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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18: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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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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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血鹦鹉(上)

古龙文集·血鹦鹉(上)试读:

第一章 不要命的人

据说幽冥中的诸魔群鬼是没有血的。

这传说并不正确。

鬼没有血,魔有血。

魔血。

据说有一次他们为了庆贺九天十地第一神魔十万岁的寿辰,就用他们的魔血,化成了一只鹦鹉,作为他们的贺礼。

十万神魔,十万滴血,化成了一只血鹦鹉。

据说这只鹦鹉不但能说出天上地下所有的秘密,而且还能给人三个愿望。

只要你能看见它,抓住它,它就会给你三个愿望。

无论什么样的愿望,它都能让你实现。

据说这只鹦鹉每隔七年就要降临人间一次,据说真的有人看见过它。

它真的让人实现了三个愿望。

现在距离它上次降临人间时,已经又有七年了。

初秋的清晨,晴。

艳丽的阳光,正照在海龙王卧房里精美的雕花窗户上。

他正在享受着他精美丰富的早餐,心里觉得愉快极了。

面对着他的,是一张宽大、柔软、非常华丽舒服的床。

床上的女孩已睡着。

她还是完全赤裸着的,纤弱的腰肢,柔软修长的腿,一双乳房,看来就像是早春的花蕾了。

她还是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发育成熟,就已被摧残了。

海龙王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喜欢听她们的呼喊和呻吟声,喜欢看她倒在他身下,痛苦挣扎。

现在她睡着,只因为她已被折磨得太久,已哭得太疲倦。

她雪白的身子蜷曲在紫缎被褥上,更显得娇弱无助,楚楚动人。

海龙王吃完了他用生虾片夹着的饭团,用一块柔绢抹着嘴。

他喜欢吃生鱼活虾,这是他早年纵横七海时养成的习惯。

这种食物总是能令他精力充沛。

所以当他看到床上这女孩子时,身体里忽然又勃起了欲望。

这一点他总是觉得很骄傲。

一个五十七岁的男人,还能有这样的体力,的确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近年来他已可使这种体力完全用在床上,他已有多年未曾和别人交手。

因为他已没有这种必要。

十年前他带着从海上劫掠的庞大财富,建成了这片七海山庄。

经过十年来的整修扩建,这地方,现在不但富丽如皇宫,而且,简直就像是铜墙铁壁一样。

这里禁卫森严,他的手下都是经过他精选的好手。

而且还有一批他自己从海上带下来的死党,每一个都随时肯为他效死。

他的对头们要来找他算账,通常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就已死在乱刀下。

所以近年已没有人前来。

阳光艳丽,天气晴朗,空气中充满了花香和处女的体香。

他的心情更愉快,准备再享受一次这女孩子新鲜的胴体后,再到城里去,找寻今夜的对象。

女孩子突然惊醒,柔弱的身子缩成一团,眼睛里充满了悲愤和恐惧。

海龙王微笑着,慢慢地走近,道:“你用不着害怕,这一次你就觉得快乐了。”

她咬着牙,瞪着愤怒的眼睛。

她恨死了这个人,可是她自己也知道绝对无法抵抗。

等到他粗糙巨大的手掌又用力捏住她柔软光滑的胸脯时,她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你……你一定不得好死。”

海龙王大笑,道:“我不得好死,难道还会有人走进来杀了我?”

他的笑声中充满了自信,他相信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身后忽然有个人道:“有,我保证一定会有人闯进来杀了你。”

得意的笑声骤然停顿。

海龙王霍然转身,就看见了王风。

虽然他高大魁伟,肚子也已开始凸起,可是他的动作依旧矫健灵敏。

王风正在打量着他,就好像屠夫在打量着一条待宰肥猪。

他比海龙王更镇定,更有自信。

他的衣服上染满了鲜红的血,脸色却是死灰色,仿佛带着重病。

可是他居然闯了进来。

从七海山庄的重重警卫中,杀出条血路,闯入了海龙王的禁地。

海龙王虽然还在尽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双手却已冰冷,道:“你怎么进来的?”

王风道:“用两条腿走进来的。”

海龙王忽然大喝:“来人!”

王风道:“你用不着大呼小叫,我保证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一个人来。”

海龙王咬着牙,道:“外面的人难道都死光了?”

王风道:“没有死光,也跑光了。”

海龙王冷笑,道:“就凭你一个人,就有这么大的本事?”

王风道:“我只有一种本事。”

海龙王忍不住问:“哪种?”

王风道:“我敢拼命。”

他真的敢。

这世上真敢拼命的人并不多,真正不怕死的人更少。

所以他才能杀出条血路。

海龙王已经开始有点慌了,他看得出这年轻人说的不是谎话。

王风道:“其实你现在死了并不冤枉,你本来早就该死的。”

海龙王沉吟着,道:“如果你是想来捞一票,随便你要多少,只管开口。”

王风不开口。

他也看得出海龙王是在有意拖时间,等机会。一个身经百战、出生入死也不知多少次的人,是绝不会这么容易投降的。

海龙王的脚在悄悄移动,又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风冷冷一哂,道:“我只不过是个不要命的人。”

他真的不要命。

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做这种事。

海龙王突然大吼,身子扑过来时,手里已多了柄形状怪异、分量极重的弯刀。

这就是他昔年纵横七海时用的武器,刀下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头颅落地。

他一刀向王风的头颅砍了下去。

王风没有低头,没有躲避,一柄剑已刺入了海龙王的肚子。

海龙王的刀锋本来已到了他头发上,可是他非但神色不变,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的神经就像是钢丝。

海龙王倒下去时,还在吃惊地看着他。

——这个人真的不要命。

海龙王本来死也不信没有人不要命的,可是现在他相信了。

他的弯刀到了王风手里,王风的短剑几乎已完全刺入了他肚子。

他还没有死,还在喘息着,道:“我有钱,很多很多的钱,比你做梦想的都多,都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地方,你饶了我,我带你去。”

他还想用钱买回他的命。

王风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一刀就砍下了他的头颅。

不要命的人,怎么会要钱?

床上的少女忽然跳下来,在他尸体上狠狠踢了一脚,眼泪也同时流了下来。

她恨极了这个人。

现在这个人虽然死了,可是她自己的一生幸福也已被摧残。

王风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冷冷地说道:“穿上衣服,我带你走。”

破旧的马车,衰老的车夫。

车马都不是海龙王的,七海山庄里的东西他连一样都没有动。

他不是来劫夺的,他是来除害的。

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把握,可是他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这恶人活着。

少女还在车厢中哭泣。

他在外面跟在马车后,直到她哭声稍止,他才在车外问:“你想到哪里去?”

少女流着泪,不开口。

王风道:“你的家在哪里?”

少女终于道:“我……我不回去。”

王风道:“为什么?”

少女道:“我已定了亲,现在我回去,他们也不会要我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她又在哭,忽然扑在车子上,伸出手拉住王风的臂,“我跟你回去,做你的奴才,做你的丫头,我情愿……”

王风冷笑,道:“你跟我走?你知道我要到哪里去?”

少女说道:“随便你到哪里去,我都跟着你。”

王风冷冷一哂,道:“只可惜,我也无处可去。”

少女道:“你……你没有家?”

王风道:“没有。”

少女看看他,看看他死灰的脸,眼波中充满了怜悯和同情。

她忽然发现,这个人就跟她自己同样的可怜。

王风不看她,忽然从身上拿出几锭银子,抛入马车里。

这已经够她生活很久。

少女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风道:“这意思就是说,从现在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少女道:“我能到哪里去?”

王风道:“随便你到哪里去,都跟我没有关系。”

他说走就走。

少女流着泪大叫:“你的心真的这么狠,这么硬……”

王风没有回头。

他已经走出很远很远了,已经听不见马车声,也听不见少女的啼哭。

阳光满天。

他死灰色的脸上仿佛在闪着光,仿佛是泪光。

这个又心狠,又不要命的人,为什么会流泪?

黄昏。

正午时他就开始喝酒,喝最劣的酒,也是最烈的酒。

现在他已大醉。

他冲出这破旧的小酒铺,冲出条暗巷,拉住个獐头鼠目的老头子:“替我找个女人,找两个,随便什么样的女人都行,只要是活的就行。”

他找到了两个。

两个几乎已不像女人的女人,生活的鞭子已将她们鞭挞得不成人形。

然后,他就开始在那又脏又破的木板床上呕吐,几乎连苦水都吐了出来。

然后,他又要去找酒喝。

这时夜已经深了,街上已看不见行人,灯光更已寥落。

晴朗的天气,到了黄昏忽然变得阴暗起来,无月无星。

阴惨惨的夜色,笼罩着阴惨惨的大地。

他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已走到哪里。

随便走到哪里他都不在乎。

夜色更阴森,风也更冷,远处高低起伏,竟是一片荒冢。

忽然间,一样东西从乱坟间飞了起来——是一只鸟。

一只脖子上挂着铃的鸟,铃声怪异而奇特,就仿佛要摄人的魂魄。王风扑过去,想去捉它,这只鸟却已飞远了。

铃声也远了。

坟场间又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枯干矮小的白衣老人。

他的身子很衰弱,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又仿佛根本就是被风吹来的。

事实上,王风根本就没有看见他是怎么来的。

他出现的地方,就是一座坟。

他的人就站在棺材里。

一口崭新的棺材,里面有陪葬的金珠,却没有死人。

死人是不是已站了起来?

王风在揉眼睛。

他想再看看自己是不是眼睛发花,是不是看错?

他没有看错。

他面前的确有个白发的老人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王风笑了。

他一点都不怕,却忍不住要问道:“你是鬼?”

老人摇摇头。

王风道:“你是活人?”

老人又摇摇头。

王风道:“你是什么?”

老人道:“我是个死人。”

王风道:“你是死人,却不是鬼?”

老人道:“我刚死,还没有变成鬼。”

王风道:“你刚死?怎么死的?”

老人道:“有人害死了我。”

王风道:“谁害的?”

老人道:“你。”

坟头上荒草已枯黄,王风跑上去,盘膝坐了下来,盯着这老人。

他眼睛虽然睁得很大,虽然看了很久,却还是看不太清楚。

这老人脸上朦朦胧胧,仿佛有层雾。据说刚死的人,脸上是会有种死气,看来就像是雾。

王风叹了口气,道:“看起来你好像真的是个死人。”

老人道:“本来就是的。”

王风道:“这里又没有别的人,看起来好像真的是我害死了你。”

老人道:“本来就是的。”

王风苦笑道:“只不过——我究竟是怎么害死你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老人道:“你当然不知道,有很多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王风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老人道:“有些事你知道了,对你并没有好处,因为……”

他的脸看来更神秘,忽然闭上嘴,索性躺进了棺材里。

王风却还是不肯放弃,也跳下坟头,坐在棺材边上,追问道:“为什么?”

老人索性连眼睛也闭了起来。

王风道:“好,你不说,我就坐在这里不走。”

老人在叹气,叹了好几声,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

王风道:“二十七。”

老人道:“二十七岁的人,绝不能知道这些事。”

王风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想知道的事,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

王风道:“另外还有个世界?”

老人道:“有!”

王风道:“什么世界?”

老人的脸仿佛在扭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诸魔群鬼的幽冥世界。”

他说得很真实。在这凄凉阴森的秋夜,在这荒坟衰草间,想起来更真实。

王风想笑,却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老人道:“你若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也许你就活不长了。”

他握起了王风的手。

他的手冰冷,声音却很温和,又道:“可是你今年才二十七,你至少还可以再活三四十年。”

这次王风笑出来了。

老人道:“你以为我是在说谎?”

王风道:“我知道你没有说谎,可是你说错了。”

老人道:“什么地方错了?”

王风忽然拉开衣襟,露出了健壮结实的胸膛,心口上有个小小的黑点。

他问:“你看这是什么?”

老人道:“是颗痣。”

王风道:“不是。”

老人道:“是个小黑点。”

王风道:“也不是。”

老人看着他,等着他自己解释。

王风道:“这是个记号。”

老人道:“什么记号?”

王风道:“要命的记号。”他自己又解释,“无论谁有这记号,都表示他的命已不是他自己的了。”

老人道:“这记号是怎么来的?”

王风道:“是被一种叫‘要命阎王针’的暗器打出来的。”

老人道:“要命阎王针?”

王风道:“随便什么人被这种暗器打在身上,都绝对活不过半个时辰。”

老人说道:“你好像已活了不止半个时辰了。”

王风道:“那只因为我运气好,我快死的时候,刚好碰见叶老先生。”

老人道:“叶老先生是什么人?”

王风道:“叶老先生就是叶天士,也就是天下第一名医。”

老人道:“他救了你?”

王风道:“他只不过是暂时保住了我的命罢了。”

老人道:“暂时是多少时候?”

王风道:“一百天。”他又笑了笑,笑容看起来已很凄凉,“所以我今年虽然才二十七,可是我已活不到一百天,现在已经过了三十九天。”

一百天除掉了三十九天,是六十一天。

老人道:“所以你现在最多已经只能够再活两个月。”

王风道:“也许还能活两个月又两天。”

九月只有二十九天。一个知道自己最多只能再活两个月的人,对生命还有什么珍惜?他为什么还不敢拼命?所以过去的这三十九天中,他已做了七八件别人不敢做的事。

他杀了七八个本来早就已该死,却又偏偏没有死的人。所以他无情,他心狠。因为他不愿再伤别人的心。

夜色凄迷。

老人也对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道:“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只鸟?”

王风当然看见了。从荒坟中飞出来的鸟,带着摄魂的铃声。

老人道:“你知道那是什么鸟?”

王风不知道。

老人道:“你当然不知道,因为那根本不是鸟。”

王风道:“那是什么?”

老人道:“是血奴。”

王风不懂道:“血奴是什么?”

老人道:“血奴就是血鹦鹉的奴才,血奴出现了,血鹦鹉也很快就会出现的。”

王风更不懂:“血鹦鹉?”

老人道:“十万神魔,十万魔血,才化成这只血鹦鹉。”他的声音神秘而遥远,慢慢地接着道,“那一天东方的诸魔,和西方的诸魔,为了庆贺魔王的寿诞,聚会在‘奇浓嘉嘉普’。”

王风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奇怪的地方。

老人道:“那就是诸魔的世界,没有头上的青天,也没有脚下的地方,只有风和雾,寒冰和火焰。”

他的声音更遥远,继续道:“那天是魔王十万岁的寿诞,九天十地间的诸魔都到齐了,都刺破中指滴出了一滴魔血,化成了这只血鹦鹉,作他们的贺礼。”

王风道:“是送给魔王的?”

老人道:“不错!”他又接着道,“可是,这只血鹦鹉每隔七年都要降临到人间一次,也带来三个愿望。”

王风道:“三个愿望?”

老人道:“你只要能看见它,它就会让你得到三个愿望。”

王风道:“不管什么样的愿望,都能够实现?”

老人道:“绝对能实现。”

王风笑了笑,道:“这当然只不过是种传说而已,绝不会有人真的看见过它。”

老人道:“真的有。”

王风道:“哦?”

老人道:“我就知道七年前有个人看见它,而且实现了三个愿望。”

他眼睛充满了兴奋,又充满恐惧,绝不像是在说谎。

王风道:“你也知道是谁看见过它?”

老人道:“是我的兄弟。”

王风道:“现在他的人呢?”

老人黯然道:“现在他已死了。”

王风道:“他那三个愿望中为什么没有祈求长生?”

老人道:“因为当时他有很大的困难,本来几乎已经是无法解决的困难。”他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七年前那件王府宝库失窃案?”

王风知道。在当时,那的确是件轰动天下的大案——富甲天南的富贵王,他的宝库中珠宝如山,却在一夜间竟都神秘失踪了。在这件案子中干系最重、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当时王府的总管郭繁。他本来是富贵王的连襟,又是富贵王的亲信,可是这件事发生后,他也自知脱不了干系。

老人道:“他本来想用死来表明清白的,谁知道就在他已将气绝的时候,就遇见了血鹦鹉。”

王风苦笑吐出口气,道:“所以他第一个愿望,就是要把那批失窃的珠宝找回来?”

老人道:“当然。”

王风道:“这个愿望有没有实现?”

老人道:“当时已是深夜,他虽然也曾听过血鹦鹉的传说,却还是半信半疑,只不过抱着万一的希望而已,想不到……”

王风忍不住道:“难道第二天早上真的有人将那批珠宝送回来了?”

老人道:“真的!”

王风怔住,只觉得全身寒毛都几乎一齐竖起,过了半天,才问道:“是谁送回来的?”

老人道:“是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却是从……从……”

他目中又露出了恐惧之色,连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发抖。

王风道:“难道他就是从幽冥中来的?”

老人点点头,又过了很久才能开口:“他说他就是阴曹地府中的判官。”

王风怔住。

老人道:“他说他手下追魂索命的鬼卒,昨夜拘错了一个人的魂魄,说死的本来是另一个人,却拘走了郭繁的独生子郭兰人。所以他就特地去找到这批珠宝,作为补偿。”王风手上已流出了冷汗,老人接着道,“说完了这句话,他的人就忽然不见了。”

王风道:“郭兰人真的死了?”

老人黯然道:“是真的,那位判官刚走了不久,就有人将他的尸身抬了回来。”

王风道:“他是怎么死的?”

老人道:“是失足落水被淹死的,死得很可怖,也很可怕。”

王风也不禁长长叹息,道:“郭总管虽然寻回了珠宝,却失去了儿子,心里一定难受得很。”

老人道:“王爷那时也知道错怪了他,所以一直在安慰他。”

王风道:“最难受的,也许还不是他,是他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老人叹道:“我弟妹已哭晕过三次,可是我兄弟倒还很镇定,因为他知道还有两个愿望。”

王风道:“血鹦鹉又出现了?”

老人点点头,道:“就在王府的大厅中出现了,就像是一团火焰。”

王风道:“郭总管的第二个愿望,当然是希望能救活自己的儿子。”

老人道:“是的。”

王风道:“这愿望也实现了?”

老人道:“是的。”

他勉强控制着自己,终于说出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狂风暴雨。那时郭兰人的棺木还停在灵堂里,王爷也陪着郭总管在旁边的花厅中等着,甚至王妃都在。他倒也想看看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是不是真的会发生。

夜更深,风更急。灵堂中突然传出一阵敲打的声音,敲打棺材的声音。接着,就有人在棺材中大喊,要人打开棺材,放他出来。

凄厉的呼声,赫然正是郭繁儿子的声音,他们都听得出。王爷和王妃都几乎快吓晕了。郭繁正准备冲出去救他的儿子,王爷和王妃都拉住他,求他不要去。这件事实在太神秘,太可怕。郭繁不肯,王爷最宠爱的一个妃子就忽然拔出把短刀,一刀刺死了他。就在他气绝的时候,灵堂中的呼喊敲打声也立刻停止了。甚至连风雨都渐渐停止,大地又归于平静。

血鹦鹉也已重回幽冥。

王风的胆子一向不小,可是听到这里,已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噤。

他忍不住道:“为什么郭繁一死,他的儿子就不能复生?”

老人黯然道:“因为他的人一死,他的愿望也就消失了。”

王风道:“那批珠宝呢?”

老人道:“珠宝当然也跟着神秘消失。”

王风道:“这样说来,血鹦鹉带给人的三个愿望,并不是幸运,而是灾祸?”

老人道:“可是它答应人的愿望,毕竟是真的实现了。”

王风沉默。他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老人道:“这件事后来还有些余波。”

王风在听。

老人道:“郭繁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杀他的那位王妃,不到三天,就发了痴,宝库的护卫们,也全都自杀谢罪,王爷既心痛他的爱妃又心疼他的珠宝,竟变了个白痴。”

这实在是个很大的悲剧。

王风道:“也许这就是魔王要他的血鹦鹉每隔七年来一次人间的原因。”

老人道:“为什么?”

王风道:“因为他知道意外的愿望所带给人的,有时并不是幸运,而是灾祸。”

让人间充满了灾祸和不幸,才是魔王最大的愿望和目的。

老人道:“我也知道,血鹦鹉的愿望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王风道:“但你却还是想见到它?”

老人点点头。

王风道:“因为你也有很大的困难,若是不能见到它,就只有死。”

老人沉默着,神色更凄凉,过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现在我已是个死人。”

有些人纵然还没有死,也等于是个死人;也有些虽然真的死了,却永远是活着的,活在人们心里。

荒坟,冷雾。

老人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又闭上眼睛,道:“现在你总可以走了吧。”

王风道:“我不走。”

老人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王风道:“你解决不了的困难是什么?”

老人道:“那跟你没关系。”

王风道:“有。”

老人道:“有什么关系?”

王风道:“我惊走了血奴,血鹦鹉就不会来了,你的困难我当然要想法子解决。”他笑了笑,又道,“说不定我也可以像血鹦鹉一样,给你三个愿望。”

老人冷笑。

突听一个冷笑声道:“我知道他第一个愿望是什么。”

第二章 黑衣铁恨

冷雾中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身子标枪般笔挺的黑衣人,冷漠的脸,残酷的眼神。

王风道:“你知道他的愿望?”

黑衣人道:“他想我死。”

王风笑了笑,道:“只要他真的有这个愿望,说不定我真的可以替他做到。”

老人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我并不想他死。”

黑衣人道:“我也不想你死,因为我还要问问你的口供。”

王风道:“问口供?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要问人口供?”

黑衣人道:“我叫铁恨。”

铁恨。他的名字已经替他解释了一切。

他就是六扇门里,四大名捕中的“铁手无情”,他恨的是乱臣贼子、盗匪小人。这七年来,被他侦破的巨案,已不知有多少。

王风的态度立刻变了。

他知道这个人,而且一向很佩服这个人。他一向佩服正直的人。

铁恨盯着他,道:“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王风道:“哦?”

铁恨道:“你就是王风。”

王风笑了笑,道:“想不到我居然也已经有名。”

铁恨道:“可是你本来的名字更有名,你本来并不叫王风。”

王风笑得已有点勉强。

铁恨道:“你本来叫王重生,‘铁胆剑客’王重生名满天下,你为什么要改名字?”

王风拒绝回答。

他的生命已像是一阵风,来时纵然猛烈,可是随时都会消失。

王风道:“改名字犯不犯法?”

铁恨道:“不犯法。”他盯着王风,一字字接着道,“杀人才犯法。”

王风道:“你知道我杀过人?”

铁恨道:“不知道。”他的眼神更锐利,“我只知道海龙王一家数十人,忽然在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王风的眼睛也变得刀锋般锐利,也盯着他,道:“你知道杀人的是谁?”

铁恨道:“我也不知道。”他的神情忽然缓和,慢慢地接着道,“可是我倒也想见这个人。”

王风道:“为什么?”

铁恨道:“因为我佩服他,他杀的是该杀的人,杀人后空手而去,不取分文,救了别人后,也不希望别人报他的恩。”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王风忽又笑了笑,道:“我保证迟早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的。”

铁恨道:“但愿如此。”

老人还躺在棺材里。

王风道:“他知道你会来?”

铁恨道:“这是我给他的最后期限,他知道逃不了的。”

在铁恨的追捕下,没有人能逃得了。

王风道:“你找他干什么?”

铁恨道:“只想要他告诉我一件事。”

王风道:“什么?”

铁恨道:“富贵王的珠宝,究竟到哪里去了?”

王风道:“那已是七年前的事。”

铁恨道:“可是这件案子还没破,只要案子还没有破,我就要追下去。”

王风道:“为什么要追他?”

铁恨道:“因为他是郭繁一家中,唯一还活着的一个人。”

可是他错了。

等他们回过头去时,棺材里的老人已真的变成个死人,不但呼吸脉搏停顿,连手脚都已冰冷。

尸体并没有埋葬,却送入了县衙门,交给仵作检验。

——这个人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铁恨一定要查出来,只要有一点线索,他就绝不肯放弃。

王风没有走。

他也在等着检验的结果,对这件事,他已有了好奇心。

现在铁恨就真想赶他走,他也不会走了。

仵作停尸的屋子面前,有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树。

他就坐在树下面等。

铁恨道:“现在这里已没有你的事了。”

王风道:“有。”

铁恨道:“还有什么事?”

王风道:“你怎知道他不是我害死的?”

铁恨道:“这次我愿意冒个险。”

王风道:“可是只要有嫌疑的人,你都该留下,我也有嫌疑,你怎么能让我走?”

铁恨瞪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王风笑了笑,道:“想要你请我喝酒。”

一壶茶,一壶酒。

王风看着铁恨慢慢地在啜着茶,自己先灌了几杯下肚,道:“你从来不喝酒?”

铁恨道:“我已接下了这件案子,现在这件案子还没有破。”

王风道:“案子没有破,你就不喝酒?”

铁恨道:“绝不喝。”

王风道:“破了案之后,你能喝多少?”

铁恨道:“绝不比你少。”

王风忽然一拍案子,大声道:“快把这件案子的详情告诉我。”

铁恨吃惊地看着他,道:“三杯酒你就醉了?”

王风道:“你不服,现在我倒还可以拼。”

铁恨道:“我说过……”

王风打断他的话,道:“就因为你说过,不破案,不喝酒,所以我非帮你把这件案子破了不可。”

铁恨在喝茶,喝得很慢很慢,喝了一口又一口。

王风在等。

他不急,有些事他很能沉得住气。

铁恨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真的相信那故事?”

王风道:“什么故事?”

铁恨道:“十万神魔,十万魔血,滴成了一只血鹦鹉,和它那见鬼的三个愿望。”

王风并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却叹了口气,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令人无法相信的,有时却又令人不能不信。”

铁恨冷笑,道:“那也许只因为世人的愚昧无知,所以才会有这种故事。”

王风道:“你不信?”

铁恨道:“连一个字都不信。”他冷冷地接着道,“我只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王风道:“你也不信太平王府的那些珠宝会无缘无故地神秘失踪?”

铁恨道:“有窃案,就一定有主谋,就算世上真的有妖魔鬼怪,也不会偷窃人间的珠宝。”

王风道:“你认为那一定是人偷走的?”

铁恨道:“一定。”

王风道:“可是郭繁的妻子兄弟现在的确全都死尽死绝了。”

铁恨冷冷道:“我并没有说主谋一定是他们。”

王风道:“不是他们是谁?”

铁恨道:“我迟早一定可以找出来。”

王风道:“现在你已有了线索?”

铁恨道:“没有。”

王风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这一生中如果还想喝酒,最好赶快忘了这件事。”

铁恨道:“只可惜我忘不了。”

王风道:“为什么?”

铁恨道:“因为,有样东西随时都在提醒我。”

王风道:“什么东西?”

铁恨慢慢伸出手,张开来,掌心赫然有块晶莹无瑕的碧玉。

王风动容道:“这也是太平府失窃的珠宝?”

铁恨道:“这是其中之一,本是太平王冠上的,价值连城。”

王风看得出。

他当然是个识货的人,他确信世上绝不会有第二块同样的宝玉。

铁恨道:“这块碧玉既然还在人间,别的珠宝当然也在。”

王风道:“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铁恨道:“从满天飞的手里。”

王风道:“独行大盗满天飞?”

铁恨道:“就是他。”

王风道:“现在他的人呢?”

铁恨道:“人已死了。”

王风长长吐出口气,道:“满天飞轻功暗器都不弱,行踪更飘忽,怎么会突然暴毙?”

铁恨道:“他是被毒死的,中毒七日后,毒性才发作,一发作就已无救。”

王风道:“好厉害的毒药。”

铁恨道:“他死的时候,手里还紧抓着这块碧玉,死也不肯放松。”

王风道:“你看这是不是因为他已查出那批珠宝的下落,所以才被人杀了灭口?”

铁恨道:“很可能。”

王风道:“临死前,他有没有说出什么线索?”

铁恨道:“只说出两个字。”

王风道:“两个什么字?”

铁恨道:“鹦鹉。”

他眼睛充满了憎恶之色,对这两个字显然已深恶痛绝。

王风却笑了笑,道:“据我所知道,鹦鹉只不过是种很灵巧可爱的鸟,有时甚至还会说人话。”

铁恨道:“哼。”

王风道:“不管怎么样,一只鹦鹉绝不会是那种窃案的主谋。”

铁恨道:“所以我才奇怪,满天飞临死时,为什么要说出这两个字来。”

王风淡淡道:“也许他说的只不过是个人的名字。”

铁恨道:“江湖群盗中,并没有叫鹦鹉的人。”

王风道:“也许他说的只不过是个女孩,是他的情人。”

铁恨冷笑,冷笑着站了起来。

话不投机,他显然已不准备再继续说下去。

王风却偏偏又拦住了他,道:“我只不过说‘也许’而已,也许还有另外很多种可能。”

铁恨盯着他,总算没有走。

王风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他临死时真的看见了一只鹦鹉,血鹦鹉。”

铁恨道:“绝不可能。”

王风道:“为什么?”

铁恨道:“因为他临死前的半天里,我一直坐在他对面,问他的口供。”

王风道:“他什么都没有说?”

铁恨道:“没有。”

王风道:“然后他毒性就突然发作,发作后只说出这两个字就一命呜呼?”

铁恨点头。

王风眼睛也不禁露出深思之色,道:“也许他发觉自己中毒后,是想说出点线索来的,只可惜那时已来不及了。”

铁恨冷冷道:“这才像句人话。”

王风道:“难道毒性还未发作时,连他那种老江湖都感觉不到?”

铁恨道:“连我这种老江湖都看不出他已中了毒。”

王风又不禁叹了口气,道:“好厉害的毒药。”

仵作在验尸房里已工作了两三个时辰。

他已是个老人,在这行里不但行辈尊贵,经验之丰富,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查出郭易的死因。

一壶酒早已喝干,王风道:“我看那位仵作老爷,只怕有点老眼昏花了。”

铁恨冷冷道:“像他那样昏花的老眼,世上大约并不多。”

王风道:“据我所知,在他们那一行中,有位断案老手,本来是位名医,后来因为妻子的惨死,才改行做了仵作。”

铁恨没有反应。

王风道:“因为他自知没有除恶除奸的手段,只有用医道这方面的学识,来为国法尽一分力。”

铁恨还是没有反应。

王风道:“我记得他好像叫萧百草,不知道记错了没有。”

铁恨忽然道:“没有。”

王风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铁恨道:“他是我的朋友。”

王风道:“你为什么不请他来?”

铁恨道:“他已经来了。”

王风道:“验尸房里那老头子就是他?”

铁恨道:“是的。”

王风闭上嘴。

铁恨也闭着嘴,他们都在等,幸好这次他倒并没有等太久。

萧百草从验尸房出来的时候,汗透重衣,仿佛精疲力竭。

王风忍不住抢着问道:“你已查出他的死因?”

萧百草倒在椅上,闭着眼睛,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王风道:“他是不是因为焦虑而死的?”

萧百草在摇头。

王风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萧百草终于张开眼,看着铁恨,一字字道:“他也是被毒杀的。”

铁恨的瞳孔收缩。

王风道:“也是?难道也是毒死满天飞的那种毒药?”

萧百草道:“毫无疑问。”

验尸房里有窗户,也有灯。

窗户是惨白色的,灯光也是惨白色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药香和腐臭的气息。

王风没有呕吐。他居然能够忍耐着,没有吐出来,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可是他手心已有了冷汗。

郭易的尸体,还摆在房子中央那张比床大的桌子上,用一块白布盖着。

白布上血渍斑斑,还没有完全干透。

——要检查一个人的死因,是不是要将他的尸体剖开?

王风没有想,也不敢想。他只希望现在铁恨不要将这块布掀起来。

幸好铁恨并没有这么做,只是默默地站在桌子前面,也不知是看,还是在想。

他看的是什么?想的是什么?

王风正想问问他,忽然发现他的眼睛里发出了火炬般的光。

一只壁虎正从屋顶上落下来,落在尸体上,大腿上。

这本是件很普通的事。奇怪的是,这只壁虎一落下来,身子就突然萎缩,然后就连动也不动了。

壁虎本身就是毒物,并不怕毒。就像是大多数低级冷血动物一样,壁虎的生命力也很强。

这只壁虎怎么会突然死了?

铁恨忽然出手,将这块血渍斑斑的布,掀起了一半,露出一双苍白干瘪的腿。

左腿的内侧,有一条刀疤。

铁恨道:“这是新伤,还是旧创?”

萧百草沉吟着,道:“伤口既然已平愈,受伤的时候,至少已在三年前。”

铁恨道:“剖开来看看。”

王风吓了一跳,道:“你说什么?”

铁恨道:“我要萧先生再将这条刀口剖开来看看。”

王风道:“他的人已死了,你何苦再凌辱他的尸体。”

铁恨冷冷一哼,道:“你若不想看,可以出去。”

王风没有出去。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铁恨这么做,一定有理由。

一个男人的大腿内侧,本来是很不容易受到刀伤的地方。

壁虎本来也不是很容易死的。

他也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希望自己能继续忍耐着,不要呕吐。

锐利的刀锋,惨白色的刀。

一刀割下,已没有血,惨白色的皮肉翻开,里面忽然有一粒明珠滚了出来。

珠光也是惨白色的,看来竟有几分像是死人的眼珠。

王风呼吸停顿。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壁虎一落在尸体的大腿上,就立刻暴死。

铁恨冷冷道:“你是识货的人,你应该看得出这是什么。”

王风终于吐出口气,道:“这是辟毒珠,专克五毒。”

铁恨道:“好眼力。”

王风试探着问道:“这也是王府失窃的珠宝?”

铁恨道:“这就是王府五宝中的一宝,价值还在那块碧玉之上。”

王府失窃的珠宝,怎么会到了郭繁兄弟的大腿里?

郭家的人,究竟和这件窃案有什么关系?怎么会全都惨死?

难道这件窃案另有主谋?

难道他们都是被人杀了灭口?

在暗中主谋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王风忽然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

惨白色的灯光下,铁恨脸上也有了冷汗。

是不是因为他也想到了同样的一件事?

王府禁卫森严,除了郭繁外,本来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在一夜间搬空宝库中的珠宝。

绝对连一点可能都没有,除非……

王风忽然大声道:“除非这件案子根本就不是人做的。”

铁恨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说什么?”

王风道:“没有人能做出这种案子……”

铁恨道:“能够做出这种案子的,就不是人?”

王风道:“不是。”

铁恨道:“不是人是什么?”

王风道:“魔王。”

铁恨道:“就是那个血鹦鹉的主人?”

王风道:“就是他。”

铁恨笑了,冷笑。

王风道:“人世间的动乱和灾祸,都是因为什么造成的?”他知道铁恨不会答复,是以自己接着说了下去,“贪婪和猜忌。”

铁恨还是在冷笑。

王风道:“魔王当然并不是真的要那批珠宝,可是为了要让人们贪婪猜忌,要造成人世间的动乱和灾祸,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铁恨冷笑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大人,想不到你还是个孩子。”

王风道:“这已经不是孩子们听的故事,因为这其中的道理已经太深奥,非但孩子们听不懂,连你都好像听不懂。”

铁恨冷声道:“外面很凉快,你为什么不出去?”

王风道:“我怕受凉。”

铁恨道:“如果你要跟着我,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后悔的。”

王风道:“如果你是个小姑娘,也许我就会跟定了你,可惜你不是。”

铁恨沉下了脸,他并不是喜欢开玩笑的那种人。

王风道:“我留在这里,只不过想帮你一点忙而已。”

铁恨道:“如果你能快点走,走远些,就算你已经帮了我一个大忙。”

王风道:“不算。”他不让铁恨开口,很快地接着道,“我想帮你破这件案子。”

铁恨道:“你想怎么帮?”

王风道:“指点你一条明路。”

铁恨又笑了,不是冷笑,是苦笑。

王风道:“要破这种案子只有一条路。”

铁恨沉住气,等着他说下去。

王风道:“只要你能找到一样东西,这件案子你想不破都不行。”

铁恨道:“找什么?”

王风道:“鹦鹉,血鹦鹉!”

铁恨道:“你是不是能帮我找到?”

王风闭上嘴。

他不能。

事实上他非但没有见过血鹦鹉,连这三个字他也是直到昨晚上才第一次听到。

可是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一阵铃声——铃声怪异而奇特,就仿佛要摄人的魂魄。

这种铃声他已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他立刻叫了起来:“血奴!”

他叫的声音也很奇怪,就像是一个人忽然见到鬼一样。

铁恨忍不住问:“血奴是什么意思?”

王风道:“这意思就是说,我很快就会替你找到血鹦鹉了。”

铁恨道:“为什么?”

王风道:“因为血奴就是血鹦鹉的奴才,血奴一出现,血鹦鹉也很快就会出现的。”

铁恨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样很稀奇古怪的东西。

王风不看他,所以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又接着道:“如果我能抓着血鹦鹉,我第一个愿望,一定是要它说出这件案子的秘密。”

铁恨道:“你真的相信?”

王风道:“相信什么?”

铁恨道:“相信世上真的有血鹦鹉?”

王风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铁恨道:“如果我能见到血鹦鹉,你猜我第一个愿望是什么?”

王风道:“是要它让你死?”

铁恨冷冷道:“看来你倒是我的知己。”

王风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是真的笑。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那种怪异而奇特的铃声。

——血奴又回来了。

——为什么要回来?

——是不是要带引他们去找它的主人?

铃声响起,王风已冲了出去。

铁恨也冲了出去。

初秋。

天高气爽。可惜,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所以天高气爽的秋日,也并不一定是天高气爽的。

今日的天色就很阴冥。天非但不高,低得简直就仿佛要压到人头上。铃声还未消逝。

阴冥的天空中,一只鸟影正飞向西方,带着铃声飞向西方。

西方有极乐世界。

西方也有穷山、恶水、旷野、荒坟。

他们又到了荒坟里。因为铃声又消逝在荒坟间,鸟影也投入了荒坟里。

他们不是鸟,不会飞。

他们并不是以轻功在江湖中知名的人。

可是他们施展起轻功,速度并不比飞鸟慢多少,所以他们能追到这里。

可惜等到他们追到这里时,铃声已听不见了,鸟影也看不见了。

只有坟。

虽然是白天,荒坟间仍然有雾,坟中也仍然有白骨死人。

阴沉的天气,凄迷的冷雾。“这种天气,看来正是血鹦鹉出现的天气。”“这种地方,当然也正是血鹦鹉出现的地方。”“是的。”“那么我们就在这里等?”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坐在两个坟头上,坟上的衰草萋萋。

——坟里埋葬的是什么?

——他们的一生中,有过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幸福?多少不幸?

一阵风掠过,满天林叶飞舞。

铁恨坐在坟头上,看来忽然显得很疲倦,很疲倦……

他这一生中,又曾有过多少欢乐?多少痛苦?

像他这么样一个人,生命中的痛苦和灾祸,想必远比欢乐来得多。

现在他是不是厌倦了这种生命,厌倦了那些永难消灭的盗贼和罪犯,厌倦了那种永无休止的追杀和搜捕。

王风看着他,忽然说道:“我了解你的心情。”

铁恨道:“哦?”

王风道:“你是不是在少年时就已入了六扇门?”

铁恨道:“嗯。”

王风道:“这么多年来,死在你手上的人,至少已有七八十个人。”

铁恨道:“我从未枉杀过一个人。”

王风道:“可是你杀的毕竟还是个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铁恨没有争辩,只是看来显得更疲倦。

王风道:“所以,现在你就算想放手,也放不下了,这种生活已经变得像是条锁链,将你整个人都锁住,永远也没法子解脱。”

铁恨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王风道:“我想,如果你真的看见了血鹦鹉,你的第一个愿望,说不定真是……”

他的声响突然停顿,瞳孔突然收缩,盯着铁恨的身后。

铁恨身后本是一片阴暗,一片空寞。

王风忽然看见了什么?

他本是个坚强冷酷的人,连死都不怕的人,现在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恐惧?

铁恨的手忽然也已冰冷,全身都已冰冷,仿佛忽然有一种尖针般的寒意自坟里的死人白骨间升起,刺入他的背脊。

他身后究竟出现了什么?

他想回头。

王风已大声道:“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他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他甚至想扑过去,抱住铁恨的头。

可惜他已来不及了。

铁恨已回过头,他身后一株枯树上,已赫然出现了一只鹦鹉。

血红的鹦鹉。

十万神魔,十万滴魔血,滴成了一只血鹦鹉。

它带给世人的,除了一个邪恶的愿望外,就是灾祸。

它的本身就象征着邪恶的灾祸。

铁恨的瞳孔也骤然收缩。

就在他看见血鹦鹉这一瞬间,他的整个人都已突然收缩。

血鹦鹉带来的邪恶和灾祸,已像是闪电般痛击在他身上。

这个无情的铁汉,这个连心都像是用铁打成的人,竟在这一瞬间突然萎缩。

枯叶般萎缩。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倒下了坟头。

血鹦鹉笑了,就像是人一样在笑,笑声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邪恶妖异的讥诮。

王风全身也已冰冷,忽然大吼,飞身扑了过去。

他想抓住这只血鹦鹉。

他的手如电,只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血鹦鹉已带着它那邪恶讥诮的笑声冲天飞起,投入远方的阴冥里。

阴冥中忽然有人语声传来:“你们是同时看见我的,现在,他的愿望已实现了,还有两个愿望,我会留给你,你等着……”

邪恶尖锐的声音,说到最后一句话,已到了阴冥外的虚无缥缈中。

夜。

小院中的大银杏树木叶萧萧。

王风又在等,又等了很久。

萧百草又进入了那间验尸的屋子,铁恨也进去了,是王风亲自将他抬进去的。

那时他的尸体已冰冷了。

县里的捕头已率领属下将这小院子围住,铁恨突然暴毙,只有王风的嫌疑最重。

可是他们也并没有轻率出手,他们还要等萧百草查出铁恨的死因。

这里是个大县,县里的捕头叫何能,年纪虽不大,名气也不响,做事却极慎重。

秋风萧瑟,他们已等了三个时辰,这次萧百草耗费的时间更长。

因为铁恨不但是他尊敬的人,也是他的朋友。

现在他终于慢慢地走了出来,不但显得精疲力竭,而且是带着种说不出的惊恐。

何能第一个抢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又缩回。

他的手好冷。

何能吐出口冷气,才能问:“老先生已查出了他的死因?”

萧百草闭着嘴,嘴唇在发抖。

何能道:“铁都头是怎么死的?”

萧百草终于开口,道:“不知道。”

何能很意外:“不知道?难道连老先生你都查不出他的死因?”

萧百草道:“我应该能查得出,无论他的死因是什么,只要是人世间有过的,我都应该能查得出。”他抬手擦汗,他的手也在发抖,“只要是人杀了他,不管是用什么杀了他的,我都应该能查得出。”

何能道:“可是现在你查不出。”

萧百草慢慢点了点头,眼睛里的恐惧之色更强烈。

看到他的眼神,何能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难道……难道凶手不是人?”

萧百草道:“绝不是。”

第三章 鹦鹉的秘密

夜雨潇潇。

道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平安老店外却有三骑疾驰而来。

马快,人的动作更快。

马蹄未停,三个人已纵身下马,钉子般钉在地上,下盘稳如泰山。

他们的下盘本来就应该稳。

一个人若是练了二三十年的腿上功夫,下盘再不稳,那才是怪事。

南拳北腿。

大河两岸的英雄豪杰们,练腿功的也不知有多少,能比得上他们的却很少。

他们姓谭。

也许他们并不是北派谭腿的嫡系,可是他们自己要这么说,就没有人敢怀疑,也没有人否认。

拼了十三年命,经过了大小两百多次浴血苦战,“谭门三霸天”确实已在江湖中稳稳站住了脚,想推倒他们的人,大多数已被他们一脚踢死。

平安老店是个客栈,也是家酒铺。

窗外夜雨如丝,窗内昏灯如豆。

谭老大谭天龙第一个闯进去,随手掀起了头上的毡笠,就看见了一口棺材。

秋雨秋风令人愁。

在这种天气里,如果没有急事,谁也不会连夜赶路的。

谭家兄弟更不会。

现在他们都已是家资巨万的豪富,谭老三谭天豹新娶的一位爱妾非但貌美如花,据说还有内媚。

若没有急事,就算用鞭子抽他,他也懒得从床上爬起来的。

什么事如此急?

这是他们兄弟的秘密,其实也不能算是秘密,谭门三霸天做的是什么买卖,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只不过十万两银子以下的买卖,他们是绝不会插手的。

现在看他们赶路赶得这么急,这趟买卖当然不小。

要出去做买卖的人,不管是做什么买卖,就算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出门撞见棺材,总不是件很吉利的事。

谭老大刚皱起眉,谭老二谭天虎的拳头已重重捶在柜台上。

柜台立刻被打裂,掌柜的胆子也几乎被打裂了。

谭天虎瞪着他,厉声道:“这里是酒店,还是棺材铺?”

掌柜的一面抹汗,一面赔笑,道:“小店只卖酒,不卖棺材。”

谭天虎道:“酒店里怎会有棺材?”

掌柜的道:“那是这位客官带来的,而且一定要带到屋里来。”

谭天虎道:“为什么?”

掌柜的道:“因为这位客官一定要棺材里的朋友陪他喝酒。”“这位客官”是个年轻人,落魄的年轻人,酒总是难免喝得太多。

现在他又对着棺材举杯,道:“这杯酒轮到我了,我喝。”

他果然一口气就喝干了杯中的酒,喝得真快。

棺材是崭新的,他的衣衫却已破旧,他做的事看来虽然有点疯,可是他的人看来却长得很不错,只不过眼睛里通常都带着说不出的绝望之色,仿佛对世上所有的事都已不在乎。

除了这口棺材外,对世上所有的事都已不在乎。“这位客官”当然就是王风。

谭家兄弟里,火气最大,拳头也最大的,就是老二谭天虎。

他第一个走过去,拍了拍摆在桌上的棺材,道:“这是你带来的?”

王风点点头。

谭天虎道:“这里面有什么?”

王风道:“有个朋友。”

谭天虎道:“是死朋友,还是活朋友?”

王风道:“只要是朋友,死活都一样是朋友。”

谭天虎道:“死人也会喝酒?”

王风笑了笑,又向棺材举杯,道:“这杯酒轮到你了,我替你喝。”

他一口气又喝了一杯。

谭天虎大笑,回头看着他的兄弟,指着王风道:“原来这小子是个酒鬼。”

谭天龙沉着脸,道:“叫他快把棺材搬出去,叫他的人也滚出去。”

谭天虎道:“小子,你听见没有?”

王风道:“听见什么?”

谭天虎冷冷道:“大爷们叫你把棺材搬出去。”

王风道:“搬不得。”

谭天虎道:“为什么?”

王风道:“外面在下雨,我不能让我的朋友淋雨。”

谭天虎看着他,又回头看看谭老大,故意问道:“这人是疯子,你看怎么办?”

谭天龙道:“踢出去。”

谭天虎道:“踢疯子不犯法。”

谭天龙道:“踢‘死人’更不犯法。”

谭天虎道:“好,那我就先踢死人,再踢疯子。”

话没有说完,他脚已踢出。

这棺材就是铁铸的,他也能把它一脚踢出去。

他有把握。

这一脚虽然是随随便便踢出来的,至少也有三五百斤力气。

谁知他一脚刚踢出,棺材就不见了,这闪电般的一脚竟踢了个空。

明明摆在他面前桌上的棺材,忽然间就飞到另外一张桌上去了。

棺材自己当然不会飞。

棺材一定要下面有人托着才会飞。

王风连人带椅子也都跟着棺材飞了过去,淡淡道:“我这朋友活着的时候一向只喜欢踢人,从来也没有被人踢过,死了也一定不喜欢被人踢的。”

谭家兄弟总算全部都看了出来,这小子既不是真疯,也没有真醉。

就连一直懒洋洋斜倚在柜台站着的谭天豹,腰杆都已挺直。

王风道:“你先踢疯子,再踢死人,行不行?”

谭天虎道:“行!”

这个字说出口,谭天豹也箭一般蹿过来,兄弟两人同时一脚踢出,一个踢王风的右耳,一个踢他左肋下软肋间。

北派谭腿一向是武林中最实在的功夫,讲究的不在招式花哨,而在快。

这兄弟两人的腿不但快,而且准确,踢的部位更好,简直令人无法闪避。

王风根本连一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

也不知是因为他明知无法闪避,还是胸有成竹,他连动都没有动。

就在这时,已响起了一声惨呼,其中仿佛带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虽然只有一声惨呼,却是两个人同时发出来的。

谭天虎、谭天豹兄弟,一腿刚踢出,就同时倒了下去。

倒下去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两个人两条腿的膝盖关节处都已碎裂。

被踢的人骨头还是好好的,踢的人骨头反而碎了。

谭天龙怔住,眼睛里充满了惊吓与恐惧。

他根本没看见王风出手。

王风自己也怔住。

他的确没有出过手,虽然他已有了对付这兄弟两人的法子。

拼命的法子。

可是他还没有施展出来,这兄弟两人就已经倒了下去。

他们的骨头怎么会忽然碎裂?是被谁打碎的?

没有人知道,就正如没有人知道铁恨怎么会突然暴毙。

难道这又是魔法?

王风不愿想,也不敢想,掌心中已有了冷汗。

谭天龙吃惊地看着他,哼声道:“这是什么功夫?”

王风道:“不知道。”

谭天龙道:“出手的不是你?”

王风摇头。

谭天龙道:“不是你是谁?”

王风道:“也许根本不是人。”

谭天龙突然怒吼,身子凌空扑起,双腿连环踢出。

这已不正宗的谭腿,威力却远比谭腿更大,正是他纵横江湖的成名绝技。

谁知他身子刚扑起,就听见“咔嚓、咔嚓”两声响,接着一声惨呼。

他倒下去时,两条腿的膝盖关节处也已碎裂。

王风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里仿佛也有了恐惧之色。

一声惨号声过后,屋子里就变得坟墓般静寂。

谭家兄弟一倒下去,非但没有挣扎翻滚,连声音都没有了。

柜台后的老掌柜,已吓得面无人色。

王风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老掌柜勉强在笑,笑得却比哭还难看,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王风冷笑。

老掌柜道:“像大爷这种功夫,我连做梦都没有看见过。”

王风道:“我说过,出手的不是我。”

老掌柜也忍不住问道:“不是你,又是谁?”

王风忽然弯了腰,从地上拿起块小小的石头。

石头竟是血红色的,红得可怕。

王风道:“你看这是什么?”

老掌柜眯眼看了半天,道:“好像是块石头,红石头。”

王风道:“这样的石头,地上一定还有三块。”

老掌柜道:“哦?”

王风道:“四块石头,打断了四条腿。”

老掌柜赫然道:“这么样一块小石头,也能打断人的腿?”

王风道:“你不信?”

老掌柜道:“我……我……”

王风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我本来也不信,却偏偏让我凑巧看见了。”

老掌柜说道:“这……这是武功,还是魔法?”

王风叹道:“我也不知道。”

老掌柜道:“这是谁打出来的?”

王风道:“我本来怀疑是你。”

老掌柜吓了一跳,说道:“不是我,绝不是。”

王风苦笑道:“现在我也知道不是了,石头是从窗子外面打进来的。”

他刚才看见过窗外有血光一闪,谭天龙就已惨呼着倒下去。

然后他就看见这块石头滚落在地上,滚到他脚下。

他捡起来时,石头仿佛还在发烫,仿佛还带着说不出的血腥气。

死寂中忽然响起一声呻吟。

谭天龙呻吟着,一只手在动,好像想伸手到怀里去拿东西。

只可惜他已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但是一双眼睛却总算张开了,正在看着王风,目光中充满了求助与乞怜之色。

王风竟替他去拿了出来。

他贴身的衣袋里,有个小小的锦囊。

王风道:“你要的就是这个?”

谭天龙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声音已细如游丝,王风只听出了两个字。“给你。”“为什么要给我?”王风不懂。

但他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锦囊,里面竟是只比龙眼还大的珍珠。

虽然这不是颗辟毒珠,也不是夜明珠,却无疑也是价值连城之物。

王风皱眉道:“你为什么要将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我?”

谭天龙喘息着,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王风道:“你是不是想要我去替你做一件事?”

谭天龙看着他,眼睛里的表情谁也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忽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对面的窗户。

窗外的屋檐下挂着个鸟笼。

空的鸟笼。

王风却已明白他的意思,大声道:“鹦鹉?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鹦鹉的秘密?”

谭天龙没有回答。

无论他想说的是什么,都已永远是个秘密了。

他已断了气。

他的兄弟更早已断了气,这块小小的红石头,不但打了他们的腿,也夺去了他们的命。

一块小红石,一颗明珠。

这块小小的红石头上,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一下子夺去人的魂魄?

这颗明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莫非也是太平王遗失的那批珠宝中之一?“鹦鹉”这两个字,究竟有什么秘密?谭天龙临死前,说的岂非也正是这两个字?

王风抬起头,看着那老掌柜,忽然问道:“外面那鸟笼是你的?”

老掌柜点点头。

王风道:“里面本来养的是什么鸟?”

老掌柜道:“是只鹦鹉。”

这回答虽然本就在王风意料之中,可是他听了还是觉得胃里很不舒服。

老掌柜看着窗外的鸟笼,眼睛里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奇怪,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那本来是只鹦鹉,又活泼,又可爱,只要看见过它的人,都想不到它忽然会死。”

王风道:“它是怎么死的?”

老掌柜道:“它死得很奇怪,看来就好像是被吓死的。”

王风道:“吓死的?”

老掌柜道:“那天晚上,我本来已睡了,忽然听见它在叫,就好像……就好像一个人在害怕时发出的那种惊呼一样。”他的脸也已因恐惧而扭曲,“等到我赶出来时,它已经死了,死得好惨。”

王风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掌柜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是七月初一。”他又解释道,“因为那天正好是开鬼门关的日子,晚上我还祭过鬼神,还喝了点酒。”

王风沉默。

七月初一,开鬼门的日子,血鹦鹉是否也是在这一天降临到人间的?

老掌柜又在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缓缓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王风道:“哦?”

老掌柜道:“鬼门关开了,冤魂野鬼都出来了,到了人间……”他的眼皮在皱,说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我的小魔神,也是被鬼吓死的。”

王风道:“小魔神?你那只鹦鹉,叫小魔神?”

老掌柜道:“嗯!”

王风诧异道:“你为什么会替它取这种名字?”

老掌柜又问道:“这名字不好?”

王风道:“我只不过奇怪……”

老掌柜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其实这名字也不是我取的,是她……她把鹦鹉送给我的时候,鹦鹉就已经有了这名字。”

王风道:“她是什么人?”

老掌柜目光遥视着窗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这一辈子,都是在规规矩矩地做人,可是我也曾荒唐过一次。”他衰老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极激动的红晕,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就只这一次,我就把平生的积蓄都花光了,可是我一直都认为很值得。”

这并不是王风要问的,但是王风并不想打断他的话。

这段荒唐的经验,一定也是段很奇特的经历。

夜雨秋灯,能听到一个老人叙说这种事,岂非也很有趣?

老掌柜道:“她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有时可爱得要命,有时又可怕得要命。那一夜中,她虽然连碰都不让我碰她,可是我得到的刺激与满足,却是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

王风忍不住道:“所以你宁愿将一生的积蓄都送给她?”

老掌柜道:“我一点都不后悔。”他的脸也在发光,“如果老天还让我能再活十年,再让我存那么多钱,我一定还会再到她那里去一次。”

王风道:“她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老掌柜道:“你听见也许会觉得很可笑,那里只不过是个妓院。”

王风没有笑。

他了解这怪老人的心情。

一个人辛苦奋斗了多年,所得到的却只不过是个油垢的柜台,几张油垢的桌子,那么他临老时为什么不能去荒唐一次?

一个人做的事,只要不损伤别人,只要他自己认为值得,就是正确的。

这种感觉王风不但了解,而且尊重。

所以老人又接着说了下去:“虽然她只不过是个妓女,是个婊子,但我却随时都愿意跪在地上,去舔她的脚。”

王风已开始动了好奇心,忍不住问道:“那妓院叫什么名字?”

老掌柜道:“叫鹦鹉楼。”

王风的心跳了:“她叫什么名字?”

老掌柜道:“她叫血奴。”

血奴!

血奴就是血鹦鹉的奴才,血奴一出现,血鹦鹉也很快就会出现了。

血奴在鹦鹉楼,鹦鹉楼在哪里?“鹦鹉楼在哪里?”“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是哪扇门?”“红门,”被问路的人指点得很详细,“巷子里只有那扇红门。”

第四章 鹦鹉楼惊艳

鲜红的门,红如血。

应门的是个小姑娘,穿着套红衣裳的小姑娘,一双眸子却黑如点漆。

她正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风。

王风的装束,显然与经常到她们这里来的那些人不大相同。

王风还带着口棺材。

到这里来的人,只有带金银珠宝的,没有带棺材的。

小姑娘纵然不太势利,至少总有点惊讶:“你是不是敲错了门?”

王风道:“没有。”

小姑娘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王风道:“是鹦鹉楼。”

小姑娘道:“你找谁?”

王风道:“血奴。”

小姑娘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你认得她?”

王风道:“不认得。”

小姑娘板起脸,道:“不认得的客人,她从来不见。”

王风道:“你只要告诉她我是谁,她一定会见。”

小姑娘道:“你是谁?”

王风道:“我也是只鹦鹉,血鹦鹉。”

门又关起。

这里是个妓院,门户却比衙门还紧。

王风并没有一脚踢开门闯进去,有时候他很能沉得住气。

他知道现在就是应该沉住气的时候。

他等得并不太久,门又开了,这次应门的不是小姑娘,是个老太婆。

老太婆也穿着一身红衣裳,也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对这个落拓的年轻人,她显然不大满意。

她一定想不通眼睛一向长在头顶的血奴姑娘为什么要见他。

王风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进去?”

老太婆在笑,皮笑肉不笑:“这里是妓院,只要是活人,都可以进来。”她沉下脸,接着道,“可是死人我们就恕不招待。”

王风笑了。

开始笑的时候,他已一脚踢开门,用一只手托着棺材走进去。

有时候他很沉不住气。

他知道现在已经不必再沉住气,因为他想见的人,已经答应要见他。

他知道“血鹦鹉”这三个字,已经有了效力。

穿红衣裳的老太婆看着他闯进来,连一个屁都没有放。

无论谁能够用一只手托住一只棺材进来,她都只有看着。

无论谁在妓院里混了四十年,都一定很识相。

王风道:“你知道我找的是谁?”

老太婆不想点头,却不敢不点头。

王风道:“好,你带路。”

正午。

在妓院里,正午还是早上,大多数人都刚刚才起床。

不管多好看的女人,刚起床的时候,都不会太好看的。

不管哪种女人,如果自己知道自己样子不太好看,通常都不会让人看见。

让不让别人看见是一回事,是不是去看别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带着棺材来逛妓院的人毕竟不是时常都能看得到的。

王风知道,有很多的眼睛都在偷偷地看他。

他不在乎。

穿过回廊,走过花径,来到一座小楼,楼檐下挂着十七八个鸟笼。

只有鸟笼,没有鸟。

鸟笼里本来养的都是些什么鸟?

是不是鹦鹉?

鸟笼空了,鹦鹉呢?

是不是全都死了?是不是也全都死在七月初一的那一天晚上?

老太婆道:“姑娘叫你上去。”

王风道:“是叫我上去还是请我上去?”

老太婆道:“请!”

小楼上的门是虚掩着的。

王风用一只手托着棺材,一只手推开门,就走进了个奇怪的地方。

他到过很多地方。

人世间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地方,他大都见识过。他知道世上有些地方美丽得像天堂,也有些地方可怕得像地狱。

这地方很美,里面每样东西都很美,可是看起来却像是个地狱。

美丽的地狱。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幅图画,画在对面墙壁上的一幅图画。

五丈宽的墙壁上,画满了妖魔。

各式各样的妖魔,有的半人半兽,有的非人非兽,有的形状是人,却不是人,有的形状是兽,却偏偏有颗人心。

五丈宽墙,画的也许并没有十万妖魔,却有只鹦鹉。

血鹦鹉。

妖魔们手里都有柄弯刀,刀锋上都在滴着血,滴成了这只血鹦鹉。

血鹦鹉刚开始飞,飞向一个戴着紫金白玉冠的年轻人。

一个很英俊、很温和的年轻人。

妖魔们却在向他膜拜,就像是最忠实的臣子在膜拜帝王。

难道“他”就是魔中的魔?

难道这个看起来最像是人的年轻人,就是魔王?

血鹦鹉也有它的臣子。

十三只美丽的怪鸟,围绕着它,飞翔在它左右。有孔雀的翎,有蝙蝠的翅,有燕子的轻盈,又有蜜蜂的毒针。

——这就是血奴?

王风看呆了。

屋子里还有硬底皮靴,有带着刺的飞鞭,有三丈宽的大床,床顶上挂着钩子。

这些王风居然完全没有注意,他的希望都已贯注在这幅画上。

——图画上的地方,难道就是奇浓嘉嘉普,画的就是那一天?

——那就是诸魔的世界,没有头上的青天,也没有脚下的大地,只有风和雾,寒冷和火焰。

——那一天就是魔王的十万岁寿诞,九天十地间的诸魔都到了,都刺破中指滴出了一滴魔血,化成了一只血鹦鹉。

王风看得实在太出神,甚至连屋子里有人走进来,他都没有发觉。

幸好他总算听见了她的声音。

姣美妩媚的声音,带着银铃般的笑。

那全然绝不像血奴飞翔时带出来的铃声。“你喜欢这幅画?”她带着笑问。

王风忽然回头,就看见了一个他这一生从未见过的女人。

从未见过的美丽,也从未见过的怪异。

她并不是赤裸着的。

她还穿着一半衣裳——既不是上面一半,也不是下面一半。

她右边半身衣裳,穿得很整齐,左边半身却是赤裸的。

她在耳上戴着珠环,有半边脸上抹着脂粉,发上还有珠翠满头。

只有右边。

她的左半身看来就像是个初生的婴儿。

王风怔住。

怔了很久,他才能再回头去看壁上的图画,画上的血奴。

这次他看得更仔细。

他终于发现画上的血奴也是这样的——半边的翅是蝙蝠,半边的翅是兀鹰,半边的羽毛是孔雀,半边的羽毛是凤凰。“血奴。”王风终于明白,“你一定就是血奴。”

她笑了。

她的笑容温柔如春风,美丽如春花,又像是春水般流动变幻不定。

她的瞳孔深处,却冷如春冰。“你不是鹦鹉,更不是血鹦鹉。”她还在笑,“你是个人。”

王风道:“你看错了。”

血奴道:“你不是人?”

王风道:“如果你是血奴,我为什么不能是血鹦鹉?”

血奴道:“你一定不是。”

王风道:“为什么?”

血奴道:“因为我认得血鹦鹉。”

王风道:“你见过它?”

血奴道:“当然见过。”

王风道:“它也给了你三个愿望?”

血奴道:“它没有。”

王风道:“为什么?”

血奴道:“因为我是血奴。”

王风也笑了。

他开始笑的时候,才注意到她的腰肢是多么柔软纤细,她的腿是多么修长结实。

血奴并不想避开他的目光,反而迎上去,道:“你看中了我?”

王风在叹气。

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女人实在值得一个男人付出他毕生的积蓄。

他又想起了那个坐在油腻柜台后的老人。

血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就应该知道我很贵。”

王风也承认:“我看得出。”

血奴道:“你带来什么?”

王风道:“你也应该看得出。”

他带来的是口棺材。

血奴又笑了:“来找我的人,好像是没有用棺材装银子的,你倒是第一个。”

王风道:“我也不是。”

血奴道:“不是?”

王风道:“这口棺材里,连一分银子都没有。”

血奴道:“棺材里有什么?”

王风道:“有个人。”

血奴道:“死人?”

王风道:“不知道。”

血奴道:“你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王风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是死是活都不重要,所以我就忘了。”

血奴嫣然道:“你至少还应该知道一件事。”

王风道:“什么事?”

血奴道:“今天晚上,是你留下,还是他?”

王风道:“这有分别?”

血奴道:“有一点。”她笑得更甜,“只要是活人,就得付钱,死人我免费。”

王风道:“如果是个已经快死的人呢?”

血奴想了想,道:“如果你已经快死了,我可以考虑半价。”

王风道:“不能免费?”

血奴道:“不能。”

王风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好像只有他留下,我出去。”他说走就走。

血奴却又拦住了他:“你想到哪里去?”

王风道:“在外面等。”

血奴道:“现在还没有到晚上,你又何必急着出去?”

王风看着她赤裸着的半边身子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若不出去,我身上就有样东西出去了。”

血奴眨眨眼,道:“什么东西?”

王风道:“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只不过是颗宝珠而已。”

如果你是个男人,如果你到了妓院,看见了个能让你动心的女人。

如果让她知道了你身上有颗珠子,如果这颗珠子也是能让她动心的,那么你如果还想保留这颗珠子,你就一定是个猪。

王风的人没有出去,他的珠子飞了出去。

飞得很快。

晶莹圆润的明珠,世上有没有女孩子不喜欢的?

没有。

血奴用两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拈起了明珠,眼睛里就发出了光。

美丽的珠儿,和她的眼波正相配。

王风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想看看她是不是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血奴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看不出,真的看不出。”

王风立刻问道:“你看不出这颗珠子的来历?”

血奴道:“看不出你这样的人,身上居然有这样的宝珠。”

王风笑笑道:“我本来就没有,这是偷来的。”

血奴嫣然道:“偷来的更好,我最喜欢偷来的东西。”

王风道:“为什么?”

血奴道:“因为偷来的东西,通常都是好东西。”

王风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认这句话很有点道理。

血奴用赤裸的半边身子依偎着他,柔声道:“现在你已经可以留下来了。”

王风道:“我的朋友呢?”

血奴道:“如果你想要他留下来,我也不在乎。”

王风道:“屋子里摆着口棺材,你在不在乎?”

血奴道:“只要有人肯送我这样的珠子,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让他觉得满意。”

王风看着她,忽然发觉那老掌柜的确没有说谎,这女孩子实在又可爱,又可怕。

今天晚上,在这奇怪的屋子里,他是不是也会遭遇到同样能令他毕生难忘的经历?他不敢想。他怕自己心跳得太快。

硬底的皮靴,摆在一个精致的、雕花的木架上。“这是干什么的?”“这是用来踩人的。”

带刺的皮鞭,挂在皮靴旁。“这是用来抽人的。”

床顶上挂着发亮的银钩,王风却不敢问这是干什么的了。

血奴在笑,笑得又温柔又甜蜜:“有很多男人都喜欢脱光躺在地上,让我用皮靴踢他们,踩他们,用鞭子抽他们。”她看着王风,“你呢?”

王风道:“我只喜欢踢人。”

血奴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只要你真的喜欢,我也可以让你踢,让你踩,让你用鞭子抽我。”

王风的心已经跳得很快。

他忽然发现她简直就是个妖怪,虽然可怕得要命,却偏偏又能激起男人心里一种最野蛮、最原始的欲望。

王风道:“你为什么要在墙上画这些可怕的图画?”“因为我喜欢要人害怕。”她吃吃地笑着,说,“害怕也是种刺激,常常会刺激得男人们发狂。”

王风道:“这些妖魔在干什么?”

血奴道:“在庆贺魔王的寿诞。”她伸手指着那温文英俊的年轻人,“这个人,就是魔王。”

王风道:“魔王为什么这么好看?”

血奴道:“对女人们来说,本来就只有最好看的男人才配做魔王。”她的眼波欲醉,身子贴得更紧,嗄声说道,“今天晚上,你就是我的魔王。”

王风心跳得更快,赶紧又问道:“这只鹦鹉怎么会是红的?”

血奴道:“因为它本就是用魔血滴成的,围绕在它旁边的十三只怪鸟,就是它的奴才,叫作血奴。”

王风道:“你为什么也叫血奴?”

血奴道:“因为,我一直都很想做它的奴隶,可是今天晚上……”她用力握住王风的臂,指甲都已刺入他的肉里,“今天晚上,我只想做你的奴隶。”

王风觉得很疼,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刺激,他甚至已开始觉得兴奋。

他并不是块死木头,可是现在却一定要勉强控制自己。

血奴说道:“十万神魔,十万滴魔血,滴成这只血鹦鹉,却只用了九万八千六百八十七滴,剩下的一千三百滴,就化成了这十三只血奴。”

王风道:“还有十三滴呢?”

血奴道:“最后剩下的十三滴,都结成了石头。”

王风悚然道:“石头?什么样的石头?”

血奴道:“血红的石头,在一瞬间就可以夺走人的魂魄。”她脸上发着光,显得更美丽,美得邪恶而妖异,“我真希望我就是血奴,甚至让我变成块石头,我都心甘情愿。”

王风道:“为什么?”

血奴幽然地说道:“因为那样,我就可以接近魔王了,就可以使他踢我,踩我,用鞭子抽我。”

她的喘息急促,奶头已渐渐发硬。

她的指甲几乎已刺出了王风的血,喘息着道:“现在你就是我的魔王,随便你用什么法子糟蹋我折磨我,我都愿意。”

王风的喉咙已开始发干,哽声道:“我还想让你看样东西。”

血奴道:“看什么?”

王风道:“你说的石头是不是这一种?”

他拿出了那块小小的红石。

血奴的脸色骤然变了,就像是忽然被人用力抽了一鞭子。

带刺的鞭子。“这不是石头,这就是魔血……”她疯狂般嘶喊,忽然一把夺过王风手里的红石,一口吞了下去。“这是魔血,喝过魔血的人,就可以看见魔王了……”

她又在疯狂般大笑,美丽的脸上忽然起了种无法描述的变化。

她的脸忽然变成种令人作呕的惨绿色,柔软的嘴唇开始扭曲,温柔的眼波中露出狞恶的表情。

她的双腿和双手关节忽然向外扭曲,结实修长的腿张开了,露出了……

她在用力捏弄自己的奶头:“来,快来,用力……”

王风已完全吓呆,连呼吸都已停顿,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没有吐。

她却吐了出来,吐出一种浓绿色的、带着恶臭的稠汁。

可是她的脸忽又变得温柔而美丽,呻吟着道:“不要,我痛……”

呻吟般的声音忽又变成厉吼,她的脸也又变得可怕而狞恶。

这两种表情不断地在她脸上交替变幻着,喉咙里有时呻吟,有时低沉。

那绝不是同一个人能具有的表情,也绝不是同一个人发得出的声音。

然后她忽然跳起来,她的脸突然扭转,几乎扭到背后。

她的背后对着王风,脸也对着王风,嘴里的浓汁还在不停往外流。

屋子里竟然充满恶臭,就像忽然变成了个地狱。

王风的手脚已冰凉,一步步往后退。

她已经冲过来,张开双手,横挡住了门:“你是什么人?”

王风用力控制着自己道:“我叫王风。”

她突然大笑,笑声狞恶可怖:“你骗我,你想骗我。”她笑得比疯子更疯狂,“你叫王重生,你是个不要命的小杂种。”

浓汁又喷了出来,喷在王风身上。

她忽又躺下去,用力揉着自己的乳房和阴部,将那颗珠子塞了进去,她的身子不停地向上迎合耸动。“这女人是我的,你快滚,快滚!”

王风用力握紧双拳,道:“应该滚的是你,你才是个不要脸的老杂种。”

他忽然不怕了。他听见过妖魔附身的传说,他觉得怜悯而恶心,却已不再恐惧。

他一定要将这妖魔从这女人身上赶出去。

她已暴怒,忽然抓住床脚。

坚固的大床被她轻轻一拉就破裂了,她抓住床脚,用力往王风身上打下去。

她的力气大得可怕。

王风却已从她身旁滑过去,掠过对面的墙壁,立刻发现图画上的血鹦鹉身边的十三只怪鸟,竟已赫然少了一只。

她已冲过去追打。

王风忽然大声道:“现在我已知道你是谁了——你是血奴。”

她的手一震。

王风立刻又接着道:“我见过你的主人,我还有它的两个愿望,我可以要你死,要你化作飞灰,万劫不复。”

她手里的木棍落下。

王风冷冷道:“所以我劝你还是最好快滚,滚回奇浓嘉嘉普去。”

她又倒下去,厉声狂吼:“你这小杂种,你要强抢我的女人还要管我们的闲事,就算我饶了你,魔王也不会饶你的。”

吼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血奴扭曲的面目和四肢立刻恢复正常,但是她的人却已完全虚脱。

她的鼻尖在流着汗,全身都在流着汗,瞳孔已因兴奋后的虚脱而扩散。

她还在不停地呻吟喘息,然后她脸上就忽然露出种甜蜜而满足的微笑。

王风奔出去呕吐。

等他吐完了,她还躺在那里笑,心里仿佛充满了一种神秘而邪恶的满足。

再看墙上的图画,围绕在血鹦鹉身旁的怪鸟,已经又变成十三只。

王风长长吐出口气,冷汗早已湿透衣裳。

她在看着他,不停地低语道:“你真好,你真好……”

——刚才不是我。

这句话王风既不敢说,也不忍说。

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已被砸得稀烂,只有墙上那幅画仍是鲜明的。

她另一半胴体上的衣服也已松脱,一样东西从两腿间滚了出来。

刚才她塞进去的,本是他送给她的明珠,但是现在却已赫然变成了块石头。

一块鲜红的魔石,赫然正是她刚才吞下肚子里那一块。

明珠呢?

是不是又回到了奇浓嘉嘉普,回到魔王的手里?

夜。安静的初秋之夜。

刚才小楼上的响动,别的人好像连一点都不惊异。

这种事竟好像是时常都会发生的。难道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这里的人都已见惯不奇?

血奴却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现在她也变得很安静,静静地躺在王风为她铺起的床褥上,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道:“你真是个可怕的人。”

王风道:“哦。”

血奴道:“因为你会变,刚才就好像忽然变了,变成个妖魔。”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怨恨,只有满足,“刚才你就好像把我活生生地撕开来,血淋淋地吞下去。”

王风苦笑。

他只有苦笑。

刚才那件神秘邪恶而可怕的事,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发生的?是不是因为那块魔血滴成的红石?

他虽然亲眼看见,可是现在他连自己都几乎无法相信,当然更无法解释。

血奴忽然问:“你送我的那颗珠子呢?”

王风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明珠神秘失踪,魔石却又出现了。

这种事又有谁能解释?

血奴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没关系,就算你又拿回去了,也没有关系。”她轻抚着王风道,“像你这样的男人,本就用不着花钱找女人。”

王风没有回答。

他在看着那口棺材。

经过刚才那种事之后,这口棺材居然还完整无缺。难道妖魔都畏惧棺材中的这个人?

血奴道:“现在我才知道你给我的那块石头是什么了。”

王风立刻问:“那是什么?”

血奴的眼波又带醉,轻轻道:“是春药,一定是春药。”

王风笑了,苦笑。

那块妖异而邪恶的魔石,现在又回到他怀里,他发誓以后绝不再轻易拿出来。

但他却忍不住试探着道:“可是你刚才却说那是魔血滴成的魔石。”

血奴承认:“刚才我的确那么想,因为魔王和血鹦鹉的故事,实在把我迷住了。”

王风道:“这故事是谁告诉你的?”

血奴道:“就是在墙上画这幅画的人。”

王风道:“这个人是谁?”

血奴道:“他姓郭,是个古里古怪的老头子。”

王风眼睛里立刻发出光:“他叫郭繁!”

血奴摇摇头,道:“可是我听说他有位兄弟叫郭繁,曾经真的见过血鹦鹉。”她又显得有点兴奋,“听说血鹦鹉每隔七年出现一次,现在又到了它出现的时候。”

王风道:“所以你就叫自己作血奴,在这里等它出现。”

血奴也承认,道:“我说过,这故事真的叫人着迷。”

王风道:“你真的相信?”

血奴反问:“你呢?”

王风道:“我……我不知道。”

他本来是绝不相信的,可是现在却已完全迷惑。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神秘怪异的事,是人力无法解释的,也是人力无法做得到的。

再亲眼看到刚才发生的那些事之后,他已不能不信。

一阵风吹过,空鸟笼在窗外摇晃。

血奴道:“那里面养的本来全都是鹦鹉,因为血鹦鹉也是鹦鹉,我总认为它一定会在那鹦鹉最多的地方出现。”

王风道:“只可惜它们全都死了。”

血奴轻轻叹息,道:“死得很可怜。”

王风道:“是不是在七月初一那天晚上死的?”

血奴点头,忽又叫道:“你怎么知道?”

王风苦笑道:“我知道很多事,尤其是些不该知道的事。”

血奴看着他,道:“你是不是也知道血鹦鹉会在这里出现,所以才到这里来?”

王风道:“不是。”

血奴道:“你是为了什么来的?”

王风道:“为了我这朋友。”他看着那口棺材,黯然道,“他也死得很惨,他这一生中,只希望死后能葬在故乡。”

血奴道:“所以你就护送他的尸身回去安葬?”

王风道:“他的朋友不多,我正好没有别的事做。”

血奴又叹了口气,道:“能交到你这么样的朋友,实在是他的运气。”王风看着她,忽然又觉得她本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女孩子。

她的怪异和邪恶,也许只不过被环境所迫,是为吸引那些可恶的男人,故意装出来的。

邪恶岂非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诱惑。

王风忽然道:“你能不能为我做件事?”

血奴道:“你说。”

王风道:“把墙壁上这幅画毁掉,就算一时毁不掉,先刷层白粉上去也行。”

血奴道:“为什么?”

王风道:“因为……因为我不喜欢。”

血奴看着他,道:“我若听你的话,你是不是就肯留在这里?”

王风道:“我……我至少可以多陪你一段日子。”

血奴忽然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去街上买白粉。”

王风道:“你躺着,我去。”他摸着她的脸,道,“你可以安心睡觉,有我的朋友在这里陪你,就算魔鬼都绝不敢来惊扰你的。”

血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王风笑了笑,道:“因为我这朋友活着时是强人,死了也一定是个厉鬼。”

血奴身子一缩道:“他会不会来找我?”

王风道:“绝不会。”他微笑着,“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

血奴也笑了,柔声道:“那么就算他忽然从棺材里跳出来,我也不怕了。”

夜未深。

华灯初上时,鹦鹉楼就开始热闹起来。

庭院中灯火如星,照着满园花树,花树间绿女红男轻歌曼舞,看来也像是幅图画。

这幅图画当然和小楼上墙壁上的图画是绝不相同的,这是幅美丽的图画,充满了欢愉。

可是图画里的这些人的心里,又有几个人没有妖魔的欲望?

王风大步走过去。

他心里忽然觉得很烦,大步走入了一个六角亭,拿起了一罐酒一口气喝了半罐,远远地把罐子摔出,砸得粉碎。

在亭子里喝酒的红男绿女们都吓呆了。

王风大笑,忽然出手,抓住了一个人的衣襟,道:“你陪我去。”

这人衣着光鲜,看来好像是个很成功的生意人,吃吃道:“去干什么?”

王风道:“去买白粉。”

这人道:“白粉?”

王风道:“就是刷墙用的那种白粉。”

这人当然不想去,拥抱着美女喝酒,显然比买白粉愉快得多。

只可惜他不去也不行,因为王风已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六角亭里有八个人。六个是女的,很年轻也很美的女孩子——就算是不太年轻,至少看起来不老,就算不太美,至少都有某种吸引力。

除了被王风拎起来的这个人,另外一个两鬓斑白,虽然在狂欢痛饮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愉快的表情。

对他来说,好像到这种地方来并不是种娱乐,只不过是件不得不做的事。

他的朋友被人欺负,他也没有觉得愤怒,更没有惊惶失色。

别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对他好像都没有丝毫影响。不管什么人都一样。

他只不过淡淡地说了句:“白粉很容易买,你快回来,我们等你。”

第五章 魔刀与魔石

走出这条巷子,就是长巷。

只有一条街。

王风直到现在才看出,这里并不是个很繁华的市镇,也并不太大。

一个已不太大,又不太热闹的镇,居然会有鹦鹉楼这样的地方,倒是件怪事。

被拎起来的人两只脚总算已落了地,居然还没有被吓死,也没有被气死。

他甚至还有勇气跟这个蛮不讲理的年轻人说话,就像是一个有经验的店伙,无论遇见多蛮不讲理的客人都能应付一样。

他在自报姓名:“我姓安,安子豪。平安的安,子孙的子,豪杰的豪。”

王风板着脸,道:“这名字不好。”

安子豪微笑道:“的确不好,可惜我想不出更好的名字。”

刚被人从半空中放下来,他就已经能微笑,而且笑得很镇定。

王风心里也不能不佩服他。

这世上有种人,不管做什么事都一定能成功的。

安子豪就是这种人。

王风忽然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安子豪仍然在微笑:“我不做生意,我是这附近一个驿站的驿丞。”

王风怔住:“你不像是个做官的。”

安子豪道:“驿丞根本不能算是官。”

王风道:“如果你做官,也不该做驿丞,看起来你应该当个尚书。”

安子豪微笑道:“只可惜皇上并不像你这么想。”

王风道:“这种事你干得下去?”

安子豪道:“这里的天气好,事情少,而且时常都有人请我喝酒。”

王风道:“因为这地方归你管?”

安子豪道:“有时候是的。”

王风道:“什么时候?”

安子豪道:“三爷不管事的时候?”

王风道:“三爷?”

安子豪道:“三爷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人。”

王风说道:“就是那个叫你快回的那个人?”

安子豪点点头,道:“他姓武,文武的武,叫武镇山。”

王风道:“他已是个官?”

安子豪摇摇头,道:“天高皇帝远,管不到这地方。”

王风道:“他干什么?”

安子豪道:“他什么都不干,只不过这地方有一半是他的。”

他点点头,又道:“如果没有李大娘,他也许早就把另一半也买了下来。”

王风道:“李大娘是个女人?”

安子豪道:“我保证你一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王风道:“她漂亮?”

安子豪道:“不但漂亮,而且能干,只可惜老了一点。”

王风道:“多老?”

安子豪道:“够老了,连她的女儿都已不小。”

王风道:“她有女儿?”

安子豪道:“你应该见过她的女儿,你从她女儿楼上走下来的。”

王风又怔住。

安子豪道:“这地方的人谁都怕李大娘,只有她女儿不怕。”

王风道:“她管不管得住她女儿?”

安子豪又点了点头,道:“你若管得住你女儿,你肯不肯让她上鹦鹉楼?”

街上的灯光虽明亮,人却太多。

王风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每个人的衣着好像都不太陈旧。

他又问道:“这地方的人,情况好像都不错。”

安子豪道:“这是个好地方,天气好,土壤肥,只可惜不能居人。”他微笑着,又道,“一共只有几斤肉,谁都不肯分给别人的。”

王风道:“这里地方大不大?”

安子豪道:“地方虽然不小,可是附近有沼泽和密林,山上听说还有猛虎,所以让人生存的地方并不多。”

王风道:“人多不多?”

安子豪道:“据我们上次调查,镇上一共只有八十三户人家。”

王风道:“八十三户人家,就能养得起鹦鹉楼那种地方?”

安子豪道:“只要一个人,就能够养得起了。”

王风道:“武三爷?”

安子豪没有回答,却站住脚:“刷墙的白粉这里就有。”

太平杂货铺实在是个标标准准的杂物铺,刷墙的白粉,各色各样的桐油和漆,冰糖,花生,大米,小米,鸡蛋,鸭蛋,花粉,针线,鞋子,布匹,旱烟,老酒……

只要你能想得到的东西,这里都有,连你想不到的东西这里也有。

一间好大好大的屋子里,堆满了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东西,甚至还有一大捆已生了锈的刀枪和一大堆线装的旧书。

王风一走进来,眼睛就看花了,可是看来看去,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安子豪已经在喊:“老蛔虫,有生意上门了!你还不快点钻出来?”他又微笑着向王风解释,“老蛔虫就是这里的老板。”

王风道:“为什么叫他老蛔虫?”

安子豪道:“因为他就像你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他都知道。”“只有一样事不知道。”一个人慢吞吞地从破书堆里钻了出来,苍白的头发,佝偻着腰,看来不像蛔虫,倒有点像是个虾米。

安子豪笑道:“老蛔虫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

老蛔虫道:“只有一样。”他一张满布皱纹的脸看来虽然又疲倦,又苍老,一双眼睛里却总是带着恶作剧的笑意,眯着眼笑道,“你跟李大娘究竟在搞什么鬼,我就一点都不知道。”

安子豪有点笑不出了。

老蛔虫大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王风,道:“你是从外地来的?”

王风微笑着点头。

他已经开始觉得这条老蛔虫很有趣。

老蛔虫道:“是你要买白粉,还是他?”

王风道:“是我。”

老蛔虫道:“你买刷墙的白粉干什么?”

王风道:“刷墙。”

老蛔虫道:“难道你准备在这里耽下去?”

王风道:“嗯。”

老蛔虫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你一定耽不久的,也许连墙还没有干,你就已耽不住了。这地方没有人能耽得下去。”

王风道:“为什么?”

老蛔虫却已不再望他,慢慢地转过身,去找刷墙的白粉。

他的背并不驼,腰却总是直不起来,就好像总是有副看不见的重担压在他背上。

再看安子豪,脸上的表情还是有点尴尬。

他跟李大娘之间究竟在搞什么鬼,他自己心里当然知道。

李大娘虽然是跟武三爷作对的,武三爷却又天天请他喝酒,在李大娘的女儿那里喝酒。

王风已渐渐发觉这市镇虽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很复杂。

老蛔虫忽又回头问道:“你准备买多少白粉?”

王风不知道。

他从来也没有刷过墙。

老蛔虫立刻看出这一点,就改变了方式问:“你准备刷多宽的墙?”

王风道:“大概有四五丈,五六丈。”

老蛔虫道:“只刷这面墙?”

王风道:“只刷一面,刷两次。”

老蛔虫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要当李大娘的情人容易,要做她的女婿可实在不容易,好好的一个年轻人为什么偏偏捉只臭虫往自己头上放。”

王风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做她女婿?”

老蛔虫道:“谁说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臭虫不但会咬人,还会吸人的血,叫人痒得要命。”

他转过身,手里已提着袋白粉。

外面又有生意上门了,是来买酒的。

三个醉汉东倒西歪地闯进来,大声叫道:“把这里的酒统统拿出来,今天我们要喝个痛快。”

看见这三个人,老蛔虫就皱起眉,把一袋白粉递给王风,又转身去拿酒。

三个人站在那里又吵又闹,有个人连站都站不稳了,忽然一个踉跄,撞在王风身上。

另外一个人赶紧过来扶他,嘴里还在向王风打招呼,说:“对不起。”

王风还在笑,道:“没关系。”

他好像根本没看见已有两柄刀向他小腹上刺了过来。

两把又薄又快的短刀,只有经常杀人的人,才会用这种刀。

这两个醉汉,不但会用这种刀,且用得很好。

他们踉跄倒过来的时候,两把刀已出鞘,无声无息地刺向王风小腹,刀锋划过,就像是水中的游鱼,轻柔而自然。

被刺的人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们甚至已可想象到刀锋刺入柔软肚皮时,那种残酷的快意。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又仿佛很近。

他们听不出这是什么声音,因为他们从未听见过自己骨头碎断的声音。

等他们倒下去时,王风还好好地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微笑去看看他们手里的刀。

站在门口的一个人脸色变了。

这小子手里还拎着袋白粉,只剩下一只手,怎么能同时击倒两个人。

两个人肋骨都已碎裂,一个人左肋断了六根,一个人右肋断了五根。

王风的一条手臂上,竟有两个拳头,一个在手上,一个在肘上。

他抬起头,微笑着,看着站在门口的这个人,道:“你们都很会用刀。”

这人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

王风道:“只可惜你们不会装醉。”他微笑着又道,“真正喝醉了的人,眼睛是发直的,眼珠子绝不会转。”

这人的手虽已伸进怀里,刀却没有拔出来,已开始一步步往后退。

王风忽然沉下脸,道:“站住。”

这人不敢不站住。

王风道:“是谁叫你们来的?”

这人还没有开口,门外已有人冷冷道:“是我。”

街上也有灯,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竟是那穿红衣裳的老太婆。

王风皱眉道:“你想杀我?”

老太婆道:“很想。”

王风道:“为什么?”

老太婆道:“血奴要做生意,做生意的姑娘不能养小白脸。”

王风笑了,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老太婆道:“是她的奶妈,她从小就是吃我奶长大的。”

王风冷冷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杀我,她……”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要杀你的并不是她,是我。”

外面又有个人走进来,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着件水绿色的袍子,手里还在摇着柄折扇。

这年轻人非但长得不难看,装束打扮也很考究,却偏偏有点讨人厌。

王风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宋妈妈的干儿子。”

宋妈妈当然就是那穿红衣裳的老太婆。

王风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这人道:“因为我吃醋。”

王风道:“为了血奴吃醋?”

这人点点头,道:“她若要养小白脸,本该养我的,我哪点不比你强?”

王风又笑了。“只有一点,”他微笑着走出去,“你的鼻子太扁。”

这人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鼻子,他的鼻子并不扁。

事实上,他的鼻子比大多数男人都挺得多,只可惜现在很快就会扁了。

因为王风的拳头已到了他鼻子上。

宋妈妈跳了起来,狠狠地盯着王风。

王风不理,她从身上拿出个乌黑的圆饼吞下去。

宋妈妈忽然跪下来,跪在街心,然后则张开双手,朝向西方黑暗的苍天,口中喃喃地道:“这个人的鼻子,一定会被割下来,眼睛也一定会被挖出来,这个人的心肝,一定会被挖出来喂狗,等到墙上的白粉一干,尸体就已发臭。”

这已不是在骂人,已经像是一种邪恶而妖异的诅咒。

一种可以直传至奇浓嘉嘉普的诅咒。

王风还是不理她,大步走出去,对面忽然有个人走了过来。

这个人一直都静静地站在对面屋檐下的阴影中,就像是个幽灵的影子。

他很瘦,穿着紧身的黑衣服。

他的脸色阴沉,就像是黑暗的苍穹,眼神却锐利如刀锋。

他的脚步轻快,却走得很慢,眼睛一直在刀锋般盯着王风。

他的腰带上插着把刀。

一把新月般的弯刀,漆黑的刀鞘上,画着个半人半兽的妖兽。

王风仿佛见过这种刀。

在那幅图画上,妖魔们用来割破自己中指的刀,仿佛就是这种弯刀。这个人是谁?

他是不是来自奇浓嘉嘉普?

宋妈妈还跪在街心,向黑暗的苍穹膜拜诅咒。

带着弯刀的黑衣人已走过来,走到王风面前,站着。

王风也只有站住。

黑衣人忽然注目道:“那个女人是个巫婆。”

王风道:“巫婆?”

黑衣人道:“她刚才吃的那小圆饼,就是种魔药。”

王风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黑衣人道:“那是用粪便、月经、眼泪和脓血混合面粉做成的。”

王风忽然想呕吐,勉强忍住。

他实在想不到世上居然真有人肯吃这种东西。

黑衣人道:“据说如吃了这种魔药后,就可以跟西方的妖魔沟通。”他盯着王风,慢慢地接着道,“所以这里有很多人都怕她,因为她诅咒一向很灵验。”

王风忽然笑了笑,道:“你怕不怕?”

黑衣人道:“只有我不怕。”

王风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我比她更强,她若诅咒我,诅咒就会回到她身上。”

王风又笑了,笑得却已不太自然。

他又渐渐感觉到,有些事听来虽然荒诞,却偏偏是真的。

黑衣人道:“只不过真正要杀你的人,并不是她,也不是她那宝贝干儿子。”

王风道:“不是他们是谁?”

黑衣人道:“是李大娘。”

王风道:“血奴的妈?”

黑衣人道:“不错。”

王风道:“你知道她要杀我?”

黑衣人道:“只有我知道。”

王风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她雇来杀你的刺客就是我。”

街上的灯光仿佛骤然暗了,跪在街心的宋妈妈也已不见踪影。

秋风卷过,这灯光辉煌的小镇,竟在一瞬间变得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太平杂货铺倒还燃着灯,却又不见人影。

事实上,附近简直一个人都看不见,只剩下王风和那黑衣人面对面地站着。

黑衣人缓缓地说道:“我刚才已见到你出手。”

王风道:“哦?”

黑衣人道:“你的武功不弱。”

王风道:“谢谢!”

黑衣人道:“你也许可以避开我十刀。”

王风道:“十刀?那倒真不少了。”

黑衣人道:“也许十二刀。”

王风道:“第十三刀我一定躲不过?”

黑衣人道:“没有人能躲得了我的第十三刀。”他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极疯狂炽热的表情,一字字接着道,“那一刀是魔刀,已经被诸魔祝福过。”

无论谁看到他眼睛里的表情,都可以看得出他不是在说谎。

王风忽然道:“我见过你的刀。”

黑衣人很意外:“你见过?真的见过?”

王风道:“在奇浓嘉嘉普,魔王寿诞那一天,诸魔们就是用这种刀割破自己中指,滴出魔血来的。”

黑衣人的脸色变了。

王风故意装作看不见,淡淡地接着道:“所以我也知道这种刀的用处。”

黑衣人立刻问:“什么用处?”

王风道:“用来割自己的指头。”

黑衣人没笑。

他的脸冷酷坚硬如花岗石,他这一生很可能从未笑过。

除了那双有时冷酷、有时炽热的眼睛外,他脸上根本完全没有表情。

他拔刀的时候脸上也全无表情。

他的刀已出鞘。

新月般的弯刀,带着种奇异的寒光,一刀向王风削下。

刀是弯的,刀光如圆弧。

连王风都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刀法,这绝不是中原的刀法。

很可能这也不是人间的刀法。

王风很想看看他第十三刀,经过诸魔祝福的魔力。

可是他忽然发觉心里已经有了恐惧,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

一种无知的恐惧。

那就像是人单独外出时,总是会觉得害怕,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怕的是什么,却还是害怕。

那本就是人类的弱点,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

高手相争时,只要有一点恐惧,往往就足可致命。

王风不敢再等下去。

圆弧的刀光又弯弯地削了过来,他手里没有武器。

他就用那袋白粉作武器。“噗”的一声,一刀砍在布袋上,白粉飞散,就像是忽然起了满天迷雾。

黑衣人立刻什么都看不见了。弯刀飞舞,刀光护身。

看不见也是种恐惧,谁都无法避免的恐惧。他手中的刀飞舞不停,“唰、唰、唰”,也不知削出了多少刀。

只听身后一个人道:“这是第十三刀。”

他刚听见这声音,刚听见一个字——

又是“哼”的一声,一样东西破空飞来,打在他耳后的穴道上。

王风远远地站着,忽然道:“你用的是魔刀,我用的是魔石。”

黑衣人没有反应。

他已倒下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听见王风说的话。

满天白粉潇潇落下,落在他身上,还有满天白粉飞扬。

——这袋白粉真不少。

王风道:“你先躺在这里休息休息,我会把这袋白粉的价钱告诉你的,你若没有钱赔,我还可以让你用你的刀来抵账。”

太平杂货店里的灯光仿佛又亮了些,却还是不见人影。

这次王风学乖了,一进来就大叫:“老蛔虫,又有生意上门了,快出来。”

书堆里没有人钻出来,他身后却有人冷冷道:“你若还想买白粉最好换个地方去买。”

老蛔虫不在书堆里,却从外面走了回来。

他的人虽老,脚步却很轻。

王风并不惊奇。

经过了这两天发生的事之后,世上已没有什么能让他惊奇的事。

可是他不能不问:“为什么要我换个地方去买?”

老蛔虫寒着脸,冷声说道:“我那袋白粉卖给你,是让你去刷墙的,不是去弄瞎人的眼睛的。”

王风道:“死人会不会刷墙?”

老蛔虫道:“不会。”

王风道:“如果我不用那袋白粉去眯他的眼,现在我已经是个死人。”老蛔虫想了想,好像也觉得他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王风道:“现在我既然还没有死,还能刷墙,当然还得再买一袋白粉。”

老蛔虫道:“刚才那袋好像还没付钱。”

王风道:“那袋的钱不该我付。”

老蛔虫道:“该谁付?”

王风道:“那位想要我命的朋友。”

老蛔虫道:“他若不肯付,你就拿他那把刀来抵账?”

王风道:“你若不收他的刀,我也可以去押给别人。”

老蛔虫道:“有人要?”

王风道:“至少有一个人。”

老蛔虫绝不问这个人是谁,很快就装了袋白粉出来。

可是他并没有交给王风,却先把价钱说了出来:“九钱五分。”

王风道:“欠账行不行?”

老蛔虫道:“不行。”

王风道:“你信不过我?”

老蛔虫道:“看起来你倒不像是个赖账的人。”

王风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欠?”

老蛔虫道:“死人会不会还账?”

王风道:“不会。”

老蛔虫道:“我看见你还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有七八人想要你的命,其中还包括了这地方最要命的三个人,你想你这条命能留到几时?”

王风道:“留到还账的时候。”

老蛔虫什么话都没有说,一袋白粉又到了王风手里。

这袋白粉好像比刚才更多,更重。

王风道:“现在我就替你去要刚才那袋的账,我保证他想不还都不行。”

他错了。因为死人是不会还账的。

那黑衣人并不是死人。

一堆骨头绝不能算是个死人。

他刚死了不久,可是他的人已不见了,血不见了,肉不见了,皮也不见了。

他的人已只剩下一堆骨头,连骨头都在侵蚀,一阵风吹过,就散成了飞灰,散入了雾一般的白粉中。

地上只剩下一摊衣服,一枚红石,一柄弯刀。

王风的手冰冷。

他手里有一枚魔石,一柄魔刀。

他只希望另外一只手里拿着的不会是魔粉。

夜已渐深。

回到鹦鹉楼,那两扇鲜红色的门又紧紧关起,王风索性绕到后园——越墙而入。

庭园中灯已疏了,人也静了,刚才灯火辉煌的六角亭,如今已静寂黑暗如坟墓,却还偏偏有个人坐在这坟墓里。

王风走过去,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黑暗中隐约只能看见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有点像安子豪,又有点像那位武三爷。

夜深人静,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是在沉思,还是在等人?

这本来都不关王风事,但他却偏偏要管。

他忽然大声道:“你在干什么?”

这人道:“在等人。”

王风道:“等谁?”

这人道:“等你!”

王风笑了:“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在等我。”他大步走入了六角亭。

亭中有张石桌,桌上有酒无灯,这个人静静地坐在石柱后的暗影里,就算走得很近,也只能看见他满头斑斑白发和一双灼灼有光的眼睛。

这已足够认出他是谁。

他的声音冷淡而有威:“你当然也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王风点点头,举起桌上的金樽,道:“我甚至还知道这是最好的陈年竹叶青。”

武三爷也在微笑,道:“你有鉴赏力,你是个聪明人。”

王风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聪明人都不长命。”

武三爷道:“有时是的。”

王风道:“有时是什么时候?”

武三爷道:“当他让别人都觉得他有点危险的时候。”他捧起金杯浅浅啜了一口,“你到这里来才半天,已有多少人要杀你?”

王风道:“不多,也不少。”

武三爷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王风道:“因为他们觉得我危险,这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有点见不得人的秘密?”

武三爷道:“每个人都多少有些秘密的,这绝不是主要的原因。”

王风道:“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武三爷笑了笑,道:“说不定他们都认为你是我找来杀他们的。”

王风也笑了。

他先喝了一口,再坐下来,盯着面前这狐狸般的老人,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武三爷道:“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别人怎么知道。”

王风道:“我只想知道这次是不是你故意要让他们这么想的?”

武三爷道:“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已决心要杀了你。”他淡淡地接着道,“你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已够了。”

王风没有争辩。

他不能不承认这老人说的话也有些道理。

武三爷又道:“你当然也应该知道我说的‘他们’是谁。”

王风道:“是谁?”

武三爷道:“其实他们只有一个人。”

王风道:“李大娘!”

武三爷点点头,叹息着道:“女人总是比较多疑的,尤其是这个女人,她一直都认为我要杀了她。”

王风道:“其实呢?”

武三爷笑笑道:“她若忽然死了,我当然也不会伤心落泪。”

王风道:“她若忽然死在我手里,你当然也不会生我的气。”

武三爷立刻道:“绝不会。”他微笑着,又道,“既然她要杀你,你杀了她,岂非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王风盯着他,道:“我只奇怪一点。”

武三爷道:“哦?”

王风道:“你为什么不索性说明白,要我去杀了她?”

武三爷又笑了,反问道:“你肯为我去杀人?”

王风闭上了嘴。

武三爷道:“有些人随时都可能拔刀杀人,可是替别人去杀,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

王风道:“所以你就想借我的刀,去杀你自己要杀的人?”

武三爷居然没有否认,道:“借刀杀人不但便宜,而且省事。”

王风叹了口气,道:“这点你倒坦白。”

武三爷道:“因为我知道跟聪明人说话不必兜圈子。”

王风沉思着,仿佛在考虑。

武三爷道:“你若想去杀她,我可以供你很多资料。”

王风道:“什么资料?”

武三爷道:“有关她这个人的资料。”他慢慢地接着道,“我可以把她住所的环境,埋伏的暗卡,她的起居时刻,生活习惯尽都告诉你,我保证这里绝没有人能知道得比我多。”

王风道:“你还能给我什么?”

武三爷道:“没有了。”

王风道:“没有了?”

武三爷道:“我给你这些,只不过因为我们是朋友,我要帮你去杀人。”他微笑着,又道,“我若再给你别的,岂非就变成是我要你去杀人了?”

王风叹口气,道:“你说的话,好像都有点道理。”

武三爷道:“都很有道理。”

王风道:“只可惜你还有一点不明白。”

武三爷道:“哪一点?”

王风道:“我一向是个不讲理的人。”

酒杯又空了,武三爷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跟空杯一样冷。

王风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喜欢我这种人。”

武三爷承认:“我很不喜欢。”

王风道:“对付我这种人,你通常用的都是些什么法子?”

武三爷淡淡道:“我用不着想法子对付你,你麻烦已够多了,也许比你想象中还多。”

他慢慢地站起来:“如果你还能活到明天晚上,就请再到这里来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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