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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22:1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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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菩

出版社:凤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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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密码2

山海经密码2试读:

第一章 在滇池边截击千年妖兽九尾狐

向滇池进发!

自从赶走了夏都杀手,有穷商队一路再没遇到人为的阻滞。

那次交锋后,众人会合。有莘不破听说巫山巫女峰下那个神秘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季丹洛明,兴奋得手舞足蹈。而羿令符听说季丹洛明当时很可能就埋伏在正南方的道路上,不由痛惜失之交臂。最不爽的当然是芈(mǐ)压,眼见出去的三人各遇强敌高人,偏偏自己这个“居中策应,任重道远”的中军大帐风平浪静,不由连呼上当,口喷烈火,追得“大骗子”有莘不破遍地逃跑。

这一路打打闹闹,倒也开心,但越往南,地段越荒凉,路也越难[1]走。到了蜀国南端的猨(yuán)翼山,终于连山野小路也没有了。

有莘不破召集了四长老、六使者,进入江离在车阵中央结下的隔音幻木境界,十五人依次列坐,商议对策。这一十五人,乃是有穷商队的最高领导层。芈压见这阵势,知道是一个很正式的会议,让自己参加,那是把自己当做成人看待了,当下压住内心的新鲜感和兴奋,挺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成熟模样。

苍长老是会议主持,他扼要讲了将议之事:“……简言之:一、前路车队难行,或有宝可觅,但无商可通;二、几位首领有意到毒火雀池一行。此二事如何取舍,或有何两全其美之策,请诸位共议。”

有莘不破执掌有穷商队以来,灭窫窳(yá yú),越臷(zhí)国,抗礼祝融,开通西南,有穷商队声威更胜以前,而商队队众所得财物,更远非以往可比,上上下下无不归心,甘于同欢乐、共患难。因此几个首领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到毒火雀池去,众人并不了了,却无反对之声。当下商议两全之策,议论良久,终于决定兵分两路:几位首领前往雀池,商队本部返回蜀国腹地等候。

江离道:“往毒火雀池,人数宜少不宜多。但商队本部仍必须有一人主持。我们五人必须留下一个。”

在这个正式的会议上,芈压一直不敢说话,怕说错了丢脸,但这时一听江离的话急得跳了起来:“谁都行,但决不能是我!这次我说什么也不干坐镇中央的蠢事了!”

江离笑道:“放心,不是你。”

芈压舒了一口气。

江离望向羿令符,羿令符也刚好望了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羿令符道:“我吧。”

有莘不破知道这次前往毒火雀池危机重重,极需羿令符这样的臂膀,但无论能耐、威望、资历、身份以及独当一面的气魄,羿令符都是留下主持的首选,当下点了点头。

苍长老发令,众人端坐,听有莘不破发布正式决定:“有穷商队代理台首有莘不破与大首领江离、雒灵、芈压前往毒火雀池;商队暂由羿大首领全权统摄,即日回蜀国腹地安顿。”

苍长老高声道:“散会。”

叶敛木收,隔音幻木境界化为乌有。

离开巴国首都孟涂以后,道路越走越荒凉。

由于道路难走,祝融城一路跟来的五大富商在孟涂就已经止步。对于他们而言,只要能够保持孟涂到祝融之间的商道畅通,他们就有源源不绝的财富。直到现在还跟着有穷商队的,人数不及到达孟涂以前的十分之一。其中商人少而武士多,此外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比如靖歆(xīn)之流,原本就混迹在这群人里面。

马蹄又渐渐找回了当初的雄心壮志,同时意识到当初定居孟涂这个想法的危险性。虽说祝融附属于昆吾,川外的律法管不到川内,但随着两地交流的频密,自己的雇主没有回到祝融城一定会被揭穿。之后就有复仇、打压和谋夺财产等危险接踵而来。

跟着有穷商队是一个危险的选择,但危险越大,可能回报就越大。

近来,马蹄已渐渐能察觉到体内气流游走了,而且渐渐能体悟到大自然种种元气的存在。虽然离“内固本元,外控诸物”的境界还很远,但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已经很不简单了。应该说,马蹄在这方面实在是一个天才。“小子,你在修炼先天真气,是不是?”

马蹄吓了一跳,一抬头,看见一个风采如神的方士。“你本是一块大好材料,可惜可惜。”

马蹄忍不住问:“可惜什么?”“可惜你没有一个明师。”方士说着,手一扬,马蹄明显感觉到他的掌心凝聚着一团十分强大的真气。“你真厉害!”马蹄由衷地赞道。“想学么?”

马蹄大喜,知道对方有意收自己为徒,赶紧跪下,咚咚连磕响头。“不错,你总算知礼!”方士笑道,“你既拜我为师,不可不知为师的门派和法讳。为师法讳上靖下歆,乃小招摇山小招摇宗这一代的掌门人。”“靖歆、小招摇山……”马蹄心中默念着。他并不知道这个门派有多大的来头,却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是一个寻常混混了。“师父!弟子一定认真修炼,不负我小招摇山的威名。”“好,好。”靖歆点头道,“为师下山是为云游四方,但为了你便先在你车上暂住些日子,待你扎好了根基,我再带你返回小招摇山。”

有穷商队回头以后,靖歆令马蹄把车牛辎重都舍了,丢在一个荒僻的地方。马蹄马尾各背一个背篓,收拾一些食用之物,继续跨山南行。这一路受的罪可就大了。道路难行不说,沿途还得服侍靖歆这个架子大过天的师父。

马蹄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师父是不是拜得太仓促了。自从做了靖歆的徒弟以后,他再一次过起下人的生活。上次伺候的是雇主,图他的钱;这次伺候的是师父,图他的本事。

马尾逆来顺受,倒不觉什么,但一点东西都没学到,整天在靖歆淫威下低三下四的马蹄却开始后悔了。“咦!那是什么东西,是一头大鸟吗?”

马蹄顺着哥哥的手指望去,只见极高处飞着只怪鸟,隐隐可以见到鸟上坐着一个人。“大概是什么人在施展神通吧。”自从遇到有穷商队以后,什么怪事都有。这些跟着有穷商队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总有一天,我也要学到这样的神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马蹄正在意淫,只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这神通你是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马蹄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那个什么也没教过他却把他当奴才用的师父。听了他这句话,什么壮志都没了,但他也只消沉了一会儿,便又重新收拾心情,傻不拉叽地问道:“师父,那是什么鸟啊,这么大?”“鸟?”靖歆冷笑道,“那是蝴蝶!”“蝴蝶?”马蹄吃了一惊,“有能飞得这么高的蝴蝶吗?”“你懂什么?天下你没听过的事情多了去!”

马蹄忙说:“徒儿无知,还请师父指点。”“哼。”靖歆沉吟道,“我虽能估摸出这人的来历,但此事非同小可,你现在知道了没什么好处,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咦!”

在靖歆的讶异声中,马蹄发现那蝴蝶翩翩降下,竟然冲着他们三人而来,心中不由有些惴惴不安:“这蝴蝶上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别是来找麻烦的吧?”

桑谷秀从没出过门,认不得路,只知道驱使幻蝶一路南飞,和回程中的有穷商队错过了也不知道。正在苍茫的群山间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发现穷山恶水间竟有三个人影攀山越岭,心想这三人能走到这个地方,必是非常之人,当即降下问路。

那三人为首的是个方士,数缕黑须,神态潇洒,桑谷秀见了心中已有七分好感。当下在幻蝶上施礼问路。双方通了姓名,桑谷秀对外界所知不多,靖歆虽到过她家,桑鏖(áo)望也没将这事跟她提过;靖歆见了那三丈见方的大幻蝶,已经隐隐猜到这女孩和桑家关系不浅,再听到桑谷秀自称姓桑,心中更加了然,想道:“人道桑家有个二小姐,美貌多病,看她这个样子十有八九便是了,不过看起来她并不知道我在她家做过客。”当下并不点破,再听桑谷秀问起毒火雀池的去路,靖歆不由微微吃了一惊:“毒火雀池?”“先生知道?”

靖歆点了点头。桑谷秀大喜,忙问方向。靖歆道:“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我虽识得,本可为姑娘引路,可惜没有驾物飞行的神通。”

桑谷秀微微一笑,道:“先生若肯引路,那是最好的了,小女子先行谢过。至于飞行,倒也容易。”她自幼多病,体力甚差,禁不得风,走不得路,自那九尾融进体内,借它的狐力,才能千里跋涉,否则虽能召来幻蝶,也禁不起高空飞行时的罡风。

马蹄、马尾在靖歆淫威之下,一直不敢开口说话。马尾只惦记着什么时候吃东西,马蹄虽也好色,但喜欢的是骚劲十足的娘们,桑谷秀虽然温婉,但在他眼中只是个病恹恹的大家小姐,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这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师父要这么慎重,不就养了一只大蝴蝶嘛!”马蹄正在不屑,却见桑谷秀伸出了手,掌中托着两片桑叶,桑叶上卧着三条小虫。马蹄知道那就是能吐丝的蚕——靖歆却知道这是桑家独有的天蚕。

天蚕啃食着桑叶,吃得好快,不一会儿就把桑叶吃得一干二净。桑谷秀把那三条开始吐丝的天蚕往空中一抛,只见那小小的天蚕竟然在半空中吐出万千蚕丝来。从空中落地只是一瞬间,这三条天蚕吐出来的丝竟铺满了三四丈方圆。蚕丝把天蚕裹起来,变成三个大茧,马蹄、马尾还没反应过来,三只大蝴蝶已经破茧而出。

马尾看得目瞪口呆,连麦饼都忘了吃;马蹄更是艳羡不已:“这些家伙为什么都有这么神奇的法术?老子要有好出身,一定比他们牛!”“三位,请吧。”

靖歆微笑着凌虚而上,扫了两个小伙子一眼。他这人享受惯了,受不得苦,所以走到半途还要找马蹄这看起来还算伶俐的小子来服侍。本来在进入这片荒山之前就想把这两人解决掉,但一路来这小子马屁拍得好,伺候得舒服,就暂时留了他们的性命,想等路途险恶到这两个人走不动、成为累赘的时候再抛了他们,任其自生自灭。哪知遇到了从巴国跑出来的桑谷秀。“嘿,你们两个,算是交了狗屎运!”

在路上,桑谷秀问起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异象,或什么大战之类。靖歆察言观色,随口胡诌:“有啊,前些天就在毒火雀池那个方向,真个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我见形势有异,这才打算前往一探。”桑谷秀听了更是忧形于色。靖歆又转弯抹角地套桑谷秀的话。桑谷秀没什么心机,不多时就让靖歆把她心里担心的事情摸出了个七八成。知道了实情的靖歆,打定了主意,决定快到毒火雀池时,便找机会与桑谷秀分开。

四人飞了不知多少时辰,靖歆远远望见正南方一片丹红,估摸着毒火雀池已在三百里之内,正要想个借口和桑谷秀分手,突然听见她叫了一声“若木哥哥”,一掉头往东南方加速飞去。

眼见桑谷秀越飞越远,马蹄问道:“师父,这女人怎么了?”“嘿!谁知道她发什么神经!”“那我们怎么办?”“继续往正南方走,降下来贴着树尖慢慢走,嘿!这蝶儿真不赖,比马还好使唤!”

桑谷秀方才见了那片丹红,也猜出那可能是毒火雀池的所在。正想请教靖歆,突然东南方隐隐传来一股阔别多年的熟悉气味——若木!一想起那个姐妹俩朝思暮想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若木,她不由得欢喜若狂,失神地叫唤了一声就往东南飞去,把靖歆三人都忘记了。

足踏幻蝶,桑鏖望和桑季远远望着结阵成圆的有穷车队。“没有阿秀的气息。”桑鏖望道,“估计有莘羖(gu)和若木应该也不在里面。”

桑季道:“如果有莘羖没有恶意的话,那阿秀应该无恙;但如果他竟然丧心病狂要干那恶事,就一定会在毒火雀池附近。阿秀既然不在这里,我们得赶快往毒火雀池去!”“好!如果他们敢动……动阿秀一根头发,西南境内,没一个川外人可以活着回去!”

羿令符看着龙爪秃鹰,呆呆出神。

苍长老走近前来,问道:“少主,怎么了?”“是桑鏖望和桑季。”羿令符喃喃道,“他们往南边去了。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苍长老道:“不会和有莘公子他们有关吧?”在羿令符面前,苍长老始终不肯称有莘不破为台侯。“我要去拜访一下伯嘉鱼。”[2]“蜀国国主?我们经过甘山已经登门拜访,向他纳过礼贡了啊。”苍长老灵光一闪,突然醒悟,“少主!你也要去毒火雀池么?”

羿令符点头道:“不错,如果伯嘉鱼肯答应照顾我们商队的话。”阴谋与误会

雒灵孤单地坐着。她身后不远,就是毒火雀池。毒火雀池的四方道路,在这里汇聚。若木和江离在东,有莘羖和有莘不破在西,季丹洛明和芈压在正北,等待着九尾自投罗网。明天就是火雀三十年一现的夏至日,它应该不会错过。“为什么我们不集中力量守住这里?而要分别守住东、北、西三个路口?”有莘不破当时问,“那样我们的力量会更集中。”“这里离雀池太近,”有莘羖回答说,“变数太大。三十年前我们在这里阻截它,结果差点发生意外。”“意外?”“在火雀现身的时候,它冲破了我们的联防。”若木接口说,“差一点就让它借助火雀的神力妖化。”鉴于三十年前的危机,众人决定把九尾拦截在外围。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能在外围制住它。

没有完全觉醒的九尾,力量稍弱于季丹洛明、若木和有莘羖任何一人,再加上一个后辈在旁边帮忙,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假如被它突破第一道防线,其他两个方向的人还有足够的时间回援。“如果还出什么意外的话……”

如果还出什么意外的话,最后这个关口还有一个女孩子守着。

雒灵孤单单地守着,不知道自己应该因为被看重而自豪,还是应该为孤独而怅惘。入夏了,雒灵却觉得夜风有些凉——是由于她想起了以前在荒谷中的日子吗?在遇到有莘不破之前,她的整个记忆,凉得像初春的井水。

毒火雀池的东北方向,是一片森罗万象的幻古森林。幻蝶飞到这片森林的上空,便如一尾清水鱼误闯进一片泥沼,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尽气力。桑谷秀坚持飞了十余丈,终于喘息着降了下来。上空是巨大的飓风,地面是遍地的荆棘,但桑谷秀怯生生的脚一踏到地面,荆棘丛便温顺地让开了,露出柔软干燥的泥土。[3]

幻古森林潜伏着无数危机,一条鸣蛇正扑扇着四只翅膀在林间飞翔,血红的芯子一伸一缩,但桑谷秀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因为这里到处都是若木的气息。她没注意到右手手腕上黑色纹理的迷榖(gu)手链正隐隐闪烁着,只是扶着树木一步步走着。尽管森林中光线很暗,但她却觉得就像走在自己家的小扶桑园里一样熟悉。只是偶然间心口隐隐作痛,三步一停,五步一喘——不知为什么,进入这片森林以后,灵狐的妖力也荡然无存,是它也用尽了自己的力量了吗?

若木哥哥,这些年了,他的容貌有没有变?最后一棵古树后面,是一片青色的光华。在这个以青绿作为底色的世界里,不需要灿烂的太阳,不需要皎洁的月亮,只要有那一株微微发光的扶桑树存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境界就永远拥有春天的温暖和秋天的清凉。

扶桑树下,一个美少年穿着淡青色的绸衫,随意地坐在那里,初一看,就像一个刚刚坐下休息的旅人;再一看,又像一尊亘古便在那里的雕像。没风吹过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像一幅画;有风吹过的时候,这个情景就像一个梦。

美少年旁边还有另一个美少年,但桑谷秀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这时候天地间的一切对她来讲都不重要了,唯一有意义的,只剩下那个思念多年的男子。

眼前这个美少年,还是和记忆中一样,一点也没变,只是比记忆中更加梦幻,更加不真实。

江离静静地离开了,虽然第一眼见到桑谷秀的时候心里很诧异,但看到她那如痴如醉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一会。“但是师兄呢?桑姐姐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样一个存在?”

若木一抬头,见到了那个蝴蝶一样柔弱的女子。几年不见,她完全长大了,更加清秀,更加温柔,也更加弱不禁风。

作为一个追求生命永恒的人,他虽然曾被有莘羖感动,但却从来没想过像有莘羖那样热烈地去爱。但有一天师弟竟然告诉他:有一个女孩子在想念他。他不禁有些惘然,却不能不为这个自己疼爱过的小女孩所感动。“若木哥哥……”桑谷秀踉跄地跑过来。

美少年冲过去扶住了她,随手梳理了一下她被风吹乱的鬓角,温柔地责备着:“病还没好怎么就出门乱跑……这一路来,很辛苦吧?”

桑谷秀摇了摇头,就像小时候一样依在他肩头上,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这些年的幽怨,忘记了这些年的痛苦,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这令人沉醉的幸福虽只有一弹指那么短暂,却让桑谷秀有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时光如果就此停滞,就像那第一次吹到脸上的春风永不逝去,那该多好啊。“对了,你跑出来你爹爹知道吗?”“啊!”桑谷秀想起来了,“你不是……”

话未出口,一切都变了。

雒灵静静看着天上的那轮寒月,蟾宫之曲隐隐约约地从东北方向飘来,那是常人听不见的心灵之歌:唱着老去的国度,唱着事实的真相,唱着浩瀚的岁月……雒灵听得些痴,有些醉。这是自己遇见江离以后,他第二次敞开自己的心怀。每当这个时候,雒灵都会觉得自己听到的是另一个江离,这心声透露的更多是一个忧郁的人类少年,而不是一个漠然下视茫茫尘世的仙家子弟。“或许他心中藏着另一个人。或许这件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雒灵正在思量着江离的心声,那心灵之曲却倏然中断,就像曲子在鸣奏时琴弦被人一刀割断。那边出什么事了?难道九尾出现了?

稀稀落落的星群中,似乎有一颗开始黯淡下来。

雀池正北方,端坐不动的季丹洛明突然说:“芈压,东面似乎有状况,你回雀池入口看看,如果情况紧急就发‘升龙火’为号!”

芈压叫了一声“得令!”,然后就兴冲冲去了。

刚才东方有异动,但以若木的功力,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而且雒灵那边也未传来警讯。“啊哟!师父!”

靖歆三人座下的三只大蝴蝶突然萎缩,三人一齐掉了下去。

靖歆伸足在树枝上轻轻一弹,飘下地面,身形潇洒自如。马蹄和马尾却是直掉下来,幸而三人都是贴着树顶低空飞行,掉下来的时候又让许多枝叶绊住,抵消了大部分的冲力,但饶是如此,马蹄、马尾仍跌了个七荤八素。“师父!这蝴蝶疯了吗?咦!”在马蹄的惊叫声中,那三只大蝴蝶就像秋草遇到寒风,迅速凋零,“原来这蝴蝶什么都好,就是太过短命。这还不到半天呢……”

靖歆喝道:“不要乱说!”“不是吗?”“这蝴蝶靠的是那小妮子的生命之源而存活,这会子突然死掉,只怕那小妮子凶多吉少了。”

一路上,桑谷秀虽然和马蹄、马尾没怎么说过话,但她温柔娴雅,对两人也十分亲和,因此听到她凶多吉少,两兄弟都不禁有些难过。

一直很少说话的马尾突然说:“你是说,那个小妹妹和这些蝴蝶一样,就快死了?”

靖歆还没说话,突然头顶一声悲泣。“谁?”在靖歆的喝叫声中,两个人飘了下来,正是桑鏖望和桑季两兄弟。两人在赶来毒火雀池的路上,见到靖歆等三人竟然驭蝶飞行,而细察那幻蝶的模样气息竟是桑谷秀召唤出来的。桑鏖望心知有异,当下与桑季暗中跟在后面,一路上靖歆竟然没有发现。直到幻蝶萎化,两人哪还用靖歆说,便知道桑谷秀危在旦夕。听得口无忌惮的马尾说出一个“死”字,桑鏖望心中一颤,竟然痛出声来。

桑季心神较定,过了半晌,喝道:“靖歆!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们怎么会有我巴国的幻蝶?”自靖歆在蜀国界败北,桑季不由对他看轻了两分,再加上此时气急,语气中也没有那么礼貌了。

刚才一见到这两个人,靖歆心中先是一惊。他虽然胆小谨慎,阅历却丰富无比,不多时便镇定下来,念头一转,便把两人的来由估摸了六七分,当下叹道:“我在蜀国界北受挫于有穷,虽然我力量不及他们,但招摇山靖歆是何等人物,此仇焉能不报?此番南下,正是寻找复仇的时机。在道路上遇到一位姓桑的姑娘……”

桑鏖望和桑季对望一眼,听靖歆继续道:“在这荒野中迷了路途,向我等问路。当时她很是虚弱,不知是有病还是有伤。其时我们也迷失了路途,大家同病相怜,她变化出这三头幻蝶来与我们共乘,希望协力走出这荒野。”

桑季喝道:“既然如此,怎么又不见她?”

靖歆道:“我们正自找路,这位桑姑娘突然像中邪一样,向东南方向的一片古怪森林飞去。我们情知有异,不忍心就此丢了她,但又怕那森林有埋伏,商量了一会儿,决定继续向南,想从这边迂回过去。怎么?两位认识这位桑姑娘?难道,难道她是……桑家的姑娘?”

桑季不答,继续问道:“你见到她时,她是一个人?”“是啊。”

桑季刀一样的眼光向马蹄、马尾扫去,马蹄急忙说“是”,马尾也迟钝地点了点头。

刚才马蹄、马尾闻听桑谷秀噩耗的时候那难过的神色让桑氏兄弟看在眼里,心中对他们多了两分好感,对靖歆的话也就多信了三分。这两个年轻人并不知道,自己这个不自觉的神色会对这些大人物的决定产生多大的影响。“大哥,阿秀怎么会是一个人,难道是半途逃脱了?”

靖歆听到“逃脱”两个字,心中一动,接口道:“逃脱?难道桑姑娘被什么人抓住?逃出来以后又被那古怪的森林摄了回去?”

桑家兄弟本来就存在这个想法,这时候给靖歆一导引,又相信了几分。其实刚才靖歆一直把桑谷秀所来的方向和要去的地方都故意省略掉了,马蹄心知师父的话大有问题,但他心机不浅,脸上神色不动;马尾脑袋迟钝,靖歆绕来绕去的话他听得不是很懂,因此脸上也没什么异样。桑季一边和靖歆说话,一边冷眼旁观那两个年轻人的神色,见了这情形,对靖歆的话又多信了两分。

桑季还要再问,桑鏖望突然眼角狂跳,说声“废话以后再说”,撇了靖歆等人,猛地向南掠去。桑季也知道桑谷秀命在旦夕,连忙跟上。

眼见桑鏖望兄弟渐渐远去,马蹄问道:“师父!他们……”“哼!”靖歆冷笑道,“这些边乡鄙野的川人,蛮力是有几分的,可惜天生的愚不可及。”他已经预感到前方必定有一场大冲突,不禁有些得意忘形:“你们这些所谓的绝顶高手、大国宗主,还不一样被我玩弄于掌中!”“你有这么了不起么?最多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这句话马蹄当然没有说出口,他低着头,琢磨着整个事件里隐含的阴谋。他对几个大人物之间的利害关系并不清楚,但仍能够隐约猜到靖歆的用意。

羿令符得到蜀国国主伯嘉鱼的承诺,一路策马向南。突然坐下风马四蹄一陷,羿令符心中一动,通灵的龙爪秃鹰如箭疾下,将羿令符一把抓起,飞向空中。“不错啊,比有莘不破警觉多了。”笑声中桑谷隽从地底浮了出来。黄泉之泥的美容效果极好,这会儿他脸上的肌肤又恢复被有莘不破痛打之前的光滑润泽。

羿令符冷笑道:“阁下倒真是睚眦必报啊。”

桑谷隽笑道:“那当然!何况那令我吃尽苦头的两箭,我也不服气。”在巫女峰下,羿令符为解有莘不破的危机,用两支锁骨钉连破桑谷隽三层“土之铠甲”,穿筋锁骨,把他当场制服。但当时桑谷隽刚刚和江离一场恶战,元气大耗,双脚又被有莘不破扣住,行动不便,因此不免心中不服。

羿令符也知道那两箭有以多欺少之嫌,但他也不多解释,只道:“你是要报仇,还是要决斗?”

桑谷隽笑道:“那有区别吗?”

羿令符淡淡道:“我现在有急事,你如不择手段报仇,现在正好乘人之危;如果你还算条汉子,待我了结了南方之事,你我择日再战。”

桑谷隽道:“原来如此,难怪我到了有穷车阵,里面竟然没有一个首领在。”

羿令符脸色微变:“你对我商队下手了?”

桑谷隽怒道:“你当我桑谷隽什么人?”“好。桑鏖望的儿子果然是条汉子。无论如何,你没有动我的下属,羿令符承你的情!”“承情倒不必,”桑谷隽道,“只是我很奇怪,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让你们把商队也撇下了。”

羿令符沉吟了一会,道:“你知道现在西南都有什么人吗?”

桑谷隽心中一动,道:“自然是你们有穷其他几个首领。嗯,你既问了这话,看来有莘伯伯和若木哥哥他们多半也去了毒火雀池,是吧?呵,西南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啊。”“除了他们,还有季丹大侠。”“季丹大侠?哪位季丹大侠?”“季丹大侠,嘿!天下哪里找第二位去?”“难道,你是说……”桑谷隽叫了起来,“季丹洛明!他也在西南?”一听到“季丹洛明”这个星光四射的名字,他也不禁声带发颤,两眼放光。名满天下的季丹洛明,正是他这样的年轻人的偶像。“除了他,还有两位大人物。”

光是季丹洛明的名字,已经把桑谷隽勾得兴奋莫名,一听说还有两个大人物,桑谷隽更是七情上面:“不会是血剑宗和有穷箭神都来了吧,那可真是天下盛事!”

羿令符苦笑道:“说到唯恐天下不乱的本事,你和有莘不破倒是不相上下。”他也不禁被桑谷隽说得心头大动,天下三大武者会聚,这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那究竟是谁?”桑谷隽道,“在有莘伯伯和季丹大侠面前,还有谁称得上大人物?”

羿令符缓缓道:“巴国国主,桑侯爷。”

桑谷隽惊道:“我父亲和叔父么?他们到毒火雀池去干什么?”

羿令符道:“具体我不清楚,但这两位到我有穷车阵附近之时,似乎心存敌意。”

桑谷隽闻言脸色不禁一沉。

羿令符继续道:“我有穷对巴国决无冒犯之意,但我们有大敌窥伺在后。若是有什么人从中挑拨,或有其他误会,致使双方交恶,只怕为祸不小。”

桑谷隽冷冷道:“所以你要赶去增援。”

羿令符笑道:“我这点修为,在几位大高手中间,哪里插得上手。只希望万一形势不对,能说上几句分辩的话。不过若说从中调解,眼前却有一个更合适的人。”“谁?”“自然是你。”

桑谷隽默然良久,道:“我父亲与叔父为何对你们心存敌意?”“此事我也不大了然。”羿令符道,“但愿一切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在胡乱揣度。”

桑谷隽道:“你是想我随你往毒火雀池一行?”

羿令符不答,反问道:“就算没有听到巴国国主南行的事情,难道你会不去?”

桑谷隽闻言笑道:“嘿嘿,你说得对。既然知道有莘伯伯和季丹大侠都在那里,就算把我的腿打断了,我用双手爬也要爬过去。”“大哥,上幻蝶吧。”

桑鏖望却忽然停住,不但止住了脚步,连身上的气息也掩藏得一丝不露。

桑季心中一动,也忙将气息内敛。

两人悄无声息地前进着,一片小树林后面,一个男人山岳般挡在那里,他虽然阖着双眼,但桑季却知道,就是一只小虫从他十丈外飞过也瞒不过他。“竟然是他!没想到竟然是他。”桑鏖望犹豫着,一时不知是否过去相见。就在这时,季丹洛明的后方又是一阵生命波的悸动。桑鏖望眼皮一跳,便听桑季道:“大哥,阿秀只怕……得快!”“我知道,可季丹是敌是友却是难料。”“我们和他只是一面之缘,有莘羖和他却是生死之交。”

桑鏖望叹道:“他号称大侠,若有莘羖做那等事情,他怎么能助恶为虐!”

桑季道:“盛名之下,其实难知。不管怎么说,他们这些川外人我总不大信得过。大哥!无论如何我们得快,阿秀等不得了!”“你的意思是……”“我过去拖住他,你不要管我,乘机闯过去!”说完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向自己的眼睛戳去。[4]

阴森的古林上空飞出遮天蔽日咩咩叫的寓鸟,近处的灌木中扑[5]棱棱飞出一只虎爪鸡身的鬿(qí)雀停在季丹洛明不远处。季丹洛明只觉北边两股巨大的力量相撞,心中一惊:前面是哪两个高手,有这等本事!便见一个人被震出了树林,那人慌乱地爬起来,双手乱舞,狂叫着向自己这个方向奔来。月光往这人脸上一映,两道血痕从他紧闭的眼皮下拖了下来,季丹洛明惊叫道:“桑季兄,是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桑季听到声音,双手乱摸乱舞,叫道:“谁?谁?”

季丹洛明一手扶住了他,说:“是我,季丹洛明!你的眼睛……谁伤了你?”

林子里陡然发出浓烈的杀气,季丹洛明心中一凛,凝神待敌,扶着桑季的手蓦地一麻,低头看时:一道血丝从桑季的手上蔓延过来,片刻间这酸麻的感觉游走全身。他不由怒喝道:“你!”这个“你”字呼出来以后,便发现自己连咽喉也是一紧,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一条人影从黑暗中掠出,也不停留,径向南去。近处,那只鬿雀摆动了一下白色的脑袋,弹了弹尖利的虎爪,便飞向远处去了。

季丹洛明再看桑季时,只见他双眼已经睁开,他自己那一戳并未伤到眼球,只是弄出些血来假装瞎眼,骇人耳目。

桑季见家兄已经过去,对季丹洛明笑道:“季丹兄……”胸口忽然一紧,这句话竟然说不下去,心中不由得大惊:“我趁他不备,用数十年练就的血蚕丝侵入他的体内,他竟然还能运真气反制我!”当下不敢大意,凝神压敌。这一凝神,不由暗暗叫苦。血蚕丝虽然禁锢了季丹洛明的行动,却丝毫压不住他的真气。相反,季丹洛明的真气竟然能逆着血蚕丝反攻自己的心脉。只觉扣住季丹洛明的右手被震得连连颤抖,知道以他的功力,自己一旦被他震开,残留在他体内的血蚕丝也奈何不了他。“无论他是敌是友,经过此事,他也难再站在我们这一方了。若让他和有莘羖联手,西南境内再无他们的敌手。拼着大耗精元,无论如何要坚持到大哥救回阿秀。”当下不断地燃烧自己的生命之源,放出万千根天蚕丝,把自己和季丹洛明一起裹在一个一丈高的球形蚕茧之中。“雒灵姐姐,这边没什么事情吧?”

芈压走近前来,只见雒灵脚下伏着一只一动不动的巨大幻蝶,怀里躺着一个不知死活的柔弱女子,再走近一看,不禁叫了出来:“是桑家的秀姐姐!”第一次进桑府的那天晚上,芈压只为偷桑家的器皿而没到桑谷秀的小扶桑园,不知这个西南公主的往事,但在孟涂停留期间,有穷众人曾不止一次地作客桑府。芈压和桑谷秀一个天真,一个温婉,两人甚是相得。“雒灵姐姐,阿秀姐姐怎么了?她的样子不大对啊!”

雒灵把桑谷秀交到芈压怀中,往天空一指。

芈压道:“你要我放‘升龙火’?”

雒灵点了点头,匆匆向东边掠去。

月色被一片乌云遮住,整个世界暗得如同太古时代的混沌时节。芈压深吸一口气,陡然仰天张口,一条火龙从他口中冲出,垂直飞向星月无光的天顶,飞到三百丈高空突然爆炸,化做万千焰火,把方圆十里耀得如同白昼。弥留之爱

只有命运,才能设下最完美的陷阱。

在高空焰火那炫目光芒的刺激下,桑谷秀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身体渐渐冷下去,眼神却炽热无比:燃烧着悔恨,燃烧着痛苦,燃烧着甜蜜,燃烧着心酸。“阿秀姐姐,你在说什么啊?”桑谷秀已经完全迷糊了,芈压听不懂她口中喃喃自语些什么,只听得懂“若木哥哥”几个字。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一个相熟的人慢慢地在自己的怀里冷却、僵硬,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以芈压的年纪,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可他却抱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有莘哥哥,雒灵姐姐,你们快回来啊!”芈压急得哭了,眼泪啪啪落下,却没能拉住桑谷秀逐渐脱离躯体的生命。“若木哥哥……”

弥留中的桑谷秀仿佛又回到了那恐怖的一瞬:她的胸腹之间突然伸出一只利爪,偎依在一起的两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利爪已经洞穿了若木的小腹。由于和九尾还处于合体状态,对利爪保留着部分的触觉,所以桑谷秀能够清楚地感到:这只如同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利爪,正刺穿若木的皮肤和肉层,搅动着这个自己最爱的人的内脏!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在亲手残杀这个自己深爱着的美少年。

一想到这种可怕的感觉,桑谷秀就如同陷身于不可脱离的梦魇之中。在那一瞬间,桑谷秀想叫,却叫不出来;想哭,却哭不出来……在那一瞬间,她想到死,可死就能让她解脱么?在这一切发生后,甚至是死亡也不能让她从灵魂的自责中解脱出来。

在那一瞬,她望向若木,这个美少年先是一惊,但震恐过后,他的眼神便变得清澈无比,似乎已经完全看穿了这个娇弱身体内那头妖兽的阴谋。然后他竟然笑了,很温柔地笑了——就像小时候桑谷秀弄折了小扶桑树幼嫩的枝叶,若木安慰她时的那一笑。

这一笑却让桑谷秀更加心酸。“把我杀了吧,连同那头狐狸!”这个念头来不及说出来,只是化做眼眶里的一滴泪珠。

但若木却微笑着俯下了头,在这一弹指间,九尾的利爪在若木的腹腔内连转十三下,几乎把他的所有内脏都捣成了碎末。但若木还在微笑着,轻轻在桑谷秀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一股清凉迅速充满桑谷秀的身体,把九尾的妖气逼了出去。桑谷秀只觉自己如同虚脱,倒在地上。若木似乎连扶她一把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的脸色惨白得可怕,而更可怕的是他胸腹之间的那个血洞。

若木的嘴唇嚅动着,似乎在说:“别怕,它还没伤到我的心脏,我没事。”

可桑谷秀却听不见他的声音,是自己聋了吗?不是!那九尾咆哮着逼近的声音自己明明听得一清二楚。

难道若木哥哥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吗?

那九尾被若木用龙息之功硬生生逼出来以后,露出了原形:一头老虎大小的九尾狐。若木怕伤到桑谷秀,那青龙之吻太过柔和,没有对九尾造成重创。眼见九尾怒吼着扑了上来,桑谷秀便想挡在若木面前,就此死去,却见眼前人影一晃,江离挡在自己面前。“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啊……当时,当时……”

当时若木仍然屹立不倒,他那被洞穿的腹腔长出无数奇花异草,以若木的肉为土壤,以若木的血为肥料,迅速地生长着,不久便把他的整个身子给覆盖了。“若木哥哥……”桑谷秀挣扎着向他爬去,若木却突然向因自己倒下而垂死的幻蝶吹了一口气,那幻蝶登时重新焕发生机,把桑谷秀背了起来,向毒火雀池的方向飞去,要把她送离这个危险的地方。“不!不!若木哥哥……”

那逐渐淡出视野的美少年仍在微笑着,但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变成暗淡无光的死灰色,他的生命呢?“江离哥哥,季丹叔叔,你们快来啊!若木哥哥!有莘公公!快来啊!”芈压急得手足无措,呼地又向天空吐出一条火龙。

怀里的桑谷秀,手足已经完全冰冷,可她还在坚持着要说什么。“阿秀姐姐,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快!剥下丝,那些丝……”

桑谷秀的身上果然开始生出一些像蚕丝一样的东西,芈压并不知道这是桑家临死结茧化蝶的征兆,还以为是这些丝在给桑谷秀带来痛苦和死亡。“快,剥下……丝……”桑谷秀痛苦地呻吟道。用最纯洁的天蚕丝护住身体,若木哥哥应该可以活下去吧。“好,好,我马上剥!”

吱吱的声音响起,芈压卖力地剥着桑谷秀身上越来越多的丝。那扒皮削骨般的痛楚让弥留中的桑谷秀痛得几次醒来又几次晕死。她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了,也完全没法说话,甚至五官也逐渐失去了功能,但她却像桑家所有人一样一旦陷入抽丝剥茧的死境,触觉却会异常敏感,精神也会异常清醒。“阿秀姐姐,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你忍着点……”感觉到桑谷秀的躯体没刚才那么僵硬了,似乎体温也恢复了些,芈压兴奋起来,脸上的眼泪渐渐干了,越剥越是顺手。

芈压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愤怒地冲了过来。

九尾的功力超出之前的预想,虽受挫于若木的龙息之功,战斗力打了个折扣,但江离的功力毕竟较浅,眼见再难阻截,忙捏破多春草的种子。收到讯息以后,有季丹洛明和有莘羖联手,前面应该还可以守住。

江离没有再注意九尾的去向,现在最重要的是照看若木。他回过头,若木身上已经盘满了藤蔓,开满了鲜花,他的头发虽然暗淡,所幸还保持着青春的容颜——可见若木的元神还未丧灭。但一察觉到[6]若木那几乎没有内脏、只靠川芎(xiōng)填满的胸腔腹腔,江离几乎要哭了出来。太一宗没有血宗那样强大的肉身恢复能力,也不可能像血宗那样把肉身练到化零为整的混元境界。“不要这样。”若木微笑着说,他仿佛已经恢复了一点元气,“不要坏了修行,我还死不了。”江离搂住若木,向他吻去,但若木的双唇却闭得紧紧的。“师兄!”“不要浪费自己的真气,没用的。”“可是……”“我说过,我暂时还死不了。”

九尾向着毒火雀池狂奔。它已经解决了一个大障碍,只要再过一关,就能恢复完全觉醒的意识。为什么要觉醒?是因为觉醒能让自己更加强大?还是说觉醒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好像都不是。

为什么要觉醒?其实九尾不知道。或许对所有半智慧状态的生物来讲,追求觉醒乃是一种本能——哪怕觉醒以后是一个完全不可测的精神境界。

九尾跑着,跑着,跑了很久,但那三个山头外的毒火雀池却总在三个山头外。怎么回事?它突然停了下来,散发着浓烈的妖气,一双火一样的眼睛四下扫射,要看穿自己所处的幻境。“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看穿了。”暗处的雒灵叹了一口气,正在这时,毒火雀池的上空传来一声巨响。“天!那是什么?”似乎有两颗巨星在毒火雀池的上空相撞,爆发出阵阵震撼天地的波动。

离毒火雀池越近,桑鏖望就越害怕。也许连亲兄弟桑季也不知道,长女的去世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答应把馨儿送往夏都?为什么当初要相信那些川外人?”

这两年来,他一直活在自责中:“阿秀,你可千万不能再有事啊!”可是事与愿违,桑谷秀的生命气息越来越弱了。到了!转过一块巨岩,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宝贝,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脉!

可他看到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儿,一个断绝了生机的女儿,一个正在被抽丝剥茧的女儿!

没救了……他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却又骗不了自己。他不忍再看眼前的光景,可这一切还在发生。只是一弹指间,这个疲惫的老人深深的恐惧转为绝望。当看见芈压的手再一次往阿秀身上的蚕丝伸去的时候,这种绝望又转为无穷的愤怒!

桑鏖望掩面悲吼一声,两行老泪流了下来。就在这时,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芈压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击中胸口,飞了出去,身体还没落下,在半空中人就已经晕死了。“阿秀啊!”桑鏖望强撑着走了过去,干枯的手掌轻拂爱女清白的容颜,“龙息!是龙息!”他察觉到女儿身上除了因体弱奔波以外,更受到龙息的伤害,心中更加痛恨:“若木!你好……有莘羖,你为了你老婆复活,伏下好长的饵线啊!”

伤是龙息造成的,地点就在有莘羖妻子赖以重生的毒火雀池旁边,抽丝剥茧的是有穷的首脑人物之一,一切还有什么可疑的?

抱起地上那一小堆剥下来的蚕丝,桑鏖望运起真元,一点一点地帮自己的女儿粘上去。“这件事情,本应该是你来帮我做啊!你这个不孝的女儿啊……”此时此刻,桑鏖望不再是一国宗主、西南之霸,而仅仅是一个老人,一个再次失去女儿的老人。

在桑鏖望的泪水中,桑谷秀全身迅速结茧。桑鏖望小心翼翼地把女儿的天蚕茧搬到一个隐蔽处,招来东海之青苔,西漠之白沙,南岭之红土,北荒之黑壤,中原之黄泥,垒成一个五色小丘,把天蚕茧珍而重之地藏在五色小丘之中。

整顿好了这一切,这个悲伤的老人开始恢复他的神采,因为他的悲伤正在变成愤怒与仇恨。他的腰杆重新挺直起来,他的眼神再次凌厉起来,他要报仇!只有报仇,才能发泄他的绝望,才能转移他的悲痛!“祝融之后么?正合适!”他盯着地上生死未卜的芈压,两条眉毛突然变成白色,如同蚕丝一般越变越长,然后直飞出去缠住芈压,把他凭空吊了起来。“祝融!我要用你后人的鲜血,污染这个雀池!有莘羖,我要让你连妻子的元神都找不回来!”

桑鏖望两道白眉一用力,芈压被甩在毒火雀池的上空。桑鏖望正要作法,令芈压妖化,再用他异化了的血来污染毒火雀池,令朱雀百年之内不能重现。突然一条人影箭一般射了过去,把悬在半空中的芈压一把抱住,刚好落在毒火雀池的岸边——年少矫捷,满脸怒色,正是有莘不破。他和有莘羖刚刚赶到,听到桑鏖望最后一句话,这一惊非同小可。有莘羖当机立断,把有莘不破向芈压扔了出去,救下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

有莘不破看看双眼紧闭、生息全无的芈压,抬头怒道:“巴国国主!你也是一方霸主、西南领袖!居然做出这种事情!不觉羞愧么?”

桑鏖望扫了一眼有莘不破,又盯着刚刚转出来的有莘羖,冷笑道:“正主儿不放过,帮凶也要死!”

有莘羖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道:“桑鏖望,你我数十年交情,你为何……”突然见桑鏖望背后那堆五色小丘后转出一人,竟是在蜀国界被自己吓走的那个方士——他不是夏都的人么?在这混乱的情形中,有莘羖以为桑鏖望已经接受了大夏王的谕旨,那句话也问不下去了,转而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罢了罢了。”

桑谷馨被大夏王谋害一事,一来没有确切的证据,二来桑家还没准备好和大夏全面开战,因此秘而不宣,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江离考虑到师兄的感受,还没想好怎么跟若木、有莘羖等人提起此事,因此有莘羖不知道这些曲折,但想桑鏖望和大夏王有翁婿之亲,他联合了夏都的人来对付自己,并不奇怪。有莘不破虽然知道桑谷馨一事,但对桑鏖望所知不深,一时也无法冷静下来分析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桑鏖望见有莘羖的言行,却又误会了,以为有莘羖是见了背后的五色丘冢,知道对女儿抽丝剥茧的阴谋已被揭破,这才住口不再讲交情。

两人正自对峙,有莘不破举目不见雒灵,心中大急,喝问道:“雒灵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有莘羖想起一事,也喝道:“你从正北方来是不是?季丹洛明呢?”

这两件事情桑鏖望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此仇恨满腔之时,也没兴趣解释什么,仰天哈哈一笑,他所立的地面突然一阵剧烈震动。

有莘不破想起桑谷隽召唤幻兽巍峒的情景,把芈压往一块巨石后面一放,便要扑上抢攻,不料肩头一紧,却被有莘羖按住了。只见桑鏖望脚下不断隆起,隆到二十丈高以后还在不断向上拔,似乎要造出山来。

有莘羖冷冷道:“桑鏖望!你真要把它召出来么?要知道若把它召出来,你我之间就不再是战斗,而是战争了!”

桑鏖望在高处疯狂地笑着:“战争?我早就该发动了!如果我能早做决断,也许能够挽回更多的东西……”在他苍凉的笑声当中,脚下的那座“山”还在不断增高。

有莘羖沉沉地叹息一声,不再说话。有莘不破突然发现身后有异,忍不住回头。

百丈方圆的毒火雀池,四周有四座如笔如柱的山峰挺立环卫着。四座山峰的中间、毒火雀池的上空,正产生一个巨大的扭曲空间。“舅公!”有莘不破刚想问清楚,才发现有莘羖不见了。他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那扭曲空间的中心地带,如天神一般悬浮在那里。“师父!他们在干什么?”“疯子,疯子,两个疯子。”靖歆不知是在回答徒弟的问话,还是在喃喃自语,“打架就打架,居然要召唤始祖幻兽!疯子!”“很厉害吗?”“笨蛋!”靖歆竟然害怕得颤抖,“就算只是被始祖幻兽的余威触及,我也没把握能自保!”“始祖幻兽?”有莘不破听到后心中竟微微有点兴奋,“难道比巍峒和赤髯还厉害吗?”一念未已,桑鏖望足下的高山突然泥沙俱下,但和有莘不破心中的独形状不同,这巨大的始祖幻兽,竟然是一条大得出奇的蚕!那高山一般的身躯,显然还只是它身体耸立起来的一部分,地下不知还埋着多长的一段。

有莘不破正自骇然,突然背后一声惊雷般的虎吼,把大地震得颤动不已,把天空震得黯然失色。有莘不破回头仰望,一头因太大而看不清全貌的白色巨兽,四足分别站立在雀池四周的四座山峰上——那四座山峰,竟然不比这四条巨腿粗多少。由于他是从下仰望,被巨兽挡住,根本不知道有莘羖位于何处。

在有莘不破的印象里,巍峒和赤髯已经是前所未见的庞然大物,但和这两大始祖幻兽相比,巍峒和赤髯简直就是两个小物。“桑鏖望!”有莘羖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来自旷远的天际,“这雀池是你西南地脉所聚,你我若在地上打,不用几个来回,只怕连地形也要大变!”

桑鏖望的声音迎风传来:“好!那就到天上打!——衣被天下,护我山河——”他话音方落,便见那巨大的天蚕吐出万丈蚕丝,一弹指结茧,再弹指破茧,三弹指化蝶——那巨蝶左风翅张开,山河为之一暗,右雷翅张开,星月为之无光。风雷两翅齐振,扶摇而上,激荡产生的旋风把两翼覆盖下的参天古树也连根拔起。

有莘不破听有莘羖高声道:“白虎!努力!”那始祖幻兽白虎雷吼一声,背部一耸,长出左右各九百九十九支巨刀,排成扇形;刀扇一震,耸出三千三百三十三支长矛;再一震,长矛顶端又伸出八百八十八柄利剑——千万把刀剑形成两扇巨翼后,有莘羖一声长啸,白虎腾空而起,直上九霄。

不多时,两大幻兽已经飞到肉眼难辨的高度,以有莘不破这样的眼力远远望去,也只觉得就像天上多了两颗星星。“天!”马蹄喃喃道,“他们,他们还是人吗?”连白痴的马尾也被这奇观震撼得忘了口中的麦饼,呆呆地望向天空。“啊!这里有个洞,哈!有救了。”靖歆在欢呼声中钻进五色丘壑的一个缝隙中去了。其实以他的功力,并不比有莘不破、江离、雷旭等人差,论火候与经验更比这些年轻人来得老到,他对时局的掌控也非常人可比,辩才更是了得,否则孟涂那一晚也不会说得桑鏖望兄弟蠢蠢欲动,但只因生性太过谨慎胆小,一遇到危险就变得畏畏缩缩。

见到师父这样,马蹄脑子一转,拉起哥哥也钻了进去。“这些家伙真没出息。”有莘不破正想着要不要把他们揪出来,突然万里高空一声巨响,抬头望时,原来是两颗“巨星”在高空相撞,激荡出无数火花落了下来。这一撞之威当真非同小可,落下来的残骸,虽然在半空中因摩擦而消解掉大半,但仍有巨大的威力。有莘不破仿佛又重见大荒原的千里流火,一边观察战况,一边左闪右避。

这一场近于神的战争,会有胜利者吗?重生或死亡“那是什么?彗星相撞么?”桑谷隽顺着羿令符所指望去,看了一会,惊叫道,“不好!好像是白虎和我家天蚕!爹爹不会真的和有莘伯伯打起来了吧?我们得快!”“你在干什么?”

有莘不破听到江离的声音,心中大喜,只见江离驾着七香车,从东面飞来。车上还坐着一人,却是若木。

江离道:“见到我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有莘不破道:“当然高兴!芈压生死未卜,雒灵下落不明,我一个人在这孤掌难鸣,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咦,若木哥,你怎么了?”

若木勉强一笑,江离代为回答:“师兄被九尾暗算,受了伤。”“没什么大碍吧?”

江离不想多谈这件事,道:“雒灵在前面布下‘心眼乱幻境’阻住九尾,不用担心她。芈压怎么了?”也正因九尾受阻于雒灵,所以若木和江离虽然起步较晚,反而赶在九尾的前面到达雀池入口。

有莘不破听见雒灵无恙,心中大慰。季丹洛明功力绝顶,有莘不破反而不很担心。听江离问起芈压,忙把这半大小子从巨岩下面抱了出来。江离下了七香车,让芈压躺上去,细细检查他的身体,过了半晌道:“伤得很重,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究竟谁把他伤成这样的?”有莘不破听了,这才舒了一口气,向他讲了这边的状况。还没说两句话,一个大火球当头砸了下来,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一晃变成一丈长短,一尺来宽,飞身跳起,把大火球给砸开了。

若木道:“用竹子,布天旋引风阵。”江离把七香车驱使到一高处,手一挥,清香淡淡,露水滴滴,片刻间竹笋破土,江离吹一口气,数十个竹笋眨眼间长成一片小竹林。这竹林布在巽位上,自竹子长成,竹林上空竟然大风萧萧,永不止息。一些砸向竹林的火球还没靠近,便被大风刮偏了。

两人一边观看天际的战况,一边听有莘不破讲述,若木越听越是忧心:“巴国国主怎么会这样倒行逆施?此事只怕蹊跷,有莘大哥也太暴躁了,也不先讲清楚就动手。”“还不够清楚吗?”有莘不破怒道,“看看芈压的伤!这可是桑鏖望亲自下的手,我们亲眼见到他要污毁毒火雀池,还不够清楚吗?”

江离道:“桑鏖望从正北来,那么季丹大侠……”

若木道:“别太担心,季丹防守天下第一不是徒有虚名。嗯,桑鏖望在此桑季却不在,多半是桑季用什么法子把季丹缠住了。唉……”

有莘不破道:“怎么了?舅公的战况不妙吗?”

抬头望天,这时天上的情况又是一变:不再是两颗“彗星”相撞的情景,而是两个光点争衡的局面——东南边一片彩色光点布成半月形,西北边一片白色光点布成纺锤形。

有莘不破看了片刻,喃喃道:“怪不得舅公说召唤出始祖幻兽以后就不再是战斗而是战争……”

若木道:“看来有莘羖占了优势,暂时不用担心他。不过……”

有莘不破追问道:“不过什么?”

若木叹道:“本来我以为有莘羖和季丹洛明拦在这里,把九尾截住十拿九稳,哪知是现在这个状况……雒灵的心幻之术尚未大成,阻不了九尾多久的。虽说九尾受了我龙息之创,但要拦住它可就难了。早知道大伙儿不如不分开。就算九尾见到我们聚在一起不敢出现,也胜于让它进入毒火雀池。”

有莘不破听若木这话,竟不把他自己计算在内,再想起刚才布“天旋引风阵”,他也只是指点而不亲为,看来若木的伤势比自己想象中要重得多。

江离忽然道:“师兄,你见雒灵施展心幻之术而毫不奇怪,难道你早就知道她是心宗的传人?”

若木点了点头,道:“不单我,季丹洛明和有莘羖也早就知道了。要不怎么会让她居中策应?”“你们好像对她没什么偏见啊。”

若木笑道:“我们为什么要对她有偏见?”“心宗是旁门啊,而且和本门积仇不浅。”

若木道:“看来你的确是没满师就跑出来的,连四大宗派的历史也没搞清楚。”

江离不禁脸上一红,若木突然呆呆出神。“师兄,你怎么了?”

若木回过神来,盯着有莘不破道:“她呢?她呢?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跟我提到她?”“若木哥,你说谁啊?”“阿秀!阿秀在哪里?”“阿秀?你是说桑姐姐吗?她也来了吗?”

听了这话,若木登时脸色大变。“噫!”羿令符道,“这是什么?倒像一个蚕茧,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蚕茧?”

桑谷隽用手触摸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巨大蚕茧,道:“看这气息,应该是我叔父的!”

羿令符惊道:“他做一个蚕茧在这里干什么?”

桑谷隽道:“不仅是做一个蚕茧在这里而已,如果我猜得没错,叔父应该在里面。”看羿令符惊讶中有不解之色,便解释道:“这是我家用以羁縻强敌的法门,天蚕蚕茧内,五感闭绝,被困在里面的人不但无法出来,甚至无法感知外界的一切情况。但这法门只能困敌,不能伤敌,而且是与敌俱困,施法者同样与外界断绝五感,不到功力耗尽,自己也无法破茧而出。”说到这里不由心中大忧:“所以这功夫只有在遇到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意图拖延对方的时候才用。到底是什么人这么了得,把叔父逼到这种地步?”

羿令符道:“你能打开蚕茧吗?”“能否打开是一回事,”桑谷隽道:“问题是打开之后,你有把握压制住那个被我叔父困住的人?”

正在这时,南方天空又是一声巨响,羿令符道:“没时间磨蹭了,我们得快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桑谷隽道:“我怎么放心把我叔父丢在这里!他破茧以后必定疲惫不堪,到时岂非任茧中人鱼肉?”

羿令符道:“那就把这蚕茧带上吧。我先走一步,你随后来。”“好。”桑谷隽道,眼见龙爪秃鹰携羿令符急飞而去,忙召唤来一头宽背独,把天蚕茧驮了,向南而去。“你说你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只有芈压和巴国国主,没见到阿秀?”若木心中一急,一口气提不上来。他现在体腔之内六腑俱亡,全凭一口真气吊着,连血也没得咳,当下只是喘息着。

江离冲了上来,要探他的伤势,若木伸手挡住,又喘了一会儿,道:“不必了,你不用管我。”

江离安慰道:“阿秀姐姐先九尾而来,这一路我们没发现什么异状,只要她到了这里,不是遇到雒灵,就是遇到巴国国主,多半是这两人把她安置在哪处了。”若木心想有理,心下稍安。江离又道:“早知道,刚才经过雒灵身边的时候,就该问她一问。”

有莘不破突然欢声叫道:“看!才说到她,她就来了!”

江离心中一凛,知道雒灵既然来了,那九尾肯定就已脱困,举目望去,只见一个窈窕的人影在夜风中便如一叶被急流冲荡的小舟,似乎随时被急流所淹没,但关键时刻偏偏又转折如意。江离心中叹道:“她平时文文静静,没想到身法这么好看。”却听身边有莘不破赞叹说:“她平时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没想到这样了得。这身法好快啊,我也未必赶得上她。”若木道:“你们俩别光在那里说话了,快想想怎么阻击九尾。”

果然,雒灵背后不远处,一头老虎大小的狐狸张牙舞爪地紧跟着。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便要跳出,若木突然道:“记住!目的不是杀它,而是要借助朱雀的精火净化它身上的妖气。以你们的功力,只要能阻止它接近毒火雀池便是了。否则,有莘羖这几十年的心血和等待就全白费了。”有莘不破一怔,江离已如流星般飞了出去,不奔向九尾,却冲向毒火雀池的入口。

若木又对有莘不破说:“你啊,什么都是顶好的,就是有时候冲得太快连最初的目的都忘记了。”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像江离,他看起来透明得像一块水晶,肚子里的每一个心思都要绕十七八个弯,我的肠子是直的。”

若木笑道:“真的吗?肠子直的人能一眼看破江离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有莘不破笑道:“那是因为心机很重的人我见得多了。”

若木道:“你好像并不喜欢心机很重的人啊,为什么看起来很喜欢和江离在一起?”

有莘不破想了想说:“不知道啊。也许我其实不是不喜欢心机重的人,而只是自己不想做这样的人罢了。我师父的城府更深!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人心性情,他全部装在肚子里。可我也不讨厌他啊,就是他老人家太老了,没江离这么年轻、这么漂亮。”

若木微微一笑,道:“那倒也是。”说着看了看有莘不破手中的鬼王刀,此刻刀身已经凝成一片青紫之气,便问道:“怎么样了?”刚才两人似乎只是在散漫无依地闲聊,但其实有莘不破是一边说话,一边凝气聚息。“还不大行,总觉得差了一点。”

谈话间,江离用“桃之夭夭”之法,使一棵巨大桃树散开的枝叶封住了毒火雀池的入口。雒灵隐身于桃花之中,正在调息回气。若木[7][8]早先曾在雀池入口不远处种下了木和箨(tuó)草,布下一个叶舞芳华阵,现改由江离发功主持,威力虽然稍减,但九尾在阵中左右奔突,一时也冲不出来。“江离好厉害啊。”有莘不破说,“比我们斗蛊雕时强好多啊。”

若木笑道:“你也很不错啊。江离功力是又进了一层,而你不但功力进步了,而且还摸到了释放自己力量的法门。”说着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会心语吗?”“心语?”有莘不破说,“不会。心语是什么?”

若木道:“如果你会心语,就可以代我问问雒灵阿秀的事情。”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你是说学会心语,就可以和雒灵说话?”

若木点头道:“可惜我这半日来大喜大惊,心境波动得太厉害,心神疲惫不堪……”

有莘不破喜道:“这么说你会了?你教我好不好?”

若木道:“那是心宗的法门。我们四宗同源而异流,四宗的高手对其他三门之所长均有所钻研,只是这法门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学会的。”

有莘不破道:“那倒也未必。季丹大侠的气刃,我不是一学就学会了吗?”

若木笑道:“那怎么相同?你没出师就跑出来了,根基扎好了,运气的法门却不大会。季丹的路子又和你的性格相符,所以就如高山之湖,捅破一道口子,山洪自然汹涌而出。嘿嘿,再说气刃只是季丹运气的基础法门,你一学就会并不奇怪,倒是你自己融会所学悟出的‘刀剑乱·旋风斩’,那才是绝招。至于心语,虽然也是心宗的基础,但和你的性情不合,只怕你学起来事倍功半。”

有莘不破听到“绝招”,登时把难以学会的心语也抛在一边了,追问道:“气刃只是基础,那气甲呢?气甲算不算季丹大侠的绝招?”

若木笑道:“众人因季丹号称防守天下第一,就对他的气甲交口称赞,殊不知他威力最强的绝招其实是……”

有莘不破抢着道:“是‘法天象地’!”

若木惊道:“你居然也知道‘法天象地’,季丹教你了,是不是?”

有莘不破有些得意,又有些惭愧:“季丹大侠说我已经学会了,但我总是使不出来。”

若木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法天象地’威力虽然无与伦比,但并不是季丹的独门绝技。其实这是人类从始祖幻兽处悟出的法门,懂得的人并不止季丹一个。我也知道一些门道,只不过没有去修炼罢了。”

有莘不破道:“那季丹大侠威力最大的绝招是什么?”

若木道:“是‘空流爆’……糟,看来江离顶不住了。”

有莘不破抖动鬼王刀,急躁道:“怎么还不行!”

若木道:“你爆发力不错,就是还未收敛少年心性,脾气有时候躁了一点,因此你的‘旋风斩’施展开来往而不复,没有达到自反而缩的境界。刚才我一直引你说话,就是不想你太关注战况,凝气未成,徒增焦急。”

有莘不破眼见叶舞芳华阵已经凋零,风一般冲了出去,大叫:“差一点就差一点吧!”

九成九和功力十足的“刀剑乱·大旋风斩”之间的差别,若木自然深知。眼见有莘不破山高九仞,功亏一篑,不由暗叫一声可惜。但若木也知道形势已经容不得迟疑了,何况有莘不破的心境如果定不下来,再给他十天工夫也是白搭。

江离眼见叶舞芳华阵已破,九尾妖力大长并向自己扑来,忙以身体为媒介,要发动‘魂木缚’,这是类似桑季的“天蚕丝·作茧自缚”的功夫,想以与敌俱困的方式把九尾拖住。哪知九尾在自己身前一顿,并不攻击,一个转折,凌空跃起,向雒灵扑了过去。雒灵大吃一惊,她以心幻之术骗了九尾,把它拖住,元气大耗,此刻心力还没恢复过来,如何抵挡?并且自己身后就是雀池!一旦自己让开,众人这么多年的心血可就完全白费了。“我已经尽了力,”雒灵心中念头一转,“他料来不会怪我,而且我现在不让开也挡它不住,徒死而已。那个有莘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何必为了他的事情枉自送命?”

这些念头,在雒灵心中也只是一闪而已。在九尾的利爪触及她肩头的瞬间,雒灵一闪避开,身法之快亦如闪电。

眼见觊觎了数十年的雀池已在眼前,九尾正暗自狂喜,不想空中一箭射来,正中它的额头,九尾受此一箭,在桃树上竟然站立不稳,跌了下来。它中的这一箭正是羿令符的“巨灵之杵”。江离心中一宽:“他竟然也来了。”眼前事态危急,也顾不得去考虑商队的事情了,料来羿令符必有安排。

九尾脚一着地,借力又扑了上来,突然背后一人大喝一声,刀剑破空之声响起,一股旋风不知从哪里刮来,竟然把它卷上九霄。

羿令符见一股龙卷风把九尾卷了起来,龙卷风中心气劲交逼,如刀剑冲撞,一些被龙卷风卷入的树木、岩石,都在一刹那间被绞成粉末。

羿令符心中赞叹不已:“三日不见,刮目相看,他竟然练成这样了得的功夫!”

这“旋风斩”有莘不破在对付肥遗时已经用过一次,但那只能算是“小旋风斩”。后来经季丹洛明、有莘羖、若木三大高手会商琢磨,终于完成了这“刀剑乱·大旋风斩”的创制。这“大旋风斩”先引天地之气凝成氤氲,再以刀罡令其阴阳失衡、水火相逼、龙虎互斗、旋风既起,卷入其中如遭刀剑乱斩。九尾虽然妖气护体,几乎已是不死不坏之身,但在这龙卷风中仍是苦痛异常。

江离却知这“大旋风斩”的要义不在于锋锐强劲,而在于固守持衡。若这龙卷风一吹即停,一卷便息,那刀锋剑气再厉害也仍是“小旋风斩”的境界。只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于外,方能令这内里刀剑相逼、阴阳对冲的龙卷风生生不息。因此要发动这天下间最暴戾的龙卷风,施为者本身反而要做到其神淡然,其心守一,其气平和。

此时天空如万千彗星相撞,天地之间龙卷风肆虐,而地面更是石破树倒,一片狼藉。就在这时,东方渐白,一轮旭日冉冉升起。几个年轻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卷风中挣扎着的九尾,谁也没有注意这平凡而伟大的日出景象,只有远处坐在七香车里的若木,平静地祝祷着这新的一天的到来。

当人类因为各种理由把这片土地糟蹋得不成样子以后,唯有日出背后所代表的时间,才能把这一切渐渐纳入正常的轨道。这是时间最可敬也最可怕的力量。

几个年轻人都没有发现,雀池正发生异动。远处的若木心中一动,却已经没有力量阻止事态的发展了。

一团火焰从雀池里涌了出来,火焰中一头巨大火鸟——朱雀展翅飞出。它的两翼张开,把半个天空都映得通红,那耀眼的火光连刚刚露脸的太阳也被盖过了。这并不是朱雀的完全形态,而是它在夏至日的精魂一现。这景象若木只见过一次,但三十年前那次朱雀出现在正午,若木也想不到这次它竟然出现在黎明。“不好!”

不完整的“大旋风斩”终于被九尾看出了破绽,它突然穿破风壁,在高空中借着龙卷风的螺旋甩力,跃进了朱雀的精火之中。

朱雀一现即逝,人们还没看清楚这最明艳的始祖幻兽在人间展现的羽翼,它已经随风逝去。

就在几个年轻人不知所措的时候,若木在朱雀消失的那片空无中感到一股极其纯净,又极其亲切的妖气。“你……终于还是醒了……”他知道,这个气息代表着一个灵魂——那个历代大夏王禁止谈论的女子的重生,也代表另一个灵魂有莘羖的妻子的死亡。“你为什么要醒来?”她的觉醒,宣告了有莘羖和若木这数十年的努力已经完全失败。

那股极其纯粹的妖气迅速膨胀,直冲九霄。

天上争持着的那些状若星群的光点,本来是西北方占据优势,这时却突然黯淡下来,东南方向的光芒乘机反攻。随着空中一声巨大的爆炸,一个影子从高空直跌下来,如流星陨落,把地面撞出一个空前未有的大坑。[1]猨翼山:《山海经》中的古山,山上有很多怪兽,水中有很多怪鱼,还盛产白玉,蝮虫、怪蛇奇多,人上去就会遇险。据《山海经·南山经》记载:“又东三百八十里,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fǔ)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2]甘山:又叫湔山,《山海经》中的古山,就是今天四川都江堰市的玉垒山。据《山海经·大经》记载:“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渊。”[3]鸣蛇:《山海经》中一种长着四只翅膀的怪蛇。据《山海经·中山经》记载:“……其中多鸣蛇,其状如蛇而四翼,其音如磬,见则其邑大旱。”[4]寓鸟:《山海经》中一种长着鸟翅膀的老鼠,叫声如羊。据《山海经·北山经》记载:“……其鸟多寓,状如鼠而鸟翼,其音如羊,可以御兵。”[5]鬿雀:《山海经》中的怪兽,长着白头鸡身,鼠脚虎爪。据《山海经·东山经》记载:“有鸟焉,其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其名曰鬿雀,亦食人。”[6]川芎:《山海经》中的植物,古人的止痛药。据《山海经·西山经》记载:“又北百八十里,曰号山,其木多漆、棕,其草多药、川芎。”[7]杻木和箨草,都是《山海经》中的植物,箨草可以治疗眼盲。据《山海经·中山经》记载:“薄山之首曰甘枣之山,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河,其上多杻木,其下有草焉,葵本而杏叶,黄华而荚(jiá)实,名曰箨,可以已瞢(máng)。[8]杻木和箨草,都是《山海经》中的植物,箨草可以治疗眼盲。据《山海经·中山经》记载:“薄山之首曰甘枣之山,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河,其上多杻木,其下有草焉,葵本而杏叶,黄华而荚(jiá)实,名曰箨,可以已瞢(máng)。

第二章 大禹之妻涂山氏的亡灵

大禹之妻的幽怨

天空中那股纯粹的妖气在幻化着,幻化着,不但幻化出影像,还幻化出声音。

影像是来自数十年前乃至数百年前的回忆,而声音则是一曲曲描述哀伤过去的悲歌。

第一段的记忆,却是有莘羖的——《有莘·引》这是哪里?莫非是我的故乡?为何我记得我方才正战斗于天上?那长龙般的车队为何这样熟悉?[1]莫非那是朝鲜王的车队护送来他的爱女——我的爱妻?五百里的田园五百里的沃野五百里的欢歌……不!为何要化成五百里的鲜血![2]那是嵩山?我记起来了——我终于没能挽回你的生命这是毒火雀池?我记起来了——我终于没法挽回你的魂灵这是超越时间的烟云,还是隔断空间的大雾?为何眼前再次朦胧?为何耳边再次虚无?我是到了哪个不知名的时空,还是误入谁记忆的深处?缥缈……恍惚……是谁在那里发出令人断肠的哭泣?是谁在那里唱着令人怅惘的歌曲?

有莘羖的记忆逐渐消散,歌声变成了九尾的低吟——《狐之曲》孕于朝,生于暮衣以云,浴以雾餐以风,饮以露生灵为我而歌:“那月下的至美[3]——是涂山的灵狐”三月的轻风七月的骄阳九月的凝霜我三次望见他背脊的雄壮我自埋于雪底彻骨的冰寒百日的窒息三月春风再来时我的九尾如水化去这首诗描写的是九尾狐爱上大禹,为了得到大禹的爱,她受尽种种苦难,蜕了九尾变成了人。

九尾的幻象显得很痴迷,她记起了她的丈夫与她缠绵时的情语——《禹之歌》春日下的涂山蝶舞中的花间伊人不着一缕在三月的风中春眠春日下的涂山蝶舞中的花间我拥着她在三月的风中入眠我在月下起誓我的爱归于涂山氏[4]除非是万仞的龙门山中断除非是万里的江河水成环禹若违此誓父亲弃我儿子叛我

幻象在时空中混乱地切换着,缠绵时候的诅咒竟像应验了一般,大禹和九尾的儿子的童声蹿了进来。

但那不是婴儿的歌声,而是一个尚未出世、却已经有了灵识的胎儿在母亲肚子里低唱他的童谣。《启之谣》母亲倚门翘首望白了头母亲望白了头还在倚门翘首一个男人在门口经过三次母亲说我是他的儿子母亲说她是他的妻子每次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来时未听我叫他一句“父亲”去后我听万人呼他“伟大的禹”我听人说把龙门山从中凿断的是伟大的禹我听人说使江河水环流畅通的是伟大的禹我听人说要来取代卑贱狐妻的是高贵的天女母亲的泪像四月的雨母亲的眼像干枯的玉母亲怀着我茫茫然向茫茫的旷野走去

九尾挺着大肚子,弃了丈夫,艰难地行走在嵩山的山道上。山神俯瞰着在她胸怀中迷路了的母子,叹息着——《嵩之声》相依的母子在风雨中走来相吊的母子在我脚下徘徊远处飘起了升平的歌声近处回荡着如泣的天籁骏马的怒蹄踏破我千年的寂寞女人忧郁的眸子神光闪烁蓦然回首期盼着丈夫一声挽留“我的启——莫带走!”凄冷的寒风抹下苍天的泪雪一般的发丝在雨中颤颤地飞梦中的儿子听见母亲的歌:“海枯石烂……莫相违……”

九尾的怨念越来越深了,她在生死之间隐隐听到了天下人对自己的丈夫大禹——那个负心人的称颂!而颂扬得最高声的,就是大禹[5]的部下益,那个为了从大禹手中继承帝位而不惜颠倒黑白的谄媚之徒!

益的颂歌飘了过来——《益之颂》嵩高干天孑孑然妖狐化石我王万岁破石救出沉睡中的圣子举世欢腾共庆大禹之新婚四方来朝齐贺新王之代舜禅让之行千古颂扬大公之举万世流芳以上几首诗说的是上古的一个神话故事:涂山氏离开了丈夫大禹,在嵩山下化成了石头。后来大禹追了上来,但他并没有要带妻子回去的意思,只是大叫:“还我儿子!”然后就劈开了石头带回了石头里的启,而将化成石头的涂山氏留在了嵩山。涂山氏因此对大禹怨念深种。这个神话影射了中国古代第一次有记载的剖腹产。夏启是中国第一个剖腹产生下的婴儿。不过古代并不认为剖腹产是一种吉兆,所以夏启登上王位之后,将他母亲化石的地区列为禁忌之地。有莘羖闯入其中,所以全族被屠。

九尾的怨念在无耻大臣的颂扬声中加剧着,她的痛苦又有谁能知晓,只有嵩山下的百姓偶尔会听到她来自幽冥深处的哭泣,他们起而作歌,不知是长叹,还是同情——《民之俚·上》昔日洪水肆虐万里骨铲尸堤今日止息今日止息功归大禹《民之俚·中》新妃作舞禹宫夜乐嵩山呜呜狐石泣血戚戚诉天幽幽责月《民之俚·下》禹王归天启王杀益禅让已绝天下大辟狐女狐女夏王所祭《野之风》孕于朝,生于暮衣以云,浴以雾餐以风,饮以露生灵为伊作歌:“那月下的至美——是逝去的灵狐”围斗涂山氏“日出又日落,春去复秋来。一甲子过去了,两甲子过去了……在去如逝水的时间里,我连对那负心人的怨恨也忘了,连骨肉分离的痛苦也忘了。一切本该在遗忘中结束,为何还会记起来?是谁找回了我的记忆?是天?是地?是神?是鬼?还是人?……“嗯,我记起来了,是九尾,也就是我自己。可笑的九尾啊,竟然因为亲生远死的本能,竟然因为对虚无的恐惧,而去挖掘自己早已尘封的记忆……“嗯,这个虚弱的少年是谁?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这样复杂?为什么他的气息这样熟悉而亲切?他的身体里,似乎流的是启儿的血……“嗯,这个晕厥的大胡子又是谁?为何我对他有一种残留的熟悉?哦,记起来了,九尾所占有的身体,是他的妻子……“咿!这是恨意,还是悲伤?这个疲惫的老人又是谁?

嗯,记起来了,难道是那个弱女子的父亲?他脚下踏着的,不也是像她一样的幻蝶吗?“我记起来了,全记起来了,但为什么几百年前的记忆,比这几十年的记忆更加清晰?是因为怨恨吗?对,那是难以原谅的背弃。是因为痛苦吗?对,那是无法抚平的创伤。“我为什么要记起这些来?仅仅是为了继续怨恨下去吗?还是要让天下人都来分享我的痛苦?”

若木呆呆地看着雀池上空那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他知道,她是他血脉的一源。但她本应作为一缕仙魂存在于过去的时空,而不应该作为一个怨灵而在这个世界徘徊。“师兄,她的神色本来是一抹幽怨,为何会慢慢变得冷酷?”异变发生以后,众人乱成一团:有莘羖败落,桑鏖望也元气大伤;桑谷隽来到以后,双方才渐渐把误会分辨清楚。江离自异变发生以后就一直守在师兄的身旁,虽然对自己的身世还没有若木那么了然,但他也本能地感到涂山氏身上有着吸引自己的气息。“因为血腥。”若木说,“在没有觉醒为人的时候,九尾的双手沾满了血腥,是那血腥把徘徊在善恶之际的幽怨变成暴戾。”想到自己终究没能救得了桑谷秀,若木不禁心中一阵隐痛。他突然想起了有莘羖,终于理解了这个感动自己的男人为什么会被感情折磨得形销神悴。他突然心中一惊:难道我也已经陷入感情的困扰之中了吗?

一阵妖气袭来,遍体生疼,若木回过神来,知道当务之急是把涂山氏的亡灵送回属于亡灵的地方去。他环顾四周:激战中的有莘羖因感到妖气而知道妻子的噩耗,剧痛中被桑鏖望趁势反击而败落,至今重伤昏迷;桑鏖望虽险胜有莘羖,却早已是强弩之末;季丹洛明和桑季困在天蚕茧中,不知外界情况;眼下还有力一战的只剩下几个年轻人,光凭他们,能够把涂山氏送回去吗?“江离,我们召唤青龙吧。”“青龙?”江离道,“只怕我功力未到。”

若木道:“把手给我。”江离递过手去,只觉一股清凉传了过来,大惊道:“师兄,不能这样!你的伤……”“别多话!看看能不能结召唤手印!”若木说,“她接下来会干什么,我实在很难预料。”

江离不敢再说,默运玄功。

桑鏖望站在幻蝶的背上摇摇欲坠。现今最令他疲惫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心。光是“误会”两字,并不足以造成这一切。事态发展到今天,根源是在于他对川外人的偏见——正是这偏见,把他和朋友相交数十年所建立起来的信任,一步步地摧毁。

桑鏖望突然发现自己真的老了:此时几乎连仇恨也无法激发起他的斗志,丧女之痛和对好友的愧疚把他重重地困扰着。

他脚下一个踉跄,竟在没有受到攻击的情况下从幻蝶上直跌下来。大吃一惊的桑谷隽一跃而起,接住父亲,让他靠着天蚕茧——此刻众人都已经聚在五色丘冢旁边。

幻兽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它们虽然能够在这个世界发挥它们来自天外的强大能力,但却必须依赖召唤者提供生命之源才能在这个世界做短暂的停留。桑鏖望晕厥以后,天蚕幻蝶也逐渐萎缩。

桑谷隽安顿好父亲,纵身跳上天蚕幻蝶。此刻幻蝶已经萎缩成二十余丈大小,得到桑谷隽的生命之源,精神一振,风雷双翼一张,虽然气势远不及全盛之时,但也已重现生机。幻蝶上,桑谷隽咬牙切齿,瞪着那还在呆呆出神却已显出暴戾之气的涂山氏。若木知道桑谷隽的敌意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但若木更知道,以他对姐姐的感情,这仇恨的冲动根本不是理性的言辞所能劝阻。

有莘不破见桑谷隽留住了天蚕幻蝶,而白虎周围的空间正在扭曲,想起巍峒和赤髯消失时的情景,就赶忙冲了过去,跳上了白虎的头顶。

白虎此刻已经缩小了很多,但有莘不破站在它头上,还是没它的耳朵高。

突然始祖幻兽一声虎吼:“你是什么东西!敢站在我头上!”

有莘不破高声叫道:“我是有莘不破!”

白虎讶异道:“有莘氏还有传人?你的血脉气息倒还有点像,只是总觉得有点不对头。啊,不对!你是玄鸟之后!我知道了,你是有莘氏的外孙!”

有莘不破叫道:“管他内孙外孙,咱们先把那头狐狸解决了再说!上啊!咦,你怎么还在消失啊?”

白虎怒道:“你不是有莘氏的嫡传,没资格和我并肩作战!滚!”

有莘不破哄道:“大爷!这场架打完再闹别扭好不好?”

白虎怒道:“谁跟你闹别扭?你以为你在哄猫吗?”

这时,桑谷隽和天蚕幻蝶已经向涂山氏逼去,但被围绕在她周身的妖气所阻挡,离她还有三十丈,就再难靠近。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涂山氏冷笑道:“小伙子,你怒气冲冲地想干什么啊?给你姐姐报仇吗?就凭你脚下这条半死不活的小虫?”

桑谷隽咬着牙不说话,远处有莘不破援声叫道:“该死的臭狐狸!我们一个人打不过你,几个人一起压也压死你!”

涂山氏冷笑道:“一条半死不活的软虫,再加上一条半身瘫痪的大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白虎大怒道:“你这不人不妖的亡灵!说谁是半身瘫痪的大虫!”见涂山氏冷笑不语,它怒火更盛,叫道:“没大没小的小子,把你的生命之源给我!”

有莘不破问道:“怎么给你?”[6]

只听轰的一声,白虎跌了个大跟头:“你真是玄鸟之后?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子孙!”它这句话没说完,便觉得身体消失得更快了,叫道:“体内有什么感觉也不要乱动,既然你不懂得给,那我自己来拿。”

有莘不破只觉一股奇异的牵引力从脚下传来,片刻间触及自己体内一个奇异的所在。这个所在不在胸腹,不在头脑,不在四肢,竟然说不出在什么地方,似乎就隐藏在一个难以言喻的地方——那里既像在自己的身体里,又像不在身体里——难道那里就是人类灵魂的所在吗?如果不是白虎的牵引,自己完全不知体内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个所在似乎储蓄着一种神奇的气息,随着脚下传来的牵引力向白虎流去,同时白虎惊人的力量反传过来,充斥有莘不破的全身。这一刻,有莘不破只觉得自己已经和白虎融为一体,再无彼此。但由于白虎传过来的力量太过强大,似非人类的身体所能承载,片刻便把他的身体充得几乎要爆炸。“小子,难道你完全不懂得怎么掌控天外的力量吗?”白虎周身扭曲的空间波动已经完全消失,它精神抖擞,又恢复了兽王的雄风。但有莘不破却在为体内那太过强大的力量而苦恼。

运用天外的力量?自己学过的神通,有哪一项能发挥这样强沛雄浑的力量呢?有莘不破第一个想起了“大旋风斩”,但现在施展这个仿佛不大适合,像在浪费力气。突然,他想起了季丹洛明教他的‘法天象地’,当下气随法动,法随心转。“咦!”白虎的声音充满了惊喜,“你居然会‘法天象地’!妙极!这样我可以省下很多事。小子,你好像有柄不错的刀吧,把刀抽出来,我附到你刀上,给你骑着实在不爽!”

有莘不破第一次成功地施展“法天象地”,只觉得一个若虚若实的身体正在不断地膨胀,这种感觉很陌生又很好玩。跟着,他发现脚下的白虎身体正不断地缩小,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体放大了的相对感觉,但马上就知道不对。原来始祖幻兽都具有令身体大小如意的神通:大时顶天立地,俯瞰群山;小时身如芥子,妙用无碍。此刻白虎缩小,正是逆运“法天象地”所呈现的表象。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也在变大,只是比白虎变小的速度慢很多而已。

在涂山氏妖气的笼罩下,桑谷隽不但无法逼近,而且连遇险情。

羿令符知道不妙,看雒灵时,只见她蜷缩在天蚕茧旁边,似乎元气尚未恢复;再看江离,却见他和若木手掌相握,似将有为。羿令符再看有莘不破:咦,有莘不破竟然长成一个高逾十丈的巨人!白虎已经不见了,有莘不破的脚下有一摊像是金属融化而成的液体,正迅速地沿着有莘不破的双脚蔓溯上来,在有莘不破身体的表层结成一膜透明的金属光泽。那液体的主体部分更蔓延上有莘不破的右手,渗入越变越大的鬼王刀,刀身的一面渐渐突起,凝成一个硕大的虎头!

涂山氏注意到了有莘不破和江离的异动,收起了轻视之心,一股空前强大的妖气向桑谷隽直逼过来。“我得为他们几个争取时间!”羿令符左右开弓,连射三箭:这各附特殊灵力的三箭接触了涂山氏周围的妖气,如冰柱入岩浆,飞进不了数步就被消融于无形。羿令符大惊,知道这女妖远非坚甲蛮力的蛊雕可比。难道,只能用那招了吗?

羿令符这三箭没能分散涂山氏的注意力,天蚕幻蝶被涂山氏击中,登时风翼折,雷翼断,软绵绵掉了下来。它宽大的身体落在地面,荡起一阵风沙,把所有人的视线都遮住了。

风渐止,沙渐定。

地面再无幻蝶的背影,只剩下桑谷隽独立在万匹蚕丝之上。妖气再次袭来,蚕丝倒裹,形成一个巨大的蚕茧,挡住了这第二波妖气。

涂山氏冷笑道:“不错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那巨大的天蚕丝团挡住第二波妖气以后,马上迅速旋转,方圆十里内的泥土沙石被这股螺旋吸力引了过去,附在天蚕丝团上,聚拢成一个山一般高大的石球。只听球中桑谷隽喝道:“起!”那巨球便如一颗彗星一般,向浮在半空的涂山氏撞去。但冲到涂山氏身前十尺处终于被一股罡气挡住,顶了回来。“桑兄!你歇歇,我来!”巨人有莘不破大踏步迈出,每一步都踩得地皮震动,他一跃而起,向涂山氏当头劈下。

涂山氏刚刚挡开天蚕的奋力一击,跟着便觉刀风如针如刃,触体生疼——那护身罡气,竟然完全挡不住白虎附着的鬼王刀,心中一凛,不敢正面和白虎争锋,侧身避开。有莘不破兵器上占了上风,但身体给妖气一冲,登时如在深海遇逆流,被远远地弹了开去。风吹过,飘飘然落下十余根长发。桑谷隽趁着涂山氏一退之势,驱使“彗星”从东边向她冲来,硬撼涂山氏的护身罡气。两股大力一撞,“彗星”倒飞三十丈,把地面划出一道三四尺深的轨痕;涂山氏凌空倒飞,跌入背后的连山密林之中。

有莘不破和桑谷隽一个抢了涂山氏应接不暇的空当,一个借了涂山氏躲避白虎锋锐的退势,却仍然略居下风。羿令符心知以他两人现阶段的功力驾驭天蚕和白虎仍然太过勉强,必须速战速决,持久战只能越拖越不利。

突然,涂山氏所立足的山林沙沙作响,无风自动。涂山氏吃了一惊,跃起避开,凌空俯瞰:只见一十二座连山树木盘动,首尾相接,如同活了一般。

羿令符知道若木和江离终于出手了,回头一看,江离不见踪影,若木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再回头时,局势又是一变:江离不知何时竟悬浮在十二连峰上空,飓风猛烈,却吹不散盘绕在他身周的云气;十二座连山的树木连成长龙形状——枝为角,叶作鳞——开始还只是形似而已,渐渐青气氤氲,在万千树木顶梢凝成龙形青气,三弹指间青气具化,朝阳拱服,云霞来觐,东方之至尊、本朝统摄天下的始祖幻兽青龙睁开它的双眼,傲然审视着它刚刚来到的这个世界。“小江离啊,居然又是你。”青龙的声音回响于天际,威势和它以细长状态出现在“松抱”车厢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难道就是青龙的完全形态?

青龙扫了一眼全场:天蚕和白虎居然都在,而处于三大始祖幻兽中心的,竟然是数百年前就应该故去了的涂山氏。

有莘不破举起大刀问道:“白虎老大,这条巨龙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你认不认识?”

白虎怒道:“在青龙老大面前,不要乱说话!——糟!怎么学了你小子的贫嘴称呼。”

青龙笑道:“有莘不破,你居然能唤出白虎,大有长进啊。”

有莘不破奇道:“你认得我?”

青龙还没回答,白虎已不悦道:“召唤我!就凭这小子?我只是要借他的生命之源,修理修理这头死狐狸罢了。”“修理她?”青龙显然有些吃惊,“小江离啊,别跟我说你召唤我出来就是想对付涂山!你知道她是谁吗?”“不知道,”江离说,“但师兄说了,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得赶快把她送走。”“原来如此,那我就明白了,这是若木的主意吗?”青龙道,“嗯,那应该是他把我召唤出来的吧,我就说嘛,你的功力怎么可能进步那么快。咦!他的气息怎么这么弱?”“你这条长虫!”涂山氏自从青龙来到,便一直神色古怪地看着它,默默无语,这时突然开口说话,“几百年了,还是改不了这唆的臭毛病!”

青龙也不生气,凝视着涂山氏,说:“你看我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奇怪啊?是在我身上看见了他的影子吗?几百年了,你还没忘记啊。”

涂山氏狂笑起来,边笑边哭:“忘记?我为什么要忘记?他死了,可他的江山还在!他的子孙还在!我要毁了他的河山,断了他的血脉,让他在黄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青龙道:“可是他的子孙,不也是你的子孙吗?”涂山氏闻言大震:“我的子孙?我的子孙?”

青龙闻言道:“回去吧——回到你该安息的地方。”“不!”涂山氏嘶声道,“数百年了,才有愚蠢的人类来向我奉献一副肉身,令我的化身觉醒;我的化身数十年来费尽千辛万苦,才让我觉醒!凭你一句话就让我回去?回到那无限的空虚和停滞中去?不!”

青龙说:“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你现在的意识,受你的化身这数十年来积下的暴戾影响,已经滑离正轨了吗?你的化身只是你远久记忆中残留的一点兽性罢了,为何要为了它而涂炭天下呢?你不要忘记,你早已经修炼成人了,你早已是享万邦祭祀的国母了,你不是妖了,你是人,不,你是神!如果你能放弃你的执念的话。”“祭祀?”涂山氏流着泪笑道,“我只是配祀罢了,作为那个男人的陪衬物罢了。”想到那个男人,再加上背后桑谷隽深沉而肃烈的杀气步步逼近,宁折不屈的涂山氏连脸色也变得越发坚毅起来:“废话少说!动手吧,看看是你们把我杀了,还是我把你们送回去!”

白虎吼道:“正合我意!”和它一般烈性的有莘不破受到感应,挥刀劈了过去,大刀发出的刀风恍若有质,横空斩来。

涂山氏的背后陡然生出九条毛茸茸的巨尾,其中一条向有莘不破的刀风迎去,消解了这一刚猛有余、沉稳不足的攻势,但巨尾也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另一条尾巴横扫,把桑谷隽“彗星”的撞击也挡在外围。其余七条尾巴聚在胸前,面对青龙。

青龙见天蚕神力疲弱,白虎后劲不足,这时也没时间问它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张口,把江离给吞了,人龙合一,向涂山氏飞来。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青龙从天上直跌下来,在地面沙石林木中像一条泥鳅一样左右翻滚,无法腾空。

这一变故,把所有人类看得惊愕万分,把两大神兽看得哭笑不得。涂山氏纵声笑道:“长虫!原来你和这两条大虫软虫一样没出息!”说着九尾齐聚,拧成一条毛茸茸的巨擘,向天顶直冲上去,在百丈高空披散开来,变成一张笼罩数十里的巨毯,跟着便像一个布袋一样罩下来,把青龙、白虎、天蚕连同三个年轻人一起摄了进去。绝处逢生“哇——这什么鬼地方啊!”有莘不破大叫着。

被九尾卷进来的这个空间里,上下左右、放眼所见全是火。空中弥漫着燠热的气息,脚下没有任何落脚处——除了一个个火球。有莘不破鬼叫着,因为他的鞋底早就被烧穿了,如果没有从季丹洛明那里学来的护身气甲,现在只怕早已化为灰烬。“喂,幻兽大哥,白虎老大,你怎么不开口?你老人家活了几千几万年了,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当然知道。”白虎的声音懒洋洋的,“这是九尾的幻之火狱,是九尾幻化出来的五行地狱之一。”“那你知不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啊?”有莘不破问。“知道,”白虎有气没力地说,“只要找到幻之火狱的边缘,一刀劈开,然后……”“然后怎么样?”“然后我们就可以到另一个地狱去。”

有莘不破脚下一个踉跄,跌进一个大火球里,虽然挣扎着爬了起来,但头发眉毛却都烧光了:“老大!说点有用的好不好?话说回来,怎么进了这里以后你就一副奄奄一息的小样,那些英雄气魄都被那死狐狸吃了吗?”

白虎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啊,‘南火克西金’,再说你小子的生命之源又不够我用,有精神才怪。”“这死狐狸也真是。”有莘不破对着空气大叫,“死狐狸,出来!有种出来和小爷大战三百回合!”

白虎嗤笑一声:“得了吧你。她肯出来还用得着布下这个幻境?决斗是男人的专利,狡猾是雌性动物的特权。九尾的特长就是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面决斗,嘿,她既攻不破天蚕的护身丝甲,更挡不住我的精金之芒。她的爪牙也就是拿来向别人逞逞威,在老子的精金之芒面前,她只能算是这个!”白虎从它附着的鬼王刀里伸出好大的一只老虎脚趾,让有莘不破看清是它的小脚趾,便又缩了回去。“何况还有青龙老大在旁边龙视眈眈——虽然它今天实在丢脸!”“老大,我知道你厉害,不过,你怎么好像有点软了?”

鬼王刀一挺,白虎怒道:“谁软了!”“不软就好,不软就好。算了,我看还是先找到江离和桑谷隽再说。”有莘不破道。“你说什么?”白虎怒吼道。“我没说什么啊!”

白虎怒冲冲说:“哼!你没说出来,心里在想,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们现在是合体状态,想什么对方都能感应到!”“有这种事情?”有莘不破讶异道,“我还以为只是力量共享呢。只是……我怎么就没感应到老大你在想什么啊?难道……”他没说出口,但心里的话还是让白虎感应到了:“难道老大你是那种说话不用大脑的人?”

这次白虎居然也不生气:“嘿!用脑?老子是天上地下第一强者,何必用脑?再说老子也不是不会用脑,只是懒得思考而已。”

羿令符望着那团大蒜形状的妖气,一时束手无策。有莘羖、若木和芈压都昏迷不醒;桑鏖望神情颓靡,似乎也还没有从悲伤和惭愧交加中恢复过来;被有莘不破所鄙视的靖歆和徒弟缩在一旁;季丹洛明和桑季困在“天蚕·作茧自缚”中——羿令符向雒灵望去,两人对望了一眼,却见她也摇了摇头。“有莘、江离、桑谷隽,你们可别这么容易就在里面死掉啊……”“我们还是先找青龙老大会合吧。”白虎建议说,“它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懂得比较多。”“那我们怎么找到它?”“火克金,金克木。九尾既用幻之火狱困住我,肯定是用幻之金狱困住它。朝西北方向走。”“西北!”有莘不破的脚已经被火球烧得嗤嗤响了,“拜托!这里哪里分得清东西南北啊!”“这个……”白虎老着脸皮说,“我也帮不了你了。”“算了,看来还是靠自己吧。”“本来我对青龙的气息挺熟的,”白虎说,“可惜这里各个地狱之间都被九尾的幻术隔绝了,感应不到。咦,这是什么感觉?你感应到的这个人是谁?”“是江离。”有莘不破说。“江离?和青龙在一起的那小伙子?奇怪,你们之间的感应怎么能穿透九尾的‘幻·绝缘’之术?不会是九尾引诱我们的假象吧?”“我也不知道,”有莘不破说,“在寿华城,我曾经在他真力耗尽的时候用先天真气帮他川流百脉,好像我们修炼的真气本出同源,当时就有融成一体的感觉。那感觉好爽啊,不像和你,总觉得疙疙瘩瘩。”

白虎板脸道:“你这是什么话?如果不是想教训教训九尾,你以为我想和你合体啊?”“算了,不和你说这个话题了。”有莘不破说,“后来我被蛊雕吞进肚子里,江离也是利用这种感应给我隔空传送真气的。”“蛊雕?那家伙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它也懂得内息之术,可以闭绝外力对它内腑的侵袭——你居然能隔着它的肚皮传功!嘿,看来这感应不是假象。”“糟!怎么消失了?”有莘不破脸色一变,“他不会出事了吧?”“应该不是,”由于和有莘不破合体,因此白虎也能体验到这感应,“那小子看来比你靠谱得多,多半已经脱离‘幻之金狱’了。”“那现在我们怎么办?还去金狱吗?”“人都不在那里了,还去干什么?”白虎说,“去找天蚕吧。”“怎么找?我可没法感应到桑谷隽的气息。”

刀背上的白虎头像侧了侧,仿佛在思考的样子。

有莘不破叫道:“老大!你可不可以快点?我的脚快熟了!还没办法吗?唉,早知道了,思考这种事情,不适合你老人家……”

白虎怒道:“你鬼叫够了没有?我想到了,九尾要克制天蚕,多半是用‘幻之木狱’。你以感应到江离的地方为西北方向,然后再找到东北方向。”“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居然要想这么久?”有莘不破一边埋怨着,一边举起大刀,踩着一个个火球向东北方向跃去。没多久他才发现,‘幻之火狱’的边缘地带比中心地带恶劣了一百倍。火龙、火鸦、火雀、火箭、火星——一个个向他冲来,大有不烧化他誓不罢休之势。和这里相比,中心地带那沸水般的温度简直就是天堂。

有莘不破一边躲避着这些,一边前进,到后来实在避不开,就用手推开,用脚踢开,用肩头撞开,用脑门顶开。他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烧化了,连体毛也被烧得干干净净,仅仅凭着护身真气守住最后一条防线,咬着牙,赤裸裸地跳着、撞着、前进着。最后,他终于被一堵火墙挡住了。离火墙还有五六步,他已经闻到一股焦臭——身上的一些地方,护身真气已经开始被焰火灼穿了。

终于,连白虎也说:“算了,先回火狱中心去再想别的办法。”“开什么玩笑!都到这里了,死也要闯过去!”“喂,喂,你要干什么?”发现有莘不破高举大刀,白虎有些不祥的预感。“劈开它!也许这堵墙背后就是另一个天地了。”“你要用什么劈?”“废话!当然是刀!”“开什么玩笑?你!你干吗?停下!停下!”“别吵!”有莘不破纵身而上,对着火墙就是一阵乱砍,“开!”“你停!”“青龙,不和有莘他们先会合真没问题吗?特别是有莘,他不大懂得五行生克之术,真担心他会乱来。”“应该不会有什么。有白虎在,除了边缘的那堵火墙,其他焰火应该烧不死他们的。”

有莘不破觉得全身上下都灼痛起来,最后连头脑也热了,他几乎连思维也停顿了,只是靠着一股惯性向前砍、向前冲。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睛,眼前再没有一点火焰,天上地下,全笼罩在一片郁郁苍苍之中。“成功了,我们成功了!”有莘不破兴奋地叫了起来,但一站起来才发现全身的皮肤都已被烤得又焦又烂。“别乱动!”白虎叫道。

但太迟了,一条长满荆棘的巨藤横扫过来,重重地撞向有莘不破的胸口,把他震得飞了起来,临了一扯,扯下一大块血肉来。人未落地,有莘不破已晕死过去。一个巨大的花苞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突然炸开,迸射出一大股浓浓的酸液,向有莘不破洒来。“完了。”白虎心想没栽在克制自己的火狱,却栽在理应被自己属性克制的木狱,这事要传了出去,非被其他始祖幻兽笑死不可。“我还是有些担心啊,青龙。”“我说过,只要他们不乱来,应该没有危险的……你干吗听到‘乱来’两个字就流冷汗?”

有莘不破睁开眼睛,却不知道自己是还活着还是到了死后的世界:只见自己处在一个单调而狭小的空间里,这个空间呈鸡蛋形状,除了自己,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构筑成这个空间的“墙壁”似乎是柔软单薄的蚕丝。“蚕丝?”有莘不破心中一动,狂喜道,“小隽!是你吗?”“别叫得这么恶心。”是白虎的声音。有莘不破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全身上下都裹着蚕丝,似乎脸上也是——灼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凉。附着白虎的鬼王刀仍然粘在自己的右手上,只是软趴趴的没半点精神。

有莘不破嘘了一口气:“还好没死。”“差一点点而已。”桑谷隽从墙壁上穿了过来,就像穿过一堵虚有的墙,“还有,小隽是我家人和年纪比我大一点的美女才叫得的,你以后再敢乱叫,小心我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

见到同伴,有莘不破跌坐在软软的丝壁上:“这是哪里?”“还有哪里?幻之木狱。”“我们还没出去啊。”“有那么简单就好了。”桑谷隽说,“刚才你也体验过了,要不是我刚好赶到,老兄你就整个人化掉了。”“嘿!要不是气力都耗尽了,我没那么容易中招。”

桑谷隽说:“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白虎老大猜你很可能在木狱,然后我就拿起刀,朝这个方向杀了过来。”“然后就被火狱边缘的烈火烧成这个样子了?”桑谷隽笑道,“那还真像你的风格啊。”“你这边呢?”“我这边?”桑谷隽说,“很麻烦。这个木狱杀机重重。不过暂时还奈何不了我,只是我也出不去。”

有莘不破嘲笑道:“你就是不够大胆,要是像我这么勇敢,这会早闯出去了。”“是啊,是啊,然后弄得和你一样遍体鳞伤,到了另一个幻之地狱,不是被火烧死,就是被水淹死?哼,还好我从号山上弄来的汵石[7]还有剩,便宜了你小子,要不然两条焦腿,一身烂肉,就算出去了也得做个老光棍。”

有莘不破奇道:“老光棍?”“当然得做老光棍。烧成这个鬼样子,还会有女人喜欢你么?只怕连雒灵见了你也要逃。”桑谷隽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脸皮,说,“还好没给弄进火狱。我宁愿在这里给巨木压死,在金狱给铜矛捅死,在水狱给大水淹死,也不去火狱!”“哈哈哈……”有莘不破笑得肚子疼,“我服了你了,这种环境还有心思想这事!”正说着,突然感到一阵剧震,对面的丝壁凸了进来,看样子像是一根大木头的形状。

有莘不破愣了愣,桑谷隽说:“又来了。我和蚕祖在属性上被克得死死的,功夫施展不开。现在守还守得住,但却没法子出去。”“嗞嗞嗞……”“什么声音?”有莘不破问。

桑谷隽侧头听了一会,说:“是蚕祖在和我说话。嗯,它说白虎属金,正好可以克制这个幻境。”有莘不破抖了抖鬼王刀:“老大,是你再次大展神威的时候了。”“找别人去!别找我!”

有莘不破说:“你在生气吗?”白虎不答。“别这么小气嘛。我们不是很顺利地闯过来了吗?”白虎还是不答。“赌气是猫的特长,可你是老虎啊老大!”

白虎怒道:“谁有空和你赌气!被你一阵乱搞,我现在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你的事我不管了,等九尾收拾了你们几个小子,撤了幻境,我马上回去。乱七八糟!这什么世界?以后再也不来了!”“你这还不是赌气?”有莘不破说,“但你这样被困在九尾的幻境里毫无办法,要等九尾来撤这幻境才能逃走,岂不是被九尾给比下去了?我们几个的小命是小事,只是你老人家的万世英名可就从此毁了!将来这事传了出去,不但朱雀、玄武要说你的闲话,连赤髯、巍峒这些后辈,还有你的虎子豹孙们都要看低你三分。”

白虎怒道:“还不是你小子害的!你要有有莘羖一半的本事,还用得着这么狼狈么?”“嗞嗞嗞……”

白虎道:“我教训这小子!你插什么嘴!”“嗞嗞嗞……”

这次白虎再也不说什么话,似乎在想什么。“他们在说什么?”有莘不破问桑谷隽。“蚕祖说最好两人联手,用他的力量加上白虎老大的特长。”“那还等什么?”有莘不破吃力地举起了刀,“赶快动手。”“等等,”白虎说,“我先想想。”

有莘不破道:“还想什么啊?老大!我早说过,思考这种事情,不适合你老人家……”“总之等我想清楚再说!”“你到底在想什么?”“除了应对天劫,我从来没和人联手过,再说,我刚刚和它大打出手,现在,这个……”

有莘不破吼道:“这有什么好想?蚕老大,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们联手?”“嗞嗞嗞……”

有莘不破问:“蚕老大说什么?”

桑谷隽说:“它说只要让它和白虎老大接触就行了。”“那蚕老大在哪里?”

桑谷隽指了指丝壁说:“上下左右、无处不在。”“好!”有莘不破手起刀落,将刀往丝壁一插。整个空间突然震动起来。桑谷隽左手捏诀,右手按住丝壁,丝壁登时变成透明。有莘不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外面的情景,这才知道自己和桑谷隽处身一个蚕蛹当中,蚕蛹外面盘绕着七十二层树根木干、巨藤毒荆,正不断地向自己所在的蚕蛹挤压、撞击。“衣被天下——吐丝!”

十万八千蚕丝从桑谷隽触手处射了出去。这些蚕丝没有半点软绵绵的感觉,一根根如铁丝,如铜条,蚕丝到处,树木截断,巨藤洞穿,整个大森林转眼间被刺砍劈割得七零八落。蚕丝越吐越多,越积越厚,结成铁柱,变做铜墙,不多时把一个幻之木狱,变成一个金属的殿堂。“嗞嗞嗞……”“蚕老大说什么?”“现在我们已经有力量离开这里了,他问我们往哪个方向去。”“当然是去找江离,不过他已经不在金狱了,不知去了哪里。”

桑谷隽沉吟了一会,说:“按五行地狱的布阵格局,土在中央,木在东,火在南,金在西。金狱和木狱之间隔着土狱,去不了。”

有莘不破说:“你懂得还挺多的嘛。”“以前若木哥哥和我讲过这些道理。”桑谷隽继续盘算着,“正西是土狱,但按五行布局,这一面一定走不通。”

有莘不破问道:“为什么?”

桑谷隽道:“木狱便是为了拘囚擅土性的高手而设,哼,若让我进入土狱,那是如鱼得水。东面是异度虚空的大门,去不得。西南……”他看了看全身包扎得像僵尸的有莘不破,摇了摇头说:“火狱太干燥,对皮肤不好,这西南也去不得。所以我们只能往西北方向去。”

他话才落地,蚕蛹裂开,天蚕变成一只巨大的青铜蝴蝶,风雷两翅扇动,背着两个年轻人向西北方向飞去,片刻飞到边缘结界处,拦在面前的是一株万年古木。

白虎道:“借蝴蝶的力量,劈开它。”

有莘不破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量从脚下传了上来,入于足太阴脾经,当下依着季丹洛明所教的法门,牵引这股气息,循足而上,转手太阳小肠经,把一股柔力化做一道刚劲,挥刀劈出,“精金之芒”到处,枝叶散落,树干折毁。青铜蝴蝶向前一冲,进入一个洪水滔滔的黑潮境界。身陷太行山围成的湖“幻之水狱”出奇的平静。这里没有火狱的烈火,更没有树狱的巨木毒刺,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让有莘不破和桑谷隽有些担心。“嗞嗞嗞……”

有莘不破说:“蚕老大,别老说听不懂的话行不行?”“嗞嗞嗞……”“蚕祖刚才说,这里有人进来过,把这个‘幻之水狱’破坏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们没遇到什么事情,不必担心。”“有人进来过?”有莘不破沉吟着说,“那还能有谁,肯定就是江离啦。嘿,这小子真牛!我们两个闯过两个幻狱,就已经搞得遍体鳞伤……”

桑谷隽插口道:“只是你遍体鳞伤,别扯上我!”“好好,是我自己遍体鳞伤行了不!总之他一个人破了两个狱,这不是把我们的风头都压下去了吗?白虎老大,你得反省反省。”

白虎奇道:“关我什么事?”“还不关你事?”有莘不破说,“大家的属性都被克制住,你看人家青龙脱离了‘幻之金狱’以后还有力气把这水狱也破了,老大你闯过火墙就奄奄一息了,这不是让人家压你一头了吗?”

白虎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不懂得五行生化之术也就算了,连我的力量和特长也不懂发挥,以金斩火,以己之短碰敌之长!把大家弄成这个样子,居然还有脸来怪我!”

有莘不破脸上一热,又听青铜幻蝶“嗞嗞嗞……”,虽然不知它在说什么,但看桑谷隽那嘲弄的神色,多半也是说了对自己不利的话。

这两大始祖幻兽和两个年轻人在水狱唧唧喳喳地胡扯着,一点不像被困在绝境的样子。

雒灵站了起来,看来精神已经恢复。羿令符指着九尾布下的妖气幻境说:“里面还没什么动静,看来双方多半处于胶着状态。”

雒灵却向若木看了过去,脸上深有忧色。羿令符顺着她的眼光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若木的头发又恢复原先乌黑亮泽的颜色,连精神状态似乎也都已经恢复正常。羿令符却知道若木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能够挽回性命,也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幻之水狱”部分被破坏了,空间状态显得很不稳定:一会儿幻化成南海,一会儿幻化成洞庭。突然又一变,青铜蝴蝶身下出现一条奔腾的大河。“嗞嗞嗞……”

桑谷隽不等有莘不破问起,直接翻译给他听:“蚕祖说这是真实[8]情况在水狱之境的反射,这条河多半就是大江了。现在我们逆流而上,顺着青龙残留下来的气息,应该就可以找到水土交会的两狱边缘。嘿,这次不用你动刀了,看我的……”还没说完,他突然呆呆地不说话了,眼睛盯着前方,不知是呆了、痴了,还是醉了。“干吗?”有莘不破向前望去,不禁眉毛跳动,吹了声口哨:世上竟还有这么酷的少女。

这少女跪坐在一片长长的芭蕉叶上,如风如电,迎面飞来:褐衣、短发,脸上的线条就像雕刻出来的一般,眼神锋利如刀,双唇紧闭——那是长年不苟言笑的人才能累积起来的冷酷!江离是个男孩子,但江离还不如这个女孩子来得阳刚;长得还算英俊的血晨自以为很酷,但他若站在这个女孩子面前简直就是在装模作样;雒灵的神色也有些冷,但她就像初春的井水,在冰冷中蕴藏着温柔,但这女孩子却像一柄万古玄冰雕刻成的冰刀,在阳光中尽显刚直而锐利,偏偏又绚丽无比。

这次不用白虎和天蚕提醒,有莘不破也知道那只是一个幻象。但看桑谷隽时,他却显得万分紧张:这个迎面而来的女孩越飞越近,他的神经也越绷越紧。来往的双方都在江心的上空飞行,眼见就要撞上,白虎、天蚕和有莘不破都知道这个幻影会从他们的身体穿过去,但桑谷隽却完全没有这种意识。就在双方交叉而过的一刹那,桑谷隽奋起勇气想拥抱她,但终于不敢,侧了身避开让行,低下头喘息着。“喂,你没事吧?”有莘不破撞了一下桑谷隽,他才回过神来,“喜欢她?”

桑谷隽怒道:“你闭嘴!”“对不起,对不起,”有莘不破笑道,“别生气嘛。不过以后遇见她真人的时候,可别像刚才那样。要追人家就得鼓起勇气上!”

桑谷隽喃喃道:“真人……真人……”

突然一阵巨响,眼前凸现一座拦路的大山,山上积雪皑皑。蓦地山崩雪化,洪水从天而下。有莘不破大吃一惊,打了桑谷隽一拳:“先搞定眼前事,那少女飞不了!”

桑谷隽回过神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还有无限缱绻之意,全不把这从天而降、声若轰雷的九天洪水放在眼内。

洪水未到,数十点水带着银河倒挂的威势,打得两人脸上生疼——这九天飞流并非幻影。眼见瀑流压顶,桑谷隽手一举,青铜蝴蝶一个弧形向那高山山脚射去。万丈瀑流一个转折,尾随追来。“地耸山出,水来土湮。”[9]

九十九脉太行山耸了起来,把洪流挡住,围成一个高原湖。

有莘不破看得咬牙结舌:“和你打了几次架了,从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厉害。”“这是在九尾的幻境里,主要是得懂牵引这个幻境的气机,加上蚕祖的天外力量。要在现实世界里,我哪可能这么厉害!啊,到了——”

山顶积雪化尽,显出一道裂痕来,青铜蝴蝶双翼翩翩,穿了过去,突然都觉身子一重,直掉下去。先是白虎与天蚕的灵力分离,跟着是白虎和有莘不破、天蚕与桑谷隽分别离开。在坠落的过程中,青铜蝴蝶蜕化成天蚕,跟着化做一张丝绸,轻轻披在桑谷隽身上,桑谷隽落到地面,如入水面,沉了下去。白虎缩成普通老虎大小,四脚如石软绵绵稳稳落地;有莘不破却结结实实地跌了个七荤八素。

羿令符和雒灵都察觉到涂山氏布下的幻境出现不稳定的波动,知道幻境中双方的对决就要爆发了。

但同时,若木的情况也让他们越来越担心。

有莘不破强撑着爬起来,身体好像重了好几倍。“这个‘幻之土狱’是什么鬼地方啊?身子怎么这么重?难道是我伤得太重了?啊,这是……桑谷隽,快出来,你没那么容易就死掉吧!”“你不死我怎么会死。”桑谷隽慢慢地从地底浮出,才一上来就大吃一惊:这个‘幻之土狱’既没有任何异样的东西,也似乎没有什么要命的机关,但却挤满了形形色色不下数十个人。再一看,这些人个个都认识:桑鏖望、桑季、有莘羖……连姐姐也在!桑谷隽几乎就要扑上去,但终于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这是“心镜土偶阵”。“这是怎么回事啊?”有莘不破说,“好像我们认识的人全都在这里,但明显又不是真人。”“是土偶。”桑谷隽说,“这些土偶本来还带有蛊惑人心的妖力,但似乎也给人破掉了。”那个人,多半就是江离。但饶是如此,这些土偶的真实程度仍让两人惊心动魄。如果这个阵势能完全发挥它的威力,那会是怎么样的局面?

桑谷隽新丧姐姐,看见桑谷秀的模样,看见一家人团聚在那里的情景,不禁眼眶微湿,突然啪的一声,“桑谷秀”粉身碎骨,发出一声令人怜惜的呻吟,随即化做一堆粪土——原来是因为有莘不破挥起了他的鬼王刀。

桑谷隽怒道:“你干什么!”“你明知道这些土偶上有幻术,居然还一头栽进去!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对着这土偶哭!”“那是我姐姐!”“你姐姐?”有莘不破指着那一堆粪土冷笑。“就算只是姐姐的肖像,”桑谷隽说,“我也出不了手。”“那就我来代劳吧。”在劈开木狱边缘后,天蚕注入他体内的灵力还有些许残余,他自行牵引着周流全身,这时已经恢复了少许力量,只是在这土狱里面人比平常重了好几倍,行动很是不便。但有莘不破凭着一股锐气,挥刀七横八纵,片刻就把这个心境土偶阵毁得七零八落。这土偶阵虽然没什么攻击力,但每个土偶中招以后,都会显出和真人极其相称的表情和声音,简直和在现实世界亲手杀死他们没什么区别。

桑谷隽光是在旁边听着这些假人临死前的各种呻吟,就已经难以忍受,偷眼一看,有莘不破居然一脸的沉静。“你究竟是不是人啊!”“哼!几个土偶而已,居然弄得你这么紧张。虽说这是土狱,你在这里如鱼得水,但要是你一个人来这里,只怕……嘿嘿嘿!”“你自己也不见得比我强很多!”桑谷隽冷笑道,“要不然现在剩下的那几个土偶,怎么刚好是你最下不了手的人啊。”

有莘不破冷冷道:“谁说的!”一刀向“羿令符”砍去,“羿令符”脖子中刀,脸上神色在一弹指间变得极其复杂,却不说话,叹息一声倒下去了。这模样看得连有莘不破也不禁手一抖,停了下来。

桑谷隽冷笑道:“怎么样?”

有莘不破忙深深吸一口气,大步跨出,最后的两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一个女孩子坐在地上,她有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和一头飘逸的头发,似乎很无助,又似乎对自己的处境全不在乎——这不正是第一次遇见雒灵时她抬头看见自己那一刻的写照。“雒灵”的脚下不远,一个被挖开了一半的雪堆里,一个年轻人安静地躺着,像一个沉睡的小王子,像一个入定的小神仙,神色平静得让人几乎不忍去打扰他,体态又似乎脆弱得让任何见到他的人不舍得再抛下他——那正是自己见到江离的第一刻。“动手啊!”桑谷隽冷笑道,“不舍得吗?”“一个土偶,有什么舍不得的!”有莘不破眼睛一闭,对着“雒灵”就是一拳。“你……你好!”声音很不自然,就像一个太久没有说话的人突然开口。有莘不破吓了一跳,睁开眼来,只见“雒灵”一脸凄然的笑,眼神中并没有对自己的怨恨,只是充满了对难以把控的命运的无奈回应。“雒灵”这“临死”的情景只是一瞬,但在有莘不破眼里竟然如同十年般久远。“我忘了告诉你,”桑谷隽幸灾乐祸地说,“有一个遥远的传说,说这‘心镜土偶阵’里化身临死前的情况,有一部分会是对本人未来的预告哦。”

有莘不破怒道:“你信口开河!”挥刀就要向“江离”砍去,这一刀竟然在半空停顿了三次。

桑谷隽还想说什么,白虎突然说:“奇怪,怎么有两个江离?小子,且慢动手!”

有莘不破舒了一口气,和桑谷隽顺着白虎所说的方向看去,约数里外的地方有一片粼粼水光。走近前来,水光中细长的青龙盘旋而上,尾接池水,角抵苍穹,一个影子飘浮在他的盘绕之中,正是江离。“奇怪,”桑谷隽道,“土狱怎么会有这样一片池水呢?”“喂,江离!”有莘不破向那个影子呼叫道,“我们来啦!”“别叫了,那不是本人,只是他留下来的影子罢了。”桑谷隽突然叫道,“对了,你们看池底!”

水池映出有莘不破、披着蚕丝的桑谷隽和白虎,却没有青龙和江离的影子。

看见有莘不破不明白,桑谷隽解释说:“江离故意在这里辟开一个水池,用‘固影成形术’把他和青龙的影子留住,又用‘水中捞月’之法把影子提炼出来,看来是想给我们留下一些提示。”“什么提示?”有莘不破说。桑谷隽还在沉思,天蚕已“嗞嗞”起来了。“嗯,蚕祖说这个五行地狱还只是表象,我们如果把这个五行地狱毁了,只会跌入作为九尾幻境内核的四象炉里面。”“什么?”白虎大叫一声,“四象炉?你没搞错吧?”最后一句话却是问天蚕的。天蚕了一声,白虎脸色转归沉重。在火狱的时候,即使面对可以把精金熔化掉的烈火,有莘不破也未看见白虎有这么严肃的神态,忙问道:“老大,这四象炉很厉害吗?”“很厉害吗?”白虎哈了一声,说,“本来这什么五行地狱虽然有些麻烦,但对我来说,最多是把我困住一段时间,但这四象炉——这臭狐狸真毒!”“嗞嗞嗞……”

桑谷隽说:“这四象炉是以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象之气,锻炼万物,归于一清。”“什么叫做‘锻炼万物,归于一清’?”“浅白一点说,就是任何东西,人也好,神也好,进了四象炉里,都会被炼成一股清气。”

看看白虎郑重的神色,有莘不破知道这个说法并没有夸张:“那狐狸这么厉害,岂不是天下无敌了?”接着他想起一事,急道:“江离哪儿去了?不会被那四象炉给炼化了吧?”“嗞嗞嗞……”“嗯,”桑谷隽边听边说,“只有与天齐位者,才能达到这视万物为一的境界,才能布成一个完整的四象炉。涂山氏还心存怨念与执念,显然不可能达到这个境界。因此我们还有机会。”“所以我们就要找出它的破绽?”“对。”桑谷隽说,“九尾是纯阴之体,因此必以太阴为根基,阴极反阳,乃生少阳,阳刚渐长,乃臻于太阳境界,老阳生少阴,少阴臻太阴,便成循环不可破之完局。但蚕祖猜想,天地尚不能完全,这九尾的幻境一定有一节是伪境。只要我们找到这伪境,断了这一环,破坏了四象循流、生生不息的平衡,这‘四象五行幻象’就破了。”

白虎道:“青龙显然是进入其中一象去了。但它显然没有押对宝!否则这幻境早就破了。不过它应该也还没有挂掉,否则这池上的幻影也会随本人的消灭而烟消云散。”

桑谷隽说:“四象有四境,但我们只有三组人马,如果再来一个帮手就好了!可惜他们却被挡在外面,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白虎说:“不!我们有三组人就够了!太阴是九尾力量之源,不可能是伪境。”

有莘不破大喜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分头出发吧。”

桑谷隽上下打量着他:“你还有足够的力气?”有莘不破笑道:“砍死几个人都没问题。”

白虎摇头说:“不可能,虽然是伪境,但要破坏它仍需要很充足的力量,你现在的这点力气,一进去不多久就会被化掉。就算能撑一会儿,也万万没有足够的力量破坏这个伪境!”

桑谷隽苦笑道:“所以我们还是得押宝。”

白虎看了看青龙和江离留下来的影子,盘算道:“子转丑,丑转寅……午未将交……他们是进了太阳境界!嗯,九尾以太阴为根,太阳最弱,如果是我,也很可能会押这一宝。可惜他们错了。剩下的就只有少阳、少阴两境界了。”

有莘不破对白虎说:“老大,我们先出发怎么样?”

桑谷隽奇道:“你们?”

有莘不破说:“如果是你们先走,一旦押错了宝,我们就全完了。但如果是我们先走……老大,我们进了那叫什么什么的境界后,能不能给他们传递个信息什么的?”

白虎说:“如果进了真境,那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要不然青龙他们也不必费事留下这个池影。但如果进了伪境,虽然你我现在残存的力量不足以摧毁它,但如果……嘿!如果奋死一击,还是能让整个空间产生震动!”“那就好。”有莘不破说,“那我们先进去。”“那不行!”桑谷隽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趁机表现你的勇敢来反证我的怯懦吗?”“不是勇敢,是没办法。”有莘不破说,“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桑谷隽想了想,说:“再想想。”“想?”有莘不破挥了挥刀,“江离进入太阳境界多半很久了,我怕他支持不住。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别这么啰唆!”转头向白虎说:“老大,能不能骑你身上?”“上来吧。”白虎微笑道,“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看你还觉得挺顺眼。”

桑谷隽还想说什么,有莘不破却不理他:“老大,我们到哪个境界去?”

白虎沉吟道:“老阴生少阳,其势方雄;少阳属阴,其性利九尾不利你我——不论真伪都难以抵挡。还是去少阴境吧,少阴属阳,为太阳至极而始生阴,虽然有卷入太阴境界的危险,但我们应该可以支持得久一些。”“怎么进去?”“凝神,慧聚刀芒,往辛、酉砍一刀。”“好。”有莘不破回头对桑谷隽说,“别那样一副死相!你要是能够及时破阵,我还未必就死!我的师父告诉我,我的福气大着呢!”“好吧!”桑谷隽振作精神,“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外面见!”“哈哈!这才是男人嘛!”有莘不破举刀一挥,白虎纵身一跃,跳进那生死不明的命运之怀。亡灵归去

雒灵心中一动,羿令符眼皮一跳。“快了!”两个人同时想。“白虎老大!白虎老大!”有莘不破想叫,却叫不出来。这是什么地方啊!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光明黑暗,甚至连自己也没有!他唯一剩下的,就是那点坚持着不肯散去的意志。

一阵阵的迷茫,一阵阵的恍惚,这是少阴真境呢?还是伪境?如果是伪境,自己如何奋力一击啊?有莘不破发现自己不是没有了力量,而是根本不知如何发力,仿佛整个人只剩下一缕幽幽荡荡的灵魂,这情形比在蛊雕的肚子里时还要糟糕。

他的记忆开始回流,回到刚才杀死“雒灵”的那一刻,回到初见雒灵的那一刻,又回到把江离从雪里挖出来的那一刻。然后,连江离也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不!”他想抓住什么,但用什么去抓呢?没有手,也没有刀。他回到了更早以前,一个老人告诉他:“越过了这大荒原,就不再是商国的势力范围了……”

然后,大荒原的概念也消失了。他想起了他的师父,那个神秘而伟大的男子。他有一身奇奇怪怪的本事,但那时候有莘不破却不想学,师父也没坚持让他学。“等你扎好根基,这些运用法门上手很快的……”师父和祖父更重视的,是他能在德行和大略上有所长进。

所以除了那些实打实的功夫,师父还跟他说了很多大道理。这些大道理真烦!虽然师父说的这些大道理,他在祖父身上看得一清二楚:祖父也是遵从这些道理做人做事的吗?还是他的举动刚好和这些道理相符?也许祖父和师父是伟大的,但是有莘不破却更喜欢待在奶奶身边,听奶奶在他睡觉前给他讲一个个动人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最感动有莘不破的,是一个叫做有莘羖的男人。那是一个灭族的故事,那是一个悲壮的故事。如果祖父当初采取更加激烈的行动——直接造反,也许这个故事的结局会有所不同吧。可是他并不清楚在那之前,祖父是否曾有过造反的念头。自从甘之战之后,契的子孙便默默地为大禹王的子孙们守卫着东方,向大夏礼以臣节。

可是那些故事也渐渐远去了。终于,他记起了那个香甜的乳房。那是谁的乳房?母亲的?她在哪里?还有父亲,他在哪里?父母的早逝,给他留下的只是淡淡的、间接从旁人口中得来的回忆,这回忆浅淡得还不如这香甜的乳汁徘徊在口舌间的温馨味道。

然后,连这乳汁也消失了。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空白了,为什么他还有意识?

鸟!

好美丽、好威武的鸟啊!这是哪里来的记忆?为什么会隐藏得这么深?难道它隐藏的地方是在自己代代相传的骨血之中?难道它是自己灵魂的最终渊源?

震动、震动,一阵大爆炸以后,这个托名有莘不破的少年终于彻底地失去了知觉。

有莘不破睁开眼睛,看见了白虎。“嘿!好小子,还以为你早化掉了,没想到你居然能支持这么久!”白虎周围的空间正产生扭曲,它的身体也正在消失。“我还没死!”有莘不破闻到一股逐渐消失的清香,然后他看到了一片越来越淡的青光下,坐着颓靡的江离,“哈!我们成功了!”“对!”回应他的不是江离,而是另一个声音。有莘不破转过头去:桑谷隽脸上的疲倦和江离不相上下,他身边有一垄土包,正在渐渐平复,土包中发出一声:嗞“——”“蚕祖说,”桑谷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以后就靠我们自己了……啊!”三大始祖幻兽一齐消失之后,一股浓烈的妖气向他们逼了过来,此时他们三个已经完全没有还手之力。龙爪秃鹰掠地飞来,一爪一个,抓住了有莘不破和江离。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叼起了桑谷隽。当他们三人逃到羿令符背后,这才看清楚那团巨大妖气的全貌:半身人形的涂山氏身下,八股妖气不受统摄四处乱闯。“没想到……你们居然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涂山氏似乎也在喘息,一条尾巴形状的妖气正试图让其他八股妖气恢复秩序。“她居然还没死!”有莘不破叫道,“看来麻烦啊!”突然,他听见了江离的悲泣声:“师兄!”江离居然流泪了——在大荒原的时候,江离虽曾动用“慈力·牵机引”而流泪,但那并不是因为他动了感情。而现在,他居然为若木而流下了遇见师父以后的第一滴真正的泪水。

若木睁开了眼睛,但似乎没有看见流泪的江离,他的眼光停在五色丘冢上,跟着便微笑着阖上了。一股草木清气弥散开来,飘荡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一个刚刚逝世的人发出的气息,但带给所有生灵的却是生生不息的暗示。

五色丘冢飘起点点光华,在阳光下灿灿生辉,聚成一只蝴蝶形状,向七香车飞来。蝴蝶停在若木身上,消散了。微笑的若木慢慢化做青青的桑枝,混迹在七香车的各种草木之中。

当江离最后一滴眼泪落下时,若木已经不在了;当桑谷隽最后一声“姐姐”脱口时,蝴蝶已经消失了;桑鏖望倒了下去,不知是身体失去了力量,还是精神失去了支撑。

七香车上,多了一段连理枝;连理枝上,时而出现蝴蝶的幻影。

那是逝去的人留给还活着的人的最后安慰。

还能保持清醒的羿令符发现:涂山氏的妖气又是一阵巨大的变异。仰头望去,那个幽怨的女人竟然也望着七香车流下两行泪水。“她为什么要流泪?”羿令符能够看破一切假象,却看不破这个女人的内心。

突然,羿令符见身边的雒灵闭起了眼睛,他心念一动,涂山氏唯一还能控制自如的最后那根尾巴也躁动起来。但涂山氏却没有去控制它,相反,她捧着面庞,突然放声大哭,又突然放声大笑,没人知道她在哭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在笑什么。

有莘不破不解地看着涂山氏疯狂的举措,目视羿令符,羿令符指了指雒灵。有莘不破心中一动:“心宗!”江离说过,雒灵是心宗的高手。虽然心宗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门派有莘不破并不了了,但雒灵显然正趁着涂山氏心灵出现破绽的时候大举进攻。

大股大股的妖气随着涂山氏的举措而进一步失控,向四面八方无序地涌去。其中一股化做毒瘴,向众人冲来。羿令符大吃一惊,踏上一步,拦在众人前方。但他的日月弓擅攻不擅守,自保有余,要护住这么多人却无办法。就在妖气将撞上羿令符的时候,那个裹着季丹洛明和桑季、已经在众人不觉中出现裂缝的天蚕丝球飞了过来,挡在他前面,和妖气一撞,丝球裂开散落,妖气也退避三舍。

桑季全身疲软地掉在地上,季丹洛明却天神般地屹立在最前面,一个气障从他身上张扬开来,笼罩了十丈方圆,把所有人都罩在里面。强大的妖气一碰到这个气障,也马上被弹了开去。地上的桑季见季丹洛明甫脱拘束,居然还这样了得,心中不由暗暗佩服。季丹洛明一眼扫去,有莘羖和桑鏖望两败俱伤,若木不知去向,只剩下几个年轻人在支撑大局:“哼!居然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他也来不及问明缘由了,因为涂山氏虽然已经被乘隙而入的雒灵逼得完全抓狂,但九股妖气却凭直觉向扰乱它们平衡的心力之源冲来。季丹洛明的气障在九股妖气的冲击下慢慢萎缩,季丹洛明也步步后退,气障在缩到三丈方圆的时候终于稳住。

有莘不破叫道:“季丹伯伯!光凭防守,不是办法。”

季丹洛明点了点头,右手虚探,掌心上空裂开一个异度空间。在这个极为狭小的空间里,几道不知名的力量互相冲撞,每一次冲撞就是一次看似轻微却隐含无穷力量的爆炸。“难道这就是若木哥哥所说的‘空流爆’?”有莘不破心想。以前他见到季丹洛明施展功夫,一见就能模仿个五六分,再经季丹洛明一指点,马上就学会了。但此时见了这一招却全然捕捉不到其中的奥妙。

季丹看了看涂山氏,又看了看地上眼睛紧闭的有莘羖,犹豫着。“季丹伯伯,这一招要聚气这么久啊?”

季丹洛明摇了摇头说:“受了我这一招,连灰也不会剩下,可那是有莘嫂子的身体啊。”

有莘不破一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羿令符突然踏步走出了气障,说:“我试试吧。”“启儿、启儿……”涂山氏又哭又笑的声音回荡于天地之间。若木是夏启的后裔,也是涂山氏的子孙血脉,若木的逝世引发了涂山氏潜藏的母爱慈心,正是这一点让这个魔化的九尾狐神内心防线出现了破绽而被雒灵利用。

可是涂山氏毕竟太过强大,即便是乘虚而入,对雒灵来说也太过吃力,此刻她脸上红潮涌动,显然也已经到了极限。

羿令符取下落日、落月两弓,将两弓合并,单膝跪地,无箭拉弦。“回去吧。”羿令符雄壮的声音一震:日月弦动,四境一清。这一弦射出的不是羽箭,这一弦发出的不是声音——那是来自远方的呼唤,呼唤一个迷途的魂灵重归于造化的洪流!“死灵诀!”雒灵大吃一惊,睁开了眼睛,羿令符已经站了起来,妖气正在消散,涂山氏的脸也正在恢复平静。她望向七香车,眼中只剩下一点慈母看着儿子才有的平静。“这个若木应该是她的后代。”曾侵入涂山氏心灵的雒灵想,“隔了这么远的血缘传递,刚才若木的死亡居然还能唤起她对儿子的回忆。”或许正是这爱意,冲淡了她一步步走向偏激的执念。雒灵知道,她正是趁着涂山氏的这个精神波动而侵入她的心灵的。“再见了……”只有雒灵能听见这个声音,这个可怜而伟大的一国之母,终于归于无悲无喜、无爱无恨。她对那个男人的恨意呢?是否也将随着她的逝去而消逝?

江离默默地看着天际缓缓消失的涂山氏幻象,心中涌起了一阵极淡薄的孺慕之情。他突然想起了乌悬的话:“太一宗的嫡传,每一代都是大夏王族的血脉……”

当妻子的尸体出现在半空之中时,这感应居然把重伤的有莘羖唤醒了。他冲了过去,接住了她。

山河破碎,林木凋残。

而逝去的人,也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有一个死敌,两个情人。“那个死敌令我憎恨,又令我钦佩。但他对于我,却没有憎恨,而只有忌妒和讨厌——因为和我一出生就是一国王子相比,出身贫民窟的他是那样卑贱和贫穷。为了得到一点点的食物,为了学到一点点的知识,他必须付出我永远无法想象的努力。和他相比,我的一切都来得太过容易。“当他玄功有成以后,当他有了和我匹敌的力量以后,他对我的妒忌开始转化为不屑。我们互相厌恶着,并为此大打出手。当我的妻子出事以后,他给我指了一条歪路。但我并没因此而增加对他的仇恨。因为我们是死敌,死敌本来就应该互相打击着,死敌本来就不应该轻信对方——但我那时候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在多年以后,我细细回想当初的一切,慢慢发现我的妻子遭受化石兽的攻击,并不是一个意外,而是一个阴谋。那是一个失意的女人对一个幸福的小女子的打击。她们都曾是我的情人,一个成了我的妻子,另一个却永远地成为我妻子的情敌。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呢?除了她,还有谁能驱使无主无宗的九天幻兽?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我掉进了旧情人的陷阱,接着我的死敌又把我的不幸推向了最残酷的深渊。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兄弟,我的族人,我的国家,我的子民……他们全都因我这个不孝的儿子,这个不智的兄弟,这个不值得他们那么爱护的王子而罹难了。或许我们都没想到的是,高高在上的大夏王,天下的共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暴?“我困顿于国破家亡当中,我不敢去找我那唯一的亲人——嫁到商国去的姐姐。因为我听说商国也因为我的胡闹而陷入同样的危机。那个时候,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让我平静,但我的生命力却还很强盛——这令我痛苦万分!我想在雨中求死,但阴云密布的天空却突然放晴;我想在日下暴毙,但地面却裂开向我喷洒泉水。那是一个叫若木的年轻人,在默默地守护着我。“祝宗人给了我一个希望,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寄托——抓住九尾,寻找毒火雀池。于是我开始寻找九尾——那个窃据了我妻子身体的妖物。一次次的围堵,一次次的功败垂成,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就这样打发自己的生命,但若木呢?为什么他也要这样浪费他的青春年华?是因为他乐在其中,还是说他不愿意去面对自己的宿命?“我失去了一切以后,有一天突然想起了她的诅咒——她曾诅咒我将失去这一切!各条线索串起来以后,我终于明白了:是她亲自用她的双手来实现她的诅咒!“我知道,她希望我去求她,跪在她面前求她!唯有掌控了世界上最强大精神力量的她,才能够做到媲美于朱雀——甚至更加完美的祛除异灵。“可是她错了,就算我可以抛弃我的骄傲,我的妻子也绝不会抛弃她的骄傲!苏儿,她已经走了,我也要走了,你会寂寞吧?我还是给你留下最后一份礼物吧。小隽,这是虎魄,是我最后的,也是最纯粹的一点杀机。如果你想替你大姐报仇,或许它对你会有些帮助。“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桑兄,不要太悲沉了,我们或许不能改变命运,但至少能改变对它的看法。季丹……经历这么多事让我看得更清楚了,那人,其实还在等你。“不破,你很好,很好,继续走下去,不要因为我这个没用的舅公而消沉,不要被这雀池绊住你的脚步。”

有莘羖挺起笔直的躯干,抱着他的爱妻,一步步向雀池走去。有莘不破和桑谷隽想冲过去,却被季丹洛明一把扯住。“黄鸟交交……止于桑楚……临其渊陟……万夫之御……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野马尘埃……风雨凄凄……以念苍穹……伊可怀也……”

有莘羖的歌声消失以后,雀池恢复了平静,但却不是以往那荒凉的静,而是一种肃穆的静。“怎么这么多人?”

空中一个声音打破了雀池的寂静。

桑谷隽抬头一看,怔住了——夕阳下,一股小旋风托着一片芭蕉叶,叶上端坐着一个三九寒风一样冰冷的女孩子——正是在幻之水境里遇见的那个少女。“喂,我问你,知不知道毒火雀池怎么走?”

桑谷隽呆呆地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若在平时,有莘不破一定嘲笑他两句,这会子却没这个心情。

看见桑谷隽这副模样,风中的少女有些不悦:“你是哑巴啊?怎么不说话干瞪眼?”“这里就是毒火雀池,姑娘有什么事情吗?”回话的是羿令符,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总带着令人信任的重量。“啊!”风中的少女扬眉喜道,“听说今天是朱雀三十年一现的日子。你们也是来等她出现的吗?”“姑娘来迟了。朱雀今天早上现身过了。”“啊!”少女无限失望地叫了一声,“三十年一次,我居然错过了,难道还要让我再等三十年?”她失望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了冷漠无言的神态。

流连的旋风在毒火雀池上空无奈地打了个转,便向黄昏的西方吹去……“你又错过机会了。”有莘不破说。“我现在……”桑谷隽说,“哪里还会有心情!”“你有什么打算?”“打算?”桑谷隽说,“我先伺候爹爹和叔父回孟涂。”“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在孟涂乖乖做个好儿子。你呢?还不想回家?”“笑话!”有莘不破说,“我舅公的话你没听见吗?他让我好好走下去,不要被这雀池绊住!我会的!伤一养好,我们就走。”“要到哪儿去?”[10]“西边!逆流而上,听说天山就在这茫茫群山后面!”“天山?那是传说中……”“传说中血剑宗隐居的地方!”有莘不破替桑谷隽说了出来,“你信不信?我家有一把血剑宗少年时的佩剑。我想我爷爷一定认识他,可惜爷爷无论如何不肯跟我提起关于血剑宗的事情。我问师父,可是他也不肯说。”“找他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想跟他打架!”“以前想过的。”有莘不破说,“可见过季丹伯伯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和他们的差距有多大!所以暂时不考虑和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打架了。不过,高人见见总是好的。”“你不怕他杀了你?”“有点怕,所以才刺激啊。怎么样?想不想跟我们一块去?”

桑谷隽望着那风中少女远去的方向,摇了摇头。商国王孙的英雄梦

桑谷隽和父亲、叔父回巴国,羿令符和季丹洛明去为芈压寻找灵药,半路上雒灵突然感应到什么就匆匆别去——归程中的七香车上,只剩下有莘不破和江离两个人。“雒灵也真是的,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说一声。”“不要太担心,她和你这么要好,不会舍得你不回来的。”“你这话里怎么透着一股酸味。”有莘不破说,“不过也好,说明你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是吗?”江离口气很淡,不知在想什么。有莘不破叹了口气。“干吗叹气?”“有没有听说商国把葛国给灭了。”“听说了,怎样?”

有莘不破兴奋地说:“那就是说终于要对万恶的大夏王开战了!”“大概是吧。可是这事有什么好叹气的?”“我是在想,”有莘不破说,“如果这场战争早开打几十年,那该多好。在大夏王屠杀有莘氏一族之际,东方诸国大旗一举,天下诸侯响应,也许舅公就不用落到国破家亡的境地了。”

江离漠然道:“那时天下诸侯为什么要响应商国造反?”“大夏王这么暴虐,逼得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为什么不造反?”“你别忘了,虽然孔甲王以后,王政乱德,但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严重。最多不过是政乱于朝罢了,还没到大家都活不下去的地步。”

有莘不破不以为然,道:“难道一定要等到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才造反吗?”“鼎革不可轻举。”江离说,“就算是现在,我还是觉得东方举兵,对这个世界不一定是件好事。”“夏后氏政弊德乱,搞得民不聊生,你居然还替他们说话!”“革命必以刀火,”江离说,“或许持刀人原本是想做一件好事的,可是刀染了血腥以后,持刀人的心态也会变的,以暴力得到政权的人会更加容易信任暴力,这对老百姓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火易纵而难收,一开始也许只是想毁掉弊政,但到最后却多半会连传统也一起烧个一干二净。”“不破旧,怎么立新啊!”“一物之微,皆有所自。”江离说,“不立足于旧传统,哪来的新!所谓的立新,其实不过是在旧传统上有所增减益损罢了。想把根基全部毁掉然后再凭空建起一座全新的楼阁来,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听过有成功的。”“哼!”有莘不破说,“现在的那个商国国主也就是因为存了你这样的念头,顾忌多多,所以才拖到今时今日。如今戎狄逼迫于西北,干旱肆虐于心腹,夏王乱政于上,昆吾作恶于下,整个华夏糜烂到都快灭亡了,革夏命立新朝,根本就是不得不为的事情!”“几十年来成汤一直不动,也许只是因为他实力还未充足。”江离说,“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成汤成功地掌控了民心,如果他幸而革命成功,又能仁谨治国,那或许可以换来一世的太平。那这第一次革命,或许也可以视之为正义,因为他是挟民意而行鼎革。但鼎革先例一开,后世形势推移,流弊所及,必然有贪欲之徒竞相效仿,明明是为了私欲而自立,却伪托革命的大义!到时不但把这革命最初的正面意义给玷污了,连老百姓也得跟着受无穷无尽的灾难。”

有莘不破冷笑说:“依你说怎么办?”“政昏误国,那是一世之灾,进之以良谏,未必无救。但如革命一起,开了这个先例,举世熙熙,代代相篡,难有止息——那才是万世之祸啊。”“尊敬的江离师父,”有莘不破冷笑道,“咱们也别去天山玩儿了,直接到夏都去,你给朝廷多多献言,替夏王多进良谏,救救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怎么样?”

江离叹道:“我只是一个修真学道的小子罢了,大夏王高高在上,哪会来听我的话。”

有莘不破狂笑起来:“哈哈!这就对了!不过他也不只是不听你的‘良谏’而已!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很多栋梁大臣,也不过说了他几声而已,就被英明神武的大夏王给喀嚓掉了!他要是能听得进别人的话,这国政哪里还会昏啊!”

江离默然良久,道:“当代大夏王确实不像话,但是华夏国运的兴灭,也不能仅仅考虑眼前的问题,还要顾及后世的长远。”“反正你就是希望天下最好不要死人,好的东西能尽可能地保存下来。但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有莘不破说,“我可没那么多细腻的心思。要我说,见到害群之马,一刀杀了!保护好自己的国家,保护好自己的亲人,也就是了。”“那如果有个难以下手的理由挡在你面前呢?”

有莘不破皱眉道:“算了,咱们说这么闷的话题干什么?还是谈[11]谈我们怎么去天山吧。你还记得伯嘉鱼养的那些巨大的水马吗?”

手,轻轻掠过雀池的毒焰,整个毒火雀池似乎立刻被惊醒,毒焰烈烈,火舌缭绕。“他还是走了,带着那个女人。”“宗主……”“临走前惦记着要报复的人不是无瓠(hù)子,而是我。无瓠子如果知道,不知会是什么表情?”“宗主,当年真的是你……”“别叫我宗主。在他面前,我只是一个女人,我只想做一个女人。可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够。如果当年他能够只把我当做一个女人……”“宗主,那虎魄究竟是什么东西?”“虎魄?那是他留下的一点杀机,纯粹的杀机,没有附着任何巫术或精神力,因此也不受任何巫术和精神力控制。”“不能控制,那么桑家那小子如何驱使?”“不用驱使。它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点敌意——对我们的敌意。只要把它放出来,它就会冲着心力之源而来,它并不能对我们的精神造成损害,仅仅是破坏我们的身体而已。”“什么?”“也就是说,所有没练成魂游物外的心宗传人,都会被这点杀机肢解而死。”“但魂游物外,天下只有宗主一人练成!”“我练成了吗?”“……那这虎魄岂不成了我们的天敌!”“天敌?不错。他真是天才,临走还留下这样棘手的东西来。不过……唉,我能窥破所有生灵的内心,可是在他面前却全无办法。和这种天命孽缘相比,这点创造又算得了什么?”“雒灵在那桑小子身边,只怕……”“对灵儿来说,桑家小子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因此掌握在桑家小子手里的虎魄并不可怕。令人担心的,反而是她和那个小有莘之间的未来。咦!那是什么?”“什么?没什么啊。”“你没感应到吗?啊!是伊挚(伊尹)和祝宗人!”“什么!伊挚!祝宗人!难道连这两个人也到西南来了?”“不,是在东方!遥远的东方。他们在干什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嗯……他们……哈哈,哈哈哈……他们居然在干那样的蠢事!”“蠢事?”“补天!他们竟然企图补天!那是人类干的事情么?哈哈,疯子,太一宗的两个疯子……”

……“刑鬼,你还没感应到吗?山鬼已经赶过去了。看来她和祝宗人之间的感应还很强啊。毕竟,祝宗人是她的旧上司。”“可她已经发誓效忠宗主!怎能……”“别激动,只是给旧主人送终而已,不算背叛我。”“送终?难道……那两个人都……”“伊挚好像还有口气……嗯,季丹似乎也发现了,祝宗人的小徒弟却还蒙在鼓里。我们走吧,灵儿已经找来了。这孩子很好,居然能够发现我的行踪。”“您不见她一面?”“不见了。有些话,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季丹大侠,你怎么了?”“这两个疯子!”季丹洛明遥望东方,喃喃自语。突然发足,绝尘而去。“季丹大侠,出了什么事了?”

季丹洛明的声音远远传来:“灵药已经到手,东方有大变故,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走了。保重!”“你怎么了?”

看见江离的脸色突然一片惨白,有莘不破吓了一跳。“不知道,我不知道。”江离痛苦地说,“只是突然难受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不,不像。”

有莘不破舒了一口气:“那可能是破九尾幻境的时候真气消耗太过严重了。你别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看来这次回到了蜀国,我们这群人只怕得花好长一段时间才能休养过来。啊,雒灵回来了。”

在对付涂山氏的最后关头,最擅长把握机会的靖歆乘机逃走,把收了个把月的徒弟马蹄和他哥哥马尾都弃之不顾。有莘不破等人发觉以后,也没心情处理这两个小混混,就由桑谷隽招来两条小天蚕把两人制住,打发到有穷车队拘禁起来,过了不久这两个人的事情就被众首领搁在了脑后。

有莘不破的头发和眉毛都已经渐渐长出,芈压也已经醒来。伯嘉鱼答应借给有莘不破七十二匹巨大水马,助有穷商队逆流而上。这些水马每匹都身大体健,入水如飞,力大无比。借得了这七十二匹水马以后,有莘不破开始部署有穷众人,趁着几个首领养伤的空隙锯木为舟,劈竹做筏。

不过,有莘不破继续西进的计划却受到了有穷四长老的强烈反对。“台侯!我们还要西进?这是要去哪里啊!”“我不知道。谁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国度什么民族啊?”“什么!你不知道?难道你没发现这一路来越走越荒凉吗?”“不会啊,江山壮丽,风景如画。”“我不是说这个!”苍长老气呼呼地说,“我是说越往西就越没有人烟!蜀国还好,毕竟是西南大国。但再往西,只怕那些个地方从来就没有人去过!”“那又怎么样?”有莘不破继续装傻。“我们是商队啊!”苍长老大声抗议道,“可是现在,我们有一个多月没做生意了。如果再往西……我简直不敢想象!”

有莘不破忙安慰他:“别急,别急。名禽所在,必有珍宝,令符兄不是说过吗?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越可能发现重宝!我们现在溯江而上,在这大江的源头,还不知道有什么宝贝在等着我们呢。”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大江源头,到处都是金沙哦。”“就算真有宝贝又怎么样!”苍长老一点不受有莘不破的诱惑,“别忘了我们是商队,经商才是我们的行当!”“你看我这样的人,像是一个会带着你们规规矩矩来回跑、算算计计做生意的人吗?”

苍长老没有说话。“所以啊,”有莘不破说,“我保证让这个商队的大部分人平安无事地回家,盆满钵满地回国。此外我怎么胡闹你都不要管我。你去问问下面的人,看看他们对我这个保证满意不满意。”“他们是没什么话说,可是,可是……”“如果你们实在想坚持什么商队本色……”有莘不破终于想起了对付苍长老的终极法宝,“等商队重新回到羿令符手里再说吧,反正这一天也不会太久。”

苍长老终于不说话了,带着一脸不满意的表情走了出去。“唉,真烦。”有莘不破实在不想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费心机,有时候真希望这几个迂腐而执拗的老头是羿令符派来的,这样就算是钩心斗角,至少有个对等的敌手。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只有傻瓜才会去想这些大煞风景的事情。我那些出类拔萃的朋友……嘿嘿,江离多半在晨睡;桑谷隽多半在想着那个英俊的女孩;芈压肯定待在他的厨房里给自己做疗理汤;至于羿令符,嘿,多半在看着银环蛇发呆。哦,还有她……

想到和雒灵配合得越来越默契的美妙境界,有莘不破心头大动,一阵猴躁。

马蹄、马尾被交到苍长老手上以后,苍长老把他们交给了阿三看管。后来阿三忙碌起来,又把他们交给老不死看管。老不死和马尾倒是相处得不错,一个老,一个肥,彼此都有一个懒惰的理由。

马蹄却活得忐忑不安。这些日子来他多多少少听见阿三对羿令符的夸耀,知道有穷有一头目视千里的龙爪秃鹰,而羿令符则能够和这头龙爪秃鹰通灵。“嘿!首领能够看到龙爪秃鹰看到的所有东西哦!”

马蹄知道,有那终日盘旋在上空的龙爪秃鹰在,以自己的这点微末功夫,只怕逃不了多远。所以尽管阿三和老不死并没有把他们兄弟俩看得很紧,但马蹄也不敢贸然地逃跑。“但假如他们根本就不在意我呢?”这当然会让他顺利逃脱的机会大大增加,但马蹄却不肯这样想,因为这样会刺伤他的自尊。在某个突然醒来的深夜,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够作为有莘不破、江离或者羿令符的对手而被杀。对等的对手!

商队越来越忙碌了,因为各大首领的伤势已经痊愈,巨型的水马也已经借到了,但舟筏却还没有造好。

负责舟筏设计的是旻长老。商国在海外也有一截自己的附属地,航行业和造船技术也远非西方和北方各族可比。不过这次的舟筏在设计上追求简捷:一是保证能够托起一辆铜车和山牛、风马,二是保证舟筏底部不会湿漉以避免车轮生锈和牛马生病,三是排水破浪的功能较好。“三哥!让我来帮忙吧。”马蹄很是时候地说,这时候阿三正累得直喘气。“可是……”“我们相处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吗?其实我只是被误会了,我们兄弟俩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有穷的事情。在我们的冤屈澄清以前,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离开。”“好吧。”听到阿三这句话以后,马蹄就开始卖力地干起活来,那份冲劲连有穷商队的人都觉得感动。“看看人家那份劲儿!倒像他才是有穷商队的正主,我们只是来帮忙的!”“不能输给他!”“对!”

马蹄没有发现,当自己的冲劲上来以后,身上居然也散发出能够激发士气的气质来。他一直就这么力量十足地干着,有一天阿三对他说:“不如你加入我们有穷吧。”“我?可以吗?”“当然!”阿三说,“别看我身份不高,但我在有莘台侯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你这样的人,一个顶俩,这事情至少有九分把握!”

这天晚上,马蹄兴奋得睡不着觉,整晚乐滋滋地听着马尾在那里打呼噜。

第二天起来,他居然没有因为失眠而显得困顿。有穷的众人大半还在做梦,他已经盘算着如何准备这一天的工作了。这时远处一个人沿江走来,却是重伤初愈的芈压出来散步。“少城主,早!”马蹄忙跑上前去哈腰,但芈压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只是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地继续散步。

马蹄当场愣住了,在祝融城外,自己也曾小心翼翼地伺候过他一回,可这位少城主完全不记得有他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不知怎的,马蹄的心脏突然一紧。“我在有穷商队,真的能够出人头地吗?”他眼前出现一个瘦削的老头,麻木地给山牛喂草料,这老头身后跟着另外一个又胖又脏的老头,两个老头相依为命地活着,而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第三个人意识到他们两个人的存在……“难道我就要这样一辈子地过下去?”他曾想过利用有穷商队作为跳板,跳出自己在祝融城的那个命运的怪圈。可当他有机会进入有穷商队以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陷入另外一个命运的怪圈罢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两个人怎么办?”舟筏已经准备妥当,伯嘉鱼的送别酒也已经喝过。临出发时,苍长老这样问有莘不破。

苍长老的身边是阿三,阿三身后是伛偻着身子的马蹄和马尾——马尾手上没有麦饼,只是呆呆站在那里吮吸着又脏又肥的手指。马蹄却扑通跪下了:“台侯!那靖歆干的事情和我们无关啊,我们是被他骗来的。一路上他逼我们做牛做马,让我们受尽了苦头。可是我们两个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苍长老说:“看来只是两个小本商人,多半是给靖歆那家伙胁持了。”在苍长老面前,阿三也说了不少好话。

羿令符问道:“这两人这些天还老实么?”“挺老实的,”苍长老说,“乖乖窝在那里,也没打算逃跑。”

旁边阿三插口说:“后来我们忙起来,这小子还主动请求来帮忙抬过木头。其实这人在祝融城的时候曾来应征过我们商队的杂役。”这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所以阿三恰是时候地插了这句话也不算越礼。

马蹄听见这话暗暗感激阿三。偷眼向江离看去,只见他眼皮也没抬一下,显然自己根本就没资格让他记在心上,但他却把江离拒绝他入有穷商队的那几句话刻骨铭心地记在脑中。“是吗?”有莘不破懒洋洋道,“安排他们上筏,做个杂役吧。”

阿三忙拍拍马蹄的背,低声说:“快谢谢台侯的恩赏!”“谢谢台侯,谢谢台侯!”马蹄砰砰磕了两个响头,能进有穷商队,这不是他向来的梦想吗?但为什么现在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满腔积郁呢?“你们出去罢。”苍长老说。

马蹄站起来,却没随着阿三出去,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直视有莘不破,问道:“你不杀我了,是不是?”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苍长老喝道:“还在这里啰唆干什么?谢过台侯的恩典,就快干活去!”

在这些举手之间就能决定自己生死的大人物面前,马蹄心中怕得要命,两边太阳穴跳得厉害,听到苍长老的断喝,不禁退了一步,背脊却碰到了不知进退的马尾。靠着背后那堆肥肉,他体内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气从下往上冲,颤声又问了有莘不破一句:“你不计较我们的冒犯了,是不?”

有莘不破终于大度地点了点头:“没错。你们下去吧,好好干。”

苍长老喝道:“还不谢谢台侯勉励!”

马蹄突然想起透过祝融火巫家的狗洞偷看到的一节礼仪,肃身直立,拱手长揖:“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兄弟俩臂膀相扶,自己还能活下去。就此告辞。”扯了一下马尾,也不敢停留,步履踉跄地走了。

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不但苍长老和阿三,连有莘不破也呆住了。

舟筏已经妥当,铜车牛马也都上了舟筏,巨形水马下水待发,可在最前锋的铜车“无忧”上,众首领都还不肯下令出发。

苍长老说:“台侯,再不走,就误了吉时了。”“等一下,再等一下。”“有莘哥哥,你还在等什么呢?”芈压骑着驺吾,兴致勃勃地在搬到舟筏上的铜车顶跳来跳去,从这驾车顶跳到那驾车顶,看来已经完全恢复了活力。“桑谷隽,是吧?”说话的是江离。“桑哥哥?他会来吗?”“五五之数。”羿令符说。“十二分把握!”有莘不破高声叫道,“他一定会来的!”

芈压嘟起嘴还想说什么,远处一个声音飘来:“真感动啊!感动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有莘不破一听几乎跳了起来,得意扬扬地道:“看!我说他一定会来的,不是吗?他怎么会舍得我们,对吧。”“得了吧你,我只是来给你们送行。”桑谷隽骑着独,从岸边的土地上浮了出来,左边是左招财,右边是右进宝。

有莘不破冲他眨眨眼睛:“不是吧,你就算舍得我,难道还舍得那阵风?那阵风可是往西边刮去的呀。”

桑谷隽突然有点腼腆,但随即扬起了头:“就算要找风找雨,我自己也去得。”

江离突然道:“你若不想与我们为伍,为什么还要弄出一辆和我们商队铜车大小相类的车来?”“车?”有莘不破说,“什么车?我怎么没看见。”

桑谷隽笑道:“因为你眼睛有毛病!”他看了看江离,说:“人家都说羿兄眼睛毒,我看你也不比他差。”说话时桑谷隽等三人渐渐升高,他们脚下浮出一辆石头车来,果然和有穷的铜车一般大小。车由几头面目蠢钝的巨大地鼠托着,看样子这车竟能够穿山入石。

芈压见这辆石车竟然可以潜地如入水,大感兴趣,骑着驺吾跳了过来敲打玩弄。有莘不破说:“我虽然没料到你会带这样一辆车来,不过还是为你准备了一只大筏。”“用不着。”桑谷隽一跃跳上了“无忧”车,左招财、右进宝驱使石车“无碍”,蓦地穿石而入,消失在江岸边的群山之中,把旁边的芈压吓了一跳。

桑谷隽说:“我们在水上走,我的‘无碍’会在岸边紧紧跟着的,我就怕这舟筏走得太慢了。”

负责轮流拉‘无忧’逆江而上的水马,是伯嘉鱼所借七十二匹水马里最大的两匹。它们是蜀国的两匹通灵兽,听到桑谷隽这话一齐发出像人一样的呼喊。桑谷隽是见过它们的,也不理会它们。有莘不破忙叫道:“出发!起航!”“出发!起航!”苍长老令旗挥动,拉着“无忧”的水马趁着气势分水破浪,后面的水马虽然略不及它们的神力,但跟在“无忧”后面,阻力较小,也尽可跟得上。左边沿岸,火鸦托着芈压的厨房“一品居”凌空飞行;右边沿岸,桑谷隽的石车“无碍”时或出现在山石阴影间。蜀国来看热闹的老百姓目送这传奇的商队溯江远去,有的祝福,有的赞叹,有的发愣,有的留恋。“你出来了,巴国国主怎么办?”羿令符道,“他不担心你?”“我就是要他担心我。”桑谷隽说,“回家以后,他老人家形若枯槁,国事家事都不理会,如果没有叔父内外主持,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在他老人家面前伺候着,他也不怎么理我。所以我出来的事情,叔父也是赞成的,他认为我出门以后,爹爹会多记挂着我些,就不会老想着姐姐了。”“切!”有莘不破嗤之以鼻。

桑谷隽捋起双袖:“想打架是不是?”“打就打!谁怕谁啊!”

两个人就要动手,羿令符掏出有穷之海,当头一罩,把他们俩都收进去了。他轻轻抚摸着这个陶钵,喃喃说:“这东西灵力充足以后得常用用,不然会生锈……”

一阵阵的怒吼和痛骂从有穷之海中传了出来,跟着是两人在里面大打出手的各种气劲相撞的声音。“我进去看看。”芈压骑着驺吾冲了进去,接着有穷之海开始有阵阵浓烟冒了出来。“吵死了。”江离不知怎地做出一个葫芦盖来,一下把有穷之海给盖住了。“他们在里面闷死怎么办?”羿令符说。“活该!”江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阖上了眼睛继续他的晨睡。

雒灵无声地微笑着,坐在“无忧”的最前头,听江水唱着常人听不懂的歌。[12]

蘡薁(yīng gu)青青,还没完全成熟的季节,正是最无忧无虑的短暂时光。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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