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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23:3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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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平江不肖生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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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侠义英雄传

近代侠义英雄传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近代侠义英雄传作者:平江不肖生排版:skip出版社:漓江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10-01ISBN:9787540766221本书由漓江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沈禹钟《太史公·游侠列传》记朱家郭解事,其人皆倾动朝野,声名所被,虽妇孺亦知敬惮焉。余尝窃讶其为人,虽任侠豪宕有出乎其性者,然揆其实,其始皆椎埋屠沽之徒耳,目不窥圣贤之书,身不被儒者之服,动容周旋,弛不中乎礼节,果使其人放言骤当吾前者,必且目睨而腹诽之,以为不足齿于士君子之林焉。乃其致名之烈,使时人尊戴而心附之如此,岂以其行事之有合于圣贤者耶?抑别有威胁而利诱之术乎?

虽然,以一人之智力,欲以掩尽天下人耳目,使之一一入我彀中,愚弄而儿抚之,此虽在帝王之尊,而亦有所弗能,矧一布衣横议之匹夫哉?谚有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为之因者,乃获其果,未有离因而致果者也。汤武以爱民而民归之,桀纣以暴民而民畔之,展禽行仁义而名显,盗跖恣睢怙恶而为万世怒,此皆因果之彰彰可考者也;然则任侠之流,其术足以使人输诚向往,而视之为仁人者,夫亦有所自矣。

自世之衰,礼失于野,公卿缙绅之间,不复言仁义,而力又足以挝椤拶小民,以自张其淫威,上下相失,怒日积,气运之所向,于是激昂慷慨游侠好义之士,遂激而挺生于世焉。其人虽未必读书习礼义,然天优其资秉,行事往往合于义,是非好恶之心,嚼然不淆,赴人之急,死生存亡以之,使神奸臣憨闻之束手而不敢肆,则人又焉得不畏威怀德而思感哉!

呜呼!侠之为道,盖貌异于圣贤而实抱己饥己溺之志者也,用虽不同,而所归则一。所谓慕义强仁者,固不必限于出处之如何,以其行事证之,固已远胜于貌为衣冠有学之流矣。继读《水浒传》,见所谓一百单八人者,其言行志节,虽令人执鞭马前而亦甘之,忘其为绿林草泽儿也。嗟乎!此皆天地间气之所钟,而发为豪侠尚义之气,提携末世,以见天之生人,非尽碌碌死下者;虽然,世有其人,而苟无司马迁、施耐庵辈为之传,以垂于后世,则亦寂寂无闻,与蝼蚁乌鸢同朽耳,又岂能历千载而犹凛凛有生气哉?

太史公曰:“烈士殉名,夫名之久,要系乎文字之力也!”平江不肖生者,今之振人也,为文善状轩奇侠烈之事。近着,奇情壮采,栩栩纸上,书中所述者,虽未奇能谓之必有其人,然以寰宇之大,芸芸之众,意者其间必有异人出乎?然则不肖生之书,为非向壁虚构矣。抑有言者,男儿处乱世,不幸与笔墨为伴,郁郁怀利器而莫能展,则区区文字之间,又安知非自寄其磊落不平之气乎?非然者,抑何使人读之而感奋骚屑有不能已者耶?是为序。第一回劫金珠小豪杰出世割青草老英雄显能

话说前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因新政殉难的六君子当中,有一个浏阳人谭嗣同,当就刑的时候,口号了一首绝命诗云: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首绝命诗,当时传遍了全国,无人不知道,无人不念诵。只是这诗末尾那句“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话,多有不知他何所指的。曾有自命知道的人,说那“两昆仑”,系一指康有为,一指大刀王五。究竟是与不是,当时谭嗣同不曾做出注脚,如今谭嗣同已死,无从证实,只好姑且认他所指的确是这两个。

不过在下的意思,觉得这两人当中,当得起“昆仑”两字、受之能无愧色的,只有大刀王五一人。至于康有为何以够不上“昆仑”两字,不俟在下饶舌,也不俟盖棺定论,看官们大约也都明白,也都首肯。但是大刀王五是个什么人,如何当得起“昆仑”两字,如何倒受之能无愧色呢?在下若不说明出来,看官们必有不知道的,必也有略略知道而不详悉的。这部书本是为近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写照,要写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固不能不请出一位事业在千秋、声名垂宇宙的英雄,作一个开场人物。然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声名事业和大刀王五不相伯仲的,很有不少的人,这便不能不就这部书中所要写的人物和事实当中,拣一位年代次序都能与文字上以便利的开始写来。大刀王五的事迹,又恰是年代次序都能与文字上以便利,所以单独请他出来,作个开场人物。

好好的姓王行五,就叫做王五好咧,为什么却要加上大刀两字呢?姓名上有了这大刀两字,不论何人一听到耳里,便能断定这人是一个会武艺的。从来江湖上的英雄、绿林中的好汉,无人不有一个绰号。绰号的取义,有就其形象的,有就其性质的,有就其行为的,有就其身份的,有就其技艺的。不问谁人的绰号,大概总难出这五种的范围。如今且借梁山泊上人物的绰号,证明这五种的取义来。曾读过《水浒传》的先生们,当读那一百零八人绰号的时候,读了“摸着天”和“云里金刚”这两个绰号,必知道杜迁、宋万二人的身量是很高的,“矮脚虎”王英是很矮的,“白面郎君”郑天寿是很漂亮的,“美髯公”朱仝、“紫髯伯”皇甫端,是胡须生得很好的。这种绰号,就是就其形象的取义。读了“霹雳火”、“拼命三郎”两个绰号,必知道秦明的性子最暴躁,石秀的性子最好勇斗狠。这种绰号的取义,便是就其性质的。读了“及时雨”、“鼓上蚤”两个绰号,必知道宋江是个肯周济人的,时迁是个当小偷的。这便是就其行为的取义。至于就其身份的,如“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船火儿”张横、“浪子”燕青等等,很多很多,不胜枚举。“双鞭”呼延灼、“金枪手”徐宁、“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铁叫子”乐和、“玉臂匠”金大坚,都是就各人所长的技艺取义。

如今在下所写的大刀王五,是和梁山泊上的大刀关胜一样的。不论《水浒传》上所写大刀关胜的写法,是一样一样地都模仿着《三国演义》上所写的关云长。关云长使的是青龙偃月刀,关胜使的也是青龙偃月刀。青龙偃月刀是马上临阵的兵器,长大是不待言,所以人称为大刀关胜。只是这种大刀,因为关云长曾用过,至今人都称关刀,并不称大刀。几十年前的军队里枪炮很少,大部分用的是蛇矛、刀、叉。这种刀在军队里,也占相当的地位,却不称为大刀,也不称为关刀;因为南洋器械中有这种刀,大家就称为“南洋刀”。不是军队里的人,不论如何会武艺的,使用这种的最少,为的是太长大、太笨重,极不适用。但王五何以又得了这大刀的绰号呢?原来北道上称单刀,也称大刀,《水浒》上既有个现成的大刀关胜,一般人便也顺口称大刀王五了,其实就是单刀王五。

王五得这大刀的绰号,却不寻常,很有些好听的历史,待在下慢慢地写来。王五的名和字,都叫做子斌,原籍是关东人,生长直隶故城,生成得一副钢筋铁骨。小时候的气力,就比普通一般小孩子的大,又是天赋的一种侠义心肠,从小听得人谈讲朱家、郭解的行为,他就心焉向往。传授他武艺的师傅,就是他父亲的朋友,姓周,单名一个亮字。如今要写王五的事迹,先得把周亮的历史叙一叙。

周亮是保定府人,练得一身绝好的武艺,十八般兵器以内的不待说是件件精通,就是十八般兵器以外的,如龙头杆、李公拐之类,也没一样不使出来惊人。周亮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在山东、河南、直隶一带,单人独骑地当响马贼。这一带的保镖达官们,没一个不是拼命地要结识他。结识了他的,每一趟镖,孝敬他多少,他点了头,说没事,便平安无事地一路保到目的地。若是没巴结得他上,或自己逞能耐,竟不打他的招呼,他把镖劫去了,还不容易讨得回来呢!不过他动手劫的镖,总是珠宝一类最贵重而又最轻巧易拿走的,笨重的货物,再多的他也不要。那时有几处镖行里,都上过这位周亮的当,打又实在打他不过,避也避他不了。各镖行都心想我们既以保镖为业,倒弄得要仰周亮的鼻息,我们孝敬他银钱,他说给我们保,我们才能保,他说不给我们保,我们就真保不了,他反成了我们的镖手,岂不是笑话吗?于是大家要商议一个对付他的方法。只是周亮的本领高到绝顶,聪明机警也高到了绝顶。几家镖行所商议对付他的方法,起初无非是要将他弄死,哪里能做得到呢?三番五次都是不曾伤害得周亮毫发,倒被周亮用金钱镖打瞎了好几个有声名的好手,弄到后来,差不多没人敢和周亮交手了。周亮骑的一匹马,遍身毛色如火炭一般的通红,最容易使人认识的,就是全体的毛都倒生着,望去如鱼鳞一般。据说那匹马是龙种,日行六百里,两头见日,并不十分高大。保镖的达官们,远远的望见那匹马,即知道是周亮来了。曾在他手里吃过亏的,都望见马影子,就弃镖逃走了。周亮的威名越弄越大,保镖达官们的胆量便越弄越小。那时江湖上的人,也就替周亮取了一个梁山泊上人物的现成绰号,叫做“白日鼠”。

为什么把这样一个不雅驯、不大方的绰号,加在有大本领的周亮身上呢?这也是就其行为的取义。因为那时一般江湖上的心理,说绿林好汉,譬如耗子;保镖达官,譬如猫儿;所保的财物,譬如五谷杂粮。多存留了五谷杂粮的人家,若没有猫儿,耗子必是肆无忌惮的把五谷杂粮搬运到洞里去,犹之财物有保镖的,就不怕绿林好汉来劫。然而周亮竟不怕保镖的,竟敢明目张胆来劫保镖达官所保的镖,这不是犹之大胆的耗子一般吗?公然敢白日里出现,心目中哪里还有猫儿呢?几家镖行,既是没法能对付这“白日鼠”周亮,就只得仍走到巴结他的这条道路上去。但是每一趟生意,孝敬周亮多少银两,银两虽是取之客商,并不须镖行破费,然面子上总觉得过不去。后来却被几家镖行,想出一个妥当的巴结法子,和周亮商量,公请周亮做几家镖行里的大总头,大碗酒、大块肉的供奉着周亮,一次也不要周亮亲自出马,每趟生意恭送三成给周亮。周亮见各镖行都如此低头俯就,也就不愿认真多结仇怨,当下便答应了各镖行。

只是周亮是个少年好动,又是有本领要强的人,像这般坐着不动安享人家的供奉,吃孤老粮似的,一则无功受禄,于体面上不大好看,二则恐把自己养成一个偷懒的性子,将来没精神创家立业。因此在镖行当这公推的大总头,当不到几月,便不肯当下去了。有人劝周亮自己开一个镖行的,周亮心想也是,就辞了各镖行,独自新开了一个,叫做震远镖局。生意异常兴旺,山东西、河南北,都有震远镖局的分局。在震远镖局当伙计的,共有二三百人。把各镖行的生意,全部夺去了十分之八九。

一日,周亮亲自押着几骡车的镖,打故城经过。因是三月间天气,田野间桃红柳绿、燕语莺啼。周亮骑着那一匹日行六百里的翻毛赤炭马,在这般阳和景物之中,款段行来,不觉心旷神怡,偶然想起几年前,就凭着这匹马,这副身手,出没山东、河南之间,专一和镖行中人物作对,没人能在我马前和我走几个回合,弄得一般镖行中人物望影而逃,几十年来的响马,谁能及得我这般身手?绿林中人洗手改营镖业的,从来也不在少数,又谁能及得我这般威镇直、鲁、豫三省,怎的几年来,却不见绿林中再有我这般人前来和我作对?可见得有真实本领的人很少。俗语道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有多么高的树儿,有多么大的影儿,有多么高的本领,便有多么大的声名。我如今的声名盖了三省,自然本领也盖了三省,怪不得没人敢出头和我作对。

周亮正在马上踌躇满志,高兴得了不得,觉得骡车行得太慢,强压着日行六百里的马跟在后面,缓缓地行走太没趣味,便招呼骡夫,尽管驾着车往前走,约了在前面杨柳洼悦来火铺打尖。遂将缰头一拎,两腿紧了一紧,那马便昂头扬鬣,从旁边一条小路向一座树木青翠的小山底下飞走。周亮用手拍着马颈项,对马笑着说道:“伙伴,伙伴!我几年就凭着你,走东西,闯南北,得着今日这般地位,这般声望,何尝不是全亏了你!我知道你生成的这般筋骨,终日投闲置散是不舒服的。难得今日这么好清朗的天气,又在这田野之间,没什么东西碍你的脚步,可尽你的兴致奔驰一会,乏了再去杨柳洼上料。”那马就像听懂了周亮的言语似的,登时四蹄如翻银盏,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两丈远的壕坑只头一点,便钻过去了,一气奔腾了七八十里地。

周亮一则不肯将马跑得太乏,一则恐怕离远了镖发生意外,渐渐地将缰头勒住。正要转到上杨柳洼的道路,只见路边一个须发都白的老头,割了一大竹篮的青草,一手托住篮底,一手用两个指头套在竹篮的小窟窿里,高高地举在肩头上行走。周亮估量那大篮青草,结结实实的,至少也有一百斤上下。那老头一手托得高高的,一些儿也不像吃力。心中已是很有些纳罕,故意勒住马,一步一步地跟在后面走,想看这老头是哪一家的。老头只管向前走,并不知道后面有人跟踪窥探,也不回头望一望。

周亮跟着行了十来里,见老头始终是那么举着,不曾换过手,心里不由得大惊,慌忙跳下马来,赶到老头面前,抱拳说道:“请闻老英雄贵姓大名,尊居哪里?”老头一面打量周亮,一面点了点头笑道:“对不起,达官,恕老朽两手不闲,不能回礼。老朽姓王,乡村里的野人,从来没有用名字的时候,现在人家都叫我王老头,我的名字,就是王老头了。”说话时,仍不肯将草篮放下。周亮看了王老头这般神气,更料知不是个寻常人物,复作了一个揖道:“小辈想到老英雄府上拜望拜望,不知尊意如何?”王老头且不回答周亮的话,两眼注视着那匹翻毛赤炭马,不住的点头笑道:“果是名不虚传。非这般人物,不能骑这般好马。这倒是一匹龙驹,只可惜不能投它在疆场上建功立业,就退一步讲,在绿林中也还用得它着。”说时,回头望着周亮笑道:“老哥的意思以为何如?老哥现在是不是委屈了它呢?”周亮答道:“如果有千城之将效力疆场,小辈固愿将这马奉送。就是有绿林中人物,够得上做这马主人的,小辈也不吝惜。奈几年不曾遇着,若是老英雄肯赏脸将它收下,小辈可即时奉赠。”

王老头哈哈笑道:“送给老朽驮草篮,那就更加可惜了。寒舍即在前面,老哥是不容易降临的贵客,老朽倒没有什么,小儿平日闻老哥的大名,非常仰慕,时常自恨没有结识老哥的道路。今日也是有缘,老朽往常总是在离寒舍三五里地割草,今日偏巧高兴,割到十里以外去了,不然也遇不着老哥。”周亮听得,暗想:这老头并没请教我姓名,听他这话,竟像是认识我的,可见得我的名头实在不小。心中高兴不过,对王老头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请你老人家把草篮放下来,小辈替你老人家驮到尊府去。”

周亮说这话的用意,是想量量这一大篮青草,看毕竟有多重,看自己托在手上吃力不吃力?王老头似乎理会得周亮的用意,只随口谦让了两句,便将草篮放下来笑道:“教老哥代劳,如何敢当!仔细弄脏了老哥的盛服。”周亮笑嘻嘻的,将手中的马鞭和缰头,都挂在判官头上。那马教练惯了的,只要把缰头往判官头上一挂,周亮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旁人谁也牵它不动。周亮弯腰将草篮往手中一托,也照王老头的样,左手两个指头套在草篮的小窟窿里,扶住草篮不教倾倒。王老头在前面走着道:“老朽在前引道了。”

周亮将全身的力,都运在一条右臂上,起初一些儿也不觉吃力。草篮重不过一百二十斤,才跟着走了半里多路,便觉得右肩有些酸胀起来了,只是还不难忍耐,又行了半里,右臂渐渐有些抖起来了,左手的两个指头也胀疼得几乎失了知觉,草篮便越加重了分两似的,心里想换用左手托着才好,忽转念想起王老头行了十来里,又立着和我谈了好一会,他并不曾换过手,且始终没露出一些儿吃力的样子,他的年纪比我大了好几倍,又不是个有大声名的人,尚且有如此本领,我怎么就这般不济,难道一半也赶他不上吗?他说他家就在前面,大约也没多远了,我这番若不忍苦,把这篮草托到他家里,未免太给他笑话。周亮心里既有此转念,立时觉得气力增加了好些。

王老头旋走旋抬头看看天色,回头向周亮笑道:“请老哥去寒舍午饭,此刻也是时候了,老哥可能快些儿走么?”周亮是个要强的人,如何肯示人以弱呢?只得连连答道:“随你老人家的便,要快走就快走。”王老头的脚步,真个紧了,可怜周亮平生不曾吃过这种苦头,走了里多路,已是支持不来了,在这支持不来的时候,更教他快走,他口里虽是那么强硬的答应,身体哪里能来得及,只把个周亮急得恨无地缝可入。不知周亮这草篮如何下地,且俟第二回再说。第二回八龄童力惊白日鼠双钩手义护御史公

话说周亮照王老头的样,托了那篮青草,已是走得支持不来了,王老头的脚步,走得更加快了许多。周亮生平不曾使用过这般笨力,教他如何能支持得下,心里一着急,就悔恨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多事替他代什么劳,真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由强出头”,这回只怕要把我好几年的威名,一朝丧尽。正要想一个支吾的方法,好掩饰自己力乏的痕迹,忽见从对面来了一个壮士,年纪约在三十左右,身上的衣服虽是农家装束,十分朴素,但剑眉电目、隆准高颧,很有惊人的神采。王老头远远的就向那壮士喊道:“我儿来得正好,累苦了周大哥,快来把这篮青草接过去。”

那壮士走到了跟前,看了看周亮背后的马,才向周亮拱手笑道:“就是江湖上人称白日鼠周亮周大哥吗?”周亮被肩上的这篮草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没说点头答礼,连回话都怕发声颤动给人笑话。好在王老头十分通窍,连忙在旁答道:“怎么不是呢?这是我儿平日时常放在口中称赞的周亮大哥。”随指着壮士对周亮说道:“这便是小儿王得宝,终日在家仰慕老哥的盛名,只恨不得一见,今日算是如了他的愿了。”

王得宝即伸手将草篮接过,只一只手托住篮底,左手并不勾扶。周亮这时的两手一肩,如释了泰山重负,不过用力太多,一时虽没了担负,然两膀的筋络都受了极重大的影响,仿佛麻痹了一般,好一会还不能回复原状。王老头竭力向周亮慰劳,周亮越觉得面上没有光彩。他万没想到在这荒僻地方,也能遇见这般有本领的人物,心想亏得他父子是安分种地的农人,没心情出来和我作对,若他父子也和我一般的,在江湖上做那没本钱的买卖,有我独自称雄的份儿吗?如今我镖局里,正用得着这般人物,我何不将他俩父子请去,做个有力量的帮手呢?周亮心中一边计算,眼里一边望着。王得宝独手擎着草篮,行若无事地往前走,旋走旋回头和王老头说话,说的是因家中的午饭已经好了,不见王老头割草回来,不知是什么缘故,有些放心不下,所以特地前来探看。

谈着话,没一会就到了一个村庄。王老头回头笑向周亮道:“寒舍是已到了,不过作田人家,什物墙壁都龌龊不堪,当心踏坏了老哥的贵脚。”周亮看这村庄的房屋虽很矮小,却是瓦盖的,也有十多间房子。大门外一块晒粮食的场子,约有两亩地大小,几副石担、石锁堆在一个角上,大小不等,小的约莫百多斤,大的像有七八百斤的样子,握手的所在都光滑滑的,望而知道是日常拿在手中玩弄的。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从大门里跑了出来,向王老头呼着爷爷道:“你老人家怎么……”话不曾说完,一眼看见周亮身后的那匹翻毛赤炭马,即截住了话头,两眼圆鼓鼓的,只管望着。王得宝喝了一声道:“呆呆地望着干吗?还不把这草接进去喂牛!”那小孩吓得连忙走过来,伸着双手,接了那篮草。奈人小篮大,草篮比小孩的身体还高大,只得用双手捧着,高高地举起走进大门里面去了。周亮看了,惊得吐出舌头来,心里想道:若不是我亲眼看见,不论谁把今日的事说给我听,我也不相信是真的。

周亮心里正在思量的时候,王得宝过来接了缰头。王老头请周亮到里面一间房里坐下,周亮开口说道:“便道拜府,实不成个敬意。小辈这番保了几车货物,和骡夫约了在杨柳洼打尖,本是不能在尊府厚扰的,不过像你老人家这般年老英雄,小辈深恨无缘,拜见得太晚,今日天赐的机缘,得邂逅于无意之中,更一时得见着父子孙公三代的豪杰,心中实在不舍得立时分别。”王老头笑道:“老哥说得太客气,老朽父子都是乡村里的野人,什么也不懂的,平日耳里只闻得老哥的威名,今日见面,因看了那匹马,就想到非老哥不能乘坐,所以料知是你老哥。”

周亮听王老头的言语,看王老头的举动,心中总不相信是个乡村里作田的农人,谈到后来,才知道王老头在四十年前,也是一个名震三省的大响马,单名一个顺字。王顺当响马的时候,也是喜欢和保镖的作对,但他不是和周亮一般的要显自己的能为,也不是贪图劫取珠宝,因他的生成的一种傲骨,说丈夫练了一身本领,当驱使没本领的人,不能受没本领人的驱使,与其替人保镖,如人家的看家狗一样,不如爽爽利利地当几年强盗,一般地捞几文钱糊口。替人保镖是受没本领人的驱使,哪有当强盗的高尚。王顺既是这般心理,因此就瞧不起一般保镖的。不问是谁人的镖,他只要能劫取到手,便没有放过的。那时一般镖行对付王顺,也和对付周亮一样,不过周亮却不过情面时,自己也投入镖行。王顺却不过情面,就洗手再不做强盗了,改了业,安分守己地种地,做个农人。

只是他儿子王得宝的性质,又和王顺相反。起初听得周亮当响马的种种行为,王得宝不住的叹息,说是可惜,怎么有这么好的身手,不务正向上,若一旦破了案岂不白白地把一个好汉断送了。后来听得被几家镖行请去当镖头,不一会又听得开设震远镖局,王得宝才拍手称赞,说周亮毕竟是个好汉子,就很有心想结识周亮。只因知道周亮的年纪太轻,声名太大,王得宝恐怕周亮在志得意满的时候,目空一切,自己先去结识他,遭他的轻视,所以不肯先去。

若论王得宝的本领,并不在周亮之下。这回周亮到了王家,和王得宝说得甚是投契,彼此结为生死之交。周亮把王得宝请到镖局里,震远镖局的声名就更大了。王得宝在震远镖局,没几年工夫一病死了,临死的时候,将自己的儿子王子斌托给周亮,要周亮带在跟前,教他的武艺。王子斌就是周亮初次到王家的时候,在大门外看见的那个双手捧草篮的小孩,天生牯牛一般的气力。王得宝在家的时候,已教给了他一些武艺,王得宝死时,王子斌才得十二岁,叔伯兄弟的排号第五,自己并没有亲兄弟。王子斌跟着周亮,在震远镖局学武艺,周亮自己没有儿子,将王子斌作自己亲生的儿子看待。

王子斌学艺,极肯下苦功,朝夕不辍地练了八年,已二十岁了,武艺练得和周亮一般无二,没一种兵器不使得神出鬼没。他平日欢喜用的,是一对双钩,比旁的兵器更加神化。周亮见他武艺去得,每有重要的镖,自己分身不来,总是教王子斌去。绿林中人欺他年轻,时有出头与他为难的。他那一对双钩,也不知打翻了多少好汉,江湖上人因此都称他为双钩王五。

双钩王五一得名,周亮就得了一个不能动弹的病。原来周亮当响马的时候,常是山行野宿,受多了雨打风吹,又爱喝酒,两脚的湿气过重,初起仗着体质坚强,不拿他当一回事,一认真病起来,就无法医治了。上身和好人一样,能饮食,能言笑,只两条腿浮肿得水桶一般粗细,仅能坐着躺着,不能立着。前回书中已经说了,他是个极要强、极好动的人,得了这种病,如何能忍受得了,便不病死,也要急死了。周亮死后,没有后人,王子斌感激周亮待自己的恩义,披麻带孝地替周亮治丧,是周亮的财产都交给师母,自己丝毫也不染指,当下把震远镖局收了,自己另开了一个,名叫会友镖局,取 “以武会友”之意。

王子斌最好交结。保镖所经过的地方,只要打听得有什么奇特些儿的人物,也不必是会武艺的,他必去专诚拜谒。若是听说某处有个侠义男儿,或某处有个节孝的女子,如今有什么为难的事,他必出死力地去帮助,一点儿不含糊。略懂得些儿武艺的人,流落了不能生活,到会友镖局去见他,他一百八十的银两送给人家,丝毫没有德色。

那时合肥李鸿章用事,慈禧太后极是亲信他。满朝文武官员,不论大小,没一个不畏李鸿章的威势,也没一个不仰李鸿章的鼻息。偏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御史安维畯,看不过李鸿章的举动,大胆参了一折子,大骂李鸿章和日本小鬼订立《马关条约》,如何丧权辱国。这本参折上去,大触了慈禧太后之怒,立时把安维畯发口。发口就是充军,要把安维畯充到口外去。

这事在如今看来,原算不了一回事。在清朝当御史的人,名位虽是清高到了极处,生活又就清苦到了极处。一般御史的家里,每每穷得连粥都没有饱的喝。人一穷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就免不得有行险侥幸的举动了。什么是一般御史行险侥幸的举动呢?就是拣极红极大的官儿,参奏他一下子,遇着那又红又大的官儿,正当交运脱运的时候,倒起霉来,这一折子就参准了,如明朝的徐阶参严世蕃一般。参倒了一个又红又大的官儿,即一生也吃着不尽了。怕的就是自己的运气,敌不过那又红又大的官儿,然而他自己,本来也在穷苦不堪的境况里面度日月,纵然参不着,或受几句申饬或受些儿处分,正合了一句俗话:“叫化子遭人命,祸息也只那么凶”。

安维畯便是御史中第一个穷苦得最不堪的。当立意参奏李鸿章的时候,本已料到是参不倒的,只因横竖没有旁的生活可走,预计这本折子上去,砍头是不会的,除却砍头以外的罪,都比坐在家中穷苦等死的好受,而这一回直言敢谏的声名,就不愁不震动中外,因此才决心上这一折子。他上过这本折子之后,果然全国都震动了。北京城里更是沸沸扬扬的,连妇人孺子都恭维安维畯是一个有胆有识的御史,是一个有骨气的御史。惟有满朝的官员,见慈禧太后正在盛怒之下,安维畯参奏的又是满朝畏惧的李鸿章,竟没有一个人敢睬理安维畯。一个个都怕连累,恨不得各人都上一本表明心迹的折子,辩白得连安维畯这个人都不认识才好,谁还敢踏进安维畯的门,去慰问慰问他呢?就是平日和安维畯很要好的同僚,见安维畯犯了这种弥天大罪,就像安家害了瘟疫症,一去他家便要传染似的,也都不敢来瞧一瞧了。

好在安维畯早料到有这般现象,并不在意。不过他家境既是贫寒,自己发口虽不算事,妻室儿女一大堆的人,留在北京却怎么生活呢?并且自己的年纪也老了,这回充军充到口外去,口外的气候严寒,身上衣衫单薄,又怎么能禁受得了呢?他一想到这两层,不由得悲从中来,望着妻室儿女流泪。左右邻居的人见了,也都替安家伤感。

这消息传达得真快,一时就传到了双钩王五耳里。王五不听犹可,听了就拔的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北京城里还有人吗?”这一声叫,吓得坐在旁边的人,都跳了起来。当时有一个自命老成的人,连忙扬手止住王五道:“快不要高声。这书呆子弹劾的是李合肥,这本是不应该的。”王五圆睁着一双大眼,望了这说话的人,咬了一咬牙根,半晌才下死劲呸了一口道:“我不问弹劾的是谁,也不管应该不应该,只知道满朝廷仅有姓安的一个人敢说话。就是说得罪该万死,我也是佩服他,我也钦敬他。我不怕得罪了谁,我偏要亲自护送姓安的到口外,看有谁能奈何了我!”旁边那个人自命老成的,见王五横眉竖目、怒气冲霄,只吓得把脖子一缩,不敢再开口了。王五也不和人商量,自己检点了一包裹行李,吩咐了局中管事的几句话,立刻跑到安御史家里。

安维畯这时正在诀别家人,抱头痛哭。押解他地人,因这趟差使捞不着甜头,一肚皮没好气,哪管人家死别生离的凄惨,只一叠连声地催促上道。安家的老幼男妇,没一个不是心如刀割,为的就是安维畯一走,家中的生活更没有着落,就和食贫的小户人家,靠一个得力儿子支持全家衣食,忽然把儿子死了的一般,教这一家人如何能不惨痛呢?

王五直走进安家,眼看了这种惨状,即向安维畯拱了拱手道:“恭喜先生,恭喜先生!这哪里是用得着号哭的事。我便是会友镖局的双钩王五,十二分钦敬先生,这回事干得好,自愿亲送先生出口。我这里有五百两银票,留给先生家,作暂时的用度,如有短少的时候,尽管着人去我镖局里拿取,我已吩咐好了。”说时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双手递给安维畯。安维畯愕然了半晌,几疑是在梦中,接了银票,呆呆地望着出神。

王五遂朝着押解的人,点头笑道:“这趟要辛苦诸位。安先生这里打点了些儿银两,送给诸位,只是数目太菲薄些,真是吃饭不饱,喝酒不醉,请诸位喝一杯清茶吧。”旋说旋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包来,递给为首的押解人。押解的接在手中,掂了一掂,很觉沉重,约莫也有百多两。这东西一到手,煞是作怪,押解人的神气态度,登时完全改变了。

安维畯看了王五这般举动,心里也不知是酸是苦,走过来向王五作了一个揖道:“承义士慨助多金,邂逅之交,本不应受,但出自义士一番相爱的心,我若推让,反辜负了义士的盛意,只得拜义士之赐了。不过亲送出口的话,实不敢当,我有何德何能,敢叨义士这般错爱。”王五大笑道:“满朝廷的大小官员,盈千累万,找不出第二个先生这般的呆子来。我王五不钦佩先生,却去钦佩哪个;我王五不护送先生,又有哪个来护送先生。各行各是,各求各心里所安,彼此都用不着客气。”安维畯听了,便点头不再推让。

这番安维畯因有王五护送,在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一些儿也不感觉痛苦。便是押解的人,也很沾着王五的好处。为的是王五在北道上的声名极大,这回护送安维畯的事,又传播得很远,沿途的江湖人物、绿林好汉,认识王五的,便想瞻仰瞻仰安维畯,看毕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使王五这么倾倒。不认识王五的,就要趁此结识英雄。因此到一处,有一处的人摆酒接风,送安维畯的下程。

一路之上,王五代安维畯收下来的程仪,倒很有几千两。当时王五并没给安维畯知道,直待到了发配地点,王五才和盘托出来,交给安维畯道:“这一点点银两,虽算不了什么,然也难得他们一片景仰的心,推却倒是不好,我所以都代先生收了,向他们道了谢。”安维畯长叹了一声道:“他们谁不是看义士的颜面?我如今发配到此,哪用得着这许多银两。”王五知道安维畯说这话的用意,便说道:“看先生留了多少在手中用度,余下来的,我替先生带到北京,送到先生府上去。”安维畯自然道好。

王五在那发配地盘桓了几日,一切都代安维畯安置停当了,才告别回京。安维畯感激王五的心自不待说,而王五只因有了这番侠义举动,从前的声名虽大,只是在江湖上的人知道,如今却是名动公卿了。江湖上的人,都仍是称他双钩王五。一般做官的,和因这番举动受了感触的人,竟都称他为关东大侠。他就因为这侠义的声名太大,便弄出杀身大祸来。不知是什么杀身大祸,且俟第三回再说。第三回关东侠大名动京师山西董单枪伏王五

话说双钩王五自护送安维畯出口回来,名动公卿,很有许多人以得结识王五为荣幸。王五生性本来好客,会友镖局的食客,从前就时常住着三五十人,关东大侠的声名一传播出去,几千里以外仰慕他的人,都有来拜望的。会友镖局内几十间房屋,终年总是住得满满的,没一些儿隙地。开的虽是镖局,事业就是替客商保镖,然王五本人,绝少亲自出马的时候,一切生意都是打发伙友去。一来因他既有了这么高大的名头,只要扯的是他的旗号,谁也不敢转这趟镖的念头,用不着他亲自出马;二来他的结交既然宽广,应酬自很忙碌,哪有工夫给他出来亲自押镖呢?他每日除了清早起来,到他专练武艺的房里,练一两个时辰的武艺外,全是接见外来的宾客,拣那些有能耐的谈论拳棒。

他那专练武艺的房间,是他亲自绘图、亲自监督着建筑的。各种长短兵器及各种远近大小暗器,都能在那间房里练习,极其便当。房中悬了一个砂袋,足重三百斤,就是会武艺的人,能打得起那砂袋的也很少。王五最会用腿,鸳鸯拐、连环锁子脚,都练得十分到家。他把砂袋悬齐膝盖,猛可的一抛膝打去,能将砂袋打得从头顶上翻到背后来,不等砂袋沾着腿弯,即向后一倒脚打去,又能不偏不倚的仍将砂袋从头顶上打翻到原处。有时打得兴发,两脚接连把三百斤砂袋,当鸡毛燕子一般抛打。

他练武艺的时候,听凭来他家的宾客,立在外面参看。那间练武艺的房子,周围墙壁下半截全是嵌着大玻璃镜,自己练的姿势怎样,四面玻璃镜内都看得出来。上半截安着透明玻璃,一扇一扇的门可以打开来。便不打开门,立在外面的人,也能很分明地瞧着里面。有许多贵胄公子,因仰慕王五的本领,前来拜师。王五自己是个欢喜武艺的人,自巴不得一般有身份的人也都欢喜武艺,因此凡是贵胄公子来拜他为师的,他无不收受,并无不尽心尽力的指教。本是个有名的镖师,这一来,又成了有名的教师了。

他边练边教,总是清早起来。这日早起,王五正带了四个徒弟,在那间房里练拳脚。外面来了四五十个宾客,都伸着脖子朝里张望。王五亲自使出一趟单刀,使得上紧的时分,外面看的人齐声喝彩。王五听了这彩声,心中也自得意不过。一趟单刀使完,就听外面有人长叹一声道:“这也值得喝什么鸟彩!这种彩,真喝得做铜钱般响。嘎,好端端的一个小子,就完全断送在这喝彩的声里。”这几句话,因上半截的玻璃打开着,王五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抬头看那说话的人,认得是一月前到会友镖局来的,年纪四十多岁,身体瘦弱得不成个样子,像是风都刮得起的,自称山西人,姓董,因是闻得双钩王五和关东大侠两个高大名头,特从山西来拜望的,一到会友镖局就害起病来。王五见这姓董的仪表,和痨病鬼一样,一到就病了,不曾开口谈过功夫,也就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只照着款待普通宾客的样,给房间他住,给饮食他吃喝。

姓董的病了半月,也不肯服药。镖局里的管事的,还怕他死在这里,几番问他,有亲戚在北京没有?他只是摇头说没有。管事的曾报告王五,请示怎么办法。管事的意欲将他驱逐出去,说是一个穷无所归的无赖,到这里来蒙饭吃的。王五不肯,说就是来蒙吃的,也没要紧,我不在乎这一点,如果死在这里,也不过多费些儿棺木钱,算不了什么。天下都知道我是个好客的人,岂可把害了病的宾客驱逐出去,只是得请他把他家乡的地名写出来,万一不幸,好着人去他家送信。管事的说他只肯说是姓董,连名字都不肯说,如何肯将家乡地名留出来呢?管事的对王五说这话的时候,凑巧又有客来了,打断了话头,王五的事情忙,过后就把这事忘了。这时一看,就是这个姓董的,王五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服。

王五的性情,虽未必是个好面谀的,但好名要强的人,大都不服气有人当面鄙薄。当下即隔着玻璃,向姓董的招手,请他进来。姓董的点了点头,分开众人,走进房里。外面的人,也都听了姓董的说的话,这时看了他那种弯腰曲背、枯瘦如柴的模样,没一个不骂“大言不惭的痨病鬼”。王五见姓董的进来,即拱了拱手说道:“刚才说不值得喝彩的话,是从老兄口里出来的么?”姓董的点头应道:“不错!不是人在这里喝彩,是铜钱在这里喝彩,我所以说喝得做铜钱响。你难道不以我这话为然么?”王五更加气忿,恨不得立刻动手打起来。只因自己毕竟是东家,不能不按纳住火性道:“老兄何以见得我的单刀不值得喝彩呢?”姓董的冷笑了一笑,将脸一扬道:“岂但单刀不值得喝彩,我还很懊悔这趟来得太冒昧,荒时废事,花费盘川。老实给你讲,你的武艺,我统统领教过了,简直没一件值得一看,何止单刀呢?”王五听了这几句话,几乎把胸脯都气破了,只是仍勉强忍耐住说道:“你懊悔冒昧与不懊悔冒昧,不干我的事。你在山西,我在北京,我又不曾发帖把你请来。你荒时废事,花费盘川,不能怨我。我家财虽不算富厚,然你所花费的盘川看是多少,我自愿照赔。不过你既说我的武艺没一件值得一看,我此时也不必和你争论,倒要请你把值得一看的功夫拿出来给我看看,我也领教领教。若再拿着一张空口来鄙薄人,那就谁也敢说这般大话了。”

姓董的听了,将眉头一皱,登时拿出教训小孩的声口说道:“你这话说得好不懂事。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是这般不行的人物。你说你不曾发帖请我来,不错。但是,我在山西,你在北京,我和你非亲非故,北京多少万户人家,我为什么不去,为什么独到你家来?你说不曾发帖,你可知道比发帖还要认真的道理么?你姓王行五,怎么不爽爽利利地叫王五,要叫什么双钩王五呢?又为什么要叫关东大侠呢?这两个名目,不是你发出去请人的请帖吗?你一点儿实在本领没有,却顶着两个这么大的招牌,骗起南北的英雄,不远数千里来拜望你,你不知道惭愧,反竭力地护短,你仗着你有钱,可以赔人家的盘川么?你要知道,有真实本领的人,谁把你这点儿家财看在眼里。我若望你送盘川,也不是这么苦口婆心的教训你了。”

姓董的这番话,说得外面的人都变了颜色。王五哪里再能忍受得了,只气得大声叫道:“你这东西,欺我太甚了!我不领教你几手,我死不甘心。”说时用手中单刀,指着姓董的道:“看你用的什么兵器,这架上都有。你有话,且等胜了我再说。”姓董的鼻孔里哼了一声问道:“你就使单刀么?”王五道:“是。”姓董的摇头道:“不行!你既是真要领教,你的双钩有名,你得使双钩,我才肯教你。”王五这时恨不得把姓董的生吞了,懒得多说话耽搁时刻,即从兵器架上换上双钩,暗想:这东西合是找死,他哪知道我双钩的厉害!王五握着双钩在手,问姓董的道:“你使什么?快点儿去拣称手的使吧!”姓董的有神没气的样子,走到兵器架子跟前,将所有的长短兵器,一件一件地端详了一会,不住地摇头道:“这许多兵器,没一件称我的手,这却怎么办呢?”王五恨得磨牙切齿地问道:“都嫌轻了么?有重的,看要什么有什么,立刻就可拿来给你。”姓董的打着哈哈道:“这里的都嫌重了,再要重些,使动起来,不会把你捣成肉泥吗?这较量手脚,岂是当耍的事。兵器没生着眼睛,若有万一差错,只要伤损了你一根寒毛,天下英雄就要笑我姓董的欺负后辈,不是好汉。”

王五气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倒勉强照样打了个哈哈道:“难道我的双钩,就长了眼睛?我劝你不要支吾,不要啰唣了吧!终不成你说没有称手的兵器,便不较量了吗?”姓董的也不答话,只抬头四处张望,和寻找什么似的,一眼看见玻璃外面,一根撑帘子五尺多长的小竹竿,即指着笑道:“那东西倒可用。”立在竹竿跟前看的人听了这话,随将那竹竿递了进来。姓董的接在手中,晃了两晃笑道:“有了这东西,我就放心和你动手了,你就把平生看家的本领,尽量使来吧!”

王五看那竹竿,不过大拇指粗细,心想如何能当兵器使呢?我便打赢了他,天下英雄不要笑我无能吗?有这种竹竿在手里,倒不如空手好打,我打赢了他,算得什么咧!我不要上他的当,想罢便说道:“你不敢和我较量,不妨直说出来,我王五素来不欺负人的,不要是这么做作。你以为不用兵器,便打输了也不算丢人么?我不会上你这当,不敢较量就快说。”姓董的拿竹竿指着王五道:“你这东西,真不识好歹。我好意怕兵器伤了你,才用这竹竿,你倒有这些屁放。”王五道:“你就不怕我的兵器伤了你吗?”姓董的现出不耐烦的神气道:“要打就快动手,我没这多精神,和你只管说闲话。你的兵器,能伤得着我,我又怎么会说不值一看呢?”

王五到了这时,实在忍气不过了,即向四围看的人抱拳说道:“请诸位做个证人,这人欺我太甚,说不得拼着给世人唾骂。”看的人也都气姓董的不过,齐声答道:“尽管放胆动手,有我等做证便了。”

王五将双钩一紧,立了个门户,望着姓董的道:“你是我这里的客,让你先来吧。”姓董的道:“要我先来吗?也好。我先将来的手法,说明给你听吧,使你好招架。我用中平枪杀你,仔细仔细。”说着,将竹竿朝王五胸前中平刺去。王五也不敢怠慢,左手钩起,捺住竹竿,右手钩正要滚进去,作怪,只觉竹竿一颤,左手的钩,即不由自主的反转来了。竹竿从握钩的手腕里反穿过来,竿头抵住前胸。那竿有五尺多长,右手的钩短了,哪里滚得进去呢?左手因翻了转来,掌心朝天,有力无处使。

姓董的拈住竹竿,一抽一送,下下点在王五的胸脯上,笑嘻嘻说道:“你看!这若是真枪,不送了你的命吗?”王五气得将右手的钩一丢,打算把竹竿夺过来。谁知钩才脱手,姓董的已将竹竿抽回去,笑道:“有钩尚且如此,何况丢钩?”王五这一气,就更觉厉害了,连忙拾起地上的钩道:“你敢再和我走一趟么?”姓董的道:“只看你敢不敢,怎的倒问我咧?我又老实说给你听吧:中平枪乃枪中之王,莫说你这一点儿功夫没有的人招架不了,就比你再强三五倍的人,也不容易说到招架我的中平枪。我这回拣你好招架的使来,听真吧,我使得是铁牛耕地,杀你的下三路。”

话才说了,竹竿已点进王五的膝盖。王五稍退半步,让过了竹竿,不敢再用钩去挡他,只用右手钩一闪,腾步直朝姓董的前手钩去,哪里来得及?右手的钩未到,左手的钩又被竹竿一颤动,更连膀膊翻到了背上。因从下三路杀来,王五虽不用钩去撩竹竿,然既要消退前脚,又要用右手进杀,左手的钩势不能向后,哪知一向后便坏了。竹竿本不能着力,正要借着左钩向后的势,一颤就到背上去了,竹竿在背上,也和初次一般的一抽一送,口里连问:“服了么?”王五的一对双钩,在北道上逞了好几年的威风,不但不曾亲遇这般对手,并不曾有这般神化的枪法,两次都没有施展手脚的余地,就被这么小小的一条竹竿制住了,连动也不能动,虽欲说不服,也说不出口了,只得点点头道:“服了!”

姓董的抽出竹竿来笑道:“何如呢?”王五放下双钩道:“兵器是输给你了,但是我还得领教你两趟拳脚。你说怎么样呢?”姓董的微微点头道:“我也知道你心还是不服。也罢,你既说出‘领教’两字,我在你家叨扰了这么多的日子,不能吝教。不过你真要领教拳脚,得依我一句话,依得就行,依不得作罢。”王五问道:“一句什么话?大概没有依不得的。”姓董的指着立在房角上的四个徒弟道:“拿一床大被来,教他四人,每人牵住一角,等着接你。你跌在大被里面,免得受伤。拳脚不比兵器,非教你真跌,就得认真将你打伤,打伤了你,固是给天下英雄笑话,我就是跌伤了你,何尝不是一般的要受人笑话呢!这地下太硬,跌下去难得不伤。”

王五只气得半晌开口不得,停了停才说道:“我自愿跌伤,不用是这么吧!”姓董的不肯道:“自愿跌伤也不行。你依不得,就不要领教吧。”王五只是不服这口气,心想这东西的身体,拢总不到六七十斤重,随便就将他提起来了。他难道会法术吗?不见得牵了大被,就真个能把我跌进被里去。我若一把抓住了他,怕他不进被吗?那时就出了我这口恶气了,我又何必不肯呢?主意已定,即对四个徒弟道:“你们就去拿一床大被来,我倒要和他见个高下。”徒弟立刻跑到里面,抱了大被来,四人将四角牵了。姓董的笑向四个徒弟道:“你们师傅的身体不轻。你们各人都得当心点儿牵着,一个人没牵牢,就得把你们师傅的屁股,跌做两半个呢!”说得四个徒弟和外面看的人,都哄笑起来了。惟有王五气青了脸,一点笑容没有,只把两个袖口往上捋,露出那两条筋肉突起的臂膊来。不知二人走拳,毕竟胜负谁属,且俟第四回再说。第四回王子斌发奋拜师谭嗣同从容就义

话说王五自信拳脚功夫不在人下,并且看这姓董的身量不过六七十斤轻重,自己两膀足有四五百斤实力,两腿能前后打动三百斤砂袋,平常和人交手,从没有人能受得了他一腿。暗想这姓董的身体,只要不是生铁铸成的,三拳两脚,不怕打不死他。他纵然手脚灵便,我有这么重的身驱和这么足的实力,好容易就把我打进被窝里去吗?王五心里这般一设想,胆气便壮了许多,将袖口捋上,露出两条筋肉突起又粗壮又坚实的臂膊来,对空伸缩了几下,周身的骨节一片声喳喳地响。窗外的人,看看这般壮实的体量,实有驯狮搏象的气概,又不禁齐声喝彩,一个个交头接耳地议论,都说姓董的不识相,赢了双钩还不收手,这番合该要倒运了。

不说窗外的人是这般议论,就是手牵着被窝的四个徒弟,也都是这般心理,以为兵器可以打巧,拳脚全仗实力。姓董的也不管大众如何议论,笑嘻嘻的望着王五道:“你打算要怎生跌呢,只管说出来,我照你说的办理便了。”王五怒道:“你欺人也未免太甚了,还不曾交手,你就知道胜负在谁吗?我倒要问你,看你打算怎么跌,我也照你的话办理便了。”姓董的仍是笑道:“既是这么说,好极了,我如今打算要仰起跌一交,你若办不到,我便将你打得仰跌在被窝里。”说时向四周看的人拱手笑道:“诸君既愿替他作证,也请替我作个证,是他亲口问我要怎么跌,我说了要仰跌的。”

王五见姓董的只管啰唣,气得胸脯都要破了,大吼一声道:“住嘴!尽管把本领使出来吧!”姓董的倒把双手反操在背后道:“我已占了两回先,这回让你的先吧!”其实较量拳棒,不比下棋,下棋占先的占便宜,拳棒先动手的反吃亏些。这个道理,王五如何不懂得呢!见姓董的让他先动手,便说道:“你毕竟是客,仍得请你先来。”姓董的放下一个右手来,左手仍反操着,并不使出什么架式,就直挺挺的站着,说一声:“我来了!”即劈胸一拳,向王五打去。王五见他打来的不成拳法,只略略让开些儿,右腿早起,对准姓董的左肋踢去,以为这一脚纵不能把姓董的踢进被窝,也得远远地踢倒一交。谁知姓董的身体电也似的快捷,看不见他躲闪,已一闪到了王五身后,右手只在王五的后臀上一托。王五一脚踢去的力太大,上身随势不能不向后略仰,后臀上被姓董的一托,左脚便站立不稳,姓董的顺势一起手,王五就身不由己地仰面朝天,跌进了被窝里面。四个徒弟虽牵着被窝立在房角上,心里都以为不过是形式上是这么做做,岂有认真跌进被窝之理,所以手虽牵着,并没注意握牢。王五的体量又重,跌下去如大鱼入网,网都冲破。

王五一跌到被里,即有两个徒弟松了手。这一交跌得不轻,只跌得屁股生痛,好一会才爬起来,羞得两耳通红,但是心里还有些不服。因自己并不曾施展手脚,又只怪自己见姓董的打来的手不成拳法,存了轻视的心,以致有此一跌,若当时没有轻敌的心,姓董的右手向我的后臀托来,我的腿能前后都踢得动三百斤,何不趁姓董的闪到身后的时候,急抽脚朝后踢去呢?怕不将他踢得从头顶上,翻倒在前面来吗?王五心里正在这么思想,姓董的已笑着问道:“已打得你心悦诚服了么?”王五随口答道:“这样跌不能上算,只怪我上了你的当。要我心悦诚服,得再走一趟。若再是这么跌了,我便没有话说了。”

姓董的点点头,望着四个徒弟道:“你们这么高大的身量,不会功夫,难道蛮力也没跟你们师傅学得几斤吗?怎么四个人抬一个人也抬不起呢?你这个师傅,跌死了没要紧,只这外面看的许多人,教他们去哪里营生,天下还寻得出第二个这么好奉承养闲人的王五么?你们这回须得仔细,不要再松手,把你师傅跌了。”外面看的人,听了这些话,一个个羞得面红耳赤。

王五这时连输了三次的人,心里虽是不服,却也不免有些害怕,换一个方面站着,离被窝很远,心想:就是打他不过,只要不再跌进被窝,面子上也还下得去一点儿。可怜他这回哪里还敢轻敌,自己紧守门户,专寻姓董的破绽。二人搭上手,走了三四个回合,王五故意向前一腿踢去,姓董的果然又往身后一闪,王五正中心怀,不待姓董的手到后臀,急忙将腿抽回,尽力向后踢去。哈哈,哪里踢着了姓董的,那脚向后还未踢出,姓董的就和知道王五的心思一般,王五的脚刚向后踢去,姓董的手已到了王五的小腹上,也是趁王五上身往前一俯的时候,将手掌朝上一起,王五的左脚又站立不牢,仿佛身在云雾里飘然不能自主,一霎眼就背脊朝天,扑进了被窝。这回牵被的四个徒弟,却握得坚牢了,四人都下死劲的拉住。王五扑到里面,虽不似前回跌得疼痛,只是被窝凭空扯起,软不受力,哪里挣扎得起来呢?右边的手脚用力,身体就往右边侧倒,左边的手脚用力,身体就往左边侧倒,一连翻滚了几下,只气得圆睁二目,望着前面两个徒弟喝道:“再不放手,只管拼命拉着干什么呢?”两个徒弟这才把手松了。

王五从被窝里翻到地下,也不抬头,就这么跪下,朝着姓董的叩头道:“我王子斌瞎了眼,不识英雄,直待师傅如此苦口婆心的教导,方才醒悟,真可谓之‘下愚不移’了。千万求师傅念王子斌下愚,没有知识,收作一个徒弟,到死都感激师傅的恩典。”姓董的满脸堆笑的将王五拉了起来说道:“你这时可曾知道你的功夫还不够么?”王五道:“岂但功夫不够,还够不上说到功夫两个字呢!不是师傅这般指教,我王子斌做梦也梦不到世间竟有师傅这般功夫咧!”姓董的哈哈笑道:“你固然够不上说到‘功夫’两字,难道我就够得上说这两个字吗?功夫没有止境,强中更有强中手。功夫的高下,原没什么要紧,即如你如今开设这会友镖局,专做这保镖的生意,有了你这般的功夫,也就够混的了。在关内外横行了这么多年,何曾出过什么意外岔事。你的功夫,便再好十倍,也不过如此,但是江湖上都称你做双钩王五,你的双钩就应该好到绝顶,名实方能相称,不至使天下英雄笑你纯盗虚声。你现在既虚心拜我为师,我就收你做个徒弟也使得,不过我有一句话,你须得听从。”王五喜道:“师傅请说,不论什么话,我无不听从便了。”姓董的道:“你如今尚在当徒弟的时候,当然不能收人家做徒弟。你的徒弟,从今日起,都得遣散。”王五连连答道:“容易,容易!立刻教他们都回去。”姓董的道:“还有一层,你既想练功夫,便不能和前此一般的专讲应酬,把练功夫的心分了。目下在你家的食客,一个也不能留在家里,请他们各去自寻生路,免得误人误己,两方都不讨好。你依得我的话,我便收你做徒弟。”王五听了这话,望着外面看的人不好回答。食客中略知自爱的,都悄悄的走了,只剩下几个脸皮坚厚的人。王五认识这几个,正是姓董的害病的时候,在管事的人跟前进谗,出主意要把姓董的驱逐的人,到这时还贪恋着不去。王五也就看出他们的身份来,只好教管事的,明说要他们滚蛋。

王五的徒弟和食客,都遣散了之后,姓董的才对王五说道:“你知道我这番举动的意思么,何尝是为的怕分了你心呢!你要知道,我们练武艺的人,最怕的就是声名太大。常言道:‘树高招风,名高多谤。’从来会武艺、享大名的,没一个不死在武艺上。你的武艺,只得如此,而声名大得无以复加,不是极危险的事吗?我所以当着一干人,有意是那么挫辱你,就是使大家传播出去,好说你没有实在功夫,二则也使你好虚心苦练。我如今传你一路单刀。十八般武艺当中,就只单刀最难又最好。单刀也称大刀,你此后改称大刀王五,也觉得大方些。双钩这种兵器,是没有真实本领的人用他讨巧的,你看从来哪一个有大能为的人,肯用这类小家子兵器?你学过我的单刀,大约不会有遇着对手的时候,万一遇着了对手,你不妨跳出圈子,问他的姓名,再把你自己的姓名报出来。他若再不打招呼,你就明说是山西老董的徒弟,我可保你无事。”

王五欣然跟山西老董学会了一路单刀,从此就叫大刀王五,不叫双钩王五了。山西老董去后,王五虽仍是开着会友镖局,做保镖的生意,只是镖局里不似从前那般延揽食客了,所常和王五来往的,就只有李存义、李富东一般有实在本领而又是侠心义胆的人。

那时谭嗣同在北京,抱着一个改良中国政治的雄心,年少气壮,很有不可一世之概,生性极好武艺,十几岁的时候,就常恨自己是个文弱书生,不能驰马击剑,每读《项羽本纪》,即废书叹道:“如今的人,动辄借口剑一人敌,不足学的话,以自文其柔弱不武之短,殊不知要有扛鼎之勇、盖世之气的项羽,方够得上说这一人敌不足学的话。如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岂足够得上说‘学万人敌’的吗?”他读到《荆轲传》,又废书叹道:“可惜荆轲只知道养气,而不知道养技。荆卿的气,可以吞秦政,而技不能胜秦政,以致断足于秦廷,而秦政得以统一天下。至于秦人武阳,则气与技皆不足道,反拖累了荆卿。若当时荆卿能精剑术,何至等到图穷匕首方才动手,更何至相去咫尺,动手而不能伤损秦政毫发呢?秦政并不是一个如何会武艺的人物,可见得荆卿不过是一个有气魄的男子,武艺比聂政差的太远。聂政刺韩隗,和荆卿刺秦政一样,但是秦政的左右侍卫,都是手无寸铁没有抵抗力的人,荆卿又已到了秦政跟前,秦政一些儿不防备,不像韩隗的巍然高坐,当下许多武士,都拿着兵器护卫,韩隗更身披重甲,这时若要荆卿去刺,说不定还跑不到韩隗跟前,就要被堂下的执戟武士杀翻了,能够和聂政一样,如入无人之境地把韩隗刺死了,还杀死许多卫士,才从容自杀吗?”

谭嗣同少时,便是这般心胸,这般见解,到壮年就醉心剑术,凡是会武艺的人他也是诚心结纳。王五本有关东大侠的声名,谭嗣同和他更是气味相投。谭嗣同就义的前几天,王五多认识宫中的人,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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