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中小学生必读丛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2 02:5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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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果戈理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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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灵(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死魂灵(中小学生必读丛书)试读:

《死魂灵》第一部第二版序文

一八四六年作者告读者无论你是怎样的人,亲爱的读者,无论你居于怎样的地位,任着怎样的官职,无论你是有着品级和勋位,是一个普通身份的平常人,倘由上帝授以读书识字的珍贵之赐,又因偶然的机缘,手里玩着这本书,那么,我请你帮助我。在你面前的书,大约你也已经看过那第一版,是描写着从俄国中间提了出来的人的。他在我们的祖国俄罗斯的旅行中,遇见了许多种类的人,各种身份,高贵的和普通的人物。他从中选择主角,在显示俄国人的恶德和缺点上,比特长和美德还要多;而环绕在他周围的一切人,也是选取其照见我们的缺点和弱点的。好的人物和性格,是要到第二部里才提出的。这书里面所叙述的,有许多不确之处,而在俄罗斯祖国所实现的事物,也并不如此,这是因为我实在没有能够深通一切的缘故。尽一生之力,来研究我们的故乡的现状,就是百分之一也还是做不到的。加上还会有我自己的草率、生疏和匆促,混入许多错误和妄断,致使这书的每一页上,无不应加若干的修改,所以我恳求你,亲爱的读者,请赐我以指正。你不可轻视这劳力。纵使你的教养和生活是怎样的高超,并且觉得我的书是怎样的轻微和不足道,你是怎样的琐细和无聊,我却还是恳求你,请你加以订正和指点。但是还有,亲爱的读者,就算是平常的教养和普通的身份,也不要以为一无所知,就不来教导我。每一个人,只要生在世间,见过世界,遇着过许多人,就一定会看出许多别人之所失察,懂得许多别人之所不知。所以我不愿意放弃你的指导。只要你细心地看过一遍,对于我的书的什么地方会没有话要说,这是绝不至于的。假如吧,只要人们中有一个人,知识广博,经验丰富,熟悉我描写的人们的地位,记下他对于全书的指示来,而且阅读之际,仅有手里一支笔和他放在面前桌上的一张纸,这是多么的好呢。如果他每回读完一两页之后,就想一想他一生的经历,他所遭遇的一切人,他所目睹的一切事,以及他所亲见亲闻的种种,看和描写在我的书中的事件是否相像,或者简直相反——而且如果他细细写下他的记忆来,寄给我每张写满的纸,这样一直到读完了全书,这又是多么的好呢。他给了我怎样的一个很大的实惠呢。文章的风格和辞藻是不必介意的:这里所处置的只在事情本身和它的真实,并不是为了风格。如果加我指摘,给我谴责,或者要置之危险,使我毁伤,说我做了对一件事情的谬误的叙述,也都用不着顾忌,但愿有用和改善,乃是我真正的目的。对于这一切,我是统统真心感谢的。更好的事,是如果有一个地位很高的人,那各种关系——从生活以至教养——都和我的书中所描写的地位相去甚远,然而明白他自己所属的地位的生活,而且这样的人肯打定主意,一样把我的书从头看起,使一切地位很高的人们在他精神的眼目之前一一经过,并且严密地注意,看各种地位不同的人们中是否有一点什么相通的东西,看大抵出现于下等社会者,是否也有时再见于上流社会;并且把想到的一切,就是把出于上流社会的各种故事,和拥护或排斥相关的这思想,写得十分详细,恰如他所观察的一样,不忘记人物本身和他的脾气、嗜好和习惯,也不放过他们周围的物品,从衣服起,下至器具以及他们所住的房屋的墙。我必须知道代表着国民的精华的这上流社会。在我明白了俄国的各方面的生活之前,至少,在具备了我的作品所必要的分量之前,我是不能把我那作品的末一部发表出去的。这也不坏,如果有一个人,具备着丰富的幻想和才能,活泼地想象着一切人物间的关系,并且到处从各种生活状态上来观察人——一句话,就是如果有一个人,知道深入他所阅读的作者的精神,或者引申和开拓他的思想——把见于我的书中的各种人物,细心地追究下去,还肯告诉我在这种或那种景况中,他们应该怎样地举动,从开端来加以推断,在故事的进行中他该有怎样的遭遇,由此能够际会到怎样一种新的情形,以及我还应该把什么添在我的著作里;凡此一切,到我的书印成一本新的,较好和较出色的本子,显在读者面前的时候,我都要郑重地加以考虑的。还有一件事,是我真心地恳求他的指点,使我欣悦的人:他写起文字来,不要以为写的是给和自己有同等的教养,和自己有一样的趣味和一样的思想,许多事情是不必详说也会了然的人去看的文字;倒要请他写得好像是给教养全不能和自己相比,几乎毫无知识的人去看似的。如果他不算写给我,却当作写给一个一生都过在那里的,穷乡僻壤的野人,那就更其好,对于这等人,倘要说明一点小事情,使他懂得,略有印象,是几乎像对孩子一样,用不着出于他的程度之上的言语的。如果谁都把这一点永远放在心中,如果谁准备写给我关于我的书的指示,永远把这一点放在心中,则这指示之有意思和有价值,还在他自己之所意料以上;他给我一个很大的实惠了。如果我的读者肯顾全和充满我的真心的希望,如果其中真有一两个人秉着非常的好意,要回答我的恳求,那么,可以用这方法把你的指示寄给我。把写着我的地址和姓名的封筒,套在另一个封筒里,寄给下列的人们—圣彼得堡大学校长彼得·亚历山特洛维支·普来德纳夫大人(地址是圣彼得堡大学)或者莫斯科大学教授斯台班·彼得洛维支·绥惠略夫先生(地址是莫斯科大学)收,看哪一处和寄信人相近。临末,对于批评和议论我这书的记者和作家全体,还要声明我的率直的感谢;虽有不少天然的过分和夸张,但给我的心和精神,却指示了很大的决断和益处,所以我恳求他们这回也不要放下他们的批评。我可以预先坦白地说,只要是给我启发和教导,我全都很感激地接受的。

第一章

省会NN市的一家旅馆的大门口,跑进了一辆讲究的、软垫子的小小的篷车,这是独身的人们,例如退伍陆军中佐、步兵二等大尉、有着百来个农奴的贵族之类——一句话,就是大家叫作中流的绅士这一类人所爱坐的车子。车里面坐着一位先生,不很漂亮,却也不难看,不太肥,可也不太瘦,说他老是不行的,然而他又并不怎么年轻了。他的到来,旅馆里并没有什么惊奇,也丝毫不惹起一点怎样的事故。只有站在旅馆对面的酒店门口的两个乡下人,彼此讲了几句话,但也不是说坐客,倒是大抵关于马车的。“你瞧这轮子,”这一个对那一个说,“你看怎样,譬如到莫斯科,这还拉得到吗?”——“成的,”那一个说,“到凯山可是保不定了,我想。”——“到凯山怕难。”那一个回答道。谈话这就完结了。当马车停在旅馆前面的时候,还遇见一个青年。他穿着又短又小的白布裤,时式的燕尾服,下面露出些坎肩,是用土拉出产的别针连起来的,针头上装饰着青铜的手枪样。这青年在伸手按住他快要被风吹去的小帽时,也向马车看了一眼,于是走掉了。马车一进了中园,就有侍者,或者是俄国客店里惯叫作伙计的,来迎接这绅士。那是一个活泼的、勤快的家伙,勤快到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样一副嘴脸。他一只手拿着抹布,跳了出来,是高大的少年,身穿一件很长的常礼服,衣领耸得高高的,几乎埋没了脖颈,将头发一摇,就带领着这绅士,走过那全是木造的廊下,到楼上看上帝所赐的房子去了——房子是极其普通的一类,因为旅馆先就是极其普通的一类,像外省的市镇上所有的旅馆一样,旅客每天付给两卢布,就能开一间幽静的房间。各处的角落上,都有蟑螂像梅干似的在窥探,通到邻室的门,是用一口衣橱挡起来的。那边住着邻居,是一个静悄悄、少说话然而出格的爱管闲事的人,关于旅客及其个人的所有每一件事,他都有兴味。这旅馆的正面的外观,就说明着内部:那是细长的楼房,楼下并不刷白,还露着暗红的砖头,这原先就不很干净的了,经了厉害的风雨,可更加黑沉沉了。楼上也像别处一样,刷着黄色。下面是出售马套、绳子和环饼的小店。那最末尾的店,要确切,还不如[1]说是窗上的店吧,是坐着一个卖斯比丁的人,带着一个红[2]铜的茶炊,和一张脸,也红得像他的茶炊一样,如果他没有一部乌黑的大胡子,远远望去,是要当作窗口摆着两个茶炊的。这旅客还在观察自己的房子的时候,他的行李搬进来了。首先是有些磨损了的白皮的箱子,一见就知道它并不是第一次走路。这箱子,是马夫绥里方和跟丁彼得尔希加抬进来的。绥里方生得矮小,身穿短短的皮外套;彼得尔希加是三十来岁的少年人,穿一件分明是主人穿旧了的宽大的常礼服,有着正经而且容易生气的相貌,以及又大又厚的嘴唇和一样的鼻子。箱子之后,搬来的是桦木块子嵌花的桃花心木的小提箱,一对靴楦和蓝纸包着的烤鸡子。事情一完,马夫绥里方就到马房里整理马匹去了,跟丁彼得尔希加就去整顿狭小的下房,那是一个昏暗的狗窠,但他却已经拿进他的外套去,也就一同带去了他独有的特别的气味。这气味,还分给着他立刻拖了进去的袋子,那里面是装着侍者修饰用的一切家伙的。他在这房子里靠墙支起一张狭小的三条腿的床来,放上一件好像棉被的东西去,蛋饼似的薄,恐怕也蛋饼似的油;这东西,是他问旅馆主人要了过来的。用人刚刚整顿好,那主人却跑到旅馆的大厅里去了。大厅的大概情形,只要出过门的人是谁都知道的:总是油上颜色的墙壁,上面被烟熏得乌黑,下面是给旅客们的背脊磨成的伤疤,尤其是给本地的商人们,因为每逢市集的日子,他们总是六七个人一伙,到这里来喝一定的几杯茶的;照例的烟熏的天花板,照例的挂着许多玻璃珠的乌黑的烛台,侍者活泼地轮着盘子,上面像海边的鸟儿一样,放着许多茶杯;跑过那走破了的地板上的蜡布的时候,地板就发跳、发响;照例是挂满了一壁的油画。一句话,就是无论什么,到处都一样,不同的至多也不过一幅图画里有乳房很大的水妖,读者一定是还没有见过的。和这相像的自然的玩笑,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弄到我们俄国来的许多历史画上,也可以看见;其中自然也有是我们的阔人和美术爱好者听了引导者的劝诱,从意大利买了回来的东西。这位绅士脱了帽,除下他毛绒的红色的围巾,这大抵是我们的太太亲手编给她丈夫,还恳切地教给他用法的;现在谁给一个鳏夫来做这事呢,我实在断不定,只有上帝知道罢了,我就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围巾。总而言之,那绅士一除下他的围巾,他就叫午膳。当搬出一切旅馆的照例的食品——放着旅客留了七八天的花卷儿的白菜汤,还有脑子烩豌豆、青菜香肠、烤鸡子、腌王瓜,以及常备的甜的花卷儿,无论热的或冷的,来一样,就吃一样的时候,他还要使侍者或是伙计来讲种种的废话:这旅馆先前是谁的,现在的东家是谁了,能赚多少钱,东家可是一个大流氓之类,侍者就照例地回答道:“啊呀!那是大流氓呀,老爷!”恰如文明了的欧洲一样,文明的俄国也很有一大批可敬的人们,在旅馆里倘不和侍者说废话,或者拿他开玩笑,是要食不下咽的了。但这客人也并非全是无聊的质问,他又详细地打听了这市上的知事、审判厅长和检事——一句话,凡是大官,他一个也没有漏。打听得更详细的是这一带的所有出名的地主:他们每人有多少农奴,他住处离这市有多么远,性情怎样,是不是常到市里来;他也细问了这地方的情形,省界内可有什么毛病或者时疫,如红斑痧、天泡疮之类,他都问得很细心而且注意,也不像单是因为爱管闲事。这位绅士的态度,是有一点规定和法则的,连擤鼻涕也很响。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每一擤,他的鼻子就像吹喇叭一样。然而这看来并不要紧的威严,却得了侍者们的大尊敬,每逢响声起处,他们就把头发往后一摇,立正,略略低下头去,问道:“您还要用些什么呀?”吃完午膳,这绅士就喝一杯咖啡,坐在躺椅上。他把垫子塞在背后,俄国的客店里,垫子是不装绵软的羊毛,却用那很像碎砖或是沙砾的莫名其妙的东西的。他打哈欠了,叫侍者领到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迷糊了两点钟。休息之后,他应了侍者的请求,在纸片上写出身份、姓名来,使给他可以去呈报当局,就是警察。那侍者一面走下扶梯去,一面就一个一个地读着纸上的文字:“六等官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当侍者还没有读完单子的时候,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却已经走出旅馆,到市上去逛去了,这分明给了他一个满足的印象;因为他发现了这省会也可以用别的一切省会来作比例的:最耀人眼的是涂在石造房子上的黄色和木造房子上的灰色。房子有一层楼的,有两层楼的,也有一层半楼的,据本地的木匠们说,这里的建筑,都美观得出奇。房子的布置,或者设在旷野似的大路里,无边无际的树篱中;或者彼此挤得一团糟,却也更可以分明地体会人生和活动。到处看见些几乎完全给雨洗清了的招牌,画着花卷,或是一双长筒靴,或者几条蓝裤子,下面写道:阿小裁缝店。也有一块画着无边帽[3]和无遮帽,写道“洋商华希理·菲陀罗夫”的招牌。有的招牌上,是画着一个弹子台和两个打弹子的人,都穿着燕尾服,那衣样,就像我们的戏院里一收场,就要踱上台去的看客们所穿的似的。这画的打弹子人捏定弹子棒,正要冲,臂膊微微向后,斜开了一条腿,也好像他要跳起来。画下面却写道:“弹子房在此!”也有在街路中央摆起桌子来,卖着胡桃、肥皂,和看上去恰如肥皂一样的蛋糕的。再远一点有饭店,挂出来的招牌上是一条很大的鱼,身上插一把叉。遇见得最多的是双头鹰的乌黑的国徽,但现在却已经只看见简单明了的“酒店”这两个字了。石路到处都有些不大好。这绅士还去看一趟市立的公园,这是由几株瘦树儿形成的,因为看来好像要长不大,根上还支着三脚架,架子油得碧绿。这些树儿,虽然不过芦苇那么高,然而日报的“火树银花”上却写道:“幸蒙当局之德泽,本市遂有公园,遍栽嘉树,郁苍茂密,虽当炎夏,亦复清凉。”再下去是:“观民心之因洋溢之感谢而战栗,泪泉之因市长之热心而奔进,即足见其感人之深矣”云。绅士找了警察,问过到教会、到衙门、到知事家里的最近的路,便顺着贯穿市心的河道,走了下去——途中还揭了一张贴在柱上的戏院的广告,这是预备回了家慢慢地看的。接着是细看那走在木铺的人行道上的很漂亮的女人,她后面还跟着一个身穿军装,挟个小包的孩子。接着是睁大了眼睛,向四下里看了一遍,以深通这里的地势,于是就跑回家,后面跟着侍者,轻轻地扶定他,走上梯子,进了自己的房里了。接着是喝茶,于是向桌子坐下,叫侍者点蜡烛来,从衣袋里摸出广告来看,这时就总是眯着他的右眼[4]睛。广告却没有什么可看的,做的是珂者蒲的诗剧,波普略文先生扮罗拉,沙勃罗瓦小姐扮珂罗,别的都是些并不出名的角色。然而他还是看完了所有的姓名,一直到池座的价目,并且知道了这广告是市立印刷局里印出来的;接着他又把广告翻过来,看背后可还有些什么字。然而什么也没有。他擦擦眼睛,很小心地把广告叠起,收在提箱里,无论什么,只要一到手,他是一向总要收在这里面的。据我看来,白天是要以一盘冷牛肉、一杯柠檬汽水和一场沉睡收梢了,恰如我们这俄罗斯祖国的有些地方所常说的那样,鼾声如雷……第二天都花在访问里。这旅客遍访了市里的大官。他先到知事那里致敬,这知事不肥也不瘦,恰如乞乞科夫一样,制服上挂着圣安娜勋章,据人说,不久就要得到明星勋章了;然而是一位温和的老绅士,有时还会自己在绢上绣花。其次,他访检事,访审判厅长,访警察局长,访专卖局长,访市立工厂监督……可惜的是这世界上的阔佬,总归数不完,只好断定这旅客对于拜访之举,做得很起劲:他连卫生监督和市的建筑技师那里,也都去表了敬意。后来他还很久地坐在篷车里,计算着该去访问的人,但是他没有访过的官员,在这市里竟一个也想不出来了。和阔人谈话的时候,他对谁都是恭维。看见知事,就微微地露一点口风,说是到贵省来,简直如登天堂,道路很出色,正像铺着天鹅绒一样;又接着说,放出去做官的都是贤明之士,所以当轴是值得最高的赞颂和最大的鉴识的。对警察局长,他特别称赞了一通这市里的警察。对副知事和审判厅长呢,两个人虽然还不过五等官,他却在谈话中故意错叫了两回“大人”,又很中了他们的意了。那结果是,知事就在当天邀他赴自己家里的小夜会;别的官员们也各自招[5]待他,一个请吃中饭,另一个是玩一场波士顿或者喝杯茶。关于自己,这旅客回避着多谈。即使谈起来,也大抵不着边际。他显得惊人的谦虚,这之际,他的口气就滑得像背书一样,例如:他在这世界上,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一条虫,并没有令人注意的价值。在他一生中,已经经历过许多事,也曾为真理受苦,还有着不少要他性命的敌人。现在他终于想要休息了,在寻一块小地方,给他能够安静的过活。因此他以为一到这市里,首先去拜谒当局诸公,并且向他们表明他最高的敬意,乃是自己的第一义务。市民对于这忙着要赴知事的夜会的生客所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一点。那赴会的标准,却足足费了两刻钟,这位客人白天里的专心致志的化妆,真是很不容易遇见的。午后睡了一下,他就叫侍者拿脸盆来,将肥皂抹在两颊上,用舌头从里面顶着,刮了很久很久的时光。于是拿过侍者肩上的手巾,来擦他的圆脸,无处不到,先从耳朵后面开始,还靠近着侍者的脸孔,咕咕地哼了两回鼻子。于是走到镜面前,套好前胸衣,剪掉两根露出的鼻毛,就穿上了越橘色的、红红的、闪闪的燕尾服。他这样化过妆,即走上自己的篷车,在只从几家窗户里漏出来的微光照着的很阔的街道上驰过去。知事府里,却正如要开夜会一样,里面很辉煌,门口停有点着明灯的车子,还站着两个宪兵,远处有马夫们的喊声。总而言之,应有尽有。当乞乞科夫跨进大厅的时候,他不得不把眼睛细眯了一下子,因为那烛、灯,以及太太们的服饰的光亮,实在强得很,无论什么都好像浇上了光明。乌黑的燕尾服,或者一个,或者一群,在大厅里蠢动,恰如大热的七月里,聚在白糖块上的苍蝇。管家婆在开着的窗口敲冰糖,飞散着又白又亮的碎片,所有的孩子们都围住她,惊奇地尽看那拿着槌子的善于做事的手的运动;苍蝇的大队驾了轻风,雄赳赳地飞过来,仿佛它们就是一家之主,并且利用了女人的近视和眩她眼睛的灯光,就这边弄碎了可口的小片,那边撒散了整个的大块。丰年的夏天,吃的东西多到插不下脚,它们飞来了,却并不是为了吃,只不过要在糖堆上露脸,用前脚或后脚彼此磨一磨,在翅子下面去擦一擦,或者张开两条前脚,在小脑袋下面搔一搔,于是雄赳赳地转一个身,飞掉了,却立刻重新编成一大队,又复飞了回来。乞乞科夫还不及细看情形,就被知事拉着臂膊,去介绍给知事夫人了。当此之际,这旅客也不至于糊涂。他对这太太不卑不亢地说了几句话,就是恰合于中等官阶的中年男子的应酬话。几对跳舞者要占地方,所有旁观的人们只好靠壁了,他就反背着两只手,向跳舞者很注意地看了几分钟。那些太太们大都穿得很好,也时式,但也有就在这市里临时弄来应急的。绅士们也像别处一样,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很瘦,始终盯着女人;有几个还和彼得堡的绅士很难加以区别:他们一样是很小心地梳过胡子,须样一样是很好看,有意思,或者却不过漂亮而已,一张刮得精光的鸡蛋脸,也一样是拼命地跟着女人,法国话也说得很好,使太太们笑断肚肠筋,也正如在彼得堡一样。另一类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那样的,不太肥,然而也并不怎么瘦。他们是完全两样的,对于女人,不看,避开,只在留心着知事的家丁,可在什么地方摆出一张打牌的绿罩桌子来没有。他们的脸都滚圆、胖大,其中也有有着疣子或是麻点的;他们的发样既不挂落也不卷缩,又不是法国人的à la [6]Diable m'em-porte式,头发是剪短的,或者梳得很平,他们的脸相因此就越加显得滚圆、威武。这都是本市的可敬的大官。唉唉!在这世界上,胖子实在比瘦子会办事。瘦子们的做官大抵只靠着特别的嘱咐,或者不过充充数,跑跑腿;他们的存在轻得很,空气似的,简直靠不住。但胖子们是不来占要路的旁边之处的,他们总是抓住紧要的地位,如果坐下去,就坐得稳稳当当,使椅子在他们下面发响,要炸,但他们还是处之泰然。他们不喜欢好看的外观,燕尾服自然不及瘦子们的做得好,但他们的钱柜子是满满的,还有上帝保佑。只要三年,瘦子就没有一个还未抵债的农奴了,胖子却过得很安乐,看吧——忽然在市边的什么地方造起一所房子来了,是太太出面的,接着又在别的市边造第二所,后来就在近市之处买一块小田地,于是连带一切附属东西的大村庄。凡胖子,总是在给上帝和皇上出力,博得一切尊敬之后,就退职下野,化为体面的俄罗斯地主,弄一所好房子,平安地、幸福地,而且愉快地过活的。但他的瘦子孙却又会遵照那很好的俄罗斯的老例,飞毛腿似的把祖遗产业花得一干二净。我们的乞乞科夫看了这一群,就生出大概这样的意思来,是瞒也瞒不过去的,结果是他决计加入胖子类里去。这里有他并不陌生的脸孔:有浓黑眉毛的检事,常常眯着左眼,仿佛是在说:“请您到隔壁的房里来,我要和您讲句话。”——但倒是一个认真、沉静的人。有邮政局长,生得矮小,但会说笑话,又是哲学家;还有审判厅长,是一个通世故、惬人心的绅士——他们都像见了老朋友似的欢迎他,乞乞科夫却只招呼了一下,然而也没有失礼貌。在这里他又结识了一个高雅可爱的绅士,是地主,姓玛尼罗夫的,以及一个绅士梭巴开维支,外观有些鲁莽,立刻踏了他一脚,于是说道“对不起”。人们邀他去打牌,他照例很规矩地鞠一鞠躬,答应了。大家围着绿罩桌子坐下,直到夜膳时候还没有散。认真地做起事来,就话也不说了,这是什么时候都这样的。连很爱说话的邮政局长,牌一到手,他的脸上也就显出一种深思的表情,用下唇裹着上唇,到散场都保持着这态度。如果打出花牌来,他的手总是在桌子上使劲地一拍,倘是皇后,就说:“滚,老虔婆!”要是一张皇帝呢,那就叫道:“滚你的丹波夫庄家汉!”但审判厅长却回答道:“我来拔这汉子的胡子吧!我来拔这婆娘的胡子吧!”当他们打出牌来的时候,间或也漏些这样的口风:“什么?随便吧,有钻石呢!”或者不过说:“心!心儿!毕克宝宝,”或者是“心仔,毕婆,毕佬!”或者简直叫作“毕鬼”。这是他们一伙里称呼大家压着的牌的名字。打完之后,照例是大声发议论。我们的新来的客人也一同去辩论,但是他有分寸,使大家都觉得他议论是自发的,却总是灵活得有趣,他从来不说:“您来呀……”说的是“请您出手……”或者“对不起,我收了您的吧”之类。倘要对手高兴,他就递过瓷釉的鼻烟壶去,那壶底里可以看见两朵紫罗兰,为的是要增加些好香味。我们的旅客以为最有意思的,是先前已经说过的两位地主,玛尼罗夫和梭巴开维支。他立刻悄悄地去向审判厅长和邮政局长打听他们的事情。看起他所问的几点来,就知道这旅客并非单为了好奇,其实是别有缘故的,因为他首先打听他们有多少农奴,他们的田地是什么状态,然后也问了他俩的本名和父[7]称。不多工夫,他就把他们俩笼络成功了。地主玛尼罗夫年纪并不大,那眼睛却糖似的甜,笑起来细成一条线,佩服他到不得了。他握着他的手,有许多工夫,一面很热心地请他光临自己的敝村,并且说,那村,离市栅也不过十[8]五维尔斯他,乞乞科夫很恭敬地点头,紧握着手,说自己不但以赴这邀请为莫大的荣幸,实在倒是本身的神圣的义务。梭巴开维支却说得很简洁:“我也请您去。”于是略一弯腰,把脚也略略地一并,他穿着大到出人意外的长靴,在俄国的巨人和骑士已经死绝了的现在,要寻到适合于这样长靴的一双脚,恐怕是很不容易的了。第二天,乞乞科夫被警察局长邀去吃中饭并且参加夜会了。饭后三点钟,大家坐着打牌,一直打到夜里两点。这回他又结识了一个地主罗士特来夫,是三十岁光景的直爽的绅士,只讲过几句话,就和他“你”“我”了起来。罗士特来夫对警察局长和检事也这样,弄得很亲热;但到开始赌着大注输赢的时候,警察局长和检事就都留心他吃去的牌,连他打出来的,也每张看着不放松了。次日晚上,乞乞科夫在审判厅长的家里,客人中间有两位是太太,主人却穿着有点脏了的便衣来招呼。后来他还赴副知事的晚餐,赴白兰地专卖局长的大午餐会和检事的小小的午餐会,但场面却和大宴一样。终于还被市长邀去赴他家里的茶会去了,这会的花费,也不下于正式的午餐。一句话,他是几乎没有一刻工夫在家里的,回到旅馆来,不过是睡觉。这旅客到处都相宜,显得他是很有经验很通世故的人物,每逢谈天,他也总是谈得很合拍的。说到养马,他也讲一点养马;说到好狗,他也贡献几句非常有益的意见;讲起地方审判厅的判决来吧——他就给你知道他关于审判方面,也并非毫无知识;讲到打弹子——他又打得并不脱空;一谈到道德——他也很有见识,眼泪汪汪地谈道德;讲到制造白兰地酒呢,他也知道制造白兰地酒的妙法——或者讲到税关稽查和税关官吏吧——他也会谈,仿佛他自己就做过税关官吏和税关稽查似的。但在谈吐上,他总带着一种认真的调子,到底一直对付了过去,却实在值得惊叹的。他说得不太响,也不太低,正是适得其当。总而言之,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从头到脚,都是一位好绅士。所有官员,都十分高兴这新客的光临。知事说他是好心人;检事说他是精明人;宪兵队长说他有学问;审判厅长说他博学而可敬;警察局长说他可敬而可爱;而警察局长的太太则说他很可爱,而且是个知趣的人。连不怎么说人好话的梭巴开维支,当他在夜间从市里回家,脱掉衣服,上床躺到他那精瘦的太太旁边去的时候,也说:“宝贝,今天我在知事那里吃夜饭,警察局长那里吃中饭,认识了六等官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一个很好的绅士!”他的太太说了一声“嗡”,并且轻轻地蹬了他一脚。对于我们的客人的,这样的夸奖的意见,在市里传布,而且留存了,一直持续到这旅客奇特的禀性,以及一种计划,或是乡下人之所谓“掉枪花”,几乎使全市的人们非常惊疑的时候。关于这,读者是不久就会明白的。[1]Sbiten,是一种用水、蜜、莓叶或紫苏做成的饮料,下层阶级当作茶喝的。——译者。下同。[2]Samovar,是一种茶具,用火暖着茶,不使冷却,像中国的火锅一样。[3]这是纯粹的俄国姓名,却自称外国人,所以从他们看来,是可笑的。[4]Kotzebue(1761—1819),德国的戏曲作家。[5]Paltie Boston,是叶子牌的一种。[6]法国话,直译是“恶魔捉我”,意译是“任其自然”。[7]俄国旧例,每人都有两个名字,例如这里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末一个是姓,第一个是他自己的本名,中间的就是父称,译出意义来是“伊凡之子”,或是“少伊”。平常相呼,必用本名连父称,否则便是失礼。[8]Versta,俄里名,每一俄里,约合中国市里二里余。

第二章

这客人在市里住了一礼拜以上了,每天是吃午餐,赴夜会,真是所谓度着快乐的日子。终于他决心要到市外去,就是照着约定,去访问那两位地主,玛尼罗夫和梭巴开维支了。但他下的这决心,似乎骨子里也还有别的更切实的原因,更要紧的事……但这些事,读者只要耐心看下去,也就自然会慢慢地明白起来的,是因为这故事长得很,事情也越拉越广,而且越近收场,也越加要紧的缘故。马夫绥里方得到吩咐,一早就在那篷车上驾起马匹来;彼得尔希加所受的却是留在家里,守着房子和箱子的命令。就在这里把我们的大角色的两个家丁,给读者来介绍一下,大约也不算多事的吧。当然,他们俩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仅仅是所谓第二流或者第三流的人们,而且这史诗的骨干和显著的展开,也和他们无关,至多也不过碰一下,或者带一笔——但作者是什么事都极喜欢精细的,他自己虽然是一个很好的俄国人,而审慎周详却像德国人一样。但也用不着这么多的时光和地方,读者已经知道,例如彼得尔希加,是穿着他主人穿旧的、不合身的灰色常礼服,而且有着奴仆类中人无不如此的大鼻子和厚嘴唇的,这以外,也没有添加什么的必要了。至于性格,是爱沉默,不爱多言,还有好学的高尚的志向,因为他在拼命地读书,虽然并不懂得内容是怎样,《情爱英雄冒险记》也好,小学的初等读本或是祷告书也好,他完全一视同仁——都一样读得很起劲;如果给他一本化学教科书——大约也不会不要的。他所高兴的并非他在读什么,高兴的是在读书,也许不如说,是在读下去,字母会拼出字来,有趣得很,可是这字的意义,却不懂也不要紧。这读书,是大抵在下房里,躺在床上的棉被上面来做的,棉被也因此弄得又薄又硬,像蛋饼一样。读书的热心之外,他还有两样习惯,也就是他这人的两个特征:他喜欢和衣睡觉,就是睡的时候,也还是穿着行立的时候所穿的那件常礼服,还有一样是他有一种特别的臭味,有些像卧房的气味,即使是空屋,只要他搭起床来,搬进他的外套和随身什物去,那屋子就像十年前就已经住了人似的了。乞乞科夫是一位很敏感的,有时简直可以说是很难服侍的主子,早上,这臭味一扑上他灵敏的鼻子来,他就摇着头,呵斥道:“该死的,浑蛋!在出汗吧?去洗回澡!”彼得尔希加却一声也不响,只管做他的事;他拿了刷子,刷刷挂在壁上的主人的燕尾服,或者单是整理整理房间。他默默地在想什么呢?也许是在心里说:“你的话倒也不错的!但一样的话说了四十遍,你还没有说厌吗……”家丁受了主人的训斥,他在怎么想呢,连上帝也很难明白的。关于彼得尔希加,现在也只能说述他这一点点。马夫绥里方却是一个完全两样的人……但是,总将下流社会来介绍给读者,作者却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因为他从经验,知道读者们是很不喜欢认识下等人的。凡俄国人,倘使见着比自己较高一等的人,就拼命地去结识,和伯爵或侯爵应酬几句,也比和彼此同等的人结了亲密的友谊更喜欢。就是本书的主角不过是一个六等官,作者也担心得很。假使是七等官之流,那也许肯去亲近的吧。但如果是已经升到将军地位的人物——上帝知道,可恐怕竟要投以傲然的对于爬在他脚跟下的人们那样的鄙夷不屑的一瞥了,或者简直还要坏,即是置之不理,也就致了作者的死命。但纵使这两层怎么恼人,我们也还得回到我们的主角那里去。他是前一晚就清清楚楚地发过必要的命令的了,一早醒来,洗脸,用湿的海绵从头顶一直擦到脚尖,这是礼拜天才做的——但刚刚凑巧,这一天正是礼拜天——于是刮脸,一直刮到他的两颊又光又滑像缎子,穿起那件闪闪的越橘色的燕尾服,罩上熊皮做的大外套,侍者扶着他的臂膊,时而这边,时而那边,走下楼梯去。他坐上马车,那车就咯咯地响着由旅馆大门跑出街上去了。过路的牧师脱下帽子来和他招呼;穿着龌龊小衫的几个野孩子伸着手,乞求道:“好心老爷呀,布施点我们可怜的孤鬼吧!”马夫看见有一个孩子总想爬上车后面的踏台,就响了一声鞭子,马车便在石路上磕撞着跑远了。远远地望见画着条纹的市栅,这高兴是不小的,这就是表示着石路不久也要和别的各种苦楚一同完结。乞乞科夫的头又在车篷上重重地碰了几回之后,车子这才走到柔软的泥路上。一出市外,路两边也就来了无味而且无聊的照例的风景:长着苔藓的小土冈,小的枞林,小而又低又疏的松林,焦掉的老石楠的杆子,野生的杜松,以及诸如此类。间或遇见拖得线一般长的村落。那房屋的造法,仿佛堆积着旧木柴。凡有小屋子,都是灰色的屋顶,檐下挂着雕花的木头的装饰,那样子,好像手巾上面的绣花。几个穿羊皮袍子的农夫,照例的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打哈欠;圆脸的束胸的农妇,在从上面的窗口窥探;下面的窗口呢,露出小牛的脸或者乱拱着的猪的鼻头。一言以蔽之,千篇一律的风景。走了十五维尔斯他之后,乞乞科夫记得起来了,照玛尼罗夫的话,那庄子离这里就该不远了;但又走过了第十六块里程牌,还是看不见像个村庄的处所。假使在路上没有遇见两个农夫,恐怕他们是不会幸而达到目的地的。听得有人问萨玛尼罗夫村还有多远,他们都脱了帽,其中的一个,显得较为聪明,留着尖劈式胡子的,便回答道:“你问的恐怕是玛尼罗夫村,不是萨玛尼罗夫村吧?”“哦哦,是的,玛尼罗夫村。”“玛尼罗夫村!你再走一维尔斯他,那就到了,这就是,你只要一直往右走。”“往右?”马夫问道。“往右,”农夫说,“这就是上玛尼罗夫村去的路呀。一定没有萨玛尼罗夫村的。它的名字叫作玛尼罗夫村。萨玛尼罗夫村可是什么地方也没有的。一到那里,你就看见山上有一座石头的二层楼,就是老爷的府上。老爷就住在那里面。这就是玛尼罗夫村。那地方,萨玛尼罗夫村可是没有的,向来没有的。”驶开车,寻玛尼罗夫村去了。又走了两维尔斯他,到了一条野路上。于是又走了两三以至四维尔斯他之远,却还是看不见石造的楼房。这时乞乞科夫记起了谁的话来,如果有一个朋友在自己的村庄里招待我们,说是相距十五维尔斯他,则其实是有三十维尔斯他的。玛尼罗夫村为了位置的关系,访问者很不多。邸宅孤零零地站在高冈上,只要有风,什么地方都吹得着。冈子的斜坡上,满生着剪得整整齐齐的短草;其间还有几个种着紫丁香和黄刺槐的英国式的花坛。五六株赤杨处处簇作小丛,扬着它带些小叶的疏疏的枝杪。从其中的两株下面,看见一座蓝柱子的绿色平顶的园亭,匾上的字是“静观堂”;再远一点,碧草丛中有一个池子,在俄国地主的英国式花园里,这是并不少见的。这冈子的脚边,沿着坡路,到处闪烁着灰色的小木屋,不知道为什么,本书的主角便立刻去数起来了,却有两百所以上。这些屋子,都精光地站着,看不见一株小树或是一点新鲜的绿色;所见的全是粗大的木头。只有两个农妇在给这村落风景添些活气,她们像图画似的撩起了衣裙,池水浸到膝弯,在拉一张缚在两条木棍上头的破网,捉住了两只虾和一条银光闪闪的鲈鱼。她们仿佛在争闹,彼此相骂着似的。旁边一点,松林远远地显着冷静的青苍。连气候也和这风景相宜,天色不太明,也不太暗,是一种亮灰的颜色,好像我们那平时很和气,一到礼拜天就烂醉了的卫戍兵的旧操衣。来补足这幅图画的预言天候的雄鸡,也并没有缺少。它虽然为了照例的恋爱事件,头上给别的雄鸡们的嘴啄了一个几乎到脑的窟窿,却依然毫不措意,大声地报着时光,拍着那撕得像两条破席一般的翅子。当乞乞科夫渐近大门的时候,就看见那主人穿着毛织的绿色常礼服,站在阶沿上,搭凉棚似的用手遮在额上,研究着逐渐靠近的篷车。篷车愈近门口,他的眼就愈加显得快活,脸上的微笑也愈加扩大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一下车,他就叫起来了,“您到底还是记得我们的!”两个朋友彼此亲密地接过吻,玛尼罗夫便引他的朋友到屋里去。从大门走过前厅,走过食堂,虽然快得很,但我们却想利用这极短的时间,成不成自然说不定,来讲讲关于这主人的几句话。不过作者应该声明,这样的计划,是很困难的。还是用大排场,来描写一个性格的容易。这里只好就是这样的把颜料抹上画布去——发闪的黑眼睛,浓密的眉毛,额头上深深的皱纹,俨然搭在肩头的乌黑或是血红的外套——小照画好了;然而,这样的到处皆是的,外观非常相像的绅士,是因为看惯了吧,却大概都有些什么微妙的、很难捉摸的特征的——这些人的小照就很难画。倘要这微妙的,若有若无的特征摆在眼面前,就必须格外留心,还得将那用鉴识人物所练就的眼光,很深地射进人的精神的底里去。玛尼罗夫是怎样的性格呢,恐怕只有上帝能够说出来吧。有这样的一种人:恰如俄国俗谚的所谓不是鱼,不是肉,既不是这,也不是那,并非城里的波格丹,又不是乡[1]下的绥里方。玛尼罗夫大概就可以排在他们这一类里的。他的风采很体面,相貌也并非不招人欢喜,但这招人欢喜里,总是夹着一些甜腻味;在应酬和态度上,也总显出些竭力收揽着对手的欢心模样来。他笑起来很媚人,浅色的头发,明蓝的眼睛。和他一交谈,在最初的一会儿,谁都要喊出来道:“一个多么可爱而出色的人啊!”但停一会儿,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了,再过一会儿,便心里想:“呸,这是什么东西呀!”于是离开了去;如果不离开,那就立刻觉得无聊得要命。从他这里,是从来听不到一句像别人那样,讲话触着心里事,便会说了出来的泼辣或是不逊的言语的。每个人都有他的玩意儿:有的喜欢猎狗;有的以了不得的音乐爱好者自居,以为深通这艺术的奥妙;第三个不高兴吃午餐;第四个不安于自己的本分,总要往上钻,就是一两寸也好;第五个原不过怀一点小希望,睡觉就说梦话,要和侍从武官在园游会里傲然散步,给朋友、熟人,连不相识的人们都瞧瞧;第六个手段很高强,以至于起了要讽刺一下阔人或是傻子的出奇的大志;而第七个的手段却实在有限得很,不过到处弄得很整齐,借此讨些站长先生或是搭客马车夫之流的喜欢。总而言之,谁都有一点什么东西的,就是他的个性,只有玛尼罗夫没有这样的东西。在家里他不大说话,只是沉思、冥想,他在想些什么呢,也只有上帝知道了吧。说他在经营田地吧,也不成,他就从来没有走到野地里去过,什么都好像是自生自长的,和他没关系。如果经理来对他说:“东家,我们还是这么这么办的好吧。”他那照例的回答是“是的,是的,很不坏!”他仍旧静静地吸他的烟,这是他在军队里服务时候养成的习惯,他那时算是一个最和善、最有教养的军官。“是的,是的,实在很不坏!”他又说一遍。如果一个农夫到他这里来,搔着耳朵背后,说:“老爷,可以放我去缴捐款吗?”那么,他就回答道:“去就是了!”于是又立刻吸他的烟,那农夫不过是去喝酒,他却连想也没有想到的。有时也从石阶梯上眺望着他的村子和他的池,说道,如果从这屋子里打一条隧道,或者在池上造一座石桥,两边开店,商人们卖着农夫要用的什物,那可多么出色呢。于是他的眼睛就愈加甜腻腻,脸上显出满足之至的表情。但这些计划,总不过是一句话。他的书房里总放着一本书,在第十四页间总夹着一条书签,这一本书,他是还在两年以前看起的。在家里总是缺少着什么,客厅里却陈设着体面的家具,绷着华丽的绢布,花的钱一定是不在少的;然而到了最后的两把靠手椅,材料不够了,就永远只绷着麻袋布,四年以来,每有客来,主人总要预先发警告:“您不要坐这把椅子,这还没有完工哩!”在另一间屋子里,却简直没有什么家具,虽然新婚后第二天,玛尼罗夫就对他的太太说过,“心肝儿,我们明天该想法子了,至少,我们首先得弄些家具来。”到夜里,就有一座高高的华美的古铜烛台[2]摆在桌上了,铸着三位希腊的格拉支,还有一个螺钿的罩,然而旁边却是一个平常的、粗铜的、跛脚的、弯腰的而且积满了油腻的烛台,主人和主妇,还有做事的人们,倒也好像全都不在意。他的太太……他们是彼此十分满足的。结婚虽然已经八年多,但还是分吃着苹果片、糖果或胡桃,用一种表示真挚之爱的动人的娇柔的声音,说道:“张开你的口儿来呀,小心肝儿,我要给你这一片呢。”这时候,那不消说,她的口儿当然是很优美地张开来的。一到生日,就准备各种惊人的赠品——例如琉璃的牙粉盒之类。也常有这样的事,他们俩都坐在躺椅上,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放下烟斗来,她也放下了拿在手里的活计,来一个很久很久的身心交融的接吻,久到可以吸完一支小雪茄。总而言之,他们是,就是所谓幸福。自然,也还有别的事,除了彼此长久的接吻和准备惊人的赠品之外,家里也还有许多事要做,各种问题也是层出不穷的。例如食物为什么做得这样又坏又傻呀?仓库为什么这么空呀?管家妇为什么要偷呀?当差的为什么总是这么又脏又醉呀?仆人为什么睡得这么没规矩,醒来又只管胡闹呀?但这些都是俗务,玛尼罗夫夫人却是一位受过好教育的闺秀。这好教育,谁都知道,是要到慈惠女塾里去受的,而在这女塾里,谁都知道,则以三种主要科目,为造就一切人伦道德之基础:法国话,这是使家族得享家庭的幸福的;弹钢琴,这是使丈夫能有多少愉快的时光的;最后是经济部分,就是编钱袋和诸如此类的惊人的赠品。那教育法,也还有许多改善和完成,尤其是在我们现在的这时候,这是全在于慈惠女塾塾长的才能和力量的。有些女塾,是钢琴第一,其次法国话,末后才是经济科。但也有反过来:首先倒是经济科,就是编织小赠品之类,其次法国话,末后弹钢琴。总之,教育法是有各式各样的,但这里正是声明的地方了,那玛尼罗夫夫人……不,老实说,我是很怕讲起大家闺秀的,况且我也早该回到我们这本书的主角那里去,他们都站在客厅的门口,彼此互相谦逊,要别人先进门去,已经有好几分钟了。“请呀,您不要这么客气,请呀,您先请。”乞乞科夫说。“不能的,请吧,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您是我的客人呀。”玛尼罗夫回答道,用手指着门。“可是我请您不要这么费神,不行的,请请,您不要这么费神;请请,请您先一步。”乞乞科夫说。“那可不能,请您原谅,我是不能使我的客人,一位这样体面的、有教育的绅士,走在我的后面的。”“哪里有什么教育呢!请吧请吧,还是请您先一步。”“不成不成,请您赏光,请您先一步。”“那又为什么呢?”“哦哦,就是这样子!”玛尼罗夫带着和气的微笑,说。这两位朋友终于并排走进门去了,大家略略挤了一下。“请您许可我来介绍贱内,”玛尼罗夫说,“心儿!这位是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这才看见一位太太,当他和玛尼罗夫在门口互相逊让的时候,是丝毫没有留心到的。她很漂亮,衣服也相称。穿的是淡色绢的家常便服,非常合适;她那纤手慌忙把什么东西抛在桌子上,整好了四角绣花的薄麻布的头巾,于是从坐着的沙发上站起来了。乞乞科夫倒也愉快似的在她手上吻了一吻。玛尼罗夫夫人就用她那带些黏舌头的调子对他说,他的光临,让他们非常高兴,她的男人,是没有一天不记挂他的。“对啦,”玛尼罗夫道,“贱内常常问起我:‘你的朋友怎么还不来呢?’我可是回答道:‘等着就是,他就要来了!’现在您竟真的光临了。这真让我们大大地放了心——这就像一个春天,就像一个新的佳节。”一说到新的佳节的话,乞乞科夫倒颇有些惊慌,就很客气地辩解他并不是一个什么有着大的名声,或是高的职位和衔头的人物。“您都有的,”玛尼罗夫含着照例高兴的微笑,堵住他的嘴,“您都有的,而且怕还在其上哩!”“您觉得我们的市怎么样?”玛尼罗夫夫人问道,“过得还适意吗?”“出色的都市,体面的都市!”乞乞科夫说,“真过得适意极了;交际场中的人物都非常之恳切,非常之优秀!”“那么,我们的市长,您以为怎样呢?”玛尼罗夫夫人还要问下去。“可不是吗?是一位非常可敬、非常可爱的绅士啊!”玛尼罗夫说。“对极了,”乞乞科夫道,“真是一位非常可敬的绅士!对于职务是很忠实的,而且看职务又很明白的!但愿我们多有几个这样的人才。”“大约您也知道,要他办什么,他没有什么不能办,而且那态度,也真的是漂亮。”玛尼罗夫微笑着,接下去说,满足得细眯了眼,好像有人在搔耳朵背后的猫儿。“真是一位非常恳切,非常文雅的绅士!”乞乞科夫道,“而且又是一个怎样的病态家呀!我真想不到他会做这么出色的刺绣和手艺。他给我看过一个自己绣出来的钱袋子;要绣得这么好,就在闺秀们中恐怕也很难找到的。”“那么,副知事呢?是一位出色的人!可对?”玛尼罗夫说,又细眯了眼。“是一位非常高超、极可尊敬的人物呀!”乞乞科夫回答道。“请您再许可我问一件事:您以为警察局长怎么样?也是一位很可爱的绅士吧?可是呢?”“哦哦,那真是一位非常可爱的绅士!而且又聪明又博学!我和检事,还有审判厅长,在他家里打过一夜牌的。实在是一位非常可爱的绅士!”“还有警察局长的太太,您觉得怎么样呀?”玛尼罗夫夫人问,“您不觉得她也是一位非常和蔼的闺秀吗?”“哦哦,在我所认识的闺秀们里面,她也正是最可敬服的一位了!”乞乞科夫回答说。审判厅长和邮政局长也没有被忘记;全市的官吏,几乎个个得到品评,而且都成了极有声价的人物。“您总在村庄里过活吗?”乞乞科夫终于问。“一年里总有一大部分!”玛尼罗夫答道,“我们有时也上市里去,会会那些有教育的人们。您知道,如果和世界隔开,人简直是要野掉的。”“真的,一点不错!”乞乞科夫回答说。“要是那样,那自然另一回事了,”玛尼罗夫接着说,“如果有着很好的邻居,如果有着这样的人,可以谈谈譬如优美的礼节,精雅的仪式,或是什么学问的——您知道,那么,心就会感动得好像上了天……”他还想说下去,但又觉得有点脱线了,便只在空中挥着手,说道:“那么,就是住在荒僻的乡下,自然也好得很。可是我全没有这样的[3]人。至多,不过有时看看《祖国之子》罢了。”乞乞科夫是完全同意的,但他又添加说,最好不过的是独自过活,享用着天然美景,有时也看看书……“但您知道,”玛尼罗夫说,“如果没有朋友,又怎么能够彼此……”“那倒是的,不错,一点也不错!”乞乞科夫打断他。“就是有了世界上一切宝贝,又有什么好处呢?贤人说过,‘好朋友胜于世上一切的财富’。”“但您知道,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玛尼罗夫说,同时显出一种亲密的脸相,或者不如说是太甜了的,恰如老于世故的精干的医生,知道只要弄得甜,病人就喜欢吃,于是尽量加了糖汁的药水一样的脸相,说,“那就完全不同了,可以说——精神的享乐……例如现在似的,能够和您交谈,享受您有益的指教,那就是幸福,我敢说,那就是难得的出色的幸福啊……”“不不,怎么说是有益的指教呢?……我只是一个不足道的人,什么也没有。”乞乞科夫回答道。“唉唉,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来说一句老实话吧!只要给我一部分像您那样的伟大的品格,我就高高兴兴的情愿抛掉一半家财!”“却相反,我倒情愿……”如果仆人不进来说食物已经准备好,这两位朋友的彼此披肝沥胆,就很难说什么时候才会完结了。“那么,请吧。”玛尼罗夫说。“请您原谅,我们这里是拿不出大都市里、大邸宅里那样的午饭来的。我们这里很简陋,照俄国风俗,只有菜汤,但是诚心诚意。请您赏光。”为了谁先进去的事,他们又争辩了一通,但乞乞科夫终于侧着身子,横着走进去了。食堂里有两个孩子在等候,是玛尼罗夫的儿子;他们已经到了上桌同吃的年纪了,但还得坐高脚椅。他们旁边站着一个家庭教师,恭恭敬敬地微笑着鞠躬。主妇对着汤盘坐下,客人得坐在主人和主妇的中间,仆人给孩子们系好了餐巾。“多么出色的孩子啊!”乞乞科夫向孩子们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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