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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08:4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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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茅捷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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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滩里十八号贰

外滩里十八号贰试读:

第二十章:该忘的没忘,该记得的,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1

马太太脱了袜子,坐在躺椅里,老伍帮她揉脚丫子。她不停在咒骂:“这帮刁民,尤其那个万当光,以前刚搬来的时候,挺老实一个人,现在变得这么坏!刁民!”“算了,都是邻居,脸皮撕破了不好,”老伍劝她,“这么多房客,他们要是合起伙来,你就是穆桂英也斗不过他们的,得过且过吧。”“这帮刁民,我绝不会认输的!把老娘惹急了,天天涨房租,没钱就给老娘胖子翻身——滚蛋!”

话音刚落,就听楼下有人喊:“猫偷吃鱼啦!谁家的鱼啊?”“要死了!”马太太骇然,“我的鱼……”

她趿上拖鞋就奔出门去。

灶披间里,地上躺着一条腌制的大青鱼,鱼嘴上还穿着一根绳子,大花猫早就逃得无影无踪。马太太捡起来一看,鱼肚子被啃掉大半,气得她直转悠,看见角落里的猫窝,上去一脚就给踹翻了。猫窝里几只还没有断奶的小奶猫,吓得缩成一团,喵喵乱叫。

马太太揪起一只小奶猫,咬牙切齿:“敢偷吃老娘的鱼?老娘要吃了你的小猫!”

她把小猫高高举起,欲摔的样子——“马太太,摔不得啊!”万太太赶过来,不幸撞在枪口上。马太太现在是逮谁骂谁:“看看你们家的猫,它干的好事!”“我们家的猫?”万太太莫名其妙。“它偷吃了我的鱼!”“怎么是我们家的猫啊?阿花是吃百家饭的,它偷吃鱼,是因为它刚刚养了一窝小猫,奶水不够。再说了,要没有猫,这十八号里的耗子还不得成精啊?”

马太太气鼓鼓地,雌老虎要咬人了!

大家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劝。

陆太太说:“马太太,消消气!老房子,少不得阿花的。”

菜头说:“你看这小猫,刚生下来没几天,眼睛还睁不开呢,真要把它给摔死,作孽啊!”

仲自清说:“马太太,侬干脆把好事做到底,这条鱼就全部给阿花吃吧!”

马太太眼珠子瞪起来:“你说什么?”“猫是招财的,你待它好点,阿花会给你招财的!”“还招财?别把鬼招来就不错了!”:

菜根说:“上次人家送我一块金华火腿,给它叼了去,我也没把它怎么样……”“干什么你们?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是不是?”马太太撑着脖子叫起来,“老伍!你下来,帮我主持公道!”

老伍正嗑瓜子呢,心想女人真他妈烦,一边不耐烦地起身出门。

他前脚走,两个人后脚就溜了进来,是万斤粮和万尺布。兄妹俩的目标,就是立在墙角的那条中正式步枪。

男孩对枪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趣,万斤粮搬起沉甸甸的步枪,爱不释手。“哥,让我摸摸。”万尺布凑上来。“别乱碰。”

兄妹俩的小手这儿摸摸,那儿摸摸,无意中摸到了扳机……

方浜路上,一支巡逻队刚好经过。就听附近传来“砰!”一声枪响,伪警察如临大敌,卸下步枪,摆出战斗姿势。还是日本宪兵经验丰富,指着最近一条弄堂,“那里!那里!”的叫唤,他们冲进了外滩里。

老伍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就见房门大开,兄妹俩早跑得没影了。那条步枪躺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枚弹壳。再看窗玻璃,被子弹打碎了。“要死了!谁动了我的枪!”老伍惊呼。

天井里聚了不少人,不少是外面的邻居,跑来看热闹。“哪儿打枪?”“楼上……”有人指着被打碎的玻璃窗。

伪警察和日本宪兵闯了进来。“谁打枪?”警察喝问,“站出来!”

马太太吓得不敢吱声。

老伍下楼来,背着步枪,一脸尴尬。“咦!老伍,怎么是你?”警察当然认得他。“唉……唉……都怪我,不小心走火了……”老伍低声下气。

警察想袒护他,对日本宪兵说:“太君,没事的,不小心的,走火了。”

鬼子兵可没这么好糊弄,瞪着老伍责问:“你的,不在外面执勤,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嗯?”“我……”老伍一时语塞。马太太忙道:“太君,我病了,他的,来看看我……”“你的、他的,你们的,什么关系?”

马太太没话了,咋说呀?说是我相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围观的人群里,不知谁起哄,喊了声“是伊姘头!”“谁在胡说八道!”马太太气急败坏,“看老娘不撕烂他的臭嘴!”“姑奶奶!”老伍恨不得给她跪下,“你别吵吵了……”“八嘎!”

对支那警察的低效率,还有吃里扒外、阳奉阴违,等等,日本宪兵老早就看不惯了。他上来“乒乓”两记耳光,打得老伍眼冒金星,命令两名伪警察:“带回去,审讯的干活!”

伪警察无奈,只好把老伍的步枪给缴了械,人押走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叫好,还有吹口哨的。“你们这群杀千刀的!这是要把老娘往绝路上逼啊!”马太太顿足捶胸地嚎哭。自始至终,郑二白夫妇只在边上看热闹,一声不响,格外低调。

家里藏了一颗“定时炸弹”,不能不低调啊!

林妹妹扒开人群,找到他们,附耳说了两个字“醒了”。2

秦克真的苏醒了。郑二白摸摸他额头,吁了口气:“烧退了,这药还真灵!一分价钿一分货啊!”

现在老郑喜欢时不时地秀上一句沪语。

秦克望着郑二白,那种眼神,难以形容,挺复杂。“别看了,是郑医生救了你。”林妹妹说罢,又把杵在门口不肯进来的关壹红给拽了进来,往前一推,说:“还有郑太太,她给你输了不少血呢,你们俩是一个血型。”

四目相对。

关壹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咬了半天嘴唇,只发出“哎……哎……”的音节,算是打招呼。

秦克慢慢直起身来……

老郑警惕的目光。

秦克伸出手来……

老郑时刻防备着,谨防他们来个“忘情的拥抱”。没想到秦克抓住了郑二白的手,轻微地握着,扭脸望着关壹红,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谢谢大哥,谢谢大嫂。”

静场。

足足半分钟。

还是林妹妹打破了静场,她并未察觉夫妇俩的异常,劈头就问:“喂,你是不是这个?”她伸出四指,在秦克眼前晃了晃。

秦克沉默了片刻,点了下头。“太好了!我老家也在苏北,我一猜就猜出来了,你们是打鬼子的!”林妹妹兴奋。“不好意思,你刚才叫我什么?”郑二白抠了抠耳朵眼。“大哥。”秦克说。

郑二白指指关壹红。“大嫂。”“你……不认得我们?”

秦克“啊?”了一声,一脸茫然。郑二白摸摸他的头,摸到后脑勺有个肿块,秦克“哎哟”一声,疼痛的表情。

那是范太太操花瓶砸的。“脑袋受过伤……”老郑对媳妇低语,“失忆……”“失忆?”“就是想不起来了,把我们全给忘了。”“忘了!”“大哥,大嫂……”秦克道,“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我就跟你们说实话吧。我是两年前跟着部队到苏北抗日根据地的,之前我一直在陕北,有一次敌人空袭,一发炮弹在我附近爆炸,我的脑袋被一块飞起来的石头砸了一下,还好没事,不过打那以后,很多记忆就开始模糊了,包括我是怎么到的陕北,我都想不起来了……”

关壹红难以置信。“如果,你们见过我,认识我,请一定告诉我,我是谁,我以前叫什么,住在哪儿,我很想知道。”

夫妇俩面面相觑。

关壹红嘴巴动了动,要说什么,老郑赶紧把媳妇往身后一拽,对秦克说:“我们不认识你,从前不认识,现在刚认识!我们之所以救你,就因为你是这个——”

老郑竖起四根手指头,接着说:“你们打鬼子,大家都是中国人,焉有不救的道理?”

说完了,老郑就把媳妇拽下楼,到诊所里。“你干什么!”关壹红奋力挣脱,“我有话要问他。”

郑二白说:“他现在还是伤员,身子虚弱着呢,你就别刺激他了。”“失忆?鬼才信呢!”“你想干什么?”“没想干什么,就是想问他几句话!”“人家把话说得门儿清了,他是新四军,从苏北根据地来,来上海是执行任务的,不是来找你叙旧情的!”

关壹红伤心落泪。“你看你看,掉什么眼泪?我这不好好的?”“人家又没哭你!”“那你哭他?哭他是陈世美,把你秦香莲给甩了?”“你才秦香莲呢!”

关壹红越想越委屈,索性大哭起来。以前只要媳妇一甩泪弹,老郑就投降。今儿不同,因为她哭的是另一个男人!

老郑气得直晃脑袋:“我费劲巴活,把他从死神手里给拽回来,人家起码说了声谢谢,可你呢?迫不及待就想跟老情人幽会了?别忘了他身上还有碗大个伤口,没力气跟你幽会!”

关壹红哭骂:“郑二白,怎么在你眼里都是男盗女娼?”“人家有任务在身,不想认你。你倒好,腆着脸往上凑,真不害臊!”

关壹红怒了:“郑二白,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什么叫‘我巴不得’?人家就是把你给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林妹妹跑下楼来,“我说你们别吵了,他跟我要衣服!”

秦克要自己那件衣服。

那件衣服早就成了一件“血衣”,被关壹红洗净了、晒干了,透着一股清香。

秦克摸了半天,一脸焦急。“你找什么?”老郑问。“我衣服里缝了两根金条,怎么不见了?”

郑二白掏出一根,“是这个吧?”秦克忙接过来,“还有一根呢?”“在你身体里呢!”林妹妹说。见秦克不明白,就拿出配尼西林的药盒给他看。“喏,买药了,要不你的烧能退得这么快?”

秦克一着急,伤口一阵疼痛,说不出话来。

老郑严肃地说:“要没有这点金子,你的小命早没了。到底是金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关壹红插着手,在边上一言不发,忽然迸出一句:“这事儿你怎么没忘?”

秦克无语,又躺了下去。“他忘的是三年前的事,不是最近。”老郑替他道。“我问他呢,没问你!”“林妹妹!林妹妹!”外面有人叫。

林妹妹推开窗户一看,楼下站个男的,那张脸一看就是欲火焚身。“在家呢?我这就上来!”“哎,别别别!”林妹妹叫唤,“你等着,我换件衣服就下来。”

夫妇俩躲在窗户后望着,目睹林妹妹下楼,跟男的说了两句,然后挎着他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走了,这才松了口气。

秦克勉强直起身子,问:“怎么了?”

郑二白说:“林小姐是流莺,专门在家里接生意的。”

秦克皱了皱眉头:“看来我不能留在这儿……”“你想上哪儿去?”关壹红问他,见秦克答不上来,继续问,“你带着伤,少说一个月才能恢复,就算你有地方住,谁来照顾你?谁来掩护你?”

老郑觉得媳妇有话要说,就问:“那你想怎么样?”“搬到十八号去。”

老郑差点没蹦起来。

关壹红说:“就说是你的乡下亲戚,被土匪打了一枪,来上海治伤的。”“开玩笑!我在外滩里住了快十年,从没跟人提过我有什么乡下的亲戚,突然间冒出一个,还住到家里来,肯定会有人起疑心!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条弄堂本来就是流言蜚语的集散地……”

老郑说的在理,关壹红想了想说:“那就说是我的亲戚。”“你们家是开银行的,哪儿来的乡下穷亲戚?”“这有什么?谁家里没有几门穷亲戚?俗话说,龙袍还有三个洞呢。”“那是扎玉带用的!”

眼看夫妇俩起了纷争,秦克不知所措地说:“大哥,大嫂,你们的好意,我都领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伤!”老郑对他嚷嚷,“我现在保护的不单是你,也是我们自个儿!万一你被抓住了,一动刑就把我们给招了,害我们夫妻跟你一块完蛋!”3

一个艳阳天,菜头、陆太太、万太太,三个女人抱着自家的被头,上了晒台,准备去晾晒。就见晒台上,上面下面,都已经插满了竹竿,几乎都是空的,只晾了两条大裤衩、一套睡衣裤,在风中摇曳。下面支了一张躺椅,马太太舒舒服服的躺着,面前支个小桌,一壶碧螺春,一包香榧子,吧嗒,吧嗒,正剥肉吃呢。

三个女人诧异了。“马太太,你这是——”

马太太睁开眼睛看了她们一眼:“太阳好,晾被头是吧?哼哼,今儿晒台我包了,明天你们赶早吧。”

三个女人一听都气坏了。菜头想上前争辩,被陆太太和万太太拽住。“马太太,这是晒台,是公用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万太太说。

马太太冷笑一声:“笑话!区区一个晒台,外滩里十八号,整栋房子都是老娘的。”“你一个人,插那么多空竹竿,你这又是何苦呢?”“因为老娘最近不大开心。所以我想告诉你们,只要老娘不开心,大家都别想开心。”

菜头拉着陆太太和万太太下楼去了。

马太太吃着香榧子,拉开嗓门继续道:“你们这些房客,一个个都是蜡烛——不点不亮!以前当面敬着我,背地里议论我、骂我、算计我;现在倒好,一个个赤膊上阵,连面具都懒得戴了。态度一个比一个恶劣,还不就是因为老伍。你们搞搞清楚,老伍他完了,要不了多久,还会有老六老七老八……不是我吹牛皮,找个穿‘三尺半’(即制服)的男人罩着我,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哼哼……”

她回头看看,没人了,闭目养神,嘴里哼起沪剧《杨乃武和小白菜》来。“堂堂舞弊维原判,我要翻供有啥用?

我的妻子押牢狱,初生儿子拜托侬,

到临刑之日祭祭我,买棺成殓把我送葬……”

这是沪剧名角邵滨孙的唱段,唱着唱着,马太太就觉得不对,这台词有点晦气!刚想改口唱石筱英演的“淑英告状”那段,刚起了头,忽然“天黑”了——

不是天黑,是一条被头从天而降,把她裹在下面。

万太太和菜头还有陆太太,三个女人举起各自的竹拍子,照着被头,噼哩啪啦一顿乱拍,那叫一个鬼哭狼嚎……

听见晒台上“翻了天”,郑二白忙奔上来,只见躺椅侧翻,小桌倾倒,一片狼藉。“行凶者”早就跑得没影了,被头下面传来马太太的哭声。老郑揭开被头,把鼻青脸肿的马太太解救出来。“郑先生!你看看,你看看啊!他们就这么欺负我个寡妇啊!”

马太太放声大哭。

晚饭时间,十八号天井里,几张桌子拼出一张长条桌。

桌上摆几个小菜。但今天的主角不是菜,而是大米。老郑掏银子,在黑市上买了十斤大米,全煮了。

不是掺了“六谷粉”的户口米,更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暹罗米,是正宗的苏北五常大米,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啊。

众人倾巢而出,大家围坐,端起盛得满满的饭碗,别说吃,光闻一闻就能让人醉了,啥也甭说了,抄起筷子,埋头开吃。

关壹红招呼着:“大家慢慢吃,管饱、管够!”

万先生已经吃完第一碗了,起身去盛第二碗。“万先生,我帮侬盛!”关壹红伸手,万先生忙道:“不不不,我自己来!”他是想趁这机会活动活动,胃已经有点撑了。

菜根一边吃一边问:“郑先生,今朝啥个好日脚?”

老郑呵呵一笑,瞅了马太太一眼。尽管鼻青脸肿,马太太照样来吃,不吃白不吃啊,不过扒饭的速度比较慢——伤口还疼呢。

陆太太问:“啊是你和郑太太的结婚纪念日啊?”

关壹红笑了:“要是结婚纪念日,肯定跑到外头下馆子去了。”

老郑就说了:“其实也没啥。最近这几天,十八号里有点不团结,闹得不开心,我今天就是想当个和事佬,劝劝几位当事人。你们吃你们的,我说我的,你们要觉得没道理,吃饱了饭,嘴巴一擦,拍拍屁股走人,算我这顿饭白请了。行吧?”“郑先生,你就说吧。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化不开的疙瘩?大家说是吧?”毛跑跑附和。

大家嘴巴拼命嚼着,头使劲点着。“就是嘛!”谢桂枝说,“人家郑先生,自己都舍不得吃大米,今天请我们放开肚皮吃,这年头上哪儿找这么大方的男人啊?”“老郑你说吧,我们洗耳恭听。”仲自清伸出筷子夹了口菜。

老郑走到马太太身后,说:“上海滩这么大,我们这些人,能聚在这个屋檐下,是缘分。尤其在这么个乱世,十八号里,和和气气、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说句良心话,马太太还是挺照顾大家伙的。外面物价都在涨,房租也在涨,她完全可以大涨我们的房租,付不起的就卷铺盖走人,可她没有这么做。这么长时间了,彼此都习惯了,她也不想把我们都轰走,换一批新房客。对吧?马太太。”

马太太放下碗,点了下头。

老郑又说:“因为老伍的事,马太太挺闹心的,大家就不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了,好不好?话说回来,老伍穿着那身‘三尺半’,其实对我们有好处的。万一真摊上点事,在警察局里有个熟人,总比没有的强,大家说是吧?”

大家都沉默着,算是默认,马太太则呜咽了一声,委屈的泪水汩汩而下。

关壹红安慰:“好了好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对了,还有件事,想跟大家打声招呼。”

谢桂枝心知肚明,故意大声:“说吧,郑太太。”“是这样的——”关壹红说,“我在乡下有个亲戚,是我的远房表哥,前两天被土匪打了一枪……”“喔唷!”大家纷纷问:“要紧吗?”“哪能啦?”

关壹红指了指肩膀,“伤在这儿。”“子弹取出来了吗?”仲自清问。

关壹红点了点头:“连夜送到上海来的,本想找家大医院,可是你们知道的,现在医院里,到处有七十六号的人,还有巡捕房的包打听,查得可严了。尤其是枪伤,没完没了的查,病人哪儿经得起这么折腾?所以托我男人找私人医生给做了手术,留在家里养伤。”

郑二白接着说:“要是我偷偷摸摸,反而引起大家的猜忌,索性先打声招呼,病人搁在我家里,请大伙嘴巴千万带个把门的,不要出去乱说,免得有麻烦。”

毛跑跑站起来大声说:“放心吧,都是自己人,我们不会乱说的!”

万太太说:“大家就当没看见好了!”

马太太也说:“小事体,小事体,阿拉拎得清。”“那我就谢谢大伙了。”老郑双手抱拳,作了一圈揖。“饭要凉了,大家多吃点!”关壹红嚷嚷。

众人纷纷起身添饭。正所谓:谈笑间,十斤大米灰飞烟灭。4

晚上的方浜路,一个中年妇女蹒跚而来,大包袱背在后头,小包袱手里提着,衣服裤子全破了,像个难民。她站在51号门牌前正在琢磨,当看到“郑氏诊所”的黄旗,兴奋起来……

林妹妹正在拿汤匙喂秦克喝水,一小口一小口。听见楼下有人“啪啪啪”在拍门,她警惕起来。撩开窗帘,推开窗户,探头张望。那女的抬头,两人打个照面。“郑二白,郑医生,住这儿吗?”妇女一口京腔,又夹杂点东北口音。

林妹妹以为是求诊的,就打发道:“这么晚了,诊所关门了,你明天早上八点半来。”

妇女问:“他住这儿吗?”

林妹妹指着马路斜对面:“他住对面,外滩里。”

妇女回头朝弄堂口看了一眼说:“大妹子,麻烦你替我跑一趟,把他叫来行不行?我这两条腿呀,已经不知道是谁的了……”说着腿一软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大米宴”结束后,众人饭足饭饱,各自回家。

老郑回家,吃着剩下的一碗冷饭,一边听媳妇猛夸:“这件事,做得巧,做得妙!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么一来,秦……不,我表哥就可以安安心心住这儿养伤了。”

老郑匆匆扒完饭,关了窗户,拉上窗帘,搂住媳妇,色迷迷地说:“今晚可是咱俩的‘最后一夜’。”

关壹红莫名其妙。老郑接着说:“打明儿起,这间屋子就要拉起一道布帘,多住一个人了。良宵苦短,抓紧时间吧……”说着“爪子”就上来了,被关壹红用力拍掉,就跟拍掉一只苍蝇似的。

关壹红圆睁杏眼,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种事!”

外头有人敲门,老郑好不扫兴,去开门,是林妹妹,还以为秦克那边有事,没等他开口问,林妹妹就说:“郑先生,你老家来亲戚了。说是你表姐,打北平来。”

郑二白愣住了。

没错,那女的就是马凤仙。

这倒好,关壹红那“表哥”还没来,郑二白的表姐先来了。

要么不来,要来一起来。这就叫“好事成双”。

十八号里,众人吃饱了饭,睡意尚无,听说“饭主”家来亲戚了,都来凑热闹。

马凤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她如何离开北平的——豹房胡同里住着一位曹军长,以前是宋哲元手下的一个旅长,“七七事变”后宋哲元跑了,姓曹的就投靠了日本人,一下子就发了,家里扩大了好几倍,把她家的房子给占了。说是为了曹军长的安全,隔壁不能住人,要划成“警戒区”,就这么把她给赶了出来。

在上海,这样的例子也不鲜见。像极司菲尔路76号,原来是军阀陈调元的宅院,变身“七十六号”特工机关后,左右打通,面积一下子就扩充了。正应了那句话:一人得道,四邻遭殃。

马太太也来了,问了句实在话:“安家费给没给?”

马凤仙告诉她,安家费是有的,可问题是,华北政府的银行叫“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钞票叫“银联券”;上海这边归汪精卫的南京政府管辖,银行叫中央储备银行,钞票叫“中储券”。两边都觉得自己是正统的,对方是山寨的,其实都是汉奸伪政府,五十步笑百步罢了。由于两边货币不通用,再多的银联券也是废纸一堆。

关壹红想起来,就问:“表姐,你怎么不回东北,老家不是还有一百多亩地吗?”

马凤仙无语,看看郑二白,老郑亦无语。

地,早没了。“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占了全东北,就开始移民,叫什么“开拓团”、“屯垦军”,意思就是打仗的时候拿武器,不打仗的时候拿锄头种地。老郑家在完达山那边的西麓平原上,整个屯子有一百多户,被赶走了八十多户,地都成了日本人的,留下来的人就给日本人当佃户,帮他们种地。郑二白他爹是驴脾气,说啥也不肯离开自家的地,解下裤带就在田头一棵树上吊死了,当时小郑还在天津念书……

关壹红惊讶,因为老郑先前说过,他爹妈都是病死的、大哥是车祸死的。“车祸?屯子里哪儿来的车呀?只有马车。除非马惊了,要不哪能撞死人?”

马凤仙告诉弟媳,郑家兄弟仨,老二老三出去学医,老大叫郑大白,是庄稼人,老实本分。爹死后,他半夜在家里磨斧子,打算砍两个日本人,出这口恶气。拼命喝酒,是那烧酒,想给自个儿壮胆,没成想活活给喝死了,大夫说那叫啥……“酒精中毒!”老郑一捂脸,呜呜的哭开了。

悲怆的气氛,在十八号里蔓延开来。

晚上,夫妻俩在床上躺着,老郑还没缓过来,心情郁闷。关壹红捅捅他,见他没反应,就把身子贴上去,还是没反应。

关壹红问:“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老郑说:“先在弄堂后头帮她租间房。”

关壹红用脚轻轻踢他,就差把手伸他裤裆里去了——那就不是暗示,而是性骚扰了,可怜老郑还稀里糊涂。“刚才跟我说什么?良宵苦短啊,抓紧时间啊……”

老郑叹了口气:“没心情了。”“没心情拉倒,睡觉!”

关壹红没好气地转过身去,对准郑二白放了个屁。

当晚,马凤仙在诊所里留宿,躺在那张诊疗床上。郑二白打算在弄堂后头先帮她租间房。

楼上的林妹妹听见楼下有动静,因收留了新四军伤员,她现在格外警醒,就下楼去看,见马凤仙居然从橱柜里把那瓶蛇泡酒给抱了出来,倒在搪瓷茶缸里,一个人正喝呢。

这瓶蛇泡酒,本是诊所开张时老钟所赠,后被关壹红开枪打碎,老郑重新又弄了一瓶,迄今快十年了。

林妹妹惊讶道:“你怎么打开喝了?这可是郑医生的宝贝,放柜橱里摆摆样子的。”

马凤仙撇撇嘴道:“有啥大惊小怪的?我跟他什么关系?别说喝他一碗酒,就算我把整瓶酒全给它喝光了,连蛇肉也吃了,临走还把瓶子给砸了,他照样不敢放个屁,你信不?”

她一边说一遍把蛇泡酒放回原处。

林妹妹心想,北方婆娘,少惹为好,转身要走。“别走啊,大妹子,咱聊聊。”

马凤仙拉起林妹妹的手,对着她上下打量,那目光贼溜溜的,看得林妹妹心里直发毛。“大妹子,我只管说,你只管听。我要说得不对,你掉头就走,咋样?”

林妹妹挣脱她的手,说:“有话就说吧,没那么多讲究。”

马凤仙就说开了:“大妹子,你这个人啊,心肠好,特善良,人又勤快,钱没少挣。不过呢,这钱挣得有点辛苦,还有点那个……不干净。”

林妹妹的脸居然红了:“那……那又怎么样?”“不干净就不吉利,弄不好辛辛苦苦攒的这点钱,一夜之间就灰飞烟灭,全没了。”

林妹妹开始觉得这个女人不同寻常,就问:“你是干嘛的?”“算命测字、占卦看风水、通冥捉小鬼,我都做。”马凤仙把她的“业务范畴”报了一遍。

林妹妹犹豫了下又问:“你能帮我做什么?”“做法呀。做七七四十九天,帮你挡灾!不过……”马凤仙说,“做这种事可不轻松,要耗费精血的。我有位大师兄,就是因为帮一个贝勒爷挡灾,结果贝勒爷化险为夷了,师兄吐血身亡了。贝勒爷把大师兄厚葬,年年清明冬至去上坟……”“具体怎么做?”林妹妹兴趣很浓。

马凤仙掰着手指一掐算,说:“初九是个吉日,我做给你看。”5

秦克入住后,跟老郑夫妇不仅是三角关系,而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秦克睡床,郑二白和关壹红躺地铺,晚上就拉一道布帘隔开。

郑二白心想,关壹红刚落魄那阵,她搬进来,也是她睡床,我打地铺。现在她的老情人搬进来,让他睡床,我跟媳妇打地铺……我不光跟地铺有缘,还跟占我床的人有缘哪!

对秦克的所谓“失忆症“,关壹红将信将疑,她跑书店,想看看有没有相关的医疗书籍,总算找到一本弗洛伊德的书,里面有个章节专讲失忆,还提出一个让她看了脸红心跳的治疗方案:sextreatment(性治疗)。

这个弗洛伊德,瞎写什么……

关壹红一边骂,一边还得看。

郑二白对马凤仙没有丝毫隐瞒,把秦克的事,包括跟关壹红曾是恋人,一五一十都说了。对马凤仙,他是一百二十分的信任。

马凤仙听完了,皱着眉头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想,这养伤,起码得一二个月,等他伤一点一点好起来,你媳妇跟他那感情的火苗子一点一点死灰复燃;这顶绿帽子,也就一点一点戴上了。”

马凤仙说得绘声绘色,老郑心情很糟。

马凤仙在十八号里溜达了一圈,就来看秦克,对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秦先生,你这个人——有后福啊!虽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每过一关、每遭一劫,就像扒层皮,但日后必定会修成正果,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秦克躺在床上,声音低低地说:“谢谢你马大姐,支撑我们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信仰。”“说得太好了!”马凤仙挑起大拇指。

关壹红陪在一边,有点不高兴,就说:“表姐,你看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能不能……”

马凤仙忙站起来:“好好,你歇着,不跟你聊了。”

关壹红把布帘拉起来。“弟妹,这就是你们上海人的房子?真的是蜗居呀,忒小了!”马凤仙没走,站屋里左看右看,“在我们北平,茅房都比这儿大!”

关壹红微微一笑:“是啊,可惜都没了,连茅房都成了警戒区。”

这分明是挖苦,马凤仙并不介意,一笑了之,还凑上去小声说:“弟妹,你跟他……早就认识?”

她指指布帘后的秦克。

关壹红冷脸:“他倒是什么都跟你说啊!”“唉,二白他妈死得早,我又当姐姐又当妈……”

关壹红说:“怪不得他拿你当亲姐姐,说要在弄堂后面帮你租间房。”

马凤仙一听就摆手:“费那钱干嘛?我就先住在诊所楼上,跟林小姐住一块,以后再说。”“哦?”关壹红觉得奇怪,“这倒是桩新鲜事,林小姐,她可不大会接纳外人的。”“我跟她早就不是外人了……”

没等她说完,郑二白回来了,虎着脸:“表姐,我跟媳妇有话说,麻烦你回避下。”“唷,咋啦这是?”马凤仙觉得气氛不对。老郑不说话,看着她,马凤仙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悄悄话吧?你们说,我出去转悠转悠。”

老郑真的很生气。

很生气!

书店的乔老板来找他看病,把关壹红买书的事说了。乔老板认识老郑,所以没跟关壹红收钱,那本弗洛伊德的书送给她了。

弗洛伊德?

老郑听说过这个人,就跟乔老板仔细打听那本书的内容,结果拍案而起。

这个什么德……弗洛伊德,他应该改名叫“缺了大德”!

但凡心病,他都能跟性扯上关系。那以后医院可以新增一个科,西医叫“下半身科”,中医就叫“欲火焚身科”!

老郑也不怕秦克听见,直接告诉媳妇:“我是他的主治医生,他的病我负责,你别瞎掺和!”“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瞎掺和?”“我治他的外伤,你治他的‘内伤’,是不是?我用手术刀为他治伤,你用那谁……‘缺了大德’的狗屁药方子,帮他治失忆症,是不是?还性疗法!”

关壹红正色:“你别把人想得那么龌龊。人家弗洛伊德是著名学者,专门研究这方面的……”“所以叫缺了大德!他怎么不去研究研究五腥草的疗效?怎么不去研究研究养肝护肾的方子?实在闲得蛋疼,也可以去研究研究配尼西林,怎么让它便宜点,不是一两金子买一盒,而是一块大洋买一盒!吃饱了撑的,专门去研究性……我看他就是个没人要的糟老头,就跟楼下那仲自清一样,专靠窥探别人隐私来获取满足!变态!”“郑二白你有病啊?”“你才有病呢!你没事去琢磨那种破书,本身就证明你有病!”

布帘那头,秦克听得真切,慢慢爬起来。“好,就按你的逻辑,用性疗法,可以治愈人的失忆症……”关壹红指指布帘那头,“他病恹恹的,做得了那种事吗?”“现在做不了,以后可以啊!”“郑二白我不跟你说了!”关壹红气坏了,“他是肩膀被枪打了,你是脑袋被枪打了!”

布帘慢慢挑开,秦克出现,他居然下了床,虚弱地站在那儿,关壹红忙上前搀扶。“郑医生,郑太太,我还是走吧……”秦克说一句就要停顿,歇口气再说,“我这一来,你们是白天吵、晚上吵,我弄得你们夫妻不得安宁,都怪我不好……”“郑二白,你再胡搅蛮缠,万一他伤重了,我跟你没完!”关壹红发出警告。“你想走啊?没门!”老郑对秦克厉声道,“就你这副样子,估计才出外滩里,到了方浜路上就被特务逮住了,反而连累我们!你给我乖乖躺下,养你的伤!我跟我媳妇吵架……那是我们共同的爱好,一天不吵就难受!”

他扭头看了媳妇一眼又说:“等你伤养好了,我敲锣打鼓地送你走!”6

用上海话来说,马凤仙这个人属于“百搭”,不管你是谁、做什么职业,只要不是死人,她三句两句的就能跟你黏糊上。这不?马凤仙在晒台上,跟晾衣服的马太太聊了几句,因为都姓马,聊得挺欢。下楼的时候,又碰上仲自清上楼,提着一捆新印好的报纸,不慎绳子松掉了,报纸散落一地,马凤仙就帮他捡,一边问:“这位大哥,您是二白的邻居?”“可不是吗?老邻居了。”仲自清捻着山羊胡。“你咋买那么多报纸?”“这是我自己办的报纸,我的编辑部就在这儿。”仲自清指指亭子间。“唷,闹了半天您是报人,不得了哎,”马凤仙刮目相看,“您肚子里一定装满了墨水。”“哪里,哪里……”仲自清谦虚地推了推眼镜,“对了,你上次说的‘联银券’,一出华北就成了废纸。你身上还有吗?可否让我开开眼界。”“干啥?”“这是个好素材,我想写篇文章。”

马凤仙小声问:“你要骂汉奸?”

仲自清实话实说:“那我也不敢,也就调侃调侃,希望引起大家的共鸣,否则老百姓也太憋屈了。”

马凤仙给他看了一张十元的银联券:“你看,这上面还有玉皇大帝呢,这不跟给死人烧的冥钞一样啊?”

仲自清接过钞票仔细看了看,笑了起来:“这不是玉皇大帝,这是黄帝。”“皇帝,不就是玉皇大帝吗?”“不是皇家的皇,是黄色的黄,黄帝。‘伏羲炎黄’你总该知道吧?”“夫妻腌黄啊,”马凤仙听差了,“就是夫妻俩腌的黄瓜?”

仲自清叹了口气:“伏羲炎黄成了‘夫妻腌黄瓜’,令老朽无地自容,愧为炎黄子孙哪!”“您有学问,将来跟您讨教。”马凤仙脸红了,低着头下楼去了。

夜里,郑二白家里,床上、地上,三个人都睡不着。

窸窸窣窣的声音。秦克的手慢慢撩开布帘,手里捏着一张纸,凑到地铺前,说:“郑医生,郑太太,不瞒你们说,我现在已经跟组织上失去联系了。来之前,首长给我两个接头方案,除了上赫脱路51号,还有一个备用。在《时事新报》上刊登一条寻人启事,连着登载一周,这是内容,麻烦你们帮我办一下。如果能找到组织,我就可以尽快搬离这儿。你们夫妻俩为了我打地铺,我实在过意不去。”

郑二白接过纸,嘟哝了一声:“知道就好!”

第二天,关壹红从仲自清处获知,《中美日报》、《时事新报》还有《大晚报》这三家租界里的“洋旗报”,就是挂着外国旗的中国报纸,刚遭到七十六号特务的袭击,排字间被捣毁,排字工被打死,编辑部被炸,编辑二死四伤。这三家报纸都停刊了,恢复元气少说要个把月。

见关壹红一脸焦急,仲自清就说:“不就是登个寻人启事吗?我帮你登。”

关壹红愣了下,没接他的话,仲自清马上不高兴了:“怎么!瞧不起我的《中央周报》?”“不是不是。”“现在那些敢说真话的大报,都是七十六号的目标,反倒是我这样的小报,相对安全。最近发行量蹿升不少,翻了一番,两千多份呢,正考虑招聘人手呢!”

仲自清办事利索,新的一期《中央周报》马上给登了。关壹红多了个心眼,没有给秦克看完整的报纸,把寻人启事剪下来,把剪报拿给秦克看,搪塞说,上海滩几家报社因为都被七十六号威胁过,不许出现任何煽动抗日的内容,所以上面的文章全是胡话连篇,我怕你看了生气,影响养伤,就特意剪下来给你看。我办事你放心好了,连着登一周,不会有错的!

秦克当真了,谢过关壹红。关壹红为这点小聪明沾沾自喜,哪里懂得地下工作是一份极其严谨的特殊工作,一就是一,一点一哪怕一点零一都不行。应该登甲报,结果登了乙报,这不等于没登?7

林妹妹的屋里,房门紧闭,窗帘拉拢。屋里供着佛龛,香烟缭绕,笼罩着一丝神秘。马凤仙额头上扎了一块黄巾,还化了妆,感觉怪怪的。她正跪在蒲团上,对着佛龛在念叨什么。“马姐……”林妹妹叫她。“嘘!”马凤仙又念叨了几句,才扭过脸来,严肃地看着林妹妹。“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有个疑问。客人给我的钱——用你的话来说,是不干净的钱。我把它们存进银行,现在把它们取出来,可它们不是同一张钞票,此钱非彼钱!你明白吗?”

见马凤仙摇头,林妹妹解释道:“我把‘不干净的钱’存进银行,可提出来的,总不会正好是我存进去那几张。这是别人存的钞票,流到了我手上。”

马凤仙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干净的钱流到了别人手上,而你手上的钱是干净的。”“对呀。”“大妹子,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马凤仙指着佛龛说,“举头三尺神明,你这点小伎俩瞒得过神明吗?哪怕你存进银行的是银子,拿出来的是金子,神明照样一清二楚。”

林妹妹不吭声了。马凤仙接着说:“心诚则灵。大妹子,你这样下去,很危险哪!”“那你说怎么办?”

马凤仙让她把钱拿出来。林妹妹掏出一叠中储券,有拾元、贰拾元、伍拾元和壹佰元,正面都是孙中山头像,背面都是中山陵图案。“多少钱心里有数吗?”马凤仙问她,“千万别说出来。”

林妹妹点点头。马凤仙解下额头上扎的黄巾,黄巾上绘有八卦图案,写着一些奇怪的字符,把这些钞票放进去,包起来,打了个结,恭恭敬敬放在佛龛前,上面压了块鹅卵石。

马凤仙指指蒲团,让林妹妹跪在上面磕七七四十九个头,要磕三遍。第一遍慢点,第二遍快点,第三遍不快不慢。

林妹妹乖乖照办,磕起头来。四十九个头连着磕三遍,直磕得眼冒金星,人都站不稳了。

磕完头,林妹妹打开黄巾,把钱清点一遍,发现钱少了!

少了四五百。

马凤仙告诉她,钱给神明收了。

神明收你的钱,不图吃喝玩乐,它也不需要这些。它会把钱送给穷人,这样一来等于你做了善事,神明自然就不会降罪于你了。

额,神明还收现金啊……莫非它带钱包了?

见林妹妹一脸茫然,马凤仙严肃地说:“大妹子,我这是在帮你挡灾,非但分文不收,还要耗费精血。要不是看在邻居一场,我才懒得管你!”

林妹妹双手合十拜谢。

第二十一章:地下工作,地球上最糟的工作

1

在七十六号的血腥手段下,中储券完败法币,法币被迫往国统区回流。重庆政府那边不堪压力,物价飞涨,这还情有可原,可怪就怪在,在中储券一统市场的江浙沪一带,中储券的币值没稳定多久,就像坐了电梯一样开始往下走了。

钞票一贬值,保值的金子银子就开始涨价。对老百姓来说,家里就算有金子,顶多是几件金首饰而已,能够进行流通的只有银子。

想想也是啊,中储券是啥?伪币啊!老百姓对它没信心,不敢多留现金,有钞票就赶紧换东西,就连伪政府里那些大员,也赶紧换黄金,其他有门路的就换商品,囤货。普通百姓兑不起金子,也囤不起货,就只有换银元了。

银行鳞次栉比的外滩,倒卖银元的黄牛成群结队,市民络绎不绝,查验银元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

老郑每天收了诊金,交给谢桂枝,让她马上坐黄包车去外滩换银元。结果到了九江路一打听,今天的行情是四百五。她有点犹豫,又去法租界的拉都路(今襄阳南路),那边也有银元贩子扎堆的地儿,本以为那里会便宜点,没想到要四百六,最贵要四百七。于是再折回九江路,没想到这边已经涨到四百八了。谢桂枝拿不定主意,毕竟钱不是她的。回来跟老郑一说,后者摇头叹道:“你看吧,明儿肯定四百九。”

天色已晚,黄牛们也该收摊了。

算了,人家谢小姐也是好心,想帮自己省点。

郑二白的预测并不准,因为第二天涨破五百了。

自从吃了那顿“大米宴”后,仲自清忽然想开了,钞票天天在贬值,不如对自己好点!于是三天两头去“老半斋”打牙祭,菜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一碗盛得满满的大米饭。这天他点了两菜一汤,等吃完付钞票的时候,发现不对头——米饭涨价了!也就一顿饭的工夫,账房把牌子取下来,把原来的价格擦去,用毛笔填上了新的价钱。

摸钱的时候,老仲心疼啊。以后再来,他吸取教训,点完单立刻把钞票付掉,否则这顿饭吃得不踏实。

马太太嘴巴馋了,想吃油条,就跑到菜头、菜根夫妇的摊位前,买了两根刚炸好的热油条,还没往嘴里送呢,眼珠子就瞪大了——

油条,应该是长的呀,怎么缩短了?成麻花了!

菜根如实相告,钞票在贬值,面粉在涨价,油也在涨价,我的油条要是跟着涨价,街坊四邻的也不见得乐意,只好给油条瘦瘦身、减减肥。

马太太生气,油条不要了,要葱油饼!

这是……葱油饼?

应该加个字,葱油饼干!

要是拿绳子一串,往胸前一挂,能当挂坠了。

对她的怪话连篇,菜头表示不满:“马太太,您要是嫌小,可以不吃啊。我告诉你,没准儿明天的比这还要小!”

马太太发怒了,掼下钞票,把沥油架上的油条、葱油饼还有油墩子,统统拿走。

抢购、囤货、兑银元,对在城隍庙开贳器店的陆书寒来说,意义都不大。这也难怪,他这儿卖的都是冥品,死人用的,谁吃饱了撑的抢购一大堆冥钞锡箔,纸头扎的纸人纸屋堆在家里,天天看着,多丧气!

不过,陆书寒的店里可有一件宝贝,堪称“镇店之宝”。

一口楠木棺材。

楠木,俗称金丝楠木,据说千年不腐。皇上死了,躺的都是楠木棺材。

没想到,有人居然打它的主意。不是别人,是仲自清。“仲先生……”陆书寒上下打量他,“您身体还硬朗,岁数也不大,就对这东西感兴趣?”

仲自清说:“我也是未雨绸缪。现在物价飞涨,大家都在囤东西,我就一个人,要是囤点吃的什么,像奶粉、罐头啊,时间一长也怕坏掉……”

陆书寒心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囤吃的、囤用的,从没见过囤棺材的。

仲自清不高兴了,我这怎么是“囤”呢?我要是买个十口八口的棺材,那才叫囤呢!

陆书寒开价一百万。他再三强调,这可是楠木,金丝楠木。千年不腐,千年啊!

仲自清心想,要是捱不到千年,才三百年就朽了烂了呢?我总不能每年从棺材里爬出来检查检查吧?

陆书寒不跟他啰嗦,一口价,爱买不买。要是等两天,没准就一百五十万了。

仲自清四顾无人,掏出一个面口袋,里面装满一匝匝中储券,先付一半,剩下每月付十万。陆书寒诧异,买棺材还分期付款?仲自清解释,我家里就巴掌大的地儿,那么大口棺材,叫我往哪儿放?总不能每天晚上睡在棺材里吧?“那我可亏大了,应该加收一笔仓储费!”

这几十万中储券,得赶紧去备货,或兑换银元,总之不能留在手上,免得贬值。

仲先生,你的麻烦解决了,我的麻烦才刚刚开始……2

老郑亲自去九江路兑银元了,顺便去四国银行找小舅子,想问问他,这中储券一路贬值,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关壹红现在更关心的,是家里住的伤员,确切地说,是他的失忆症。

关壹红问秦克:“你姓什么叫什么?”“我姓林,林怀敏。”秦克报的是良民证上的名字。“那是组织上给你的掩护身份,你原来叫什么?”

秦克苦笑:“郑太太,你就不要勉为其难了,我真的想不起来。”“好,我告诉你,你姓秦,叫秦克。”“秦?克?”

秦克仿佛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关壹红接着说:“你是上海人,是汉源剧社的演员,你们剧社在兰心大戏院里演出过福尔摩斯探案,还有莎士比亚的戏,你都是主角,你演过福尔摩斯,还演过哈姆雷特和罗密欧。”“哦……”秦克显得难以置信,“我居然是演员!”

关壹红拿出那把左轮枪:“你怎么会有一把木头枪?因为这是舞台上的道具,你演福尔摩斯用的!”“郑太太,”秦克只好这样说,“谢谢你给我的回忆,但我好像在听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你就别逼我了!”“秦克!”

关壹红眼里泛起泪花,“我告诉你,不管你的失忆症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要帮你治好,包括你的枪伤,我会让你回忆起来以前所有的一切。”

秦克默然了片刻,岔开话题问:“对了,寻人启事已经连着刊登五六天了,怎么还没动静?”“什么动静?”“对方看到以后,如果愿意跟我接头,会在《时事新报》上登一个饭局的通知。”“这样啊……”关壹红心里暗暗叫苦。3

老伍出事后,巡警老孙就顶替他,成了这一带的片警。这一阵天干物燥,万竹街一场大火,烧掉民宅近百间,火烧连营似的可惨了。于是各个片区展开火险排查,老孙挨家挨户走,来到了十八号,马太太一看见他,就拽住他说个没完,打听老伍的情况,托老孙想想法子,通通路子,只要事情能解决,一定给多少好处云云。

老孙敷衍了几句,走进亭子间,《中央周报》的编辑部,看见东一摞西一摞的报纸,有新的也有旧的。他操着官腔对仲自清说:“我看下来,整个十八号,数这儿隐患最大!这么多易燃物,万一溅着半点火星子,那可是不得了!”

马太太在边上也说:“就是嘛。我嘴皮子快磨破了,他就是不听,个老顽固。”

仲自清说:“我又不抽烟,哪儿来的火星子?”“不抽烟就没有火星子啦?”老孙说,“你不抽,别人抽,万一在你这儿,烟屁股没掐灭……”

仲自清知道顶撞这号人对自己没好处,忙说:“晓得,晓得,我现在就清理!”就埋头整理起来。

离开亭子间,老孙转身上了几格楼梯,走进郑二白的家,听说这儿来了个新面孔,老孙要查看良民证。

秦克半躺着,虚弱,却淡定。

老孙客气地用上海话问:“林先生,听说侬跟郑太太是亲眷?”

秦克操着一口苏北话回答:“其实我爹娘跟关先生(指关肆国)远开八只脚,只好算一门远亲,托关先生的福,帮我在江苏省农民银行谋了个职位,管管印钞厂。”“侬格枪伤是哪能回事体啦?”“印钞厂在泰州的兴化,后来打仗了,省政府主席韩德勤拍拍屁股跑路了,工人都跑光了,就剩我一个人,印出来的钞票早就被抢光了,就剩下几台机器,我成了看仓库的,我一直不敢走,因为没接到通知。后来有人来抢,也不知道是土匪还是游击队,我肩膀上中了一枪……要没有表妹,还有表姐夫,我这条小命就交代了……讲来讲去,还是上海好,上海医生技术好,上海邻居心肠好,地方也好。”

秦克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老孙把良民证还给他:“林先生,侬慢慢养伤。”

老孙前脚走,仲自清就来了,他把房门一关,鬼鬼祟祟地凑上来,对着莫名其妙的秦克,一脸的神秘:“你跟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姓秦?叫秦克!”

就在刚才,仲自清整理报纸,居然翻出一张数年前的旧报纸,上面有秦克的通缉令。

秦克警惕地望着他。“秦先生侬放心,我的《中央周报》虽然名字响,其实就是份八卦小报,我从来不问政治,但黑白我还是分得清的。你们共产党在抗日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一直比国民党要坚决,就冲这点,我支持你们!你放心养你的伤,我不会来打搅你的!”

当着秦克的面,仲自清把印有通缉令的旧报纸撕碎。

秦克暗暗松了口气,问了一句:“你们这种小报,还登通缉令?”“那没法子,警察局规定的。”

秦克道了声谢,又说:“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我想买这两天的《时事新报》。”“《时事新报》停刊了,你还不知道呀?”

关壹红兴冲冲从外头回来,刚给秦克买了条鱼,很新鲜的,中段做一碗熏鱼、鱼头放汤。没想到秦克没躺着,一直坐着,看见她劈头就问:“《时事新报》停刊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关壹红见他手里攥着一张《中央周报》,就知道完了,他知道了。只好说:“我、我不是怕你着急吗?”“可我现在更着急!你把这么重要的寻人启事登在一张八卦小报上,他们能看见吗?”秦克咳嗽起来。

关壹红说:“你不知道,现在几家大报都被汪精卫的人控制了,上面发的新闻统统是经过审查的,不是鬼话就是屁话,老百姓不爱看,宁愿看八卦报,起码上面的事情还有一半是真的……”

秦克气得说不出话来,伤口一阵剧痛,鲜血慢慢渗出纱布。“唉呀,出血了!弄不好伤口崩了!”关壹红惊呼着,赶紧扶他躺下,一边安慰说,“你着什么急?大家一起想办法嘛。你要的报纸停刊了,我换一家报纸,也是权宜之计。”“我也知道,这不能怪你。所以我让仲先生帮我重新登寻人启事,登最大的版面……”秦克喘了口气又道,“洋旗报停刊,这么大的事他们不会不知道,或许跟我一样正在焦急。”4

位于公共租界的山西路北段,有“盆汤弄”之称,所谓盆汤,就是澡堂、浴池。路的两边,鳞次栉比,一家挨一家,其中也包括土耳其浴室、芬兰浴这类提供按摩女的色情场所。不少客人洗完澡,享受完异性按摩,舒服过了,就出来找地方喝茶。

许老吉就在山西路上开了一家“老虎灶”,就是一家简易的茶馆,兼卖热水。来的都是熟客,嗑瓜子、侃大山、看报纸,还有的到隔壁“大壶春”买一客生煎带进来吃。

跟秦克预料的一样,几家洋旗报遭袭被迫停刊,他全知道,也想到了,苏北来人可能会另择一家报纸。可上海滩报纸那么多,他怎么确保我能看到?我又不是卖报的。

那时候没有“废报纸回收”,客人临走,就把看过的报纸随手一扔。虽然不经营报纸,这里却有五花八门的报纸充斥,全英文的《字林西报》也有。老虎灶的伙计叫阿来,这天他就看到一张《中央周报》,整整一个版面的寻人启事,格外醒目。启事的内容是寻找失散的兄弟,跟约定的一字不差。

阿来喜出望外。《中央周报》编辑部很快收到一封“读者来信”,夹着一张两张壹佰元钞票,要求尽快刊登一份启事:“东山国中三年级同学会,兹初定本月十七号假座福州路杏花楼小酌,诸位同学上午十一点钟务必到齐……”

看到这份启事,秦克长长地松了口气。

对方很急切,想跟自己接头。“就你这样子,还能赴饭局?”关壹红摇头。这不是饭局。秦克告诉她,“东山中学”代表山东路,上午十一点钟,福州路、山东路路口,朝东第三根电线杆下见面。“就你这身子骨,下床都困难,还想跑那么远,站在街上等人?身为你的主治医生,我不允许!”老郑板面孔。

秦克说:“他们不知道我的情况。还有几天时间,争取尽快恢复……”

老郑说:“就算给你一个礼拜,你也顶多只能下床而已,出门?想也别想!”“我去!”关壹红说。

秦克摇头。对方没有自己的照片,但知道来人是男的。换成女的,很容易引起对方的误会,何况关壹红没有任何接头经验。

两道目光,不约而同地看上了老郑。

看我干什么?老郑心里直嘀咕,我才不会帮你去接头呢,想也甭想!“谢谢你郑医生!”秦克说。

咦!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其实是关壹红“替”他答应下来的,她一直在冲秦克挤眉弄眼,朝老郑努嘴,意思是让我男人去!

按规定,对方穿灰色长衫,老郑穿一身黑色西装,打一条白色领带,手里拿一份《时事新报》。

鉴于这份报纸已经停刊,就拿一份《中央周报》吧。对方应该心知肚明。

接头暗号很重要。对方先问“仁兄平时天天带伞,怎么今天没带?”,老郑回答“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带伞做什么?”。对方再问“今天的报纸看了吗?有什么新闻?”老郑展开报纸说“都是些小道新闻,一伙强盗洗劫了一家金铺”。

额滴神,暗号这么长啊!“一定要背下来,一个字都不能错!”秦克再三叮嘱,“一旦你被他们怀疑是特务,没准会当场把你给打死!搞地下工作,不能有一丝半毫的闪失。”

郑二白汗颜。

黑西服倒是有一套,教堂婚礼时穿过,后来就压箱底了,一股子樟脑丸的味道。白色的领带没有,只有白色的领结一副。

关壹红说你去买一条。

亏你想得出!老郑咋呼起来,领带很贵的!就用一次,亏不亏啊?人家又不给你报销!

关壹红说,谁让你只用一次?买了就是你的,以后可以天天戴。

太荒唐了,我一介中医,穿着西装、扎着领带给病人把脉?李时珍和孙思邈二位医圣、药圣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从画像里狠狠啐我一脸的!

说归说,这件事终归要解决。郑二白脑筋一转,想到一位病家,在他家的衣架上见过好几条领带,其中就有白色的!

这不?正好要上门给他太太做针灸,趁书房里没人,溜进去,顺手牵羊……

那不成了偷?

不,不,不能用这个词儿。这叫借,用完了悄悄放回去就是了。

黑西装配白领带,郑二白准备就绪。

秦克把半块银元交给他,叮嘱道,千万别弄丢了,估计上海滩找不到第二块。

郑二白一看就笑起来:“不就是苏维埃银元吗?”

他捧出一个铁皮饼干箱,里面盛了很多银元,都是最近拿中储券兑的。别人为了保值,只要袁大头。他倒好,五花八门什么银元都要。保值是其次的,收藏倒成了第一。有墨西哥的自由帽鹰洋和天平鹰洋、英国的站洋、法国的坐洋、西班牙的双柱银元、美国的摩根银元……

他拿出一块完整的苏维埃袁大头说:“你看,我也有,品相比你那块要好。”“行了,快收起来,像个银元贩子!”关壹红数落。

户外响起轰隆隆的雷声,不好了,下雨了。5

雨天,福州路山东路的路口,第三根电线杆下,果然站着一个穿灰色长衫的男子,打着伞,东张西望,显然在等人。

郑二白看看表,离十一点还差五分钟,“来得挺早!”他自言自语,趟着雨水走上前,先站在他左边,男子却视而不见,仍然在张望。老郑又站到他右边,男子还是没反应。

老郑冲他挤眉弄眼,还吹口哨,因为必须对方先开口,才能对暗号。没想到那人莫名其妙看着他。

老郑低声催促:“说话呀!老兄,咋金口难开哪?”

这时候走来一个穿旗袍女子,男子迎上去,两人挽着胳膊走了,女的还问男的:“那人谁呀?你们认识?”男的说:“不认识,屁精!”(同性恋)

老郑听见真切,气得大骂:“你才屁精呢!你们全家都是屁精!”

对方不予理睬,走远了。郑二白气呼呼地回过头来,跟前又站着一个穿灰色长衫的,打着伞,神情严肃望着自己。

他就是老虎灶的伙计阿来,许老吉让他来接头的。

这回老郑谨慎了,瞅瞅他,阿来也瞅瞅他,两人对视了足有一分钟,谁也没开口。

终于,阿来先道:“仁兄平时天天带伞,怎么今天没带?”

雨正下着,雨声哗哗。“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带、带伞做什么?”

老郑看看自己手里撑的伞,赶紧收起来,把伞靠着电线杆立着,以表明自己“真没带伞”,结果淋在雨中。

两人又一番对视。阿来迟迟不说第二句,郑二白急了,想催他,又不敢开口——暗语里没有啊!只好挤眉弄眼。眼瞅阿来没反应,跟雕塑似的,郑二白只好忍着,还要装得若无其事,继续淋雨。

终于,阿来又问:“今天的报纸看了吗?有什么新闻?”

郑二白低头一看,夹在腋窝下的《中央周报》淋透了雨,变成一团纸糊。他艰难地把“纸糊”展开,说:“都是些小道新闻,一伙强盗洗劫了一家、一家……”

糟糕!忘词了!

一家什么铺?

杂货铺?裁缝铺?水果铺?羊肉铺?铁匠铺?棺材铺?……

他想起秦克的再三叮嘱,不能说错一个字,万一对方怀疑你是特务,说不定就会当场把你打死!

眼看郑二白支支吾吾说不上来,阿来微微一笑,转身要走,不能让他走!老郑一把将他拽住,恳求地说:“大兄弟,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一家什么狗屁铺子!你们的人……不,你们的同志,受了枪伤,躺在我家里,我是替他来接头的!”

阿来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老郑接着说:“没错,我不是吃你们这碗饭的,通融一下吧!”

阿来摇摇头,挣脱了老郑的手,还是要走。

郑二白大怒,“你们这些搞地……”他看看周围,改口道,“你们这些人肯定脑子进水了!什么阳光明媚、晴空万里,你看看现在雨多大!你倒晓得撑伞,我连伞都不敢撑!你也不许撑!”

老郑一把将阿来的伞夺走,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下,伞骨断裂。

阿来狠狠瞪了老郑一眼,手往怀里摸——

完了!要摸枪了!

老郑在想,他要是真的想把我打死,我也不能束手待毙,我……我先把你打个半死,然后拖回外滩里,交给秦克!

阿来掏出的不是枪,而是半块银元——刻有“苏”字的上半块袁大头。

郑二白暗喜,赶紧掏出自己那半块,就在这时“轧啦啦!”天空响起一个炸雷,他手一哆嗦,银元落地,偏偏脚下有一个阴沟水泥盖,银元不偏不倚从空隙里掉了进去……

可怜的老郑趴在地上,把手伸进阴沟,掏了半天,皆是污秽。

完了……完了……我咋这么倒霉啊?

他抬头一看,冷森森的枪口正对着自己,阿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枪掏出来了。

老郑已经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被人用枪顶住脑袋了,我这个脑袋很吃香啊……“狗特务!”阿来怒斥。“我……我不是!”“你戴的什么领带?”

老郑低头一看,原来领带掉出来了。“白领带呀!”

你不会是色盲吧?把白色看成了蓝色!“自己好好看看!”阿来喝道。

老郑仔细一看,领带下半截有个图案,一圈一圈的。他看不懂,就问:“这是啥呀?”“装!”

郑二白一骨碌爬起来:“我没装!我真的不认识!”“这叫十六瓣菊花纹章,日本的国徽!”

老郑当场傻眼。

这条领带是他在龟田副局长家里顺手牵羊的,作为一个日本人,戴印有国徽的领带,很正常,可戴在老郑的脖子上就不那么正常了。

说一千道一万,偷来的东西,不好使!真该听媳妇的话去买一条,回头让秦克报销。“你是特高课的、还是七十六号的?说!”阿来用枪指着他。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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