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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0 22:3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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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芳

出版社: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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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

此情可待成追忆试读:

有家有家在东河

上世纪80年代初一个初冬的清晨,因出差首次南下。北方已经一派肃杀萧瑟,那里却青草不衰,空气温润。一处水塘时见的乡镇野外,一座横跨河川的石拱桥梁,一片桥上桥下一河两岸熙熙攘攘的集市盛况,几个河边汲水、淘米、洗菜的人……从缺水的黄土高原走来,平生只知桥是一种供人匆匆而过的通行设施,或架之深谷,或跨于激流,或横置河沟;缺之,人们便只能空对着欲去不能的方向望而兴叹。当第一次看到水乡之桥竟与人能那样地亲密,那样地息息相关相依为命,它的生命意想不到地鲜活灵动起来,那份人桥之间从未有过的美好、甜蜜,乃至可遇而不可求的艳羡、向往,油然心生。

早年匆匆一面,梦里寻它千百度;半生机缘巧合,梦想成真。广安新桥,比邻而居,朝夕相望,一个填补内心空档的地方。

眼前的它同样是一座典型的江南石拱桥,所谓“新”,也已是清顺治年间重修后的称谓。它下面的东河开凿于更早的五代,原本是一条贯通钱塘江与京杭大运河的护城之河,元末城区东扩,遂成内河。在杭城史上,该河一直是城外农家向城内供应蔬菜的集散要地,所以广安新桥之前的角色,不言而喻。

不过,广安新桥较之那座远年梦中的乡野之桥,毕竟凭借东南形胜又隐匿于市,精于雕饰,古朴而不失雍容:但见桥洞半圆倒映水中似一轮明月半沉,游船远来镶嵌“月”中完美了一帧水墨丹青,桥头香樟伟岸杂木叠翠半隐桥身,直伸至高高的驼峰拱顶仍意犹未尽,触手可及,撩拨着来来往往的桥上行人。

最撩人的,莫过于两边缓缓而下的长阶上树荫下,三三两两,常坐有就地摆摊的近郊菜农。他们聚在一起,自产自销,演绎着现代版的“牛衣古柳卖黄瓜”。路人虽少,购买者也并不多,但千万别小瞧了这一抹极富情趣的点睛之笔,那是一方水土珍贵的文化记忆。遇到它,就依稀窥到了桥的前世,会浮想联翩;碰它不到,便顿觉怅然若失。作为一座旅游城市,它相当于北京现今所剩无几的四合院,西安书院门的明清风格建筑群,丽江四方街上的纳西族歌舞,周庄船家少女身上的青花土布裙……

常和先生特意来到这里,不图附近居民顺道的方便,只为亲身体味桥上特有的买与卖的过去。你来我往一番平实而亲近的言语交流,接过带着晨露的菜蔬转身伫立拱顶,远眺这深藏闹市、静悄悄流淌了千年之久的古老运河,仿佛经历了一次淳朴古风的穿行,尽管在一切皆都市化了的今天,这里所留下的,不过是早年市井常态的袅袅遗风。

若论方便,还有一座离家极近的太平桥,出家门不消五分钟。

它始建于南宋,历经多次翻新。2006年,我们定居此地的第三年,被重建为一座雕廊飞檐式廊桥。此种格式,也是现今东河之上的唯一。

较之广安,太平似乎更贴近民生。桥头尽管已无菜可买,桥身两边分别设有一行30多米长的靠背座椅,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对着那一川云霭氤氲、波光粼粼、烟柳披拂、画船游弋,歇脚的,闲坐拉话的,读书看报的,踌躇发呆的,上面鲜见空无一人。

盛夏这里最聚人气,每天清晨,两边长长的座椅上早早坐满了人,他们大多是来自附近行走不了太远的耄耋长者。桥当中人来车往络绎不绝,老人们被家门外的热闹包围着,被时有时无穿河而过的习习凉风抚慰着,充实、悠闲、淡定,直到接近晌午才逐渐散尽。

无论人多人少,太平桥,它总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含情脉脉,维系着一河两岸浓浓的市井风情。

东河,全长4000余米跨桥15座,不可谓不多,其中不独为通行,兼具休闲功能者不少:空蒙苍茫之中,彩虹一道横空出世—离家稍远些的万安桥与解放桥之间新架的肋拱观景桥,堪为典型。单单为观景而建,自己也随之化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杭城人精神层面的追求与享受,可见一斑。

所有这些桥,或平式,或廊式,或拱式,或梁式……以视角而论,人在桥上,最可得河之风韵,但要真正领略桥的神采各异,以及人在桥上或动或静的凌空超然,恐怕还要数河两边的游步小道。

说起这游步小道,那可是东河又一不可小觑的大手笔。它出神入化,独具特色,完全融入在南国水畔市井的缩影之中。非常建议慕西湖之名来杭的客人到这小道上也走上一走,不要太长,只从解放桥向北1000多米,途经肋拱桥、万安桥、菜市桥、太平桥、凤起桥、广安新桥、宝善桥,直到衔接京杭大运河的坝子桥,因为据说这是东河最引人入胜的一段。

以本人之拙见,这一段的魅力首先得益于河床深深下陷于街市的地理落差:两边耸峙的居民楼高高在上,宽阔的绿化带缓缓而下,形成了一道近乎原生态的河谷,尘世的喧嚣被接连不断的高楼和绿化带上密密匝匝的古树阻隔着,河谷里恍如隔世,一条不见首尾的碧水安卧其中。

于是,游步小道在当代与古代之间左右逢源,河两边开阔而地势多变的绿化带,成了它大显身手游刃有余的极好铺垫。

小道的路面全部由石板铺就,与这一段犬牙差互的石磊河沿相映成趣。浅草丛花中,它崎岖蜿蜒,一会儿纤秀,一会儿宽展,跳跃起伏,错落有致,分分合合,时隐时现,与河床若即若离却始终并行不悖,调皮地、谜一样地向前伸延着,伸向临水的一个个现代化小区,伸向放翁笔下杏花春雨中的一条条深巷,伸向前边看不透的远方。

最爱东河行不足。我们非常高兴也非常庆幸能在家门口这条走不到头(力所不能及)的小道上来回踱步,从一座桥走向另一座桥,从一个码头走向另一个码头,从一处水榭走向另一处亭廊。我们出行的时间段行人一般较少,但偶尔能碰到遛鸟的,祖孙一起或打捞河里小鱼或捕捉树上知了的,聚在水榭上吹拉弹唱自乐的,坐在轮椅上被推着放风的,三五成群凑在水边拍婚纱照的……凡此种种,总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愉悦与陪伴。加之宝善桥至坝子桥一带的水杉,广安新桥至凤起桥一带的香樟,太平桥至菜市桥一带的无患子,凤起桥南北两道长长的银杏,以及众鸟叽喳啁啾于头顶树冠,时花绽放于万绿丛中,群鱼嬉戏于清浅水岸,霜后雨霁,“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等等等等,哪一片风光不赏心悦目,哪一道景致不令人沉醉其中呢?

令人沉醉的还有几处桥下甬道。走在稍暗的甬道里,甬道口画框般的局限和明与暗的光线反差,营造出一种“云深不知处”的曼妙,加上实景的不断变化,视野不断拓展,很容易让人产生柳暗花明、别有洞天的心动。

记得第一次从南向北走出宝善桥下面的水中甬道,还没有完全从水中穿行般的兴奋中转过神儿,眼前的一片佳境又让人为之一振:夹岸的两排参天水杉密密匝匝郁郁葱葱映出一河的阴凉;遥遥在望的坝子桥、凤凰亭巍峨而不失精巧灵秀;桥南树荫下始发码头,“野渡无人舟自横”,静悄悄停泊着一片游船;河对面三两个大人孩子在水边晃动着,恍若桃花源中人,顷刻间,怡然自乐,忘乎所以,仿佛自己也要遗世独立、羽化而成仙了。

有时会再努力一下一直走到东河汇入大运河的坝子桥头,放眼远远望去,东侧的拱宸桥、对岸的参差运河人家、眼底浩浩荡荡的水面上往来的一艘艘大货轮,以及船尾与机油味马达声和各种杂物和平共处的一盆盆鲜花……望着望着,逝水滚滚北去,不远万里,不舍昼夜,又让人在荡气回肠的同时,恍恍惚惚被带入隋炀帝以来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幕历史之中。

曾有友人发问:你如此地赞美东河,住在西湖岂不更 好?

名满天下的西湖自然有她无与伦比的诱人之处,林逋的梅妻鹤子也着实令人神往。 十年前初入杭时,曾不劳司机,婉谢陪伴,多次捧着地图自驾前往,遍走湖光山色的角角落落。两个人细细地,静静地,心无旁骛地,寻觅、品读、思索、喁喁私语,甚至驱车九里云松,畅游龙井、茶博、九溪、灵隐寺、梅家坞、西溪湿地……不仅为她的“水光潋滟”“十里荷花”,还为那触目青山半是茶和白云深处的茶社、人家。“老夫聊发少年狂”,可谓“狂”得一塌糊涂!

但是,那里毕竟是“春风吹得游人醉”的天堂,缺少了一缕烟火之气。不瞒您说,也曾在斗室小住过几次,总觉得景过胜,人过稠,直把寸心无处安顿。

东河就有她无可替代的好:大隐隐于市,“市列珠玑”“风帘翠幕”,可以集游乐与度日为一体,闹中取静,动静只在须臾之间。

君不见,太平桥一带,超市、医院、银行、学校、菜市、饭店、丝绸街、小商品市场,林林总总星罗棋布,形成了10分钟徒步生活圈。由是,凤起路、庆春路到了这一带格外拥堵,从早到晚,特别是浙大第一附属医院门前,乃至其马路对面。然而,只要从脚步匆匆的人流裹挟中抽身掉头沿菜市桥头顺阶而下,眼前便会陡然一亮:好一个上下两重天!

西湖是盛宴,东河是家常便饭,盛宴不可顿顿,便饭则“食不厌精”。何况偶览西湖,何难之有?打车不过起步价,用不着舍弃这诸多的方便。

家住东河,一个可以在“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地 方。2016年 杭州附记

两月后,

乐孙回杭,

正东河“碧云天,黄叶地”,

隆冬如秋,

微雨有无,

伴爷爷、奶奶、爸爸同游,

持竿网得小鱼数十尾,

其乐无穷也。2018年杭州

四则运算进行曲

杭城的春天脚步有点急,三月下旬,北方的花讯应该尚在姗姗迟步,这里已是芳菲满城艳阳天了。东河醉了,群芳次第闪亮登场,一川烟草,百般红紫,万种风情。春的惊喜不断被带进家门,怕留它不住,匆匆红谢,韶光不再,辜负了一年一度逝水流年,于是到东河走动的欲望更切,兴味更浓,尽管半年前膝关节置换,再不能由着性子大步流星。

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不能露出破绽,要像月亮一样,总不以后脑勺示人。 二十多年前,雪中跌倒,导致脊柱关节压缩性骨折,担架抬到床前,硬是让人搀扶着,咬紧牙关,一点一点挪步校医院,医生责怪说:“你知不知道面临的是致瘫!”没办法,死爱面子活受罪。

于是一出楼门便叮嘱先生自顾先行,独自个儿作无事人状,慢条斯理地向目的地缓缓移步。慢是老年人的专利,一把年纪,想来不会引起熟人注意,如此,倒觉着自己多了一点斯文。

不过,我们的散步形式随之变成了一道四则运算应用题—甲乙同时从A地向B地出发,AB间距1000米,甲每小时行4000米,乙的速度是甲的二十分之一,甲行至B地折回,甲乙会合点距A地多少米?甲乙会合后,甲又两次返至B地折回,后两次的会合点又分别距A地多少米?

嗨!记得少时连几何代数题都解得津津有味,天知道怎么竟让这所谓的A、B、甲、乙绕得三昏六迷蒙头转向找不着北,并且始终都没能走出去。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原以为往事早已如烟尽散,不料行年古稀,它竟还在这生命的末路上不依不饶地等着,好像在督导你必须补上这一 课。

其实,四则运算在我们的散步史上并非首次:早前先生做完腰椎手术后的一段日子,我们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同一医院,同一病室,同一位医生,同样是9月下旬,整整隔了四个年头,我们经历了同样的腥风血雨。幸天佑人助,手术成功,总算都得以平安度过。

衰老的计时器一次次蜂鸣,前面的路之艰、之险,早已了然于心:觉醒在岛国深秋的一个夜半,暴风狂啸,“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秋风扫落叶,发人顿悟,当那道幽蓝色的不祥之光依稀可见在自己十丈红尘中脚步匆匆的时候,不觉一阵惊悸,一头冷汗,无尽感伤……那一年,四十四周岁,自此不敢再惑。

我们几乎每天坚持在四则运算进行曲中散步东河。病中人持之以恒,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改变着这道数学题的答案。

一天,甲早已没了踪影,乙形单影只,不紧不慢地在游步小道上挪动。虽累累繁花遮挡得小道扑朔迷离,能见度稍欠,但毕竟行人稀少,又是一条没有分岔的路,所以,只要花影中远远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心中便油然升起些许踏实—多半是甲已从B地折回来了。

四周静悄悄的,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忽然,“哒、哒、哒”,“哒、哒、哒”,寂静的河谷中响起怪异的、好像有点距离的、叩击什么东西的声音,节奏缓慢,音质清脆,响几声,停下来,再响几声,再停下来,断断续续却又十分清晰。乙随即收回望眼,停下脚步,好奇地在头顶树枝间四处打量,由近及远。是啄木鸟?抑或什么新落户的飞禽?开春后曾几次欣喜地看见两只不知名的灰白色大鸟雄飞雌从,时而水面低回顾影自怜,时而在两岸树冠间环绕盘旋。

目标未现,响声戛然而止,河水在悄无声息中流动,远逝;繁花在悄无声息中绽放,飘零。对面半天走来一位路人沉默着擦肩而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甲已经清晰可见了,乙接着与之相向而行,继续着那道一直没闹明白也懒得再去闹明白却反复实践着的四则运算。“哒、哒、哒”,“哒、哒、哒”,那怪异的、有点距离的、多少让人有些不安的叩击声又响了起来,节奏缓慢,音质清脆,响几声,停下来,再响几声,再停下来,断断续续却又十分清晰。乙不能不再次止步,上下左右由近及远仔细地反复地好一番搜索,啊!目标终于显现了,就在对岸。真没想到,原来是一位孤零零的耄耋老妪,在那条前后不见人影的小路上,“策扶老以流憩”,拄杖缓行,拐杖敲击在石板路上,连连作响。老人家看起来九十左右,身材瘦小,一袭暗色着装,深深弓着的躯体硬邦邦干巴巴,似乎已经没了多少分量。我想,如果不是她手里那根拐杖不断敲击着脚下的石板,她行走的动静也不过就是擦地而过四散飘渺的风。

黄鹂婉转,布谷回应,模仿鸟鸣的口哨声一如既往地响了起来,脚步匆匆的甲已近在咫尺。乙急忙将食指竖在紧闭的唇上,一只手指着远处的对岸—一棵盛开的小海棠树前,影影绰绰,停着那位老态龙钟的孤影。只见她双手拄杖,上身非常吃力地向前探着,腰板儿与双腿折成一个僵硬的直角,好像被无情的钢钉死死固定,但面对一树千娇百媚的繁花,又非常努力地向上仰起脖颈,于是,银发皓首与横着的脊背折成了又一个直角。那银发皓首在我们的持续专注中,上仰片刻即下垂,下垂片刻又上仰,仰而复垂,垂而复仰,几番轮回,其艰难,其勉强,其固执,显而易见。

若非持续注目,乍看上去,海棠树下伫立的是一尊不屈的铁铸佝偻人形。我知道,那是一种常见的非常折磨人的脊柱疾病,顿时一阵心颤。

我想起了每天弯腰驼背拄杖而行与衰老顽强抗争的九旬老母。母亲常说:“走不动也得走,不然就会倒下,倒下就起不来了。”所以只要天气不是特别不好,她坚持每天由保姆搀扶着下楼两次,尽管为此摔过跤,受过伤,依然坚拒轮椅。

我非常佩服母亲对养尊处优拒绝的明智。她不是不知道“衰老和死亡的磁场会收走人间的每一颗铁钉”,之所以如此顽强地坚持着,是在固守自尊的最后一寸土地。母亲为我树了榜样。

可眼前的这位长者更出类拔萃:她的身体状况显然要艰难许多,身边甚至连个关照的人都看不到,却难得她不仅能抱残守缺,还不甘于“良辰美景奈何天”。她依然对生活充满欲望,充满兴致,保持追求,与衰老共舞,并做得如此地自强自立,如此地让人叹为观止自愧弗如。

A与B环顾左右,窃窃私语,深怕此刻有路人冒出惊扰了老人,哪怕是在很远的地方,也十分担心一切意外的声音发出,企盼周围所有可以暂时停止的都停下来,停下来,为老人保持这方静谧的、温馨的、充满敬意和人文关怀的佳境。我甚至想起了远在挪威的一个被大山遮挡着太阳的养老院的故事—里边的老人们长期为荫翳煎熬,非常期盼太阳,一位身为义工的中国籍女孩的恋人跑到高山上竖起一面银亮的光板,把阳光折射到了这些风烛残年者的脸上、身上、心上。我甚至还想在此时此刻为老人家畅吟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不过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悲,觉得自己所有的所思所想都变得盲目、徒然、消极、毫无分量,甚至对老人家是一种冒昧,因为我从她那清脆的敲击石板地面的哒哒声中,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挥别世界之前的内心的强大与自豪。对,强大与自豪!我不能不因此而自惭形秽。

人生是何等的无常,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们身边曾经有多少同路人走着走着不见了,无论贫富贵贱,无论得意还是失意,无论年长还是年少……每逢此刻,我们在或痛心疾首或扼腕叹息或兔死狐悲中,又有谁能主宰自己下一步的命运呢?而眼前这位老人家已经穿越了无数不测与不幸享年近百,还能以百年之残躯,不劳帮扶,我行我素,坦然自若目中无人地敲击着生命的音符独自出门去觅欢找乐。难道这样的长者不值得我们后生晚辈仰慕乃至肃然起敬吗?难道她老人家没有资格在我们面前自豪一把吗?也许,也许她比起一些书写人生到最后一息的名人志士实在是微不足道,甚至自己也从不思考庄周的四时运行,鼓盆而歌,曹操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苏轼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等等等等关于生命的哲思。也许她也没听过那首让人心潮澎湃的《船》的呐喊—“即使它们终于把我撕碎,变成一些残破的木片,我不会沉沦,决不!我还会在浪尖上飞旋…… ”但是,所有这些都与她抵死追求生命的完美毫无关系。她已经用自己的豁达与乐观深深地打动了我。她也是浪尖上飞旋的一小片不屈的残破,让我有如第一次看到断臂的维纳斯,禁不住湿了眼眶……

婀娜海棠,佝偻老妪,银发皓首仰而复垂,垂而复仰,一垂一仰,撼人心扉!2015年 杭州

环溪行

闻听2013年“全国改善农村人居环境工作会议”选址浙江桐庐环溪村,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环溪由此被推为美丽乡村之最,不由心向往之。环溪……环溪……单是那令人无限遐想的村名,已足以促人蠢蠢欲动。

仲夏驱车前往,一路上幻想着那个美丽之最的倩影:莫非是山泉汩汩汇而成溪?莫非是溪水潺潺穿桥绕村?莫非村头有半亩方塘?莫非塘边有遮天古樟……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满脑子的山村水乡原生态。

离开公路驶入连片的绿色田野,光洁的柏油路在田野上尽情舒展。田边地头的沟渠里,涓涓细流已经闪烁可见。环溪真意似乎初露端倪了。

环顾四野,交叉路口,有亭翼然。脚踩油门倏忽而至,不料,亭,黯然失色,“恍似瑶池初宴罢,万妃醉脸沁铅华”。但见山野之间,百亩芙蕖,婷婷袅袅,排闼而来。极目远望,绿意葱茏的大山脚下,粉墙黛瓦的水墨村边,高低参差的堤岸、沟坎,铺天盖地,恣意漫延,环溪无处不荷花!

迫不及待推门而出投身荷花世界,只觉得飘飘渺渺,恍恍惚惚,自己似乎也欲醉而成仙了。然低头细看,这里既似天上人间,也是农家赖以为生的良田,连片的荷塘高高低低,之间的田埂曲曲弯弯,塘水顺势环绕,游客徜徉其间,脚下有游鱼戏水,山坳有白鹭盘旋,想必月下还有蛙声一片。

为觅山水人家,误入荷花之国,乞浆得酒,何其有幸!

村口有石雕一尊,宋代理学鼻祖《爱莲说》作者周敦颐是也。碑文大意曰:环溪为周之后裔聚集地,周氏第十四代孙自明洪武年间迁居于此,至今已有六百二十余年建村史,村民多为周姓。周姓人不忘祖训家风,历来尊崇出淤泥而不染的莲文化。村里有“爱莲堂”“尚志堂”“安澜桥”,蔽日参天的香樟银杏、世代栖身的新居旧舍、安顿心灵的古刹祠堂,还有洁净的石板路、斑驳的卵石墙,清澈见底昼夜喧哗的急流飞湍……凡此种种,无不牢牢维系着环溪人祖祖辈辈不能割舍的乡恋。

非但本地人热恋这块风水宝地,听说不知是哪年哪月哪个朝代,一位和尚云游至此,对着这看不透的山、流不尽的水、爱不够的莲,沉思多日,遂化缘募捐,村口建寺,香火日盛,传承至今。

听说这位僧人,也系周姓。

可是在立碑之前,这种跨越时空跨越地域的姓氏渊源在外人眼里一直是个谜,人们对这个爱莲尚莲的周氏群体的来历愉快地接受着,善意地猜测着。直到2002年,一位在读大学生在上海图书馆里找到了已经泛黄的家谱,一代大师的后裔族群遂验明正身。

应该称道的,可远不只是这里优美独特的环境和骄人的文化底蕴,还有环溪人开放的襟怀、敦厚的大气 。在各地景点票价不断攀升引发出游者频爆微词的当下,这里和她的杭州首府一样,观光无须掏腰包。景可以任意浏览随处逗留,或下川戏水,或登桥远眺;村可以自由进出四处游走,或驾车,或徒步;只当是街坊四邻串门,一切自便。若已尽兴,可扬尘而去一走了之;若未尽兴,颇具口碑的民宿可网上搜索对号入住,游乐中饿了渴了还有五花八门的餐饮随时提供。听说在最宜人的季节,不乏携家带口者在此逗留多日,几番来去,真可谓流连忘返。

之所以让人如此地眷恋不舍,还因为环溪周边另有三个与之相似的古村落—荻浦、深奥、徐畈,四个古村一水相连,形成了一条可供漫步的历史文化长廊:其中有罕见的森森古松垅,发达的地下水系构筑,保存完好的徽派建筑群、古戏台,乾隆皇帝御批的孝子牌坊,包括当地新开发的一大片花海的姹紫嫣红……她们各具特色,却一致地深沉优美,早已荣列浙江乃至全国历史文化村。

走出花海,想找户“农家乐”用餐。村口路遇一少妇主动带路,一路上说说笑笑听出对方不是本地人。一打听,原来是位千里迢迢嫁到村里的冀中姑娘。跟从她经过一番武陵人进桃花源般的七拐八绕,一座古建筑旁的小餐馆原来正是姑娘的家。热情的男主人同样一团和气,说自己去过姑娘的故乡:“那地方,干巴巴的,到处尘土飞扬。”嘿!不屑和得意毫不掩饰。骤然想起某年北归,一进家门拿起水管对着窗外一棵灰头土脸的女贞就是一通洋洋洒洒,惹得路人频频回首。难怪眼前这只孔雀落脚东南。当然,不可否认,相对于南国的温润灵秀,北方也自有其不可替代的浩然之气。

不得不说,环溪魅力还幸在她隶属于桐庐。桐庐与环溪一样,亦因其极富诗意的名字使我自2002年与之结缘,并亲眼见证了她十多年来翻天覆地的演变过程。今天,无论客人来自北京还是东京,没人不为她优美潇洒的风貌由衷赞叹。究其缘由,概因这片由富春江滋养着的山水之地在高速发展中始终不为经济指数所迷失,坚持生态立县,正像矗立在青山绿水中的严子陵雕像一样,淡定从容。环溪今日,桐庐使然。

历史文化村落群的民风不胫而走,历史文化村落群的声望越来越高,可那里的人们依然“出淤泥而不染”,不售票,不收票,只在自己经营的地盘上静候节假日络绎不绝的盈门来客,用心提供优质服务。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这首千古名作曾几何时是怎样地唤起我们儿时的温馨记忆,滋润过我们青春年少的心。光阴荏苒,转瞬白头,尽尝人生百味。携亲唤友,休闲小旅,在游目骋怀之中再沐浴一把早已不多见的清新古风,何乐而不为!

可同样是山清水秀的南方,也曾到过一座背靠大山的古代名人官邸,门前绿水一潭,长廊一道,据说极合相地之术。然,浓绿的潭水表层泛着气泡,漂浮的饮料瓶、塑料袋、纸屑、果皮不堪入目,环状的长廊下连椅上,男女老少,或闲坐或躺卧,像街谈巷议又像守门收票,加上蹒跚学步的幼儿,少说也有成十口,与游客的寥寥无几极不成比。门票不低,对上年纪的到访者也缺少普通景点的起码厚道。

讲解员说,古宅始建于明,“文化大革命”中被没收,“文革”结束后从百姓手里收回整建。她指着门里一个底部雕饰颇有深意的水池介绍说,回收的时候,已经被当时的住户填埋变成了小菜园,一番出土文物似的精心挖掘后,始现庐山真面目。院子里大户人家等级森严的设施格局应有尽有一样都不少,包括唱戏台子和下人的专用甬道。只是,数不清的房子里阴暗潮湿,有的套间进去后恍若进入黑暗的窑洞,游客需借助自己的手机方可一睹其“芳容”,很难设想,假如游客没有这种机敏,真不知道一间黑洞洞的空房子有什么看点。

看不出整座古宅建筑风格的特殊魅力。平心而论,如果真要欣赏名门大户的徽派建筑,这里不具代表性。

走出迷宫一样的深宅,怅然若失,久久不能平静。

所谓“古宅”,意义何在?不正是它身上所承载的千年古风—无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吗?不正是我们世代讴歌的民族精粹吗?民族精粹,它包括知书守礼的为人之本,舍生取义精忠报国的凌云壮志,感天地泣鬼神的忠与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为官之道,礼让待人遵守公德的言谈举止,勤俭持家尊老爱幼的淳朴民风,敦厚良善童叟无欺的经商理念,甚至包括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卫生习惯,等等等等无人不喜闻乐见的公序良俗。

而我们今天身体力行得又怎么样呢?

近年来,国家倡导美丽乡村旅游开发,景致加名人效应,自然更容易招徕腰包渐鼓的城里人,供需两得,不失为良策。可国家的意图绝非仅止于此,景点开发,绝不是简单地在某地挖空心思搜罗出个古代名人,张榜炫耀于街头村口,借以招财进宝。作为全人类屈指可数的文明古国,我们华夏民族的先哲先贤们本来就非常不易,今天被打倒在地扫地出门扔进历史的垃圾堆,明天从垃圾堆里捡回重供圣坛为现实所用,严重缺失万古垂范的应有威严。如若不肖子孙辈继续重蹈这种实用主义覆辙,我们将没有自己的耶稣、释迦牟尼、穆罕默德,没有自己的苏格拉底、但丁、歌德……将彻底丢失原本足可影响世界的民族之光民族之魂,永远无法抵达人类文明的彼岸!到那时,即便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就真有幸福可言 吗?

人们向往古风,追寻古风,享受古风,环溪已经为我们树立了榜样,但愿那里的模式能推而广之,蔚然成风。2015年 杭州

片儿土

大凡寓居都市高楼,偏偏又爱莳花弄草者,总不免对土地有一种求之不得的饥渴与无奈:一颗骚动的心无处安顿,便不由得在楼下寻寻觅觅;可真待发现一隅荒芜,反又徒生烦乱,“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因为楼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神圣不能“侵犯”。但是,植物总归是接地气的好,于是本人注意到了一种折中:此类人中不乏有爱花爱到庄生梦蝶者,他们似乎已经分不清是想让花为己容,还是想让己为花使,一旦意乱情迷,往往会怀着放生心态把家里精心养护却日渐萎靡的盆栽端下楼去,不经意似的,使之混迹于公共绿地,回归地母,而后楼上凭窗远眺,顾而安之,颇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之意味。于是小区绿地的犄角旮旯,花带边沿,一些身份不明的盆栽,踌躇篱下,若隐若现。

理解万岁!当今之世,问舍容易求田难,一方寸土之于爱花者,不啻于一枕黄粱。

然而,也不尽然。作为工薪阶层,如若有幸住进某高楼底层,门前有一块允许自行管理的片儿土,那便是撞了大运。本人即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楼不高,仅六层,不在市井,而在高校,得到它在上世纪90年代初。

那是“文革”之后科教界的春天,在“崇文重教”“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大气候下,学校家属区连片的平房为一批批拔地而起的砖混楼房取而代之,长期蜗居其中的教职员工论资排辈,逐批乔迁。

论资排辈福利分房是这所高校的传统。楼房越建越好越建越大,新人不断涌入,前辈不断晋升,这个大集体的住房便一直处在后浪推前浪不断调整不断改善之中。而每一次调整,都会激起一批事中人乃至一批家庭老少几代的极度兴奋。也就是那一次,1994年,我们也极度兴奋了一把。两栋比邻的新楼拔地而起,榜上有名,我们与另外11位老师分别选中了一套底层。事后发现,此辈中大多志同道合,对务花情有独钟。

房前屋后种瓜点豆原本在很多高校沿习已久,其情其境常见于名家散文。那是一种与今天完全不一样的时代景致。它反映了老一代知识分子对土地与生俱来的难以割舍,对竹篱茅舍一往情深的田园心结,听说在上世纪全民挨饿的60年代尤其盛行。只是,长期以来专意务花者甚少。之所以这样,60年代缘自天灾,巴掌大一块空地也想让它长出能够果腹的食物;“文革”迫于人祸,一切赏心悦目的东西皆被视为腐蚀无产阶级革命斗志的小资情调,躲之犹恐不及,哪个敢没事找事。及至科学之春莅临,饥饿之忧极左之患统统走进历史,花事就很自然也很正当地进入了人们的生活。故而,挑选底层谋得一方务花的片儿土,顺理成章。“为爱名花抵死狂。”那简直就是一次被压抑已久的解禁后的纵情释放。

乔迁刚一结束,铆足劲儿蓄势待发的爱花人迅速让两楼底层的门前热闹起来。这批当时已经年过半百的读书人,几乎都有过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历练,动起手来个个像模像样堪称行家里手。他们甚至不乏土建手艺,纷纷走向市场,买回砖、沙、土、石灰以及必备的几样家伙什儿,然后一掷斯文,赤膊上阵,非常内行地画线吊绳,提水和泥,操刀砌墙,丁零当啷几天工夫,楼前就出现了一排形式一致的齐腰高镂空墙体小花园,小花园里各自门前又形式一致地耸起了葡萄架。有一位在葡萄架上还颇有创意地悬挂了一块写有“某舍”的小木牌儿,下边石桌石凳,一派闲适,那是主人给自己特意营造的一隅潜心学问的小小天地。规模初具,各家便在自己的那块片儿土上掘地三尺清理建筑垃圾,铺砖修路规划种植区域,寻肥埋腐改良土壤结构,栽花移树装点诗样新居。个把月后,一幅从未有过的、整齐划一的、知足常乐小富即安的耕读图,出现在校园的一角。过往行人喜形于色交口夸赞,听说连刚卸任的老校长也点头称道。

读书人做事认真,又肯研读书本,学以致用。多年后,经过他们园丁似的日复一日精心打理辛勤劳作,各家园子在春华秋实中已经渐成气候。一棵枝繁叶茂的椒树被生物系郑重挂牌儿,它粗壮的树干上出现了一张小巧的身份卡片;一地千姿百态的秋菊,几株雨中结愁的丁香,都招徕过艺术系写生人的正襟危坐,聚精会神;特别是经过多年养育依架腾空的一排长长的蔷薇花墙,每逢春季热烈绽放一片火红的时候,必定会弄出一个来月不同寻常的动静:匆匆路人会为其醉人的壮观陡然止步举起手机,特意前来留影者会在芬芳娇艳中人影绰约扬起一阵阵欢声笑语,无论陌生还是熟识,看花人在享受美的同时还常会遇到园主人的迎面浅笑点头示好,聊得热络了,离开时甚至留下一份口头托付—恳请主人或扦插或嫁接出一棵同样品种的新苗。“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回想那成十年有院儿有花儿陪伴的日子,慰藉不断,惊喜不断,情趣无限。每天走出家门,一家挨一家芬芳满园,一路上邻里互答,多涉花语,有无互补,奇花共赏。身居楼上者,今天讨得一束花,明天挖走一棵苗,其乐融融。“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那些在人们的期盼中踩着时令鼓点儿次第绽放的美丽花草,或千娇百媚神姿仙态,或稚朴童趣默默撩人,总能让人怦然心动,怜惜顿生,物我两忘,以至恋恋不舍。

记得退休前一位博士小同仁玩笑似的说,之后办个托儿所吧,爱花爱成那样,把孩子交给你我们放心。

花是否能验证善恶不得而知,但的确很难想象,一个江洋大盗的生活里会须臾离不开花,一位怜惜众生的出世者能置花于无动于衷,更遑论心生歹意。

不料想,天有不测风云。多年后,平地风雷,家属区一场不大不小似曾相识的风波,让花好月圆的美好时光戛然而止。

那是个一如既往平和宁静的上午,一辆曾经盛行于“文革”、久违了二三十年的吉普宣传车,非常突兀地,出土文物似的,赫然显现。它头顶大喇叭,身披醒目标语,七拐八绕,在一座座楼宇间缓缓穿行,所到之处,言辞犀利,口号声不绝于耳 —“坚决取缔乱搭乱建,实行统一绿化!” 极富穿透力的大喇叭声让家属区一时间杀气腾 腾。

应该说,宣传车所指的乱搭乱建确乎不虚。成十年来,盖房圈院扩大居住面积的违规现象在家属区渐成气候,甚至愈演愈烈,早已惹人侧目,不訾非议。可让人颇为费解的是,我们那一届的管理者却长期以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莫名其妙地表现出极大的容忍。直到有一天有人将住房伸延扩张成小卖部公然开门做生意,门前的交通要道上货架耸立、杂物堆积、恶狗挡道;直到有一天有人擅自改动了天然气管道引起一片哗然,管理者终于坐不住了。

物极必反。这种坐不住的态势原本顺民意,得人心,来之不易,求之不得。不料想主管部门不管则已,一管惊人,扩张与美化不分,自私与高雅共论,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此时正在园子里忙碌着,大多已经卸了任的老先生们一阵惊愕。他们直起僵硬的腰板,面面相觑,呆呆伫立,侧耳倾听。听着听着,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列为“取缔”“统一”的对象,和家属区的乱搭乱建者不二,都属于破坏环境美化之列。

接下来的事态是可想而知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吆五喝六强行拆除的风暴中,乱搭乱建是被彻底清除了,可漂亮花园也随之在一场鲁莽与蛮横中灰飞烟灭一片狼藉:整齐划一的小院儿和葡萄架不见了,成片的竹林不见了,摄影人影像中的蔷薇花墙不见了,写生人笔下的菊花丁香不见了,一年只开几天雨中怕淋日下怕晒不时被主人撑伞呵护的牡丹不见了,绽放在初春如瀑布流金的迎春、紫雾弥漫的二月兰以及数不清的美的化身统统都不见了。百般呵护了成十年的花仙子们被摧枯拉朽般一顿横扫,转眼间,香消玉殒,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我至今都忘不了当时那些肆意的举动,跋扈的眼神,很难理解那些原本善良纯朴的阶级兄弟何以对真、善、美破坏得那样决绝,那样毫无悲悯,毫不手软,甚至痛快淋漓。我同时似乎觉着,纵使学校真的需要整顿环境,好像也用不着动辄来一场暴风骤雨。特别用不着裹挟无辜,不由分说地,极为强势地,将一群安分守己的老学究们推向对立,制造异己。因为这个人群懂得“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文革”曾用词)。

一场远去的浩劫已经三十有年,其沉渣竟会在人们的不经意间陡然泛起,其势态重演得惟妙惟肖,强烈地唤醒了人们似乎可以不用再去忧心的记忆,我不能不为历史走向的这种扑朔迷离大为惊诧!

整顿后的环境果然“统一”,到处是千篇一律:千篇一律的种下去永远无需打理毫无美感的厚厚的草,千篇一律的杵在草中被修剪成球状的小叶长青树。小叶长青树起初被修剪过两次,很快便被遗忘了似的不再有人过问,以至于一棵棵疯长成张牙舞爪的怪物,让人出出进进望而生厌又奈何不得。

那一片曾经引起过多少爱美者纷至沓来蝶恋花般热闹的校园一角,从此野猫出没,公鸡打鸣,满目荒芜,韶华不再。可没有人为这种后果负责,也不需要谁为之负责,一场闹剧堂而皇之地,理所当然地,一晃而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转眼又是数年,上苍再次眷顾了已经银发皓首的,曾经似乎犯了什么过失却痴心难改的爱花人,他们论资排辈,搭乘最后一班分房顺车,在又一次的极度兴奋中,纷纷迁入学校所谓的摹拟产权新居。此时的我们虽早已移居江南,也让自己重温了这种具有浓厚时代特色的极度兴奋的最后一次。“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但是,寄身山水之间,虽不敢说阅尽人间春色,见花不可谓不多,猎奇不可谓不胜,那曾经的,平淡无奇却极大丰润了一群学人生命的花的往事,却无可替代地记忆犹新,呼之欲出,历历在目:那花、那草、那日日忙碌在花间树下温文尔雅的老友、那“雨露无私风色好,一枝任作两家春”的一片祥和、那有苦有乐足足让一个群体为之悲喜交集始求终弃的片儿土。2016年 南通 马氏墨庄芳草园补记

今夏省亲返校,

很偶然地拜读了校内一位资深写作教授的一篇散文,

得知早在2012年一个在老皇历上写有“宜于栽种”的早上,

校离退休处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报告会,

一场特意为离退休人员传授种花种菜技术的报告会。

这一天,连老天都一改头天傍晚的阴沉而阳光灿烂。

报告会场一片祥瑞:

与会者六七十位,有男有女,年龄参差,有的拄着拐杖。

这些几十年来参加过无数批判会,

斗争会,时事、政治、学术报告会的过来人,

为这从未有过的特殊会议提前兴奋了好几日,

天一亮就起床,着意装束,邀三呼四,纷至沓来。

主讲人系受到过国家领导人接见的、

本校生命科学院农学专家王致远教授,

会场里提前摆放了许多水灵灵的或常见或鲜见的

植物标本和教学道具。

王教授提前拍片、制图、备课。

会上,从播种到育苗到传粉授粉生长管理,

非常专业地讲解了种花务菜的各种技能,诲人不倦;

与会者摄像、围观、提问,虔诚地记录,学而不厌。

最后老人们离开会场时,

手心儿里都分得一小撮或花或菜的种子,

他们像小孙孙从托儿所捧回一颗小红星一样宝贝似的往家走去,

准备美化自己的室内与阳台,

还有那房前屋后的一块块片儿土。

片儿土,片儿土,谁主枯荣?

不同执政理念的管理者也。2017年 杭州

重返伊甸园

退休十年,除寒暑假期南下江浙与二子相聚外,仍多寄身于师大校园。原因是先生较我晚退了8年,之后又为他的《日本汉诗溯源比较研究》增订版和《日本诗话二十种》,以及我们的合著《马氏中山篆作品集》的出版所拖延。

游离在职场边沿的这段时间的我,既有倦鸟归林的轻松与舒畅,也有不能彻底摆脱的牵绊和纠结,时时体味着圈里与圈外的大异其趣,感受着负重与释重的迥然不同,直至2010年夏天我们的工作告一阶段后,才得以较长时间抽身远离。当我们真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蓦然回首近半个世纪的职业生涯时,不禁由衷感叹:感谢上帝的赦免,让我们重返伊甸园!

不是不热爱不胜任自己的职业,几十年来“工作”一词一直让我们期待、兴奋、充实,让我们沉浸其中享受着不可或缺的归属感、成就感,甚至神圣感。职场里尽管并不尽如人意,但节奏是有条不紊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基本是温和的,“见困难就上,见名利就让”是被提倡的,谦谦君子是为人尊敬的,正常情况下传统的道德观是非观是占主导地位的。故而可以说,整个职业生涯一直是轻松愉快的,让人留恋的。不料想,走着走着,历史从计划经济步入市场经济,竞争机制引入职场,职场在充满活力的同时渐渐骚动起来,以至不安稳不和谐起来,原本与工作同在的所有的好,荡然无存:“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时代变了。

故而,赋闲给我的第一感觉是精神上的彻底解脱。退休让我挥别过去转身投入一片自由,在身份改变的同时顿时跳出了原本十分违背自己天性的纷争。一想到此后再也不必心为形役,只要自己的言行举止符合一个文明公民的基本规范,就可以“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两句欢快愉悦的歌词在脑际回旋了好一段时间—“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可在退出职场的时候也听到过另外一种声音:以后没人管没人问了,无所适从。

我不想妄议这种人生态度,也理解、同情并尊重这种几十年如一日对集体的惯性依恋。但是我相信,用不了一年半载您若对他说:再回到过去吧。他一定莞尔一笑,连连摇首。

不信?您不妨一试。

赋闲给我的第二感觉是少时曾经拥有过,而后却不知在什么地方被遗失,而且遗失了太久太久的那种“安逸”,因喧嚣的远去,因本性的恬淡,因在眼花缭乱的诱惑中持久追求的定力,它故旧般重新眷顾了我。久别重逢的惊喜曾经使我在《〈马氏中山篆作品集〉后记》中情不自禁。近读朴初老的《养生歌》,颇合胸臆,回想我们两个老头老太太以及身边老友们退出职场后的悠然自得随心所欲,禁不住斗胆增删一二吟咏如下:

远离尘嚣享偏安,天也无边,地也无边。

人间事了无挂牵,身也安然,心也安然。

领取几许退休钱,多也不嫌,少也不嫌。

家务操劳亦锻炼,早也做点,晚也做点。

一日三餐宜清淡,粗也香甜,细也香甜。

自奉不减愈自爱,新装也喜,旧物也恋。

老友相逢喜聊天,古今也谈,东西也谈。

老夫老妻常慰勉,穷也百年,富也百年。

舞文弄墨观时事,心也不闲,脑也不闲。

莳花弄草务家园,神也畅酣,气也畅酣。

驰骋八方驾越野,山水也访,古镇也探。

垂钓在趣不在鱼,也在郊外,也在门前。

含饴弄孙享天伦,老幼也喜,内外也欢。

顺时应运无忧怨,不是神仙,也似神仙!

赋闲给我的最好感觉要数那种“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随意与尽兴。当意识到所有的时间从此可以由自己任意支配的时候,心中的喜不自禁是前所未有的,因为此生想尝试而没顾上尝试的事情太多。时至今日,让我感到安慰的是《马氏中山篆作品集》一经面世便受到较为广泛的喜爱和社会各界的好评,并荣幸地走进了上海世界博览会。而《马氏中山篆书谱》这个巨大的家族文化工程经先生韦编三绝五易其稿,时下已进入杀青的倒计时。与此同时,筹措后期的书展和规划下一个合作的意念又悄然欲动。

日本人称“退休”为“定年”。他们喜欢将这生命的重大转折比作“第二人生”的开始。这是对生活的一种非常可贵的全新追求。闻听美国前总统卡特卸任后爬高上低忙于修整自己倾心的家园,前国防部长盖茨去职后回到家乡忘情于垂钓,包括我国功成名就后泛舟五湖烟水的范蠡大夫,从风流才子到空门高僧的弘一法师,等等,他们都属于那种绚丽至极归于平淡进而追求新境界的典型。我们虽身为凡夫俗子没有绚丽的过去,但换一种闲云野鹤式活法的欲望应该是相通的。对于进入暮年的老人而言,超乎功利地去做内心笃定的事情,从心所欲地乘兴与尽兴,既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享受,也是一种心灵的回归。

心灵归属的地方,是生命起始的地方,当生命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也就进入了孩提时代上帝曾经应许过我们的伊甸园。我们已经用自己大半生的劳碌赎了罪,我们也曾不甘人后地挑过重担,被免债后能够重返伊甸园再温旧梦安享晚年,该是何等的福分!

虽然近黄昏,夕阳无限好。2010年 陕西师大发表于2011年1月15日《陕西师大报》《秦岭》 2011年夏之卷

非常伴侣

退休不久的一天,怀着些许牵挂,些许思念,我谨慎地叩响了A与B老师的家门。乍一相见,二位热情依旧,直爽如昨,身体硬朗,神态闲适,退出职场的松懈与安详溢于言表,看得出他们已经完全进入了远离尘嚣的养老境界。由是感到欣慰,还有一丝无以名状的轻松。

以如此这般心情探望曾经熟识的退了休的老朋友,乃事出有因。

B老师退休前是这所高校的某主管部门领导,地位虽不算最高,也称得上权力中心人物。大凡从政者一旦离开权位,其失落感之强烈远不是一般人所能体会。B老师在位时虽未闻其有钻营奔竞飞扬跋扈之微词,算是有一定的人气,但毕竟长期身处权力圈,即便他自己能淡定应对身份转变,不为得失所困,架不住人走茶凉世俗之扰,想必也应该是需要定力慢慢消解的。

A老师和我曾共事于同一办公室,是一位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非常需要体恤的弱者,加之因身体缘故提前退出职场,自然让人牵挂。

说得更远些,AB二位还曾经与我近邻,我们曾共住学校同一栋四层家属楼,我家在顶层,他们在底层。不过那时因不在同一单位,好几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真正和他们结识,缘自一次不大不小的有惊无险。

一天下班回到家,蓦然发现卧室的一扇木窗被大风吹脱了挂钩,上面的一块玻璃不翼而飞,急忙探头往下打量,早已粉身碎骨的玻璃片七零八碎散落了一地,不远处花坛旁,一把供人纳凉的藤椅虚位以待。

各种不祥猜测顿时惊得我魂飞魄散,转身下楼直奔一层窗下,在四散的玻璃碎片中查找有无伤人的痕迹。正当我猫腰现场寻寻觅觅,旁边门里走出一位围着炊事围裙的中年男性,高高大大,朴实温和,操着一口浓重的关中口音问道:“这位老师,你在找啥?”

我惴惴不安地说明原委,打问可曾有人受伤。“没有!没有!没有!”他连珠炮似的一连来了三个响亮的否定,大概看我被吓得不轻,又接着安抚道:“都下班刚到家,啥都没发生。”

一次非同小可的险象云淡风轻化解得无影无踪,除了如释重负,我真真被身边这位近邻的雍容大度感动了:这类不可预测无法防范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天降之灾如悬顶之剑,对身处底层的他们该是多大的威胁啊!将心比心,换位思考,面对这种隐忧,自己能够隐忍,能够不置可否,但很难反过来真诚地去宽慰对方,而这,正是胸怀与境界的差距。

由是,我们自报家门结识了对方;由是,我也结识了随后出门搭话的他的夫人A老师。

A老师言语不多,虽然没有B老师身上豁达干练的特质,却也满面敦厚,言语家常,给人一种特别容易走近的亲和。

可是我并没能很快走近他们,那是因为随后我们举家出国。

真正走近并了解AB老师,始于几年后归国返校进入新的工作岗位—档案馆。二

记得进馆的第一天,馆长领着我走过学校办公楼4层幽暗的长廊,推开顶头最后一间办公室的门,豁然开朗。但见左右两排墨绿色的文件柜依墙而立,对面窗外一树怒放的白玉兰被苍翠的大雪松映衬着,热闹非凡,阳光透过花与树斑斑点点洒进窗内,浮光掠影中,一张办公桌前静悄悄坐着一位胖胖的女老师。没等馆长介绍,我和对方都先自由惊而喜,四只手瞬间握到了一起。原来,她竟是我的近邻A老师。

空旷的办公室里很快增加了一副桌椅,我成了A老师工作时唯一的伴儿。

据观察,馆里的办公室并不十分充裕,两位馆长和秘书都挤在同一房间。我由此隐约感到A老师在这个单位的身份非同一般,之后又发现她每天到岗的时间较晚,且来去自由,工作量也基本谈不上,好像没有多少每天必须要完成的事情。馆里从领导到老少同事对她都格外客气,客气得有些着意。她一般不与人主动搭话,对与之搭话的同事客气中带着疏离,一到单位便把自己关进办公室,直至下班回家。

最初我们相互都比较谨慎,语言交流不多。她长我七岁,却客气地称我张老师。我执意不肯,告诉她直呼姓名会让我感到更亲切、轻松、自在,这是我最想要的。大概是我多次半求半赖不依不饶的低姿态起到了套近乎的作用,她最终竟顺从了。之后我们的关系逐渐升温,这种升温很自然,因为双方都坦诚得几乎透明。

没想到,这仅仅是我的主观臆断。一段时间后,她对着我一阵沉默,而后有感而发似的说:“看你也像个不惹事的人。我不招惹人,只要没人招惹我就谢天谢地。”

原来如此!这是一位内心有伤的人,她非常缺乏安全感,而自己的突然出现显然已经打破了她原有的平静,想到此,不由歉意顿生。我甚至不敢和眼前这位有故事的大姐长时间对视,害怕读出其中的惨澹。生存的残酷能让一位年过半百的人怯懦至此,离开家有如走进动物世界。我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位特别需要关照、特别需要谨慎相处的可怜之人,尽管自己的能力也实在小得可怜。

之后,我了解到A老师进馆时间并不长,人事档案不久前才从一所中学正式转到这里,因身体原因在单位受特殊照顾。上班来得迟,是她每晚必须服药入眠,服了药就一觉难醒。

可A老师毕竟是A老师,她很快心门大开,竹筒倒豆子,毫不设防地一遍遍地向我倾吐了自己几十年的经历。面对这份让人心疼的纯真与信任,我自然成了她最忠实的听众。不过,起初只要她一开口,我便礼貌地放下工作盯着她的眼睛专注地倾听。日子久了,任务在身,不得已改为边听边忙,只是不断地提醒自己:中间要不时抬头与之对视,最好再插上一两句,以迎合那颗脆弱而又敏感的心。好在A老师只顾反复地叙述,好像也并未介意这种变化;况且,她每天到岗的时间都不太长。

A老师出身于学校附近一户农家,上世纪60年代初是国家的所谓“困难时期”,整个教育系统风雨飘摇状态非常,一些大学和高中在全国人民陷于最饥饿的时候,根据国家“劳逸结合”精神,停招、缩招,甚至停课,那年头,能考上大学者凤毛麟角。而A老师恰恰是在那个特殊年代考进了这所高等学府。能若是,足见其中学阶段的出类拔萃。

大学在读期间,A老师与外县入校的农民子弟B老师相知相恋,两人情投意合,毕业后B老师留校当了学生辅导员,A老师被分配到市属一所中学教书,随后他们结婚成家,生儿育女。

那段岁月在A老师的叙述中从来都是阳光灿烂的,特别是每每讲到两位一波三折的恋爱季节,眼前这位已经年逾知天命的大姐,依然是满脸的柔情蜜意。

A老师说,在学时自己其实更优秀于B老师,但她十分看重意中人的朴实、正派,还有仪表堂堂。中途学校有段时间停课,学生们纷纷离校,热恋中的她闷在家里思念难耐,竟不管不顾地跑到B老师家和他见了一面。在那个年代,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能如此主动,也算是勇气超人。

可“风流灵巧招人怨”,偏偏A老师又为人怯懦,“文化大革命”那场暴风骤雨,让一个涉世未深但业绩出众的女孩子经历了超出她承受能力的严酷打击。尽管A老师说,两个迫害她的风云人物后来都没得善终,像是笃信这世上有因果报应,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从此她渐入混沌:目光呆滞,沉默寡言,害怕见人,整夜整夜亢奋得不能入睡,直至无法胜任工作。可惜一枝蓓蕾初绽,还未来得及灿烂就提前枯萎了。

B老师,一个当年30来岁的小伙子,从此拖着病妻,拉扯着一双尚在幼儿园的儿女,在人生的苦旅上开始了举步维艰的无尽跋涉。

丈夫在A老师的记忆中是断断续续极不连贯的跳跃,留有印象的,在她脑子里记忆犹新,清晰到每一个具体细节;没有印象的,是大段大段的空白。好像几十年沉沉睡梦,虽然中间有过清醒,目睹过一些身边的纷纷扰扰,但还没等她想明白,又陷入没完没了的昏沉。

A老师说,农村人屋里走出个进城吃皇粮的,这人便成了全家的指望,而他们有两个这样的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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