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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9 06: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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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吉川英治

出版社:哈尔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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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臣秀吉(五)

丰臣秀吉(五)试读:

第九卷

金瓢推进

博弈双方的咆哮从下午四时一直持续到晚七时左右。

从久我畷到圆明寺川的北野一带,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真是意料之外的难缠啊!”

明智军抗战的激烈程度让秀吉也不禁如此自言自语。

然而,不得不说此时明智一方已注定了失败。因为在午前展开的总决战中,明智军让天王山这一高地落入敌手,失去了山之手部队的一大半。另外,松田太郎左卫门、并河扫部等大将也已阵亡。这无疑是其失败的决定性原因。

对时机十分敏感的秀吉,冲破了这条薄弱的防线继续前进。红色的夕阳染红了圆明寺川,此时,秀吉已经率领自己一万人的预备军一个不落地推进过来,从上游压缩敌人。结果,可以说是将自己的中军置于敌军之中,其大胆积极的行动从那飘扬的马标上显露无疑。前进再前进,一步也不退却。

虽说如此,此处也决不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前进的。

御牧三左卫门、奥田宫内、明智十郎左卫门、进士作左卫门、妻木忠左卫门、沟尾庄兵卫等明智家的有名勇将悉数杀到了此处。“看上去好像在那边!”“似乎是他的那副猴子面孔!”“先让他吃我等一枪!”

几乎有些名气的将领全都瞄准了在夜色下闪闪发光的金瓢马标。

秀吉的出现确确实实让敌方众将都勇气倍增,明显忘记了生死。

因此,他的预备军虽说有一万人,到此终究是寸步难行,只能一点点推进。

话虽如此,事实上此时预备军中因为加藤光泰以及堀秀政等各率两千兵马前去中川、高山等人手薄弱处支援,所以此时预备军的实际数量也不过五六千而已。

因此,正确地来说,此处的战况一时间难定胜负。对光秀而言,此处正是自己的大本营,同时也是前锋,而秀吉也是亲自披挂上阵。所以,可以看作双方主力之间的决战将会在此进行。

此时,不禁令人回忆起当时秀吉派僧人施药院前去下鸟羽的光秀阵中讲的那一番话:“历次大战中,主将与主将间从未有过亲自挥刀动手的情况。这次因为是为主复仇,所以三日之内我便会进攻过去与光秀直接交战。你将此话带到。”

看到今日秀吉进攻的模样便会想到当初他的预告绝非玩笑话或者恫吓之词。他的样子看起来真的是期望与光秀亲自交战。然而,他周围的侍卫自然不会让他前去充当先锋,这自不必说。《川角太阁记》中记载了当时的情景,它的描写可谓栩栩如生。

历来,说起秀吉,都是说他富有计谋,无论攻城还是野战一般不敢硬碰硬,而多用谋略取胜,他本人并不十分骁勇善战,然而,也没有确证说明他并非一员勇将。

他不过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不损兵折将,期望用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大的战果而已。早在青年将校时代箕作城的激战中,他便身受数伤,显示出了不输给他人的勇气。绝不能说他不具有摩利支天神的另外一面。

特别是山崎一战中,他曾对光秀传言:“大将之间真刀真枪一决胜负。”在面对对手时,己方的枪头都难以行动,金瓢的马标却依旧拥了过来。

足以看出当时他一定是一副斗志昂扬,见敌必杀的模样。

今日此时他的战法就如同永禄年间,越后的上杉谦信深入敌军信玄阵中取其基地,从妻女山一跃闯入川中岛的营帐之中——那舍命不退的姿态十分相似。

所以,无人能够挡住他的去路。

明智方面虽也勇者甚多,但奥田市之介、沟尾五左卫门、樱井新五、逸见木工允、堀口三之丞、磯野弹正、鸟山主殿助等将却一并阵亡。

星辰晦暗,路途泥泞。

浑身湿透、踏进沼泽,抛洒热血也在所不惜,秀吉的中央部队渡过各种难关慢慢向前推进。

其间,不断有人从一洼地中嗒嗒地用火枪向秀吉军中射击。

前排的四五名士兵倒下了。其枪弹速度之快,让人误以为是有一小支火枪队埋伏在此,事实上射击手仅有一人。只不过他将三四名随从安排在附近替他装弹上膛,而他一枪射完便换用其他枪支紧接着射击。“虽说目前没有能够令我们后退的敌人,但此人终究勇猛,虎之助,上去看看!”秀吉吩咐后面道。只见一名年轻武士应声而出。此人便是侍童团中的一员——时年二十二岁的加藤虎之助。

砰、砰!只听两声枪响。而虎之助迅速逼近的脚步却远快于烟尘消失的速度。

洼地中的敌人一看时间已经来不及,抛下火枪一下子站了起来。瞪眼道:“你为何来此?”

虎之助并非初次出阵。早在中国阵中,在冠山城以及其他地方他便已经立下出类拔萃的战功。

只见他横过自己惯用的扎枪,反驳道:“战场上所期冀的是敌军有名将领的头颅。像你这种不名一文的角色实在没有取头颅的必要。你再叫一声听听看!你的脑袋到底值不值得我动枪?”

敌方确实是一员猛将。他哈哈大笑道:“我乃日向守大人帐下伊势与三郎贞兴的武士头目进藤半助是也。主人贞兴已经战死,我半助也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我之所以苟活至今、在此伏击,是为了一枪打中马标之下的秀吉,为主报仇。你这刚刚及冠的黄毛小儿不配做我的对手,快点闪开!别捣乱!”“你这痴人!那么这也不配做你的对手吗?”

虎之助一下子抬高枪尖,掠过了敌人前额。

一般而言,扎枪枪头容易下垂。瞄准脸时枪尖通常会落到喉咙处,瞄准喉咙时则会落到胸部。看起来半助也对虎之助精准的枪法感到吃惊。“咔嚓”一声,他错过头去,拿刀一迎。

一瞬间,只见虎之助顺势抛下了被隔开的枪。他用十分粗暴的动作,将自己的盔钵如同炮弹一般向敌人腰部扔去。“啊”一声,半助打了个踉跄。

虎之助与他扭成一团。

看似胜负已定。

然而,两人手中都无兵刃。而且双方都无暇去够匕首。“不知好歹的小子!”

半助的三名步兵全都绕到了虎之助的身后。火枪枪柄与挥起的大刀即刻便要落到虎之助的背上。

只听“扑通”一声,巨响过后,三人全都倒在了地上。原来是秀吉方面眼见虎之助身陷险境,前排飞奔而来的士兵将这三人都杀掉了。

虎之助和半助两人仿佛军中斗鸡一般,一起倒在了地上。虎之助掰开对方那死命抓住自己铠甲绳的拳头,抱着鲜血淋漓的不知什么东西一溜烟跑回到秀吉马前,抓着进藤半助首级上的发髻,借着星光让秀吉看过后道:“您吩咐的东西,我给带来了!”

秀吉在马上叫道:“录事,拿笔来。”

然后他借着星光在白纸上写道:

该年轻人胆大心细,立下大功。确实显示出自身的卓越武功。六月十三日秀吉判定加藤虎之助大人

言辞恳切而又十分坦率。没有任何修饰与夸张。然而,这片纸实际上是比黄金甲胄、名品茶罐还要贵重得多的勋章。得此物的年轻武士感激万分地收下了。而市松、佐吉、孙六等其他侍童也羡慕不已,暗暗下了决心。

御坊塚

阴沉的松涛声一阵阵被风吹到了阵营里。

营帐仿佛是某种白色的生物一样膨胀起来。“啪啦啪啦”地翻卷着不断发出悲歌。“与次郎、与次郎!”“在!”“刚刚前来告知什么事后匆匆归去的使者是谁派来的?”“啊?”“为何不一一告诉我?”“那个……因为尚不确定那是事实。”“无论如何,都要将传令告诉我。与次郎!”“是。”“振作点!连你都乱了方寸了吗?”“您说的是。堀与次郎,以死相期。”“嗯。”

光秀一下子注意到自己嗓门太大,于是压低了声音。然后,回想到刚刚教训堀与次郎的话事实上更应该说给自己听。

御坊塚的大本营与白天时相比,只听得到显得有些寂寥的松涛声。他沮丧地环视四周。

缓坡下是连绵的田野。一眼望去,东为久我畷、北为北岳、西是圆明寺川的战场,如今只见闪烁的星光与漆黑夜色。

从申时至酉时,仅仅过了三个小时而已。原本漫山遍野的己方旗帜已不知溃向何方——他们已经全部阵亡。光秀已经难以记清不断传来的阵亡者的名字。

这一切就发生在这三个小时之中。现在,堀与次郎无疑又接到了一个噩耗。然而,恐怕他现在已经失去传达给光秀的勇气了。被光秀训斥之后,他再次站到小丘下面,看上去十分无力地将身穿铠甲的背靠在松树干上,默默地仰视着星空。“什么人?”

与次郎一下子拿起当拐杖的扎枪,大声对停在对面黑暗中的骑马的人吆喝。“自己人!自己人!”

一个黑影喘着粗气爬了上来。从他的脚步上来看,很明显是负伤了。那人走近后,与次郎愕然地向来者伸出了自己的手臂。“这不是邢部吗?来,抓着我的肩膀。”“噢……与次郎啊。主公呢?”“在上面。”“还在此处吗?太危险了!这里已经不能待了!”

香川邢部,他隶属于藤田传五手下,是明智军中的一名部将。

刑部在光秀案前双手伏地,几乎就要向前倒下去。“斋藤大人、阿闭大人、津田大人,此外以藤田传五大人为首,全军覆没了。我方将领、精锐士兵全都尸横遍野,没法一一计数其名啊。”

“……”

在这黑暗的松影之下,只有光秀的脸显得发白,他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到。

刑部话语苦涩。“有一次都已经逼到秀吉的中军了,然而在黑暗迫近时,退路被打乱,主将传五也行踪不明……另外,御牧三左卫门大人一军也落入敌军重围之中,在苦战一场之后,御牧大人一军两百余人好不容易一块儿撤退到了西久我的部落。御牧大人对我说:‘这里也已经没法待了,让主公尽快退到胜龙寺城中,或者据城而守,或者趁夜色逃往江州。在下觉得这才是良策!你快赶到御坊塚去将我三左卫门的话传达给主公!我三左卫门定会在此殿后撑到那时,等到看到主公全身而退的信号之后,我们剩下的两百人会一块儿冲到秀吉阵中交刃而死。’大人就是如此交代的。”

光秀依旧沉默。

完成使命后,刑部便一下子平趴了下去。他伏在地上,被叫了几次之后也没有回答。

光秀一直注视着他,此时回过头去冷冰冰地问与次郎:“刑部受了重伤吗?”“是的!”与次郎眼含热泪。“看来他已经去了。”“是的!”“与次郎……”光秀突然间以完全不同的声调问,“方才你收到的使者的报告是如何说的?”“现在我就毫不隐瞒地告诉您。据禀报,筒井顺应一军突然下了洞岭,从淀城方面对我方进行强攻。因此,就连以斋藤利三大人为首的部队也难以顶住,以致我方全军溃败。”“我当什么呢,原来是此事啊。”“如今就算告诉您也难以挽回,徒增您的不快与烦恼。事实上我本打算找机会向您禀告的。”“没什么,人便是如此。特别是趋炎附势之流,在世间也是最为常见之类,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何足挂齿!”

光秀笑了。他并非强颜欢笑。之后,他向阵后招手,突然间焦急地喊道:“牵马来,马!”

深夜行

由于不断派出援军,将士已经所剩无几。现在此处除却老臣应该还有将近两千将士。

光秀率领这些手下与正与敌军奋战的御牧三左卫门兼显的残部会合,想要进行最后一搏。

他翻身上马,之后,用响震御坊塚全营的声音亲自下令进军。不等全营士兵集合完毕便调转马头仅率左右数骑冲下山丘。“啊!谁在这儿?”

光秀紧急勒马。只见有一个人突然从营帐中奔出来沿斜坡而下,那人一下子张开双臂挡在路中间。“带刀,为何阻挡我的路?”光秀声音尖锐。

此人乃老臣比田带刀。带刀立刻抓住了主人的马缰。一旦马匹失去控制,实在很难将其一下子完全制住,马不断踢起尘土。“与次郎还有三十郎为何不加以阻止?下来!下来!”

比田带刀先训斥了自己旗下数骑后,又恭敬地向光秀俯首。“您现在根本不是平日里的样子。胜败不过一时的事儿。因为目前的一败便立刻做出要豁出命去的轻率举动,一点儿都不像是日向守光秀大人。这样的疯狂举动定会受到耻笑。再说,就算此处落败,坂本还有自己的族人,各地也还散落着众将等您号令,并非就无后策可图。这次就请先撤退至胜龙寺城中吧。”“带刀,你真糊涂!”

烈马的鬃毛晃了晃,光秀也摇摇头。“今日非比寻常。你还以平常的眼光看我。溃退的将士若听说光秀冲至前线,估计也能够再次集结,重拾锐气。秀吉也必然会大吃一惊。也给筒井顺应的不仁不义予以惩罚。光秀并不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着急寻死。光秀只不过是想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放开!别进行无谓的阻碍!”“唉,就连一向睿智的大人,在今日也被蒙蔽。我军受到重创,阵亡之士不下三千。受伤者不计其数,大将更是悉数战死,新兵则尽皆离散。就连这大本营御坊塚,您觉得如今还有多少兵力呢?”“放开!怎么着都行!你到底放不放手?”“您刚刚的话恰恰证明了您这是在急于寻死。带刀拼命也要制止!如果此处还有三四千强兵壮马也就算了,如今跟在您鞍后的不过四五百人。剩下的人都已经趁着夜色偷偷离开了阵地。”

老臣比田带刀则家的忠谏可谓声泪俱下。

人的理智竟是如此脆弱。一旦理智产生差错,竟然就同愚人一样。

带刀眼见光秀狂躁,不禁痛心疾首,“已经错到如此地步了吗?”他不禁怀念起当初光秀的睿智与深谋远虑来。“在下认为比田大人所言极是。胜龙寺近在眼前,暂且进城再图善后之策也为时未晚。好啦,一起去吧!”

进士作左卫门、明智茂朝以及其他将领不知何时也来到马前。两人虽一时间赶至前线,但因为担心光秀的安危而退至此处。“这样僵持之下,假如敌人逼近,恐怕万事成空。快,快点牵起主人马辔,转移至胜龙寺城中!”

带刀不再问主人的意思,吹响号角命令部队迅速向北方撤退。村越三十郎、堀与次郎等都弃马步行,牵起主人的马辔向北方迅速进发。丘上将士也都追随其后。然而,正如比田带刀所言,其数目也不过是五百左右。

胜龙寺城守将是三宅藤兵卫,胜龙寺城中也是一片败相,满城弥漫着凄惨黯淡之风。

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伙人围在一起商讨如何收拾败局。当以理性加以判断时,光秀便意识到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束手无策。

城外哨兵不断报告敌军正在逼近。此城也不是坚固堡垒,势必难以抵挡秀吉势如破竹般的进攻。此处本不过是为了防备有朝一日中川、池田、高山等人有变而虚张声势所设。

就连淀城,也不过是日前才刚刚下令修筑的。这并非是临时抱佛脚,只是因为事事都与愿违,所以就如光秀这样的人物也难免会一时智昏。

不过,相随多年的老将与家臣不负其恩,在战斗中舍身奋进,显示出令人感动的主从之义,因此在这一点上他应该是毫无遗憾的。在讨伐主公信长的明智家中竟然存在这种不违背主从道义之事,乍看之下仿佛甚为矛盾,然而这一方面是光秀待人仁德的显现,另一方面也是依靠道义为生的武门铁规的明示。

因此,虽然仅仅是三个小时的交战,但两军都死伤众多。根据事后的调查,明智军死者三千余人、秀吉方面死者三千三百余人,再加上负伤者难以计数。因此,明智军的气势应该也不输于秀吉方面,而且再想到是仅仅以接近敌军半数的少量兵力又处于不利地形作战的话,光秀的败北也绝不至于受世人嘲笑。

小栗栖

淡墨般的云层中渐渐现出六月十三日的月亮。

一二骑快马后面还跟着几骑载着武士的快马,这黑影有十三个,七零八落地从淀川北向伏见方面逃去。“这里是什么位置?”终于进入昏暗的山坳之后,光秀回头向比田带刀则家问道。“是大龟谷。”

树梢上泻下月光,使得带刀还有后面数骑的身影泛起潮湿的白色光芒。“那么,是打算越过桃山之北从小栗栖到劝修寺道吗?”“您说得对。趁着夜色未明,如果能够到山科、大津附近,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稍微走在光秀前面点儿的进士作左卫门突然间勒住马,摆手道:“嘘……”

光秀也停下来。后面众人也都停下马。之后,私语声也渐渐止歇。一会儿,离开前进道路到前方去侦察的明智茂朝与村越三十郎的身影跃入眼帘。

二人在谷川岸边停下马,向后面众人打手势,“等一下!”然后仿佛全身力气都集中到双耳上去一般伫立在那里。“看来并不像是伏军。”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前面两人挥动手势,一行人再次秘密行进。月亮与云彩升至中天,看上去也是睡眼蒙眬的样子。行进途中,因为马会踢到坡路上的石子或者踏断枯木,所以每次响起这样的回音时,光秀主从都会惊惧不安,“是敌人吗?”

大败之后,光秀主从于夜色中进了胜龙寺城,在得到休整之后,一群人商议“怎么办”,最终,因只剩下逃亡至坂本城这一条路行得通,再加上重臣劝光秀选择隐忍之路,所以光秀也终于决定选择这条路。于是,将城中后事托付给三宅藤兵卫之后,光秀在夜色中出了城。

当时随他出城的手下还有四五百人。然而,从久我畷过淀城来到伏见的乡村之后随从几乎都四散而去,剩下的也不过是心腹十三骑而已。“人太多了反而会引敌注目。没有同生共死觉悟的人跟着也只是累赘而已。坂本城中还有光春大人和三千精锐士兵。如今只祈求能够平安到达那里,希望诸神护佑主公大人!”

明智茂朝、村越三十郎、进士作左卫门、堀与次郎、比田带刀等心腹都这样相互安慰。

详细来讲,大龟谷位于山城纪伊郡深草村的山中。道路自此通往宇治郡醍醐村的南小栗栖。

虽说有谷有山,但此处并不是特别险峻。而且,今夜夜空中是久违的一轮明月。因为先前多雨,所以树下都十分泥泞。低洼处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水流涌出,所以这主从十三骑的逃亡之路也并不容易。

加之光秀及其随从们也都已如海绵般身心俱疲。山科已近在眼前,出了大津便可以无忧。虽然大家都如此互相鼓励,但是因各自的疲惫,那原本十分近的距离也都感觉有百里之遥。“噢,到了一个村子。”“大约是小栗栖吧。悄悄地!”“对,静悄悄地过去。”

因为到处可见偏僻的山里人家的茅屋顶,所以各人都用眼神交流。虽然大家都努力避开村落,但是路却自然而然地通向村庄之中。

然而,幸运的是望过去不见一点儿灯火。白色的月光下,被竹丛环绕的山村人家看上去仿佛不闻世事,静静地沉浸在梦乡之中。

众人严密监视着周围的情况,跑到前边侦察的两骑——明智茂朝、村越三十郎无碍地通过村中狭窄的小路,伫立在竹丛的拐弯处等着后面光秀一群人。

他们二人的影子与扎枪泛起的白光在五十米开外闪亮着。“咯吱咯吱”,伴随着清脆的青竹的折断声,传来一阵如野兽般的吼叫声。“……咦?”

在光秀前方悄悄牵马行进的比田带刀本能地回头望去。

被黑暗竹丛覆盖的民户篱笆的黑影里,光秀仿佛被钉住了一般呆立不动。“主公……”

没有回答。

高而茂盛的新竹在没有风的空中摇晃,传来夜露“啪啦啪啦”落地的声响。“怎么了?”

就在带刀准备返回的时候,原本将脸伏在马鬃上压着马腹的光秀突然间抬起脸,抖动手中的缰绳,“嗒嗒嗒”,马加快了脚步。

光秀没说什么便嗖地从带刀面前冲了过去。带刀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并没有发觉什么,只是跟了上去,作左卫门、与次郎等也跟了上去。

这样没什么事儿地驰骋了约三百米。在前方等待的茂朝、三十郎也聚到一起,光秀处于一行十三人中的第六骑的位置。“咔嚓!”

扎枪的白刃与竹枪相交暴发出一声震动耳膜的清脆声响。

枪头被斩落后,握着青竹的手迅速藏进了竹丛,众人都清楚地看到了。“土匪吗?刚刚是?”“……像是。不要大意。看起来就在这片竹丛中奔走。”“三十郎。没什么事吧?”“没什么,只不过是山野之贼的竹枪而已。”“不用管。赶快!快点赶路!一插手便麻烦了!”“……咦?主公呢?”大家环顾着问道。“啊!在那儿!”

众人一时间愕然失色。

因为就在不过百步的前面,光秀已经落马。而且正弯着腰不停地呻吟,那样子看起来再也站不起来了。“主公!请坚持住!”“主公!主公!”“马上就是山科了。伤口并不深。”“再坚持一下!”已经下马奔过去的明智茂朝与比田带刀等人抱起光秀,一边如此鼓励一边努力尝试着把光秀托上马背。

光秀看上去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稍稍摇了摇头。“啊!感觉怎么样了?”

三十郎、与次郎、作左卫门等都出神地聚集在一起。周围流淌着光秀痛苦的呻吟与长叹,以及类似呜咽的声音。

此时空中的月亮显得格外明亮。突然间,附近大丛竹林的黑影中明显传来土著民的脚步声以及喊叫声,人声嘈杂。“看来刚刚从黑影中拿竹枪袭击的土寇又尾随上来了。一旦暴露了自己的弱点,他们更是紧咬不放,这就是这些人的本性。三十郎、与次郎,你们不要守在这里,先去阻挡那边的土寇!”

听了茂朝的话,众人立刻分头站在队伍前后,有人拿好扎枪,有人抽出大刀。也有人大喝一声“毛贼”,跃进有贼人踪迹的竹林中去。

沙沙沙沙,像是猴群又像是树叶上落下的雨滴的声响,一瞬间打破了小栗栖的宁静。“茂朝……喂,茂朝?”“在!我就在您身边抱着您。”“噢……茂朝。”

光秀再次动了动嘴唇。然后仿佛探索般用手抚摸一圈茂朝那托着自己身子的手臂与肩膀。

定是腹部大量出血影响了光秀的视力。他的舌头也有点不听使唤了。“现在,茂朝给您包扎伤口,将带着的药上上,您忍耐一下。”“……没用了。”他摇摇头。然后仿佛要什么东西似的动了动手。“……要什么?什么?”“笔墨。”“您是说笔墨吗?”

茂朝赶紧从铠甲袖中取出怀纸来。

他将笔放到光秀颤巍巍的手中,然后注视着白纸。“看来主公是要写绝命诗了。”茂朝心里十分难受,他不愿光秀在此处写这些。面对难以抗拒的命运,他的执着在心中尝试着做最大的反抗。“主公!主公!……不要写这些没用的话。马上就要到大津了,到了那里,左马介光春大人一定会去迎接……来,让我给您包扎伤口吧。”

他将怀纸放在地下,想要解开光秀的腰带,然而光秀却用意想不到的大力拨开了他的手。之后,光秀用左手支撑,将右手伸到地上的白纸上,用仿佛将笔折断般的力量写道:“顺逆无二门……”

接下来,他的手抖得厉害,看来是难以写下去了。他将笔递给了茂朝道:“把后面的写下来。”

“……”

倚靠在茂朝的膝上,光秀仰头望着天,对着那一弯月牙凝视了好一阵子。死亡临近,他的脸色比月光更加苍白,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微弱的声音却一点儿都没有紊乱,在偈语之后,又续道:

大道心源澈

五十五年萦一梦

梦来终觉醒

归去兮

茂朝扔下笔哭起来。

突然间光秀一下子拿短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奔回的进士作左卫门与比田则家看到光秀的尸体,“马上就……”

两人靠着光秀也都拿刀自尽了。另外四人、六人、八人,数目不断增加,众人环绕光秀左右全部殉死,瞬间,地上便描绘出一个大的鲜血的花瓣与花心。

刚刚堀与次郎与一两人跃入竹丛与土寇交战,不知是不是已经交刃而死,不管村越三十郎向着黑暗中如何呼唤“与次郎,快回来!与次郎、与次郎!”他都再没有回来。

三十郎也身负重伤,当他一瘸一拐回来时,身边掠过一个人影。“啊,茂朝大人!”“三十郎?”“主公如何?”“已经去了。”“啊?”

他大吃一惊。“在、在哪儿?”“三十郎,主公在这儿。”

茂朝将用鞍上毛皮包着的光秀的头颅给他看了,自己则黯然侧过脸去。“啊啊……”

三十郎猛然扑过去抱着主人的首级死命不放,放声大恸。“有何遗言?”“顺逆无二门,这一偈语。”“主公说的是顺逆无二门吗?”“即便讨伐信长,也无由被问及顺逆。他与自己都属于同一武门。武门之上仰畏的仅一人而已。这一大义长存于自己心中。能够了解的最终都会明我心意。虽说如此,萦绕五十五年的梦,梦醒之后终归难逃世人的悠悠众口。然而毁誉褒贬者也终究会一样归于尘埃……主公如此述完心中郁郁所怀便自尽而去了。”“我懂……我懂。”

三十郎抽噎着用拳头擦了擦泪水。“就连善于征战的斋藤大人的谏言都没有用处,明明知道自己处于不利地形、兵力不足却不惜去山崎决战,也是因为他坚持这一大义,因为如果退出山崎便等于抛掉京都。察觉主公心事后,我实在难以抑制住自己的眼泪。”“不,虽说我们败北,但是仅仅没有抛掉大义这一点却也了却主公生平所愿,他一定也是从容赴死。最后的偈语是在向老天呼喊。唉,一会儿,估计土寇还会再次袭来。三十郎!”“噢……”“我一个人难以收拾,我取去首级的尸首还在那边,你找个隐蔽的地方用土埋掉吧。”“其他人呢?”“大家都在主公身旁慨然赴死了。”“完成您的吩咐后,我也会自寻死地。”“我将主公首级交给知恩院后,也是如此。那么,就此别过!”“别过!”

二人在竹林中的小路上分别。月亮上出现漂亮的斑点。

濑兵卫辛苦了

另一方面,胜龙寺城当夜也陷落了。

恰值光秀在小栗栖附近命终之时。

山崎、圆明寺川一线,摧毁明智军的堀、中川、高山、蜂屋等南军诸队摧枯拉朽般越过荒野直捣胜龙寺城。“光秀一定在这座城里!”

然而,此时光秀早已经逃往伏见城了。虽然得到这个消息众人都十分失望,但这个消息却并未解城之围。城中连守将三宅藤兵卫在内,只有数百名士兵,他们一时间猛烈枪击,把枪弹使用殆尽。然而,如此猛烈的射击也不过仅仅博得毁灭前的一笑而已。不一会儿,枪声戛然而止,城楼一角映出红红的火焰,浓烟滚滚喷向夜空。“看来,他们是自己动手放火,准备一起冲出城门交刃而死!”

众军都打起精神,各部队中都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紧张感。大家拥挤着,就等城门一开,杀敌人个片甲不留。

随后,只见城中火焰熄灭,只剩一片墓地般的死寂,和黑乎乎的余烬。这让秀吉的军队感到十分诧异。“我们有话想要对围城将领讲。守将三宅藤兵卫认识到终究难以支持,就在刚刚已经自尽。只希望能够将无罪的部下释放回乡。如果能够应允此事,我们即刻打开城门。”一个人影出现在城门上,对着围城的诸军大声喊道。

这人是三宅藤兵卫的肱骨之臣沟尾五右卫门。对方理所当然接受了这项提议。五右卫门站在原地命令开了城门,看到城中数百名士兵都平安被敌军接收后,“唉,那我也去了。”他从城门上下来。然而,他并未走出城外。一会儿,箭楼处又蹿起了火焰。众军一起拥进城中,立刻开始灭火。然而,五右卫门早已经切腹自尽,成为火中的一堆白骨了。

傍晚时分,在圆明寺川激战时身受重伤的藤田传五行政被其弟安放在马背上守护着,好不容易逃出战场,将近黎明时分,终于颠簸来到淀城的边缘。“兄长,您在此等一下。”

见弟弟藤三行久在桥畔不断转悠,传五问道:“行久,你在找什么?”

藤三回答:“我打算找一艘小船让兄长逃跑。”

传五愤然斥责道:“如今尚不知主公的死活,我怎么能只顾一人安危!”

然而这时候胜龙寺城陷落以及光秀的死讯传来,兄弟二人坐在小桥畔对刺而死。

南军进入胜龙寺城中后,还时不时听到从西冈方面、久我、桂川一带传来“砰砰”的火枪声。

应该是各处在扫荡残敌。

另一方面,中川濑兵卫、高山右近、池田胜入、堀秀政等诸将都将部队司令部移到此处,他们对该城进行了大规模焚烧后,将几案排列在城门处等待神户信孝与秀吉的到来。

信孝不久便到了。

这次战捷入城可谓极为荣耀。旌旗整齐排列,众将士恭敬迎接。信孝下马从队列中间穿过。

他不断向士兵们致以问候,笑容温暖。特别是对池田、高山、堀、堀尾等人更是极度殷勤,恭谨地颔首致意以表犒劳。

他特别握住中川濑兵卫的手,道:“这次大战之所以能够在一日之内摧毁明智叛军,为我亡父报仇,完全是你们忠诚与奋战的结果。我信孝绝不会忘记!”

他也同样褒赏了高山右近与池田胜入。

然而,后面紧跟而来的秀吉从高山、池田面前经过时却一声招呼也没打。不仅如此,在他们看来,他坐在军轿上看起来反而有点昂首挺胸装模作样。

在众勇士之中,中川濑兵卫也是无比精悍之人。不知他是不是对秀吉这副样子感到不快,故意大声咳嗽一声,往秀吉轿中瞥了一眼,仿佛在声明“我清秀在此”。“濑兵卫,辛苦了。”

秀吉扔下这样一句话便过去了。濑兵卫顿足怒道:“就连信孝大人都下马向我等致意,他竟然连轿都不下,真是无礼至极。猴子,是不是以为天下已经握在自己手中了?”

虽然他故意用让周围人都听得到的声音散播这种话语,然而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其他行动,反而显得自己心胸狭小。

不只是濑兵卫,丹羽、池田还有高山等人原本都是同秀吉处于同一地位的织田的遗臣,然而,不知不觉间,秀吉已经将他们当成了自己的麾下部将,而他们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秀吉的指挥下。众人心里当然都十分不舒服。然而,即便如此,谁也无法抗拒。

进入城中,秀吉只是瞥了一眼火后残留的建筑,并未进屋休息。

他在宽阔的庭院中设下帐幕,并与信孝坐在一起,立刻将诸将召集至此,开始下达下一步行动的指令。“久太郎(堀秀政)立刻率兵从山科推进到栗田口。目的是出大津,切断安土与坂本之间的通道。”

秀吉又对中川、高山二将说:“濑兵卫同右近向丹波路尽量急赶。估计敌军残兵多逃往丹波。我们不能给他们固守龟山、重新准备的机会。一旦迟了,想要攻破就费劲了。明天逼近龟山,估计还可轻松攻陷。”

此外,又吩咐谁尽快赶往鸟羽、七条等地;谁作为先锋前往吉田、白河方面等等。指令极为明了。然而,只是将信孝置于一边这一点,在众将看来,秀吉的态度便是极为傲慢不逊了。

然而,此时,就连最先发怒口出怨言的中川濑兵卫,以及其他众将都大方地答道:“明白!”

谁都没有将不满写到脸上去。之后,便是发放今天的军粮,酒足饭饱之后将再次回到战场。

秀吉十分清楚,想要让麾下众人心服口服既需要时间也要选择地点与场合。也可以说,只有众人因为胜仗而沸腾之时,才有机可乘。按常规来讲,如濑兵卫之类就算较真发怒也只会被周围人嘲笑其心胸狭隘而已。

然而,秀吉并不鲁莽。他不会只凭利用恰当时机就冒险尝试把这些有着万夫不当之勇、难以驯服的同僚们当作麾下部将来看待。

一军绝不可无首脑,如果统帅不明确,军队势必混乱。就身份而言,信孝才是可以担当主帅的人。然而,他的姗姗来迟以及在对阵中缺乏果断与机智这点也是众将都不得不承认的。

既然如此,那是不是就非秀吉不可呢?绝非如此。众将都十分自负,并不甘居秀吉之下。“如果是自己的话,他人也不会信服。”

这一点的确是各自心中有数。特别是这次复仇之战的倡导者是秀吉,既然已经应其召集,那么事到如今还抱怨“将我们当作手下看待,实在是岂有此理”,这样便相当于亲自宣扬自己心胸狭窄,虽身处胜利的阵营却亲手将功劳抛弃而寻求背叛的毁谤了。

因此,诸将一起起身,不待休息便各自领命向着新的战场进发。对此,秀吉依旧坐在将位上,仅仅是简单地点头送别,“受累了,受累了!”“哎呀,辛苦啦!”

桥上桥下

这一夜,秀吉也前进到淀城。

秀吉与信孝在此共同宿营,于天色未明时进了京都。

这天是六月十四。一到京都,两人便先赶往被烧过的本能寺的遗迹,祭拜了信长之灵并汇报了战况。

这里早已是一片废墟,只剩下僧院的残骸与灰烬。

只有池畔一隅,有不知是高台寺还是何处的僧人堆起的一堆石块,前面留有供过鲜花与清水的痕迹,也不知是何人所供。信孝与秀吉便将此处当作是信长与将士的殉葬处一齐叩拜了。“现在站在这里,还是觉得只要到了安土城便能够见到父亲……”

信孝落泪道。

秀吉也伫立在旁边难以离去。“不甘心啊!从六月二日起至今日,正好是十三天,残留的房檩与立柱上仿佛还残留着火的味道。这边还有烧掉的衬衣断片。还有折断的弓箭……”他环顾四周,感慨万分。

然而,他驻足于此祭拜旧主是在进一步向大津行军的途中顺便过来的。

昨夜从胜龙寺城直接出发的秀吉一军今早已突进到近江岸边。此外,按照昨夜以来的部署,醍醐、山科、逢坂、吉田、白河、二条、七条,都城内外早已经尽在秀吉的指挥和掌控之下。

今早,就连阳光的色泽看上去都格外澄澈。“好像从妙心寺抓出很多人。”“听说在嵯峨也抓了。”“我看到在木阿弥十字路口都斩了……”

各处都弥漫着剿灭残党的传言。从山崎逃来的落魄武士以及在此维护治安的明智一方的将士几乎一个不留地都被斩杀了。

先前在二条城一战中负伤,后来到知恩院疗养的明智光忠这天早晨听身旁侍臣说“秀吉马上就要进京都了”,他立刻把自己关在房中自尽了。数名家臣也一起殉主。

昨夜以来,挺向丹波的高山、中川两队于十四日早包围了龟山城。然而,光秀的家人已经不在此处。本以为其子十兵卫光庆会留守在此,却也并未见其踪影。老臣隐岐五郎兵卫于前日病死。此外,再无像样儿的将士。因此龟山城几乎未遭到任何抵抗。

十四日这天,中央以外的诸侯到底做何打算呢?

也可以说还有一些人仍在云里雾中不知所措,然而走海道的德川家康与越前的柴田胜家却开始积极行动起来。

胜家先命养子胜丰、胜政以及其他诸将作为先锋先行,自己也随后出了北之庄,越过山峦紧急赶往近江。此时,他当然是为了上京与主公仇家光秀一战。

家康的德川一军也怀着同样的目的,十四日已经来到热田。此时依旧朝着京都不断向前行军。

然而此时已经迟了。光秀之军早已通过。而且胜家与家康两人都与光秀同样计算失误。他们没有想到秀吉会如此迅速利落地处理好这一惊天动地的巨变。

世人也是如此。昨日,明智的存在便如泡沫般从时间里抹去,直到今天早上,世人还未从本能寺之变中回过神来,便又为明智太过仓促的散灭而感到茫然。

然而,此刻明智一族中仍旧有一支还完好无损的兵力。那便是占领安土城的约一千人的部队以及坂本城中的数百人部队。不必说,统帅便是相当于光秀表兄弟的明智左马介光春。

合起来,两城还有数千兵力。有战略家曾提出批评说光秀将此军力空置于近江口是战略上的极大失误。然而,光秀也绝不是想要将此兵力闲置。只不过因为秀吉的攻击猛烈袭来,他根本没来得及将作为预备军的安土、坂本的新兵组织起来进行反击。

光秀在去山崎之前,曾给表兄弟光春写过一封书信,假如这封信最晚于十三日早到达也还来得及,然而因为途中联系困难的原因,信到达光春手中时已经过了十三日夜半时分。

知道事情紧急,光春预感到“如果再迟便无可挽回了”。因此,立刻率领安土城一千余名士兵于凌晨之时悉数出了城门,来到濑田的仮桥。

如果光秀没有死在小栗栖,而是多逃了数里,今早也定会从山科来到大津,即使无法取胜也一定能够与光春一起进行最后的辉煌一战。一切都太迟了。

而濑田的这一桥口也是光春的葬身之地,早已经有众多敌军摩拳擦掌等待着他的到来。

桥已被阻断。桥板已经被卸下,只剩横梁与木桩,还可以看到被烧过的痕迹。“把近处的民家拆了,立刻把桥修好!”

光春坐在马上,看不出一点儿慌张的样子。

附近的民家被迅速地拆掉了。众人把旧木料与柱子、门板抬来。有人下到濑田河中,将桥坑加固,有人沿横梁从对面投来绳子拉住长板子。

对岸敌人仿佛是在计算时机,见到这一瞬间,将火枪一齐鸣响。顿时,一片弹雨。“趴下!”明智方的步兵首领这样命令部下,自己却毅然站立着,瞪着敌人的枪所冒出的烟雾,只见他太阳穴已然被打穿,随后扑通一声落入河中,仿佛是大的炮弹落下去一般,溅起大大的水花。“不要退缩!不要退缩!”

长长的檩木以及门板依旧源源不断地被运送至此处。众将士一步步拼命地继续修理,架起伙伴们突击的桥梁。

尸体遍布桥上,鲜血沿着桥梁滴下,染红了濑田河水。

对岸敌方也十分沉稳。在枪手们填充火药期间,弓箭手便会拉起弓箭,万箭齐发。

这一军是在事变之初便明确表明了反对明智的态度的濑田城城主山冈景隆的全部家臣,是刚刚从山崎被紧急派遣过来的堀秀政的一队先锋。借着昨日一战的胜利之势,更兼得知光秀以及他手下众将的死讯,这一支军队可谓意气风发,因此,此时的弹雨还有呐喊声无非是对左马介光春所率领的这迷失无首的仅仅一千人的残兵败将的揶揄罢了。“明智军的家伙,你们还没听说吗?”“不知道你们在山崎早已经被打败,还想从这里过吗?还是明知已败偏要过去?”“就连日向守光秀昨日也已经死于小栗栖了!”“死在土著民的竹枪下!”“真是有恶因便有恶果,他便是实例啊!”“你们连这也不知道吗?”“知道吗?笨蛋们!”“一群呆子!呆军!”“到底为何还要过去?”“想逃到什么地方去?”

在敌方的谩骂声中,在火枪烟雾之中,还时不时传来哄笑的声音。

对此,光春的部下为了己方的作业队而拼死掩护反击,一寸一寸向前挪动,以己方将士的尸体作为堡垒,渐渐地过了桥的大半部分,最终在左马介光春的一声号令下,千余骑一齐冲入了对岸敌军阵中。

这些将士不仅仅是从桥上通过,有的士兵骑马渡过桥下激流,有的士兵用竹筏,甚至有的士兵半裸着游过去。

志贺的海风

山冈景隆兄弟以及同苗美作守等一族就是所谓的甲贺武士当中的头目了。

据说,在大乱之际,于甲贺山中帮助德川家康从旅途的堺地匆忙赶回本国、渡过难关的山中武士也属于山冈一族的手下。

这一族有节有义,当初拒绝了光秀的诱降,自始至终反对明智。与筒井顺应等人相比,不得不说他们是极为伟大的。总之,在信长时代,信长将以前作为濑田扫部助居城的濑田城赏赐给了山冈一族,使得这一族人一直对信长深怀感恩之情。

这样一支力量的加入,让堀秀政的先锋队的实力更加强大了。而且,面对光春从安土城所率的一千余兵力,他拥有至少三倍于光春的兵力。

虽然光春及其兵士艰难地突破了濑田的大桥桥口,义无反顾地冲入敌军之中,显示了其果敢,但是——这可谓自讨苦吃,使己方军队陷入了苦战之中。“不要散!不要崩溃!组成一个圆阵,一边旋转一边向北前进!不要远离我们的军旗去战斗!”

光春声嘶力竭,他在马上的身影都被战斗的喊声与马匹踏起的灰尘所淹没。

在这样的情况下,军队的分裂对光春而言就是毁灭。他尝试将千余人的力量扭成一团,像飓风般采用回旋的阵法,突围至大津。

然而,就算他成功到达大津,也绝不意味着便取得了胜利,也并非就看到了曙光。

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他的最终下场只有一个。

死。

仅此而已。

山崎已被攻破,一族四散不知去向,主帅光秀也已死于非命!如今,他为何而奔赴前进?又为何活在世上?

话虽如此,光春一定还怀有一个愿望,想要通过苦战去实现。

那当然是:“不能白死!”

如今直面自己一生中的最高点,加之平日里的觉悟与希冀,此时此地他“一定要死得其所”。“武士之道,便是在死的瞬间决定一生或华或实。一生谨慎、千锤百炼,如果在死亡这条路上一步走错,那么一生的言行便全部失去真意,无法再重生一次,拂去污名。”

此时,他将平日里对家臣子弟们说的话用来告诫自己,一边在马上横枪勇战,在怒涛相搏般的血战之中,他一点点向栗津方面前进。

如此这般,终于突破重围来到大津町的东面入口。然而,待喘口气后一眼看去,前后跟来的士兵不过两百余骑而已。

大部分士兵或者死于途中或者负伤,但在栗津附近遇到有力的敌方部队将己方队伍分割开来,也是造成这样结果的原因。“去坂本,去坂本!”

左马介光春心中不断提示着这个目标,暗自起誓在到达之前绝不能死!

坂本城中还有众多的家臣,而且从龟山城中迁至此处的光秀的夫人与子女以及众多亲眷都据守在此。光春自己的妻子儿女当然也在其中。“为了让他们平静逝去,必须要选好死去的方式!”

光秀逝去之后,他便理所当然成为一家之长。

坂本城已经不远。也就还有六千米至八千米的路程。

然而,一进入大津町,城中房屋已经被烟雾包围。先于光春进城的荒木山城的儿子荒木源之丞与乙之丞兄弟一会儿便掉转马头摇手道:“大人,这条路无法通过,必须换条路走!”

听兄弟两人一说,其他人也一下子全都退了回来。两侧房舍已经是一片火海,让他们难以通过了。“为何不行?”光春向前问道。

荒木兄弟回道:“新出现的敌人将城中房屋都点燃了,前面的路口已满是烟火了。”“我们这样的小股部队倘若奔向田野才真正会被敌人迂回包围,成为他们手中的猎物。从敌人正中间冲过去才是最简单的方法。大家都跟着我冲过去!”

光春冷不防扬鞭催马冲进了烟火滚滚的城中。

不仅是火焰,枪口与箭头瞬间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光春弯曲左臂将铠甲的袖子挡在额头前方,伏在马鬃上向前突击。“快!跟上!”

荒木兄弟以及其他部下也都冲进了呛人的烟火中。

他们来到路口。

上去便是逢坂,西面则是三井寺。另一面的道路则通向柳崎的海边。

占据此处要冲的是堀秀政的中心部队。当然,久太郎秀政自己应该也身在其中。明智一方连同光春一齐前冲,堀秀政的部队也展开猛烈还击。道路十分狭窄,马难以前行,枪柄也难以尽情舞动。在这不久即将燃尽的街市之中,被烧掉的建筑物崩塌的声音以及将士们的咆哮声响彻云霄,鲜血弥漫黑烟滚滚,已经分不清昼夜。

因为该路口是坡底的三岔路,所以占据坡上位置的堀军在地理位置上无疑是有利的。

此外,所有的条件都显示此时此处便是光春主从人生的终点。

然而,光春以及手下两百士兵却将此绝对之事“完全不当回事”,一直疯狂地奋勇作战。

事到如今,仅仅从对光春不离不弃这一点上便可以了解这些士兵是如何不同寻常。

因此,虽然堀军占据有利地形,有滚滚浓烟与火焰,还有数倍于对方的兵力,但此时他们却大吃一惊。虽然对方人数在不停减少,但己方却有着数倍于敌方的死伤,将士的尸体堆积如山。“那便是左马介光春吗?”堀秀政指道。

他的折凳便设在坡上,城中火焰与浓烟并起,使他无法立刻清楚将地下面的战况收之眼底。“哪个?”

围在他旁边的家臣堀监物与近藤重胜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向秀政指的方向望过去。“那个,应该是那个披着白色盔甲的人。骑的马也像是一匹良驹。”“噢,原来如此!”“是光春吧。”“虽然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应该是光春,那样的武士不可能是部下。作为我久太郎秀政的对手没有什么不足之处了!”

话音一落,秀政已经跳上旁边的一匹马冲了下去。

堀久太郎秀政这年正好三十岁。在天王山、山崎等地,他在秀吉军中的名声早已经响当当,有着极为重要的分量,比起躲在帐中考虑计谋,他更乐意做阵前的一名勇将。

他拨开己方的队伍在敌人正前方驻马,大声向敌人喊了些什么,然而由于周围的呐喊声与火焰燃烧的声音过大,他话中的意思终究难以传到。

然而,仅凭他的态度与铠甲,对方即刻便知道他便是大将秀政。明智方将士立刻将枪头对准了他。“要死也要把他杀掉再说。”

就连杂兵也都一起拥到了秀政处。“我就在此,还不转过身来?左马介、左马介!”

秀政无视马前的敌人,望着那边身披白色盔甲的光春。大部分敌人都被马蹄踢散,用扎枪打趴在地上了。他只是瞅准了那个身披白色盔甲的人。

光春在烟尘中向这边看了一眼。

猛然间,只见他甩掉了身边的敌人,将马头转向秀政的方向。然而,光春这方挡在前面的两名年轻人突然间一左一右牵住主人的马辔,迅速转过马来向相反方向奔出去。

这两人是光春平日里十分关照的侍从。

堀秀政在后面骂道:“卑鄙!”一边又喊,“回来!”“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左马介光春你不知死地吗?”

他放马狂追。

光春也难以忍受,喊道:“放开!”

他勒住马,试图将两人的手从马辔处甩开。两名随从依旧死命抗拒:“不可!请大人尽快逃走吧!”“剩下的就交给我们两人!”

其中一人拿枪柄用力打了一下马背。

马惊慌地载着光春盲目地向远处奔去。两名随从又按原路返回,勇敢地与堀秀政交战,两人一起战死了。

光春好不容易勒住马缰,只见已来到一处田埂边,面前有一条小河注入湖中,光春站在此处回首望去,已经看不到两人,也看不到秀政追来的身影了。

然而,一眼望去,近处的街道、后面的田埂、土桥以及森林附近,已出现一二百骑的敌人。他们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仿佛是看着从天空中闯入网中的小鸟一般。

眼见自己身处危险境地,怕是难以逃脱了。光春从混乱的包围中冲出来,又冲进了完全的包围圈。

这种时刻如果慌张的话,定会被后人耻笑。包围他的敌人也显示出一副悠然自得幸灾乐祸的样子,“左马介光春如何死法确实值得一看,我们且看看吧。”不管怎样,反正他也已经相当于笼中之鸟,终究是难以逃脱的。不用说,敌人正是以这种自信为前提的。“吁……吁……”

光春悠然自得。他勒紧手中缰绳,训斥着坐骑。因为强行将马停住的缘故,马的前肢陷进了松软的泥土之中。所以,此时光春慢慢掉转马头,想要无损伤地将马前蹄拔出来。

马沿着田野与小河中间的小路向着湖的方向慢慢走去。

这匹悍猛的马看上去尚未完全平息下来,一边缓缓地前进,一边时不时甩甩鬃毛,口中喷出白色的泡沫。

嗖——一箭夹带着疾风从光春的脸与马鬃中间穿过。

砰一声,那边的田垄上也发出枪弹沉闷的响声。

然而,大部分的羽箭与枪弹都落在了田地上。光春所处的位置尚在射程以外。

然而,他的马到底想要去何方呢?所有能够前行的路都已经被敌军堵满,就仅剩下琵琶湖了。

突然间,光春的身影一下子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

围在远处的敌军瞬间自责起来,己方仗着人多势众太过轻敌。“他逃了。”“藏到哪里去了?”

众人一下子都惊慌起来。然后将弓矢枪弹盲目地朝着光春消失的地方附近射击。

一对一对想一决胜负的十分自信的武士分头从东面的森林、西面的街道冲了出去。他们当然是想要同光春一决雌雄。他们在马上挥手制止己方的士兵:“不要射!”“先不要开枪!”

他们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来回搜寻着光春的身影。

此时,只见远处芦苇茂盛处仿佛有风吹过,明显晃动起来。细细一看,正是那匹安着金鞍的骏马以及下马亲手牵着马辔的那名身穿白色铠甲的武士!只见他的身影渐渐在芦苇丛中隐去,而且是极为悠闲地向着湖水的方向。“哎,那里!”“左马介,站住!”

十来骑争先恐后地向芦苇丛中冲去,仿佛争抢猎物一般互不相让。

田埂与湖岸间约百米的距离尽数被芦苇覆盖。闯过去的众人都没有发觉此处已是松软的湿地。马的小腿陷到比芦苇根部还深的泥地之中难以拔出。“不妙!”

大家顿时发觉情况不妙,有几个人下了马。也有人再次回到田埂上想要从远处没有芦苇的地方迂回过去。

仅仅在城尽头的此处有芦苇生长,到了柳崎便是一片松林。“他只能从此处上岸。”众人推断出光春前进的方向,先行迂回过去。此处一直到海滨尽是羽柴方的士兵。从三井寺方面扫荡明智残部的堀秀政的手下也正在附近的松林中休整。

突然,湖岸边羽柴方将士发出一片类似欢呼的哄声。

一看,从湖岸的芦苇处一直延伸到水中约五十米距离的地方,一条波纹笔直地延伸。

因为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出乎众人意料,所以不分敌我,众将士都暴发出惊叹声。

如今,一匹马正在琵琶湖中心划水而去。旁边在波纹中浮浮沉沉的身披白色铠甲的人正是他们刚刚摩拳擦掌想要挑战的左马介光春。

人类的想象力无论如何都是有一定限度的。就算之后认识到其非比寻常,但在事实出现在眼前的瞬间,人们总是难以逃脱双目十指的常识的范围。

如今,让左马介逃脱的羽柴一方发出这种空虚的声音时,仿佛是在嘲笑己方的固守常识。“身披甲胄,佩带大刀,而且从早战斗到现在已经筋疲力尽的左马介怎么可以带着马匹一起从湖上逃脱呢?”

正是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让眼前的事实完全颠覆了。就如同颠覆了铁会沉入水中这样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一般。

这确实是一次重大的失误,但与之前的失误相比,这次失误显然让这些武士也不惜高声欢呼,敌人实在厉害!不仅如此,甚至有人欢声不已,窃窃私语地赞美起他来。“明智一族中确实也有像他一般的男子汉啊!”“左马介真是了不起呀!”

特别是堀秀政以及其他一些重视名誉的武门将领更是看呆了,一直凝视着湖心处。

左马介游出去的距离,如今枪弹与羽箭也已难以到达。“恐怕那匹马游不到坂本。”“会沉到何处呢?”

大部分士兵还有所期冀,不再无谓地开枪射箭。

离开湖岸已有数百米的左马介光春在水上缓缓划出一个半圆形,将仅仅浮在水面上的马首一下子转过来朝向坂本城的方向。

根据《改正三河后风土记》与其他各种书的记载,当日光春穿的是白色丝的披肩,当时有名的画匠用水墨在上面描绘出云龙的图案。

另外,他的铠甲也是名为二谷的明珍造的光辉耀眼之物,马匹则是十分优骏的大鹿毛的雄马。虽然它从清早起便在战火中奔驰,但如今却还能有力地划着水,从这点也可以看出其雄骏。

然而不管何种名马,都要乘马者悉心调教,才能够让其长久奔驰却不会劳累。

除了大刀弓矢等表面功夫之外,当时的武将还十分重视骑马,而光春又尤其热心于马术。关于此事,他与秀吉在年轻时还有一段逸事,此处无暇且不做细述。如今,掉转马头之后,从湖面上斜着望去,目测坂本城也就还有两公里多的距离。众人都注视着,看这匹马到底能不能够挺到那儿?光春又是否会给世人留下笑柄?对光春而言,这无疑也是在跟自己的人生打赌。

虽然整个湖看起来并不十分广袤,但水却是有深有浅。

左马介光春也十分清楚这点。

虽然从出安土城起,便是期冀一死,但是就他的本性而言,他并非无谋愚蠢之人。在这一点上,与其表兄弟光秀相比,不如说他才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理性主义者。要说原因,是因为光秀在临近死时,亲手将自己所信奉的教养与忍耐一举打破了,而左马介光春此时依旧保持自我,就算身陷敌军包围的湖中,还是像怜珠惜玉一般谨守自我。

这片湖区与周围地域都是明智方的领地,而且就位于坂本城下。光春对此处的田埂以及芦苇丛当然十分了解。

马的水性也十分好。

他在湖中带着马游泳,今天并不是第一次。

因为,他从自己的居城坂本城的马场到大津町附近已经带着马游过数十次了。因此,他深知此处湖底的深浅。

至于如何控制马蹄行进的深浅,他将身体压低到隆起的马背处,水深处便轻轻牵动缰绳带动马向前游,到了浅水处就溅起水花跨过去。这种做法绝不是他的创意,在敌人面前如此渡湖也都是基于前人的宝贵经验。

然而,这终归是至难之事,后世对此也有多种说法。“左马介渡湖之说不过是被捏造或者夸张的传说,实际上他不过是骑马沿着湖岸进入了坂本城而已。”

还有一种说法:“他是骑马从湖水与商铺之间通过。”

另外也还有诸如他乘船进入坂本城等说法。

这些说法仿佛都忽视了整个战局中,堀秀政与羽柴军早已将兵力布置来塞满了湖岸与通行道路。

拥有数倍于敌军的兵力,而且时间又十分充裕的羽柴军不可能进行单方面受到压制的作战。

总之,想要否定左马介渡湖之说的史学家的心理,恐怕是认为此事是至难之事,而且太过戏剧化,所以才持怀疑态度,以至于想要将其流为通俗的街传巷议。

然而,书写日本历史的武士们自古以来便十分戏剧化。凑川、四条畷、川中岛、高松城的一叶扁舟、松间的廊下、雪夜的大本营松坂町,都极为戏剧化。

然而,对现在的左马介光春而言,这件事情绝不像后人考虑的那样,是面对至难之事时的鲁莽行动。他只不过是比在平日里练习马游泳的时候多穿了一件盔甲而已。

在水波间悠悠缓行的马匹以及左马介白色的盔甲仿佛是水中一只游弋的水鸟。

依然认为“现在就要沉下去吧”的羽柴军不久又乱起来。因为事实再次颠覆了他们的预想。

左马介光春十分谨慎地迂回到敌方羽箭枪弹的射程之外,不久便轻松地从坂本城东面的湖滨上了岸。

从唐崎的一松到那里的湖滨一面全是漂亮的细沙与松林。一上岸他立刻骑马一溜烟冲进了松林之中。刚刚消失在绿色松林中的身影转眼间便在坂本的商家与松林之间的十王堂前出现了。

看到此景的羽柴军仿佛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时间擂鼓呐喊起来。“呀、呀!让他逃了!”“别让他进入城中!”

众人瞬间仿佛潮水般冲了过来。

左马介回头望向他们,脸上仿佛还带着微笑。本来以为他要快马加鞭逃走,没想到他一下子翻身下马了。

他将马的缰绳拴到回廊的门柱上后,晃了晃身子,将铠甲中的水抖了出来,然后将二谷的铠甲放到了供奉的神前。

之后,他将箭囊取下来,拿笔站在神堂前面,在白壁上提笔写道:

明智左马介光春与其坐骑刚刚渡湖水而来。我无暇犒劳这匹多年以来忠实而勤奋的马,不得不在此与之诀别。希望这匹大鹿毛宝马会被赠给不输于我之人。希望它未来的主人对它多加爱惜。

写完后,他扔下笔下了台阶,来回捋着被水淋湿后服帖的大鹿毛宝马的马鬃,仿佛对人说话一般道:“大鹿毛,再见了。”

大鹿毛宝马将鼻子凑过来,把脸贴到他的肩上,仿佛是在撒娇哭泣一般。光春抱着它的脖子望着那边唐崎的松林,突然间吟道:

当日亲手植一松

松木成林

抚慰心底

此般轻吹志贺之海风

这一首和歌是当初光春首次领守坂本城,在唐崎种下一株纪念的松树时所吟。

光春此时为何会突然吟诵这首和歌,他自己也不清楚。能够说明的只是在这种时刻人们总会缅怀过往。可能是将本来想要面对天地恸哭的情感努力以相反的形式表现出来,不知不觉便朗诵出口。总之,左马介将爱马扔下,从那里纵身翻下,立刻便奔进了城门。众人仿佛哭喊一般暴发出“哇”的一声,将他迎接进了坂本城中的大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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