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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03:5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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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心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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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桔灯

小桔灯试读:

小桔灯

/ 冰心著. -- 北京 :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6ISBN 978-7-5699-2415-2 Ⅰ. ①小… Ⅱ. ①冰… Ⅲ. ①儿童文学-散文集-中国-现代 Ⅳ. ①I286.6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092812号 小桔灯Xiao Ju Deng著 者 冰 心 出 版 人  王训海选题策划   余 玲 高 磊责任编辑  周海燕 陈冬梅装帧设计   振宇视觉责任印制  刘 银 燕 军 出版发行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http://www.bjsdsj.com.cn     北京市东城区安定门外大街 138 号皇城国际大厦 A 座 8 楼邮编:100011 电话:010-64267955 64267677印 刷  宁波市鄞州启鸣印务有限公司 0574-88233188(如发现印装质量问题,请与印刷厂联系调换)开 本  880mm×1230mm 1/32 印 张   7.75 字 数  130千字版 次 2018年7月第1版 印 次  2019年4月第2次印刷书 号  ISBN 978-7-5699-2415-2定 价  34.80元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小桔灯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庆郊外去看一位朋友。她住在[1]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走上一段阴暗的仄仄的楼梯,进到一间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竹凳、墙上装着一架电话的屋子,再进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间,和外间只隔一幅布帘。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着一张条子,说是她临时有事出去,叫我等着她。我在她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忽然听见外屋板门[2]“吱”地一声开了,过了一会,又听见有人在挪动那竹凳子。我掀开帘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只有八九岁光景,瘦瘦的苍白的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头发很短,穿一身很破旧的衣裤,光脚穿一双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墙上的听话器,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问她:“你要打电话吗?”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点头说:“我要××医院,找胡大夫,我妈妈刚才吐了许多血!”我问:“你知道××医院的电话号码吗?”她摇了摇头说:“我正想问电话局……”我赶紧从机旁的电话本子里找到医院的号码,就又问她:“找到了大夫,我请他到谁家去呢?”她说:“你只要说王春林家里病了,她就会来的。”我把电话打通了,她感激地谢了我,回头就走。我拉住她问:“你的家远吗?” 她指着窗外说:“就在山窝那棵大黄果树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说着就噔、噔、噔地下楼了。我又回到里屋去,把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来,看了一半,天色越发阴沉了,我的朋友还不回来。我无聊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浓雾里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黄果树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个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妈妈。我下楼在门口买了几个大红桔子,塞在手提袋里,顺着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门口。[3]我轻轻地叩着板门,刚才那个小姑娘出来开了门,抬头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后来就微笑了,招手叫我进去。这屋子很小很黑,靠墙的板铺上,她的妈妈闭着眼平躺着,大约是睡着了,被头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脸向里侧着,只看见她脸上的乱发,和脑后的一个大[4]髻。门边一个小炭炉,上面放着一个小砂锅,微微地冒着热气。这小姑娘把炉前的小凳子让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边,不住地打量我。我轻轻地问:“大夫来过了吗?”她说:“来过了,给妈妈打了一针……她现在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的说:“你放心,大夫明早还要来的。”我问:“她吃过东西吗?这锅里是什么?”她笑说:“红薯稀饭,我们的年夜饭。”我想起了我带来的桔子,就拿出来放在床边的小矮桌上。她没有作声,只伸手拿过一个最大的桔子来,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两只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轻轻地揉捏着。我低声问:“你家还有什么人?”她说:“现在没有什么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没有说下去,只慢慢地从桔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来,放在她妈妈的枕头 边。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变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 “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桔灯照你上山吧!”我赞赏地接过,谢了她,她送我出到门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的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最后按到我的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地,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桔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桔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看见我提着小桔灯,便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从王春林家来。”她惊异地说:“王春林,那个木匠,你怎么认得他?去年山下医学院里,有几个学生,被当作共产党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消息。但是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桔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  

祖国母亲的心

我十岁的生日,我的一个堂姐姐送给我两本小说。一本是什么《女学生》,因为没有印象,书名和故事都记不清了。另一本是《凄风苦雨录》,说的是三个中国劳动人民,被人贩子骗卖到南洋当猪仔[5]的故事。从被骗上船,关闭在窒闷的货舱里,直到到了海外矿山工地,受尽白种工头百般的折磨凌虐,三个人里面死了两个,剩下的那一个人,经过千灾百难,好容易熬出来,自己赎了身,娶了妻子。书里描写在他结婚的那一天,许多华工来祝贺,他自己却“哭得天昏地暗,红彩无光”。这两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这本书我看了好几遍,每看到这里,必定大哭一场。从这时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懂得“恨”字是什么滋味!我痛恨清政府的腐败和无能,害得成千上万的中国勤劳勇敢的人民,痛苦流离,飘泊海外,有家难奔,有国难投……[6]从二十几岁起,我开始接触到海外的侨胞,在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日本、印度、缅甸……开饭馆的,开洗衣店的,卖领带的……他们的纯朴诚挚的脸,热情坚定的眼光。一听到乡音,就会[7]使他们突然惊喜,他们会拉住你,絮絮不休地问着故乡的消息。当你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什么使他高兴的话的时候,他们就低下头,转过脸,却又勉强笑着招呼你多吃点菜,说:“到了同胞的饭馆里,还客气么,这一顿饭不要付钱了!”几百年来,这些勤劳勇敢的人,只凭着自己的一双热爱劳动的手,在困苦艰难的环境中,开出一条谋生的道路。他们同当地的人民,在共同劳动、共同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中,流过血汗,建立了亲密的友谊。他们珍重地保留着祖国的传统文化,也在所在国的人民中间介绍[8]了祖国的文化。破碎支离的祖国,虽然没有他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而他们却孤忠耿耿,即使海枯石烂,他们也要把自己的遗骨,送回他们生前不能立足的家乡去!有这样的热爱祖国的人民的国家,是不会永远沉沦的。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河山被开发了,和煦的东风吹拂着,[9]遍地迸散着新土的芬芳,崭新的社会主义建设,正在飞跃发展,我们多么需要更多的劳动双手呵!我最喜欢苏联的那首歌——《祖国进行曲》里面的: 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它有无数田野和森林。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 海外侨胞们!中国人被凌辱压迫的黑暗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帝国殖民主义者煽动起来的某些亚洲国家的反华排华活动,是困不了[10]中国侨民的。愿意回归祖国的同胞们,重整过的繁盛家园在等待你,朝气勃勃的手足骨肉在欢迎你。我们欢迎勤劳勇敢,光明磊落的同胞,回到我们祖国辽阔广大的土地上,抬起头,挺起胸,来一个深深的“自由呼吸”,然后运用起坚强的双手,在跃进的亲人行列中,为建设我们自己的社会主义大厦,使出欢腾洋溢的力量。

我的童年

我生下来七个月,也就是一九○一年的五月,就离开我的故乡福州,到了上海。那时我的父亲是“海圻”巡洋舰的副舰长,舰长是萨镇冰先生。巡洋舰“海”字号的共有四艘,就是“海圻”、“海筹”、“海琛”、“海容”,这几艘军舰我都跟着父亲上去过。听说还有一艘叫做“海天”的,因为舰长驾驶失误,触礁沉没了。上海是个大港口,巡洋舰无论开到哪里,都要经过这里停泊几天,因此我们这一家便搬到上海来,住在上海的昌寿里。这昌寿里是在上海的哪一区,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母亲所讲的关于我很小时候的故事,例如我写在《寄小读者(通讯十)》里面的一些,就都是以昌寿里为背景的。我关于上海的记忆,只有两张相片作为根据,一张是父亲自己照的:年轻的母亲穿着沿着阔边的衣裤,坐在一张有床架和帐楣的床边上,脚下还摆着一个脚炉,我就站在她的身旁,头上是一顶青绒的帽子,身上是一件深色的棉袍。父亲很喜欢玩些新鲜的东西,例如照相,我记得他的那个照相机,就有现在卫生员背的药箱那么大!他还有许多冲洗相片的器具,至今我还保存有一个玻璃的漏斗,就是洗相片用的器具之一。另一张相片是在照相馆照的,我的祖父和老姨太坐在茶几的两边,茶几上摆着花盆、盖碗茶杯和水烟筒,祖父穿着夏天的衣衫,手里拿着扇子;老姨太穿着沿着阔边的上衣,下面是青纱裙子。我自己坐在他们中间茶几前面的一张小椅子上,头上梳着两个丫角,身上穿的是浅色衣裤,两手按在膝头,手腕和脚踝上都戴有银镯子,看样子不过有两三岁,至少是会走了吧。[11]父亲四岁丧母,祖父一直没有再续弦,这位老姨太大概是祖父老了以后才娶的。我在一九一一年回到福州时,也没有听见家里人谈到她的事,可见她在我们家里的时间是很短暂的。记得我们住在山东烟台的时期内,祖父来信中提到老姨太病故了。当我们后来拿起这张相片谈起她时,母亲就夸她的活计好。她说上海夏天很热,可是老[12]姨太总不让我光着膀子,说我背上的那块蓝“记”是我的前生父母给涂上的,让他们看见了就来讨人了。她又知道我母亲不喜欢红红绿绿的,就给我做白洋纱的衣裤或背心,沿着黑色烤绸的边,看去既凉爽又醒目。母亲说她太费心了,她说费事倒没有什么,就是太素淡了。的确,我母亲不喜欢浓艳的颜色,我又因为从小男装,所以我从来没有扎过红头绳。现在,这两张相片也找不到了。在上海那两三年中,父亲隔几个月就可以回来一次。母亲谈到夏天夜里,父亲有时和她坐马车到黄浦滩上去兜风,她认为那是她在福州时所想望不到的。但是父亲回到家来,很少在白天出去探亲访友,因为舰长萨镇冰先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水手来叫他。萨镇冰先生是父亲在海军中最敬仰的上级,总是亲昵地称他为“萨统”。“统”就是“统领”的意思,我想这也和现在人称的“朱总”、“彭总”、“贺总”差不多。我对萨统的印象也极深。记得有一次,我拉着一个来召唤我父亲的水手,不让他走,他笑说:“不行,不走要打屁股的!”我问:“谁叫打?用什么打?”他说:“军官叫打就打,用绳子打,打起来就是‘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我说:“绳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划着说:“喝!你试试看,我们船上用的绳索粗着呢,浸透了水,打起来比棒子还疼呢!”我着急地问:“我父亲若不回去,萨统会打他吧?”他摇头笑说:“不会的,当官的顶多也就记一个过。萨统很少打人,你父亲也不打人,打起来也只打‘半打’,[13]还叫用干索子。”我问:“那就不疼了吧?”他说:“那就好多了……”这时父亲已换好军装出来,他就笑着跟在后面走了。[14]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生了一个妹妹,不几天就夭折了。头几天我还搬过一张凳子,爬上床去亲她的小脸,后来床上就没有她了。我问妹妹哪里去了,祖父说妹妹逛大马路去了,但她始终就没有回来!一九○三至一九○四年之间,父亲奉命到山东烟台去创办海军军官学校。我们搬到烟台,祖父和老姨太又回到福州去了。我们到了烟台,先住在市内的海军采办所,所长叶茂蕃先生让出一间北屋给我们住。南屋是一排三间的客厅,就成了父亲会客和办公的地方。我记得这客厅里有一副长联是: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这一副对联,因为这是我开始识字的一本课文!父亲那时正忙于拟定筹建海军学校的方案,而我却时刻缠在他的身边,说这问那,他就停下笔指着那副墙上的对联说:“你也学着认认字好不好?你看那对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这几个字不都很容易认的吗?”于是我就也拿起一支笔,坐在父亲的身旁一边学认一边学写,就这样,我把对联上的二十二个字都会念会写了,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几本古书。不久,我们又搬到烟台东山北坡上的一所海军医院去寄居。这时来帮我父亲做文书工作的,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也把家从福州搬来了,我们两家就住在这所医院的三间正房里。这所医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盖的,正房比较阴冷,但是从廊上东望就看见了大海!从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着它,笔下写着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几年里,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国养病的时候,曾写信到国内请人写一副“集龚”的对联,是: 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 谢天谢地,因为这副很短小的对联,当时是卷起压在一只大书箱的箱底的,“四人帮”横行,我家被抄的时候,它竟没有和我珍藏的其他字画一起被抄走!现在再回来说这所海军医院。它的东厢房是病房,西厢房是诊室,有一位姓李的老大夫,病人不多。门房里还住着一位修理枪支的师傅,大概是退伍军人吧!我常常去蹲在他的炭炉旁边,和他攀谈。西厢房的后面有个大院子,有许多花果树,还种着满地的花,还养着好几箱的蜜蜂,花开放时热闹得很。我就因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了好几次,每次都是那位老大夫给我上的药,他还告诫我:花是蜜蜂的粮食,好孩子是不抢人的粮食的。这时,认字读书已成了我的日课,母亲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师,母亲教我认“字片”,舅舅教我的课本,是商务印书馆的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从“天地日月”学起。有了海和山作我的活动场地,我对于认字,就没有了兴趣,我在一九三二年写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过这一段,就是以海军医院为背景的: ……有一次母亲关我在屋里,叫我认字,我却挣扎着要出去。父亲便在外面,用马鞭子重重地敲着堂屋的桌子,吓唬我,可[15]是从未打到我的头上的马鞭子,也从未把我爱跑的癖气吓唬回去…… 不久,我们又翻过山坡,搬到东山东边的海军练营旁边新盖好的房子里。这座房子盖在山坡挖出来的一块平地上,是个四合院,住着筹备海军学校的职员们。这座练营里已住进了一批新招来的海军学生,但也住有一营的练勇(大概那时父亲也兼任练营的营长)。我常常跑到营门口去和站岗的练勇谈话。他们不像兵舰上的水兵那样穿白色军装。他们的军装是蓝布包头,身上穿的也是蓝色衣裤,胸前有白线绣的“海军练勇”字样。当我跟着父亲走到营门口,他们举枪立正之后,父亲进去了就挥手叫我回来。我等父亲走远了,却拉那位练勇蹲了下来,一面摸他的枪,一面问:“你也打过海战吧?”他摇头说:“没有。”我说:“我父亲就打过,可是他打输了!”他站了起来,扛起枪,用手拍着枪托子,说:“我知道,你父亲打仗的时候,我还没当兵呢。你等着,总有一天你的父亲还会带我们去打仗,我们一定要打个胜仗,你信不信?”这几句带着很浓厚山东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 着!回想起来,住在海军练营旁边的时候,是我在烟台八年之中,离海最近的一段。这房子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军舰通旗语的地方。旗台的西边有一条山坡路通到海边的炮台,炮台上装有三门大炮,炮台下面的地下室里还有几个鱼雷,说是“海天”舰沉后捞上来的。这里还驻有一支穿白衣军装的军乐队,我常常跟父亲去听他们演习,我非常尊敬而且羡慕那位乐队指挥!炮台的西边有一个小码头,父亲的舰长朋友们来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这码头边上的。写到这里,我觉得我渐渐地进入了角色!这营房、旗台、炮台、码头,和周围的海边山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动的舞台。我在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日夜曾写过一篇叫做《海恋》的散文,里面有: ……我童年活动的舞台上,从不更换的布景……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层层一道道的,由浓黑而银灰,渐渐地漾成光明闪烁的一片……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就在这个期间,一九○六年,我的大弟谢为涵出世了。他比我小得多,在家塾里的表哥哥和堂哥哥们又比我大得多,他们和我玩不到一块儿,这就造成了我在山巅水涯独往独来的性格。这时我和父亲同在的时间特别多。白天我开始在家塾里附学,念一点书,学作一些短句子,放了学父亲也从营里回来,他就教我打枪、骑马、划船,夜里就指点我看星星。逢年过节,他也带我到烟台市上去,参加天后宫里海军军人的聚会演戏,或到玉皇顶去看梨花,到张裕酿酒公司的葡萄园里去吃葡萄,更多的时候,就是带我到进港的军舰上去看朋友。一九○八年,我的二弟谢为杰出世了,我们又搬到海军学校后面的新房子里来。这所房子有东西两个院子,西院一排五间是我们和舅舅一家合住的。我们住的一边,父亲又在尽东头面海的一间屋子上添盖了一间楼房,上楼就望见大海。我在《海恋》中有过这么一段描写,就是在这楼上所望见的一切: 右边是一座屏障似的连绵不断的南山,左边是一带围抱过来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层一层的麦地,前面是平坦无际的淡黄的沙滩。在沙滩与我之间,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齐的农舍,亲热地偎倚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在广阔的沙滩前面,就是那片大海!这大海横亘南北,布满东方的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那就是芝罘岛,岛上有一座灯塔…… 在这时期,我上学的时间长了,看书的时间也多了,主要的还是因为离海远些了,父亲也忙些了,我好些日子才到海滩上去一次,我记得这海滩上有一座小小的龙王庙,庙门上的对联是: 群生被泽四海安澜 因为少到海滩上去,那间望海的楼房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这房间算是客房,但是客人很少来住,父亲和母亲想要习静的时候就到那里去。我最喜欢在风雨之夜,倚栏凝望那灯塔上的一停一射的强光,它永远给我以无限的温暖快慰的感觉!这时,我们家塾里来了一位女同学,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伴,她是父亲同事李毓丞先生的女儿名叫李梅修的,她比我只大两岁,母亲说她比我稳静得多。她的书桌和我的摆在一起,我们十分要好。这时,我开始学会了“过家家”,我们轮流在自己“家”里“做饭”,互相邀请,吃些小糖小饼之类。一九一一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父亲得到李伯伯从上海的来信,说是李梅修病故了,我们都很难过,我还写了一篇《祭亡友李梅修文》寄到上海去。我和李梅修谈话或做游戏的地方,就在楼房的廊上,一来可以免受表哥哥和堂哥哥们的干扰,二来可以赏玩海景和园景。从楼廊上往前看是大海,往下看就是东院那个客厅和书斋的五彩缤纷的大院子。父亲公余喜欢栽树种花,这院子里种有许多果树和各种的花。花畦是父亲自己画的种种几何形的图案,花径是从海滩上挑来的大卵石铺成的,我们清晨起来,常常在这里活动。我记得我的小舅舅杨子玉先生,他是我的外叔祖父杨颂岩老先生的儿子,那时正在唐山路矿学堂肄业,夏天就到我们这里来度假。他从烟台回校后,曾寄来一首长诗,头几句我忘了,后几句是: 忆昔夏日来芝罘照眼繁花簇小楼清晨微步惬情赏向晚琼筵勤劝酬欢娱苦短不逾月别来倏忽惊残秋花自凋零吾不见共怜福分几生修 小舅舅是我们这一代最欢迎的人,他最会讲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他有时讲吊死鬼的故事来吓唬我们,但是他讲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识很浓厚的故事,什么洪承畴卖国啦,林则徐烧鸦片啦等等,都讲得慷慨淋漓,我们听过了往往兴奋得睡不着觉!他还拉我的父亲和父亲的同事们组织赛诗会,就是在开会时大家议定了题目,限了韵,各人分头[16]做诗,传观后评定等次,也预备了一些奖品,如扇子、笺纸之类。赛诗会总是晚上在我们书斋里举行,我们都坐在一边旁听。现在我只记得父亲做的《咏蟋蟀》一首,还不完全: 庭前……正花黄床下高吟际小阳

尔专寻同种斗争来名誉亦何香 还有《咏茅屋》一首,也只记得两句: 久处不须忧瓦解雨余还得草根香 我记住了这些句子,还是因为小舅舅和我父亲开玩笑,说他做诗也解脱不了军人的本色。父亲也笑说:“诗言志嘛,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当然用词赶不上你们那么文雅了。”但是我体会到小舅舅的确很喜欢父亲的“军人本色”,我的舅舅们和父亲以及父亲的同事们在赛诗会后,往往还谈到深夜。那时我们都睡觉去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些什么。小舅舅每次来过暑假,都带来一些书,有些书是不让我们看的,越是不让看,我们就越想看,哥哥们就怂恿我去偷,偷来看时,原来都是《天讨》之类的“同盟会”的宣传册子。我们偷偷地看了之后,又偷偷地赶紧送回原 处。一九一○年我的三弟谢为楫出世了。就在这后不久,海军学校发生了风潮!大概在这一年之前,那时的海军大臣载洵,到烟台海军学校视察过一次,回到北京,便从北京贵胄学堂派来了二十名满族学生,到海军学校学习。在一九一一年的春季运动会上,为着争夺一项锦标,一两年中蕴积的满汉学生之间的矛盾表面化了!这一场风潮闹得很凶,北京就派来了一个调查员郑汝成,来查办这个案件。他也是父亲的同学。他背地里告诉父亲,说是这几年来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亲是“乱党”,并举海校学生中有许多同盟会员——其中就有萨镇冰老先生的侄子萨福昌……而且学校图书室订阅的,都是《民呼报》之类,替同盟会宣传的报纸为证等等。他劝我父亲立即辞职,免得落个“撤职查办”。父亲同意了,他的几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递了辞呈。就在这一年的秋天,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所创办的海军学校,和来送他[17]的朋友、同事和学生,我也告别了我的耳鬓厮磨的大海,离开烟台,回到我的故乡福州去了!这里,应该写上一段至今回忆起来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振奋[18]人心的辛亥革命在这年的十月十日发生了!我们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个多月。我们每天都在抢着等着看报。报上以黎元洪将军(他也是父亲的同班同学,不过父亲学的是驾驶,他学的是管轮)署名从湖北武昌拍出的起义的电报(据说是饶汉祥先生的手笔),写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这时大家都纷纷捐款劳军,我记得我也把攒下的十块压岁钱,送到申报馆去捐献,收条的上款还写有“幼女谢婉莹君”字样。我把这张小小的收条,珍藏了好多年,现在,它当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一九七九年七月四日清晨 

我的中学时代

因为整理信件,忽然翻出我的一位中学同学,在七十年代末给我的一封信。她写: 小谢:记忆力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你的声音笑貌和我们中学时代的一切,在我病榻上的回忆中,都是那样出奇地活跃而清晰…… 这几句话又使我十分激动,思潮久久不能平静下来!的确,在我十几年海内外的学校生活中,也就是中学时代,给我的印象最深,对我的性格影响也最大。我的中学生涯是在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年度过的(那时的中学是四年制)。十四岁的年纪,正是感情最丰富,思想最活泼,好奇心最强,模仿力和可塑性也最强的时候。我以一个山边海角独学无友的野孩子,一下子投入到大城市集体学习的生活中来,就如同穿上一件既好看又紧仄的新衣一样,觉得高兴也感到束缚。我用好奇而谨慎的目光,盯着陌生环境中的一切:高大的校舍,新鲜的课程,如音乐、体操,和不同的男女教师……但是我最注意的还是和我同班的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她们都梳髻穿裙,很拘谨,守纪律,学习尤其刻苦。一同上了几天课,她们就渐渐地和我熟悉起来。因为我从小听的说的都是山东话,在课堂上听讲和答问都有困难。她们就争着教我说北京话。(那个头一个叫我“小谢”的同学,是满族人,语音尤其纯正。)我们也开始互相谈着自己的家庭和过去的一切。她们大多是天津、通县、保定等处的小学升上来的(她们都是寄宿生),数学基础比我好,在国文上我又比她们多读了一些,就这样我们开始互帮互学,我觉得我有了学习和竞赛的对象。那时我是走读生,放学到家打开书包,就埋头做功课,一切“闲书”都顾不得看了。就这样紧张而规律地过了四年中学时代。我体会到了“切磋琢磨”的好处,也得到了集体生活的温暖。四年之末,我们毕业班的同学才有十八个人。毕业后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参加了工作,我们约定大家都努力学习,好好工作,还尽量保持联系。此后的年月里,我们风流云散,也都有了自己的人生经历。但无论在天涯在海角我们惊喜地遇见,共同回忆起中学时代这一段生活时,我们总会互相询问:我们每一个人是否都完成了中学时代的志愿,做一个对国家对人民有益的人?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19]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支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绪呢?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他是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也会[20]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小军人了。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这也难怪她,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匆匆一面里,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象,放在心上。一把刀,一匹马,便堪过尽一生了!女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无边的大海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21]下,两排儿沉豪英毅的军官,在剑佩的锵锵声里,整齐严肃地一同举起杯来,祝中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地使人涌出慷慨的快乐的眼泪呢?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么?十岁回到故乡去,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到了女儿情性: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一把佩[22]刀,还长日挂在窗前。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枪的军人呵……模糊中有无穷的怅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几点无聊的眼泪。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的造就[23]了她的性情呵!黄昏时营幕里吹出来的笳声,不更是抑扬凄婉么?世界上软款温柔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有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首的时候:沉沉的天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了——“海天以外的家!”这时的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生命如果是圈儿般的循环,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呵!十年深刻的印象,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矫强的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24]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这些事隔开了……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

 笑雨声渐渐地住了,窗帘后隐隐地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地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地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地笑。“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我不知不觉地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地想。严闭的心幕,慢慢地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25]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地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地笑。“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地想。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地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26]来泛去地乱转。门前的麦垄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地笑。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地合了拢来,绾在一起。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忆意娜

年来旅行的机会很多。旅行有紧张的一面,也更有愉快的一面。看到新奇的地方和事物,当然很有意思,但是我认为最愉快的是:旅行不但使我交了许多新朋友,而已曾相识的朋友,也因为朝夕相处而更加“知心”。我们大家平时各忙各的,见面的时间很少,聊天的时间更不多。但是我们如果是在一起旅行,行李放好了、坐定了、火车开了、飞机起飞了、送行的人远得看不见了……这一段已经离开了出发点,来到目的地之先的时间,是可以由你自由支配的。假如你不愿意看书,也不肯睡觉,你一定会找同伴说说话,从谈话中,我们不但得到了知识,也发展了友谊。还有,在国外旅行的时间,我们也往往同陪伴我们的主人,混得很熟。从他们的询问观感、我们的打听风俗习惯起,渐渐地扯到历史、地理、山水、人物……往往会说得很热闹,很投机。不过在国外旅行,走的新地方很多,会到的新人也不少,行色匆匆之中,时过境迁,印象不深的人面和景物,往往只能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有的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了。独有去年春天在意大利遇到的意娜,她是永远和意大利几个红旗飘飘的群众场面,以及水色、山光、塔形、桥影一同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直到周围一切光影都淡化了以后,她的窈窕的身形,清朗的声音,温柔的目光,还总是活跃地遗留在我的眼底。但是我和她在同住的一个月之中,因为我不懂意大利文,她不懂中国话,我不会说法文,她又不太通英语,我们从来没有直接交换过一句话,更不用说是娓娓清谈了。这不是一件极为遗憾的事情么?意娜是我们在意大利访问的时候,罗马的中国研究中心派来陪伴[27]我们的一位同志,她秾纤适中、长眉妙目,年纪大约在三十以下,嘴角永远含着甜柔和了解的微笑。她办事干练沉着,从来看不见她忙乱的神情和急躁的脸色。她和我们在一起,就像一阵清风似的——当我们在群众中间周旋谈笑,从不见到她插在中间,而在我们想询问一件事情、解决一个问题的时候,回过头来,她却总近在身边,送来一双微笑的协助的眼光,和一双有力的支持的手。她的一只腿曾受过伤,装了假腿,若不是一位意大利朋友悄悄地告诉我们,我们是决看不出来的。因为她和我们一路同行,登山涉水,上船下车,矫健敏捷得和好人一样,从不显出疲倦和勉强。在火车中我常常和她对坐,我看着她可爱的面庞,心里总在想,我若能和她直接交谈,我将会如何地高兴。但我们通过翻译,也曾互询一些家庭状况。我替她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她很喜欢,请我把意娜(译音)两个字写在她的小本子上,又殷勤地送给我一张她自己的照片。在我们将要离开意大利的一天,她拉着翻译,坐到我身边来,问我对于意大利的观感,她说:“你们这次所访问的多半是大城市,参观的是大学、博物馆和名胜古迹,看到的是上层社会的仕女和她们的家庭,住的是大旅馆……所见所闻都是一片豪华景象,但是你知道我们意大利的劳动人民的实际生活是极其困苦的。”以后她又谈到意大利的穷困人家的儿童是如何不幸。她低声地背诵着几首意大利共产党员作家罗大里的诗,如同“七巧住在阴沟旁的地下室里”。她眼睛凝注着窗外,双唇微颤,背到感人处,眼里竟然闪着泪光。斜阳照在她金黄的头发上,她的温柔的脸上显得那样地静穆而坚强!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说:“意娜,我知道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极小的一方面。我们中国的儿童,也曾有过这样苦难的过去……我虽然看不懂意大利文,我将永远记住你所背诵的诗。”去年四月十九日的中午,我们离开意大利的都灵城,结束了我们在意大利的访问。在许许多多送行的人中,我特别舍不得意娜。我们在早几天就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意娜,我们在旅行的路上,会十[28]分想念你的。”她腼腆地蹙着长眉,微微地一笑,说:“谢谢你们,但是,不要紧的,你们这一路上还会遇见许多的意娜呢。”但是她的预言并没有实现,在后两个月的旅途上,我们并不曾遇到一个能和意娜相仿佛的旅伴!“人难再得始为佳”,我们的意娜真是一个“佳人”呵!一九五九年七月十六日,北京 

祖父和灯火管制

一九一一年秋,我们从山东烟台回到福州老家去。在还乡的路上,母亲和父亲一再地嘱咐我:“回到福州住在大家庭里,不能再像野孩子似的,一切都要小心。对长辈们不能没大没小的。祖父是一家之主,尤其要尊敬……”到了福州,在大家庭里住了下来,我觉得我在归途中的担心是多余的。祖父、伯父母、叔父母和堂姐妹兄弟,都没有把我当作野孩子,大家也都很亲昵平等,并没有什么“规矩”。我还觉得我们这个大家庭是几个小家庭的很松散的组合。每个小家庭都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各自有自己的亲戚和朋友,比如说,我们就各自有自己的“外婆家”!就在这一年,也许是第二年吧,福州有了电灯公司。我们这所大房子里也安上了电灯,这在福州也是一件新鲜事,我们这班孩子跟着安装的工人们满房子跑,非常地兴奋欢喜!我记得这电灯是从房顶上吊下来的,每间屋子都有一盏。厅堂上和客室里的五十支光,卧房里的光小一些,厨房里的就更小了。我们这所大房子里至少也有五六十盏灯,第一夜亮起来时,真是灯火辉煌,我们孩子们都拍手欢呼!但是总电门是安在祖父的屋里的。祖父起得很早也睡得很早,每晚九点钟就上床了。他上床之前,就把电闸关上,于是整个大家庭就是黑沉沉的一片!我们刚回老家,父母亲和他们的兄弟妯娌都有许多别情要叙。我们一班弟兄姐妹一起玩得正起劲,都很少在晚九点以前睡的。为了防备这骤然的黑暗,于是每晚在九点以前,每个小家庭都在一两间屋里,点上一盏捻得很暗的煤油灯。一到九点,电灯一下子都灭了,这几盏煤油灯便都捻亮了,大家相视而笑,又都在灯下谈笑玩耍。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我们这个大家庭是一个整体,而祖父是一家之主!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二日 

书给了我快乐和益处

我看到一九八二年“红领巾读书奖章”活动的消息,从心底为小读者们感到幸福,你们真是生在好时代啊!我小的时候(那是七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没有进过小学。而且那时的小学里也没有少先队的组织,更谈不上什么“读书奖章”了,但是我的确从读书上得到极大的快乐和益处,从书上得到的思想教育影响了我一生。我从小是个独游无伴的孩子,我又住在山边海角,白天还可以出去跑跑,晚上或刮风下雨的日子,我就只好呆在家里了。感谢我的母亲,她从我三岁起,就教我识字,她将这把打开“知识之宫”的钥匙交给我,我的生活就变得无比丰富。那时候还没有专为儿童写的书,我所能得到的,只是大人书架上的那些小说。我看到的第一部书是《三国演义》。这部书引起了我对于中国历史的兴趣和对于古代英雄人物的向往。我接着又看《水浒传》、《精忠说岳》和大人枕头底下藏着的“禁书”。那时正是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前夕,我读到邹容写的《革命军》和孙中山先生发起的同盟会的刊物,如《天讨》之类,都是抨击清朝政府腐败无能和警惕帝国主义国家瓜分中国的危险等等。读了使我悲愤激昂,使我从小就认为我们祖先传给我们的大好河山,必须牢牢保住,而且要使它富强起来。从书中给我的这一点爱祖国的热情,又从几十年的生活经验里,使我深深体会到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和“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这两句话里所包含的颠扑不破的真理!使我为自己能生活在社会主义的祖国而感到自豪,并愿尽我所能,为社会主义祖国做出应有的贡 献。 

山中杂感

[29]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地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地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事?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地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 

山中杂记

拔草喂马是第一乐事。看着这庞然大物,温驯地磨动它的松软的大口和齐整的大牙,在你手中吃嚼青草的时候,你觉得它有说不尽的妩媚。每日山后牛棚,拉着满车的牛乳罐的那匹斑白大马,我每日喂它。乳车停住了,驾车人往厨房里搬运牛乳,我便慢慢地过去。在我跪伏在樱花底下,拔那十样锦的叶子的时候,它便侧转那狭长而良善的脸来看我,表示它的欢迎与等待。我们渐渐熟识了。远远地看见我,它便抬起头来。我相信我离开之后,它虽不会说话,它必每日地怀念 我。还有就是小狗了。那只棕色的,在和我生分的时候,曾经吓过我。那一天雪中游山,出其不意在山顶遇见它,它追着我狂吠不止,我吓[30]得走不动。它看我吓怔了,才住了吠,得了胜利似的,垂尾下山而去。我看它走了,一口气跑了回来。一夜没有睡好,心脉每分钟跳到一百一十五下。女伴告诉我,它是最可爱的狗,从来不咬人的。以后再遇见它,我先呼唤它的名字,它竟摇尾走了过来。自后每次我游山,它总是前前后后地跟着走。山林中雪深的时候,光景很冷清。它总算助了我不少的胆子。此外还有一只小黑狗,尤其跳荡可爱。一只小白狗,也很

[31]驯良。我从来不十分爱猫。因为小猫很带狡猾的样子,又喜欢抓人。医院中有一只小黄猫。我进院的第二天,早起刚开了门,它已从门隙钻进来,一跃到我床上,悄悄地便伏在我的怀前,眼睛慢慢地闭上,很安稳地便要睡着。我最怕小猫睡着时呼吸的声音!我想推它,又怕它抓我。那几天我心里又难过,因此愈加焦躁。幸而护士不久便进来!我皱眉叫她抱出这小猫去。以后我渐渐地也爱它了。它并不抓人。当它仰卧在草地上,用前面两只小爪,拨弄着玫瑰花叶,自惊自跳的时候,我觉得它充满了活泼和欢悦。小鸟是怎样的玲珑娇小啊!在北京城里,我只看见老鸦和麻雀,有时也看见啄木鸟。在此却是雪未化尽,鸟儿已成群地来了。最先的便是青鸟。西方人以青鸟为快乐的象征,我看最恰当不过,因为青鸟的鸣声中,婉转地报着春的消息。知更雀的红胸,在雪地上,草地上站着,都极其鲜明。小蜂雀更小到无可苗条,从花梢飞过的时候,竟要比花还小。我在山亭中有时抬头瞥见,只屏息静立,连眼珠都不敢动。我似乎恐怕将这弱不禁风的小仙子惊走了。此外还有许多毛羽鲜丽的小鸟,早起朝日未出,已满山满谷地响[32]起了它们轻美的歌声。在朦胧的晓风之中,倚枕倾听,使人心魂俱静。春是鸟的世界,“以鸟鸣春”和“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两句话,我如今彻底地领略过了![33]我们幕天席地的生涯之中,和小鸟最相亲爱。玫瑰和丁香丛中更有青鸟和知更雀的巢。那巢都是筑得极低,一伸手便可触到。我常常去探望小鸟的家庭,而我却从不做偷卵捉雏等等破坏它们家庭幸福的事。我想到我自己不过是暂时离家,我的母亲和父亲已是这样牵挂。假如我被人捉去,关在笼里,永远不得回来,我的父亲母亲岂不心碎?我爱自己,也爱雏鸟;我爱我的双亲,我也爱雏鸟的双亲。而且是怎样有趣的事,你看小鸟破壳出来,很黄的小口,毛羽也很稀疏,觉得很丑。它们又极其贪吃,终日张口在巢里啾啾地叫,累得它们的母亲飞去飞回地忙碌。渐渐地长大了,它们的母亲领它们飞到地上。它们的毛羽很蓬松,两只小腿蹒跚地走,看去比它们的母亲还肥大。它们很傻的样子,茫然地只跟着母亲乱跳。母亲偶然啄得了一条小虫,它们便纷然地过去,啾啾地争着吃。早起母亲教给它们歌唱,母亲的声音极婉转,它们的声音,却很憨涩。这几天来,它们已完全地会飞了,会唱了,也知道自己觅食,不再累它们的母亲了。前天我去探望它们时,这些雏鸟已不在巢里,它们已筑起新的巢了,在离它们的父母的巢不远的枝上。它们常常来看它们的父母的。还有虫儿也是可爱的。藕荷色的小蝴蝶,背着圆壳的小蜗牛,嗡嗡的蜜蜂,甚至于水里每夜乱唱的青蛙,在花丛中闪烁的萤虫,都是极温柔,极其孩子气的。你若爱它们,它们也爱你,因为它们都喜爱小孩子。大人们太忙,没有工夫和它们玩。 

去国

英士独自一人凭在船头栏杆上,正在神思飞越的时候。一轮明月,照着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一片晶莹朗澈。船不住地往前走着,船头的浪花,溅卷如雪。舱面上还有许多的旅客,三三两两地坐立谈话,或是唱歌。他心中都被快乐和希望充满了,回想八年以前,十七岁的时候,父亲朱衡从美国来了一封信,叫他跟着自己的一位朋友,来美国预备学习土木工程,他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年纪虽小,志气极大,当下也没有一点的犹豫留恋,便辞了母亲和八岁的小妹妹,乘风破浪地去到新大 陆。[34]那时还是宣统三年九月,他正走到太平洋的中央,便听得国内已经起了革命。朱衡本是革命党中的重要分子,得了党中的命令,便立刻回到中国。英士绕了半个地球,也没有拜见他的父亲,只由他父亲的朋友,替他安顿清楚,他便独自在美国留学了七年。年限满了,课程也完毕了,他的才干和思想,本来是很超绝的,他自己又肯用功,因此毕业的成绩,是全班的第一,师友们都是十分夸羡,他自己也喜欢得了不得。毕业后不及两个礼拜,便赶紧收拾了,回到祖国。这时他在船上回头看了一看,便坐下,背靠在栏杆上,口里微微地唱着国歌。心想:“中国已经改成民国了,虽然共和的程度还是幼稚,但是从报纸上看见说袁世凯想做皇帝,失败了一次;宣统复辟,又失败了一次,可见民气是很有希望的。以我这样的少年,回到少年时代大有作为的中国,正合了‘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那两句话。我何幸是一个少年,又何幸生在少年的中国,亲爱的父母姊妹!亲爱的祖国!我英士离着你们一天一天地近 了。”想到这里,不禁微笑着站了起来,在舱面上走来走去,脑中生了[35]无数的幻象,头一件事就想到慈爱的父母,虽然那温煦的慈颜,时时涌现目前,但是现在也许增了老态。他们看见了八年远游的爱子,不知要怎样的得意喜欢!“娇小的妹妹,当我离家的时候,她送我上船,含泪拉着我的手说了‘再见’,就伏在母亲怀里哭了,我本来是一点没有留恋的,那时也不禁落了几点的热泪。船开了以后,还看见她和母亲,站在码头上,扬着手巾,过了几分钟,她的影儿,才模模糊糊地看不见了。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年她已经——十五——十六了,想是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女郎,我现在回去[36]了,不知她还认得我不呢?——还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小友,[37]现在也不知道他们都建树了什么事业?”他脑中的幻象,顷刻万变,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舱面上赏月的旅客,都散尽了。他也觉得海风锐厉,不可少留,才慢慢地下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做那“祖国庄严”的梦。两个礼拜以后,英士提着两个皮包,一步一步地向着家门走着,淡烟暮霭里,看见他家墙内几株柳树后的白石楼屋,从绿色的窗帘里,隐隐地透出灯光,好像有人影在窗前摇漾。他不禁乐极,又有一点心怯!走近门口,按一按门铃,有一个不相识的仆人,走出来开了门,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问又不敢问。英士不禁失笑,这时有一个老妈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英士,便走近前来,喜得眉开眼笑道:“这不是大少爷么?”英士认出她是妹妹芳士的奶娘,也喜欢得了不得;便道:“原来是吴妈,老爷太太都在家么?”一面便将皮包递与仆人,一同走了进去,吴妈道:“老爷太太都在楼上呢,盼得眼都花了。”英士笑了一笑,便问道:“芳姑娘呢?”吴妈道:“芳姑娘还在学堂里,听说她们今天赛网球,所以回来得晚些。”一面说着便上了楼,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梯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进到屋里,一同坐下,吴妈打上洗脸水,便在一旁看着。夫人道:“英士!你是几时动身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儿,芳士还想写信去问。”英士一面洗脸,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来,用不着写信。就是写信,我也是和信同时到的。”朱衡问道:“我那几位朋友都好么?”英士说:“都好,吴先生和李先生还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们问你二位老人家好。他们还说请父亲过年到美国去游历,他们都很想望父亲的风采。”朱衡笑了一笑。这时吴妈笑着对夫人说:“太太!看英哥去了这几年,比老爷还高了,真是长得快。”夫人也笑着望着英士。英士笑道:“我和美国的同学比起来,还不算是很高 的!”仆人上来问道:“晚饭的时候到了,等不等芳姑?”吴妈说:“不必等了,少爷还没有吃饭呢!”说着他们便一齐下楼去,吃过了饭,就在对面客室里,谈些别后数年来的事情。英士便问父亲道:“现在国内的事情怎么样呢?”朱衡笑了一笑,道:“你看报纸就知道了。”英士又道:“关于铁路的事业,是不是积极进行呢?”朱衡说:“没有款项,拿什么去进行!现在国库空虚如洗,动不动就是借款。南北两方,言战的时候,金钱都用在硝烟弹雨里;言和的时候,又全用在应酬疏通里,花钱如同流水一般,哪里还有工夫去论路政?”英士呆了一呆,说:“别的事业呢?”朱衡道:“自然也都如此了!”夫人笑对英士说:“你何必如此着急?有了才学,不怕无事可做,政府里虽然现在是穷得很,总不至于长久如此的,况且现在工商界上,也有许多可做的事业,不是一定只看着政府……”英士口里答应着,心中却有一点失望,便又谈到别的事情上去。这时听得外面院子里,有说笑的声音。夫人望了一望窗外,便道:“芳士回来了!”英士便站起来,要走出去,芳士已经到了客室的门口,刚掀开帘子,猛然看见英士,觉得眼生,又要缩回去,夫人笑着唤道:“芳士!你哥哥回来了。”芳士才笑着进来,和英士点一点头,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便走近母亲身旁。英士看见他妹妹手里拿着一个球拍,脚下穿着白帆布的橡皮底球鞋,身上是白衣青裙,打扮得非常素淡,精神却非常活泼,并且儿时的面庞,还可以依稀认出。便笑着问道:“妹妹!你们今天赛球么?”芳士道:“是的。”回头又对夫人说:“妈妈!今天还是我们这边胜了,他们说明天还要决最后的胜负呢!”朱衡笑道:“是了!成天里只玩球,你哥哥回来,你又有了球伴了。”芳士说:“哥哥也会打球么?”英士说:“我打得不好。”芳士道:“不要紧的,天还没有大黑,我们等一会儿再打球去。”说着,他兄妹两人,果然同向球场去了。屋里只剩了朱衡和夫人。[38]夫人笑道:“英士刚从外国回来,兴兴头头的,你何必尽说那些败兴的话,我看他似乎有一点失望。”朱衡道:“这些都是实话,他以后都要知道的,何必瞒他呢?”夫人道:“我看你近来的言论和思想,都非常地悲观,和从前大不相同,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时朱衡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叹了一口气,对夫人说:“自从我十八岁父亲死了以后,我便入了当时所叫做‘同盟会’的,成天里废寝忘食,奔走国事,我父亲遗下的数十万家财,被我花去大半。乡里戚党,都把我看作败子狂徒,又加以我也在通缉之列,都不敢理我了,其实我也更不理他们。二十年之中,足迹遍天涯,也结识了不少的人,无论是中外的革命志士,我们都是一见如故,‘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便是我当日的写照了……”夫人忽然笑道:“我还记得从前有一个我父亲的朋友,对我父亲说,‘朱衡这个孩子,闹得太不像样了,现在到处都挂着他的相片,缉捕得很紧,拿着了就地正法,你的千金终于是要吃苦的。’便劝我父亲解除了这婚约,以后也不知为何便没有实现。”朱衡笑道:“我当日满心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热气,倒是很愿意解约的。不过你父亲还看得起我,不肯照办就是了。”朱衡又坐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点上雪茄,又说道:[39]“当时真是可以当得‘热狂’两个字,整年整月的,只在刀俎网[40]罗里转来转去,有好几回都是已濒于危。就如那次广州起事,我还是得了朋友的密电,从日本赶回来的,又从上海带了一箱的炸弹,雍容谈笑地进了广州城。同志都会了面,起事那一天的早晨,我们都聚在一处,预备出发,我结束好了,端起酒杯来,心中一阵一阵的如同潮卷,也不是悲惨,也不是快乐。大家似笑非笑地都照了杯,握了握手,慷慨激昂地便一队一队地出发 了。”朱衡说到这里,声音很颤动,脸上渐渐地红起来,目光流动,少年时候的热血,又在他心中怒沸了。他接着又说:“那天的光景,也记不清了,当时目中耳中,只觉得枪声刀影,血肉横飞。到了晚上,一百多人雨打落花似的,死的死,走的走,拿的拿,都散尽了。我一身的腥血,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带去的衣服换上了,在荒草地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清早,又进城去,还遇见几个同志,都改了装,彼此只惨笑着打个照会。以后在我离开广州以先,我去到黄花岗上,和我的几十位同志,洒泪而别。咳!‘战场白骨艳于花’,他们为国而死,是有光荣的,只可怜大事未成,吾党少年,又弱几个了。——还有那一次奉天汉阳的事情,都是你所知道的。当时那样蹈汤火,冒白刃,今日海角,明日天涯,不过都当他是做了几场恶梦。现在追想起来,真是叫人啼笑不得,这才是‘始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了。”说到这里,不知不觉地,便流下两行热泪来。夫人笑说:“那又何苦。横竖共和已经造成了,功成身隐,全始全终地,又有什么缺憾呢?”朱衡猛然站起来说:“要不是造成这样的共和,我还不至于这样的悲愤。只可惜我们洒了许多热血,抛了许多头颅,只换得一个匾额,当年的辛苦,都成了虚空。数千百的同志,都做了冤鬼。咳!那一年袁皇帝的刺客来见我的时候,我后悔不曾出去迎接他……”夫人道:“你说话的终结,就是这一句,真是没有意思!”朱衡道:“我本来不说,都是你提起英士的事情来,我才说的。英士年纪轻,阅历浅,又是新从外国回来,不知道这一切的景况,我想他那雄心壮志,终久要受打击 的。”夫人道:“虽然如此,你也应该替他打算。”朱衡道:“这个自然,现在北京政界里头的人,还有几个和我有交情可以说话的,但是只怕支俸不做事,不合英士的心……”这时英士和芳士一面说笑着走了进来,他们父子母女又在一处,说着闲话,直到夜深。第二天早晨,英士起得很早。看了一会子的报,心中觉得不很痛快;芳士又上学去了,家里甚是寂静。英士便出去拜访朋友,他的几个朋友都星散了,只见着两个:一位是县里小学校的教员,一位是做报馆里的访事,他们见了英士,都不像从前那样的豪爽,只客客气气地谈话,又恭维了英士一番。英士觉着听不入耳,便问到他们所做的事业,他们只叹气说:“哪里是什么事业,不过都是‘饭碗主义’罢了,有什么建设可言呢?”随后又谈到国事,他们更是十分地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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