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幼军文集第九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30 00: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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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幼军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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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幼军文集第九卷

孙幼军文集第九卷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孙幼军文集第九卷作者:孙幼军排版:KingStar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01-01ISBN:9787531346258本书由辽宁无限穿越新媒体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回病榻托孤断肠难尽慈母泪故宅挥鞭巧智怎解舅娘心

南宋绍兴年间,京城临安有个在朝做官的,姓彭名庶,字秋实,老家是浙江婺州苏溪。他是政和年间的进士,自打考中了,就离乡背井去做官,把祖上留下的三百亩水田,都交给妻子董氏的哥哥董安去经营。

这董安字思危,原在村里教村学,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头一年租子收齐,他就换成银子,要给彭秋实送去。

董安的老婆徐氏说:“你一年跑断腿,鞋底子也磨穿三五双了,这钱就白白地都送与他?”

董安说:“我们的吃穿花销,不是都用的这钱?为人不可贪心太重。”

徐氏冒火说:“我怎么‘贪心重’?还不是为了你们董家受用!”

徐氏吵吵嚷嚷,闹了一夜,董安也不理她,第二天早晨依然动身,把银子送到彭秋实任所去。彭秋实那时不过当了一个小小的县令,又清正廉明,日子并不宽裕,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收这钱。

董安无奈,只好又把银子带回家,对徐氏说:“这银子你好好收藏着,万万不能动用。以后每年的都积攒起来,等他有急需时拿给他用。将来有了外甥,帮外甥成家立业;有了外甥女儿,就用来置办嫁妆。”

徐氏心中暗暗欢喜,心说:“我已生了两个儿子,他们夫妇却半个也没有,不只这年年的地租尽归我,那三百亩水田怕是也都要归我儿子了!”原先还不过这么想想,后来索性天天烧上一炷香,求玉皇大帝保佑董氏千万别生儿子。

光阴荏苒,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不想就在彭秋实到京城任职的第二年,董氏竟生了一个胖小子。老年得子,乐坏了彭秋实。到了百日悬灯结彩,朝中的文武官员也纷纷前来祝贺。

他给儿子取个名字叫彭元,到小元五岁时就请了一位饱学的先生教他读书认字。那彭元虽然淘气,却聪明异常,凡先生教了一次的,就再也不忘,到十岁时,已经是诗书礼易、诸子百家倒背如流了。

董安之妻徐氏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已成家立业,小三儿生得迟,和小元是同岁,却不喜读书,整日嬉戏打闹。因那娃娃三岁上得了天花,徐氏对他越发娇纵,不许董安管教。徐氏把小三儿和小元一比,暗叹小三儿没出息。

就在彭元十二岁那年,彭秋实因同几个大臣反对丞相秦桧一味投降卖国,惹恼那奸相,被秦桧奏了一本,说他结党营私,诽谤朝廷。高宗闻奏大怒,把彭秋实的官职削了。彭秋实带着董氏和彭元回到故里,因为气恼郁闷,不到半年就死了。

董氏不久也染上重病,看看不行了,找了兄长董安到身边,对他说道:“你妹丈临终时留下话来,说那三百亩水田就交付与你,将来小元大了,也不必给他。他说他家祖上就有遗训,万事要凭自己闯,断不可依赖祖宗的产业,做个游手好闲之辈,一生不得出息。这里是房产地契,你都收好了……”

董氏说完,又喘着气抓住徐氏的手,流着泪说:“小元这孩子还小,就托付给你了,好生看待他……我看你很喜欢这孩子,也就放心了……”

徐氏也哭着说:“我爱小元,实实胜过我们小三儿,你就放心地去吧!”

徐氏拉了小元到他母亲面前。彭元哭喊着叫妈妈,却不见回答。

董安料理完妹妹的丧事后,带着外甥彭元回家,跟徐氏商量道:“小元这孩子,正是读书的年纪,又聪明异常。我想给他请一位先生,就在家中教他。将来有了长进,考试得中,谋上一官半职,也算我们对得起他父母。我认识一位先生,学识最是渊博,明天就去邀他。倘他应允了,就让小元和三儿都拜了师。我想这两个孩子学业相差太多,也不便一起读,让先生单日教小元,双日就教三儿。”

等到先生来了,徐氏却关照先生说:要读书的只是董三,那彭元不过是个伴读,他已念过许多书,对他不必费心。

董安请来先生,就自去忙他自己的。他要经管房产土地,又喜爱琴棋书画,有时喝酒吟诗得晚了,就住在朋友家。家里事情,都由着徐氏指手画脚。

那董小三放纵惯了,一时怎么能坐下来读书?偏偏先生严厉,头一日教的,第二天要问,不会了就得吃板子。先生问他不会时,就问彭元。彭元对答如流,更显出他不济,那板子下得也越发狠。

董小三不会,又不愿去问彭元。这天,他想出个好办法。他在书房里先生的桌上坐下,拿起先生那条三寸来宽、足有二尺长的板子,敲着桌子说:“彭元,我来问你,这个‘关关雎鸠’,是什么意思?”

彭元说:“先生不是讲了吗?”

小三儿一拍板子说:“我便是先生,我问你哪!”

彭元只好说:“‘雎鸠’是鸟儿的名儿,‘关关’是鸟儿叫的声音。这句是说,雎鸠‘关关’地叫着。”

小三儿一敲桌子,瞪起眼睛说:“一派胡言,孺子不可教也!鸟儿叫,我听得多啦,怎么从没听过什么鸟儿‘关关’地叫?”

彭元想想倒也是,问他说:“那你说这句是什么意思呢?”

小三儿抹了一把鼻涕说:“这句呀?嗯,是说把鸟儿抓住,关到笼子里。那鸟儿不是叫‘雎鸠’吗?这就是‘关雎鸠’!”

彭元说:“两个‘关’呢,是‘关关雎鸠’!”

小三儿说:“两个?噢,对呀,关了两回!头一回,关了个公的。一想,不行!光是一个公的,配不上对儿呀,怎么养出小鸟儿来?这才又抓了个母的,长得还挺俊,就是那个‘窈窕淑女’,也关进笼子。这么着,笼子里的那个‘君子’,就有了‘好逑’啦!”

彭元问:“那‘在河之洲’呢?”

小三说:“‘在河之洲’怎么啦?那鸟儿本来就是在‘河之洲’逮住、关起来的。那雎鸠是水鸟,不在河之洲,在院子里逮得着吗?”

彭元听他讲得有些道理,就半信半疑。他原也不曾听过鸟儿“关关”地叫。

不想第二天先生一问,小三儿一答,先生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再问小元,小元说,他也不曾听过鸟儿“关关”地叫。先生勃然大怒,让伸出手来,每人打了两板子。

小三儿下了课就去找母亲哭诉,说小元使坏,让他瞎胡说,被先生打了板子。徐氏一听,不由分说,跳上来一把揪住彭元的耳朵。彭元叫屈:“我也挨了板子!”

小三儿哭喊:“他打得轻,我打得重!”

徐氏对彭元说:“你使的坏,原该打你,可惜打得轻了,我替先生补上!”说着,揪着耳朵,将彭元的头用力往墙上撞了几下。

小三儿在一旁喊:“还要再撞两下!”

徐氏说:“就听我儿子的,再撞两下!”说着,又狠狠撞了两下。

彭元给撞得两眼发黑。倒也没哭,有心要跟小三儿评评理,见舅娘依旧满脸怒气,也就忍下了。

这事过后,彭元照旧陪伴小三儿读书,和他玩耍嬉戏,并不把撞头的事放在心上。

徐氏常支使彭元干些家务活计,乃至扫院子、担水。彭元虽年纪幼小,父母在世时也从未干过这些,但是在家时习学过些拳棒,力气还略有,倒也不以为苦。小三儿对此却大觉不满,有时正玩耍在兴头上,好生生一个游伴硬是拆走了。

这一天,小三儿问彭元:“你知道我娘什么时候不派你干活儿?”

彭元说:“伴你读书的时候。”

小三儿抹抹鼻涕说:“废话!你这傻瓜,这还看不出?我爹回家的时候哇!凡我爹爹在家,我娘都不让你干活儿!”

彭元想了想,点头说:“倒也是。这又怎么样呢?”

小三儿说:“我爹就看不见你干活儿呀!昨儿晚上,我听我爹对我娘念叨:‘小元这孩子,念书还是念得不错的,可就是有些纨绔子弟的习气。都这般大了,什么活儿也不肯伸伸手,想是在官府里当少爷当得惯了。我先时觉他没了爹娘可怜,也不让他干。现在看来,这样懒散下去,将来也就是个游手好闲之辈了!’”

彭元急问:“舅娘可讲了我做过许多事吗?”

小三儿说:“我娘什么也没说。你看,你干了那么些事,他丝毫也不知,岂不冤枉?”

彭元问:“依你呢?”

小三儿说:“我爹什么时候回来,你也找些活儿干,让他看见,也免得他再嫌你!”

彭元点头:“倒也说得是。”

恰巧当日董安回来了,又比往日到家得早。小元见舅父洗过脸,坐下来喝茶,就挑起空桶,到井边去打水。董安一见小元担着满满两大桶水摇摇晃晃走向厨房,不由得一怔,也不说话,转身进了房门,用力一拍桌子说:“家里杂役,自有董升去做!小元这样小的孩子,你竟让他去担水,什么道理?”

徐氏情知瞒不住,又怕彭元讲出平日里打他的事,只好承认说:“倒也有些时候,让他做些事情。小孩子家淘气,怕他吃了饭去惹是生非,练练身子,也是好的。”

董安更加生气:“怎么不让你自己儿子也去这样‘练练身子’?”

轻易不发脾气的人一旦动了肝火,就不可收拾。徐氏深知他的秉性,这时也不敢再强词夺理。

彭元在外头听见舅舅大发雷霆,只吓得目瞪口呆。见小三儿忍笑捂住嘴从房里溜出来,彭元上去一把抓住,将他拖到院子外头,说道:“又是你闹鬼,瞎话儿编得就跟真的一样!舅父倒是几时讲过嫌我不干活儿的话?”

小三儿此时才哈哈哈地笑出声来,直笑得脸上的麻子坑儿个个都泛出红光。彭元心想:“你这家伙鬼主意真多,以后我倒要防备些个!”

次日早上董安出去了,徐氏收拾停当,吩咐说:“小三儿去先生那里上课,小元留下来,我有事要办。”

小三儿走后,徐氏把彭元叫到自己房里,命他解开衣裳,露出脊梁。徐氏在椅子上坐下来,笑嘻嘻地说:“你先看看我手里的是件什么东西。”

彭元抬头,见舅娘手里攥着老大的一根藤条,不由得脊梁上一阵发冷。徐氏慢条斯理地说:“这是新设的家法,今天拿你开开张。你先跪下,听着我说。”

彭元跪下。徐氏接着说:“你这小子生就的一副懒骨头,平日我不支使你,再不会自己动一动。昨日天都快黑了,一见你舅舅回来,你倒担起水桶,不是诚心挑着你舅舅发火?是谁把你教得这么坏?是你爹,还是你娘?你说!”

随着“你说”二字,藤条夹带着风声,“呼”一下子打了下来。彭元浑身一颤,背上早出现一条血印子,徐氏又接着数落:“自从你来到我们家,哪一点儿亏待你了?白给你吃,白给你穿,还花大钱请了先生教你读书。到底是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你说!”

两藤条下去,彭元脑门子上冒出汗来。徐氏一连抽了十几下,说也说得累了,打也打得乏了,喘着气用藤条指着彭元说:“原该打三十,权且寄下十五,下次再打。你要敢在你舅舅面前泄露半个字,我就把你通身上下,抽下一层皮来,你可记住了?”

彭元含泪点头。“我问你可记住了!”

彭元说:“记住了。”

舅舅回来,彭元也不敢声张,还要装作无事一般。到晚上脱衣时,内衣都被血粘在背上。趴在床上,又不敢哼出声来。半夜里忽然想起爹娘在世的情景,那泪流得像泉水一样,把枕头湿了一大片。第二回相面有功 偏逢恶妇 骑马无术 反遭毒殴

彭元自小得父亲、老师教诲,对长辈十分尊敬,对兄弟非常友爱。虽然常吃舅娘的苦头,心上并不记恨,只是有些怕她,总想躲开。他受了董三捉弄,反怪自己愚钝,心想:“我还比他大出两个月,怎么他一弄鬼,我就信了呢?要是三儿长我几岁,这样摆布,定不饶他。偏偏同庚,又小我两个月,论起来我是哥哥,凭着那个‘悌’字,也就无可奈何了!”

可惜那董三并不体谅彭元。彭元那次挨藤条以后,他虽也因小元没供出他去,挑了大拇指夸奖小元“义气”,却又从此认定小元软弱可欺,越发捉弄他。小三儿从小跟母亲形影不离,把徐氏那些无赖手段悉数学了去。近日听得多了,又学着徐氏的腔调,动辄说小元住了他家房,吃了他家饭。说吃了他家饭,小元无话可讲;说住了他家房,却有些不服气,对小三儿说:“这房原是我家的。我们从京城回来,父亲指给我看他小时跌破头的台阶,正是舅父舅母现在住的屋子。就是这书房,也是我父亲儿时读书的地方!”

小三儿说:“你扯谎!我一生下来,就在这院子里住!”

彭元说:“我不扯谎,不信,你问舅舅去!”

小三儿去问徐氏,徐氏说:“你别听他扯臊!咱们家,祖祖辈辈就在这里!”

话是这样说了,那徐氏心中却又惊又恼,立刻跑到董安那里去学舌。董安说:“这宅院原是妹丈家的。三儿不知,倒还罢了,你难道也不知?就该让三儿知道,我们原住在董家湾的。”

徐氏不肯罢休,三天两头儿来董安面前撺掇,还添油加醋说:“小元对三儿说,他们家还有三百亩水田,那地契暂且交了舅舅保管,等他大了,就都是他的!”

一来二去,说得董安也有些不快了,口中不言,心里暗想:“小小年纪,竟有这许多心计!看来徐氏也有些道理……”

渐渐地,他对彭元也不似先前那般喜爱了。

这一天下了课,小三儿又拉住彭元胡缠。小三儿说:“先生讲我不如你有出息,这可大错特错了!我娘说我是福相。你不妨仔细看看,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就是‘福相’!”

彭元无奈,只好仔细看了一会儿,说道:“鼻子就能看出有福气。你长的这叫‘朝天鼻’。凭你这鼻子,注定将来做高官去朝见天子。这是说大贵,还有大富。别人鼻子鼻孔朝下,就是有了些钱也留不住,都漏下去了。你的鼻孔朝上,有一文存下一文,有一贯存下一贯,就是有了万贯家财,也再不会漏下去的!”

小三儿欢喜,说道:“有这么一说!你再讲讲别的。”

彭元说:“大富大贵,这就全有了,别的也不消再讲。”

小三儿不依:“你再说说我耳朵!”

彭元就看看他耳朵,说道:“耳朵也不寻常,你这叫‘扇风耳朵’,立着。耳朵的上半截儿和下半截儿长得一样形状,一般大小,像个金元宝,因此,也叫‘元宝耳朵’。左边立着一个不说,右边还立着一个,正是‘左右逢元’——这‘元’,是‘元宝’的‘元’。倘用孟子的‘取之左右逢其源’,那‘源’,就是‘财源’的‘源’了!”

小三儿听得起劲,便又让他说眼睛,说眉毛,说嘴巴。小元只好一一地说与他听,都扣住了那个“福”字,还尽量找了些典故出来。

董三却又问:“你看我脸上的麻子呢?”

见彭元沉吟,他便自己说:“别人都说难看,其实不然。我娘说,我脸上的叫作‘俏麻子’,他们自己没有,看着眼红,才说难看的。平平淡淡,有什么味道?有了几个,点缀一下,看上去俏皮,分外显出玲珑剔透。”

彭元连连点头说:“就是这话!”

董三道:“这话是这话,只是没讲出同福气有什么关系,你就一发说与我听!”

那彭元自幼受父母教诲,懂得那些因病落下残疾之人并无过失,不但不该嘲笑他缺陷,就是显露出惊异的神气也大是不该。因此尽管小三儿平日不顺心时连他长相也横挑鼻子竖挑眼,彭元却从不反唇相讥。今日是被小三儿逼得毫无办法了,他只好又胡诌说:“记得是哪一本书里言道,古时一个巨富,家里拥有几百万贯家产,金银财宝也不计其数。他整日穿着华丽衣服,骑着马招摇过市,炫耀自己的豪富。一日,他听得一个穷人说:‘也不过一张虎皮,剥将下来,还不是同我们一样!’这富人听了大怒,让手下人把那人捆了,毒打一顿。回得家去,自己想想,那穷人说得倒也不无道理。我虽有几百万贯家财,若都剥得赤条条,谁还看得出我的豪富来?想来想去,忽然生出个好主意。他用重金请来了两个巧匠,将家中那些颗粒又小、又极贵重的宝石都镶嵌在脸上——星彩、黄玉、祖母绿、琥珀、翡翠、猫眼石,应有尽有。这回又走在街上,果然再没人敢说‘剥光衣服,同我们一样’了。可惜后来强人横行,这富人害怕起来:要是单单抢去这些小宝石,倒也无妨;如若强人图方便,索性砍下脑袋拿走,不就呜呼哀哉了?只好把宝石都取下来,脸上就留下了那些印记。后来生下的人,也有从娘胎里就带了满脸宝石的,就是那种招摇过市、炫耀自己的;也有只有印记没有宝石的,都是不愿炫耀,但家里却宝石成山的。有的虽然一时还没有,但注定了日后要珠宝成山、家财万贯!”

小三儿听了,十分欢喜,向小元挑起大拇指说:“怪不得先生说你有才气。倘不是古书读得多,如何能晓得这许多事情?照你这样说,我脸上的东西,桩桩件件都是大富大贵的征兆了?”

彭元说:“那是自然!”

小三儿说:“那你脸上的东西,也件件是受穷倒霉的征象?”

彭元说:“怕是如此。”

小三儿说:“你也照刚才的讲法儿,一件件讲与我听——就先讲讲你的鼻子吧!”

彭元说:“今天也讲得累了,改日再说。咱们就出去骑马吧!父亲在时,也教过我骑马的,我也极喜欢骑。”

董三说:“真马我却不愿骑,那么高,万一摔下来呢!不如你当马,我来骑;骑完了,我再当马,你来骑。”

彭元只好点头,就去燃香:“你先骑,骑到一支香烧尽,就换了我骑。我也骑到一支香烧尽。”

小三儿说:“好!”

小元把香插在香炉里,就趴在地上,小三儿骑了上去。小元驮了他爬着走,刚爬了两步,小三儿说:“这马还没有缰绳!”

又解下自己的衣带说:“你衔住,我拉着,不许张开嘴。张开嘴,缰绳脱了,就算输了,还要再燃一支香,重新骑!”

小元说:“等我骑的时候,也是这规矩?”

小三儿一吸鼻涕,说:“那还用讲!”

彭元衔住带子,小三儿扯着,吆喝一声,那“马”就在书房地上走起来。走了两圈,小三儿又说:“还没有马鞭呢!”跳下去,取来先生的板子。

小元扭头看见,心中害怕,又不敢开口问他,怕衔的带子掉下受罚。小三儿又骑上去,拉住缰绳,吆喝着让马跑。董三又高又胖,驮着他有些吃力。偏他还嫌马跑慢了,手里的板子暗暗伸向后边,照着小元屁股,“啪”的就是一下子。

小元“哎哟”一声叫,接着喊叫起来:“你真打呀?”

小三儿说:“这马怎么还会说话?得,缰绳也脱了,不算!再点一支香,从头儿来——这可是事先讲好了的!”

彭元叫:“可是没说拿板子打呀!”

董三说:“这不是板子,是马鞭。骑马怎么能没马鞭?等会儿你骑我的时候,也拿马鞭就是!”

彭元没有办法,只好又燃上一支香,趴下来,叼住缰绳。这回他用足力气,拼命快跑,免得再挨打,不想小三儿还是挥他的“马鞭”。彭元咬紧牙关,不管怎么敲他屁股,硬是一声不哼。

看看一支香就要燃尽,小三儿忽然跳下马来,喊道:“我不玩儿啦!”

小元跳起,一把揪住小三儿说:“不行,该我骑了!”

董三一指说:“你看那支香,还没燃完呢,怎么就骑我?今天我也累了,咱们先把那支香灭了,明天再点上,我接着骑你。香一烧尽,就燃上一支新的,那时候,你就骑我了!”

董三说完,嬉皮笑脸地转身要走。

彭元拦住他说:“你又耍赖皮!我现在就骑,也骑到一支香不烧尽就是!”

董三哈哈大笑:“这不叫‘耍赖皮’,叫作‘用计’!你当是我果真能让你骑呀?骑马也是要有福气的。你讲的那个不是富人骑马?就凭你这副穷相,这辈子也休想骑上马了,怎么还异想天开,想要骑我?”

彭元急了,劈胸一把揪住董三,叫道:“你不讲理!我现在就要骑!”

董三也不怕他,仗着身高力大,照着小元肚子就是一拳,以为这一拳下去,小元必然松手。

小元在家中时,父亲指望他不仅能文,国家危急时也可报效沙场,所以请过一个教头,专门教他武艺。平日遇到董三跟他动手,他一味忍让,董三也不知他底细。今天受董三欺负,实在气极了,也顾不上许多,见小三儿一拳打来,略一收腹,又在丹田上运气。

董三虽然一拳打中小元肚子,却觉使出的十分力气只剩下一二分,心中十分奇怪。小元的手不但没松开,反倒紧紧抓住他,往自己怀里一带。董三觉得力大,怕被揪得趴下,就用尽全身力气往后一挣,不想小元却顺势一推。董三哪里还站得住,“咕咚”一声,仰面朝天跌在地上。

董三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彭元已经把他提起,翻了个个儿,骑到他背上了。董三杀猪一般尖叫起来:“娘啊!救命啊!”

徐氏一阵旋风般刮进房里来,一见宝贝儿子被小元骑着,气得发疯,抄起地上的板子,劈头盖脸朝小元打去。小三儿爬起来,也号叫着扑向小元,又是抓又是咬。

彭元先时还辩解,看出越是叫屈那板子越下得狠,索性不再开口,用双手紧紧抱住脑袋,任凭那母子二人发泄怒气。

晚上彭元睡下,浑身伤口和青肿处疼痛难忍,也想不出什么来安慰自己,便自言自语地说:“小元小元,你也不要难过。这回,舅娘五天之内,也不会再来打你了!”

彭元挨打多了,渐渐有了些经验。反正重打一顿之后,三两日内确实不再打他。今日打得特别重,所以小元断定可以五日之内不再挨打。

没想到这次破了例。小元正在那里安慰自己呢,就听房门“砰”一声给踹开,舅母举着藤条,杀气腾腾闯了进来。她揭开小元的被子,不由分说,照着他屁股就是一顿猛抽。

原来,晚上董安不回家,小三儿凑到他娘房间来睡。母子俩说说笑笑,十分欢洽。徐氏提起白日的事,得意地说:“他要是敢再欺负我乖儿子,我还照今天这样整治他!”

小三儿说:“今天你打他也忒重了些,他倒不光是要骑我,先头儿还给我相面,说我有福气,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徐氏笑着问:“他是怎么说的呢?”

小三儿就把怎么给他相面的事,从头儿讲了起来。徐氏听到讲“朝天鼻子”就不痛快,听到讲“扇风耳朵”,更觉是挖苦自己,一股无名火渐渐从肚里升上来。及至听到讲那巨富把宝石镶在脸上,徐氏勃然大怒,一下撩开被子,从床上跳将起来,披上衣服,一手掩着怀,一手操起藤条,直奔厢房而来。

徐氏一边狠狠抽着小元的光屁股,一边叫唤:“抽死你!抽死你!你反了天啦!仗着念了几本臭书,用这般刻毒的话来编派人!抽死你!抽死你!”

狠抽一顿之后,徐氏又要彭元爬起,穿上衣服,去墙角面壁跪着。

小元忍着周身疼痛,含泪跪在墙角。徐氏嘴里骂骂咧咧地去了。

彭元跪了足有一个时辰,只觉全身麻木,实在坚持不住,扶了墙壁摇晃着站起。他不敢上床去睡,蹒跚着到了院里。看看正房窗户黑着,想舅娘早已入睡,再抬头望望三星,怕是已交丑时了,在黑暗里呆立了片刻,彭元脑中忽生异想,不知怎的,竟认定父亲母亲还活着,只是都住在京城里。“我去找他们!”

彭元这样一想,自己开了宅门,踉踉跄跄直奔庄外去了。第三回金锁 卖小钱一贯 布衫 换大饼三十

行了一段,彭元上了大路,朝着东北方向,一直走去。若在平日,深更半夜独自走这样黑路,又在荒郊野外,怕是要胆战心惊。这时他头脑昏昏,巴不得一步踏进自家府第,扑进母亲怀里,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睹。

迷迷糊糊走了也不知多久,抬头看看天色,东方有些发白了。想再往前走,两条腿互相使着绊子,全由不得他,只好滚到路边一堆黑影里,看看是棵大树,心想:“就在这里喘息片刻再走,也不妨事……”

不想手脚刚一停住,他就沉入梦境。

一觉醒来,四周亮得二目难睁,彭元抬头看看,日影正从绿叶中间投射下来,已是正午时分了。他揉揉眼睛朝大路上张望,只见行人车辆来来往往。

彭元想要站起,略一转动,周身就如火烧一般,比昨夜疼得还要凶狠。忽然明白:父母已都在这里亡故了,京城中哪里还有什么家?这样一想,夜间奔走的那一股劲头顿时化为乌有,眼泪止不住哗哗流了下来。如今还能去什么地方呢?

回到舅父家去,迟早有一日要被舅娘打死。舅父总还是舅父,倘把舅娘毒打他的事向舅父诉说一番,舅父或者还能保护他些个,设法带他出去谋生,或许可行。只是这样做又要惹舅舅生气,弄得舅舅与舅娘不和。况且舅舅近来也分明有些冷淡,不似先前那样疼爱他了……

思来想去,断不能再回到舅舅家去。京城里虽已没了父母,到底还是儿时度过光阴的地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留着亲切的回忆,令人眷恋。那里又有父亲旧时的朋友、自己幼年的伙伴。实不得已时寻上门去,或许可以帮助谋件事做。自己已经十三岁了,又有力气,怕还会饿死不成?

想到这里,彭元又生出勇气,挣扎起来,上了大路。

走出并不甚远,他就望到一个小镇。彭元觉得腹中饥饿,见路旁一个卖大饼的,情不自禁站了下来,两眼直勾勾看着。卖大饼的含笑向他打招呼:“小哥可要买两个?我这大饼刚出炉的,外酥里嫩,又放了椒盐,香得很呢!”

彭元摇摇头,咽了口唾沫,正待走开,忽然想起自己颈上的小金锁。这小金锁是彭元百日时,一个朝廷的官员送的,从此母亲就给他戴在颈上。舅娘一次说:“你总在外头玩耍,不小心就丢了,不如暂且放我这里存放着。”存了几日,舅舅不见了他颈上小锁,便问他,他依实讲了。舅舅说:“戴了这许多年也不曾丢失,怎么到了我这里就会丢了?”又去舅娘那里索回,与他戴上。没想到,此刻这东西竟派上了用场。用它换上五六个大饼,料是可以的。

彭元从衣领里拉出小金锁,对那卖大饼的人说:“我没带着钱,用这东西换你的大饼,可使得?”

卖大饼的说:“拿来我看看。”

彭元取下金锁,双手捧与卖大饼的。卖大饼的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又掂了掂,问他说:“不晓得你要换几个?”

彭元说:“就换五个吧!”

卖大饼的原就以为那小锁是不值钱的东西,听他要换五个,越发认定是铜的,摇摇头说:“这锁这样小,里头又是空的,拿去铸铜钱,也只铸得三四文,怎么要换五个大饼?”

彭元说:“这锁是金的。”

卖大饼的哈哈大笑:“你这小哥真会寻开心!”笑够了,又说,“不过这总是件成物,做工也还精致,就给你五个大饼吧!”

说着,收起小锁,给彭元取大饼。彭元一旁自言自语:“五个大饼也不少了,只是,如何够路上吃的?”

卖大饼的听见了,看看彭元,说:“想再多些也不难。我看你身上这件长衫不错,要是拿来换,给你三十个大饼!——我这不过随便说说,愿与不愿,小哥哥都休恼!”

彭元一听,非但不恼,反倒十分高兴,急忙脱下长衫,交与卖大饼的,说道:“就用这个换!”

卖大饼的先将小锁还给了彭元,再一五一十地数起大饼来。数到三十,还剩下一个,卖大饼的说:“这一个也给了你吧!”用一根细绳将大饼穿起来,又把两端连在一起,系成一个大圆环,提给彭元,彭元谢过。

有了这串宝贝,彭元顿觉信心倍增。他把大饼从头顶套下去,斜挎在肩上,然后顺手扯下一个,边走边吃,虽然身上增加了许多重量,却觉比先时脚步轻盈。彭元对自己说:“这是去了长衫的好处!短褂子反觉自如,走起路来再不碍手碍脚。我要那长衫做什么!”

行到天黑,想想自己身无分文,也不敢找人家投宿,就钻进路旁田间一个稻草垛里。正值夏末秋初,又有稻草遮身,倒也不觉寒冷,只是稻茬触及皮肉,伤口一齐疼痛起来,幸而走得倦极,忍耐了片刻,也就悠然入梦。

就这样风餐露宿,行了四五日,大饼也吃光了,京城还是杳无踪影。彭元心中纳闷:记得从京城来乡下时,也不过行了三日光景,怎么回去时走了这许久还不到?莫非是行错了路?向行人打听,又都说不错。

也是彭元自己糊涂,他来时是乘骏马,坐轻车,此时却靠着两条娃娃腿走路,一天能走多少?

到了第七日正午,彭元饿得头昏眼花,鞋也磨穿了,脚也跑烂了。看看前头是个热闹去处,咬咬牙关,又往前奔。勉强挨到,心中顿时燃起一线希望。原来这里是个县城,彭元记得,这城中有条大街,街上店铺栉比鳞次,来时全家曾在一家酒楼里打尖。自己身上总还算有只小小金锁,倘遇上个识货的,或者可以多卖几文,就是当作铜的,也可换上五六个大饼,得以饱餐一顿。这样一想,脚下有了力气,不一刻就到了那条繁华的大街上。

彭元不敢去寻前次吃饭的那家酒楼,见到一家卖包子的饭铺,怯生生走了进去。一个扎着白围裙的老者走上来说:“小客官可要吃馄饨?就请这里坐下吧!”

彭元摇摇头,从颈上取下小金锁说:“老人家,我想用这物件换你一些包子,不知可使得?”

老者接过金锁看看,又打量一下彭元,见他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却又眉清目秀,谈吐文雅,想是个富家子弟,不知遭到什么灾祸,弄到这步田地,心中顿生了怜悯之情。他将金锁交还彭元,说道:“你这小锁是金的。这还在其次,我看这做工精细,实不多见,要换包子,我铺子里的包子统给了你也不够,你把它换作银钱,还有别的用处。”

又把彭元领到门口,指着前头说:“你可看见前面那挂着牌子的药铺?它对面就是一家专做金银首饰买卖的,你到那里问问他们可要。只是要耐心些——那里掌柜的甚是精细,不要让他少给了银子。”老者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

彭元谢过老者,找到那家首饰店,走了进去。柜台里的一个伙计接过金锁又看了彭元一眼,匆匆走进里头去。工夫不大,一个留着八字胡儿的瘦子走了出来,一手托着那个金锁,伙计跟在后头。那瘦子仔细打量彭元一番,慢腾腾问他说:“你这东西哪里来的?”

彭元说:“我自小身上戴的。”

瘦子又问:“怎么你家大人不自己来卖?”

彭元说:“我父母都过世了。”

瘦子不肯罢休,又盘问了几句,这才说:“你这东西要卖多少钱?”

彭元想起老者“不要少卖了钱”的话,壮了壮胆子说:“要三贯钱。”

彭元话一出口,伙计脸上登时露出喜色。那瘦子却狠狠瞪了伙计一眼,对彭元说:“你倒真敢要价儿,怎么开口就是三贯?你这东西连五百文也不值!”

说完,瘦子将小金锁放到柜台上,不屑地向彭元面前一推。

彭元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卖了!”

拿起金锁,转身就向外走。那瘦子慌了,从柜台里跑出来,一把揪住彭元的胳膊:“你休要走!且先把实情讲出:这东西你是从谁家偷来的?”

彭元说:“我已对你讲过,是我自小身上戴的!”

瘦子说:“谅你在我这里也不肯讲,我们官府里去讲!”

彭元说:“到哪里去讲,也是我自家的东西。”

瘦子见彭元毫无惧色,知道这招数无用,立刻换了笑脸说:“我适才不过是试试这东西是不是你的。此类事我店里时有发生。虽然我们出了钱买,到时候却要担干系。你也不要见怪!既然东西确是你的,我就买下了。你也不要索三贯,我也不要给五百文,就与你一千文,你看如何?”

彭元心想,这小金锁原已换了五个大饼,只因那卖大饼的不识货,才又回到自己手中,现在竟能卖到一贯铜钱,也是老天有眼了,且不可贪心太重,又生异想。于是对那瘦子说:“就一千文吧!”

彭元欢欢喜喜提着沉甸甸一贯钱,又特意回到方才那老者的店铺里谢他,在那里饱餐了一顿包子、馄饨。老者闻说只卖了一贯铜钱,暗骂那首饰店的掌柜黑了心。事已至此,说穿了白白打这孩子的兴头,又怕得罪了街坊,日后不好相处。他也就没再讲什么,只在心中叹息了一回。第四回旧地重游 触景忆旧日 新友相识 拜师遭新劫

彭元拜别了老者,立刻上路。又行走两日,到了第三日上午,已经远远望见南北两处高峰,心中忽然涌起无限感慨,那滋味,一时也说不清楚。及至来到西湖边上,彭元更觉恍然如在梦境中。看见湖面上荡着画舫游舟,想起往日同父亲母亲一起乘船玩耍,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刹那之间,严父慈母都到哪里去了?再低头看看自己破衣烂衫、一双脏脚,形同一个叫花子,眼泪不知不觉,一串串滚落下来。

彭元一忽儿明白,一忽儿又糊涂。他在西湖上胡乱走了有半个时辰,忽然想起来要回家去:自己出来游逛了这许久,回到家去,父亲必然责骂。这样一想,转过身去,脚步如飞,走进涌金门,沿着三桥街一直朝东跑去。看看天街就要到了,又拐进一条巷子。

到了巷子深处一扇红大门前头,刚要迈步登上石阶,彭元突然醒悟,抬头看时,见一个不相识的家人模样汉子正站在大门一旁,直瞪瞪看着他。彭元害怕,想转身走开,又舍不得离去,后退了两步,探头探脑地向院里张望。那家人模样的汉子吆喝一声:“别处讨去,这里没有!”

彭元也不明白,自言自语说:“万一有呢……”

那人发怒说:“跟你讲没有,就是没有!我们这里从不开发讨饭的!”

彭元这才知晓他说的什么,鼓了鼓勇气说:“我不是讨饭的,我们家就住在这里……你让我过去看看,万一我父亲母亲还在里头呢?”

那人心想:“原来这是个小疯子!”也不再发怒,走下台阶说:“叫花子到这大门上,要吃打的。看在你是个小孩子份儿上,也不打你了,你赶快走吧!记住:下次再不要来!”

彭元无奈,只好走得远远的,蹲在路旁,朝自家大门呆看,眼睛眨也不眨,指望着走出一个自己相识的。等了足有一个时辰,那大门里进进出出也很有几十个,却没有一个认识的。看看天色晚了,彭元这才站起,叹了口气说:“我也太痴,空念许多书了……这宅院分明是归了别人,却还要在这里异想天开!”

彭元出了巷子,拐向天街,也不知该往哪里去。胡乱走了一气,见路两旁都是燃着灯烛卖吃喝的,一时觉得腹饥,就在一处坐下来,吃了两碗汤面。推开条凳,摸摸肚皮,觉得里头实在,彭元心中不再似刚才那样慌乱,又继续朝前走去。

他东张西望,到了一座石头牌楼底下,停住脚步。他正盘算着到哪里去过夜,就见牌楼石礅上倚着的一个宽肩、细腰儿的穷汉子向他招手。

彭元走过去,那穷汉子也不说话,只把一只手缩进衣袖,又向彭元示意。彭元见他的手在袖筒里只管动,也不解是何意,犹豫了一下,就蹲下去,歪了头向袖筒里看。不想那大汉断喝一声,突然一脚向彭元脸上踹来。彭元一侧头,那脚踹在彭元肩上,只听“扑通”一声,彭元坐在地上。那大汉又跨上一步,照着彭元的肚子,只管踢。

亏得彭元习过些拳脚,也不出声,就在腹部运足了气。那人踢了十几脚,见彭元不哼不动,以为踢坏了,有些吃惊。他弯下身来想扳过彭元的脸看,彭元却避开他的手,一骨碌爬起来,喊道:“怎么随便打人?我招你惹你了!”

那汉子说:“你这小子倒是一块挨打的材料,禁打得很!今天二爷高兴,就饶过你。我可不是‘随便’打你,下回再让二爷在荐桥街上撞见,二爷用鞭子抽下你一层皮来!”

那汉子说完,摇晃着肩膀,扬长去了。

彭元不敢追上去同他讲理,怕再吃苦头儿。他揉了揉肚子,心想:“也不知这地方何故不许我来……我再不来这里就是!”掉转头往回走。

走到刚才吃汤面的地方,听得有人说:“我也求求你,别站在这儿啦!看你满头疮疤,没的恶心,谁还敢在我这里吃面?”

彭元扭头看,说话的正是刚才卖他汤面的老头儿。面摊子前头站着一个瘌痢头的瘦孩子,听卖面的这么说,一声不响,转身走开。

彭元跟在他后头,见他又在一个馄饨摊子前头站住,直着眼睛,只管朝吃馄饨人的碗里看。彭元心想:“他必是饿极了……”看那孩子和自己一般大小,心里觉得他可怜,不由走了上去,轻轻拍他肩膀一下。

那瘦孩子吓得全身一抖,张着一双惊惧的眼睛扭头来看。彭元问他说:“你可是想吃馄饨?”

那孩子看看彭元,回答说:“要等有剩下的,还须掌柜的愿意倒给我。”说着,举一下手里提的竹筒儿。

彭元问:“我请你吃一碗,你可愿意?”

那孩子只当是跟他寻开心,转身就走。彭元一把扯住他,拍拍腰里的铜钱说:“我不骗你,我有钱!”

那瘦孩子半信半疑,彭元也不说话,拉着他靠边上坐下,对卖馄饨的说:“掌柜的,给两碗馄饨,四个烧饼!”

卖馄饨的看了他一眼说:“先拿钱来!”

彭元说:“别人吃了再付,怎么我们就要先给?”

卖馄饨的说:“这是规矩。要不,你去找那吃了再付的地方!”

彭元怕吓走那孩子,解下钱来付了。热气腾腾的两碗馄饨端上来,那瘦孩子才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怕烫,低下头就大吃起来。看看一碗将尽,这才扭头问彭元:“你怎么不吃?”

彭元笑着说:“我已经吃过了,你也无须客气,尽管用!”

那瘦男孩听彭元说话特别,也不知他是什么人物,顾不上问,低下头来,继续往嘴里填。他吃馄饨不嫌烫,咽烧饼也不怕噎,一阵风卷残云,把两碗馄饨、四个烧饼全都装进肚里。彭元见他吃得畅快,自己也觉高兴,又问他:“可还要再来一碗?”

那瘦孩子用破衣袖抹抹嘴巴,又拍拍肚皮说:“再下去一口,这里就要裂开了!”

两人离开馄饨摊子。那瘦孩子吃饱肚子,活泼起来,话也多了。原来他是因金兵南侵,家乡沦陷,从河南逃来的,在吴兴,父母双双病饿而死,他自己流落到此,问他姓名,却说不出,早不记得了。他笑嘻嘻地说:“都叫我‘秃子’,你就叫我‘秃子’好了!”

彭元也向他讲了自己身世。秃子没心没肺,讲自己身世不感丝毫悲伤,听彭元经历也只觉有趣,笑着说:“咱们俩一样,都没了爹娘,得靠自己养活自己。只是你爹是当官儿的,你当了叫花子也有钱花!”

彭元说:“这钱也有限,花光了,还要饿肚子!”

秃子一拍胸脯说:“没关系,有我呢!我担保你饿不死!”说得彭元也笑了。

听彭元讲起刚才挨打,秃子说:“这个你可就不知道了!打你的那人是咱们二爷。这条大街,东起荐桥,西到崇新门,全是他的天下。谁想在这条街上讨饭,都得先交见面礼,拜他为师!”

彭元笑了笑说:“原来是个花子头儿!”

秃子正色说:“你可别拿土地佬不当神仙,这人厉害得很呢!他上头还有个大爷,是管全城叫花子的,连官府里都有他的势力!”

彭元说:“同是讨饭的,怎么偏他当二爷,你就当不得?”

秃子泄气地说:“还二爷呢,我这样的,连个八爷也轮不上啊!要当二爷,先得大爷认可,没有五七十贯的去给大爷送礼,能当上二爷?还得让大家伙儿服你,就是常说的:‘拳头大的是哥哥。’咱们这二爷武艺极好。听得人说,他原先是一个大财主家看门护院的,姓魏名志,绰号利爪鹰。因为赌钱跟人家打架,误杀了人,才逃进京城的。他一双利爪扼人咽喉,一扼一个死。像我这样一把骨头,可应了那句话:‘木鱼不叫木鱼,挨打的疙瘩。’还当二爷呢!”

彭元听得笑起来,一笑,觉得肚子隐隐作痛,不禁愤然说:“那他也不能随便打人!”

秃子说:“倒也不是随便打你。他看你像我们这一行的人,又不是他这个地段的,他自然要管。各地段的二爷,都是这样子的。”

彭元看看自己的衣裳,说:“看我像你们一行的,也还罢了。但这大街如此之长,叫花子这样多,他就能个个认得?”

秃子说:“所以他才问你!”

彭元说:“他什么也不曾问,抬脚就踹!”

秃子小心地朝四周看看,然后附在彭元耳朵上说:“他伸了袖子就是问你!你把手伸进他袖子里,在他中指上轻捏一下,再在他拇指上轻捏一下,然后说句‘给二爷请安’,就是回答了他,他就知你是他地段的人,不会打你了——这话你万万不能说出去,不然二爷知道我向外人泄露机关,就要‘灭了’我了!”

彭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问他说,“知道了这机关,在别的地段也不会挨打了吧?”

秃子摇摇头:“各地段都有自己的暗号,也有用话问的,也有闪眼睛的。比方他问你:‘今天生意怎么样?’你就须照他们规定的暗语说,如若说错了,就有你的好看!”

彭元说:“反正打也挨过了,知道暗号也没什么用了!”

秃子说:“还是有用。也不光是二爷,还有三爷王豹,四爷刘七——叫作‘大将军’的,还有那些排不上爷的,不管哪个人,见你面生就要问。你答对了,也就平安无事。”

彭元说:“你见我面生,怎么没问呢?”

秃子笑嘻嘻说:“你请我吃馄饨,还有大烧饼,怎么还好意思问你?”

说得彭元也笑了。

秃子正色说:“其实我谁也不问的。都是落难的兄弟,找一口饭吃不容易!”

两人说着,夜已经深了。

秃子问彭元:“你在哪里睡?”

彭元说:“我还不知到哪里去睡。不过这些日子一直露宿,上头有天遮着,下头有地托着,也睡惯了。”

秃子说:“要是这样,今夜就同我伙着睡吧。我那里上头有石板遮着,下头有草席铺着,两人挤在一起,也免得冷。”

彭元笑着点头:“好,就权且去你官邸,借宿一夜吧!”

两人说笑着去秃子“官邸”。

原来秃子落脚处是小河上一座石桥下头。“小河”是河的名字,其实并不小,那石桥横跨小河,桥南端的石头桥基突出一截,虽然近水,却又光又平,刚好一人长短,可以躺下睡觉。只是那上头早已睡着四五个,秃子回来得迟了,草席已经被人占去。秃子推醒那人说:“你这样子不像话。快让一让,我今夜有客人!”

这样一吵,几个叫花子都醒了。有一个嘟嘟囔囔骂起街来,可是多数人听说是秃子的新朋友,都对彭元挺客气。大家挤了一挤,让出一块地方来。一个人在黑暗里说:“秃子你发财啦,我听见钱响!”

秃子说:“你们瞧瞧,大狗哥哥想财神爷都想疯了,在那儿说梦话呢!我怎么就没听见钱响?”

那个叫刘大狗的人说:“不是你,就是你朋友。反正你们两个里头,有一个人带着钱呢,钱还不少!”

彭元待要开口,秃子捏捏他胳膊。彭元还是说:“我这里确是带着几文钱……”

一听说“钱”,几个叫花子“呼”一下子坐起来,连刚才骂街的那个在内,齐齐伸过手来讨。彭元黑地里摸索着,给他们各数出二十文来,秃子拦也拦不住。彭元一出手就这么大方,也就没有一个人再让添的,几个花子都夸这位彭兄弟够朋友,讲义气。

挤下睡了,秃子顿时打起呼噜来。彭元觉得身上似有许多小虫子爬,痒得不舒服,加之这一日遭遇太多,心绪烦乱,怎么也无法入睡。几天来虽因蓬头垢面、衣着破烂,被人看作叫花子,心里还觉踏实,盘算着一到京城就买上两件衣服,换双鞋子,弄得干干净净去寻父亲旧日的朋友,设法谋件差事。今晨醒来还满怀着希望,不想一日之间,竟真的与叫花子为伍,沦为乞丐了!父亲遭事之后,就受亲友冷落,显出世态炎凉,如今父亲已不在人间,谁还会理睬自己?父亲是个要强的人,倘我若去屈膝求人,岂不是玷辱了老人家的脸面?这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宁!看来那条路即便是有,也断断走不得的。如今手里只剩下了三五百文,能花几日?眼前怕是只有当叫花子这一条生路了……

思来想去,天已放亮了。挤在桥下的几位,一个个爬起来,急匆匆去谋生。彭元拉住秃子,跟他商量自己的前程。秃子说:“依我看,你还是回老家找你舅舅去。不管怎样,在那里总还有‘温饱’二字。”

彭元说:“寄人篱下的滋味,你可不知道!我就是冻饿而死,也不想再回去了!”秃子高兴地说:“那就在这里,跟我一起讨饭吧,我也有了伴儿,你也有了伴儿!咱们俩白天一起出去,晚上一起回到这儿。这儿是块宝地,又躲风,又避雨,又宁静,几个人也都是好人。天时、地利、人和,咱们全占着呢!”

彭元听得笑了,问他说:“你昨日讲过,还要先拜师?”

秃子说:“那是自然。不过这也好办,有我呢!我现在就领你去找二爷,就是那个利爪鹰魏志。你若肯拿出一百钱来做见面礼,事情准成!我那时可比你难多了,身上一个大钱儿没有。后来还是我去捞来一只肥烤鹅孝敬二爷,这才算收了我!”

彭元急着要去,一转身,脑袋撞在石桥板上,不由得“哎哟”了一声。秃子咯咯笑着说:“我们叫这个做‘抬头见喜’,是吉利的。今日这拜师,定准就成功了!”又说,“慢着!钱可不能都露在外头,要不,二爷一见,都要去了!”

彭元又坐下来,数出一百文,剩下来的依旧缠在腰间。收拾停当,两个孩子钻出桥来。

街上人如流水,彭元也不知哪里去寻利爪鹰,亏得有秃子领路,他知二爷自己并不出去乞讨,只在家里吃供,平日最喜欢坐在一条叫作“盈福巷”的短巷里晒太阳。

没费什么力气到了盈福巷,魏志果然靠墙坐在几块灰砖上。

秃子一见利爪鹰,立即关照彭元:“这就是师父,快跪下磕头!”

利爪鹰站起,伸手拦住:“慢着!这小子我认识。一不烧香,二不拜佛,就敢在我的地面上抢弟兄们的饭碗!”

秃子连忙赔笑说:“二爷别见怪。他初来乍到,不懂得咱们的规矩。今天他是特意来赔罪,还带着见面礼,要正式拜师……”

利爪鹰正眼也不看一下,眉头一皱,翻翻两个深陷的黄眼珠儿说:“我这地面上已然粥少僧多,不能再收徒弟,别处看看去吧!”

秃子急向彭元丢个眼色,彭元无奈,跪在地上,双手捧上一百文钱说:“就请师父容彭元暂借师父宝地落脚谋生!区区几文,不成敬意,乞师父笑纳!”

利爪鹰冷笑一声说:“你没有半点诚心,空说得好听!难道你身上就只这几文?”

彭元一时不知所措。秃子上前说:“二爷别错怪了他,他就凑了这一百文,都献给师父了!”

利爪鹰也不开口,飞起一脚,把秃子踢了个仰面朝天,又一指彭元说:“你也忒把二爷看成等闲之辈了!昨晚我就察知你身上带着铜钱,情知你今日要送上门来。京城地盘,哪里比得上我这块肉肥?不想你竟跟二爷耍奸,把钱藏起,弄了这几文来哄二爷!”

彭元吃惊,只好站起,把身上的钱悉数取出来。利爪鹰拿了,掂了掂,揣进怀里,哼一声说:“也不止此数,别处定然还藏着的!”

彭元见他十分机敏,并不知这次是诈他,只好回说:“还有百十文钱,昨夜散给几位大叔、大哥了。”

利爪鹰冷笑一声说:“你小小年纪,倒会刁买人心!今天都与我索回,送到我这里来!”

彭元叫一声说:“送了人家的东西,如何可以再索回!”

利爪鹰不答话,身形陡然一变。彭元躲闪不及,脖子早被利爪鹰一手扼住。利爪鹰抬起右腿用膝盖猛撞彭元胸腹之间。放下右腿又屈起左腿,就这样两膝轮流,疾如闪电,撞将起来。

秃子不顾自己疼痛,跪在地上,捣蒜一般给利爪鹰磕头,嘴里喊着:“二爷饶他!二爷饶他!”

利爪鹰全然不睬,撞得够了,才撒开两手。手一撒开,彭元站立不住,瘫在地上,鼻里、口里,都流出血来。利爪鹰“嘿嘿”一笑说:“原来功夫也有限!你怎么不运气了?”

昨晚利爪鹰踢他肚子,以为至少也要让那孩子躺上三五日,不想那孩子即刻爬起,没事一般。利爪鹰愕然:“这孩子竟还有些武功的根底!今天先扼了他咽喉,果然就奏效。”利爪鹰心中得意,又教训说:“今日让你知道与二爷讲话不许顶撞,也让你懂得跟二爷来往不能耍滑藏奸。见面礼我也不白收你的,让秃子将我地面的暗号告诉与你,这徒弟就算我收下了。只是一桩:我不许你在我地界里刁买人心!明日你就将那钱统统索回送我这里,一文也不得少!倘收不齐,你须在戌牌时分送一壶酒一只烧鸡到石牌楼下,我的大将军在那里候你。以后日日如此,你几时将钱索齐送来,几时免了这礼。但要记住:必须是索回的钱方可!”

利爪鹰说毕,转身出巷。秃子慌忙扶起小元,见他脸色变青,双目紧闭,不由得大哭起来。彭元微睁两眼说:“哭什么呢,我挨打也挨惯了,躺一阵子,自然就好了……”

秃子用袖子给彭元擦净脸上的血,扶他回到桥下,在草席上躺下了。此时彭元身上分文也无,秃子只好撂下彭元,自己去街上讨些剩菜残羹,拿与他吃。到中午时分,住在桥下的几个花子都得知彭元病倒,纷纷去买些可口的东西送与彭元,彭元吃食上倒也不曾受到委屈。第五回绝处逢生 女童赠异果 仙境栖身 怪叟传仙诀

秃子问彭元:“你为什么不肯把真情告诉他们,却说什么‘心口疼的病犯了’?他们知道你为此事挨打,必然将钱送还你,正是索回的好时机!”

彭元摇头说:“这个却使不得!与朋友相交,要讲个‘信’字。你看他们待我,是何等仁义!”

秃子也无可奈何。到了次日早上,彭元挣扎着要起来,秃子坚决不许,说道:“你别愁晚上的事,我自有办法!”

他哪里有什么办法?白白在街上转悠了一个上午。

到了下午,秃子急了,心想:“他这样子了,要是再挨打,岂不要断送小命?还是救我小元哥哥要紧……”秃子也顾不上许多,趁着吃晚饭时人多,溜进店里,顺手摸了一只烧鸡,又凑上几文,打了半瓶酒送去。路上饥饿难耐,他几次想掰下一块来解解饥火,想到小元哥哥,都忍下了,只是将油汪汪的烧鸡捧到鼻子前头,闻了又闻。

彭元仗着身子骨结实,睡了一日一夜,已能勉强站起来走动了。秃子不许他出去,他就假装躺下,估计秃子走远了,他又爬了起来,自己挨到荐桥市上转悠。秃子不济,彭元可又比他差着一大截子,在市上奔波了半日,休说孝敬利爪鹰的鸡和酒,就连给自己吃的剩菜残羹也没讨到一口。父母在时他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也不知临安城内还存在着这样一个地狱世界。

转到天晚,彭元又饿又乏,看看就要倒在路上,却见秃子迎面走来。秃子责怪说:“怎么你起来了?真不听话!”说着搀住他,告诉他鸡酒已然给大将军送去。

彭元心上一块石头落地,精神不由一振。秃子送上竹筒儿,里边是留给他的百家饭。彭元捧住猛吃,也忘了问问秃子是否吃过,连汤汤水水都喝得精光。

到了次日,两人都天还未明就跑出去,分头乞讨。彭元跑了一天,也没弄到鸡、酒,看看到了戌牌时分,又四处寻不到秃子,只好胆战心惊地蹭到石牌楼底下求饶,偏这次是利爪鹰亲自候在那里。他见彭元没带着孝敬的物件,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拳脚。

彭元跌跌撞撞回到桥下,秃子已然浑身是伤先他躺在破草席上。反复盘问,才晓得他是偷鸡被人捉住,吃店伙一顿好打。彭元心中益发难过,秃子却强笑着说:“前番我拿的就是他店里的鸡,今日吃他的‘猪蹄膀’并不冤枉,正好两清了!”

彭元盘算了半夜,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听到秃子睡梦里呻吟,一时悲从心来,低声啜泣了好一阵子。念及这瘦骨伶仃的小兄弟受这般牵累,不再顾忌丢父亲颜面,终于决定去父亲生前一位好友家中闯闯。

天尚未明,秃子觑着彭元熟睡,忍痛挣扎着坐起。不料彭元忽然伸出手臂将他按倒,悄声说道:“今日事你不要管了,少时起来,自去弄你自己吃的。我去寻访我父亲一位好友,借些个钱来,先给二爷送去一百文将账了却,然后咱俩也去吃一顿好饭!”

秃子听了,无限欢喜。

彭秋实那位旧友的宅邸与他府第相去不远。彭元幼时,彭秋实与他那旧友对弈时常携了爱子来观阵,因此彭元对路途甚是熟悉,并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门首。他怕这位世伯上朝未归,因此先在临安街上胡乱游荡了一个多时辰,倒正好仔细推敲见面后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以及如何应对。也没料到一见那熟悉的大门,他又心神恍惚起来,如同置身梦境,盘算好的话语一时尽皆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好容易重振精神踏上石阶,又见朱红大门上衔着光闪闪大铜环的两个兽头面目狰狞,齐向他瞪圆了眼睛。彭元胆怯,慌张地退下,待要转身离去,又不忍丢掉这最后一线生机。

他在那大门前走来走去足有半个时辰,二次登上石阶,叩动门环。

大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家人探出身来。彭元识出是故人,登时喜上眉梢,双手一拱说:“吉祥哥哥别来无恙!”

那个家人只顾呆愣愣盯住彭元看。彭元笑道:“不识得了?我那时来府上玩耍,哥哥总择了最好的果子给我吃!”

那个家人说:“莫非你是……是彭公子?”

彭元欢喜地连声说:“正是彭元,正是彭元!烦你禀报我世伯,就说小侄彭元求见。”

那个家人说:“我即刻去禀报。你……公子……”看那光景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让他进去等待,还是这里候着。

彭元忙说:“我就候在这里,你尽管去!”

那家人这才缩回身去,随手轻轻掩上大门。

少时那个家人出来,咳了咳嗓子,对彭元说:“我家老爷言道,并不识得一个叫彭元的人,怕是寻错了门。念你远道找来,也不好让你空了手回去,因此赏你这一锭银子……”

说着,将沉甸甸一块银子塞到彭元手中:“倘若以后再上门来纠缠,就要……就要……老爷说的,我不敢不传:就要乱棒打出。”

说毕,家人急忙走进,随手将大门关严。

彭元早压在心底的羞辱此刻一并发作起来,冲着大门喊道:“不识得便不识得,怎么又晓我远道找来!既不识得,谁肯要你的臭银子!”

推门推不动,他便在门楼内蹦蹦跳跳,要寻个洞孔将银子投进去,偏那大门连个缝隙也没有。他跑出门楼,抡起胳膊一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那锭银子越过高墙,竟直飞进内宅,听得“叭”一声,似是落在屋瓦上,又咕噜咕噜一阵响,“噗”地落在地上。

彭元直冲出巷子,才觉双眼模糊,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他口中念诵:“父亲哪父亲,不肖儿子今日可玷辱了你门楣!他定然不晓你老人家已然过世,还道是我去投门是你老人家所遣!这让你何以瞑目,让我九泉之下有什么脸面去见你?倘你活着,纵然穷困潦倒,冻死饿死也断不会巴巴地去求他们,我怎么就这么软骨头没有出息!……”

彭元一路念诵一路狂走,匆匆地过了一街又一街,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清波门。

望见西湖,彭元心里更乱。父亲一去,自己从天上掉到地上,离了舅舅家,却又从地上陷入地底。偌大一个临安城,如今竟连个讨饭的地方也没有了!有心离了临安城去浪迹天涯,永不回来,又想到小秃子是我保人,自己倒是一走了事,欠下利爪鹰的债岂不落到他头上?那个恶棍如何饶得过他!看来就是死,也只好死在荐桥了!

那彭元心中茫然,直着眼睛只顾朝前走。走了也不知多久,忽觉有人用水朝他身上浇。彭元一惊,抬头看时,原来黑云压顶,大雨倾盆一般泻下。他见前面山坡上有座歪歪斜斜的房子,心想:“何不进那里避避?”

他爬上山去,到了近前,哪里是什么房子,却是一块极大的青石。举目四望,都是四四方方的巨石。彭元心里纳闷:“这是到了什么地方?父亲在世时,西湖周围的山也都带我登过,却从不曾见过这巨石累累的怪峰。”

他想靠两峰的位置判断自己所在,爬到一块大石顶上张望,四周却是白茫茫一片大雨,正像罩着浓雾,什么也休想看见。

雨越下越大,山间响起轰鸣,震耳欲聋。彭元心中害怕,掉转身朝山下走。跌跌撞撞走了一程,反觉山势高了起来,怔了一会儿,也不知哪里是下山的路了。

彭元昨日就不曾吃饱肚子,今天又饿了半日,更兼一夜未睡,再也没了力气,索性就躺下来,任凭冷雨淋身,脑里转的念头是:“就这样死在这里,倒也免去烦恼了!”

闭目躺了一刻,睁开眼看,面前一块房子大小的巨石斜倚在石壁上,底下形成一个三角形的黑洞口。去那里头躺着,或者可以暖和些,就是死了,也免得暴尸在外。

这样想着,他又挣扎起来,向那三角洞里爬。

彭元爬进洞里,顿觉身上一暖。再向里爬,洞变高了,竟可以站起身来。又向前走了几步,更觉有一股暖流直透胸背,只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怕有什么猛兽在里头藏身,彭元不敢再走。坐下来喘息片刻,忽然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彭元心里称奇:“莫非这黑洞里竟开着鲜花?”

这样一想,彭元又站立起来,摸着石壁向深处行走。走了一刻,看见前头有一线亮光,彭元点头:这就是了,这洞原该是通的!

到这时他再也不担心有什么猛兽,径直朝亮光处走去。走到尽头看时,那小洞却是圆的,而且亮得耀眼。彭元把头伸向洞口试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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