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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21:5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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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庐隐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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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思:庐隐精品文集

忧思:庐隐精品文集试读:

一个著作家

》对当时一心想有所作为的青年的人生出路进行了探讨,同时,还呈现了女性无法自主选择爱情的悲剧。小说虽以悲剧结束,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一种源于新的价值取向的昂奋、向上的社会情绪。因对社会问题的热切关注,五四时期的文学作品,常常以反问句作为小说的标题,庐隐的《

灵魂可以卖吗

》显然打上了鲜明的“问题小说”的印记。只不过,她对社会问题的观照,常常有着自己独特的视角。《灵魂可以卖吗》追问的是,一个附着于现代流水线的产业女工的生存质量问题。被流水线完全异化的工人,为了工资和福利的回报,由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女性变成了与纺车没有区别的“一副很好的机器”。面对这样的社会悲剧,庐隐借笔下人物之口,发出了痛切的追问:“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醒豁的追问,传达出作者希望社会关注城市底层工人的生存状态,让每个人都能有一种更合乎人性的生存与发展。

新文学之初,书信和日记常是作家们用以结构小说的体式。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便于倾诉感情,传达思想,提出“问题”的文学体式。《

或人的悲哀

》、《

丽石的日记

》、《曼丽》,便是这种带有“五四”时代印记的书信体和日记体小说。三篇小说亦可视为三颗年轻而敏感的心灵的独语或倾诉,诉说青春期关于爱情、理想、信仰和人生出路的苦闷。特别是《丽石的日记》所涉及的话题,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情感问题,而是关于女性同性爱的困惑。除了关注女性的同性爱之外,《

父亲

》同样是日记体小说,所涉及的却是“我”对年轻继母跨越伦理的爱恋,控诉了古老的婚姻制度对一个美好女性的窒息与扼杀。由此可以见出,庐隐笔触所涉及的层面之广阔、深入。

中篇小说《

海滨故人

》是庐隐代表作之一,写到露沙等五个天真浪漫的女大学生,用幻想编织未来,及至梦醒的无比失落。作为知识女性,“她们都是很有抱负的人,和那醉生梦死的不同”。她们是觉醒者,抱着美丽的幻想,天真而轻松地步入社会,却显露出她们那刚刚从狭小的家庭桎梏里挣扎出来的印记──热情而敏感,貌似刚强实则软弱无依,耽于空想而怯于行动。露沙很大程度上是庐隐的自我写照,她从小未曾得到父母的关爱,在教会学校亦遭歧视,追求爱情失败,而难得的几个好友,却又不得不天各一方。她深感世界的寂寞和人生的不幸。基于露沙视角的观照与宣泄,小说的情绪因之渲染得格外感伤、悲观。但整部作品的感染力却十分巨大,很大程度上,写出了“五四”退潮期,尤其是知识女性的苦闷与彷徨──她们一方面已然觉醒,但仍负荷着数千年传统思想的重压。她们的徘徊歧路,成了这一代女性的共同生存境遇。这篇小说当时引起广泛共鸣亦非偶然。

庐隐在多篇涉及女性婚恋与人生出路的小说里,流露出或隐或现的女性意识。这也是其作品即便在今天仍具重大意义的地方。而在小说《

雨夜

》里,她将内心所葆有的女性主义立场,通过侠影(一个极其男性化的名字)与一个旧日追求自己不成而今发迹为少年军官的同学的交往,表达得淋漓尽致。踌躇满志的少年军官,基于世俗的判断,自以为因为身份、地位的改变,可以轻易赢得侠影的青睐。而当一切并非如自己所想时,竟想强迫对方就范,并以为女人非“强迫”才感到趣味。侠影看穿了男人们表面上尊重女性,骨子里视女性为玩物的实质。少年军官对她,大而言之对女性的蔑视,激起她的愤怒痛斥:“野蛮的东西!……象你这种浅薄的人,也配讲恋爱,可惜了神圣的名辞,被你们糟蹋得可怜!……你要知道,恋爱是双双灵感上的交融,难道是拥抱着一吻,就算成功了吗?亏你还自夸,你很能交际,连女子的心理都不懂。”这是庐隐借侠影之口所表达的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还有对爱情基于女性主义立场的理解。

基于女性主义立场对女性命运的观照,常是庐隐作品中最为动人的文字。即便在《

东京小品

》这组散文里,在异国生活的见闻,亦常常触发她对女性的省思。而且,她的思考跨越了国家的界限,将女性视为一个整体。《樱花树头》一篇里,由现实遭遇进而想到中日女性对贞操全然不同的观念。作者随即议论道:“其实呢,讲到贞操本应男女两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对于日本女性当时附属于男人的现状,作者也表达了深深的忧虑和同情。这是一种同为女性的知解:“女权的学说尽管象海潮般涌了起来,其实只是为人类的历史装些好看的幌子,谁曾受到实惠?──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如今还只幽囚在十八层的地狱里呵!难怪社会永远呈露着畸形的病态了!……”这更是庐隐对日本女性那份“姐妹情谊”的动人表达。而在《那个怯弱的女人》里,面对一个中国女人受到做留学生的中国丈夫的毒打,“我”难以压抑愤怒,而且想到这还不只是女性的遭受凌辱,还有有辱国家尊严的耻辱,禁不住大声制止道:“野蛮的东西!住手!在这里打女人,太不顾国家体面了呀!……”在这一篇里,除了对男权的霸道、野蛮的谴责外,庐隐亦将女性自身困境形成的根源,即源于自身的软弱进行了深刻的省思。就正如“我”在听取了常遭丈夫凌辱的柯太太的倾诉之后,对其规训式的劝解。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庐隐极力为当时的知识女性所指明的一条出路,那便是经济上的独立:“你既是在国内受过相当的教育,自谋生计当然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就应当为了你自身的幸福,和中国女权的前途,具绝大的勇气,和这恶魔的环境奋斗,干脆找个出路。”只是,这却是“我”,某种意义上也是庐隐一相情愿的愿望,就正如被其规训的柯太太,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即便继续她那常遭男性凌辱的生活,也不愿走出那追求自我独立的第一步。省思,让庐隐看到了怯弱是女性最大的敌人。毫无疑问,这样的省思,在今天仍然意义深广。庐隐对于爱情的省思,则体现在长篇小说《

象牙戒指

》里。这部小说以挚友、著名作家石评梅的爱情故事为原型,融入了作者自身的想象与思考。真实动人的故事,加上哀怨秀丽的笔触,还有不时穿插的书信和日记,使之成为爱情小说的杰作。值得注意的是,庐隐在对挚友的爱情进行叙述时,并不只是泥执于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本身,而是同样融入了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以及一种全新爱情观念的传达。

无论关于人生出路、女性的生存处境,还是女性同性爱与异性爱,庐隐都以略显哀婉的笔触,出于知识女性的理性,对之进行了深切的思考和动人的传达。文字背后有深深的忧患和思考,充分体现了一个写作者的担当与良知。庐隐于当下的意义,在于她当年所涉及的关于女性的诸多话题,至今仍有深入探讨的价值。

2012.5.25哈尔滨一个著作家

他住在河北迎宾旅馆里已经三年了,他是一个很和蔼的少年人,也是一个思想宏富的著作家;他很孤凄,没有父亲母亲和兄弟姊妹;独自一个住在这二层楼上,靠东边三十五号那间小屋子里;桌上堆满了纸和书,地板上也满了算草的废纸;他的床铺上没有很厚的褥和被,可是也堆满了书和纸;这少年终日里埋在书丛纸堆里,书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觉得除书以外,没有更宝贵的东西了!书能帮助他的思想,能告诉他许多他不知道的知识,所以他无论对于哪一种事情,心里都很能了解;并且他也是一个富于感情的少年,很喜欢听人的赞美和颂扬;一双黑漆漆的眼珠,时时转动,好象表示他脑筋的活动一样;他也是一个很雄伟美貌的少年,只是他一天不离开这个屋子没有适当的运动,所以脸上渐渐退了红色,泛上白色来,坚实的筋肉也慢慢松弛了;但是他的脑筋还是很活泼强旺,没有丝毫微弱的表象;他镇天坐在书案前面,拿了一枝笔,只管写,有时停住了,可是笔还不曾放下,用左手托着头部,左肘支在桌上不住的沉思默想,两只眼对着窗外蓝色的天凝然神注,他常常是这样。有时一个黄颈红冠的啄木鸟,从半天空忽的一声飞在他窗前一棵树上,张开翅膀射着那从一丝丝柳叶穿过的太阳,放着黄色闪烁的光,他的眼珠也转动起来,丢了他微积分的思想,去注意啄木鸟的美丽和柳叶的碧绿,到了冬天,柳枝上都满了白色的雪花,和一条条玻璃穗子,他也很注意去看,秋天的风吹了梧桐树叶刷刷价响,或乌鸦噪杂的声音,他或者也要推开窗户望望,因为他的神经很敏锐,容易受刺激;遇到春天的黄莺儿,在他窗前的桃花树上叫唤的时候,他竟放下他永不轻易放下的笔,离开他亲密的椅和桌,在屋子里破纸堆上慢慢踱来踱去的想,有时候也走到窗前去呼吸。

今天他照旧起得很早,一个红火球似的太阳,也渐渐从东方向西边来,天上一层薄薄的浮云,和空气中的雾气都慢慢散了;天上露出半边粉红的采云,衬着那宝蓝色的天,煞是娇艳,可是这少年著作家,不很注意,约略动一动眼球,又低下头在一个本子上写他所算出来的新微积分,他写得很快,看他右手不住的动就可以知道了。“当啷!当啷!”一阵钟声,已经是早点的时候了,他还不动,照旧很快的往下写,一直写,这是他的常态,茶房看惯了,也不来打搅他;他肚子忽一阵阵的响起来,心里觉得空洞洞地;他很失意的放下笔,踱出他的屋子,走到旅馆的饭堂,不说甚么,就坐在西边犄角一张桌子旁,把馒头夹着小菜,很快的吞下去,随后茶役端进一碗小米粥来,他也是很快的咽下去;急急回到那间屋里,把门依旧锁上,伸了一个懒腰,照旧坐在那张椅上,伏着桌子继续写下去。他没有甚么朋友,所以他一天很安静的著作,没有一个人来搅他,也没有人和他通信,可以说他是世界上一个顶孤凄落寞的人。但是五年以前,他也曾有朋友,有恋爱的人;可是他的好运,现在已经过去了!

一天下午河北某胡同口,有一个年纪约二十上下的女郎,身上穿戴很齐整的,玫瑰色的颊,和点漆的眼球,衬着清如秋水的眼白,露着聪明清利的眼光,站在那里很疑迟的张望;对着胡同口白字的蓝色牌子望,一直望了好几处,都露着失望的神色,末了走到顶南边一条胡同,只听她轻轻的念道:“荣庆里……荣庆里……”随手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纸念道:“荣庆里迎宾馆三十五号……”她念到这里,脸上的愁云惨雾,一霎那都没有了;露出她娇艳活泼的面庞,很快的往迎宾旅馆那边走;她走得太急了,脸上的汗一颗颗象珍珠似的流了下来;她用手帕擦了又走;约十分钟已经到一所楼房面前,她仰着头,看了看匾额,很郑重的看了又看;这才慢慢走进去,到了柜房那里,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儿,在那里打算盘,很认真的打,对她看了一眼,不说甚么,嘴里念着三五一十五,六七四十二,手里拨着那算盘子,滴滴嗒嗒地响。她不敢惊动他,怔怔在那里出神,后来从里头出来一个茶房,手里拿着开水壶,左肩上搭了一条手巾,对着她问道,“姑娘!要住栈房吗?”她急忙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来找人的。”茶房道:“你找人呵,找哪一位呢?”她很迟疑的说:“你们这里二层楼上东边三十五号,不是住着一位邵浮尘先生吗?”“哦!你找邵浮尘邵先生呵?”茶房说完这句话,低下头不再言语,心里可在那里奇怪,“邵先生他在这旅馆里住了三年,别说没一个人来看过他,就连一封信都没人寄给他,谁想到还有一位体面的女人来找他!……”她看茶房不动也不说话,她不禁有些不自在,脸上起了一朵红云和烦闷的眼光,表示出她心里很急很苦的神情!她到底忍不住了!因问茶房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呵,你怎么不说话?”“是!是!有一位邵先生住在三十五号,从这里向东去上了楼梯向右拐,那间屋子就是,可是姑娘你贵姓呵?你告诉我好给你去通报。”她听了这话很不耐烦道:“你不用问我姓什么,你就和他说有人找他好啦!”“哦!那末,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说来!”茶房忙忙的上楼去了。她心里很乱,一阵阵地乱跳,现着忧愁悲伤的神色,眼睛渐渐红了,似乎要哭出来,茶房来了道:“请跟我上来罢!”她很慢的挪动她巍颤颤的身体,跟着茶房一步步的往上走,她很费力,两只腿象有几十斤重!

少年著作家,丢下他的笔,把地板上的纸拾了起来,把窗户开得很大,对着窗口用力的呼吸,他的心跳得很利害!两只手互相用力的摩擦,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来往不住的走;很急很重的脚步声,震得地板发响,楼下都听见了!“邵先生客来了!”茶房说完忙忙出去了,他听了这话不说甚么,不知不觉拔去门上的锁匙,呀!一声门开了,少年著作家和她怔住了!大家的脸色都由红变成白,更由白变成青的了!她的身体不住的抖,一包眼泪,从眼眶里一滴一滴往外涌;她和他对怔了好久好久,他才叹了一口气,轻轻的说道:“沁芬!你为甚么来?”他的声音很低弱,并且夹着哭声!她这时候稍为清楚了,赶紧走进屋子关上门,她倚在门上很失望的低下头,用手帕蒙着脸哭!很伤心的哭!他这时候的心,几乎碎了!想起五年前:她在中西女塾念书时,有一天下午,正是春光明媚,她在河北公园一块石头上坐着看书,我和她那天就认识了,从那天以后,这园子的花和草——就是那已经干枯一半的柳枝,和枝上的鸟,都添了生气,草地上时常有她和我的足迹。长方的铁椅上当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有两个很活泼的青年,坐在那里轻轻的谈笑;来往的游人,往往站住了脚,对她和我注目,河里的鱼,也对着她和我很活泼地跳舞!哼!金钱真是万恶的魔鬼,竟夺去她和我的生机和幸福!他想到这里,脸上颜色又红起来,头上的筋也一根根暴了起来,对着她很绝决的道:“沁芬!我想你不应该到这里来!……我们见面是最不幸的事情!但是……”她这时候止住了哭,很悲痛的说道:“浮尘!我想你总应该原谅我!……我很知道我们相见是不幸的事情!但是你果然不愿意见我吗?”她的气色益发青白得难看,两只眼直了,怔怔地对着他望,久久的望着;他也不说甚么,照样的怔了半天,末后由他绝望懊恼的眼光里掉下眼泪来了!很沉痛的说道:“沁芬!我想罗他的运气很好,他可以常常爱你,作你生命的寄托!……无论怎么样穷人总没有幸福!无论甚么幸福穷人都是没份的!”她的心实在要裂了!因为她没能力可以使浮尘得到幸福!她现在已经作了罗的妻子!罗确是很富足,一个月有五百元的进项,他的屋子里有很好的西洋式桌椅;极值钱的字画,和温软的绸缎被褥,钢丝的大床;也有许多仆人使唤,她的马车很时新的,并且有强壮的高马,她出门坐着很方便;但是她常常的忧愁,锁紧了她的眉峰,独自坐在很静寞的屋里,数那壁上时计摇摆的次数;她有一个黄金的小盒子,当罗出去的时候,她常常开了盒子对着那张相片,和爱情充满的信和诗神往,有时微微露出笑容,有时很失望的叹气和落泪!但是她为了甚么?谁也不知道!就是这少年著作家也不知道!她现在不能说甚么,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哇的一声,一口鲜红的血从她口里喷了出来;身体摇荡站不住了!他急了顾不得甚么,走过去扶住她,她实在支持不住了!她的头竟倒在他的怀里,昏过去了!他又急又痛,但是他不能叫茶房进来帮助他,只得用力把她慢慢扶到自己的床铺上,用开水撬开牙关,灌了进去;半天她才呀的一声哭了!他不能说甚么,也呜咽的哭了!这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他知道不能再耽误了!赶紧叫茶房喊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去。

她回去就病了,玫瑰色的颊和唇,都变了青白色,漆黑头发散开了,披在肩上和额上,很憔悴的睡在床上,罗急得请医生买药,找看护妇,但是她的血还是不住的吐!这天晚上她张开眼往屋子里望了望,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她自己用力的爬起来,拿了一张纸和一枝笔,已经辛苦得出了许多汗,她又倒在床上了!歇了一歇又用力转过身子,伏在床上,用没力气的手在纸上颤巍巍地写道:“我不幸!生命和爱情,被金钱强买去!但是我的形体是没法子卖了!我的灵魂仍旧完完全全交还你!一个金盒子也送给你作一个纪念!你……”她写到这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满纸满床,都是腥红的血点!她忍不住眼泪落下来了!看护妇进来见了这种情形,也很伤心,对她怔怔的望着;她对着看护妇点点头,意思叫她到面前来,看护妇走过来了,她用手指着才写的那信说道:“信!折……起……”她又喘起来不能说了!看护妇不明白,她又用力的说道:“折起来……放在盒子里……”“啊呀!”她又吐了!看护妇忙着灌进药水去!她果然很安静的睡了;看护妇把信放好,看见盒子盖上写着“送邵浮尘先生收”。看护妇心里忽的生出一种疑问,她为甚么要写信给邵浮尘?“啊呀!好热!”她脸上果然烧得通红;后来她竟坐起来了!看护妇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已是没有多少时候的命了!因赶紧把罗叫起来;罗很惊惶的走了进来,看她坐在那里,通红的脸,和干枯的眼睛,又是急又是伤心!罗走到床前,她很恳切的说道:“我很对不住你!但是实在是我父母对不起你!”她说着哭了!罗的喉咙,也哽住了,不能回答,后来她就指着那个盒子对罗说道:“这个盒子你能应许我替他送去吗?”罗看了邵浮尘三个字,一阵心痛,象是刀子戮了似的,咬紧了嘴唇,血差不多要出来了!末后对她说道:“你放心!咳!沁芬我实在害了你!”她一阵心痛,灵魂就此慢慢出了躯壳,飘飘荡荡到太虚幻境去了!只有罗的哭声和街上的木鱼声,一断一续的,兀自伴着失了知觉的沁芬在枯寂凄凉的夜里!

隔了几天,在法租界的一个医院里,一天早晨来了一个少年——他是个狂人——披散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赤着脚,两只眼睛都红了,瞪得和铜铃一般大,两块颧骨象山峰似的凸出来,颜色和蜡纸一般白,简直和博物室里所陈列的髑髅差不多;他住在第三层楼上,一间很大的屋子里;这屋子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药水瓶以外,没有别的东西;他睡下又爬起来,在满屋子转来转去,嘴里喃喃的说,后来他竟大声叫起来了,“沁芬!你为甚么爱他!……我的微积分明天出版了!你欢喜吗?哼!谁说他是一个著作家?——只是一个罪人——我得了人的赞美和颂扬,沁芬的肠子要笑断了!不!不!我不相信!啊呀!这腥红的是甚么?血……血……她为甚么要出血?哼!这要比罂粟花好看得多呢!”他拿起药瓶狠命往地下一摔,瓶子破了,药水流了满地,他直着喉咙惨笑起来;最后他把衣服都解开,露出枯瘦的胸膛来,拿着破瓶子用力往心头一刺;红的血出来了,染红了他的白色小褂和裤子,他大笑起来道:“沁芬!沁芬!我也有血给你!”医生和看护妇开了门进来,大家都失望对着这少年著作家邵浮尘,只是摇头叹息!他忽的跳了起来,又摔倒了,他不能动了,医生和看护妇把他扶在床上,脉息已经很微弱了!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少年著作家,也离开这世界,去找他的沁芬去了!灵魂可以卖吗

荷姑她是我的邻居张诚的女儿,她从十五岁上,就在城里那所大绵纱工厂里,作一个纺纱的女工,现在已经四年了。

当夏天熹微的晨光,笼罩着万物的时候,那铿锵悠扬地工厂开门的钟声,常常唤醒这城里居民的晓梦,告诉工人们作工的时间到了。那时我推开临街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必定看见荷姑拿着一个小盒子,里边装着几块烧饼,或是还有两片咸肉——这就是工厂里的午饭;从这里匆匆地走过,我常喜欢看着她,她也时常注视我,所以我们总算是一个相识的朋友呢!

初时我和她遇见的时候,只不过彼此对望着,仅在这两双视线里,打个照会。后来日子长了,我们也更熟悉了,不象从前那种拘束冷淡了;每次遇见的时候,彼此都含着温和地微笑,表示我们无限的情意。

今天我照常推开窗户,向下看去,荷姑推开柴门,匆匆地向这边来了,她来到我的窗下,便停住了,满脸露着很愁闷和怀疑的神气,仰着头,含着乞求的眼神颤巍巍地道:“你愿意帮助我吗?”说完俯下头去,静待我的回答,我虽不知道她要我帮助她作甚么,但是我的确很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更不忍看她那可怜的状态,我竟顾不得思索,急忙地应道:“能够!能够!凡是你所要我作的事,我都愿意帮助你!”“呵!谢上帝!你肯帮助我了!”荷姑极诚恳的这么说着,眼睛里露出欣悦的光彩来,那两颊温和的笑痕,在我的灵魂里,又增了一层更深的印象,甜美、神秘,使人永远不易忘记呢!过了些时,她又对我说:“今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再会吧!现在我还须到工厂里去,”我也说道:“再会吧!”她便回转身子,匆匆地向工厂的那条路上去了。

荷姑走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但是我还怔怔地俯在窗子上,回想她那种可怜的神情,不禁使我生出一种神秘微妙的情感,和激昂慷慨的壮气;我觉得世界上可怜的人实在太多,但是象荷姑那种委曲沈痛的可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她现在要求我帮助她,我的能力大约总有胜过她的,这是上帝给我为善的机会,实在是很难得而可贵的机会!我应当怎样地利用呵!

我决定帮助她了!那末我所帮助她的,必要使她满足,所以我现在应该预备了。她若果和我借钱,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帮助她,她若是有一种大需要我直接不能给他,也要和母亲商量把我下月应得的费用,一齐给她,一定使她满足她所需要的。人们生活在世界上,缺乏金钱,实在是不幸的运命呢!但是能济人之急,才是人类互助的精神,可贵的德性!我有绝大的自尊心,不愿意作个自私自利的动物。我不住的这么想,我豪侠的壮气,也不住的增加,恨不得荷姑立刻就来,我不要她向我乞求,便把我所有的钱,好好地递给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难和愁虑的苦!

我自从荷姑走后,我心里没有一刻宁贴,那一股勇于为善的壮气,直使我的心容留不下,时时流露在我的行动里,说话的声音特别沈着,走路都不象平日了。今天的我仿佛是古时候的虬髯客和红拂那一流的人,“气概不可一世”。

今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往日那太阳射在绵纱厂的烟筒尖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至少总有十几次,从这窗外看过去,日影总没到那里,现在还差一寸呢!“呵!那烟筒的尖上,现在不是射着太阳,放在闪烁的光来吗?荷姑就要来了!”我俯在窗子上,不禁喜欢得自言自语起来。

远远地一队工人,从工厂里络绎着出来了,他们有的向南边的大街上去;有的到东边那广场里去,顷刻间便都散尽了。但是荷姑还不见出来,我急切地盼望着,又过了些时,那工厂的大铁门,才又“呀”的一声开了,荷姑忙忙地往我们这条胡同里来,她脸上满了汗珠,好似雨点般滴下来,两颊红得直象胭脂,头筋一根根从皮肤里隐隐地印出来,表示那工厂里恶浊的空气,和疲劳的压迫。

她渐渐地走近了,我们的视线彼此接触上了,她微微地笑着走到我的书房里来,我等不得和她说什么话,我便跑到我的卧室里,把那早已预备好的一包钱,送到荷姑面前很高兴的向她说:“你拿回去吧!若果还有需用,我更想法子帮助你!”

荷姑起先似乎很不明白地向我凝视着,后来她忽叹了一口气,冷笑道:“世界上应该还有比钱更为需要的东西吧!”

我真不明白,也没有想到,荷姑为什么竟有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形?但是我不能不后悔,我未曾料到她的需要,就造次把含侮辱人类的金钱,也可以说是万恶的金钱给她,竟致刺激得她感伤,唉!这真是一种极大的羞耻!我的眼睛不敢抬起来了!羞和急的情绪,激成无数的泪水,从我深邃的心里流出来!

我们彼此各自伤心寂静着,好久好久,荷姑才拭干她的眼泪和我说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说是我四年以来的历史;这个就是我要求你帮助的。”我就点头应许她,以下的话,便是她所告诉我的故事了。“在四年前,我实在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现在自然是不象了!但是那时候我在中学预科里念书,无论谁不能想象我会有今天这种沉闷呢?”

荷姑说到这里,不禁叹息流下泪来,我看着她那种凄苦憔悴的神气,怎能不陪着她落下许多同情泪呢?等了许久,荷姑才又继续说:——“日子过得极快,好似闪电一般,这个冰雪森严的冬天,早又回去了,那时我离中学预科毕业期,只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亲的旧病,因春天到了,便又发作起来,不能到店里去作事,家境十分困难,我不能不丢弃这张将要到手的毕业文凭,回到家里侍奉父亲的病!当然我不能不灰心!但是这还算不得什么,因为慈爱的父母和弟妹,可以给我许多安慰,不过没有几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荐到那所绝大的绵纱厂里作女工,一个月也有十几块钱的进项,于是我便不能不离开我的父母弟妹,去作工了,幸亏这时我父亲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还不至于十分不放心。

走到工厂临近的那条街上,早就听见轧轧隆隆的声音,这种声音,实含着残忍和使人厌憎的意思,足以给人一种极大不快的刺激,更有那乌黑的煤烟和污腻的油气,更加使人头目昏胀!

我第一天进这工厂的门,看见四面黯淡的神气,实在忍耐不住,但是这些新奇的境地和庞大的机器,确能使我的思想轮子,不住的转动,细察这些机器的装置和应用实在不能说没有一点兴趣呢!过了几天,我被编入纺纱的那一队里,那个纺车的装置和转动,我开手学习,也很要用我的脑力,去领会和记忆,所以那时候,我仍不失为一个有活泼思想的人,常常从那油光的大铜片上,映出我两颊微笑的窝痕。

那一年春天,很随便的过去了!所有鲜红的桃花托上,那时不是托着桃花,是托着嫩绿带毛的小桃子,榆树的残花落了一地,那叶子却长得非常茂盛,遮蔽着那灼人肌肤的太阳,竟是一个天然的凉篷。所有春天的燕子、杜鹃、黄莺儿,也都躲到别处去了,这一切新鲜夏天的景致,本来很容易给人们一种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厂里的人,实在得不到这种机会呢!

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时间到工厂里去,没有别的爽快的事情和希望,只是每次见你俯在窗子上,微笑着招呼,那便是我一天里最快活的事情了!除了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没变更过一次的轧轧隆隆的机器声,充满了我的两耳和心灵,和永远用一定规矩去转动那纺车,这便是我每天的工作了!我的工作实在使我厌烦,有时我看见别的工人打铁,我便有一个极热烈的愿望,就是要想把那铁锤放在我的手中,拿起来试打两下,使那金黄色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这沈黑的工厂,变光明些。

有一次我看着刘良站在那铁炉旁边,摸擦那把铁锤子,火星四散,不觉看怔了,竟忘记使纺车转动,忽听见一种严厉的声音道‘唉!’我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管纺纱组的工头板着铁青的面孔,恶狠狠地向我道:‘这个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责任,除此以外,你不应该更想什么;因为工厂里用钱雇你们来,不是叫你运用思想,只是运用你的手足和机器一样,谋得最大的利益,实在是你们的本分!’

唉!这些话我当时实在不能完全明白,不过我从那天起,我果然不敢更想什么,渐渐成了习惯,除了谋利和得工资以外,也似乎不能更想什么了!便是离开工厂以后,耳朵还是充满着纺车轧轧的声音,和机器隆隆的声音,脑子里也只有纺车怎样动转的影子,和努力纺纱的念头,别的一切东西,我都觉得仿佛很隔膜的。

这样过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是一副很好的机器,和那纺车似乎没有很大的分别,因为我纺纱不过是手自然的活动,有秩序的旋转,除此更没有别的意义,至于我转动的熟习,可以说是不能再增加了!

在那年秋天里的一天——八月十号——是工厂开厂的纪念日,放了一天工,我心里觉得十分烦闷,便约了和我同组的一个同伴,到城外去疏散,我们出了城,耳旁顿觉得清静了!天空也是一望无涯的苍碧,不着些微的云雾,只有一阵阵地西风吹着那梧桐叶子,发出一种清脆的音乐来,和那激石潺潺的水声,互相应和,我们来到河边,寂静的站在那里,水里映出两个人影,惊散了无数的游鱼,深深地躲向河底去了。

我们后来拣到一块白润的石头上坐下了,悄悄地看着水里的树影,上下不住的摇荡,一个乌鸦斜刺里飞过去了。无限幽深的美,充满了我们此刻的灵魂里,细微的思潮,好似游丝般不住地荡漾,许多的往事,久已被工厂里的机器声压没了,现在仿佛大梦初醒,逐渐地浮上心头。

忽一阵尖利的秋风,吹过那残荷的清香来,五年前一个深刻的印象,从我灵魂深处,渐渐地涌现上来,好似电影片一般的明显;在一个乡野的地方,天上的凉云,好似流水般急驰过去,斜阳射在那蜿蜒的荷花池上,照着荷叶上水珠,晶晶发亮,一队活泼的女学生,围绕着那荷花池,唱着歌儿,这个快乐的旅行,实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现在的我,绝不是前五年的我了!

我想到我可亲爱的学伴,更想到放在学校标本室的荷瓣和秋葵,我心里的感动,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形容出来,使你真切的知道!”

荷姑说到这里,喉咙忽咽住了,眼眶里满含着痛泪,望着碧蓝的天空,似乎求上帝帮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实这实在是她的妄想呵!我这时满心的疑云乃越积越厚,忍不住的问荷姑道:“你要我帮助的到底是什么呢?”

荷姑被我一问,才又往下说她的故事:“那时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默地沈思着,后来我的同伴忽和我说:‘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呵!这是何等痛心的疑问!我只觉得一阵心酸,愁苦的情绪,乱了我的心,我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停了半天只是自己问着自己道:‘灵魂可以卖吗?’除此我不能更说别的了!

我们为了这个痛心的疑问,都呆呆地瞪视那去而不返的流水不发一言,忽然从芦苇丛中,跑出四五个活泼的水鸭来,在水里自如的游泳着,捕捉那肥美的水虫充饥,水鸭的自由,便使我们生出一种嫉恨的思想——失了灵魂的工人,还不如水鸭呢!——而这一群恼人的水鸭,也似明白我们的失意,对着我们,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呵,呵!’的叫着,这个我们真不能更忍受了!便急急地离开这境地,回到那尘烟充满的城里去。

第二天工厂照旧开工,我还是很早地到了工厂里,坐在纺车的旁边,用手不住摇转着,而我目光和思想,却注视在全厂的工人身上,见他们手足的转动,永远是从左向右,他们所站的地方,也永远没有改动分毫,他们工作的熟练,实在是自然极了!当早晨工厂动工钟响的时候,工人便都象机器开了锁,一直不止的工作,等到工厂停工钟响了,他们也象机器上了锁,不再转动了!他们的面色,是黧黑里隐着青黄,眼光都是木强的,便是作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绩,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愉快,只有那发工资的一天,大家脸上是露着凄惨的微笑!

我渐渐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话实在是不错,这工厂里的工人,实在不止是单卖他们的劳力,他们没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机会——灵魂应享的权利,他们不是卖了他们的灵魂吗?

但是我永远不敢相信,我的想头是对的,因为灵魂的可贵,实在是无价之宝,这有限的工资便可以买去?或者工人便甘心卖出吗?……‘灵魂可以卖吗?’这个绝大的难题,谁能用忠诚平正的心,给我们一个圆满的回答呢!”

荷姑说完这段故事,只是低着头,用手摸弄着她的衣襟,脸上露着十分沉痛的样子,我心里只觉得七上八下的乱跳,更不能说出半句话来。过了些时,荷姑才又说道:“我所求你帮助我的,就是请你告诉我,灵魂可以卖吗?”

我被她这一问,实在不敢回答,因为这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呵!我实在自悔孟浪,为什么不问明白,便应许帮助她呢?现在弄得欲罢不能!我急得眼泪湿透了衣襟,但还是一句话没有,荷姑见我这种为难的情形,不禁叹道:“金钱虽是可以帮助无告的穷人,但是失了灵魂的人的苦恼,实在更甚于没有金钱的百倍呢!人们只知道用金钱周济人,而不肯代人赎回比金钱更要紧的灵魂!”

她现在不再说什么了!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只有忏悔和羞愧的情绪,激成一种小声浪,责备我道:“帮助人呵!用你的勇气回答她呵!灵魂可以卖吗?”或人的悲哀

亲爱的朋友KY:

我的病大约是没有希望治好了!前天你走后,我独自坐在窗前玫瑰花丛前面,那时太阳才下山,余辉还灿烂地射着我的眼睛,我心脏的跳跃很利害,我不敢多想甚么,只是注意那玫瑰花,娇艳的色彩,和清润的香气,这时风渐渐大了,于我的病体不能适宜,媛姊在门口招呼我进去呢。

我到了屋里,仍旧坐在我天天坐着的那张软布椅上,壁上的相片,一张张在我心幕上跳跃着,过去的一件一件事情,也涌到我洁白的心幕上来!哎!KY,已经过去的,是事情的形式,那深刻的,使人酸楚的味道,仍旧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渗在我的血液里,回忆着便不免要饮泣!

第一次,使我忏悔的事情,就是我们在紫藤花架下,那几张石头椅子上坐着,你和心印谈人生究竟的问题,你那时很郑重的说:“人生哪里有究竟!一切的事情,都不过象演戏一般,谁不是涂着粉墨;戴着假面具上场呢?……”后来你又说:“梅生和昭仁他们一场定婚,又一场离婚的事情,简直更是告诉我们说:人事是作戏,就是神圣的爱情,也是靠不住的,起初大家十分爱恋的定婚,后来大家又十分憎恶的离起婚来。一切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心印听了你的话,她便决绝的说:“我们游戏人间吧!”我当时虽然没有开口,给你们一种明白的表示,但是我心里更决绝的,和心印一样,要从此游戏人间了!

从那天以后,我便完全改了我的态度,把从前冷静考虑的心思,都收起来,只一味的放荡着——好象没有目的地的船,在海洋中飘泊,无论遇到怎么大的难事,我总是任我那时情感的自然,喜怒笑骂都无忌惮了!

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坐在冷清清的书房里,忽然张升送进一封信来,是叔和来的。他说:他现在很闷,要到我这里谈谈,问我有工夫没有?我那时毫不用考虑,就回了他一封信说:“我正冷清得苦;你来很好!”不久叔和真来了,我们随意的谈话,竟消磨了四点多钟的光阴;后来他走了,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今天晚上的事情,恐怕有些太欠考虑吧?……但是已经过去了!况且我是游戏人间呢!我转念到这里,也就安贴了。

谁知自从这一天以后,叔和便天天写信给我,起初不过谈些学术上的问题,我也不以为奇,有来必回,最后他忽然来了一封信说:“我对于你实在是十三分的爱慕;现在我和吟雪的婚事,已经取消了,希望你不要使我失望!”

KY!别人不知道我的为人,你总该知道呵!我生平最恨见异思迁的人,况且吟雪和我也有一面之缘;总算是朋友,谁能作此种不可思议的事呢?当时我就写了一封信,痛痛地拒绝他了。但是他仍然纠缠不清,常常以自杀来威胁我,使我脆弱的心灵,受了非常的打击!每天里寸肠九回,既恨人生多罪恶!又悔自家太孟浪!哎!KY!我失眠的病,就因此而起了!现在更蔓延到心脏了!昨天医生用听筒听了听,他说很要小心,节虑少思,或者可以望好,哎!KY!这种种色色的事情,怎能使我不思呢?

明天我打算搬到妇婴医院去,以后来信,就寄到那边第二层楼十五号房间;写得乏了!再谈吧!

你的朋友亚侠六月十日

亲爱的KY:

我报告你一件很好的消息,我的心脏病,已渐渐好了!失眠也比从前减轻,从前每一天夜里,至多只睡到三四个钟头,就不能再睡了。现在居然能睡到六个钟头,我自己真觉得欢喜,想你也一定要为我额手称贺!是不是?

我还告诉你一件事:这医院里,有一个看护妇刘女士,是一个最笃信宗教的人,她每天从下午两点钟以后,便来看护我,她为人十分和蔼,她常常劝我信教;我起初很不以为然,我想宗教的信仰,可以遮蔽真理的发现;不过现在我却有些相信了!因为我似乎知道真理是寻不到,不如暂且将此心寄托于宗教,或者在生的岁月里,不至于过分的苦痛!

昨天夜里,月色十分清明,我把屋里的电灯拧灭了;看那皎洁的月光,慢慢透进我屋里来;刘女士穿了一身白衣服,跪在床前低声的祷祝,一种恳切的声音,直透过我的耳膜,深深地侵进我的心田里,我此时忽感一种不可思议的刺激,我觉得月光带进神秘的色彩来,罩住了世界上的一切,我这时虽不敢确定宇宙间有神,然而我却相信,在眼睛能看见的世界以外,一定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了。

我这一夜,几乎没闭眼,怔怔想了一夜,第二天我的病症又添了!不过我这时徬徨的心神好象有了归着,下午睡了一觉,现在已经觉得十分痊愈了!马大夫也很奇怪我好得这么快,他说:若以此种比例推下去——没有变动,再有三四天,便可出院了。

今天心印来看我一次,她近来颜色很不好!不知道有甚么病,你有工夫可以去看看她,大约她现在徬徨歧路;必定很苦!

你昨天叫人送来的一束兰花;今天还很有生气,这时它正映着含笑的朝阳,更显得精神百倍,我希望你前途的幸福也和这花一样灿烂!再谈,祝你康健!

亚侠七月六日

KY吾友:

我现在真要预备到日本去找我的哥哥,因为我自从病后便不耐幽居,听说蓬莱的风景佳绝,我去散散心,大约病更可以除根了。

我希望你明天能来,因为我打算后天早车到天津乘长沙丸东渡,在这里的朋友,除了你,和心印以外,还有文生,明天我们四个人,在我家里畅叙一下罢!我这一走,大约总要半年才能回来呢!

你明天来的时候,请你把昨天我叫人送给你看的那封心印的信带了来,她那边有一个问题——“名利的代价是什么?”我当时心里很烦,没有详细的回答她,打算明天见面时,我们四个人讨论一个结果出来,不过这个问题,又是和“人生究竟的问题”差不多,恐怕结果,又是悲的多,乐的少,哎!何苦呵!我们这些人,总是不能安于现在,求究竟——这于人类的思想,固然有进步,但是精神消磨得未免太多了!……但望明天的讨论可以得到意外的完满就好了!

我现在屋子里乱得不成样子,箱子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堆了一床,我理得实在心烦,所以跑到外书房里来,给你们写信,使我的眼睛不看见,心就不烦了!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件事了。

KY!你记得前些日子,我们看见一个盲诗人的作品,他说:“中午的太阳,把世界和世界的一切惊异,指示给人们,但是夜,却把宇宙无数的星,无际限的空间——全生活,广大和惊异指示给人们。白昼指示给人们的,不过是人的世界,黑暗和污秽。夜却能把无限的宇宙指示给人们,那里有美丽的女神,唱着甜美的歌,温美的云,织成洁白的地毡,星儿和月儿,围随着低低地唱,轻轻地舞”这些美丽的东西,岂是我们眼睛所能领略得到的呢?KY,我宁愿作一个瞎子呢!倘若我真是个瞎子,那些可厌的杂乱的东西,再不会到我心幕上来了。但是不幸!我实在不是个瞎子,我免不了要看世界上种种的罪恶的痕迹了!

任笔写来,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别的话留着明天面谈吧!

亚侠九月二日

KY呵!

丝丝的细雨敲着窗子,密密的黑云罩着天空,澎湃的波震动着船身;海天辽阔,四顾苍茫,我已经在海里过了一夜,这时正是开船的第二天早晨。

前夜,那所灰色墙的精致小房子里的四个人,握着手谈着天何等的快乐?现在我是离你们,一秒比一秒远了!哎!为什么别离竟这样苦呵!

我记得:分别的那一天晚上;心印指着那迢迢的碧水说:“人生和水一样的流动,岁月和水一样的飞逝;水流过去了,不能再回来!岁月跑过去了,也不能再回来!希望亚侠不要和碧水时光一样。早去早回呵。”KY,这话真使我感动,我禁不住哭了!

你们送我上船,听见汽笛呜咽悲鸣着,你们便不忍再看我,忍着泪,急急转过头走去了,我呢?怔立在甲板上;不住的对你们望,你们以为我看不见你们了,用手帕拭泪;偷眼往我这边看,咳!KY这不过是小别,便这样难堪!以后的事情,可以设想吗?“名利的代价是什么?”心印的答案是:“愁苦劳碌。”你却说:“是人生生命的波动,若果没有这个波动,世界将呈一种不可思议的枯寂!”你们的话在我心里,起伏不定的浪头,在我眼底;我是浮沉在这波动之上,我一生所得的代价,只是愁苦劳碌。哎!KY!我心徬徨得很呵!往那条路上去呢?……我还是游戏人间吧!

今天没有什么风浪,船很平稳,下午雨渐渐住了,露出流丹般的彩霞,罩着炊烟般的软雾;前面孤岛隐约,仿佛一只水鸦伏在那里。海水是深碧的;浪花涌起,好象田田荷丛中窥人的睡莲。我坐在甲板上一张旧了的藤椅里,看海潮浩浩荡荡,翻腾奔掀,心里充满了惊惧的茫然无主的情,人生的真象,大约就是如此了。

再有三天,就可到神户;一星期后可到东京,到东京住什么地方,现在还没有定,不过你们的信,可寄到早稻田大学我哥哥那里好了。

我的失眠症和心脏病,昨日夜里又有些发作,大约是因为劳碌太过的缘故,今夜风平浪静,当得一好睡!

现在已经黄昏了。海上的黄昏又是一番景象,海水被红日映成紫色,波浪被余辉射成银花,光华灿烂,你若是到了这里,大约又要喜欢得手舞足蹈了!晚饭的铃响了,我吃饭去。再谈!

亚侠九月五日

KY吾友:

我到东京,不觉已经五天了。此地的人情风俗和祖国相差太远了!他们的饮食,多喜生冷;他们起居,都在席子上,和我们祖国从前席地而坐的习惯一样,这是进化呢?还是退化?最可厌的是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脱了鞋子走路;这样赤足的生活,真是不惯!满街都是吱吱咖咖木屐的声音,震得我头疼,我现在厌烦东京的纷纷搅搅,和北京一样!浮光底下,所盖的形形色色,也和北京一样!莫非凡是都会的地方都是罪恶荟萃之所吗?真是烦煞人!

昨天下午我到东洋妇女和平会去——正是她们开常会的时候,我因一个朋友的介绍,得与此会;我未到会以前,我理想中的会员们,精神的结晶,是纯洁的,是热诚的。及至到会以后,所看见的妇女,是满面脂粉气,贵族氏的夫人小姐;她们所说的和平,是片面的,就和那冒牌的共产主义者,只许我共他人之产,不许人共我的产一样。KY!这大约是人世间必不可免的现象吧?

昨天回来以后,总念念不忘日间赴会的事,夜里不得睡,失眠的病又引起了!今天心脏觉得又在急速的跳,不过我所带来的药,还有许多,吃了一些,或者不至于再患。

今午吃完饭后,我跟着我哥哥,去见一位社会主义者,他住的地方,离东京很远,要走一点半钟。我们一点钟,从东京出发,两点半到那里;那地方很幽静,四围种着碧绿的树木和菜蔬,他的屋子就在这万绿丛中。我们刚到了他那门口,从他房子对面,那个小小草棚底下,走出两个警察来,盘问我们住址、籍贯、姓名,与这个社会主义者的关系。我当时见了这种情形,心里实感一种非常的苦痛,我想这些,巩固各人阶级和权利的自私之虫,不知他们造了多少罪孽呢?KY呵!那时我的心血沸腾了!若果有手枪在手,我一定要把那几个借强权干涉我神圣自由的恶贼的胸口,打穿了呢!

麻烦了半天,我们才得进去,见着那位社会主义者;他的面貌很和善,但是眼神却十分沈着。我见了他,我的心仿佛热起来了!从前对于世界所抱的悲观,而酿成的消极,不觉得变了!这时的亚侠,只想用弹药炸死那些妨碍人们到光明路上去的障碍物!KY,这种的狂热,回来后想想,不觉失笑!

今天我们谈的话很多,不过却不能算是畅快,因为我们坐的那间屋子的窗下,有两个警察在那里监察着。直到我们要走的时候,那位社会主义者才说了一句比较畅快的话,他说:“为主义牺牲生命,是最乐的事,与其被人的索子缠死,不如用自己的枪,对准喉咙打死!”KY,这话的味道,何其隽永呵!

晚上我哥哥的朋友孙成来谈,这个人很有趣,客中得有几个解闷的,很不错!

写得不少了,再说罢!

亚侠九月二十日

KY呵!

我现在不幸又病了!仍旧失眠,心脏跳动,和在京时候的程度差不多。前三天搬进松井医院,作客的人病了,除了哥哥的慰问外,还有谁来看视呢!况且我的病又是失眠,夜里睡不着,两只眼看见的,是桌子上的许多药瓶,药末的纸包,和那似睡非睡的电灯,灯上罩着深绿的罩子——医生恐光线太强,于病体不适的缘故。四围的空气,十分消沉,暗淡。耳朵所听见着,是那些病人无力的吟呻,凄切的呼唤,有时还夹着隐隐地哭声!

KY,我仿佛已经明白死是什么了!我回想在北京妇婴医院的时候看护妇刘女士告诉我的话了;她说:“生的时候,作了好事,死后便可以到上帝的面前,那里是永久的乐园,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愁容,也没有一个人掉眼泪!”KY,我并不是信宗教的人,但是我在精神徬徨无着处的时候,我不能不寻出信仰的对象来;所以我健全的时候,我只在人间寻道路,我病痛的时候,便要在人间之外的世界,寻新境界了。

这几天,我一闭眼,便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意象所造成的花园,立在我面前,比较人间无论那一处都美满得多。我现在只求死,好象死比生要乐得多呢!

人间实在是虚伪得可怕!孙成和继梓——也是在东京认识的,我哥哥的同学。他们两个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互相猜忌,互相倾轧,有一次,恰巧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时都到医院来看我,两个人见面之后,那种嫉妒仇视的样子,竟使我失惊!KY,我这时才恍然明白了!人类的利己心,是非常可怕的!并且他们要是欢喜什么东西,便要据那件东西为己有!

哎!我和他们两个,只是浅薄的友谊,那里想到他们的贪心,如此厉害!竟要作成套子,把我束住呢?KY!我的志向你是知道的,我的人生观你是明白的,我对于我的生,是非常厌恶的!我对于世界,也是非常轻视的,不过我既生了,就不能不设法不虚此生!我对于人类,抽象的概念,是觉得可爱的,但对于每一个人,我终觉得是可厌的!他们天天送鲜花来,送糖果来,我因为人与人必有交际,对于他们的友谊,我不能不感谢他们!但是照现在看起来,他们对于我,不能说不是另有作用呵!

KY!你记得,前年夏天,我们在万牲园的那个池子旁边钓鱼,买了一块肉,那时你曾对我说:“亚侠!作人也和作鱼一样,人对付人,也和对付鱼一样!我们要钓鱼,拿它甘心,我们不能不先用肉,去引诱它,它要想吃肉,就不免要为我们所甘心了!”这话我现在想起来,实在佩服你的见识,我现在是被钓的鱼,他们是要抢着钓我的渔夫,KY,人与人的交际不过如此呵!

心印昨天有信来,说她现在十分苦闷,知与情常常起剧烈的战争!知战胜了,便要沈于不得究竟的苦海,永劫难回!情战胜了,便要沈沦于情的苦海,也是永劫不回!她现在大有自杀的倾向。她这封信,使我感触很深!KY,我们四个人,除了文生尚有些勇气奋斗外,心印你我三个人,困顿得真苦呵!

我病中的思想分外多,我想了便要写出来给你看,好象二十年来,茹苦含辛的生活,都可以在我给你的信里寻出来。

KY,奇怪得很!我自从六月间病后,我便觉得我这病是不能好的,所以我有一次和你说,希望你,把我从病时,给你的信,要特别留意保存起来。……但是死不死,现在我自己还不知道,随意说说,你不要因此悲伤吧!有工夫多来信,再谈。祝你快乐!

亚侠十一月三日

KY:

读你昨天的来信,实在叫我不忍!你为了我前些日子的那封信,竟悲伤了几天!KY,我实在感激你!但是你也太想不开了!这世界不过是个寄旅,不只我要回去,便是你,心印,文生——无论谁?迟早都是要回去的呵!我现在若果死了,不过太早一点。所以你对于我的话,十分痛心!那你何妨,想我现在是已经百岁的人,我便是死了,也是不可逃数的,那也就没什么可伤心了!

这地方,实在不能久住了!这里的人,和我的隔膜更深,他们站在桥那边;我站在桥这边;要想握手是很难的,我现在决定回国了!

昨天医生来说:我的病很危险!若果不能摒除思虑,恐怕没有好的希望!我自己也这样想,所以我不能不即作归计了!我的姑妈,在杭州住,我打算到她家去,或者能借天然的美景,疗治我的沉疴,我们见面,大约又要迟些日子了。

昨夜我因不能睡,医生不许我看书,我更加思前想后的睡不着,后来我把我的日记本,拿来偷读,当时我的感触,和回忆的热度,都非常利害,我顾不得我的病了!我起来把笔作书,但是写来写去,都写不上三四个字,便写不下去了,因又放下笔,把日记本打开细读,读到三月十日,我给心印的信上面,有几首诗说:

我在世界上,

不过是浮在太空的行云!

一阵风便把我吹散了,

还用得着思前想后吗?

假若智慧之神不光顾我,

苦闷的眼泪

永远不会从我心里流出来呵!

这一首诗可以为我矛盾的心理写照。我一方说不写什么,一方却不能不想什么,我的眼泪便从此流不尽了!这种矛盾的心理,最近更利害,一方面我希望病快好,一方面我又希望死,有时觉得死比什么都甜美!病得利害的时候,我又惧怕死神,果真来临!KY呵!死活的谜我始终猜不透!只有凭造物主的支配罢了!

我的行期,大约是三天以内,我在路上,或者还有信给你。

现在天气渐渐冷了。长途跋涉,诚知不宜,我哥哥也曾阻止我,留我到了春天再走,但是KY,我心里的秘密,谁能知道呢?我当初到日本去,是要想寻光明的花园,结果只多看了些人类偏狭心理的怪现状!他们每逢谈到东亚和平的话,他们便要眉飞色舞的说:这是他们唯一的责任,也是他们唯一的权利!欧美人民是不容染指的。他们不用镜子,照他们魑魅的怪状,但我不幸都看在眼里,印在心头,我怎能不思虑?我的病如何不添重?我不立刻走,怎么过呢?

况且我的病,能好不能好,我自己毫无把握!我固然是厌恶人间,但是我活了二十余年,我究竟是个人,不能没有人类的感情,我还有母亲,我还有兄嫂,他们和我相处很久;我要走了,也应该和他们辞别,我所以等不到春天,就要赶回来了!

我到杭州住一个礼拜就到上海去,若果那时病好了,当到北京和你们一会。

我从五点钟,给你写信,现在天已大亮了!医生要来,我怕他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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