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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12:3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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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吉尔莫·德尔·托罗,丹尼尔·克劳斯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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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形物语(跨越生物种群的爱情故事,充满时代隐喻的暗黑童话。同名电影横扫电影圈顶尖大奖,斩获近百个奖项及提名。所有孤独的灵魂拥抱在一起就能对抗黑暗!)

水形物语(跨越生物种群的爱情故事,充满时代隐喻的暗黑童话。同名电影横扫电影圈顶尖大奖,斩获近百个奖项及提名。所有孤独的灵魂拥抱在一起就能对抗黑暗!)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水形物语作者:吉尔莫·德尔·托罗;丹尼尔·克劳斯排版:昷一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7-15ISBN:9787559436078本书由北京凤凰联动图书发行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致爱各种方式、各种形态的爱水坠落,即死亡,花凋零,叶枯萎,即死亡,决绝如,一呼一吸;因而自然,因而决绝,因而吾爱,是为悲伤。姾惛孭〃頴鑃∽水冷,水暖,何如跋涉其中。芕≧啯〃燚鲡啯〃侢啯踹1

理查德·斯特里克兰读了霍伊特将军发来的简报,他正在一万一千英尺的高空里飞着。这架双引擎飞机颠簸得厉害,活像挨了拳击手的暴揍。从奥兰多,到加拉加斯,到波哥大,再到皮尤雅——卡在了秘鲁—哥伦比亚—巴西三角地带的紧里面,像卡在了大腿根里的私处。这是最后一程了。简报的确很简短,还夹杂着黑色的屏蔽码。这份断断续续的军方诗篇讲述了一个丛林神祇的传说,巴西人称之为“峡流鳃神”。霍伊特让斯特里克兰护送那些雇佣的猎人,帮他们把那东西——谁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抓住,然后弄回美国去。

斯特里克兰热切地盼望着赶紧完活儿。这是霍伊特将军派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了。他很肯定。霍伊特让他在韩国干的那些事,辖制了他十二年。他们之间是一种勒索与被勒索的关系,而斯特里克兰想要摆脱他,金盆洗手。这迄今为止最庞大的一项任务,他得完成。这样他就有资本从霍伊特的军队中抽身,然后就能回到奥兰多老家去,回到莱妮和孩子们——蒂米和塔米身边了。他又可以当一个丈夫和父亲了,而那是霍伊特的脏活儿决不允许的。他可以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他就要自由了。

他把注意力转回到简报上,切换到无情的军方心态中。那些南美人真没什么好可怜的。他们的贫穷根本就不该归咎于低于正常水平的农业。当然不。是那位“峡流鳃神”不喜欢开垦丛林。双引擎飞机漏水了,弄脏了简报。他把它往裤子上蹭了蹭。美国军方认为,“峡流鳃神”在军事方面有着重要的应用价值。而他的工作呢,就是维护美国的利益,保证全体参与人员的——按霍伊特的说法——积极性。霍伊特的积极性理论,斯特里克兰可是亲身体验过的。

想到莱妮——还是别想了,考虑到自己可能要做的那些事,还是别想她的好。

飞行员的葡萄牙语粗话颇有道理:着陆吓屁了。跑道仿佛是从蛮荒密林里劈出来的一般。斯特里克兰在飞机上颠得七荤八素,他发现热量是可见的,呈青紫色飘浮着。有个哥伦比亚人穿着布鲁克林道奇队T恤和夏威夷短裤,朝他挥手致意。在卡车车厢里,一个小女孩儿往他头上扔了个香蕉,可因为晕机,他恶心得厉害,没法儿做出回应。哥伦比亚人开车把他送到了城里。城里有三个街区,到处都是叮当作响、木头轮子的水果推车和没穿鞋的、肚皮鼓鼓的孩子。斯特里克兰在商店间闲逛,本能地买了一堆东西:打火机、防虫液、密封塑料袋、防汗脚滑石粉。他把比索放在柜台上推过去,在潮湿的台面上划出了湿漉漉的痕迹。

他在飞机上看了一本短语手册,学了几句:“你见过‘峡流鳃神’?”

商人们咯咯地笑了起来,用手拍着脖子。斯特里克兰一丁点儿线索也没有得到。这些人闻起来有一股刺鼻的铁腥味,就像刚被屠宰的牲畜。他走上一条柏油路,脚下的路面正在融化。他看见一只老鼠在黑色的油泥里挣扎。它正在死去,慢慢地死去。它的骨头会变成白色,融到柏油里去。这是斯特里克兰一年半以来见过的最好的一条路了。2

床头桌上的闹钟响了。埃莉莎闭着眼睛,摸到了冰凉的按钮。她刚刚做了一个深沉、柔软、温暖的梦,想让撩人的它再多待一分钟。可是,像往常一样,梦境回避了清醒的求索。梦里是水,黑色的水——那么多的水啊,她记得。成吨成吨的水,向她压过来,而她没有沉溺。在梦中的水里,她呼吸得更顺畅,比在醒来的生活中——透风的房间、廉价的食物、不稳的电力——呼吸得更顺畅。

楼下传来大号嘟嘟嘟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叫声。埃莉莎把头埋进枕头,叹了口气。今天是星期五,楼下日夜无休的华盖影院要放映新影片了,这意味着,如果她想躲开这持续的、让人心慌的惊吓,她的起床仪式就得融入新的对白、音效和配乐。现在是小号。现在是一堆人大喊大叫。她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闹钟上的“晚上10:30”,然后是从地板底下钻进来的放映机的光,光像刀片似的,刺穿了一团团积尘,给它们染上光怪陆离的色彩。

她坐起来,缩着肩膀抵御凉意。空气里怎么有一股可可味?奇异的香气里夹杂着令人不快的噪声:帕特森公园东北方向的那辆消防车。埃莉莎把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放映机的光移动闪烁。至少,这部新影片比上一部明亮些。上一部是黑白的,名叫《魂之狂欢》。而此刻浓重的颜色漫过她的双脚,把她拉回了梦境般的幻景:她挣到了钱,很多很多的钱,谨小慎微的店员们匍匐在她脚边,把五颜六色的鞋子一字排开。“您真迷人,小姐。穿上这么一双鞋,瞧瞧,您简直能征服世界。”

然而,是世界征服了她。在车库大卖场里卖旧货,那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挣不着几个钢镚儿;往墙壁上挂些东西能挡住被白蚁啃过的木头;为了不再注意那些虫子,她只好开了灯。她选择不去关注——在即将到来的一夜内,在以后的日子,在接下来的生活中,这是她仅有的希望。她走进小厨房,打开计时器,往盛着水的锅里放了三个鸡蛋,然后走进了浴室。

埃莉莎是专门洗这个澡的。水倾泻而下,她脱掉了法兰绒睡衣。那些上白班的女人在自助餐厅的桌子上留下了女性杂志,数不清的文章告诉埃莉莎,她应该关注自己的身体,精确到英寸。但是,臀和胸完全不能和她脖子两侧隆起的粉色疤痕相提并论。她歪了下去,裸露的肩膀挨着了玻璃。每道疤痕都有三英寸长,从颈侧延伸到喉咙。远处,警笛声慢慢靠近。她这一辈子都生活在巴尔的摩,三十三年,只消听一听就知道,消防车正驶在百老汇大街上。脖子上的伤疤也是一张路线图,不是吗?记录的是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地方。

她把耳朵浸在水里,放大了影片的声音。“为基抹而死,”电影里的女孩儿哭喊着,“即是永生!”埃莉莎不知道自己听得对不对。她用双手抚弄着一小块肥皂,体味着比水更湿润的感觉,太滑了,滑得能钻进水里徜徉,像一条鱼。梦里愉悦的景象压了过来,沉重得犹如男人的身体。突兀而无可抗拒的欲望袭来,沾着肥皂的手指探向了双腿之间。她也去约会、做爱,诸如此类。男人和沉默的女人,前者占尽了优势。从来没有哪一个男人在约会中试着和她交流,没有真正的交流。他们只是抓住、占有她,仿佛她只是一只无声无息的动物——就是一只动物。还是这样更好。梦中的男人,朦朦胧胧的,更好。

但是计时器,那个可憎的打点线圈发出丁零零的尖叫声。埃莉莎扑腾着水站了起来,尽管屋内只有她一人,可还是非常尴尬。她的胳膊和腿上淌着水,闪闪发光。她裹上浴袍,哆哆嗦嗦地快步走进厨房,关上炉子,并在钟表上读到了坏消息:晚上11:07了。怎么磨蹭了这么久?她随手套上一件内衣,披上一件衬衫,穿上一条裙子。她在梦境里活得有声有色,可现在迟滞下来了,就像盘子里渐渐凉掉的鸡蛋。卧室里也有一面镜子,但她不愿意照,免得预感成真:她卑微得犹如隐形。3

斯特里克兰在指定位置找到了那艘五十英尺长的船,他立刻用新买的打火机烧掉了霍伊特的简报——标准操作程序。现在,整件事都被抹掉了,他想,整件事都可以被重新编造了。和这里的一切一样,那艘船简直侮辱了他的军标。破烂儿上面钉着破烂儿,烟筒上用捶平的锡板打着补丁,船舷上的橡胶条看着像是漏了气,一张床单绷在四根柱子上,就是整艘船上仅有的遮阳篷。天气会很热。很好。对莱妮的想念、对凉爽整洁的家的想念、对佛罗里达棕榈树沙沙作响的想念折磨着他,而炎热能烧干这一切,能把他的思绪煮开。那种狂暴正是眼下这任务所需要的。

肮脏的、棕色的水从码头的板条间涌出来。船员有白人,有黄种人,有棕种人,有的涂着油彩,有的身上穿着环。他们都拖着湿漉漉的板条箱,走过木板的时候,把木板都压得弯了下去。斯特里克兰跟着这些人,走近了船。船体外壳上漆着“约瑟菲娜”,小小的舷窗预示着最为将就敷衍的下甲板,大小只够容纳一位船长。“船长”这个词让他很是恼火。霍伊特才是这儿唯一的船长呢,他斯特里克兰不过是霍伊特的跟班。他可没心情跟那些自以为手握大权的昏庸舵手打交道。

他找到了船长。那是个墨西哥人,戴着眼镜,留着白胡子,穿着白衬衫白裤子,戴着白草帽,手势夸张,咋咋呼呼。他叫着“斯特里克兰先生”,而斯特里克兰却感觉自己活像是被塞进了儿子看的卡通片《兔巴哥》里的“斯塔利卡兰先森”!他努力地联想着海地上空的什么地方,好记住船长的名字:劳尔·罗莫·萨瓦拉·恩里克斯。挺合适的,刚刚好克制在浮夸的范围内。“看!Escoces酒和古巴雪茄,都是特意给您准备的。”恩里克斯递过一根雪茄,点燃了自己的那根,然后往两个杯子里倒酒。斯特里克兰接受的训练原本不允许他在工作时喝酒,不过他还是将恩里克斯的款待照单全收了。“致美丽的天使!”他们一饮而尽,斯特里克兰暗自承认,这感觉确实很好。如果没能好好“激励”恩里克斯,对斯特里克兰的未来意味着什么,霍伊特将军若隐若现的身影时刻提醒着这一点。不过,且不管这些吧,哪怕片刻也好。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他体内蒸腾的热量和这片丛林里的热气不相上下。

恩里克斯是那种乐意花时间大吐烟圈的人:烟圈很完美。“抽吧!喝吧!享受吧!这些奢侈品你也享受不了太久了。幸好您没来迟,斯特里克兰先生。‘约瑟菲娜’号已经不耐烦地想出发了,像亚马孙古陆一样,从不等人。”斯特里克兰不喜欢这话里的暗示。他放下杯子,盯着他。恩里克斯大笑着拍了拍手:“太对了。像我们这样的人,穷乡僻壤的急先锋,是没必要表达出什么兴奋的。那些巴西人用一个词来称赞我们:土包佬。发音挺好听的吧?叫人热血沸腾,嗯?”

恩里克斯事无巨细地把他去海洋生物研究所乡野站点的经过说了一遍。他说他摸过——就用他自己的两只手——那个据说很像鳃神的石灰岩化石,科学家们说那化石可以追溯到泥盆纪。“你知道吗?斯特里克兰先生,那是古生代的一部分。这就是吸引着他们这种人来到亚马孙的原因啊,原始的生命就在那里诞生啊,人们可以翻动日历,触摸那不可捉摸的过去啊。”恩里克斯不由悠然吟诵。

斯特里克兰的问题已经憋了一个小时了:“你拿到执照了吗?”

恩里克斯拈着雪茄,皱眉看着舷窗外面。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值得一笑的玩意儿,还做了个专横自大的手势。“您看到他们脸上的纹饰了吗?鼻子上的鼻环?他们跟您那些阿帕奇分族的印第安人可不一样,他们是印第安勇士。亚马孙的每一公里,从内格罗—布朗库河到兴谷河,他们生来就了如指掌。他们来自四个部落。我已经把他们当成向导了!斯特里克兰先生,咱们这趟远征是绝不可能迷路的。”

斯特里克兰又问了一遍:“你拿到执照了吗?”

恩里克斯自顾自地玩儿着帽子:“您的美国同僚给我寄了油印件,好极了!我们的科学考察会尽可能沿着他们的曲折路线来的。然后,斯特里克兰先生,咱们就得步行了!我们查到了位置,原始部落的位置。这些人哪,现代工业给他们造成的损失远超过您的想象。原始丛林埋没了他们的叫声。不过咱们,会和平地进入。咱们会送礼的。如果‘鳃神’真的存在,那么能告诉咱们去哪儿找的人就是他们了。”

用霍伊特将军的话来说,这船长被“激励”了,是斯特里克兰激励了他。不过也有警示的信号。如果说斯特里克兰对未开化地区多少还有点了解,那就是它会把你搞得脏兮兮的,从里到外都是。你绝不会穿着白色衣服去的,除非你不知道你要干些什么。4

埃莉莎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靠近卧室的西墙,所以这一看之下就可能给她带来些许灵感。这不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所以墙面也就不大:八英尺见方,每一英寸都摆满了鞋子,都是过去一年来从廉价商店或二手商店买来的。樱桃色的超轻中高跟船鞋;鞋头像园艺铲的双色定制鞋;香槟色缎子露趾高跟鞋,像一堆婚礼上用的雪纺;三英寸高的Town & Countrys,艳红色,穿着它们,你的双脚就仿佛被柔软的玫瑰花包裹着;被撇到边上的是那些脏兮兮的无带穆勒鞋、露跟凉鞋、塑胶乐福鞋,以及仅余怀旧价值的难看的牛巴戈鞋。

每一只鞋都挂在小钉子上,而她,普普通通的租户,并没有权利钉钉子。时间对她来说很紧张,但多少还有一些。她仔仔细细地选了一双小雏菊牌的浅口单鞋,透明的塑料鞋口那儿点缀着蓝色皮革捏成的花——仿佛这选择相当重要。本来就是。雏菊牌的鞋子是她今晚以及每一晚仅有的与现实的抗争。双脚将你与地面联结,而当你贫穷时,地面上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你。

她坐在床上穿鞋,就像一位骑士把双手插进钢铁袖套。她扭动脚趾,调整鞋子,目光则在那堆旧唱片上面逡巡。它们大多是几年前买的。她几乎所有愉悦的记忆,都随着音乐一起,被压入了这些聚合塑料。《法兰克·辛纳屈同名专辑》:那天早上,她帮助一位小学路口的辅警从下水道的栅栏底下救出了一窝毛茸茸的棕色小鸡。贝西伯爵的《午时一点跳》:那天她看见了一个棒球——简直就像红脚隼一样罕见——从纪念体育场飞了出来,砸中了一个消防栓。平·克劳斯贝的《星尘》:那天下午,她和贾尔斯在楼下的剧院里看《今宵难忘》,结果看到了斯坦威克和麦克莫瑞,之后一整天,埃莉莎都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想象着,如果她也在这残酷的生活中服刑——就像那个善良的小偷斯坦威克,那么是否也会有人像麦克莫瑞一样,愿意等待她刑满释放。

够了,这没意义。没有人会等她,也没有人等过她,尤其是上班的打卡钟。她穿上外套,端起盛着鸡蛋的盘子。她出了门,走到那条短短的走廊上。走廊上堆满了积灰的胶片罐,里面也不知道装着什么赛璐珞宝藏。那奇怪的可可香气又来了。右边是这里仅有的另一间公寓。她弯起手指敲了两下,进去了。5

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出发了。“快乐”,那些向导说,就是“旱季”,葡萄牙语念作“弗尔思”,而“悲伤”就是“雨季”,但没人告诉斯特里克兰“雨季”的葡萄牙语怎么说。上一年雨季留下的遗物是大小坑洞、被洪水淹没的蜿蜒捷径,“约瑟菲娜”号都尽可能地解决了。这些牛轭般的U形急弯把亚马孙变成了一只动物。它横冲直撞。它隐匿躲藏。它狼奔豕突。恩里克斯高兴地大呼小叫,发动引擎,绿色幽暗的丛林里便充满了有毒的黑烟。斯特里克兰抓住栏杆,凝视着水面。水是混浊的棕色,泛着白沫,像漂着棉花糖的巧克力牛奶。十五英尺高的象草沿着河岸耸立,仿佛一头正要苏醒的巨大的熊的背。

恩里克斯喜欢把控制台交给大副,这样他就能空出手来去写航行日志。他自夸地说那是为了出版和成名而写。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这个伟大的亚马孙探险家的名字:劳尔·罗莫·萨瓦拉·恩里克斯。他抚摸着航行日志的皮质封面,做梦似的想象着选哪张作者照片才好。斯特里克兰强压下自己的憎恶、恶心以及恐惧。这三者都是障碍。这三者都会出卖你。这是在韩国时霍伊特教给他的。干你的活儿就好。最有益处的感觉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然而,丛林之中最隐秘的杀手莫过于单调。日复一日,“约瑟菲娜”号在不断蔓延的漩涡水雾之下沿着无边无尽的水流航行。有一天,斯特里克兰无意间向上瞥了一眼,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掠过蓝天,仿佛一块油污。是只秃鹰!一旦注意到了,他就每天都能见到它,看着它懒洋洋地兜着圈子,期待着他死掉。斯特里克兰装备精良:手上有一支M63突击步枪,腰上枪套里还有一支70型伯莱塔。他心里痒痒的,很想把那只鸟打下来。它就是霍伊特,正监视着自己;它就是莱妮,正和自己告别着。他不知道哪一种才对。

夜间航行很危险,所以船要抛锚。斯特里克兰通常会一个人站在船头,任由那些船员窃窃私语,任由那些印第安勇士瞪着他,好像他是什么美国怪兽似的。在这不寻常的一晚,月亮仿佛一个巨大的洞,割开夜的血肉,露出苍白、闪着冷光的骨头。他没注意到恩里克斯蹭了过来。“您看见了吗,那片正嬉戏的粉红色?”

斯特里克兰怒不可遏,不是因为船长,而是因为他自己。什么样的战士会把后背露给别人?而且,他看月亮还被人发现了。太娘了。这类事只有莱妮才会做,还会叫他握着她的手。他耸耸肩,希望恩里克斯能走开,但船长却拿着他的航行日志打了个手势。斯特里克兰顺着手势的方向远望,看见有什么东西正蜿蜒起伏,激起银色的浪花。“亚马孙河豚,”恩里克斯说,“河里的淡水豚。您说呢?有两米?两米半?只有雄性河豚才是这种粉红色。能看见一只,咱们可真走运。可少见了,雄河豚,单独行动的雄河豚。”

斯特里克兰不知道恩里克斯是不是在玩文字游戏,嘲笑他的不合群。船长摘掉帽子,白头发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您知道亚马孙河豚的传说吗?应该不知道吧。他们教给您的都是关于枪和子弹的,嗯?许多亚马孙土著认为粉红色的河豚是一位爱神,会变形。在这样的夜晚,他就会变成一个英俊无比的小伙子,走到最近的村庄里去。你看他戴的帽子就能认出他,那帽子是用来遮住喷水孔的。他就扮成这副模样,引诱村里最美丽的女人,把她们带到他河里的家中。等着看吧,今天晚上河边肯定没几个女人,因为她们害怕被爱神掳走。不过我倒觉得这故事充满希望。水下的福地难道不比贫穷、乱伦、暴力的人世更好?”“它游近了。”斯特里克兰本不想说得这么大声。“啊!咱们赶紧去找其他人吧。据说看着爱神的眼睛会受诅咒,会让人不停地做噩梦,直到发疯。”

恩里克斯像老朋友似的拍了拍斯特里克兰的背,吹着口哨,慢悠悠地走了。斯特里克兰在栏杆旁边跪了下来。河豚在水中沉潜,犹如一根穿梭编织的针。它可能知道船是什么东西,它可能想吃点鱼片。斯特里克兰抽出了他的伯莱塔,瞄准了他觉得河豚会浮上来的地方。只有梦幻的空想不配活下去。严酷的现实,就是霍伊特所追求的,斯特里克兰要是想活着离开这里,也必须明白这一点。水面之下,河豚的形状渐渐清晰。斯特里克兰等待着,他想看看它的眼睛。他才是那个传递噩梦的人,他才是那个让丛林陷入疯狂的人。6

在这间公寓里,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喜气:明媚的主妇、傻笑的丈夫、狂喜的小孩、自信的青年。不过,他们并不比华盖影院银幕上的那些人真实多少,他们都是广告里的人。尽管这些原画画技高超,却没有一幅被装裱。“易卸妆防水睫毛膏”塞住了漏进冷风的裂缝,“柔亮蜜粉”支开了通风门,“十个女人里九个都有的长袜烦恼”被当成了桌子,上面放着正用着的颜料罐。这种毫无底气的个性让埃莉莎很沮丧,但那五只猫可不这么想。散落的画布堆得高高的,像惊人的高原,猫就在那上面逮老鼠。

一只猫正往一顶假发上蹭着胡子,假发被扣在一个人头骨上,他的名字埃莉莎一时叫不出来。“安杰伊。”画家贾尔斯·冈德森咝咝出声。猫跳开了,喵喵叫着,扬言要在猫砂盆里搞一场报复。贾尔斯凑近画架,透过玳瑁眼镜,看着自己的画,还有一副眼镜卡在眉毛上,第三副眼镜顶在光溜溜的脑袋上。

埃莉莎踮起穿着雏菊牌鞋子的脚,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那幅画:一家人呆愣愣的脑袋凑在一起,凝望着一大坨隆起的红色果冻,其中两个孩子张大嘴巴,活像饿疯了的猴子,那个爸爸捏着下巴,以示赞赏,而那个妈妈似乎对自己这疯癫的一家子十分满意。贾尔斯正努力地描绘爸爸的嘴唇。埃莉莎于是知道,那个爸爸的表情让他拿不定主意。她撤回身子,离远点儿看,看到贾尔斯自己的嘴唇也挤成了他想要画的那个模样。真是可爱!埃莉莎忍不住俯下身子,亲了亲这位老人的脸颊。

他惊讶地抬起头,咯咯笑了起来。“我没听见你进来了!现在几点了?火警吵醒你了是吗?亲爱的,你可要准备好接受新一波伤感啊。广播说是巧克力工厂着火了,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我敢打赌,所有的孩子都要在睡梦中悱恻了。”

贾尔斯扬起八字胡,笑了,他举起两只手,一只手里是红色的画刷,另一只手里是绿色的。“悲与喜,”他说,“总是肩并肩呀。”

在贾尔斯身后,有一辆带轮子的手推车,上面放着一个鞋盒子大小的电视机,正播映的深夜电影卡在一个画面上,不停地闪动着——罗宾森一边跳着踢踏舞,一边下楼梯。埃莉莎知道她的朋友喜欢看这个,便赶在罗宾森放慢速度、配合秀兰·邓波儿的舞步之前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个“看”的手势。

贾尔斯照做了。他拍着双手,把红色和绿色的颜料混在一起。罗宾森的表演令人难以置信,也令埃莉莎对膨胀的自我感到羞愧:如果她生在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她完全可以跟上他的舞步,跳得比秀兰·邓波儿还好。她一直渴望跳舞,这就是那些鞋子的来由:它们是潜在的能量,时刻等待着爆发。她眯起眼睛看着电视,数着拍子,不管楼下电影院传来的捣乱的音乐,随着罗宾森跳起了踢踏舞。真不赖。每次罗宾森踢一踢楼梯,埃莉莎就踢一踢离她最近的东西——贾尔斯的凳子,逗得他哈哈大笑。“你知道还有谁能一边跳踢踏舞一边下楼梯吗?詹姆斯·卡格尼!咱们有没有看过《胜利之歌》?噢,应该看过。卡格尼从楼梯上下来,觉得自己是个大款,然后他就开始甩腿,活像屁股着了火。完全是即兴创作,也确实挺危险的。但是,亲爱的,那才是真正的艺术——危险。”

埃莉莎端过那盘鸡蛋,比画了一下:“吃吧。”贾尔斯咧开嘴苦苦一笑,接过了盘子。“要是没有你,我肯定就是个饿肚子的画家了,至少可以这么比喻。你回家时顺便来叫醒我,好吗?我要去买东西:我的早饭,你的晚饭。”

埃莉莎点了点头,又严厉地指了指那张叠起来、竖直放着的折叠床。“当那些黏糊糊的烂果子霉菌想起贾尔斯·冈德森时,它们会叫的!那时候,嘿哟,我保证可以进入梦乡。”

他在那幅“十个女人里九个都有的长袜烦恼”上磕了磕鸡蛋,从三副眼镜里挑了一副戴上。他又开始模仿他刚才画的那个笑容了,不过此刻笑意更浓。埃莉莎高兴了。楼下影院里传来热闹高昂的片尾曲,把她从遐思中拉了回来。她知道接下来会怎样:银幕上会打出“剧终”二字,演员表滚动出现,观众席上方的灯亮起来,你真实的模样再也无所遁形。7

当地人变异了,完全不受闷热的影响。他们徒步行走,他们攀山越岭,他们砍削开路。斯特里克兰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大砍刀,他们称之为“猎鹰”。爱叫什么叫什么。他会继续用他的M63。内陆的跋涉从一条隐秘的路而始,那些被遗忘的英雄便经此闯入雨林。1100小时之后,他们发现犁被攀缘的藤蔓缠死了,座位上冒出了一棵喜林芋。好吧,毕竟他没法儿靠枪子儿开出一条路来。他接过了砍刀。

斯特里克兰本来以为自己很强壮,但到了下午,他的肌肉已经软得像液体了。丛林就像秃鹰,能探出弱点。藤蔓从头上刮掉帽子,尖尖的竹子刺痛了胳膊和腿,手指那么长的黄蜂在蜂巢顶上嗡嗡乱舞,伺机蜇刺,每个踮着脚尖走过去的人都会松口气。一个人倚在一棵树上,树皮嘎吱嘎吱地塌了下去。不,那不是树皮,是一层又一层的白蚁。它们成群结队地爬上他的衣袖,寻觅着可刨挖的地方。向导根本没有地图,却一直在领路,领路,领路。

几个星期过去了,也许有几个月了。夜晚比白天更惨。他们脱掉的裤子上糊满了干泥巴,沉得像石头,靴子里能倒出好几升的汗,躺在蚊帐里,无助得像婴儿,听着青蛙的叫声和蚊子暗示着疟疾的呻吟。这么大的空间,怎么会让人感觉如此幽闭、恐惧呢?他总能看到霍伊特的脸——在隆起的树瘤里,在亚马孙彩龟龟壳的图案里,在蓝色金刚鹦鹉的飞行队伍里。他一直没有看见莱妮。他几乎感觉不到她了,就像垂死之人的脉搏。这使他警觉。可是能让他警觉的事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一秒接着一秒。

徒步跋涉了几天之后,他们到达了一处村落。一小块空地,几间茅草屋,树间挂着动物的皮。恩里克斯四下里扫视,叫船员们把砍刀收起来。斯特里克兰照办了,不过这只是为了更好地握紧他的步枪。时刻武装防备,这不就是他的工作吗?几分钟之后,三张脸在夜色中浮现。斯特里克兰打了个寒战。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打寒战可不舒服。脸之后是身体,这些土著村民很快就爬过了那块空地,像蜘蛛似的。

斯特里克兰看着这一幕,觉得很恶心。他的步枪抽动着。消灭他们。这念头让他大吃一惊。这是霍伊特式的念头,但是非常诱人,不是吗?完成任务,快刀斩乱麻,然后回家,看看他还是不是当初离开奥兰多的那个男人。

恩里克斯小心翼翼地展示着他的见面礼——烹饪锅,而一名向导正混用各种语言,试图和土著村民们沟通。这时,更多的土著村民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死盯着他的枪、他的砍刀、他的白色皮肤。斯特里克兰觉得自己像是被剥了个干净,在接下来的庆祝活动里也没感到任何乐趣。水煮的发酸野鸟蛋。半吊子的仪式——在船员的脸上、脖子上涂抹油彩之类的。斯特里克兰等着。恩里克斯会找机会问他们“鳃神”的事的。他最好尽快。昆虫叮咬着斯特里克兰,他只能接受到这一步了,再继续下去,他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办事了。

恩里克斯离开火堆,挂起吊床,这时斯特里克兰拦住了他。“你放弃了。”“还有别的土著村民呢。我们会找到他们的。”“在河上走了几个月,你就这么算了?”“他们认为谈论‘鳃神’会有损它的神力。”“那就说明不远了。他们在保护它。”“啊,您这是信以为真了?”“我信什么并不重要。我来这儿就是要抓住它,然后带回去。”“这不像一个人保护另一个人那么简单。丛林更加的……在您那儿怎么说来着,闪烁其词?虚实相间?这些土著村民相信自然万物都是彼此相连的。把我们这样的入侵者引进去,就像是放火,会把一切都烧掉。”恩里克斯看了看那把M63,“您握枪握得够紧哪,斯特里克兰先生。”“我是有家的人。你想一整年都耗在这儿吗?还是两年?你觉得你的船员也能坚持那么久吗?”

斯特里克兰的目光起作用了,恩里克斯还没有强势到能抵抗这种目光的地步。在那身脏兮兮的白色西装底下,他不过是个瘦骷髅架子。他的脖子被蜱虫咬过,起了脓包,并且因为抓挠出了血。斯特里克兰见过他溜达着离开小路,好甩开手下。他抓住他的航行日志,稳住他发抖的手。斯特里克兰想把那堆没用的破纸片扔到地上,然后再灌上铅,也许那样就能使这位船长得到“激励”了。“从部落里挑些年轻的吧,”恩里克斯叹了口气,“等那些老的睡着了以后,把他们聚起来。我们可以用斧头和磨刀石交换。他们也许会聊聊。”

确实会聊聊。那些年轻人贪心地想得到财物,将“鳃神”描述了一番,详细得连斯特里克兰都要信了。它不是粉红色河豚那类虚构出来的东西,而是一种活着的生物,是会游泳、会进食、会呼吸的,半鱼半人的生物。那些男孩儿被恩里克斯的地图弄得意乱神迷,终于指着塔帕若斯河的支流区域表示就是那儿。他们好几代人都说“鳃神”进行季节性迁徙时会经过那里,向导这么翻译。斯特里克兰说这没有意义。那里是不是有很多条?向导问。很久以前有,男孩儿们说,但现在只有一位了。这时有几个男孩儿就哭了起来,斯特里克兰对此的解释是,他们担心自己的贪婪已经将“鳃神”置于陷阱之中。的确如此。8

埃莉莎等车的公交站对面有两家商店。她曾经无数次地凝视它们,但一次也没有在营业时间去过,她知道那样做无异于击碎一个梦。第一家是科希丘什科电器店,今天打折的是“饰以胡桃木纹的大屏幕彩色电视机”。几件样品摆在那儿,个个都带着人造卫星天线,播放的是夜间节目最后的画面。一面美国国旗闪过,接着屏幕上便打出了“测试画面,性能保证”,然后信号就没了。这提醒着埃莉莎:她要迟到了。她祈祷着公交车能快点儿来。今晚电影里的姑娘是向谁祈祷来着?基抹?或许求基抹比求上帝起效快。

她抬起眼睛,望向第二家商店:朱莉娅鞋店。她不知道这位“朱莉娅”是何许人,但今晚她非常非常嫉妒她,嫉妒得眼睛都被泪水刺痛了。这个勇敢、独立的女人拥有自己的事业,肯定也很美,头发和步伐都充满弹性,而且对自家店铺在菲尔斯角的价值充满自信,连晚上都不关灯,还把聚光灯对准了一双摆在象牙色台子上的鞋。

先声夺人。真是太厉害了。有一天晚上,埃莉莎没迟到,不赶时间,于是穿过马路,把前额抵在橱窗玻璃上,好看得更仔细些。这双鞋不属于巴尔的摩,至于是不是属于巴黎T台,她也不确定。它们刚好是她穿的尺寸,方头,有着舒服的、内倾的鞋跟——这样才不容易从脚上滑下来。它们就像最美的蹄:独角兽的,水仙女宁芙的,空气精灵的。每一寸都镶着闪闪发光的金银线,内衬像镜子一样亮——她真能从这上面照出自己。这双鞋激起了埃莉莎的某种感受,她原本以为从小就被孤儿院磨掉了的感受:她可以去别的地方,她可以成为别样的人,这一切都在可能的范围之内。

基抹回应了她的求告:公交车吭哧吭哧地从山上开下来了。按照惯例,司机不是太老,就是太累,反正没精打采,不能安安全全地驾驶。公交车在东区右转,在百老汇大街右转,然后往北行驶,经过闪动的消防车的灯光和巧克力工厂熔化四溅的热可可。这跃动的、猛烈的毁坏,至少也是生命的一种。埃莉莎扭头看着这一幕,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不是坐着车,轰隆隆地经过文明社会的斑斑伤痕,而是在一片狂野的、生机勃勃的丛林里飞奔。

奥卡姆航空航天研究中心前以硫黄照明的长长的车道渐渐近了,一切遐想都随之萎缩。埃莉莎把凉凉的脸贴在更凉的车窗玻璃上,想看清牌子上那亮着光的钟表:11:55。下车时,她的鞋子踢到了车厢上的台阶。从忙碌的日班切换到冷清的夜班,这之间的转变是一片嘈杂混乱,而这也让埃莉莎跑得更快了。她像瞪羚似的跳下公交车,又像小鹿似的跳上员工通道。在无情的户外泛光灯照射下——奥卡姆的每一盏灯都是无情的,她的鞋子变成了蓝色。

电梯只需要往下走一层,但因为有些实验室像飞机库一样高,所以需要半分钟才能到。电梯门开了,暂存区有两层楼高,支柱引导着员工往窄窄的通道那儿走。距离地面十英尺高的地方有一间树脂玻璃造的观察室,大卫·弗莱明正站在里面。他好像生来就没有左手似的,只有个笔记板。他把它放低,好审视他的臣民。差不多十年前,埃莉莎来这儿应聘时的面试官正是弗莱明,而他也一直供职至今,年复一年,鬣狗般的严苛监视把他送上了可以发号施令的位置。现在,他虽然管理着整栋大楼,却仍然忍不住要插手底层员工的事儿。而同样是将近十年,埃莉莎的晋升之路就和那位门卫差不多:还在原处。

埃莉莎暗自诅咒她的小雏菊牌鞋子。它们太出挑了,关键是,出挑可是把双刃剑啊。她的夜班同事都在前面:安东尼奥、杜安、露西尔、约兰达、塞尔达。前三个迅速地消失在大厅里了,而塞尔达还在寻找她的工卡,活像在看菜单点菜。工卡每天都会插进同一个卡槽,塞尔达其实是在为埃莉莎拖时间。因为约兰达排在塞尔达后面,如果让约兰达顺利打了卡,她就会在打卡钟那儿磨蹭一会儿,硬要让埃莉莎迟到一分钟。

这种恶性竞争其实根本没必要。塞尔达是黑人,很胖;约兰达是墨西哥人,长相普通;安东尼奥是多米尼加人,斗鸡眼;杜安是混血儿,没有牙齿;露西尔有白化病;埃莉莎是哑巴。对弗莱明来说,她们全都是一样的:干不了别的活儿,因此可以信任。他可能是对的,而这样的念头让埃莉莎感到羞耻。她希望自己能够说话,那样她就可以站在更衣室的长椅上,用一篇“她们应该互相照应”的演讲来鼓动这些同事。但奥卡姆不是这样构建的,而且,就她所知,美国也不是这样构建的。

只有塞尔达除外。她一向维护埃莉莎。此刻,塞尔达正从包里翻出眼镜,而所有人都知道她根本不戴眼镜。约兰达抱怨着时间就要到了,可塞尔达挥挥手,没理她。埃莉莎觉得,自己的勇气必须配得上塞尔达的勇气才行。她想起罗宾森,撒开腿跑了起来,跳曼波舞似的穿过那些打哈欠的人,跳狐步舞似的越过那些扣扣子的人。弗莱明会注意到她那双疾驰的蓝色鞋子,她的所作所为也会被记录在案——在奥卡姆,任何“不”倦怠消沉的东西都值得怀疑。然而,在埃莉莎跑到塞尔达那儿的几秒钟里,这片刻的舞蹈已经将她从一切中解放了出来。她从地面之下升起、飘浮,仿佛从未离开那可爱、温暖的浴缸。9

抵达圣塔伦西南部时,食物消耗光了。船员们虚弱、饥饿、头晕。兴高采烈、喋喋不休的猴子到处都是,还嘲笑着他们。于是斯特里克兰开始动枪了。猴子们像秘鲁赤潮似的倒了下去,而人们则惊恐得直喘大气。这惹恼了斯特里克兰。他走近一只被射中的猴子,举起了砍刀。那软乎乎、毛茸茸的动物可怜巴巴地蜷成了一个球,两只爪子按着脸,哭恹恹的。它就像一个小孩儿,就像蒂米和塔米。他一晃神,仿佛回到了韩国,那些孩子、那些女人。他就要变成这个德行了吗?那只幸存的猴子悲哀地尖叫着,叫声刺痛着他的头骨。他掉转方向,朝着一棵树抡起了砍刀,直砍得树干露出了白色的木茬。

其他人却把那些猴子尸体敛了起来,扔进沸水里去煮。他们没听见猴子的尖叫声吗?斯特里克兰挖出苔藓,堵住了耳朵。没有用。尖叫声还在,一直在。晚餐是富有弹性的、灰色的、烂成一团的猴子的软骨。他不配享用,但他最终还是吃了。尖叫声还在,一直在。

雨季——管他葡萄牙语怎么说——盯上他们了。暴雨是热的,犹如污水飞溅。恩里克斯懒得去擦眼镜片上的水汽了,就那么瞎着往前走。他的确够瞎,斯特里克兰想,瞎到竟然会相信自己能领导这次探险。从来没打过仗的恩里克斯。听不得猴子惨叫的恩里克斯。斯特里克兰发现,这尖叫声很像韩国的那些平民发出来的。尽管这种声音很可怕,但它还是告诉斯特里克兰该怎么办。

煽动政变是没必要的,自然损耗就足矣。一条寄生鲇被大雨搅得烦躁,趁大副往河里撒尿时钻进了他的尿道。三个人带着他去了最近的镇子,然后就一去不返了。第二天,秘鲁轮机长醒来时,发现身上有紫色的小洞。是吸血蝙蝠干的。他和他的一个朋友很迷信,于是也离开了。几个星期之后,一位印第安勇士因为蚊帐破了口,身上爬满了tracuá 蚂蚁,被咬死了。最后,恩里克斯最好的朋友,那位墨西哥水手长,被一条鲜绿色的鹦鹉蛇咬中了喉咙。几秒钟之后,他就开始七窍流血,没救了。霍伊特将军教过斯特里克兰应该怎么用那支伯莱塔——对准水手长的颅底,这样他还能死得干脆些。

现在只剩下五个人了,加上向导一共七个。恩里克斯躲在甲板底下,用白日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填满他的航行日志。他的草帽曾经那么崭新、光鲜,如今却沦落成便盆。斯特里克兰来看他时,他正古怪地嘟哝着什么。斯特里克兰哈哈大笑起来。“你被‘激励’了吗?”斯特里克兰问他,“你被‘激励’了吗?”

没有人问过斯特里克兰,“激励”他的是什么。直到现在,他自己也没有答案,但肯定不是什么“鳃神”,肯定不是。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了。“鳃神”对他做了些什么,以他认为无可逆转的方式改变了他。他会抓住它的,和“约瑟菲娜”号仅剩的船员一起抓住它——现在他们也成了“遗存”,不是吗?然后,还有家,回家,无论如何那都是值得一搏的。炎热的暴雨里,跨在一窝小蛇上方,他一边手淫,一边想象着和莱妮安静、清洁地交媾:两具干燥的躯体,像两块木头一般,在平整的、洁白的、一望无际的床单上动着。他会回去的。一定能。他会按照猴子们说的去做,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10

埃莉莎通常会在更衣室里脱掉好看的鞋子,换上一双运动鞋,那感觉就像脚被砍断了似的,而斧子就是她自己的手。“你不能穿高跟鞋。”——入职那天,这句话就出现在弗莱明的规定里了。“我们不能允许任何打滑和跌倒发生。黑色高跟鞋也不行,因为有的实验室地板上有科学标记,不能破坏它们。”这类陈词滥调,弗莱明能说出一千种来。不过,这几天,他的注意力都在别的地方,穿高跟鞋带来的不适反而安慰了埃莉莎,让她可以保持警醒,感觉敏锐,哪怕仅有一点点儿也好。

一间长久废弃的淋浴房被用作了清洁间。塞尔达推上了她惯用的那辆推车,埃莉莎也推上了自己的。她们会预领出够三个月用的清洁用品存在架子上,然后每天往推车上装。就这样,两辆手推车的八个轮子,再加上八个拖把桶,轰隆隆地在奥卡姆长长的白色走廊里游走,犹如一列慢悠悠行进的火车,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她们必须时时刻刻保持专业,有一些穿白大褂的人会在实验室里逗留到凌晨两三点。奥卡姆的科学家是一种奇异的雄性亚种,他们的工作会使他们陷入完全的错乱。弗莱明教导过杂役们,要是他们一旦发现实验室里有人,就要赶快回避,而这种情况颇为常见。当两个科学家最终一起出来时,他们会斜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的手表,咯咯笑着感叹,说这下可又要挨老婆的罚了,倒不如在情人那儿倒下睡死算了。

这种议论,他们在经过塞尔达和埃莉莎的时候也不会少说几句。杂役们接受的训练,让他们只能看见奥卡姆的肮脏与污秽;而科学家们接受的训练,让他们只会展示自己的才能。很久以前,埃莉莎还幻想过工作场合的浪漫邂逅,幻想会在这里遇见那个在她梦境中起舞的男人。那真是年轻姑娘的愚蠢念头啊!身为门卫、女工,或是任何一种杂役,你就只能是——游走,谁也看不到,就像水里的鱼。11

秃鹰不再盘旋了。斯特里克兰让仅剩的两个印第安勇士中的一个把它抓住了。他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办到的,他也不想知道。他在“约瑟菲娜”号的船尾楔入了一根长钉,把那只秃鹰拴在上面,然后当着它的面享用自己的晚餐——水虎鱼干。水虎鱼的刺真多。他把鱼刺吐出来,但没有一根近得可以让秃鹰吃到。秃鹰的脸涨成了紫色,嘴巴憋得通红,脖子上的毛都奓了起来。它张开了宽大的翅膀,但也只能抖动两下而已。“现在换我看你挨饿了,”他说,“看看你喜不喜欢。”

他们把恩里克斯留在船上,又回到了丛林里。现在要按斯特里克兰的方式来办了。没有礼物。有枪。斯特里克兰追踪着那些土著村民,就像霍伊特将军本人站在现场发号施令一样。他教其他人军事手势,他们学得很快。他们包围了一个村子,包围圈渐渐缩小,行动同步,十分完美。斯特里克兰打死了他看到的第一个土著村民,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态度。土著村民们慌不迭地吐出了关于泥土和鱼油的秘密。他们最近一次看到“鳃神”时的景象,以及其精确的行动轨迹。

翻译告诉斯特里克兰,这些村民认为他是域外神祇的化身——砍头魔。这倒引起了斯特里克兰的兴趣,因为这不像是皮萨罗或索托那种外国来的掠夺者,而更像是产自丛林的玩意儿。他的皮肤是食人鲳的那种白,他的油油的头发泛着刺豚鼠皮毛的那种油光,他的牙齿像矛头蛇的毒牙,他的四肢就跟水蟒差不多。他快成丛林之神了,就像“鳃神”是“峡流之神”一样。他甚至连自己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都听不见了,因为猴子的尖叫声实在太响了。不过船员们听到了,于是他们砍掉了所有村民的脑袋。

他都能闻到“鳃神”的气息了,像河底淤泥的气味,像百香果的气味,像结了硬壳的盐水的气味。要是他不用睡觉就好了。那些印第安勇士怎么就不累呢?他借着月光靠近他们,看到他们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树皮似的什么东西被磨成粉,搓成黏糊糊的、灰白色的一坨,放在树叶上面。其中一个跪下来,睁着眼。其他人就转动叶子,把那黏黏的东西滴到他的两只眼球上。跪着的那个人攥起拳头,捶打泥地。这种痛苦的景象吸引了斯特里克兰。他走了出来,跪倒在那个站着的男人面前,抬起了自己的眼皮。那人犹豫了,他说那是玻化岩,并且做了个谨慎的手势,但斯特里克兰一动不动。最终,那人还是挤了叶片。一撮白色的玻化岩,蒙住了斯特里克兰的整个世界。

那是种说不出来的疼。斯特里克兰扭着身子,踢打着,号叫着。但他没事。灼烧的感觉渐渐退去,他坐起来,抹掉眼泪,眯起眼睛看着向导们毫无表情的脸。他看见他们了。不仅如此,他还看懂他们了,循着他们皱纹的曲折沟壑,深深探入他们茂密的头发。太阳升起来了,斯特里克兰发现了一个深不可测、色彩斑斓的亚马孙。他的身体充满活力,犹如在歌唱。他的双腿仿佛行走的树,拥有五十几条强健树根般的筋脉。他扯掉了衣服,他不再需要衣服了。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就像落在岩石上那样弹了起来。“峡流之神”知道,“丛林之神”是拦不住的,后者的枪弹能把“约瑟菲娜”号坚硬的外壳轰进水里。“鳃神”撤回到一片沼泽的河口,船在那儿抛锚了。船底的水泵被粘住了,船长的舱房进了水,但恩里克斯仍然拒绝动弹一下。玻利维亚人拿出了工具,巴西人拖出了鱼叉枪、水肺和渔网,厄瓜多尔人推了一大桶鱼藤酮出来,那是一种从豆薯藤里提炼出的农药,据说能把“鳃神”逼到水面上来。“很好。”斯特里克兰说。他站在船头,赤裸着身子,张开双臂,在雨的驱策下震颤着,呼叫着。要这样持续多久?无从知晓。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星期。

最终,“鳃神”浮上了浅滩。血色的太阳——古老的日食之眼劈开了塞伦盖蒂,大海冲开了新世界,贪得无厌的冰川水沫飞溅,细菌啃噬,单细胞沸腾,万物唾弃,河流的血管伸向心脏,山峦坚挺地勃起,插入摇曳如大腿的向日葵,覆着灰苔的坏疽,嫩粉色的溃烂,脐带蜿蜒,将我们捆绑,退回原基。它是这一切,又不只这一切。

印第安勇士们跪下了,乞求着饶恕,用砍刀割向了自己的喉咙。那生物野性的、不受控制的美也让斯特里克兰颤抖起来。他的膀胱、肠子和胃都失控了。被遗忘的、纯然高洁的炼狱中响起了莱妮的牧师的《圣经》诗文。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太阳底下并无新事。漫长世纪只是一瞬,所有人死,只“峡流之神”与“丛林之神”生。

斯特里克兰的崩溃转瞬即逝,他会尽力把刚才的一切忘掉。一个星期之后,当他乘着倾斜四十度、半浮半沉的“约瑟菲娜”号抵达贝伦时,他身上穿的是翻译的衣服。那个人知道得太多了,非死不可。而这时,恩里克斯已经康复了,他抱着船上的主梁,眨巴着眼睛凝望着蒸腾的水汽,喉头上下跳动着吞下斯特里克兰灌给他的幻象:恩里克斯是个好船长,恩里克斯抓住那家伙了,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恩里克斯翻查着他的航行日志,想得到佐证,但什么也查不到。斯特里克兰把日志喂给了那只秃鹰,看着它窒息、痉挛,然后死去。

他给霍伊特将军打了电话,证实了这一切。斯特里克兰没被这通电话折磨死,完全是靠吃一种绿色的硬糖来转移注意力。这绿糖商标平平无奇,香精是人工合成的,但味道之浓能使人感到刺痛,就跟触电的感觉差不多。他把贝伦的所有商店搜了个遍,备足了上百包这种糖,才打了那个电话。嚼糖果的声音嘎吱嘎吱的,很响。虽然隔着几千英里的电话线,霍伊特将军的声音反而更洪亮了,仿佛他一直就在丛林里,在浓密树叶的背后,或蚊帐的外面,监视着斯特里克兰。

斯特里克兰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对霍伊特将军撒谎,但当他去回忆抓捕“鳃神”的那些细节时,却发觉想不起来了。他相信鱼藤酮——在某种意义上说——被倒进水里了。他能记起那烫人的水沫,能记起那支M63,以及敷在灼伤的肩膀上的那块冰。而其他的一切,都犹如一场梦——那生物悠然地滑入深水,像跳着芭蕾舞,在它藏身的洞穴等着斯特里克兰,完全没有反抗。礁石上回荡着猴子的尖叫声。斯特里克兰用鱼叉瞄准之前,它就先靠近了他。“峡流之神”“丛林之神”,他们可以是一样的,他们可以是自由的。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想要杀死这些记忆。关于抓捕的整个过程,霍伊特要么是买了他的账,要么就是压根儿不在乎。希望在斯特里克兰的手里震颤着,震得话筒咔咔作响。让我回家吧!他祈祷着,哪怕他已经想象不出家的模样。然而,霍伊特将军并不是那种愿意回应祈祷的人。他要求斯特里克兰将任务执行到底:把那重要的东西护送到奥卡姆航空航天研究中心去,在科学家工作的过程中保证其安全、机密。斯特里克兰吞下硬糖碎片,尝到了血的味道。他听到了自己服从的声音。这是最后一程了,然后就了结了。他得搬到巴尔的摩定居,可能这也不赖,举家北上,坐在清洁、安静的办公室里,面前是整齐的办公桌。这是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斯特里克兰知道,只要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就行。1“我要勒死他。上个礼拜他跟我发誓说会把厕所修好,不会再乱响了,好让我睡个好觉,可等我回了家,厕所却稀里哗啦地整整响了八个小时!他说既然我是杂役,那干吗不能修一下呢?这不是重点,这不是重点啊。我回到家,脚都冻僵了,脚指头肿得跟球儿似的,你以为我乐意把手伸进马桶水箱的凉水里玩儿?我要把他的脑袋塞进水箱!”

塞尔达正在抱怨的是布鲁斯特。布鲁斯特是她的丈夫,人不太好。埃莉莎已经不记得布鲁斯特干过的那些奇怪工作了,反正他被解雇的方式花样繁多,有一阵子,他抑郁得缩在他的苏丹式躺椅里,一待就是几个星期。细节无所谓啦。反正埃莉莎很感激他们总能带来各种各样的惊叹号。埃莉莎来的那天,塞尔达就开始学习手语了,这份情谊她觉得自己有生之年绝对还不上。“我也跟你说过吧,厨房的水池子漏水,就还是原来那样儿!布鲁斯特说是因为连接螺母坏了。爱说啥说啥吧,‘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要是你算完了你的相对论,能不能到五金店走一趟?’你知道他怎么说?他竟然说我应该趁上班时顺走一个螺母!他知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上班啊?知不知道这儿到处都是安保摄像机啊?我老实跟你说吧,亲爱的,我告诉你我未来的计划是什么。我要把这个男人勒死,大卸八块,然后冲进马桶,这样当它又把我吵醒的时候,我至少能想起布鲁斯特回了他的老家下水道!”埃莉莎笑着打了个哈欠,比画着说,在塞尔达所有谋杀亲夫的计划里,这算是比较好的一个。“所以呀,今天晚上我就起床来上班了,因为厨房简直成了切萨皮克湾,而我得让家里那个人买得起连接螺母这种奢侈品。我还没买勒死他的绳子呢!于是我径直回了卧室,叫醒布鲁斯特,说眼下这种情况,我们得上挪亚方舟啦。结果他说好啊,巴尔的摩不会一直下雨的。他竟然以为我在跟他说下雨的事儿。”

埃莉莎看了看她的品质控制检查表。弗莱明要是调整了上面的内容,是不会告诉她们的,他就是用这种办法来保证他的手下始终小心翼翼的。三联式复写纸上列出了实验室、大厅、休息室、门厅、走廊,以及分配给各个门卫的楼梯间,每个位置都标着代表不同工作内容的数字。灯具、饮水器、护壁板。埃莉莎又打了个哈欠。升降台、隔墙、栅栏。她的眼睛不停地眨。“于是我就把他拽进厨房,他的袜子都湿了。你猜他说什么?他又开始聊起澳大利亚了。他说他听到新闻讲,澳大利亚每年要漂移两英寸,所以所有的管道都会开始松动。所有的大陆,他告诉我,最初都是连在一起的。他说,如果整个世界都是这样漂着的,那么有朝一日,所有的管道都会开始松动,那就没理由为此而烦恼啊。”

埃莉莎听到塞尔达的声音开始发颤,就知道接下来她要说什么了。“哼,亲爱的,我呀,我本来可以抓住那家伙的脑袋,把他按在那两英寸深的水里,一直按到半夜。可是你见过这种人吗?从死睡中醒来还能胡说八道?他真是把我搞糊涂了。有好几个星期我们都不能往桌上放吃的了,然后我家这个男人说什么‘澳大利亚’,突然就感动我了。布鲁斯特·富勒就是我的冤家对头。但是我跟你说,我看透这个男人了。然后,刹那间我什么都看透了。奥卡姆算什么,会过去的,肯定的。巴尔的摩的老西区也会过去的。我家厨房里的切萨皮克湾?也会过去的。”

左侧的那间实验室里传出一阵骚动。她们推起车子,厕所刷子摇来晃去。几个星期以来,这扇门背后总是响起隆隆隆的声音,但这也没什么特别的。这屋子不在你的工作单上,你就不用理它。但是,今晚,这扇门——先前从未有过任何标记——上面却挂了个金属牌子:F-1。埃莉莎和塞尔达从来没见过F标。上半夜时她们俩总是在一起干活儿打扫的,她们皱着眉头,查了查品质控制检查表。确实有它,F-1,就在她们的表格上,像颗炸弹似的。

两个女人把耳朵凑到门口:说话声、脚步声、咔嗒咔嗒的噪声。塞尔达忧心忡忡地望着埃莉莎。看到她的朋友像Yakkity似的那么轻易就表露出情绪,埃莉莎觉得有点儿难受。该轮到她了,埃莉莎暗自想道,该是她充当那个胆大的了。她硬装出一副自信的笑容,打了个“走吧”的手势。塞尔达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她的门卡,插进了锁孔;铰链松动,门开了。在扑面而来的清冽空气里,一种直觉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埃莉莎觉得,她刚刚肯定犯了一个灾难性的错误。2

莱妮·斯特里克兰看着她那崭新的西屋牌蒸汽喷雾电熨斗,笑了。西屋电气造出了能为第一代北极星潜艇提供原料的原子能发动机,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不是吗?请注意,不仅仅是一件产品,而是整家公司。她坐在那台弗莱迪后面,用那个粉色的头盔式塑料烘发器烘自己的蜂窝头。正起兴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在一个叫“湄公河三角洲”的地方,有个“越共”组织射下了五架美国直升机,杀死了三十个美国人,他们都是她家理查德那样的大兵。于是,她继续浏览起那整页整页的广告来,那上面描绘的是一艘潜艇下潜时,在海中劈开的白色波浪。真是些勇敢的男孩儿!水里本来就很危险,他们会死吗?他们的生死可全靠西屋电气了。

这张照片引起了她的共鸣。她要问问理查德,“北极星”到底是什么牌子的潜艇。理查德的军龄有十九年了,任何关于他工作的问题,他都以沉默回应。所以,她得等他吃饱了,等电视剧《火枪手》里面乒乒乓乓的声音静下来之后,才能问。要是打扰了他满怀赞许地凝视查克·康纳斯左右开弓的枪法,那他就只会耸耸肩啥也不说。“‘北极星’不是个商标牌子,跟你早餐吃的麦片不是一回事。”“麦片”这个词突然叫醒了盯着电视发呆的蒂米。他转过身,乱蓬蓬的地毯和他的灯芯绒裤子擦出了静电,噼啪作响,嘴里重复连说了两天的那句话:“妈妈,咱们吃点儿糖爆玉米花行吗?”“还有果脆圈!”塔米补充道,“求你了,妈妈!”

理查德一向脾气很大,他就是这样。不过,在去亚马孙之前,他不是这样的。他不会把她扔在无知的悬崖上自生自灭,看着她被两相夹击,却一点儿帮忙的意思也没有。莱妮不知道该如何做出正确的反应,于是就选择嘲笑自己。这时,电视里的查克·康纳斯不在了,换上了一个长得有点儿像莱妮的女演员,手里拿着一把带吸力调节功能的电气自动吸尘器。理查德咬着嘴唇,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可能是有点儿不忍心。“‘北极星’是一种导弹,”他说,“可携带核武器的弹道导弹。”“噢!”她想安慰安慰他,“听起来很危险啊!”“射程更远,我估计。精确度也更好,据说是。”“我在杂志上看到这个了,于是我就想,‘理查德肯定全都知道。’我想得没错。”“我并不知道。这是海军那边的玩意儿。那帮浑蛋我是能躲就躲的。”“是啊,是这样的。你跟我说过很多次了。”“潜艇。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掺和那种死亡游戏的。”

他看着她,笑了笑。理查德,这个可怜的、强壮的男人,并不知道自己这笑容里表达出的痛苦,而莱妮感受得到。她看过太多次了,在韩国、在亚马孙。有些东西是他永远也不会跟她分享的,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仁慈,她告诉自己,尽管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孤零零的、一直飘在半空的氦气气球。

在南美洲的丛林里待上十七个月,任谁也无法简简单单地重新适应普通人的生活。莱妮明白这一点,所以尽可能地表现出耐心,但这真是个挑战。那十七个月也改变了她。一夜之间,理查德就被那个坏蛋霍伊特将军偷偷地扔到了一个没有电话也没有邮箱的地方。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她来做决定,简直像是每时每刻都在万箭齐发;汽车抛锚了要到哪儿去修;后院里的臭鼬尸体要怎么处理;如何对付水管工、银行家以及所有觉得女人单独行动就很好骗的男人。与此同时,她还要照顾两个因为父亲突然消失而困惑、伤心的孩子。

而她做得不错。是的,头两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在盈盈的泪光里想象自己以后的日子:一位丧偶的母亲养出了两个恐怖分子,他们的童年就是撕碎窗帘、用蜡笔在墙上乱画,而她则大口大口地灌着雪莉酒。不过,很快,她就从每晚的崩溃中感受到了令人满足的疲惫。渐渐地,她试探着在自己心灵的角落里制订了一个计划:如果理查德被宣布在行动中失踪,然后军方不再寄送支票,她该怎么办?她在火柴盒上、蒂米的成绩单上、自己的手背上写下数字,估算着工资和开销的情况。她知道自己能找到一份工作,这听起来甚至还挺叫人兴奋的。她也因此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妻子,竟然能在丈夫的离世中找到一丝激情。但是,如果理查德不在了,反而会有一种平静降临,不是吗?他不是一向都有点儿严苛,有点儿冷漠吗?

再胡思乱想也是徒劳的。毕竟,理查德终究还是回家了,不是吗?他们久别重逢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难道他不该拥有他曾经抛在身后的那个妻子?莱妮笑了起来,笑得自己也相信了这一切。如果那些潜水艇里的人信任西屋电气造的核什么玩意儿,哼,那么她也应该骄傲地站在自家客厅里,用着她的蒸汽喷雾电熨斗。这是她在巴尔的摩买的第一件东西。理查德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到他的新岗位去——那个叫“奥卡姆”的地方,所以熨衣服也就成了优先事项。搬家打包的衣服都还没收拾好,孩子们的衣服也要熨啊。蒂米穿着皱巴巴的运动服显得很没教养,塔米最喜欢的那件棉绒套头衫也压得像块洗碗布似的那么薄。一个家庭主妇,她跟自己强调,可是有很多有趣的、重要的事情要做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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