鞋,在这清洁平整的小巷里,竟像两个排队的兵士,左,右——左,右那样地开步走着。

到了桥头,美惠和我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日子,便分手了。

我走上桥,看桥上两排灯很好看,便站在桥栏边向水中发了一会儿呆,才继续走过桥去。三

这是我教书一星期来第一次在白天走这条路,情调和夜晚是完全不同了。连日霪雨,黑夜经过这里,都不由得引起我漫无边际的暇思,正像那无垠的黑空一样遥远。有时我思想停住了,人也站在这里发一会愣,静听水声。我那时一定像个幽灵出现在这小溪边吧?但是在这白天就不然了,溪边面目全非:有小孩子在这里嬉笑打闹,行人不断,路边也堆着垃圾和车辆……我不可能再有兴趣停下来。一条路有两个面目,也像人类的双重人格一样吗?

今天是星期日,我本来应当留在家里,洗洗头发呀,熨熨衣服呀,给拉琪洗澡和拿跳蚤呀!虽然这些事在我是无所谓非要星期日来做,不过为了陪伴母亲,她是只有星期日才休息。但是昨天晶晶邀我今天一同去中山堂看芭蕾舞会,其中有她同学的表演,她说她的妈妈今天要在家里陪伴爸爸,爸爸有朋友来家晚餐。梁太太请我去她家午饭,饭后再和晶晶一同出去。

那么妈妈今天要一个人吃饭了,我准知道,她一定拿开水泡了昨天的剩饭,坐在厨房的米柜上,就着那碟红辣椒炒豆豉随便的吃吃,而把那块猪肝留到晚上给我吃。唉,妈妈就是妈妈。

梁家的大门在白天看起来颜色更鲜明了,大红的油漆,镶着金色的横条,好看是好看,但透着那么——那么一股俗气!唯恐怕别人不知道这家里有金条的气势。我为什么对它忽然起了反感?

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靠街墙的庭院两边,辟了两块花池,种着杂样的热带花木,一条窄洋灰道通往房门。道上正站着一个人,半侧面对着花池看,他穿着那件我认识的——花条缎子晨衣。

他该是晶晶的爸爸了,也是一星期来我第一次见着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必须从他身边走过去,但是我们并不相识,我怎样和他打招呼呢?他也转过头来了,我来不及想地牵动了一下嘴唇,我不能张嘴叫他梁先生,因为我们还未经人介绍过。我想如果是我们那美惠,她一定就会跟演说家似的,大大方方地过去叫一声梁先生,并且也许会说些什么“你早,我是晶晶的老师”一类的自我介绍吧。

梁先生也好像有些不自然,但他有办法,向着屋里喊:“晶晶,晶晶,老师来啦!”这样,尴尬的场面就过去了,然后,他挪开身子,让我从他的面前过去。

我没有看清楚他,但忽然想,不要弄错了吧,可是梁太太的弟弟吗?为什么看起来比梁太太年轻呢?

晶晶答应着从屋里出来了,今天她也整齐多了,不像每天读书读得打败了仗的样子,可怜的六年级生!她的头发梳好,系着粉色的缎带,是准备和我赴会的打扮。“这是我爸。”晶晶倒很大方,扭着身子,指着已经走进来站在我身后的梁先生。我正脱了一只鞋,还没走上来,又只好转了身子,胡乱地向他微笑点点头。

我和晶晶照例地躲进书房里。这间书房并不是属于晶晶的,应该是她爸爸的。我一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晶晶的爸爸做什么事,叫什么名字,只是在靠壁的一只小书橱里看到什么商业概论、工商管理这类的书,猜想到他也许是在什么公司里做高级职员吧!因为这些日子晶晶曾说爸爸出差到中部的话。

梁先生并没有进来和我交谈,他在外面客厅大沙发上坐着,无聊地看着报,还是晶晶在叫:“来嘛!爸。”

梁先生被女儿一叫,似乎不好意思了,扔下报走进来,两手从晶晶的身后捧住她的脸,低下头笑道:“叫我做什么?”

晶晶把爸爸的手拿下来,落在她的两肩上,父女俩就这么爱抚着,他们的亲热,给了我一种被融化的感觉。

晶晶说:“爸,我们要去看玛丽跳舞。”“我知道呀!”爸爸说,拍拍晶晶的肩头,随即又走出去了,仍然看他的报,仿佛对于我和晶晶不太感兴趣,又仿佛是拿我和晶晶一样的看做小孩子。

我有点失望,因此吃饭的时候就显得不太自然。我低头吃着饭,菜都是梁太太给我夹的,当然她更拿我当做孩子了。

我偶然抬起头来,眼光朝他们夫妇看去,才发现和丈夫比较下,梁太太确是老气多了,因为在我的理想中,梁先生应当是像我爸爸那类型的男人,谁知道他竟是像兄弟那样的也被梁太太照应着。她说:“你吃这红糟鱼片吧!”

他说:“嗯。”夹了一块。

她说:“吃完饭你就给沈先生打电话吧!”

他说:“嗯。”

她说:“我看你换那套铁灰色的西服吧!”

他说:“嗯。”

妈妈也这样照应父亲,一般人也都说,男人年纪大了常常像孩子一样,是需要照应的,但那不是这种味儿!我端起饭碗来,从碗边再望出去,晶晶和她父亲,就像是一对兄妹般地在梁太太的庇护下,这情景多么奇特!还是我太敏感了?

梁太太是难得笑逐颜开的,她笑起来也不平凡,只是左嘴角斜上去一下,像是对什么人交代笑容,而不是出于本心。我记得从前有个女太太到我们家来,就是这么笑,人家都说她应酬太多,向客人假笑笑惯了的。晶晶的浓黑的毛发却是得自于爸爸的遗传,梁先生的手伸出来夹菜,我才发现那手背和手腕汗毛很重。

我不由得又想着刚才按在女儿肩上的两只大手掌。

晶晶一心在赶舞会,惟恐怕失去了每一项精彩节目,我们吃完饭便赶着出发了。我答应看完后送晶晶回来。

今天晶晶没穿学校制服,又因为兴奋和打扮的缘故,所以显得更可爱。她的个子差不多到了我的肩部,我们俩并肩走着,我就感觉到是个妹妹在我身边。我是多么孤寂啊!跟着外祖母的童年,失去父亲的少年,现在呢,跟妈妈这样过,在水源路下的竹房里,什么时候是个了呢?

然而晶晶也在想什么吗?她紧闭着嘴,小鼻子微翘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她转过头来,知道我在看她,微笑了,向我说:“我们坐公共汽车吗?”

我点点头说:“我们坐

路车吧,我很怕坐三轮车,上桥或下桥的滋味很难受,坐在汽车里就没有这感觉了。”

她又跟我闲谈着,说她也曾在这个跳舞班学芭蕾舞,自从读五年级就不学了。怪不得她的体格这样健美,两肩宽,两腿直,站在那里就很像样。“那么考上中学就可以继续学了?”我问她。“中学的功课不是很忙吗?爸爸说将来有机会带我到日本去学。”“为什么要到日本呢?”“因为——因为爸爸曾经去过日本。”“啊——”晶晶的父母对她无微不至,这真是父母的一颗掌上明珠啊!“但是妈妈并不赞成我去日本。”晶晶这样说。我觉得很奇怪,好像她的父母曾很郑重地商谈过晶晶的前途。也许我太少见多怪了,有些人家是可能为他们唯一的孩子而变动大人的行止的。但无论如何,看晶晶健美的体格,我也觉得放弃了学舞蹈很可惜。

我们到中山堂刚好赶上第一个节目,观众差不多都是妇女并且带了孩子来。

晶晶大概学舞蹈有过不短的时间了,所以她说得出很多舞蹈的名称来,碰到她知道的舞蹈,她就立刻告诉我。到了“白鸟之死”这节目时,她很兴奋,我问她是否也学过,她说没有,但是她很喜欢,因为看别人跳过。

跳“白鸟之死”的女孩子美极了,她的化妆也很合适,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涂抹了浓厚的脂粉。她比晶晶大一些,头上系着两片白羽毛的装饰,当她斜低下头,扬起手,足尖踮起,以快速的小步前进时,我和晶晶都屏息着,为她的舞步和所配的音乐吸引住了,幻想着那被摧残的小生命,是如何的不忍。

她跳完了,博得最热烈的掌声,连最难得冲动的我,也起劲地鼓掌了。旁边坐的是一位老太太,她没有鼓掌,微笑地看看我,我也向她笑笑,我说:“真好!”

老太太笑着把头挨近我,得意地轻声说:“我孙女!是我孙女!”“真的?”我多么替她高兴。她又谦和地点着头说:“小孩子,好玩。”

她说完用手绢擦着嘴角,我这才注意,老太太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她的邻座并不是和她一道的。那么女孩子的父母呢?在后台?

又过了一个节目,女孩子从后台卸装到前台来了,紧挨着她的祖母坐。她的祖母抚摸着她,给她整理头发和衣服,小声地问着她话,那样地偎依、亲密,并没有再看见有别人来,那么就只有这祖孙俩了。晶晶也以羡慕的眼光望着她们,祖母发觉了,指着我们对女孩子说:“她们说你跳得好呢!”女孩子害羞地笑了,她在台上表演可是一点也不害羞的,充分表现出所演的角色的情感。

眼前这对祖孙的情景,使我很想写一篇小说。比如吧,以一个小女孩的第一人称写,全篇写她在台上跳“白鸟之死”时,一边跳,心里一边想的情景。这是她第一次正式上台表演,在初跳时她的心情很紧张,只见台下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在晃动。但是跳了一会儿以后,她的心镇静下来,向台下望去,看见她的祖母坐在第三排上了,祖母用手绢擦着眼角,是她哭了吗?还是她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于是她由看见祖母孤寂的影子而想起自己:如何在幼小的年龄时失去父母,祖母如何艰辛地把她带大,她们如何相依为命,她如何苦练舞蹈,今天如何完成夙愿,终于上台表演。她还一方面警告自己,到某个艰难的舞步了,不要跳错。谢幕时她以巧妙的舞步弯腰鞠躬时,台下掌声热烈,她抬眼偷偷望去,祖母并没有鼓掌,这回可真是哭了,带着笑容的哭泣,最让人不忍!她也哭了,眼泪随着她弯下的腰,滴滴落在台口上。这便是整个故事的轮廓。

我的幻想使台上的女孩变成了我自己,而台下那哭泣的祖母竟是姥姥,面貌这样清楚地逼近我的眼前,记忆这样难忘地涌现。

我很想姥姥。

是的,我可以以我对姥姥的心情、生活,来描写这篇小说。姥姥虽然死了,她老人家不是一直活在我的心头上吗?不然我也不会看着这对祖孙就想到拟一篇小说的底稿了。如果能够的话,今天回家去就着笔来写。

台上再表演了什么节目,我真是视若无睹,都不清楚了,一心在想着祖母的故事,不,姥姥的故事。

舞蹈会已到了最后的节目,身旁的一对祖孙先退席了,还特别向我们点头告别。我目送她们引退,修长美丽的姑娘略在前面,牵着祖母的手。祖母的个子矮一大截,人们都这么说,人类进步了,个子一代比一代高。

看完舞会送晶晶回家,我的心情还一直被那白发的祖母和姥姥的影像所缠绕,两个老人的面孔,交替着在我的眼前出现。

回家,只有拉琪看家,妈妈出去了,她的便鞋脱在门口,是穿了高跟鞋出去的。也许是星期天,敏姨临时来了,约她去看电影买东西吧。

我走到书桌前去找,妈妈并没有给我留下纸条,却看见玻璃板底下压着的几张照片,我注视着我和姥姥的那一张。

这是我跟姥姥最后的一张合照。让我看看日期,是1947年的冬天,啊!我那年是

十一

岁。转过了年,姥姥就死了,照片上的姥姥已经很瘦弱。为什么没有妈妈?记起来了,那时正是她为到台湾来准备着一切,姥姥答应到台湾来和爸妈同住,妈妈才回台湾的。但是没有等到姥姥到台湾,她老人家就沉疴不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许久许久我都有这种感觉,不认为姥姥是死了,而是觉得我们把她一个人扔在北平,这恐怕是因为姥姥刚死不久,我就随妈妈来台湾,又换一种生活的缘故。我第一次看见爸爸,并且开始和爸妈生活在一起,很不习惯,就使我总有把姥姥留在北平的感觉。但她的确是一个人留在那荒冢累累的陶然亭旁啊!

姥姥是夜半死去的。当她病重的时候,叫妈妈把我送到妈妈的同学家去住,因为她不忍让我看她死,其实倒勿宁说是她舍不得我吧!我虽在外面住了两夜,终于哭泣着跑回来了。那天她看来仿佛精神好些,晚上吃了几匙粥,拉着我的手,望着我,说不出话来,谁知这竟是最后的一瞥。我安心地去睡,夜半醒来,母亲守在床旁跺着脚哭,姥姥眼睛已经阖上了,还有微细的呼吸,嘴里喃喃的。真奇怪,在黯黄的灯下,我看着姥姥即将离去,为什么倒没有眼泪了呢?生和死有什么分别?姥姥睡得那么安详!

姥姥究竟是有福还是无福?她的亲人都在她的面前了,但她多么孤单!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女儿的女儿!

姥姥很美,并不是指她的面孔。略嫌细小的眼睛,宽大的头额,她的外形并不算美,但她是一个爱美的女人。她要享受富有情感的生活,她沉湎于文学与戏剧的情感中。她欣赏她的丈夫,因为她认为他们是最完美的一对,只可惜外祖父早年故去,让这美有了缺陷。但那个青年时代便离开这尘世与爱妻的外祖父,却给姥姥留下了最美丽的记忆。凭着她这点爱美的心情和记忆,恐怕就是她不满意爸爸的原因。

妈妈和爸爸的结合,是使姥姥最痛心的一件事。爸比妈大了二十岁,姥姥要打破这不正常的结合,她反对四十岁的已婚男人爱上了二十岁的妈妈,但妈妈的肚子里已经孕育了我!

记得有一次我问姥姥那位可爱的外祖父多大时,她说:“死时才二十五岁啊!”“那我爸爸怎么四十多岁了呢?”我这样说,因为我

七岁,是在对数目字和年龄还弄不清的时期。

我记得当时姥姥的神情是多么不屑,她轻撇了一下嘴,冷笑着回答我说:“就是嘛,比你外公还大了一半呢!”

姥姥的风采,不断地在我记忆中涌出,我把这张照片压回玻璃板下,又去书架上拿一本照片簿,我要从照片中,找一些幼年生活的回忆。

照片簿已经落上了许多尘土,这本小册子,是属于我个人的,我十岁生日时姥姥买给我的,如今又

十二

年过去了。

我吹去尘埃,掀开第一页。

第一页并不是我初生的婴儿相,而是十岁生日时拍的。我的两条辫子垂在前胸,十足的小姑娘味儿。多少年来,给我梳辫子一直是姥姥早晨的工作。她晨起总要咳嗽一阵子,跟着是沏一壶酽茶,一边喝茶吸纸烟,一边给我梳辫子。我喜欢站在大穿衣镜前,看姥姥的纸烟斜叼在她的嘴角上,她一定要眯起一只眼睛,才不至于被升扬的烟雾熏到,那样子并不好看,但很可爱。一大截烟灰竟能连在烟卷上不掉下来,也真是奇迹,这当然是吸烟人的本事。

她打发我上学,忘不了对我说这些话:“下了课就回来,过马路小心哟,中午我煮排骨粉条给你吃。明天礼拜,今天晚上看大戏去!”

然后她站在廊下看我背着书包,甩着两条辫子上学去。她看着我的背影,应该有很多感触吧?因为妈妈和爸爸在抗战的大后方,一点消息都没有,祖孙相依为命的生活总是凄凉的。

的确是,秋深的时节,院里那棵榆树叶子都干透了,片片落到砖地上。冷风一吹,它们在地上滑跑,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回头看姥姥,她晨起还没有梳头,花白的头发,是靠头油或刨花来支持的,现在零散地贴在额头、耳边,正像那被吹到墙角的枯叶。

看,这一张可是我出生以来的第一张照片了。只有二十岁的年轻的妈妈抱着我,我们俩的脸都向着前面,我那时大概是五六个月,头上戴着遮耳的绒帽,两条带子系在颈间的那种帽子,小拳头紧紧地攥着一个小摇铃。

据说这是我和母亲的一张临别照,啊!在同生照相馆,记起那个地方来了,因为十年后妈妈回来,我们又在同生照了一张,这回加入了姥姥,它贴在这本照相簿的最后面。

从来没有人把妈妈和爸爸结合的整个经过告诉我,我是零零碎碎把它们拼凑起来的,这里面有姥姥的痛心、妈妈的辛酸、爸爸的不幸……还有我的——忧闷、自卑和愤恨。

在姥姥翼下长大的妈妈,好像很少机会接触到男人,于是她竟一心一意地爱上了她的老师——我的爸爸。什么人曾告诉过我,是妈妈先给爸爸写信的。如果是真的,我相信妈妈最初的信一定是学业的研讨,对于师长的崇拜最后终于使她陷入爱情的漩涡。一个已经有了妻室和儿女的男人,是否禁不住那青春如花的女弟子的吸引呢?那恋情一定是狂热的。而我,可算得是爸妈真正的“爱情的结晶”了!

那时期听说曾掀起一次不小的浪潮,好像报纸上也有过登载,是引起家庭的纠纷来了吧?师生恋爱当然不是人人赞成的事,一定会被人唾骂,会令人不满,或许爸爸因此失去了他清高的教育职业的尊严也说不定。是“七七事变”解救了爸妈,爸远走入川,妈妈生下我后也跟了去。爸妈的事就在那战争的序幕中被冲淡了。谁还有心注意这人间小事呢!

这些是听谁说的?好像并没有人仔细告诉过我,我可是一段段地给串起来了。是一点事实加上我的想象吗?

再翻过来看,啊!小花猫!姥姥坐在藤椅上,我蹲在地上拉着小花猫的尾巴。这张照片拍得很自然,一定是某个夏天的下午,偶然来了一个携带照相机的朋友,看我们在院子里,就随便照下来了。他的技术并不好,姥姥的脸是黑的,我穿着坎肩儿和短裤,手拉猫有一点晃动。我只有三岁的样子。三岁的事情我是无法记忆了,但是要讲我幼年时候的事情,也只有姥姥一个人讲得出,那一段日子,我在妈妈的记忆中是空白的。

我是吃羊奶长大的,姥姥常说我一身膻气的笑话我倒还记得。难为姥姥,带一个没有母亲,没有奶吃的婴儿,还要忍受女儿不明不白的婚姻的尴尬,在那个时代、那种环境、那样身份的人家,是难堪的。

但还有比我入学后的那次事情更难堪的吗?那时是胜利后,母亲已经回来了,我现在想想,如果母亲不出现,或许这种事情还不会发生吧!那天中午,我正和两个同学走出校门,忽然,身后挤过一群比我高两三级的同学,其中一个高个女同学,回过头来狠狠地向我瞪了一眼,然后仰起头来“呸”的一声重重地向地下唾一口,当然,那等于是唾在我脸上。

我的脸立刻烧起来了,对于高班的同学,在小学生自来就有一种敬畏的心理,我想不出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我身旁的两个同学也纳闷地问我:“神经病,这是怎么回事?”“谁知道!”我羞恼地回答,心中不住地探索,究竟我做错了什么事?那个高个女生早已跑到前面,和她的同伴数说什么去了。

那种敏感真是奇怪,还没走到家,我已经料想到那是什么人了——她也是爸爸的女儿之一!我想到了这一点,跟着我的心情就不安到极点,我羞愧,自卑,气愤,忧愁。回到家里我不讲话,不吃饭,不上学了。

姥姥慌张得很,她只当我是病了,摸我头,摸我手,都被我推开。她要为我请医生,我这才急了,喊了一声:“我没病!”

母亲还老大不高兴呢,她向姥姥说:“这都是您给惯的,不能这么矫情呀!晓云!”

我矫情吗?妈妈理解我太少太少了。姥姥听了妈的话,我知道,她也不高兴了,一声没言语走到外屋去吃饭,妈妈随后也跟了出去,她以为小孩子闹脾气只有“不理她”就好了,这也确实是儿童教育书上写明的呀!

她们娘儿俩一定也对着生气,默默地吃饭,只听见匙碰碗、碗碰筷的瓷器银器声。而我坐在桌边胡乱地拿出功课来,心中却不住地想:一定是她,一定就是爸爸他们家的人。在妈妈和姥姥的谈话中,我早已隐约地听出一些头绪来。——说是:

虽然胜利了,人人都复员还乡,爸爸却不能回来,因为他的家人不会轻易地饶恕他,他的儿女们都调皮捣蛋得很。爸爸怕妈妈难堪,也怕妨碍了事业的前途,只有远远地躲开,到陌生地方去开创天地。他们原来可以留在西南的,但是几年来发现爸爸的身体不适于那里的水土,医生说,海岛气候也许不错,所以他们就直接到台湾去了。为了妈妈这样一个女人,爸爸没有回他的故乡,不愿见他的家人,放弃了他在北方的事业的根基。

想想看,爸爸的家人会怎样地恨他呢?于是那股恨气就化成一口唾液,重重地发泄到我身上来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爸的家人认出的,她们早已像鹰一样地对准我了!

那些事情不要再想了吧,想起来总是不愉快的。不如想想照片上的小花猫,她曾给了我多少童年的记忆啊!

小花猫到我有记忆的年代还在我的身边呢!后来它长得好肥大了,冬天的晚上,总是蹲在火炉旁边,我们也在火炉边取暖。姥姥那只老藤椅坐了不少年,已经成了油红的颜色了。夏天它被放在屋外廊檐下,冬天就在火炉边,多铺上一条毯子。当姥姥不在面前的时候,我就把蜷卧在那毯子里的花猫赶开,但等姥姥做完零星的事,就把我赶走,她说:“小人儿也要舒服,去拿小凳子去!”我很舍不得地离开那藤椅,去搬了小板凳来,就在姥姥的脚下坐着,把手靠在她的膝盖上,仰起头静听她给前院的两姐妹讲故事,并且把花猫搂在我的怀里。

常常是这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在姥姥讲不完的故事中在她的膝上睡着了,给我怎样的脱衣鞋,搬上床去,都不知道了。

小小的四合房,原是姥姥唯一的产业,讲究的人家都不会把它分租给人的。但是到抗战的末期,生活实在难以维持了,先把外院的南房租出去,后来又把里院的厢房也租出去,都是为了维持我们祖孙俩的生活。

外院的人家,有两个读中学的姐姐,就迷上了姥姥的故事,我想,她们住了三年,应该听了不少故事吧!

姥姥讲故事的本事很高,她当时所讲的故事,并不是那时女学生所看的流行的小说,而是她年轻时代所看的书籍。我以为古老的爱情故事更动人些,因为那年代的婚姻和恋爱有许多阻碍,有了阻碍,所以才产生许多可歌可泣、悲欢离合的故事。

我还能记得她讲“玉梨魂”的故事,当时原也不怎么听得懂,直到前几年在衡阳街的书店里偶然看到这书名,只觉得很熟悉,忘记曾是姥姥所欣赏的小说,便随便买了一本看,看到梨娘和梦霞的苦恋之情,才忽然忆起它原是姥姥讲给前院姐姐听的。我不由得把这四十年前流行的小说看下去,看到梦霞“近日既中酒病,更为诗苦”,看到梨娘也病得“愁帐一幕,被冷半床”,就想起姥姥讲故事的神气来了,她摇着头把梦霞和梨娘的情诗背诵得有声有调,而前院的姐姐也听得啧啧地叹气。

我还记得她讲的一个旗人的故事,那个女主角叫春阿氏,她说著书人写道,要把春阿氏的故事尽量地讲给人听,那么死去的春阿氏的灵魂,冥冥之中会在窗外感激你的。所以每次讲这个故事时,我都不由得要回头看看黑暗的窗外,仿佛那里站着一个梳着两把头的女人,就像四郎探母里头铁镜公主的打扮。

听大戏,也是姥姥的生活享受之一。我从幼小的年龄就跟姥姥出入在乌烟瘴气的戏圈子里了。她最爱听一个叫李桂云的唱的戏,我只记得台上那圆圆甜甜的面孔和略胖的身材,她不一定穿古装,有时也穿时装,那种忽然梆子腔,忽然西皮二簧,究竟是叫做什么戏,我也不清楚。她的流行戏《二孤女》、《桃花泣血记》大概是由电影改编的,我跟姥姥不知听了多少次,真是百听不厌。

从戏院子出来,一定要顺脚到东鸿记买茶叶,到聚顺和买糖炒栗子回来。灯光底下,闪着姥姥油亮的鼻子,她在沏茶,并且数说着剧情,我在桌边等着解开那包热栗子。

偎倚在姥姥的身边,是安全而温暖的,拿什么来形容最好?就好像英国的曼殊斐尔吧,十八岁逃离家庭以后的曼殊斐尔,病倒在陌生人群中了,她在日记上写着:“想象中所唯一值得热烈景慕的事,是我的祖母把我安放在床上,端给我一大杯热牛奶和一块面包,两手交叉着,站在那里用她仁慈曼妙的声音和我说:‘啊,亲爱的……这难道不愉快吗?’啊!是何等的幸福呀!”

啊!是何等的幸福呀!家庭生活是可爱的,但那内在的烦恼也是错综复杂的,需要用理智去斗争,但为了处理家庭的烦恼,谁的理智又斗得过情感呢?

即使是在十几年后的现在,我也仿佛清晰地听见夏夜中芭蕉扇扑呼、扑呼的声音,姥姥为我驱蚊子,唱小曲,轻轻地扇打在我的身上,送我入梦。那把芭蕉扇缝着蓝布边,在我身上拍打了好多年也不坏。

这张是妈妈的相片,颜色都要变黄了,是她到重庆后寄来唯一的一张照片,照片下半截的脚部被剪去了,她后来说因为是光脚照的,所以剪了去。抗战的后方是艰苦的,她给姥姥来信说,屋里没有家具,就拿四只油桶做凳子。收到这封信和这张照片以后,就再没有信息了,直等到胜利后,我们才无意中在收音机里听到播音通信。

那时刚胜利,复员还乡还没开始,收音机中却天天有个特定时间,播送后方的人向沦陷区的家乡叫人,是由播音小姐代播的。我们原没想到妈妈也会向我们通信播音,那天,播音小姐按顺序的播出,忽然说道:“现在请北平丰盛胡同的孙老太太和她的外孙女夏晓云注意收听!”我不相信我的耳朵,但姥姥也听见了,她说:“听着!听着!”瞪大了眼睛听着,果然是妈妈给我们通的信息,像我一样从没有眼泪的姥姥,竟也热泪盈眶了。反而是我,无动于衷,虽然我也很高兴有了母亲的踪迹。

我还记得那天播音小姐大概是重感冒了,她一边说话,一边呛得咳嗽,就仿佛她是被关在一间浓烟的屋子里。她播完了别人的通信,又替自己播了一个给她的朋友,她说:“××,××,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吗?”跟着她就哭泣了。

唉!我不要回想这么多了,回忆过去,也有辛酸,也有快乐,感情这样起伏,我真感觉疲乏了。

我把照相簿收起,再去洗洗手,我要躺到床上眯一会儿。

是什么时候了?我从迷乱的梦中惊醒来。记得是挽着晶晶的手,失足掉入路边的小溪中。溪水寒冷极了,我喊也喊不出,幸亏晶晶的爸爸来了,我向他张手,他拉着我,那么困难,又扶着我的头,那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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