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心诗语悟红尘(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0 21: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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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妙欢

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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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心诗语悟红尘

禅心诗语悟红尘试读:

前言

清风明月,无须记取禅,静虑。

灵山会上,佛陀拈花示众,破颜微笑,将“正法”付嘱摩诃迦叶。树“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禅宗宗风,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修行法门。由此,这朵开在经教之外的花,散落神州大地,结出和而不同的果实。“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中国的禅宗早已不再是佛陀的指尖花,山长水远,已各有妙用。可毫发从来立大千,梦幻泡影破,电光火石过,暮然回首,仍是灵山花下人。

修禅有三境:一曰“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芳迹”;二曰“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三曰“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一是寻,于空山寻芳迹,在因缘和合而生的世界中寻道之真相;二是参,内心独立于水流花开之外,参缘起性空、无所住心,最终心无挂碍,自在圆融;三是悟,悟得“万古”与“一朝”无异,泯灭时间与空间的界限,超越现世与肉体的桎梏,证得不生不灭的真如本性。

诗,志也。“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言诗有六义,风、雅、颂三类,赋、比、兴三法。《诗经》是集大成者,但不是诗歌的源头,源头在更早以前。诗歌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无需依赖文字,兴起则口头创造,继而口耳相传。时至唐宋之巅峰,言辞体裁千百转,最终仍是要让味者无极,闻者动心。

诗歌亦有三境,王昌龄《诗格》谓:“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

可见诗是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越是执迷越是多情,诗中意境便越是上乘。诗是心中之志,若如禅者一念不生,又当以何成诗。“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物尽者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恰如李仲蒙所言,三种修辞手法,归根究底逃不出一个情字。情感与艺术手法的契合,才是诗歌的美学。

然而禅是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务必舍弃情执,明心见性。静即定,虑即慧,定慧均等,圆融一体。寂照万物,但反诸内心。所以禅是反对攀缘外物的,文字言语自然也包含其中。“究竟之真理,言语之道断而不可言说。心念之处灭而不可思念也。”

但诗歌也追求出离的境界,追求“文有尽而意有余”。而禅宗也要寻得思想与弘法的载体,二者相辅相成,诗情诗思与禅趣禅理相互交融,终孕育出禅诗这枚宝贵的智慧明珠。后人言曰,“诗禅一致,等无差别”。

诗家用禅讲诗,禅家用诗言禅,但古往今来都是诗家入多出少,禅家入少出多。由此,本书便分成上下卷来赏析禅诗,以诗言禅。上卷“援禅入诗”,即指将禅意融入诗中,多为在家居士或士大夫所作。下卷“借诗指禅”,即指凭借诗词的形式,以表达禅意为第一要义,多为禅宗大师或诗僧所作。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终将诗学禅宗的三境,合二为一。“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本书所择诗文,古往今来为之作注作解者已是不少,笔者尚不能以破为立,但求别有新意。

禅子以心度韶光越古今,而凡夫难及,但诗文递给我们另一把穿越时空的钥匙。被新世界种种衍生物所包围的我们,若还愿意伸手接过这把钥匙,那一切尚且不算太坏。权且推开蒙尘许久的厚重门扉,去看一看那些泛黄的纸页背后,所隐藏的全然不同的生活与思考方式。这本书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叮嘱与劝解,只愿阅读禅诗是一种体验,而非思辨与习得。

开卷之时,不见现世烦忧,不闻红尘喧扰,而闭卷之后,自是清风明月,无须记取。

上卷 援禅入诗

安禅制毒龙

过香积寺唐·王维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王维与佛教渊源颇深,既使单独著书研究,恐也言之不尽。现存的王维诗四百余首,而其中尤以山水田园诗闻名于世。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多有空寂清灵之意象,出世归隐之意境,或阐释诗人对参禅悟道的思考,或抒发诗人淡泊旷达的心性。因王维笃信佛教,诗作受禅宗影响深远,他也被后世尊称为“诗佛”。

王维的禅宗思想,或许可以从他的字说起。王维深受佛教典籍《维摩诘经》的影响,甚至将维摩诘居士当作了自己的人生榜样。王维字摩诘,正如与《楞伽经》结缘的清代著名词人纳兰容若一般,与之佛缘深厚,便自取别号曰楞伽山人。《维摩诘经》中佛法深玄,几乎涵盖了佛教的所有主要教义,但其较为特有的思想主张便是,“世间出世间为二,世间性空,即是出世间,于其中不入不出,不溢不散,是为入不二法门”。出世无不可,入世亦无不可,真正的净土自在人心,所以出家、在家都可以破除虚妄,获得般若智慧。

据经中所载,维摩诘居士不仅有家眷妻儿,而且家道殷实,甚至时常出入酒肆、戏院和青楼等市井之所。维摩诘,梵语,意为“无垢、洁净”,居士虽身处凡尘俗世,却人如其名,出淤泥而不染。虽未出家,却不著三界;虽坐拥荣华富贵,却不贪恋享乐;虽置身繁华烟尘地,却只为摄化众生。维摩诘潜心修行,不住相而生心,如菩萨般觉而有情,得众生敬仰,终成就普度众生的大悲宏愿。读维摩诘的事迹,再反观王维的一生,便不难发现王维的悟道之路,也是于俗世中破迷惘,于凡尘中觅解脱。“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王维21岁便中进士,晚年更是身居高位,官拜尚书右丞。然而王维虔诚奉佛的家庭环境,以及身为诗人高洁孤傲的品性,使他的心境始终是一个隐者的姿态。虽身处宫廷庙堂,却也心系闲云野鹤、空山古木的避世之所。王维亦官亦隐,终身以在家居士的身份参禅悟道,不得不说《维摩诘经》给了他诸多启迪与指引。

这首《过香积寺》亦是王维的经典之作,虽是游览诗作,但禅趣浓厚,意境深幽。云峰古木、空径山钟、幽泉冷松,寥寥数语,一幅寂静空灵的水墨意象便跃然纸上。这虽是诗人赴寺途中的真实所见,但若非心如止水,不惹尘埃,又如何能道出如斯缥缈意境。就让我们暂且拂落心上蒙尘,随王维一道,去访一访这座远在白云深处、青峰之巅的香积寺。

不知古刹究竟坐落何处,信步于山林中兜兜转转,但见不知年岁的古木参差入云、遮天蔽日,在曲折蜿蜒的山道洒下一地清凉。寂寂山径空自无人,唯远方的一声钟鸣,随着山风穿透层层林霭,隐约入耳,始知古刹仍在远离人间烟火的幽林深处。诗人不直言香积寺的悠远僻静,而只是一步一步地将读者缓缓引入萧瑟阒然的山景之中。其构思精妙,落笔有神,若闭目细品,似真能见得覆盖着斑驳青苔的石阶,在清冷的雾霭中一级级浮现,且拾级而上,便身临其境。“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上句写声,下句写色,乃是全诗最出彩的一联。赵殿成曾评之曰,“下一‘咽’字,则幽静之状恍然;著一‘冷’字,则深僻之景若见。昔人所谓诗眼是也。”山间粼粼的泉水中,危石阻道,泉声时断时续微微凝噎。山中重重松木遮天,日光亦被茂林所挡,亦被古松所冷。冷寂萧瑟的禅境,在这一联全然而出。虽仅是一个“冷”字,但其中所含意境实是妙不可言。自古以来,描写禅意的诗词多表现“静”的意象,静更倾向于听觉而非视觉。那么,若真要用一种色泽来烘托禅意,恐是没有比这一“冷”字更上乘的形容。参禅之途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如清冷的山雾般,无可捕捉、如真似幻的非黑非白,需只身跋涉漫长的虚无之境,或可拨云见日、离苦得乐。

抵达香积寺时,已是日薄西山。寺前潭影空澈,心中的“毒龙”也在禅行中被伏。毒龙的典故源于一个佛教故事,据传曾有毒龙盘踞于西方的一潭湖水之中,时常祸乱害人。后被高僧以佛法降服,离潭而去,不复伤人。在此,诗人以毒龙暗喻贪嗔痴三毒,在禅定中消逝。《法华经》有载,“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贪念源起于色、声、香、味、触五欲。《智度论》有云:“哀哉众生,常为五欲所恼,而求之不已。此五欲者,得之转剧,如火炙疥。五欲无益,如狗咬炬。五欲增争,如乌竞肉。五欲烧人,如逆风执炬。五欲害人,如践毒蛇。五欲无实,如梦所得。五欲不久,如假借须臾。世人愚惑,贪着五欲,至死不舍。为之后世,受无量苦。”凡夫贪著五欲所带来的虚妄快感,自然烦恼丛生,患得患失。灭除五欲,近乎于向自己的肉身本体发起挑战,确实任重而道远。但唯有时时关注自身的每一次起心动念,或终能远离颠倒梦想。

鸠摩罗什曾讲过一个佛经故事:旧时有人获罪于王,王令发狂的大象追杀之。仓皇逃窜之际,其人跳进了一口枯井藏身。在坠落的过程中,偶然抓住了石缝间一根腐朽的藤蔓,勉强悬在了半空。自以为暂时脱离了危险,不料低头一看,井下竟有一条毒龙正吐信欲食之,周围更有五条毒蛇正伺机而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突然蹿出的一黑一白两只老鼠,开始啃噬他紧抓的藤蔓。藤蔓将断,而狂象又在井外守株待兔,危机四伏,令其恐慌至极。井外尚有一树,树上时而有蜂蜜滴入人的口中,因其美味,竟能让人忘却自身处境,不知恐惧。

鸠摩罗什以枯井喻生死,以狂象喻无常,以毒龙喻恶道,以五毒蛇欲五阴,以腐藤喻命根。黑白二鼠,便是白昼黑夜,蜜滴则乃五欲之乐。而得蜜滴而忘怖之人,便是隐射世间众生因尝五欲之蜜,便无视自身处境,不畏身心之苦。最悲哀的不是人世无常,而是人虽身临其境,却受五欲所惑,反而不知身在何处。

无人不知贪五欲是错,但却极少有人能不起贪欲。只因贪与爱本是同体异名,对人事的过分爱执,即为贪。如何戒除贪念?不是不爱,而是舍。佛不度人人自度,世人于佛前求功名求财富求姻缘,皆是妄心。得失皆非佛可掌控,成败均乃因缘和合。所以,与其贪求,倒不如常行为善布施之举,静待因缘际会之时。

身世两忘,万念皆寂

辛夷坞唐·王维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王维半官半隐,诗作信手拈来,清新淡远,多被人评曰大有渊明遗风。但王维本人对此却颇有异议,他对陶渊明的隐逸生活与思想也并非全盘认同,甚至还曾提笔讥讽。“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当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知其后之累也”,王维在《与魏居士书》中将自己对陶渊明的不赞赏,写得非常直白。

陶渊明是辞官归隐,既然不为五斗米折腰,那今后的衣食住行便全是自给自足,自耕自种,免不了生活拮据。而王维是亦官亦隐,一手拿着朝廷俸禄,一手拂过碧水青山,无后顾之忧、无贫困之苦。王维文中提及的《乞食》诗,就是陶渊明描写自己不幸遭遇灾荒,不得不叩门乞食的经历。诗中陶渊明虽是困苦,但也达观,依旧饮至杯空,谈至日夕。可王维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出仕与归隐并非只能是对立、矛盾的关系。识时务者为俊杰,若不然便只会如陶渊明一样,小不忍则乱大谋,“忘大守小”。王维此见比陶渊明,看似庸俗不少,但他与陶渊明本就是身处不同时代,且性格迥异的两人,如何能以今人之见,轻易妄断他们谁更高洁。

王维身处风气开化的大唐盛世,彼时,士大夫的归隐之气已蔚然成风,所以王维出仕与归隐,当真能两不相误。加之王维深受《维摩诘经》的影响,维摩诘居士本就是富甲一方,身处世俗,却能超然于世俗之上。陶渊明性情高傲,仕途的黑暗昏庸他不能忍,但对于笃信佛教的王维而言,佛家讲“忍即慧性”,“以忍调行”,忍辱便成了一种修行。

陶渊明性格刚烈孤高,为世人所欣赏赞颂,但在禅宗看来或许执念太深,执着于出世,执着于“东篱采菊”。所以陶渊明的田园诗作,多是“似禅意”,而非“真禅意”。陶渊明爱菊,人人皆知。“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花虽洁身自爱,诗意虽宁静致远,但陶渊明见花是花,且独爱菊,分别心太重,归根究底只是凡夫的美学。而王维与之有别,正如这首《辛夷坞》,见花不是花,而是其中生灭无别的禅机佛理。如胡应麟所评:“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

辛夷,指的便是木兰花,花色外紫内白,花香浓郁。“木末芙蓉花”,王维在此引用了裴迪的诗句,“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芙蓉在诗作中素来是莲花的别称,王维在此是将辛夷花比拟为长在树梢上的红莲。莲花,在佛教中具有神圣的光环。相传在释迦牟尼降生之时,即有莲花相伴。而在释迦牟尼悟道后,他起座向北绕树而行,一步一莲花。“十方诸佛同出于淤泥之浊,三身正觉俱坐于莲台之上”。众生皆有佛性,但这佛性却如莲花种子一般,被深埋于淤泥之中。十方诸佛在顿悟前,也都是如此,概莫能外。人若能得见自身真性,得到解脱,便是如莲花般破土而出,淤泥不染。因而诸佛得无上正等正觉后,皆坐莲台之上。

寂寞山涧,无人往来,唯山中辛夷,兀自开落。全诗二十字,字面之意仅是如此。但也正因如此,才成就王维“援禅入诗”的极佳之作。不渲染花开的娇艳,也不描绘花落的无奈,只因辛夷常开常落,本就没有分别。没有“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情思,也没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愁思,连生灭都分别不起,更何谈娇艳与否,无奈与否,寂寞与否。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和合而灭,一切从容坦然,无有矫饰造作。见花不是花,而是生死寂灭。花是虚空,因此不碍于心。正如《圆觉经》中的一句偈语,“知彼如空花,即能免流转,又如梦中人,醒时不可得”。

王维的许多诗都是如此,在诗中见不到时代,见不到社会,甚至也见不到延绵的时间与难舍的我执。正如禅宗所讲,“心外无物”,没有了时代与社会的背景,亦消泯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许是正因如此,王维的诗才获得了穿越时空的价值,通贯古今的美丽。一如这首《辛夷坞》,历经岁月洗涤,超越蓝田一隅,始终令人“身世两忘,万念皆寂”。《维摩诘经》中有载,维摩诘居士为与佛的弟子辩论佛法,曾佯装卧病,诸菩萨便率众弟子前去探望。一日,在维摩诘的丈室中,有一天女聆听了他们的讨论后,便现了真身,将纷纷扬扬的天花洒落在诸菩萨与众弟子的身上。然而,花瓣飘至诸菩萨头上时,竟兀自坠落,不得沾身。但众弟子的情况却与之相反,身上都黏满了散落的花瓣。诸弟子见状,立刻运用神力,欲将花瓣抖落,但无论他们如何努力皆是徒劳。

天女问大弟子舍利弗:“为何要将花抖落?”

舍利弗答:“这花应落地却不落地,不符合佛门教义,因此不能沾身。”

天女对曰:“勿言花不合乎教义。花本身并没有合不合佛法一说,只因人自己起了分别之心。譬如人有畏惧心时,邪魔妄念便会趁机侵害。若众弟子畏惧生死,色声香味触就会侵入心中。唯无所畏惧,五欲方不足为害。”

可见,有所分别才是真正的不如法。若心中根本就没有如法与不如法的区分,世间万物又如何能不如法。诸菩萨不以花为花,因而才能花雨不沾衣。正如王维诗云,“纷纷开且落”,辛夷开也好落也好,且随它去;天花沾衣也罢落地也罢,皆不碍心。

水穷云起,尽是禅机

终南别业唐·王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终南别业,指的便是王维中年的隐居地,辋川别墅。王维从中岁开始亦官亦隐的生活,特别是四十岁以后,妻子早逝却不再续弦,独自寄情山水,又有幸购得初唐诗人宋之问的蓝田别墅,于山水绝胜之地避世独居,于纷扰世事外觅一方净土。蓝田别业,一花一草,别具天机;一丘一壑,绝无俗韵。据《旧唐书》记载:“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一人独居时,便教清风识字,对明月安禅。友人来访时,便荡舟谈风月,吟诗论古今。正因光阴如此安稳平淡,王维这一时期的诗作,也最深入人心、最宁静致远。

后世,常有人将王维的辋川别业与杜甫的浣花草堂相提并论,这些千古名园都或多或少带有一缕乌托邦的性质。但无论是草堂还是辋川,都不似桃花源,却胜似桃花源。毕竟,陶渊明的桃花源是梦,而草堂与辋川却真的存在过。物因人而重,这些静默无言的古园,皆因昔日园主德高望重、受人敬仰而更备显珍贵。时至今日,仍能安抚世人的攘攘凡心,支撑今人追寻各自心中的理想归宿。

王维中年时笃信佛教,晚年便隐居于终南别业。兴致高时,便独自出外游山赏水,信步郊外的闲情逸致,自得其乐便好,不须与人分享。仅前两联已足见诗人超然的心性,乘兴而来,乘兴而归,无须计划,亦无须旅伴。心如远云,去留随意。

全诗当属颈联最为出神入化,以景言情,将诗人闲逸悠远的心性渲染到极致。后代诗家评此句有化机之妙,看似已行至山穷水尽,却又得见云腾雾气,正是印证了世事无常的道理。与“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相似的禅机,但王维在偶然随意的心性上,却又比陆游高出一筹。王维是闲淡的“一坐”,陆游却是困惑的“一疑”。从美学的角度而言,此联已是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画,仿佛可见得诗人甩开双腿,潇洒地坐在悬崖边,身后的溪水断流于岩石深处,而眼前的云雾却缓缓升起,恍若仙境。苏轼评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本是一次临时起兴的漫步,本是属于一个人的闲散时光,不料却在尾联偶遇林叟。此前三联均是寂静无声之景,独处洒脱之情,而诗人却在最末邂逅了一场意料之外的谈笑风生,聊得尽兴甚至忘了归时。安于孤独,乐于自处是一种怡情,但诗人却并非执著于此,既能独赏风月,又能共享韶光,如此不粘着不执念的心态,才是真正的了无牵挂。一切皆是偶然,偶然兴起而出,偶然行至水穷,最后又偶然恰逢林叟。诗人的心如流水一般,接纳所有偶然,不拘形迹,唯此方能自在。

在诗家看来,这首《终南别业》的精妙之处多在于以上的种种解析。但在禅家眼中,却远非如此,此诗的境界不在于已言之处,而在于未言之境。正如诗题,虽名《终南别业》,但全诗从未提及这一别业,却又句句都在言终南别业。王维意在表现超然心境,实则全诗也并未直言超然,却又处处皆显超然。何以如此?正是禅机。早期禅宗主张不立文字,只因禅是直指人心的法门,需以心悟禅。若借助文字,便是在禅与心之间设置了一道障碍。禅宗不立文字,诗家却不离文字,这也是诗与禅的相悖之处。于是,王维将他的真意隐藏在了诗文之外,以有言之诗通达无言之禅。不执着于文字,不执著于言尽,而是留下无尽的无言真境。

禅史有载,法达禅师曾问于六祖:“若能够领悟经文的涵义,就不必再诵读经文了吧?”

六祖答曰:“诵经有什么问题,难道阻碍你生发正念了吗?迷或悟都只取决于念经的人,而不是经文。至于是从中受损还是获益,也只取决于人。若在诵经时,能将经义落实于心行,就能悟得经中开示的智慧,此为转经。反之,若仅是形式上的念诵,心性便会被经文所左右。”

接着,六祖为法达说了一首偈语:“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诵经久不明,与义作仇家。无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有无俱不计,长御白牛车。”六祖教导法达,当心中迷惘时,只执著于诵经,不解其真义,即被《法华》所转。而悟道后,能将经书中的智慧落实到心行,就是转《法华》。法达你诵经如此之久,却仍不知其中深意,这就像与经中义理为仇一样。而所谓正念,是指在念的当下,不执著于诵念此举,无念而念,念而不念。反之,若执着于念诵此举,或是执着于所念的内容,即为邪念。唯有不计较念或不念,不计有无,才能长久地驾驭大白牛车。所谓大白牛车代表的就是成佛之根本,也就是禅宗所说的菩提自性。

法达禅师闻偈,言下大悟,不觉悲泣,说道:“法达我长久以来,都不曾领悟经中真义,一直都只是围着《法华经》团团乱转而已。”

禅宗讲不立文字,是因若被文字所恼所阻,便不能解脱。参禅悟道是为解脱,既然心外无物,解脱便只在人心,这正是“迷悟在人,损益由己”。自心无二,没有善恶,没有是非,没有得失,没有对错,既然一切在自性中都没有分别,又何来有字与无字的差异?就如六祖所言,“经有何过,岂障汝念?”只要经随心转,而非心随经转,不要被文字牵着鼻子走,而忘记了明心见性的最终目的。书有尽而言不尽,言有尽而意不尽。禅是言所不能及的真意,既然如此,且先依言寻意,得意再忘言,最终达到心悟的境界。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酬张少府唐·王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这首《酬张少府》是王维的晚年之作,晚年的王维在心态上与中年时期截然不同,他曾自评道:“仆年且六十,足力不强,上不能原本理体,裨补国朝;下不能殖货聚谷,博施穷窘。偷禄苟活,诚罪人也。”这个评价,几分谦逊几分自嘲,还余几分无可奈何。于上裨补,于下博施,王维虽谦言无力奉行,但他对自身的评价标准,却是佛家所推崇的普度众生的思想。至于自讽“偷禄苟活”,这四个字的背后隐藏着王维一生的浮尘仕途与精神蜕变。

王维虽早年出仕,官拜太乐丞,但他的仕途并非就此一帆风顺。初入仕途的王维还未来得及大展拳脚,便因受到伶人舞黄狮子的牵连,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伯乐之于千里马,或许正如钟子期之于俞伯牙。得之,此生夫复何求;失之,余生不复抚琴。王维就当真在人生低谷时,遇见了他的伯乐张九龄。《新唐书》有载:“张九龄执政,擢右拾遗。”张九龄为相正直贤明,为人温文尔雅,他对王维的提拔及赏识,王维自言“终身思旧恩”。

张九龄执政之前,王维始终郁郁不得志。而为报张丞相的知遇之恩,王维也再次燃起了熊熊的政治抱负。但天不遂人愿,现实如一场瓢泼大雨,很快便将王维的壮志雄心彻底浇灭。很快,张九龄惨遭罢免,这一打击对王维而言是致命的,是抽薪止沸之畸变。只因从此之后,王维虽仕途未断,但对于仕途却再也没了期望,没了热情。哀莫大于心死,张九龄的离开,在精神上抽空了王维的宏图大志。

但若故事只到这里便戛然而止,那么王维晚年诗作中的惆怅便无迹可寻,自讽“罪人”亦无凭可依。张九龄之后,李林甫独揽大权,朝纲日下,然而王维虽未辞官归隐,但在官场上也只是当一日和尚撞一天钟,已无任何政治理想与抱负可言。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玄宗仓皇逃往四川,而王维不幸被俘,安禄山将其拘禁于洛阳菩提寺,并让其担任伪职。王师还朝后,王维得以被从轻发落,但受任伪职的经历,始终是他晚年生活的最大郁结,既使升迁,也丝毫不能减轻这种精神上的压迫感与愧疚感。于是,也就无怪乎他自称“罪人”,自言“偷俸苟活”。

晚年的王维,其诗作依旧颇具禅机,但已和中年时的山水田园诗大不相同。此前是寄情山水,以万物之静展现禅韵之美,但他晚年的诗作却多是直言生死玄机、佛经禅理。或许是自知时日无多,或许是命运逼迫太急,王维在晚年对悟生死、得解脱的追求越发急切。越是想摒除邪念证得解脱,或许便越是容易被此念所惑,最终求而不得,失了方向。

这首《酬张少府》,首联说诗人晚年喜静,心无挂碍,与慧开禅师的诗偈,“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看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颔联却仍多多少少地显出了王维的心事——“自顾无长策”。若事不入心,又何须自顾,何须觅长策?正是因为朝中李林甫当道,王维心有苦闷又无计可施,才越发想要归隐山林。但此番归隐之心,显然与中年时闲淡山野的心情迥然不同。诗人依旧迎着穿林之风,解带抒怀;依旧映着山间明月,弄弦怡情。以前是花色不染心,现在却是风月抚愁思。山还是那座山,月还是那轮月,甚至人也还是那个人,唯有那颗历经劫难的心,失却了当初的清净超然。

虽然心中有愁,不似中年时那般怡然自得,但不得不说王维终身对佛教的笃信,对归隐的憧憬,让他始终能落笔自清逸。且再细读颈联,“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言辞虽朴实简单,并无生僻之意,但所刻画的意象却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感。只因“松风吹解带”一句,既可以理解为诗人自己迎风解带,潇洒旷怡,又可解释为是穿过松林的山风,将诗人的衣带轻轻松解。若取后者,诗中意境便更为上乘,仿佛诗人并非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过客或住客,他更似与这山风明月融为一体,他也成为了这座山林的一部分。若解带者是松风,那么抚琴者,是诗人还是山月呢?是“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情景,还是山月在琴弦上翩翩起舞,奏起了一首无声之曲?只需稍加想象,这看似超于常识之外的意境,所带来的独特之美,远胜于锱铢必较的考据。

全诗的禅机蕴于尾联之中,张少府以穷通之理问于王维,王维的回应却是似答非答,答亦不答,只是请君一道,去往那水浦深处,听一听不绝渔歌。所谓穷通之理,便是得与失,顺与逆,阻塞与通达。这种看似答非所问的方法,是禅宗常用的开悟之法,以助人断绝心念的层层攀援。

禅宗的思想过于深奥,难以用语言表达,所以佛说不可说。但若真是一字不言,又无法令凡夫开悟,于是又不可不说。说也不可,不说也不可,由此禅宗便产生了这种看似答非所问的语言形式,旨在用最简练的表达方式,破除执念,将繁化简,余下的便是自性自度。

曹洞宗有一公案,讲的是曾有僧人问洞山良价禅师:“如何是佛?”

禅师答曰:“麻三斤。”

僧人不解其意,又复问于智门禅师,“为何洞山禅师言佛是麻三斤?”

智门答曰:“花簇簇,锦簇簇。”

僧人更加迷糊了,直言不明白。

智门再答:“南地竹兮北地木。”

那么,佛究竟为何是麻三斤?而求穷通之理又为何要入浦听渔歌?想知道其中深意,唯有一字之法——参!

焚香扫地僧家事

题崇福寺禅院唐·崔峒僧家竟何事,扫地与焚香。清磬度山翠,闲云来竹房。身心尘外远,岁月坐中长。向晚禅堂掩,无人空夕阳。

崔峒,大历十才子之一,生平记事如今已多不可考,但唐人高仲武曾评,“崔拾遗,文彩炳然,意思方雅”。

本诗首联以问答方式,说出了僧人每天必不可少的日常便是扫地与焚香,虽看似平常,此中确有种种深意。《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中有载“世尊于逝多林时,见地不净,便执帚欲扫园林。时舍利弗、大目犍连、大迦叶、阿难陀等诸大声闻见后,皆执帚共扫园林。佛与众弟子打扫完毕后,入食堂就坐。佛告比丘:‘凡扫地者,有五胜利,一者自心清净;二者令他心清净;三者诸天欢喜;四者植端正业;五者命终之后当生天上。’”佛曾亲自教导诸弟子扫地与沐浴之法,更告诸比丘,扫地有五德。扫地扫心地,能让自身心境澄澈;能扫去与我们自身结缘的众生所具有的污垢;能除却自身傲慢弊病,不以善小而不为,生欢喜心;能在看似机械的扫地中,平复内心波澜,降服自身妄心;能增长功德,消除业障。

不仅如此,扫地不单单有五德,还有五事不得功德。《增一阿含经》载,“世尊告诸比丘。夫扫地之人有五事不得功德。云何为五。于是。扫地之人不知逆风。不知顺风。复不作聚。复不除粪。然扫地之处复非净洁。是谓。比丘。扫地之人。虽有五事。不成大功德。复次。比丘。扫地之人成五功德。云何为五。于是。扫地之人知逆风、顺风之理。亦知作聚。亦能除之。不留遗余极令净好。是谓。比丘。有此五事成大功德。是故。诸比丘。当除前五事。修后五法。”敷衍了事,不过是事倍功半之举。扫地有扫地的方法,顺风逆风如何分辨,垃圾粪尘如何处理。正如修心有修心的方法,如果降服妄念,如果破除我执,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由此,在佛家看来,扫地不仅不是低劣之事,反倒是一门学问,一件功德。慧能大师偈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虽是境界颇高,但对于尚未证得空性的我们而言,或许神秀大师的偈语,“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更能指导在这一阶段修行之人。

禅家以扫地之举,来扫拂内心污垢,也以焚香的清气,来净化内心浊气。僧院焚香之举,一是礼佛,以示虔心。如《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就曾提及庄严供养佛像,则需“散种种华,烧种种香,以种种幢幡,庄严其处”。二是象征层面上的意义,以香气象征佛法,意喻时时刻刻接受佛法熏陶,除却自身的种种欲念。由此,本诗首联所提及的两件僧家事,皆是看似平常,实则都具有深刻含义,看似易行,实则若欲做好日日奉行,仍是一种需要定力的修行。

颔联的“磬”指的是一种钵形的佛教法器,在教内的诸多场合仪节中都会用到。“磬,大殿早暮、住持知事、行香时、大众看诵经咒时,直殿者鸣之。唱衣时,维那鸣之。行者披剃时,作梵阇梨鸣之。”清越的磬声穿过漫山翠林,似将悠长的禅韵也一并袅袅传开,消散于遥远地天际。不知是否因听到了这神秘绵长的磬音,白云也徐徐而来,遮掩着竹木围绕的禅房,顾自卷舒。此联的一个“来”字将白云写活,仿佛云也有向禅之心,且与僧人的佛心一样自在清明。

颈联写坐禅时的心理感受,安禅入定,物我两空,自然心外无物,俗世凡尘亦是遥远无踪,滚滚红尘中的欲念纠葛,恍若早已是上辈子的事情,此刻此时,竟连一圈涟漪都未能留下。宴坐时,对于时间的感觉变得模糊,一生一世也可如电光火石般一闪而过,一瞬一秒也可如三生三世般永复轮回。世人常说,唯有时间不可控,不可追,不可驻。但在禅家,或许人,才是时间。

尾联写斜阳向晚之时,禅院大门紧掩,院内寂寂无人,空余斜晖洒落满地。此联写景,十分唯美幽静,缓缓读来,一幅重意不重形的写意画在脑海中兀自浮出。于坐禅的僧人来说,这样如梦似幻的暮景,或许无所谓喧闹亦无所谓宁静。但在诗家看来,这一笔,对于渲染出寂寥的诗境,是锦上添花画龙点睛。

正若诗言,僧家事想来其实可深可浅,全看个人悟性几何。据《增一阿含经》记载,周梨盘陀迦尊者,便是因扫地而开悟,证得阿罗汉果。

周梨盘陀迦的兄长比他先入佛门,为人聪慧,深解佛法精妙。但周梨盘陀迦却恰恰与之相反,愚钝之极难以教导,于是其兄便劝其退出教团,言曰:“若不能持戒者,还作白衣。”

周梨盘陀迦闻之,伤心而泣,恰遇佛陀。佛陀见状,便教他扫地,并让他持诵“扫帚”二字。但周梨盘陀迦总是念了“扫”字,就忘了“帚”字,念了“帚”字,就忘了“扫”字。但幸得他尚有慧根,始终不辍念诵不辍扫地,后开悟曰:“帚者篲,扫者除。帚者即喻八正道,粪者三毒垢也。以八正道篲扫三毒垢,所谓扫帚意者,正谓此耶。”

周梨盘陀迦证得阿罗汉果后,生死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而他在十六尊者中是“义持第一”,他仅持一偈,一偈看似浅显,但演释开去仍是无穷无尽。故《要解》云:“继道尊者,因根钝,仅持一偈,辩才无尽,义持第一。”

佛教素来不会拒绝任何想要皈依的徒众,慧根钝根皆无分别。若是钝根者,无能解经文深意,不能明正法所讲,那么仅仅虔心持诵佛号,也能证得解脱。恰如周梨盘陀迦,开悟仅靠扫地与诵念“扫帚”,就能证得阿罗汉果。若能持诵佛号经文,便定能修成佛身。所以,归根究底,不怕根钝而怕心邪,不肯静心修行。就如扫地一般,不怕事小人微,就怕心高气傲,不愿长久为之。

莫说学佛,世事也莫不如此,不积跬步,则无以至千里。

看心定猿,由定生慧

宿清远峡山寺唐·宋之问香岫悬金刹,飞泉界石门。空山唯习静,中夜寂无喧。说法初闻鸟,看心欲定猿。寥寥隔尘市,何疑武陵源。

宋之问,初唐诗人,擅长五言律诗,其诗与沈佺期齐名,人称“沈宋”。《唐诗纪事》有载,正月末,唐中宗移驾昆明池赋诗,群臣题诗百余篇。在圣殿前结设彩楼,命上官昭容从中选出一篇诗作,为新翻御制曲。群臣在楼下聚集,不多会儿,只见没选中的诗篇,纷扬如雪地飞落下来,众大臣皆上前认领自己的诗作,揣入怀中,唯有沈佺期与宋之问的诗作一直没落下来。少顷,又有一张诗篇飘落,众人一起拾起一看,乃是沈佺期的诗。这时,只听上官昭容言曰:“二诗工力悉敌,惟沈诗落句云‘微臣凋朽质,羞观豫章材’,词气已竭。不如宋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健举也。”可见,宋之问虽是为求志事,无所不用其极,一生劣迹斑斑,为后人所不齿,但就诗气才情方面,他仍是初唐时期的一枝独秀。

清远峡位于湖南武陵山区的石门,而宋之问曾先后两次被贬岭南,此地便是必经之路。首联对山水风景的描写,大有谢公遗风,字字珠玑,精练完美。岫,指山洞,陶渊明《归去来兮》云“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而香岫是指山洞前遍开有野花朵朵。金刹,指佛寺,白居易诗云“再莹新金刹,重装旧石楼”。上句一个“悬”字写出古刹地势险要,于悬崖峭壁之上,屹然伫立的庄严雄伟之感,一字道尽。下句一个“界”字写出瀑布悬空泻下的气势与灵动飘逸的姿态,不比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大气,但却是另一番意韵。苍翠青茫的石门,被一条从天而降的白练一分为二,正是以动衬静,动静相应。

颔联着重渲染一幅寂静的山中夜景。空山无人,深夜无声,唯禅师于此修习静虑。静虑就是禅,禅定者得静息心虑之人之天处,故谓之静虑。虽说安禅未必须山水,但人心易动不易定,且多易攀缘,时常心随境转。由此,佛教才始终有亲近山水,远离人事的倾向。寂寥安宁的环境,也许不是必须,但却肯定会是修行的助力。

颔联写禅师入定悟佛性,那么,如何悟?法门就在颈联之中。“说法初闻鸟”,既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之感,更重要的是显示出处处皆禅道的意思,鸟之啼鸣亦是佛法。《阿弥陀经》载,“水鸟树林,及与诸佛所出音声,皆演妙法,与十二部经合。”而“看心欲定猿”,更是北宗禅的修行方法。成语心猿意马,指的便是心神散乱,躁动不安。而最早将“心猿”与“意马”连用的用法,便出自《维摩诘经变文》,“卓定深沉莫测量,心猿意马罢颠狂”。佛教认为有六十种心相,而其中之一便是“猿猴心”,攀缘不定,难以入定。唐代玄奘法师曾谓,“愿托虑于禅门,澄想于定心,制情猿之逸躁,系意马之奔驰。”此句之意便与此联异曲同工,时常观照自己躁动的内心,以降服心中狂暴不安的野猿。安禅即是定,定后才能生慧。

尾联用典《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忽逢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又与外人间隔。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武陵源指的便是陶渊明笔下,这一无可再寻的世外桃源。古刹地势高踞,远离尘市,再加之禅师心无挂碍,于外界无牵绊,竟可与武陵源不差毫分。转念一想,纷扰俗世,日新月异,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有一片遗世独立的桃花源,但每个人心中的世外桃源,却是只需一把心住正定的钥匙就能打开。这么说来,桃花源便从未消失于世。

纵观全诗,并没有涉及什么太过深奥的禅理,也没有一味地引经据典,或是使用过多的佛教术语,只是佛门外的人士,站在禅门之外谈了谈定力而已。但这未尝不是一首优秀的禅诗,作为诗,饶有情趣,字斟句酌;作为禅,以小见大,以一窥全。修行之法,在精不在多,任何修行皆能开悟,何况安禅,定力深厚,亦能照见三千大千世界,照见佛性自心。

言及坐禅,马祖道一禅师的开悟因缘便与之有关。据载,唐代开元年间,道一禅师经常在衡岳山中打坐安禅,怀让禅师知其慧根深厚,便前往点化。

怀让禅师问于道一:“大德坐禅图什么?”

道一答:“图作佛。”

怀让禅师遂拾起一块砖,在石头上使劲地磨。

道一问:“磨砖作什么?”

怀让禅师答:“磨作镜。”

道一惊异,复问:“磨砖岂得成镜邪?”

怀让禅师反问:“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

道一追问:“如何才能成佛?”

怀让禅师答:“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

道一无言以对。

怀让禅师续言:“你是在学坐禅,还是在学坐佛?若学坐禅,禅与坐卧并无关系;若学坐佛,佛本无相,亦非禅定之相。诸法性空,不应有取舍之心。想通过坐禅成佛,这实际是杀佛之举。若执着于禅定,便不可能明白实相之理。”

坐禅入定或许可以成佛,可以获得某种神通,但这些都不应是坐禅的目的。或许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功利化的社会里,所以做任何事前都会反问自己,此事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好处,可以达到什么目的。那么,请教一个古往今来的哲学命题——生命有何意义?有谁真的想明白了,想清楚了?人活着连活着的意义都不知道,连活着的好处,活着的目的都不知道,是不是就不用活了?显然这个逻辑并不成立,许多事情不是先有意义,才去奉行。而是奉行了之后,才明白了它的意义。而禅定能否助我们开悟成佛,皆不是重点,否则便会执著于此。入定是一种定力,是一种功夫,定力深厚了,功夫做足了,一切自然现前。而开悟成佛,是智慧,是明性,但这种智慧可从定中生发,从定中悟得。

观心同水月,解领得明珠

赠宣州灵源寺仲浚公唐·李白敬亭白云气,秀色连苍梧。下映双溪水,如天落镜湖。此中积龙象,独许浚公殊。风韵逸江左,文章动海隅。观心同水月,解领得明珠。今日逢支遁,高谈出有无。

李白深受儒、道、佛三种思想的影响,但他的个人信仰其实是“炼火烧金丹”,“寿与天齐倾”,他接受了道箓,是一名不折不扣的道士。道教发源于四川,其创始人张道陵就是在蜀地创立了教派。而李白虽云游四海,足迹遍天下,但他在24岁以前都从未远离过巴蜀山川。李白与道教的渊源,也早在他幼年时期便缘根深种,他自言“五岁诵六甲”,而六甲指的便是道教的六位护法神。

李白一生都想要摆脱俗尘、得道成仙,甚至还亲自炼制仙丹,后得贺知章赞赠别号谪仙人,意为下凡人间的仙人,李白甚为喜爱,从此以“谪仙人”自居。仙风道骨的宗教信仰,不仅让李白的人生态度更为狂傲不羁,最重要的是赋予了他变幻万千的想象力,让他的诗作洒脱大气、瑰奇壮丽,无愧于“诗仙”的美称。

但李白既是“谪仙人”,为何又要自号“青莲居士”?他在《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中,自称“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居士,是佛教术语,现在泛指皈依三宝的在家弟子。而李白显然不在此列,他所信奉的神境仙人,钟爱的杀人侠客,以及“一日须倾三百杯”的饮酒之嗜,皆不符合佛家教义。唐宋时期,佛教昌盛,对中上层的文人雅士影响深厚,自号居士的文人不在少数。而李白的这一自号,亦非宗教信仰,而是一种精神象征,象征他出淤泥而不染,想要忘却凡尘,去往九霄上仙宫灵阙的夙愿。

李白虽非佛教徒,但他也对佛学赞赏有加,造访名寺古刹,与高僧大德交游。对道教的虔诚笃信,或许能让李白得道成仙,但那毕竟是身后之事。而现世的艰难、仕途的坎坷,始终让李白在有生之时常感心灰意冷,唯有佛国的净土,或能安抚他心中愤懑,超然于世。或许,对于古代的文人志士来说,安身立命之本始终是儒家思想,而成佛或修仙多是逃避残酷现世,修身养性的途径。对他们而言,道家佛家许是殊途同归。而李白对佛教的了解也并非流于表面,从这首《赠宣州灵源寺仲浚公》便可窥见一二。“水月”、“观心”、“明珠”都是佛教禅家借以言理的意象,而以名僧支遁喻浚公,也可见出李白对禅师的敬重。

全诗以描写宣州的美景为开篇,落笔大气淋漓。一、二句写山景,敬亭山上云雾缭绕,青松翠柏相互掩映。远山如黛,山势起伏连绵,与苍梧山遥遥相接,浑然天成。三、四句言水色,双溪水清,倒映苍穹万里、白云变幻,又与敬亭山色融为一体。诗人仅用了两联便将宣州山水刻画得澄澈灵动,从侧面渲染出灵源寺的山清水秀。地灵之处多人杰,而在这宣州便当属浚公最殊胜最出众。“龙象”,乃是佛家用语,水行中龙力大,陆行中象力大,故用以“龙象”比喻诸阿罗汉中修行勇猛、有最大能力者。

浚公因何殊胜?一是风韵不俗,妙笔生花,名满江南,为人中龙凤。二是深谙观心之道,既得明珠之性,参禅悟道的境界也出类拔萃。《大乘本生心地观经》有云,“三界之中,以心为主。若能观心,究竟解脱;不能观者,永处缠缚。”观心,乃一切凡夫入如来地顿悟法门。而“水月”也是大乘佛教常用的譬喻,三十三观音之一的水月观音,便是观世音一心观水相的应化身。水中之月,似有似无,念起则有,念灭则无。无论有无,终无实体,了不可执。“明珠”是化用了《法华经》中“衣里明珠”的典故,昔有人至亲友家醉酒而卧,亲友知其要远行,便将一枚宝珠缝入了他的衣服里,以备不时之需。但人不知,流浪他乡,受尽困苦。后与亲友相会,亲友见之流落至此,言及当日所赠明珠。人方才获珠,从此无所缺少。这则典故是以明珠喻自性,以衣服喻无明,清明自性其实人人有之,只因常被无明所覆,而未能觉悟。而李白此言,便是指浚公禅境之高,早已明心见性。

尾联抒发诗人与浚公谈禅的畅快愉悦。支遁,乃魏晋时期的高僧,李白对其推崇备至,在此将浚公比作支遁,以示敬意。《晋书》有载,“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于时,风流胜贵,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除此之外,“有无”二字也是重要的禅宗哲理。禅宗认为无所谓有,亦无所谓无。如僧肇《维摩诘经注》有云,“不可得而有,不可得而无者,其唯大乘行乎!何则?欲言其有,无相无名。欲言其无,方德斯行。故虽无而有。无相无名,故虽有而无。然则言有不乖无,言无不乖有也。”正如天上明月,既满既缺,若言其圆满,月也有残缺之时;若言其残缺,月也有圆满之时。正应是非满非缺,月即是月,无碍于缺损或圆润。

佛教中还有一则典故与“衣里明珠”类似,名为“梓中藏宝”。

旧时有名富贾,家财万贯,但却居安思危,想到若他日不幸家道中落,子孙后代便无以为继。于是,便悄悄挖掘了一间地窖,将值钱物件放入其中,以留给自己的子嗣。富贾百年之后,一日家中惨遭祝融之灾,房屋家宅付之一炬,其子嗣不知道地窖的存在,纷纷弃宅而逃。

正信的佛教与神仙体系完备的道教不同,佛教是无神论,不将佛陀作为唯一的神来崇拜。人人皆有明珠皆有藏宝,只是还未能顿悟而得罢了。即心即佛,佛是觉悟了的众生,而众生便是未觉悟的佛。由此,佛陀并非独一无二,过去、现在、未来都有无量无数的佛陀存在。而众生也皆有成为佛陀的可能。佛与众生不过是凡圣的境界不同,但究其本质仍是同一性的,只处在了不同的阶段上,众生平等。

观一切法,本性皆空

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其一)唐·李白远公爱康乐,为我开禅关。萧然松石下,何异清凉山。花将色不染,水与心俱闲。一坐度小劫,观空天地间。

将山水作为一种专门诗歌题材来写,并大规模地进行创作的第一位诗人,恐怕就是谢灵运了。谢灵运的山水诗独具一格,只因其深受大乘佛教的影响,更有学者为之提出全新的命题——山水佛教。《静居绪言》有评道,“有灵运然后有山水,山水之蕴不穷,灵运之诗弥旨。山水之奇,不能自发,而灵运发之。”

若谈到李白的山水诗,便不能不提谢灵运。只因李白对谢灵运堪称仰慕之极,而他的山水诗也多效仿谢灵运,与之一脉相承。“且从康乐寻山水,何必东游入会稽”,李白追求如谢灵运那般游历山水的生活。“谢公之彭蠢,因此游松门”,甚至还有意造访谢灵运曾去过的地方。“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更有过刻意穿着谢灵运制造的鞋子,信步山水之举。而这首《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其一)也是开篇便用康乐公作比,虽说只是一个譬喻,但李白对佛教的热爱,也与谢灵运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李白访遇昌禅师后作诗两首,其一写山,其二写池,皆为言禅。“康乐”即为谢灵运,而“远公”所指乃是东晋庐山东林寺住持,慧远法师。《净土五会念佛诵经观行仪》有载:“晋时,有庐山慧远大师,与诸硕德及谢灵运、刘遗民一百二十三人,结誓于庐山,修念佛三昧,皆见西方极乐世界”。李白在此以“远公”“康乐”二人,自比喻他,除昌禅师与远公一样,修行处皆有山有池外,更显出诗人对昌禅师的敬仰与推崇。禅师徐徐善诱,教给诗人一行参禅入定之法,为其开启修禅之门。

诗人随意静坐于一块幽静的松石之下,丢弃熙熙攘攘的凡尘琐事,抛掷庸庸碌碌的功利浮名,忘却纠纠缠缠的儿女情长,任脑中杂念如云烟般,自行消逝……心静自然凉,诗人顿觉清爽,似有清风拂面,既吹散肉身灼热,亦吹散心中迷惘,让人仿若置身清凉山的文殊道场。凡夫往往心随境转,嗔怒笑骂,皆由境生。顺境则喜,逆境则忧,又如何能在炎热中觅得一丝清凉?此时的诗人,在昌禅师最初的开示下,在入定中达到了“境随心转”的境界,心不动,则万物皆不动。“花将色不染,水与心俱闲。”这两句颇具禅韵,不落俗套,诗人以“花”“水”自比,道出不为身外之物所扰的宁静心境。山花纤尘不染,暗喻诗人虽静坐山林,却不染世间尘埃。流水轻逸流淌,恍若诗人的心绪,并非一潭死水,虽缓缓流动,却动得清净澄明,不骄不躁,不急不怒。孟浩然诗云,“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所谓禅心,不是不能“看”,也不是不能“动”。而是不执于“看”,亦不执于“不看”;不执于“动”,亦不执于“不动”。恰如诗中所云,若心动,且随它去,随它如流水一般,缓缓而动,不留痕迹。随它去欣赏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美,但这莲花净也罢污也好,都不会沾染这一颗悟道之心。

所谓“小劫”是佛教术语中的一个时间单位,据《大毗婆沙论》记载,“人寿自十岁起,每过百年增一岁,至八万四千岁为增劫之极;又自八万四千岁起,每过百年减一岁,至十岁为减劫之极。此一增一减,共计一千六百八十万年,称为一小劫。”一千六百八十万年,才是一小劫,而诗人于此一坐度之,这一长一短的时间落差,更显出他入定良久,却只觉一切尽在弹指一挥间。《法华经》也载过类似的情况,“教菩萨法,佛所护念,六十小劫不起于座;时会听者亦坐一处,六十小劫身心不动,听佛所说,谓如食顷。”

全诗最末一句点明了诗人参禅入定的最高目标,欲于天地间照见诸法空相。如《心经》云,“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要证得空性,方得解脱。但何为空?空并非无,并非有的反义词,亦非实的对立面,而是万物本来的面貌。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只因一旦将空化为言语,写成文字,既使只是提起空,空便有了虚妄的名相。所以,这始终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终极智慧。

四祖禅师曾于寺中为众人说法,无数人趋之若鹜,但多数都是听完便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乃至庙中的侍者,也无法开悟。就此年复一年,禅师欲收一个颇具慧根的入室弟子也不可得。于是,四祖决意离开寺院,一边云游,一边寻找有灵性的弟子。

一日,四祖途径黄梅县,见一衣着简陋的贫困小孩坐在路边。小孩虽生活困苦,但却面无忧虑之色,颇有一番清秀气,似是异乎常人。

四祖停下脚步,问道:“孩子,你姓什么?”

孩童答曰:“我有姓,但并非寻常姓氏。”

四祖再问:“那么,到底所姓为何?”

答曰:“佛性。”

四祖见小孩伶牙俐齿,竟懂佛性,便故意追问道:“如此说来,你便是无姓了?”

小孩竟对答无误,言:“性空,才无姓。”

四祖闻之大喜,随孩童回家,让其母令孩童出家为僧。

这个孩子,便是后来的五祖禅师。

这一著名的公案,也意在言空。不住于相,不碍于心,不执著于一个小小的代号,性佛、性空皆是如此。佛教讲二谛,真谛与俗谛。所谓空性的真谛,便是观一切法,均见本性皆空。过去已灭,未来未至,现在不住。但这是圣人的视角,并非如字面上那般简单,言空便是空。要理解空,断不可离物而说空,因为空本就是万物的自性。而我们仍要从俗谛中的缘起缘灭悟起,正如李白借花喻性、借水言心,也正如公案借姓比性一样,要观察事物缘起如幻的现象。简而言之,参禅悟空均非空中楼阁,仍需观照这大千世界,切勿轻浮。

大千入毫发

庐山东林寺夜怀唐·李白

我寻青莲宇,独往谢城阙。

霜清东林钟,水白虎溪月。

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

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

湛然冥真心,旷劫断出没。

东林寺位于庐山西麓,是中国佛教净土宗的发源地,始建于东晋大元九年,建寺高僧就是慧远法师。《莲社高贤传》有载:“谢灵运为康乐公主孙,袭封康乐公。至庐山,一见远公,肃然心服,乃即寺筑台,翻《涅槃经》,凿池种白莲。时远公诸贤同修净土之业,因号白莲社。”这便是东林白莲结社的典故,慧远法师曾建白莲社,提倡往生净土,因而净土宗,又别称莲宗。

全诗首联开门见山,直言诗人此番独上庐山,是为寻找东林寺。青莲宇,梵宫也,此处代指东林寺。辞别喧嚣市井,独自前往深山寻寺,唯此一举便足以见得李白对尘世的厌弃之心,想要到那无人空山,点一盏青灯,聆听我佛教诲,洗涤心灵上的尘埃。

寺内晨钟暮鼓,白天先鸣钟而后击鼓,夜幕先击鼓而后鸣钟。诗人在山中闻得声声晚钟荡破层层清霜,在夜色下悠悠传遍整座山林。清冷月光洒落虎溪之上,波光粼粼,幽寂安然。这里提及的虎溪,亦有“虎溪三笑”的典故流传于世。《莲社高贤传》有:“远法师居东林,其处流泉匝寺,下入于黔,每送客过此,辄有虎号鸣,因名虎溪。后送客未尝过,独陶渊明、陆静修至,语道契合,不觉过溪,因相与大笑,世传为三笑图。”慧远法师送客不逾虎溪,直到诗人陶渊明与道士陆修静双双来访,因相谈甚欢而不觉过溪。三人惊觉后,旋即纷纷大笑,只因不逾虎溪的执念,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破除。李白诗云:“东林送客处,月出白猿啼,笑别庐山远,何烦过虎溪。”“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从山水美景过渡到宗教氛围,描绘东林寺佛韵悠然,寺僧梵行精进。天香天乐皆非人间颜色,而是天上祥瑞。《法华经》有云,“如是等天香和合所出之香,无不闻知。”至于“天乐”,《净土圣贤录》中有载,惟恭圆寂前夜,僧人灵岿曾见七名仙童以天乐恭迎惟恭往生。此二句写东林寺似有天香缭绕,似有天乐绕梁,皆为表达此处超凡脱俗,是安禅修行的佳地。

结尾四句由外转内,由写景转为诗人自身安禅悟道的心得体会。“宴坐”指的就是坐禅,维摩诘居士曾言,“不必是坐,为宴坐也。夫宴坐者,不于三界现身意,是为宴坐;不起灭定而现诸威仪,是为宴坐;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是为宴坐;心不住內,亦不在外,是为宴坐;于诸见不动而修行三十七道品,是为宴坐;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是为宴坐。若能如是坐者,佛所印可。”真正的宴坐,并非是简单地坐于青山碧水之处,而是禅定安心,不执著于三界得失,不起心于灭定出入。生无所住心,在生死中不见生死,在涅槃中不见涅槃。

而李白在此次安禅不动中,领悟到“大千入毫发”的智慧。如同《楞严经》中所写,“于一毛端,遍能含受十方国土”。《华严经》亦云,“一毛孔中,无量佛刹。”毫发中既有大千世界,又能含十方国土,甚至还容无量佛刹,而佛刹、国土及大千世界又均与毫发无碍无别。只因相皆虚妄,若能明心见性,便可见诸相非相,从而不起分别,心不随相转。由此,大千可入毫发,毫发可容大千。

尾联言诗人认识到只要能明了自性真心,便能了断生死跳出轮回。《观经玄义分》云,“我等痴愚身,旷劫来流转。”旷劫,指久远的劫难、过去的漫长时光。而“出没”,指的便是六道轮回的周而复始。李白虽是道教徒,但对佛教的认识也绝非走马观花,或者说他其实颇具慧根。他的禅诗,并不是在佛言佛,而确是富于禅机,深晓其中大义。

昔日,赵王远道求访从谂禅师,恰逢禅师正在休息,未下榻接驾。从谂对赵王解释道:“赵王虽远道而来,但我年老体迈,实是无力下榻接待,还请见谅。”赵王闻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对禅师肃然起敬。翌日便派遣一位将军送礼给禅师,而这次从谂禅师竟身着袈裟,亲自出门郑重相迎。

众弟子不解禅师意,遂问之。禅师答道:“我待客分上中下三等。上等人来,我睡在床上以本来面目迎接他;中等人来,我在客厅以礼貌待他;下等人来,我到门外用世俗的应酬迎接他。”

因为从谂禅师的这个典故,苏东坡去拜谒佛印禅师之前,便事先去信一封,希望佛印禅师能以从谂禅师的待客之道,相待于他。换言之,便是希望禅师以最上乘的礼遇待他,以不接待为接待。

但当苏东坡到达金山寺时,仍见禅师立于寺门外恭候他。苏东坡见状,笑曰:“禅师的修行远不如从谂禅师啊,仍难以免俗地前来迎接我。”

佛印禅师答了一首偈语,“赵州当日少谦光,不出山门迎赵王。怎似金山无量相,大千世界一禅床。”

佛印禅师意言,当日从谂禅师不出山门迎接赵王,不过是因他少了谦逊之心。而金山具有无量相,无处不如来。我虽看似已起床迎接你的到来,但实则大千世界都是我的禅床,而此刻我仍旧睡于榻上,不迎不来。苏东坡只见到有形的床榻,是未能了解禅机的玄妙,而佛印禅师指大千世界为虚空之床,境界不可谓不高。

凡夫皆被妄相所迷,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殊不知荣枯如一、咸淡无别。其实,只要尝过一滴海水,便能知道广袤海洋无不如此。纵然海面风起云涌波浪滔天,海下游鱼各异深不可测,但这看似变化多端的海水,其实都与最初那滴海水一样,都与你心中的那滴海水一样,或咸或淡,非咸非淡。李白的“大千入毫发”,佛印的“大千世界一禅床”,亦复如是。

世间烦恼是浮云

赠天卿寺神亮上人唐·赵嘏五看春尽此江濆,花自飘零日自曛。空有慈悲随物念,已无踪迹在人群。迎秋日色檐前见,入夜钟声竹外闻。笑指白莲心自得,世间烦恼是浮云。

晚唐诗人赵嘏,字承佑,又因其经典诗作《长安秋望》中的名句,“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而被世人赠以“赵倚楼”的美誉。赵嘏的诗风尤其重视意境美,如诗人的绝句律诗《江楼感旧》,一句“月光如水水如天”,叠字回环,虚实相掩,构出一幅苍茫空灵的朦胧夜景。赵嘏的诗情多显悲戚,倾向于强烈而直接的抒情,如《闻笛》“曲罢不知人在否,余音嘹亮尚飘空”,以绕梁余音反衬聚散匆匆,令人唏嘘不已。

明代胡震亨评赵嘏,“赵渭南嘏才笔欲横,故五字即窘,而七字能拓。蘸毫浓,揭响满,为稳于牧之,厚于用晦。若加以清英,砭其肥痴,取冠晚调不难矣。为惜‘倚楼’只句摘赏,掩其平生。”如其所言,赵嘏是有才之士,但长久以来都被尘封在一个不被世人所熟知的角落里,就连美称“赵倚楼”,也不过是摘句而成,不免可惜。赵嘏的诗作未能受到应有的重视,除开诗人自身的局限性,诗作内容略显单薄狭窄外,也有时代的客观因素作祟。毕竟盛唐时期,诗作的创作几乎达到了一个顶峰,而后便难逃盛极必衰的常理,一直到宋代词作的风起云涌,再掀波澜。这也导致后世对晚唐时期诗歌的重视不足,赵嘏亦被隐没在了这片阴影之中。

解读古诗词,断不可忽略标题,而这首《赠天卿寺神亮上人》在诗题之下,原注有“师不下寺已五年”,由此便可帮助我们理解本诗的首、颔两联。神亮上人五年来不曾离寺,不入世俗之所,只在这悠悠江岸,看尽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日升日暮,四季流转与日月更迭,本就是人世间最寻常的无常,如今的上人早已不会为此妄动心念。常言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但实际上月阴月盈从来都与人之旦夕,毫无瓜葛。阴晴圆缺、旦夕祸福都是人为的概念,其中差别都只因人心而生。由此,上人已抛负了无谓的伤春悲秋之情,真正自在逍遥。

但这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许多时候,对于身处滚滚红尘中的我们而言,有些可望而不可即。若不能淡眼旁观,“花自飘零水自流”,至少也能明了另一种态度,即“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有时,我们需要警醒自己,不要试图去捕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要试图去分析那些如梦似幻的心情,就如自然的生灭、寂寥的山河,都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越是追越是迷,越是失望。与其如此,或许不如将目光聚焦,将感情收回。去做去珍惜,远好过去叹去追忆。

所谓慈悲,与乐曰慈,拔苦曰悲,二者合之方乃慈悲。《观无量寿经》中有云,“佛心者,大慈悲是,以无缘慈摄诸众生”。因而颔联之意,便是指神亮上人虽不行迹于世,不在人群中往来,但慈悲之心不减。毕竟住于众生相的乐善好施,只是众生缘慈,而不住于法相,不住于众生相,才是无缘慈。《往生论注》云:“慈悲有三缘,一者众生缘是小悲,二者法缘是中悲,三者无缘是大悲。”

而慈悲与否,是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的重要区别之一。现如今,大乘佛教主要分布于中国、日本、韩国等地,而泰国、缅甸等东南亚国家多是信奉小乘佛教。而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在宇宙观、人生观方面都有诸多的不同,修行正果更是有极大差别。不少佛门之外的人士,对现在在中国发展的大乘佛教有一种近似“心灵鸡汤”的误解,其实佛教禅宗并不是寓言故事,而是更接近哲学。终极追求也不是获得现世的安稳与内心的宁静,而是要证得终极智慧、普度众生、超脱生死。这种误解或许源于佛对根器不同的受众,所讲之法有所差异。对于普通大众,只讲做人的道理,因而浅显且实用,谓之人天乘。对于离群索居厌恶俗世的人,讲的便是脱离生死轮回之法,谓之声闻乘,这便是小乘。最后对于慧根深种,有普世之心的人,讲的便是菩萨思想,谓之菩萨乘,这便是大乘。因此,小乘与大乘也可以说是觉悟境界的高低之别。前者只为自度,后者慈悲,欲度无量无边无数众生。

颈、尾两联,前句借景言禅,后句直抒胸臆,实则都是在写神亮上人的清净禅心与无恼自性。寂静禅院的青砖黑瓦上,无声地洒满秋日斜阳。日暮时分的钟鸣,随着断续清风吹过青翠竹林。周遭安宁,心内无事,确是人间好时节。上人笑指白莲,却不言语,一颗真心,纤尘不染。有此境界,世间烦恼自然恍若烟云,或许有来有去,变幻无穷,但终究没有自性,不是实体,定能破除。而破除之法,或可参悟一则公案。

曾有信者问于赵州从谂禅师:“佛陀是否有烦恼?”

禅师答:“有。”

信者再问:“为何如此?佛陀是开悟之人,怎么还会有烦恼?”

禅师答:“因为你还没能得度。”

信者复问:“若他日我也得度,佛陀还有烦恼否?”

禅师答:“有。”

信者不解,追问:“我既已得度,佛陀还有何烦恼?”

禅师答:“因为众生还未得度。”

信者又问:“若众生无法度尽,那佛陀便永处烦恼之中了吗?”

禅师答:“已经超越,已无烦恼。”

信者问:“众生尚未度尽,佛陀为何又不烦恼了?”

禅师答:“佛陀自性中的众生都已度尽。”

菩萨是觉而有情,“觉”便已无烦恼可言,但“有情”定会生念,这一念便会生烦恼。因此,菩萨既有烦恼,又无烦恼。对于烦恼,或许正如赵州从谂禅师的一句反问,“避免烦恼做什么?”心有烦恼本是一念,而妄图避免烦恼又生一念,就这么念念相生下去,烦恼自然无穷无尽。而所谓破除烦恼,正是不去不留,让这种虚妄的心念,如开落之花,如升降之日,自生自灭即可。有道是“佛是烦恼,烦恼是佛”。

回看不住心

望牛头寺唐·杜甫牛头见鹤林,梯迳绕幽深。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

唐朝诗人杜甫,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现实主义诗人,后世尊其为“诗圣”,尊其诗作为“诗史”。杜甫生活在唐朝由盛转衰的特殊历史时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以儒家主张的仁政为核心思想的杜甫,其诗作反映民生疾苦,抨击官场黑暗。正因杜甫忧国忧民,上悯国难,下痛民穷,他笔底的波澜才会化为一部唐朝经历巨变时期的史诗。《本事诗》有评曰,“杜逢禄山之难,流雍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号为诗史”。这也是历史上最早将杜诗称为“诗史”的记载。

胸怀山河,心系黎民的儒士,自然是无法舍弃尘世间的一切,清心皈依佛门。只因他在这世间还有未了的情缘,未解开的心结与未完成的事业。各人有各人的业障因缘,佛家从不强求,杜甫虽倾心佛教,却也曾在诗中直言,“未能割妻子”。尽管如此,杜甫喜欢访僧游寺,求道问法也是事实。而且在佛教诸多的流派中,杜甫最崇仰禅宗,诗云“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

这首《望牛头寺》便是杜甫游览四川梓州牛头山,拜访鹤林禅师时所作。《地志》有载,“州南七里有鹤林寺,牛头山在州西南二里,正与相望。”而诗中所提到的“鹤林”,正是一代禅宗大师,鹤林玄素禅师。鹤林禅师从学于牛头宗五祖智威禅师,与六祖慧忠齐名,为牛头宗代表人物之一。而牛头宗在鹤林禅师与六祖慧忠时期,宗门大盛,名噪一时,与神秀北宗、惠能南宗,并称为禅宗三大宗派。《宋高僧传》有载,“从是伏形苦节,交养恬和。败纳衬身,寒暑不易。贵贱怨亲,曾无喜愠。时目之为婴儿行菩萨。”可见,鹤林玄素禅师以慈悲为怀,柔忍为上。“梯迳绕幽深”,一是实写禅师的禅院在山林僻静之所,拾级而上,梯径回环曲折,需穿行过层层幽林。二是虚写禅法的高深玄妙,一如这上山的曲径,一眼望不到头,需虔心跋涉求索。“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颔联写诗人到达目的地后的所见所感。白日里,得见春意盎然,远山近景皆是一派春机勃勃的样子。入夜后,当是山高云淡,与天河相接,禅院仿佛与天宫无异,得见琼楼玉宇。此联写出禅院的超凡脱俗,也暗指上句中所言的禅法,不分白天黑夜,不论天上人间,隐于万事万物之中。春景或是天阙,无一不是禅。“传灯无白日”,“传灯”指的便是说法,佛教有经典名曰《传灯录》,是记载着禅宗历代传法机缘的著作,以法传人,就如灯盏相接,照彻无明,一灯灭则一灯续,传承不绝。“释家以灯喻法,谓能破暗也。六祖相传一法,故云传灯。”所以此联的上句意在感叹传灯不易,众生生活于黑暗无明之中,布道的禅师大德秉持慈悲之念,不舍昼夜为人说法。“布地有黄金”出自佛教的一则典故,祇树给孤独园。佛陀在世时,有长者,梵名“须达多”,中译为善施,别号“给孤独”。他是中印度憍萨罗国舍卫城之豪商,性慈善,好施孤独,故得此名。长者在王舍城听了释迦牟尼佛说法后,深受有感触。回国后便与太子祇陀商议,欲购其园林,以赠释迦牟尼,请释迦到此地,为百姓说法开示。太子戏言,若长者能以黄金,将此园布满,他就愿意出让这个园林。哪知长者真的以金布地,而太子亦为其心意所感,自行供养园中之树以供佛。由此,这个园林才名为“祇树给孤独园”。典故中给孤独愿以黄金布地,换聆听佛法之机,足以见得佛法的殊胜与无可比拟。杜甫在诗中引用这一典故,也有此意,众僧所传之灯,比黄金贵重,乃是真正的无价之宝。“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尾联从对禅院的描写,对禅法禅师的敬仰回到诗人自己身上,表达了诗人从佛之心,不作狂歌之态,而生不住之心的思想。这首诗是诗人下山后,回望山景有感而作,因此诗云“回看”。回看牛头山,山中春色弥漫,山高云雾缭绕,更有禅师说法布道,与山下的凡尘俗世简直判若两境,全然不是人间颜色。于是,若诗人离开时回眸一望,心有留恋,亦是常情,但这不是禅理。《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诗人正是领悟到这个义理,才能不执著不眷恋,只因世间的万相皆是虚假,若有所住,所生之心便只能是八万四千烦恼心。唯有不住相而生心,才能断灭烦恼,泯除分别,才能悟得真正的佛法。

然而不住于相,而生其心,与心如死灰是完全不同的境界。禅家讲究心不妄动,而非心死不动,这两者之间是有莫大差别的。前者是修行得道之法,而后者却误入歧途,断了慧命。《五灯会元》记载着这么一则公案,“昔有婆子供养一庵主,经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饭给侍。一日,令女子抱定,曰:‘正恁么时如何?’主曰:‘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女子举似婆。婆曰:‘我二十年只供养得个俗汉!’遂遣出,烧却庵。”

表面上看来这位修行的庵主,颇有柳下惠坐怀不乱之风,但实际上庵主的这句“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已丝毫不见人心之流动,他的心也正如那枯木寒岩一般,无情无识。庵主被妙龄女子拥住,暖便是暖,美便是美,如何能感觉不到?只是这些感觉都不应转换成更多的念头罢了。人的第一念并无正邪对错之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只是接下来立马便会生出更多的邪念来。见山美而不知归,见水清而欲下河,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欲望。而不住相生心,生的是没有杂念的清净心,是第一念。一念住则念念住,由此心便会被彻底地束缚。与之相反,一念不住,则心无挂碍。

放逐宁违性,虚空不离禅

宿赞公房唐·杜甫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放逐宁违性,虚空不离禅。相逢成夜宿,陇月向人圆。

这首《宿赞公房》的前两联颇有一些萧瑟之感,“秋风”、“雨荒”、“霜倒”,种种意象皆是满纸凄凉意,何以至此?这还得从大唐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一场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叛乱说起。安史之乱,又称天宝之乱,爆发于天宝十四年(755)十二月十六日。次年正月,安禄山在洛阳称帝。随后长驱直入,攻破潼关,兵临长安城下。六月,唐玄宗逃离长安,一路西逃入蜀。然而太子李亨却与唐玄宗分道而行,李亨一路北上,同年七月,在灵武自行登基,史称唐肃宗。即位后李亨封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后又封李光弼为河东节度使,二人联手着力平叛。李亨于至德二年(757)先后收复了西京长安与东京洛阳。

那么,安史之乱爆发时,杜甫又在何处呢?天宝十四年(755),杜甫举家在鄜州羌村避难。但次年听闻唐肃宗即位的消息后,心忧天下的杜甫藏不住了,安顿好妻儿后,便只身奔赴灵武,欲投奔肃宗尽绵薄之力。怎奈却不幸于长安被俘,直至至德二年(757)四月,听闻肃宗已至凤翔,杜甫甘冒生命危险,穿过两军对峙的阵地,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肃宗。肃宗念其报国心切,遂任命他为左拾遗兼工部员外郎。

不料好景不长,当时的宰相房琯不幸获罪于王,肃宗欲罢黜他的宰相之位。而杜甫与房琯本有深厚友谊,他上书肃宗建言“罪细不宜免大臣”。杜甫这个朝官仅做了一年,便于乾元元年(758)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因其试图营救房琯,此后杜甫也没再受到肃宗的重用。次年,对时政痛心疾首,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杜甫弃了官,西入秦州。这首《宿赞公房》便是杜甫寄住秦州时所作,结合此前杜甫的种种个人遭遇,与安史之乱以来民不聊生、战争频发的大背景,便不难理解这首诗最先显露出的忧愁之情。“杖锡何来此”,此句以“杖锡”代指僧人赞公,指赞公持杖而来。“锡”便是禅杖,是僧人行路是所持声杖,属比丘十八物之一。僧人行于荒野时,可用锡杖驱赶蛇虫,或托钵乞食时,至人家门前,便摇动锡杖,上面的小环相撞发出声响,以让人家知晓有僧人于门前乞食。“何来此”这一诘问,显出了诗人的惊愕与悲愤。赞公本是京师大云寺住持,也因贬谪而远赴秦州。杜甫与赞公曾同游于房琯门下,不料他日竟会因房琯之事双双获祸。杜甫自己被贬本已是含冤,不料竟连方外人士都不能幸免,杜甫心中愤慨可想而知。于是便有了下句,“秋风已飒然”。寄情于景,诗人心中的苦闷与那萧瑟的秋风一般,凄清阵阵,寒意深深。“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颔联紧承首联之意,秋意深重之时,两位故人竟因同一桩莫名其妙的罪名,在远离京城的秦州相逢。得以重逢的喜悦,全然敌不过这满目的萧索。一雨一霜,一荒一倒,呈现出一幅残菊凋零,池莲朽败的凄凉清秋图。与此同时,也将二人的坎坷际遇烘托而出。“放逐宁违性,虚空不离禅”,颈联是全诗情感的转折点,初遇赞公时,诗人的愤愤之情在此联中已没了踪迹,反而被一种平缓宁静的心绪所替代。赞公是得道高僧,是修行之人,并不会因世间的一时荣辱,而忘了佛法禅机,甚至失却自己的清明自性。或许赞公也如院菊、莲池一般,无法左右外界的风霜雨露,但自心自修,自性自度,赞公的心并不被风雨所困扰。放逐也是空,虚空也是禅。“虚与空者,无之别称也。虚无形质,空无障碍,故名虚空。”虚空以无碍为性,遍布一切处所,不碍于他物,也不被他物所碍,由此容纳世间一切色法。此联中,诗人受到赞公禅心的感染,也抚平了自心的不平与激荡。“相逢成夜宿,陇月向人圆”,尾联以夜宿点题,再将陇月拟人化,以其之圆满表达了二人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此前初见时的种种抑郁一扫而空。诗人夜宿赞公房,看见窗外满月银辉粼粼,自己的一腔烦闷早已在赞公的开示下了无痕迹,余下的清净之心,便澄澈如月,高悬九霄,于世不染。

百丈禅师曾有四句警训:“是非以不辨为解脱,学问以勤学为入门,语言以减少为直截,烦恼以忍辱为菩提。”这四句警训中尾句直言忍辱破嗔恨,而首句不辨是非,实则也涵盖了忍辱的一个方面,毕竟若能忍辱,何来是非需要辩驳。佛教中有菩萨六度法一说,赵朴初居士将其解释为,六种从烦恼的此岸度到觉悟的彼岸的方法。这六度法分别是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本诗中赞公虽遭贬谪,但心性不移,不怨不怒,是为忍辱。

昔时,镇上有少女未婚先孕,诞下一子。其父大怒,以女儿为家族蒙羞,定要问出小孩生父。少女被逼无奈,一念之下竟谎称是镇外寺内白隐禅师的孩子。少女之父勃然大怒,找白隐禅师理论,禅师却只说了句,“这样啊”,便接过婴孩,从此一人养育之。白隐禅师本来在当地很有声望,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德。不料竟会做出这等荒唐事,一时间名誉扫地。他每日抱着孩子挨家挨户为其化缘鲜奶,更是遭到不少非议与指责。经年之后,少女饱受内心煎熬,终将实情和盘托出。一家人遂立即赶往寺庙,向禅师赔罪,白隐却仍只说了句,“这样啊”,遂将孩子还给了他们。

公案中白隐禅师忍受少女的诬陷,忍受少女父亲的怒气,更忍受众人的责难,却不曾为自己争辩过一字半句。正若赞公一样,因房琯的过失而遭受牵连,仍不失清净之心,更无报复之意。莫说佛家,儒家也有类同的思想,“道吾恶者是吾师”,“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忍辱能否真如孟子所言,最终得到天之大任,犹未可知。但真正不生嗔恨心的忍行,至少能获得内心的长平久安。

禅茶一味

晚过盘石寺礼郑和尚唐·岑参暂诣高僧话,来寻野寺孤。岸花藏水碓,溪竹映风炉。顶上巢新鹊,衣中得旧珠。谈禅未得去,辍棹且踟蹰。

唐朝诗人岑参,诗歌体裁以七言歌行见长,诗歌题材以边塞军旅为佳。因诗作风格与高适相近,故与之并称为岑高。岑参曾先后两次远赴边疆,随驻边军队一起旅居六年有余,因而他对塞外风光和军旅生涯有着切身的体察。如他著名的诗篇之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写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想象丰富,生动瑰丽;写情“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入木三分,浪漫抒怀。陆游赞之云,“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

本诗首联交代岑参访郑和尚的因由,一个“暂”字写出诗人是忙里偷闲前去拜谒,并且是为找高僧谈禅而去。郑和尚所在的寺庙,既是“野寺”,又是“孤寺”,可见地处偏僻,隔绝人寰,是安禅修佛的上佳之所。“岸花藏水碓”,可见诗人是乘舟去往高僧的寺庙,并在途中发现了隐于岸旁芦花丛中的水碓。水碓,发明于我国汉代,是一种利用水力来舂米的器械。《古今图书集成》有载:“凡水碓,山国之人,居河滨者之所为也,攻稻之法,省人力十倍。”上岸后,诗人又见竹林深处袅袅青烟,正是风炉煮茶的水汽,于溪边竹林上空萦绕不散。陆羽《茶经》之器篇有载,“风炉以铜铁铸之,如古鼎形,厚三分,缘阔九分,令六分虚中,致其圬墁,凡三足。”诗人虽未直言,但从水碓与风炉可以看出,他已抵达目的地。

舂米的水碓与煮茶的风炉,皆是禅门常备之物,禅门颇有渊源。当年六祖惠能初到五祖寺时,五祖问之:“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答:“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五祖言:“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五祖之意是岭南一片尚未开化,粗俗蛮人也想作佛?惠能答:“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五祖方知惠能禀赋,但为了磨练他,便只让他先做杂务。惠能自此踏碓舂米八月有余,一直未到堂前,未曾听法。而且由于体重较轻,身材矮小,惠能还在腰间坠了一块石头,以方便踏碓,后来传为佛门佳话。言及茶,在禅门中便不得不提到赵州从谂禅师著名的“吃茶去”公案。

赵州从谂禅师在观音院修行之时,曾有两位僧人远道而来拜谒,只为向赵州禅师请教禅的真意。赵州禅师问其中一位学僧:“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学僧答:“来过。”禅师说:“吃茶去!”又复问另一位学僧:“你之前来过吗?”学僧答:“未有。”禅师复言:“吃茶去!”引领两位学僧到访的监院颇为不解,问曰:“为何来过的僧人,你让其去吃茶,没来过的,也命去吃茶?”赵州禅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呼唤了监院的名字,监院应之,禅师道:“吃茶去!”

这则公案流传甚广,解读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其不仅揭示出一种旷达的胸襟,与身体力行的思想,同时亦为赵州柏林禅寺奠定了“禅茶一味”的基础。

颈联禅意最深,“顶上巢新鹊”指郑和尚安禅入定后,肉身一动不动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鹊鸟不觉是人,只管兀自筑巢。这并非诗人夸张,而是确有其事。如《景德传灯录》载永明寿禅师习定,“寻往天台山天柱峰,九旬习定。有鸟类尺鷃,巢于衣褶中。”韩偓在《永明禅师房》中,亦云“支公禅寂处,时有鹊来巢”。以此一句,方显郑和尚坐禅功夫了得,入定极深,且长久专注。衣里明珠这则典故,在赏析李白的“观心同水月,解领得明珠”一句时,已详细言说,在此不复赘言。这里只道是郑和尚已证得自心佛性,深知明珠本有。

言有尽而意无穷,诗人拜谒郑和尚本就是“暂访”,自然不久便得归去。但划船划了一半,诗人又情不自禁放下桨来,踟蹰不前。何以至此?只因诗人对佛法禅意的推崇之心,以及对郑和尚的崇敬之情。与高僧煮茶谈禅、论道宴坐,此等自在,更让诗人依依不舍。

曾有年轻人千里寻访普济寺释圆禅师,其心有苦闷,希望得禅师开示。禅师耐心听完他的烦恼之后,只命寺内僧人拿来了一壶温水泡茶。

年轻人不解,泡茶皆用滚水,这温水泡出来的茶,茶叶仅浮于表面,而且一点茶香都没有,寡淡无味,仿若白水。禅师却道,这茶乃是名贵的上品铁观音。闻罢,年轻人又勉强喝了一口,仍是喝不出任何味道。禅师遂命僧人再去烧一壶滚水送来。

少顷,滚水至,禅师将水壶提起,一线注入放好茶叶的新茶杯中,茶叶在杯中翻腾不止。如此反复五次,茶还未入口,茶香便已弥散满屋。

同样的茶叶,只因水温不同便有如此大的差别,更何况是变数丛生的人生呢?浮沉起落,才会谓之人生百味。释圆禅师想要告诉年轻人的就是这个道理,但我们换个思路想一想,煮茶的沸水温度倒是易于控制,但人生多数时候并没有这么大的确切性。一百摄氏度的水,并不适用于所有人。而想要找到只属于自己的方向,便正应了赵州禅师的三个字——吃茶去!正如这则公案中的年轻人,他也是喝了温水茶,才知道茶不香,喝了沸水茶,才知道茶有味。

许多时候,我们走入困境,甚至自以为走入了绝境,一遍遍地顾自叩问,自己还能不能走出去?要怎样走出如此境地?其实,答案也就是这三个字,吃茶去!思考那些虚无缥缈的问题,并不能带来任何改变,想要走出去,唯有走下去。只要走,有朝一日便必定会走出逆境,但很多时候,行动本身带有太强烈的感情色彩,难以驾驭自心,使我们常常卡在了第一步,没有勇气没有心境去喝这么一杯茶。

援引赵先生的一句诗语作结,“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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